1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正位于森林里,向着阿普塔南进中。
这是一支骑马部队。全员都将身体伏在马上,迎着风高速奔驰着。
其人数估计在300以上吧。在夜晚,而且还是在森林中策马疾驰着。若不是熟知地形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他们』早就设定了路线,甚至还事先花费工夫将可能碍事的树木逐一砍倒,都正是因为预测到『这一时刻』的到来。
“呀”
“驾”
只听闻驱策马匹的呼喊声,没有半句话语,一味奋力猛进。随着马匹肌肉的跃动、马背上下的颠簸,挂在腰间或鞍侧的长剑、枪支敲击着甲胄,发出咔锵咔锵的响声。
“唔”
这时,位于最先头的骑手突然举起了角灯,
“停下!”
叫道,并勒紧了缰绳。
位于树木间一块圆形的平野上。在这里,只见数名同样高揭灯火的男子直立不动。他们披着厚实的斗篷,光从行为举止上无法识别他们的身份。
“是谁”
最先头的骑手问道。背后的同伴们纷纷将手放到了长枪或是火枪上。马匹粗重的鼻息声显得异常刺耳。
然而,
“请问是加贝拉的各位大人吧。”
“什……!”
被对方一语道破,这群骑手们顿时紧张了起来。先头的男子——诺维·萨乌扎迪斯抬手制住了他们激动的情绪,
“请问诸位是?”
“萨乌扎迪斯卿,久候您多时了。”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静候他们的男人中的一名回说道。“各位的目的,我等非常清楚。”
“——”
诺维没有开口。夜间,虽然他的面容在微弱灯火映照下,看上去比平时更似美女,但微抿着嘴唇面无表情俯视的这模样,不由令人感到一阵悚然。
“你我双方,所面对的敌人是同样的。”披着斗篷的男人用无法揣摩出感情的声音说道。“请务必允许我们随各位同行。”
乘着追击之势,梅菲乌斯士兵们陆续从阿普塔堡垒中冲出。
甚至连飞空艇间、城墙上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枪击战
“向森林后退,只要退到那里,敌人就无法使用飞空艇了。”
纳托克让己方的火枪队掩护,稳步率领部队后退。敌方步兵队中虽然有精兵强将,但毕竟不擅长协同作战的样子,边适当应对边后退并非难事。
(是——梅菲乌斯第一皇子基尔吗)
纳托克的脑海中浮现出敌方指挥官的名字。虽说这男人近期名扬四海,可一旦遭遇混战,也只有这种程度的实力罢了。不过是个在温室里长大的被宠坏少爷。与之相比,纳托克本人曾驰骋多个战场,经历过的生死难关数量根本不能与其同日而语。
随着剑与枪的交错,鲜血阵阵飞溅,子弹在地面打出一个个小孔。敌人主力的大半都过于突出。至此,所有的进展都与计划分毫不差。
随即,
(来了)
纳托克面露喜色。阿普塔的北方传来了喧哗声。后续部队终于绕至堡垒北面,准备开始两面夹击。沉醉于对胜利的确信,纳托克单手高举,振臂一挥,打出反击的暗号。
“什么!”
可就在仅仅数秒后,喜悦的表情骤变,混入了动摇之色。
堡垒侧面的北方传来踏踏踏的蹄音,一队骑士踏着尘土飞驰而来。并不是纳托克的友军。他们揭起的旗帜上,赫然印着加贝拉的纹章。骑士们旁若无人地穿越梅菲乌斯步兵队,向这里直线突击而来。纳托克脑海里一片混乱。
(不可能。他们前天不是已经打道回府了吗!)
“撤退!”
现在已经没空顾得上惊讶了。只要能躲进森林深处,和飞空艇一样,马匹的追赶步伐也会迟钝。纳托克的主力部队依然维持着配合,向森林不断后退。但步兵队却对他们紧追不放。
“队长,这里就……”
一脸毅然的数名士兵喊道,冲上前阻挠敌人的追击。连续的剑戟撞击声顿时在纳托克的四周响起。纳托克紧咬下唇,向剩下的士兵下达了撤退指令。
(没想到他们居然与加贝拉串通到这个地步——)
梅菲乌斯与加贝拉在十年间始终处于战争状态。虽说因厌战心态,双方好不容易才缔结了同盟关系,但两者的联系并不坚固。可万万没有想到,加贝拉居然佯装暂时撤离来隐瞒这支部队。计划被对方看透了,纳托克紧咬牙关。而就在这时,他的想法居然化为了更具体的状况出现在了眼前。
“站住!”
这次,伏兵出现在了纳托克他们的退路上。只见火枪队在高地位置上整齐排开,向他们的目标瞄准。而高呼站住的,是一名佩戴着铁面具的男子。
“你们的援兵不会来了。那艘巡洋舰遭到了我方的袭击,虽说勉强保住了自己的小命逃回了陶利亚,但很明显,他们已经没有余力再向这里调拨兵力了。”
纳托克张开嘴,本想高喊些什么。而被他气势所煽动的副官夏达姆顿时拔出手枪,想瞄准戴面具的男子。可将他的手打下去的,居然是纳托克本人。
“队长!”
“——够了。他的话应该不是谎言。”
知道巡洋舰以及后续部队存在,就说明了对方已经掌握了己方所有的动向。区区数分钟前自己还对胜利坚信不疑,而现在却已然是对方的瓮中之鳖。
“这是为了引诱敌人而故意设下的陷阱吗——”
己方居然眼睁睁地跳进了这个陷阱。纳托克主动扔下了武装。
“我方并不是在堂堂正正宣战后进军的部队。作为俘虏,对待遇也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但至少希望对我的部下们能从宽处置。”
“可以。”
假面战士表示首肯。
欧鲁巴静静地旁观着下方解除了武装的泽尔德人被一个个捆了起来。
一切都如计划一般,这句话并不属于他们,而应该用来形容欧鲁巴。
这时,乘坐着飞空艇的近卫兵格威飞驰而来。负责对抗靠近东门敌兵的正是他。他从飞空艇上走了下来,
“正如你所预测的呢。”
“嗯。加贝拉打道回府后,正是发动奇袭的最好时机。而反之,如果他们不选择这个时机的话,就说明阿克斯·巴兹甘盯上阿普塔的传言根本不属实。”
“敌人的增援也好,这次的作战也好,都是在这个前提下进行的预测吗?”
