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的记忆,就是透过她的衬衣,看到内衣亮丽的白色。
从最初的相遇讲起,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开始。
十五岁的她去掉了一切矫饰,简单而大方,是一位腼腆内向的女孩子。
入学典礼结束后,新生们都汇聚在教室里,老师为了图方便,按照学生名字的发音顺序,不分男女地分派了座位,五十岚之后井上,所以我必然滴被排在她后面,眼前就是她单薄的后背。
我不清楚是天气暖和还是什么原因,当时的她没有穿外套或马甲,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的眼睛被深深地吸引了。她细细的脖颈、纤细的身体曲线,像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
她用一个小文胸罩住了胸部,这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协调。
那东西给我的印象是白地红点。但实际上,透过淡绿色的衬衣看到的文胸是纯白色的。
十五岁的她具有的双重特点让我陷入迷茫,也许这就是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契机。
后来,我把这些讲给裕子听,她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其实,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根本没必要戴文胸,但是,在穿戴上有不好意思和其他女孩子太有差别,而且那个年纪的人都想要干点超出自己水平的事。”
她又接着说道:
“不过,如果那个时候井上君告诉我这些,我会觉得自己的内心被别人看透了,或许第二天就不再去上学了。”
我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幸亏当时什么都没有说。我不擅长体会别人内心的感受,某些欠考虑的举动会不知不觉地伤害别人。
我们就这样相遇了,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微乎其微,她那冰清似玉的身体和逞能的修饰,只给我留下了不协调的印象。
她入学不久就参加了学校的体操队,后来,这个队的成绩在全国都名列前茅,我随后加入了田径队。如果再倒回二十年,这个队的也有在全国高中体育比赛中获奖的历史,可当时是支连维持下去都很困难的弱小队伍。
我想,我们都很有天分。
她的条件非常好,小小的脑袋甚至能被我藏在手心里,身体纤细无比,还有比一般对手都跳得高的强韧双腿。
从生活在深林和草原的祖先那里,我们分别继承了敏捷和耐性这两种看似相反的能力。因此,在高二的那个秋天,我们两人都已成为全省前三名的选手。我们整日想的都是如何更快、如何更优美、如何更正确,几乎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我们高中三年都在一个班,但是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而接触的机会,可以说极少极少。
比如,虽然我们乘同一路公共汽车上学,但除了体育队停止活动的考试期间,我们从来没有坐过同一辆车。
平时,她早晨坐始发车去学校参加体操队的晨练,两个小时之后,我才会出现在同一个公共汽车站,其他的同学都会乘坐期间的某辆车。专挑这么晚的时间,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非常厌恶车乱糟糟的喧哗声。
我每天早晨乘坐的公共汽车上只有两个人,简直就像私人的包车,车上除了我还有一位女生,她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甚)有厌人癖。她坐在汽车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
当然,到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但我们学校里没有对此啰唆不停的不知趣的老师,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会在期末评语上加一笔。我觉得这是非常文雅的做法。
我换上夜校学生用的室内鞋,把高年级同学给我的教师用书摆在桌子上代替教科书,慢慢地在心中敲响迟了三十分钟的上课铃。
老师们想教育频道的木偶小人,讲的课无聊透顶,对我来说,其催眠效果超过采采蝇。因此,下午的课我大多擅自定位免修,一个人在田径队的屋子里看亚伦西利托、约翰·福尔斯等我喜欢的英国作家的作品。
各科目的老师经常向裕子询问我不上课的理由。
倒霉的是,高中三年,她几乎都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老师们似乎预见了我俩以后的关系,都擅自把她定为我的监督人。
当然,裕子不可能知道我在哪里。对于老师的询问,她总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说:“不清楚。”这种一问一答在高中三年重复了无数次,在她的心中,“井上”和“不清楚”总是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她不知道我身在何处,我也只是看到了她的白色文胸。
不久升入高三,我抱着一丝悔恨和希望,结束了高中的体育活动,穿上了带有“考生”标志的紧巴巴的衣服,埋没在无聊的日子里。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牺牲跑步的时间。
因为,对我来说,跑步和呼吸同样自然,而且同样不能缺少。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效率最高地学习,我决定集中看四本高考参考书——英语单词、英语惯用语、古典作品和汉文,这样既经济有简单符合我的性格。对于社会科目,我根本不想复习,打算在考试的时候发挥自己超常的直觉,在选择题上取得一些成绩。
在我参加的唯一一次全国模拟考试中,英语和国语的成绩排在前面,不过,在社会科目中却没有发挥出一贯的超常直觉,得到一个不吉利的分数,平均下来成绩当然非常一般了。不过通过这次模拟考试,我认为自己的学习方法基本没有错误。
这种高效的学习方法是我获得了大量的、甚至过于充足的时间,我便以尽情的奔跑来填补空白。
操场上已经没有了高三学生的场地了,因此,我只能在离学校不太远的自然公园里寻找的空间。
那一天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了自然公园。
如果说是命中注定,听起来有点事后聪明的感觉,不过回想起来,还是可以说,我们的相遇真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
我那天走的是平时不大走的近道,从国立大学的校园内穿过,而她养的患耳中炎的老狗——约翰,赖在公园门口指示板的柱子旁不想回去,这些最终成为让我们相遇的因素。
我把自行车拴在公园门口停车场的栅栏上,做了做热身运动,然后沿着通向树林的路奔跑。染成秋色的树梢随风微微晃动,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吹的口哨声。我在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金色阳光中,慢慢地跑着。