在分析了从扎吉·哈曼处获得情报后的欧鲁巴,预估敌人若打算进攻,必然会经由南部查卡矿山。一定会用巡洋舰搭载士兵,并在阿普塔南侧的森林降下。
欧鲁巴命对周边地形较为熟悉的克拉乌以及帕席尔重新勘察现场,制作了细致的地图。尽管将大半兵力埋伏于此的策略也是可行的,但万一敌人采用其他进军途径抵达,堡垒将会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而且说到底,这附近几乎没什么适合大军埋伏的场所。
因此欧鲁巴自己亲自指挥,仅将数十名枪击战的高手安置在身旁。通过用飞空艇传令,得知了敌人似乎只会用一支巡洋艇来运输士兵的欧鲁巴,意识到如此这么做的话,敌人的兵力显然过少。
(还会再运送一次士兵)
这么一来,敌人的作战也就很容易猜到了。欧鲁巴看准了后续部队运送来的时机,发动了袭击。
瞄准那艘毫无悬念地顺着峡谷窄道进军的飞空船,在欧鲁巴一声令下,发动了一波猛烈的炮火袭击。己方的炮轰位置虽只有一处,但若巡洋舰级别的船需要满载士兵,考虑到重量与魔素喷射器的平衡,装甲必然会较为薄弱。哪怕对付大型船,只要是在极近距离进行攻击,区区火枪也是极具效果的。
陶利亚的飞空船在这种连敌方行踪都无法很好辨认的状况下,彻底陷入了混乱,光打开侧舷炮门胡乱迎战就已经是极限了,甲板与底部冒出火光,最后不得不采取沿原路撤退的行动。
欧鲁巴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立刻率领部队赶回了阿普塔。
“……同时,在吃准了加贝拉的诺维必然会派援军而来的前提下,事先埋伏了部队啊。”
格威一脸不信地扭过头。
“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当然我知道,诺维和你在阿普塔几乎没有打过什么照面。”
“如果真能那样的话,事情就更方便了。”欧鲁巴罕有地犹如少年般格格笑道。“但我知道他恐怕想卖我个人情。诺维那种水准的男人,一定早已掌握了阿克斯·巴兹甘盯上这阿普塔堡垒的动向吧。另外,他肯定也知道对方会选在哪个时机发动袭击。”
诺维运载了不必要多的粮食离开阿普塔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装成启程返回加贝拉领地,而实际上却藏身于森林,静待阿克斯开始行动。所以欧鲁巴在他们必经的路上配置了近卫兵,等待夹击作战最有效果的时机,对他们进行引导。
“什么叫诺维那种水准的男人,你和他关系还没亲密到这个地步吧。”
“传言,情报,还有就是直觉。”
格威直到最后,还是一脸没明白的表情。
没多久,加贝拉的骑士们赶了过来。走在最先头的,自然就是诺维·萨乌扎迪斯。他轻巧地从马背上跃下,对欧鲁巴行了一礼。欧鲁巴也与之效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是欧鲁巴大人啊。虽然我本想说自索隆以来,好久不见了,但您应该不认识我吧。只因在下曾在大斗技场为您加油助威,所以不知不觉有种我俩是知己的错觉。”
(没搞错吧,什么加油,应该是诅咒才对吧。)
皇子基尔,以及假面剑斗士欧鲁巴,这两者都是将诺维在索隆策划的阴谋彻底击溃的罪魁祸首。
“但这情况……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说实话我对这种程度的兵力究竟能做些什么表示非常怀疑,但没想到居然能如此漂亮地让敌人落入陷阱。”
“这多亏了以萨乌扎迪斯卿为首的加贝拉诸位骑士大人的协力,才能有这等成果。”
“对行动被识破的我来说,这话听起来只是句讽刺而已。”
“皇子殿下一定是坚信萨乌扎迪斯卿的侠义心肠,以及我国与加贝拉间的友情吧。”
格威脸上挂着微笑不作声,可内心却不禁偷笑。其原因莫过于欧鲁巴很明显在睁眼说瞎话。
“嗯。”诺维隐藏着感情,带着一丝倦容颔首附和。“这事就先暂时搁置不谈。比起这些,我希望能与刚才我们提到的皇子基尔面谈。”
“明白了。其他诸位骑士大人也请来阿普塔吧。今晚请务必好好休息。”
“感谢您的厚意。”
欧鲁巴留下一句“我去向皇子报告”,坐上了停在身后的飞空艇。对操纵士一声令下,机体再次浮上半空。
眼下的森林中,究竟有多少受伤的人在挣扎,亦或有多少具尸体呢。堡垒的大门前也是一样。若逐一清点死者数量的话,比起败退的泽尔德人,梅菲乌斯军人的尸体反而更多。
“——”
在内心某种感情沸腾而上,化为言语之前,欧鲁巴漠然地将其咽了回去。
(我明白)
为胜利而呐喊的战场奴隶们——他们正是从正门冲出的步兵队——的欢呼声传入耳中,欧鲁巴直视前方。
(我很明白。所以,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也不会为自己找借口。)
2
先返回自己房间的欧鲁巴,在侍从丁的协助下打扮成『皇子』的模样。披风下角翻动着,威风凛凛地在堡垒内巡回。
“是殿下”
“基尔皇子!”
途经面朝街道开放的走廊时,只见下方的市民们向他挥舞着手臂,高呼皇子的名字,讴歌这场胜利。
夜早已深,可在经历了突然而至的炮击、敌人的袭击、以及戏剧性的逆转胜利,这一系列令人目不暇接的事态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兴奋不已。欧鲁巴面带着微笑向他们挥手。反之,却用锐利的目光狠狠盯着哑然呆望着自己的正规兵们。
“在战斗的过程中,我甚至没有见到值班士兵的身影哦。”
他还装作对站在一旁的近卫兵发火的样子。
“挂在你们腰间的剑和短枪都是装饰品吗。那不如把你们扒得精光,吊在堡垒城壁上来得直接!”