不就,前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长发随风飘舞,浅黄色的毛纱风衣配着花格子的迷你裙,旁边有一条非常难看的狗。不知为什么,她的背影让我感到异常亲切,走近她时,那亲切感逐渐变成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脉搏的跳动加快了。
我又跑了两三步。或许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少女慢慢地转过身,随后说道:
“你好,井上君。”
我当时任然没有意识到她是谁,真是太傻了。在叫出我的名字却又素不相识的女孩子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笨拙的沉默带来压抑,让我感到胸闷。
因为不好意思和她的视线相对,我只好盯着花格子迷你裙下修长白皙的双腿。她的腿和透过云层照到地上的光线相似,光滑而笔直,也让人感觉缺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具有的感性。
五十岚。
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谁了。如果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或许我能马上想起来,不过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你好,五十岚。”我说。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这才是两人真正的相遇。
在绝不交叉在一起的两条平行线上,维纳斯女神的儿子加了一点变数。她非常可爱,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竟是自己身边非常熟悉的人,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定。
“看来你喜欢跑步。”
听到她这样说,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喜欢”这两个字,当她用那纤细微颤的声音说出来时,我的心不禁微微一动。
“是的,喜欢。”我感觉自己像在表白什么的,又慌忙加了一句:“是说跑步。”
“哦。”她说,“我也喜欢。”
我愕然地看着她的脸。
“我是说和约翰在这个树林里散步……”她说着,露出了微笑。
总之,我们在十五岁那年相遇的时候,就逐渐被对方吸引,只是还不习惯那份感情,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压上石头,让它沉到心底。
“为什么以前我们没有在树林中遇到过呢?”我问。
她扑闪着大眼睛说:“是啊,今天我在公园门口待的时间比平时稍长一会儿。”
哦……
“我到公园门口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一点。”我说。
“这么看来,我们平时总是错过去一点。”她说。
“好像是这样。”
“要不要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呢?”
听到她这句话,我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急速地浮了上来。
是的,老实说,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坠入了爱河。
2
从那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都在林中相会,拼命地交谈,像要补回过去三年的时光。
这种感觉,就像我一直独自生活在狭小的房间,轻轻地打开门,走进旁边的屋子,却发现她就在那里。本来,两人离得非常近,却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走廊的对面和前面,还有无数个并排的门,我却一概没有兴趣。
我明白两个人比一个人好,即便如此,三个人是否比两个人感觉好,我却想象不出来。
眨眼间到了春天。
感觉四月比往常早到了一个月,不过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裕子考上了东京的专科学校,住进了世田谷的学生宿舍。
我决定上当地的教育大学。
考试科目只有英语和国语,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我才报考教育大学,但压根儿就不打算当老师。我还同时报考了东京私立大学的教育系。英语和国语考的还凑合,但社会科目创下了超出概率的、难以置信的记录(说实话,无限接近零分),结果没有考上,那超常的感觉发挥了负面作用。这两所大学的田径队都很有名,这是我报考的另一个动机。但由于我不纯的动机,将来国家或许会失去一位有才干的教师,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微微发痛。
这样的结果导致两人在空间上远远地分开了,不过,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创造出沟通的时间。情感上的质朴使我俩都对电话有所畏惧,因此,我们的交流全部依赖通信。
或许这种急不可耐带来了反作用,只要有机会见面,我们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去了解对方。说实话,我们都太年轻了,拥有比任何人都柔软、都有魅力的身体,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我还保留着两个人当时的自画像,那看上去就像内衣广告。只穿内衣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晒太阳的猫,满脸洋溢着幸福,轻松自在,天真漫烂,充满好奇,正用懵懂的眼神审视着面前陌生的世界。
实际上,我们很少拥有那么轻松自在的时间,一个月只能见一两次,能单独相处的场所也极少。如果运气好,赶上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们就能在我的房间里慢慢地享受做爱的快乐。如果公园里人少,我们就能互相爱抚;咋深夜的车站大厅里,可以拥抱在一起;在傍晚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我们可以静静地亲吻。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去旅馆,因为没有比热衷体育的学生更穷的人了,但我们十分满足。
我们由于欠缺考虑,忽视了许多东西,不过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嘛,有多少十几岁的人能能深思熟虑呢?肉欲无限高涨,甚至奢望可以在空中飞翔,当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这肉体会成为人生的桎梏呢?