扔下令旁听的士兵们不禁为之颤抖的话语,本人向西侧的塔楼走去。诺维正在塔顶的屋子等着他。
将自己的名字告知门口负责通报的士兵,迈进了房间。诺维起身迎接。见基尔没有带任何人陪同而来,他露出些许的惊讶。
“这样比较方便说话。”领会了诺维的意思,他解释道。“要喝一杯吗?卿”
“不,若您容许的话,说完也喝不迟。”
明白了,欧鲁巴颔首。让侍奉诺维的侍从也退下后,终于与诺维两人单独对面了。
两人一时间均闭口不语。由于环绕四方的只有柱子及较矮的护栏,因此从这里也能俯瞰灯火阑珊的街道。正门附近的人群动作尤为明显。他们正彻夜进行着修复工作,市民们率先加入其中。
“殿下莫不是有千里眼?”
“您真会说笑”欧鲁巴面无笑容,摇了摇头。“那不是卿的代名词吗?”
“让您见笑了。说实话,我对自己多少有一点预测事态发展的能力还是有自信的,但在殿下的面前这些却变得模糊而不管用了。恕我直问一句,自离开阿普塔后,您一直派兵跟踪我们吗?”
“在这个方面,卿对警戒工作想必也非常注重吧。所以,我不过是凭感觉而已。”
“感觉”
“诺维·萨乌扎迪斯卿应该想卖我一个人情。所以,您才刻意回避了有关阿克斯·巴兹甘的话题。”
“您指我故意让殿下您放松警惕?”
“难道不是吗?”
欧鲁巴毫不避讳。随即甚至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口气切入诺维的弱点。
“卿当前担忧的,是贵国近期即将与恩德间爆发的战争。而东部的阿里翁将会协助他们这点,才是最值得恐惧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同盟国的梅菲乌斯将会成为比现在更为重要的存在。然而,吾父皇格鲁·梅菲乌斯却有图谋与恩德拉近关系的倾向。以卿的角度来看,这甚至会左右故国存亡的攸关大事。”
“……”
表情顿时从诺维的脸上消失,他用手指拂去了搭在肩上的发丝。
“互相试探对方底牌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所以恕我直言。卿是认为,正因为如上所述,才需要与我个人加深友好关系。于是卿在看穿了阿克斯将发动袭击的前提下,将部队埋伏于森林中,希望能见机折返救援我方。没错吧?”
“……为您的明察折服不已。”
“然后呢?”
(哎?)
诺维似乎有些惊讶。欧鲁巴略歪了下头,
“然后呢?确实,多亏了加贝拉国的救援,阿普塔才被平安守住了。那么作为报答,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希望您也能向我方送来救援。”
诺维略有些坐立不安地边摆弄着头发边说道。原本对习惯于将对方卷入自己的节奏来进行对谈的他来说,这样的对话或许令人难以忍受。
“希望得到救援。更准确地说,希望能作下一旦开战,梅菲乌斯会派兵来救援的保证。只要梅菲乌斯行动,阿里翁在判断这场战斗将不会很轻松的前提下,也会迅速退兵的。而且这并非仅我加贝拉一国的问题。如果疲惫不堪的加贝拉力竭崩溃,阿里翁必然会继续对梅菲乌斯以及沿岸诸国、陶琅西方区域进军的。”
“就算是与梅菲乌斯、加贝拉两国作战,对方也是个难敌。如果再加上恩德的话。”
恩德与阿里翁虽说是统治者血统源出一脉的两个国家,但两者至今为此虽有邦交,却从未进行过任何军事层面上的共同作战。恩德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被称为前恩德皇国的时期,那时其甚至还与阿里翁的先遣部队发生过交锋。哪怕两者利害关系再怎么一致,也很难想象他们会将这种同盟关系瞬间强化。
“有情报称,去年阿里翁的王族曾暗访恩德。恐怕那时正是恩德准备与我加贝拉缔结同盟的时期,估计他们此举是想起到牵制作用。但在恩德与我加贝拉的同盟化为白纸的现在,认为这两国正着手准备结盟并无不妥。”
阿里翁是历史悠久的大国,其军事实力也相当强劲。现任国王对霸权的欲望非常之贪婪,他在把东部星散的各小国铲平后,终于将位于东北方面的长年宿敌——名为『圣德提安努同盟』的宗教国家击溃。而东征结束的现今,但凡有常识的人看来,都会觉得他们应会暂时限制大规模军事行动才对。可区区向恩德派遣援军这种程度的事。他们也并非做不到。
诺维·萨乌扎迪斯的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
“原来如此”
欧鲁巴用手指抚摸起了脸颊。自从没有了面具,这种动作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通过用手指触摸温暖的皮肤来确认这点。
只要是有点智慧的人,都会藏暗最后关键时刻才会使用的王牌,可他却毫不在意地扔了出去。
“这是赌上一国存亡的事态。诺维卿是一名爱国人士。正如与我对峙的留卡奥一样。”
“殿下”
“为了能保护国家,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便那是被全国民众所爱戴,被臣子们所敬仰的公主的生命也好。”
诺维显而易见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欧鲁巴从席位上站起身,背对着他,向着栅栏外探出身子。
“公主现在依然是加贝拉人。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我的妻子了吧。诺维卿,到那时,我将不会再原谅你了。你的运气还真好呢。”
“殿……殿下”
回首望去,只见诺维皱着眉头。乍一看来,甚至会觉得对方在非难自己似的。不,事实上或许确实如此。诺维在帝都索隆企图煽动扎德及奴隶们来杀害碧莉娜确是事实。而基尔恐怕是在知晓了一切后,出手阻止了他的阴谋,这点诺维心中非常清楚。在诸上所述的情况下,他依然亲自参加阿普塔的交接转让工作,同时还干下想卖对方人情的事。
(这家伙到底有多蠢啊)
这种想法掠上面容,居然将双方都心知肚明,但必须避之不谈的问题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
“我说了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卿。我这个人啊,怎么说呢,很喜欢向那些被我视作敌人的对手玩策略,设陷阱这套。但我不喜欢向将要携手的同伴干这些。卿如果坚持要继续干这种事,我是无所谓,但这对你我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殿下,您去哪里?”