那,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出现了。
对我来说,那以后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突然袭击。
简单地说,裕子怀孕了。
我们的避孕方法非常拙劣,毫不稳妥,但我们依然难以相信,生命竟然如此简单地产生。虽然一直在肥沃的土地上浇灌着甘露般的生命之水,我们却没有认识到这种行为的意义。
按时间推算,她会在临产前挺着快要爆炸的大肚子参加毕业典礼。我们想,即便如此,也能凑合着把毕业证弄到手。一毕业,她立刻开始工作,孩子全由我来照顾,等我毕业后两人马上结婚。顺序虽然有点颠倒,我们确认为可以做到,而且非常认真地制定了计划。
但是,把怀孕的事和以后的计划告诉双方的父母后,我们才意识到这想法是多么幼稚,视野是多麽狭窄。我们只在两人构建的世界中考虑问题,完全没有考虑其他人与社会的因素。双方父母(特别是裕子的父母)极力反对把孩子生下来,都说趁早把孩子打掉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出这些话之前,我们从没有这么想过。这句可恶的话使我们面色苍白,准备和冷酷的父母抗争到底。他们的武器是社会、常识和道德等庞大的重武器,我们只有本能的热忱和缺乏逻辑的激情,可以说是赤手空拳,顶多握着几颗小石子。尽管如此,我们像巴尔干半岛主张民族自治的人一样,勇猛地参加了战斗。
但是,这个教训让我们深刻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在这样的战争中,真正的受害者都是非战斗人员中的弱者。
失去的,是我们那本应出生的孩子。
当时,裕子的身孕还没有进入稳定期,后来的诊断也确定,她的子宫有问题,但我一直认为,是争执的压力导致了孩子的死亡。
一切结束后,裕子躺在病床上含泪对我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裕子,因为你比我更难受。如果要道歉,我们两人一起对本应降生的孩子说对不起吧……”
我说着,抓起了裕子的手。
“如果能在众人的期盼中,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是啊。”
“哎,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裕子低语着。
“我感觉可能是个女孩子,能跑的快跳得高、和裕子非常像的女孩子。”我说。或许,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的化身会再次来到我们的身边吧?”