见欧鲁巴打算离开塔屋,诺维也站起身,开口问道。
“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我给你时间。万幸的是,加贝拉的诸位在林中似乎没怎么受到夜露的侵袭,粮食应该也有剩余才对。恕我有些急事,先告辞了。”
语毕,欧鲁巴不由分说地从塔上走下。
总是在日常生活中被迫演戏的欧鲁巴对诺维吐露的话语中,有一半是心里话。以精明如他这样的人做对手,欧鲁巴并不认为没有充分准备的自己能对他玩什么策略。
(加贝拉的部队当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继续长期逗留在这里)
从楼梯上走下,脑海中的思考未曾停止。对一路上叫着“殿下”,向自己打招呼的人报以微笑的同时,内心却仍未离开战场。
(接下来就看阿克斯会如何行动了。毕竟我们不是单凭自己击退敌人的。反之,被对方悟出我方已走投无路的可能性也很高)
如果自己身处阿克斯的立场又会如何。欧鲁巴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可也知道,目前还有不得不去解决的问题。
翌日,欧鲁巴来到街道区域视察。在确认了门与南侧炮台的修复工作进展后,他将主要的兵将都集中的堡垒的中庭处。
奥巴里、奥丁麾下的正规兵,格威他们近卫兵,以及帕席尔等战场奴隶。
逐一报出在昨晚战场上建立功勋的士兵们的名字,将奖赏交由他们的手中。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事先接到欧鲁巴命令的近卫兵,以及帕席尔他们步兵队的人。
“还有谁吗?”欧鲁巴环视全员的面孔,问道。“自己报上名来。”
正规兵们移开了视线,显得浑身不自在。大部分人都外出游玩而没来的及参战,亦或是被突然来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能与敌人正面交锋。
“殿下”
此时站出来的,是近卫兵的艾森。
“什么事。我不是已经给了你相当的金额作为酬劳了吗。”
“不。是关于利纳斯与布朗。黑盔团的这两位与我们共同作战,干得相当卖力。”
“是吗。我记住你们的名字了。我也会向奥巴里将军称赞你们是黑盔团内的干练勇士的。”
欧鲁巴满脸堆笑,而二人却截然相反,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他毫不吝啬地将奖赏金递给了他们。两人原本是打算外出夜游的,而艾森将他们俩叫住一事,其实也是欧鲁巴的指示。
“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
半小时后,在欧鲁巴的私人房间内,希克冒出了这个问题。
“不,大致我是能理解啦。你是想表现慷慨大方的皇子会根据一个人工作的勤奋度,来给予其相应的评价吧。尤其是正规兵的那些家伙,当他们意识到这次自己的同伴走运,正好连带一起得到犒赏,定会认为下次自己也能得到。”
“既然你都理解到这个份上了,也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此时的欧鲁巴正将书本摊在桌上,弯着背脊边阅读,边用手抓着享用已经错过了时间的午餐。
“不,我指应该有比这个更效率的方法吧?如果你将你的作战告知正规兵,这场战斗就能更轻松地推进了啊。如此一来,他们说不定也会将皇子的优秀形象深深刻在脑海中了呢。”
“正所谓,若要为一个人拼命,那此人越优秀越好吗”
欧鲁巴本打算用沾满了蘸酱的手去翻书页,丁见状深深叹息一声,上前代他翻页。
“光这样,不能保证下次战斗中他们会继续拼命。只有让他们感到羞愧,觉得不甘心,认为如果下次有机会,说不定自己也能被承认。这样一来,他们握剑的手,扣扳机的手指,会比平时更加用力。”
“你快要成一个军略家了呢。”
格威讥讽地应道。
“谁知道呢。”欧鲁巴压根不把这话当回事。“每当遇到集团性的大型争斗,重要的是在警戒敌方的同时,不,或许要比那个花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己方,我不过是这样认为罢了。”
欧鲁巴的鼻子相当灵敏。那之后,希克和格威这样讨论道。
“鼻子?”
“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呢。在十成的大局中,有在看清九成状况的前提下,却完全摸不透剩下一成的人。也有仅在看到了二、三成状况的前提下,就已经能预测到剩下一切的人。而套用到欧鲁巴的身上,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是他是本能地嗅探到了吧。那孩子很擅长仔细观察。他虽能走出大胆到令我们都惊讶不已地一着,但为了走这步棋,他过分纤细到会去关注所有的一切,不遗余力地收集情报。外加他还有天生的,准确地说,是独特而敏锐的直觉。可因为他那完全没有必要的优秀剑术,这些很容易让人看走眼。他这个人,根本不是止步于一名剑士的料呢。”
“但是啊,”格威粗壮的手臂环抱前胸,仰望天空。“我并不觉得他的视点像现在这样被固定在高处是个好倾向。这样一来,不就和其他的皇族贵族们一样了嘛。”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近卫队队长大人。”希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展颜笑道。“我反而对此期待不已呢。作为一介剑斗士的他,究竟能爬升到怎样一个地位。光是自己能如此近距离地旁观这一切,我就已经觉得跟在他身边很值了。格威大人您怎么看?为什么突然想要跟着他?”
“培养剑奴隶养腻了。”
格威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随即,
“身在高处的视点呢。然而,自己若非有意识性地想去得到这一切的话,那只是个会被人从背后暗算的世界啊。”
自言自语般地留下了这句嘟囔。
作为俘虏被抓起来的泽尔德人中,大部分士兵当场获得了释放,指挥官的纳托克和副官夏达姆当然被关在地下牢房中。欧鲁巴并没有对他们进行审问或是拷问。但仅有一次,他仿佛心血来潮似的造访那里,带去了一些酒和少许下酒菜,与他们闲话家常。
纳托克边带着警戒心,边谈了一些与陶利亚有关,但不甚重要的闲事。欧鲁巴本是希望能从对话中多少加深些对陶利亚太守阿克斯·巴兹甘其人的了解,但最后成果究竟如何,他本人也说不清楚。
(他似乎是个被人爱戴的人)
虽然原本他就没指望在区区不到两小时的谈话中能打听到什么,但也总不觉得他是个什么大人物。确实,扎吉·哈曼也曾这么说过。
“不是个坏人。也确实为民众所仰慕。但却对建立塞尔·陶琅的亚修·巴兹甘像神一样地崇拜——不过历代陶利亚领主基本都这样吧——而且坚信其威名至今依然响彻西方全域。虽说不知道会是何时,但总有一天,对,总有一天,阿克斯或许也会兴起由自己一手创建国家的野心吧。”
“你还知道陶利亚其他的什么人物吗。了解一下没坏处的那类。”
“这个嘛。”扎吉上下晃动着脑袋,“位居副官地位的是希尔格大公,这位年事已高。他的养子波旺将军既年轻,也相当有威势。虽说传言他迟早会与阿克斯的女儿艾斯美娜·巴兹甘结婚,但他也不是什么会声明远播的料。嗯……但是,”
“但是?”
“阿克斯的军师拉班·道。也兼任龙丁,这位也已高龄,但是个相当精明的家伙。大约十年前,在梅菲乌斯的进攻下,陶利亚曾一度陷入濒临毁灭的危机。当时,紧急召集其他小国家群,将策略传授给他们,并击退梅菲乌斯军的,也是拉班·道。在龙的调教方面,听说他相当天才。”
(拉班·道)
西方陶琅诸国与梅菲乌斯一样,将龙调教作军用是相当普及的。在进攻阿普塔的时候,为了暗中行动,敌方才没有带上。若正面发动进攻的话,拉班·道亲自调教的龙部队必然会出现吧。
将从扎吉·哈曼处得到的情报告知希克他们的中途,在意外的地方却有人意外地作出了反应。
欧鲁巴他们当时正谈论着,压根没在意一旁骑龙队的训练。然而在附近关注着龙们状况的凤·蓝却忽然,
“拉班·道的话,我知道。”
说了出这句话。
“他在我所在的部族中也很有名。即便是野生暴躁的龙,只要花上三天时间,他也能将其驯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凤·蓝是梅菲乌斯西方游牧民族出身。应该也继承了泽尔德人的血脉吧。居然至今为止都没联想到可以向她打听情报这个选择,欧鲁巴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听上去是个像蓝这样的人呢。他和蓝,哪个更胜一筹?”
“实力的高下我并不清楚。”蓝如歌唱般说道。“但是,我倒是很想见见这种男人身旁的孩子们会是怎样的。”
蓝的微笑一成不变,心情似乎相当不错的样子。就在这时,一名骑龙队的队员从腾格上坠下。脚挂在了鞍上,照此下去必然会被拖着走的这紧急关头,蓝迅速冲了上去。只见她迈着轻巧的步伐移到腾格身侧,用手触摸那有着像鸟一般突起大嘴的龙脸,抚摸着那长长的颈项。腾格顿时安分了起来,停下了脚步。士兵们这才战战兢兢地靠近,缓缓顺着脚踝部分将骑龙兵的身体拽了出来。
“蓝那家伙。”
“怎么了?格威。”
“似乎燃起了竞争意识呢。”
“就那种样子?我只觉得她在笑啊。”
希克惊讶道,
“自从我们俩成为养父女关系,在一起生活后,我总算开始明白一些事了。”格威一反常态,带着丝腼腆说道。“那孩子表情其实挺丰富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隐藏感情。只不过旁人很难理解她的表现方式而已。”
“哈……”
“她的眼神很率直。绝不会说谎哦。”
“还真是个典型傻爸爸呢。”
希克用格威本人听不到的小声嘀咕着,欧鲁巴拼命忍着不笑出声来。
然而,希克忽然将话题一转,唐突地将矛头指向了欧鲁巴。
“话说回来,欧鲁巴,你和碧莉娜公主最近有见过面吗?”
“你说什么胡话呢。别说最近了,今早不才刚围着饭桌共进早餐吗。你不也在场嘛。”
“我不是指基尔皇太子殿下啦。是指作为近卫兵欧鲁巴,哟。”
“…………”
面对表现出“有这个必要吗”这种神色的欧鲁巴的沉默,希克用少有的发怒口吻说道,
“你们俩好歹是曾一度牵手共舞的关系吧。剑斗大会那时她送你的徽章,你有没有还礼?别说这个了,扎德谋反一事后,你压根没向她打过招呼吧。现在就给我去找她。为了不让她意识到基尔和欧鲁巴是同一个人,你也有必要偶尔露个脸,必须给她留下点作为原剑斗士欧鲁巴的印象才行啊。”
“等一下啦。”
在欧鲁巴还企图抗辩的这段期间,希克早已果断叫来了侍从丁,并命他将更替的衣服也带来。
“好啦,快去快去。”希克用力拍了下欧鲁巴的后背。“刚才,公主去飞空船发射场旁观飞空艇队的训练了呢。现在应该还在吧。快点快点。”
就这样,几乎在希克的强行推搡下,欧鲁巴非常不爽地被迫穿上剑士装束。
希克所指出的,确实是他所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而被训斥自己没对徽章作什么回礼一事,心里确实有些不太自在。那是碧莉娜赠送给自己的,作为友情的证明。
(呿)
原剑奴隶与公主,身份差异大到根本不需要作什么比较。而如果原奴隶对公主所表现出的亲近之情熟视无睹的话,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
(希克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准备这招了)
用铁面具覆上面孔,一身革制铠甲的模样,他向飞空艇发射场走去。这是比阿普塔城壁中最高位置还要高数米的地方。
在走去那里的途中,对希克的恨意不一会儿就消失殆尽了。目前欧鲁巴所面对的问题中,难题一个都还没解决。区区个人感情问题,优先级已经被降到根本排不上号的位置了。
在关于诺维·萨乌扎迪斯的问题上,欧鲁巴抱有一丝不安。在想多给他点时间考虑的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等待过久。
不需要格威提醒自己,欧鲁巴对诺维其人几乎完全不了解。但奇怪的是,内心却对他有着像是『信赖』般的感情。
(他是个即便杀害本国的公主,也要以国家利益为最优先的家伙。能想得如此透彻的人,也定会不惜将一时的情感搁置一边,来做出回应的)
建国祭那会儿,当知道诺维企图利用公主生命的时候,欧鲁巴感到相当愤慨。这是因为他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是对任意妄为的权力者们的愤怒。
但同时,这也是自己能对诺维报以『信赖』最好依据。面对这样的矛盾,本着与上述相同的理由,欧鲁巴可以暂时回避不作考虑。
(话虽如此,)
诺维真的会做出回应吗,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把握。欧鲁巴在现阶段,早已将击退阿克斯为最「优先事宜」来考虑了。为此,无论如何都有与诺维推心置腹好好谈一次的必要。
3
来到固定船只的船坞,只见碧莉娜·阿维尔正坐在呈阶梯状的通路上,抬头仰望着在上空盘旋的飞空艇机影。尼尔·冬逊所率领的这支仓促组建的飞空艇部队的训练,自战斗结束后就没日没夜地进行着。
(啊)
这时,公主注意到了向自己靠近的近卫兵,露出了一丝微笑。
“最近没怎么见到您呢。又因皇子殿下的命令,在执行机密任务吗?”