“是的,所以,这只是短暂的分别。”
后来,我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时的对话。而且,发现那时的预见和眼前的现实存在其妙的相似,我感到类似眩晕的迷茫。
这件事,给我们未来的日子投下冰冷的阴影。她不再练体操了,我也差不多搞垮了身体,离开了体育。父母禁止我们交往,感觉在一起比以前更难。我们躲开父母的监视,偷偷地用别名写信来往。那个时代,手机和电子邮件尚未普及,说声“hello”,一周后才能听到对方的答复,像在地球和天王星之间通信的宇宙飞行员。我们和十八世纪将书信作为唯一联系手段的恋人没有多少区别。
后来,她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职于当地的一家体育俱乐部,情况改善了许多,有工作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她能在外面自由活动到很晚。
夜间,我们在没有行人的大马路上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操场,坐在长椅上交谈。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极差,几乎过着在地上爬的生活,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我唯一的支柱。
这样过了两年,我大学毕业了。
正如起初的决定,我没有当老师,而是选择了相邻的小镇的一家小型司法代书事务所。
按照十九岁的约定,我们要趁这个机会结婚。尽管孩子已经死了,为了她(他)的再次降临,我们想提前准备好场所。
我们宣布结婚时,她父母的愤怒超乎想象。他们严厉地责备她一直偷偷摸摸地和我交往,还断言我是最差劲的人。我的父母倾向于接受我们的结合,但或许顾忌她的父母,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
当然,我们没有奢望父母会举起双手祝福,但也没想到会遭到如此干脆的否定。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们受到了伤害,但为了自己将出生的孩子,我们决定自立。
我和裕子在两人工作单位的中间地段租了一套两居室。
把简单的行李运来的那个晚上,在小小的折叠桌子上,我们在结婚登记表上签了字。就这样,我们成了夫妻。
3
“喂,你觉得我最近瘦了吗?”裕子说。
我隔着餐桌仔细观察她的脸。
“瘦了吗?”
我轻轻地摇摇头,回答道:“脸看上去倒是比以前丰满些了。”
“是吗?”
“嗯。”我点点头,接着吃盘子里的腌肉。
店里很安静,低调地演奏着《夏日之恋》,烘托出安静的气氛。
我们为了庆祝第一个结婚纪念日,来到了国道旁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离我们的公寓步行需要十分钟左右。里面客人稀少,服务生无聊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店门口。
“体重减轻了?”我问。
她一边用叉子叉水芹,一边回答道:“不清楚,最近没有称,但感觉所有的衣服都变大了,裙子也变松了,有点担心。”
“哦。”我想了一下,问,“是不是又恢复以前的体形了?”
她练体操的时候,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左右,即便由于怀孕和流产而停止体操练习,体形也没有太大变化。婚后她的体重开始慢慢地增加,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公斤了,这主要出于她的努力。我们两人都想要孩子,为此她得稍微胖一些,使身体适合妊娠。
“虽然我在拼命地吃……”
和叹息一起吐出的这句话背后,包含着忧郁的疑问: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
我们期盼着能和失去的孩子再次相见,总感觉两人的世界并不完整。我和裕子都认为,孩子肯定能为我们填补内心空虚的部分。尽管没有得到父母的承认,没有举办任何仪式,但我们是不羞于见人的正常夫妻,孩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到这个世上。但是……
“看来努力总是得不到回报……”
我接着她的话说:“不过,最近你的皮肤很有光泽,是不是说明身体状况很好呀?”
“嗯。”她点点头,“感觉体内好像充满了能量。我还想,说不定现在正是时候。”
“也就是说,”我翘起了食指,“孩子或许比我们想得更周到,清楚自己该什么时候出生。”
自从住在一起,我们做爱时就不采取避孕措施。但如果那个时候她怀孕了,就必须辞去教练的工作,我们的生活就会立刻染上贫穷的色彩。我在事务所里是见习生,只能领到可怜的一点工资,生活费大部分都来自她的收入。但是,这个春天我的收入大有提高,终于能领到和其他人出不多的工资了。尽管不多,我们还是有了一点存款,现在即便她辞去工作,我们也能应付。
裕子微笑着说:“是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因为是我俩的孩子。”
“是吗?”
“是的。”
“不过,这一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从餐馆出来后,我们沿着国道旁的人行道往家走。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不间断的车流照得四周非常明亮。
“没有后悔?”
听到我这样问,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紧接着问:“不想见你的父母?”
“没关系。”
她说着,用细细的手指撩起了飘舞在春日柔风中的头发。
“我已经是大人了,如果他们不认可我的生活方式,我也无法认可他们的想法。”
她喃喃地说下去。
“否则,不是太对不起将出生的孩子了?父母说我们的婚姻是错误的,如果屈服于他们的说法,也否定了将来出生的孩子。”
裕子落寞地微笑着。她竭尽全力挺起胸膛生活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有时心里会充满无法表达的焦躁。
嫁给我真的正确吗?
她是否还有更平稳更自然的生活道路呢?
一想到这些,我就感觉透不过起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那一晚,我紧紧抱着她说:“真的,好像有点瘦了。”
她在没有喝惯的葡萄酒的余韵中,睡眼朦胧地看着我。
“你也这样觉得?”