“不。”
为了尽可能不让对方意识到皇子与欧鲁巴之间性格的差异,欧鲁巴全身紧张,不得已用冷淡语气答道。
“是不能对我说的事吧。你不用在意啦。”
碧莉娜说着,再次将目光转向半空。双脚下垂着来回晃动,表情中似乎带着一丝茫然。
(总觉得有些微妙……)
见对方如此无防备的状态,欧鲁巴更加坐立不安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公主露出这种表情。与『皇子』对面时的碧莉娜大多充斥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而现在的她却丝毫没有那种感觉。要说得更明确的话,这时候的她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名『公主』,而只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觉得现在提徽章的事不太合时宜,欧鲁巴只得一声不吭地站在公主的身旁,也效仿对方,仰望天空。
风吹拂着。
“啊”
欧鲁巴的讶声,是因为看见飘落的树叶夹到了碧莉娜的发丝中。碧莉娜也觉察到了这点,就在她将手伸向后脑勺的这时,
“恕我失礼”
一声招呼后,欧鲁巴轻轻取下了落于碧莉娜发丝中的落叶。从触碰中,感到这发丝有着仿佛会从发梢处融化般的柔软,但同时又具备了坚韧内芯般的顺滑。对为这种触感就大惊小怪的自己,欧鲁巴内心莫名地很不是滋味。
(简直像是个不知女人滋味的小鬼头似的)
“谢谢”
碧莉娜再次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果她一开始就对『基尔皇子』露出这种表情的话,一定会让对王族贵族不熟悉的欧鲁巴草率地做出(不谙世事,单纯可爱的公主)的判断,随即被蒙在鼓里吧。她现在正是如此地毫无防备。
“……您在……思考什么问题?”
“看起来像是吗?”
“那个……似乎有些莫名的发呆。恕我此话有失礼数。”
“没事。正如你说的,最近这阵子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而现在,该怎么说才好,刻意不去思考任何东西的这段时间,感到心情尤为舒畅。尽管这不过是我在逃避自己的责任而已。”
不,欧鲁巴答道。
自己也理解这种心情。他也经历过被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繁忙工作逼到走投无路的日子。虽然通常自己会忘我地投身其中,但有时,也会在一天中抽出短短的一点时间,刻意回避那些必须去思考的问题,故意将自己被塞得满满的脑袋清得一片空白。而这瞬间,会感到一丝徜徉于云海中的惬意。
“很多事情,当无论怎么思考都得不到答案,当觉得已经陷入迷宫,走投无路的时候,刻意将其驱逐出脑海中有时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是从午睡中醒来时,重新带着完全空白的感觉去眺望迷宫,经常能惊讶地发现,在意料之外的位置居然找到了生路。什么嘛,原来事情这么简单啊。类似这样。”
“我明白。”碧莉娜用力点头。“但是欧鲁巴,这命题比我曾经撞上的迷宫要沉重得多,深邃得多。你究竟能否回答这个问题呢?”
“您请说吧。”
“那我就问了。我是『谁』,欧鲁巴?”
“啊?”
碧莉娜略瞟了一眼呆然出声的面具剑士,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阿克斯·巴兹甘来袭的时候也是,皇子预测到这一事态的发生,却没有对我坦白。而是为了能让我平安逃脱,在我的附近安置了近卫兵的希克。当时我相当来气。对皇子来说,我不过是需要欺骗的『敌人』之一罢了。在皇子看来,他究竟把我当成是『谁』。一想到这点我就很不甘心。”
“…………”
“但是,”碧莉娜吸了口气,“连我自己都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的内心仿佛有众多其他的自己,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亦或是这些全部都是假的,我连这些都弄不清楚。连自己都摸不透的『自己』,要如何才能让他人去相信呢。”
(哥哥)
此时在欧鲁巴内心徘徊的,是六年多前,在故乡的村子里,在青白色月光的浸透下,在那片星空下,与哥哥罗安讨论的那个话题。碧莉娜低下头,
“内心不禁觉得自己很丢脸。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能成为勇敢、果断、有实力的士兵或是将领之人。就像敬爱的爷爷那样。然而,我却偏偏连这样的自己都把握不了。就像刚才欧鲁巴用迷宫来比喻一样,我现在,正像是被困在这座迷宫中,与其说不知道出口究竟在哪,不如说面前有太多太多个出口了,我对究竟应该选择哪个方向前进,内心完全没有把握——”
“大家,都是这样的。”
“大家?”
欧鲁巴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所有的人都会为这个问题而迷茫,亦或是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的情况下,过着自己的每一天吧。无论是怎样的人——王侯贵族也好,拿着剑仅为了争取一天的存活而与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残杀的奴隶也好,哲学家也好,宗教家也好,农民也好,商人也好——大家都会哀叹自己的境遇,难以应对自身,同时为梦想自己或许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真正的人生而焦虑。自己究竟是『谁』,究竟能成为『谁』,这就像是根本无法数清整片天空中有多少星星一样,是个永无止尽,但会永远伴随左右的烦恼。”
“——”
“恕我失礼,公主碧莉娜殿下也好,我这种满身是血的卑贱身份之人也罢,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我感到相当羞愧。”
“哎?”