“嗯。”确实感觉她腰部的曲线变得平坦了。
“孩子,会不会来了呢?”她小声低语着。
我把手放到她平滑的腹部,扑哧一笑,在她那形状姣好的肚脐周围画了个圈。
“没问题。或许正在这一带竞争呢,他们都想得到第一名。”
“是啊。”她喃喃地说着,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仰卧在她的身旁,抬头盯着微暗的房顶,不一会儿,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胸脯在毛毯下微微地起伏,乳房的确比以前小了一圈,不过我打算先不说出来。我想起她十五岁时单薄的背影,对自己说:是的,和那个时候相比,她的乳房已丰满了许多。
4
我嘴里哼唱着《记忆中的绿杯子》,盛色拉准备吃晚饭。
这几天一直是我一个人吃晚饭。今年春天,裕子由俱乐部的正式员工转为自由签约的舞蹈教练,收入增多了,不过需要工作到很晚。我和她正相反,面对日复一日的单一工作,只要没有突发事件,每天晚上七点钟准时回家。因此,裕子中午提前为我做好饭,再去上班。
今晚又是我一个人,我取出裕子准备的饭菜,准备吃晚饭。
我把盛好的色拉放到餐桌上,往杯子里倒上了矿泉水。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咚咚、咚咚”的爬楼梯声,听上去有为电视里的鞋子广告配音的效果。
接着,门打开了,传来了裕子的声音:“我回来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她没平时有精神。
“回来得真早,不是有九点的课吗?”我问。
裕子走进客厅,把大背包从肩膀上卸下,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椅子上。
“没有,是我弄错了,今天从六点开始是工作人员的例会和体检。”
“体检?”
“嗯。”她用矿泉水润了润喉咙,表情才略有些放松,“所谓的健身俱乐部,就是靠销售健康来赚钱的吧?”
“对呀。”
“所以,对工作人员也有相应的要求,通过定期的体检,来提高大家的健康意识。”
“哦。”我点点头,问道,“那,都做了哪些方面的检查?”
“测量身体尺寸,和上次的测定值作比较。如果腰围增加了,就会影响评定成绩。还要测体内脂肪比率,还有肌肉力量、肺活量等等。”
当我问裕子检查结果时,她突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我已经不是正式员工了,按说没有必要接受体检的……”
她吞吞吐吐地接着说: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所以只让他们量了量身体各部位的尺寸。”
“嗯?”
“结果,所有数值都比上次的测量结果低。”
“看来还是瘦了。”
她摇了摇头,说:“不光是瘦了,连个子都矮了。”
“个子?”
“是的。”
一问才知道,今天测的身高是159.5厘米,三个月前,她是正式员工的时候,身高是161.5厘米。矮了2厘米,这能归到误差上吗?
而且,胸围从81厘米变成了78厘米,腰围从57厘米变成了56厘米,臀围从84厘米变成了82厘米,所有的尺寸都变小了。
“到底怎么回事?”
裕子似乎马上要哭出来,怪怪地笑着看着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最近食欲怎样?”我问。
“没有变化,甚至比以前还好……”
“哦。”即便食欲降低了,也没法说明身高降低的现象。像是要搜索飘在空中的记忆,我眯缝起眼睛,“啊,不过……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人瘦的时候,由于脚底脂肪减少,肌肉变细,有时脚会变小,身体会变矮。”
裕子那笼罩着不安阴影的表情,顷刻间变得明亮起来。
“肯定是。”我冲她微笑着说,“工作节奏的改变体现在了身体上,这是信号,叫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是啊,要不要减去一些课时呢?”
“可能这样更好。”
“嗯,我会考虑的。”
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抹去她心中的不安。她告诉我,以后要每天都测量身体的尺寸,并记录下来。
或许这样好一些。所谓的不安,百分之九十是脑中膨胀的没有根据的妄想,只要用清晰的数字证明,就可以完全消除。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5
“想起了高中的时候,你、我,还有约翰。”
裕子说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们漫步在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的五月阳光中。
“他,现在还好吗?”
听我这样说,她扑哧笑了,更正道:“不是他,而是‘她’。”
“什么?约翰……”
“是只母狗。”
“约翰”之类的名字,差不多相当于日本广泛用于男人名字的“太郎”。
“是我给她起的名字。”
“哎呀,哎呀,你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起名者。”
“之前养过的狗也叫约翰。”裕子微笑着说。
“那是公狗?”
她点点头。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死了,爸爸见我伤心,又从别人那里要来一条狗来安慰我,就是现在的约翰。”
裕子好像在搜索遥远的记忆,用缓慢的语调向我说着。
“当时我还小,所以认定那条小狗就是再生的约翰,理所当然地称呼她为‘约翰’,她一直是这个名字。”
“再生的时候,难道连性别也会发生变化吗?”
“会的,肯定会。熊能再生为松鼠,再生没有任何限制。”
真是如此的话,我想变得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比方说,我想变成玻璃沙漏之类的东西。一直倾听着自己体内滑落的沙子声,静静地刻画着时间,或许这样的人生也不错。
“但是……”
裕子突然陷入了沉思,停下了脚步,忧郁地看着我。
“听说还未降生在世上就死去的孩子无法进天堂,这是真的吗?”
我立刻说:“不会的,为什么这样想?”
“嗯,感觉天堂那地方就像等候室,要再生的人在那里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是的。所以我想,无法去天堂的孩子就无法再生……”
我不清楚裕子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只是,她希望能和失去的孩子重逢,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早已爱上那个未能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了。
真想和孩子见面,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们两个人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6
不大功夫,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只是树林最深处的破旧亭子,我高中时几乎每天都要来。
即便是正午,这个地方也非常昏暗,我们曾经在这里像光粒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交谈着,不停地亲吻着。
裕子坐在有一股潮味的长木凳上,从包里取出了编织工具。为了将来要出生的孩子,她几天前就开始编织小袜子。我笑着说她:“还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兆,慌什么呀?”结果她说:“我有预感,虽然解释不清,但身体里好像有人在敲门。”
从时间上算,孩子出生时应该是较冷的季节,所以她用草莓红的毛线编织特别小的袜子,看上去很适合迷你玩具娃娃。
母性令人显露的丰富的想象力,让身为男人的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换上长袖棉T恤和跑鞋,在原地做热身运动。
“狗的一生为什么那么短暂呢?”
一想到第二代约翰也已年迈,我情绪有些低落。
她手上一直织着袜子,考虑了一下,对我说:
“因为狗不像人那样贪婪。”
“什么?”
“狗从来不想去干这个干那个,只会顺从地接受‘来到这世上’的事实,这样就很满足了,然后静静地度过一生,是不是?”
我想,人的确很贪婪。我有时想到人生短暂,也会有些伤感。和裕子相遇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些,但现在一想,能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只有五六十年,总有些遗憾,不过,即便再有一两百年,估计也会有相同的感觉。
“那我去跑一圈。”
“嗯。”
我把裕子留在亭子中,向树林中跑去。我一度完全脱离了运动生活,但像被眷恋之情推着后背,又慢慢开始跑步了。
没跑十步,我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是闻到的味道、柔软的土地,还有像柳絮般飞舞的光粒子……这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我朝着十七岁的春天跑去。
事实上,时间根本无法倒流。
但人具有乖巧的能力,可以巧妙地利用记忆,在时间长河里逆行,这样,人可以在走过的时间里自由来往,在平淡无味的人生中撒上辛辣的调味品,可以说,老人们几乎是泡在调味品中度日的。不过,我这时的感受和人生的能力无关,更加现实。
自然公园里错综复杂的游览通道长约五英里,我用了四十分钟绕了一周,又回到了小亭子。
裕子没有在那里。长板凳上放着织了一半的袜子。我想了一会儿,又朝着最初跑过的小路走去。
风穿过树梢吹动了树叶,奏出了和谐的乐音。我用了踩着潮湿的落叶,继续向树林深处走。
不一会儿,伫立在深绿薄暮中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时,我有了其妙的错觉,似乎记忆被重现了。
她穿着带褶的迷你裙,就是所谓的“啦啦裙”,配着纯棉运动衫,双腿纤细笔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生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落。
裕子扭过了头。像是一个被发现在淘气的孩子,她表情怪异地望着我,既像在生气,又像在哭。
我跑上前,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悟……”她叫着我,声音由于吃惊和困惑而颤抖。
“怎么了?”
“嗯。”
裕子以前也这么瘦小吗?我突然一阵伤感,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悟?”
“嗯,没什么。”
“是吗?”