仿佛蓦然从梦中醒来似的,欧鲁巴转头望向少女。碧莉娜双手架在并拢的双膝上,将头搁在手上。
“我本以为只有自己沉浸在苦恼中。但被你这么一说,啊,原来如此,或许正是这样。所有的人,大家都会这样迷茫,困惑。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无时不刻地寻求自己的指针,渴望相互扶持,相互联系吧。我觉得我每次都会被欧鲁巴教导呢。”
“不,我说的话,并不是值得您深刻思索这么了不起的事。”
“你难道想说这是你即兴之言吗?”公主不悦地抬头盯着他。“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欧鲁巴也是个在迷茫,困惑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啊。可这么一来,我的心情倒是舒畅多了。大家都是这样的吧。没错,爷爷,特雷吉娅,你,还有基尔·梅菲乌斯大人也亦然。”
欧鲁巴没有再作任何应答。对公主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借用哥哥罗安的话而已。但通过再一次经由自己的口中说出这些话,却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切实、悲哀,以及些许的愧疚。
就在这时,飞空艇队的飞行进入尾声,开始进行着陆准备。开始的一、二台机体流畅地着陆,但第三台机体放出的魔素量与速度失去了平衡,歪歪斜斜地擦着地表侧翻了下去。
“拉起左侧的操纵杆,把踏板踩到底!”
碧莉娜用吓了欧鲁巴一跳的大音量吼道,站了起来。
飞艇的翼龙足部分咯吱咯吱地擦着地面,但姑且是勉勉强强没有沦落到直接冲突的地步。
公主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些对皇子要保密哦。”
说完,还没等欧鲁巴回答,就向飞空艇方向跑去。
“诺维大人”
青铜骑士团第二骑兵队队长罗杰追上了正踩着庭院踏脚石的诺维·萨乌扎迪斯。
“您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本国目前正处于何时与恩德爆发战争都不值得意外的状况。现在是必须固守国境的警备——”
“我明白。”
眺望着佣人们修剪庭院灌木的样子,他停下了脚步。罗杰也效仿他的样子,
“就算没有梅菲乌斯的协助,仅凭借我等骑士团的力量,也定能够击退恩德、阿里翁等敌人的。”
“或许吧。”
诺维并不会过小评价自军的实力。只要进入固守状态,哪怕面对阿里翁的远征军,一定程度上也能坚持一阵子吧。再加上另一些其他势力也不愿乐见阿里翁在中央区域就这样扩大版图,或还能采用说服北方沿岸诸国,与他们共同编制联合军这一手。
(但是)
加贝拉还没从十年战争,以及留卡奥谋反事件的沉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可能的话,诺维希望尽可能在阿里翁到来前,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最好能在恩德军来袭前,将当前这种事态引向终结。为此,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梅菲乌斯的协助。这么一来,比起考虑与恩德拉近关系的皇帝格鲁来说,还是与皇子基尔·梅菲乌斯谈判较为妥当。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比格鲁更让人猜不透的男人)
正如欧鲁巴所担心的,诺维直到现在,还在为了究竟能信任『基尔·梅菲乌斯』到什么地步而纠结不已。
(虽擅长谋略算计,然而一旦正面相对,却又显得莫名不老成,不如说,是不禁感到他那青涩的一面。在这个问题上,他有着与留卡奥相似的部分,但却不会为理想而奋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也没有感到他有什么爱国心之类的情感)
(这是攸关加贝拉存亡的重大问题。决不能托付给摸不到底的人。好了,究竟该从哪个方面下手呢)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欧鲁巴令诺维过于警戒了吧。而这个方面,正是现在依然无法融入王侯贵族间交往应对的欧鲁巴的弱点。
“哦?”
将集中于园丁们后背的视线向上抬起,诺维仰望着天空。在堡垒东侧飞空船发射场的方向,数架飞空艇正在编队飞行中。想必是训练的一环吧。而诺维目光所凝视的,是位于编队最前端的驾驶者。虽然从这里看来只有黄豆般微小,但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个身影。
“那是”
罗杰刚才出口,唇边便立刻绽开了一丝微笑。他一定是想说,那位还是老样子呢。
两人向发射场走去。果不其然,从回归飞空艇中的一架上走下的,正是碧莉娜·阿维尔。让身体曲线毕露无遗的飞空艇驾驶者的安全带,怎么看都与贵妇人的高贵气质搭不上边。年轻的罗杰甚至红着脸,扭头移开了视线。但诺维并没打算在服装问题上插什么嘴。注意到了他们,公主举起手向这边走来。
“萨乌扎迪斯卿。您打算在阿普塔逗留多久?”
“还有点小事必须要打点……让我想想,大约明天,或是后天吧。”
“是吗。承蒙您的照顾了。”
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活泼的公主回答道。
“公主您无论身在何处,都爱着天空呢。”
“嗯。是我任性地强迫他们才借来的飞空艇。本打算稍微散散心,可这么一干,这里的队员们反而缠着我让我务必教他们一手,这让我很高兴。”
梅菲乌斯的飞空艇驾驶员们全都疲劳不堪地跌倒在地。碧莉娜有着与加贝拉闻名于世精英飞空士们相比肩的实力。这些驾驶员们要追上公主想必已经拼尽全力了吧。
“天空很美妙。地上被划分成了数个国家,但整个世界却为一个天空所连接着。”
(啊呀)
诺维也与公主一样抬头仰望天空,内心忍不住窃笑。
(怎么变得那么感伤)
“那诺维。”公主叫起了他的名字,声音略微放低。“与恩德的状况如何?”
“说实话,事态不容乐观。我们的使者被对方拒之门外。”
“基尔皇子他怎么说?”
“这边进展也不是很顺利。”
诺维故作夸张地说道,碧莉娜听后,
“抱歉,”目光低垂道。“他一直是那个样子。完全不对他人担心的事报任何关心,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我只希望您能相信这点。”
“希望如此。”
“没问题。每一次我的忍耐超过极限,觉得应该踹他一脚的时候,他总像是能巧妙躲开似的,立刻展开行动。而一旦开始有动作,他的行动是相当迅速的。”
(哈哈)
诺维内心不禁露出微笑,理由不言而喻。但与此同时,
(她已经完全站在梅菲乌斯的立场上了呢)
抱歉,这句话,以及希望您能相信这点,这句话也是。
但诺维也明白,她自己也因为皇子而感到焦急与烦躁。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对身为『别国』的诺维说出这席话。刚才虽显露出其感伤的一面,但在此前提下依然维持着得体的态度,或许也正是公主长大成人的证明吧。
“要不我真去踹他一脚,硬把他拖来诺维面前,让他说个清楚?”
“不……不用,不劳您如此费心。”
与曾经一度决心想杀害的公主如此直面对谈后,诺维·萨乌扎迪斯,非常奇妙地,顿感心情舒畅了很多。
(好吧。既然对方想推心置腹谈一次,那我也把内心藏着的话全部吐出来试试看。事实上,光顾着考虑该从哪里着手,也是无法令事情有任何进展的)
而此刻的欧鲁巴,正在远处眺望着碧莉娜与诺维的对话。
就算无法从脸色变化上推测出诺维的心境变化,他也依然产生了,
(今晚,他会来)
这样的预感。
当然,本次的功劳者,不需要刻意寻找,正是那位现在正与其他从飞艇上走下的飞行员们谈话的少女。
(又错过提起徽章的时机了呢——)
当天晚上,如预料般,在塔楼的小房间内,欧鲁巴与诺维再次坐到一起促膝而谈。
诺维不再隐瞒什么了。他恳求梅菲乌斯在加贝拉领内,用昭告天下的方式高揭自己的旗帜。这已经算是忍下了一定程度上的耻辱了。
“为此所必须的诸多准备工作,我会在加贝拉全部事先安排妥当。”
“期待您的好消息。”
欧鲁巴扬首。
谈判以超常的速度推进着。要做出向加贝拉派出援军的保证虽轻而易举,但这依然是自己的擅自决定。别说费德姆了,甚至有招来皇帝震怒的风险。
为此,欧鲁巴事先派遣飞空艇作为传令赶赴索隆,将诺维·萨乌扎迪斯率领的加贝拉救援部队守住了阿普塔的事情广为宣传出去。期待其成为向加贝拉派遣援军的最好借口。
(如果皇帝依然吝于开口的话,将会愈加煽动反皇帝派的感情。费得姆是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一定会看准这个机会,成为我的后盾)
为此即便梅菲乌斯的情况会变得有些紧张,或是充斥着火药味,这些暂时都和欧鲁巴没什么关系。
(但,这一切都要先等)
“首要任务是阿克斯·巴兹甘。驻扎在这里的,就是我能动用部队的全部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法压制住他,是根本无法派兵赶赴加贝拉的。”
“是的。”
“加贝拉和梅菲乌斯,双方若都向阿克斯捎去书信的话,他也不会轻易攻来吧。”
“这可不好说。我通过我的渠道在西方搜集了一些情报。虽说在这一年的零星小规模战斗也将告一段落,但不接受教训的纷争似乎又将爆发。而且,这次明显和迄今为止那些战斗截然不同。”
“这话的意思是……”
“详情我并不清楚,但有情报称,西方兴起了一股新势力。而且他们还占据了数个都市及一些游牧民,开始对外发动侵略。从他们占据旧塞尔·陶琅的神殿为阵地这点来看,就像是在暗示那些其他小国家势力归顺他们似的。”
欧鲁巴不禁咋舌。刚才的这些话,在扎吉·哈曼的情报中也有提及,而诺维却通过自己个人的渠道查清了这一切。
(真是个让人不敢掉以轻心的家伙。如果将他当朋友看而放松警惕的话,搞不好他甚至能查到我每天早上大号的颜色。)
脑海中不禁闪过这种无聊的念头。
“因为这件事,阿克斯目前想必非常焦急吧。旧塞尔·陶琅是巴兹甘家建起的国家。当然假如想要重新一统西方,巴兹甘家的血统应该最为合适。而现在,作为塞尔·陶琅象征的神殿遗迹中,居然出现了自称新『王』的人物。以阿克斯的立场看来,现在就必须对其他都市国家展现出他的实力才行。”
“也就是说,如果他还是照此前的方针,一心将矛头对准泽尔德人的话,就会难以避免这个新势力与其他的都市缔结联盟关系。”
“对。”
“所以,才要攻占正好有个傻皇子守备下的阿普塔堡垒吗。”
欧鲁巴环保手臂。
“反过来说,在西方陷入混乱的现在,他们所特有的配合行动是不可能成立的。对我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个机会呢……阿克斯也不会为了一些小事而轻易放弃的。”
“所以现在还是应该动用武力,让阿克斯屈服才行。在此前提上,可以对其表示一旦时机来临,梅菲乌斯和加贝拉双方可以做好向陶利亚派出援军的准备,来协助其对抗西方兴起的新威胁。”
“动用武力吗。”
欧鲁巴挑起单侧眉头。这就意味着要与陶利亚发动全面战争。先别说对方想击溃我方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再加上后天加贝拉的部队就要打道回府了。
“皇子您是不可能没考虑这件事的吧。”
诺维试探性地说道。不,他确实在试探皇子基尔。要在短短数日内攻下陶利亚的作战方式,诺维也只有为数甚少的数种策略,而且能想到的全都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基尔·梅菲乌斯维持着环抱手臂的姿势,纹丝不动。视线似是而非地落在平摊在桌面的地图上,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一下。
诺维并不想去打破对方造成的这种沉默。
(好了,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基尔·梅菲乌斯啊。你是否能令我惊讶呢。你是否能告诉我世界有多宽广呢。)
不如说,诺维正带着兴奋不已的心情忍耐着,等待基尔开口。
夜还很长。在以前的阿普塔,直到很晚都能听到楼下士兵们的喧闹声。然而,现在已经彻底陷入了寂静。他们应该是不会放松警惕的吧。
此时,
“不。”
基尔·梅菲乌斯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能做出判断。先给阿克斯捎去一封有我和诺维卿双方署名的信件吧。如若您能在阿普塔逗留到对方回信,我会感激不已。”
“我不能滞留过久。就算延后返程时间,最多也只能拖个三天。”
“没问题。”
基尔淡定地回答。诺维在毕恭毕敬应对的同时,
(还对我抱有戒心吗,还是说……)
疑心与失望交互着浸透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