“嗯。”
裕子对我有多种称呼。
“悟”、“井上君”、“老公”……
她好像无意识地使用每种称呼,但我总是想,这些是否代表着不同的情感呢?我很难发现其中的规律,最后干脆不想了。
但此时裕子嘴里冒出的“悟”,或许与她那和眼泪同样悲伤的感情有关。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我们裕子。
“没干什么。一个人等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很不安,所以……”
她的声音变小了,几乎快听不到了,“就去找你。”
“你真像个孩子。”
“悟,你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紧紧抱着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时我预感将会失去她?
后来,在透明法则的指引下,我走到了预感的终点。但那时,我却无法看清通向终点的路。
“我也搞不清楚。裕子,当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和你初次在那片树林相见的记忆又出现在脑中……这么说也不太清楚。”
“你真怪。”
不过,裕子还是高兴地露出了微笑。
7
六月的一天,清冷的小雨像银丝一样淅淅沥沥地下着。
裕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瞪着眼睛看着我。
她只穿着内衣,因为冷,白皙的肌肤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快点,求你了。”
我正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这样,真是低级趣味。”
“不,我只是单纯的观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胳膊,向她走去,“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我先从裕子的腰部开始量,因为每天都如此,手脚非常熟练。
裕子把我读出的数字记录到笔记本上,脸上阴沉下来。
“还是变小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笔记本。
“虽然每天各有增减,但和一个月前相比,能明显看出尺寸变小了。”
“确实如此。”
她提起牛仔裤,捡起脚下的衬衫。
“你再帮我量一量身高。”
她走进厨房,背靠碗橱站好。因为是租的公寓,不能损坏墙壁或柱子,我们就在碗橱的横版上画上标记,来记录身高。
“157.2厘米。”
听到我的话,裕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简直和我十八岁的身高差不多了。”
这句裕子无意中说的话,却和在我脑中打转的想法对应起来。
“对了,有没有能帮你回忆起当时身高的东西?”
裕子望着前方,想了一会儿。
“应该有,我练体操时的练习日志上好像有记录。”她说着,钻进了里屋。
过来一会儿,她手里拿着几册笔记本回来了。
“在这里,”她说着,翻开笔记本,让我看其中的一页,“这是十八岁那年九月份的记录。”
“的确是157.2厘米。”
“是的。”
“其他尺寸呢?”
“都一样,简直让人发毛。”
确实,尽管有几毫米的偏差,但所有的尺寸几乎一致。
“果真如此。”我在心里嘀咕着。在公园里我感觉到的“错觉”或许并非错觉。
“也就是说,裕子,你现在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她似乎听不明白我的话,犹疑地看着我。
“你并不是单纯个子变矮了,身材变瘦了,而是正沿着生长的反方向前进。”
“我在变小?”
我拉着她的手,来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你看,身体变瘦了,可脸却更鼓了,这就是高中时的裕子。”
女性将近二十岁的时候,脸型开始发生变化,似乎要扔掉少女的痕迹:脸蛋不在丰满,下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裕子也经过了和其他少女一样的过程,变成了成年女性的相貌。但现在镜子里的,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少女,而是出于无名季节中的女子。
裕子像是看到了阔别五年又再次相会的孪生妹妹,用其妙有热情的眼神盯着镜子。接着,她像宣告神谕的神父一样,郑重其事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十八岁时的我,但是,为什么?”
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从知识库里寻找恰当的解释。
“或许……这与荷尔蒙又关。”
“荷尔蒙?”
“嗯,肯能是荷尔蒙的负面效用。”
当然,这是我随便乱说的,但我总想从现实的角度,对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
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事实的轮廓。这件事,与其说属于病理学,不如归于神话世界。这并非肉体之谜,而是和时间之谜相关的某种现象。
即便如此,我依然想紧紧抓住现实世界的尾巴,坚持认为这是疾病的一种,于是说服犹豫不定的裕子,一起去医院。
“去医院前,今天,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裕子说。
“可以,去哪儿?”
“买东西。”
我点点头,“要买什么?”
裕子犹豫了一会,小声地说:“想要文胸,手头的都太大了,感觉很不踏实。”
我脑中浮现出,裕子瘦小的乳房在过于宽敞的房间里寂寞地耸拉着的样子。
“那肯定非常不舒服吧?”
“是的,不过你们男人很难明白。”
于是,我们去了城外的购物中心,买了两个文胸和一条小一号的裙子。
星期五,我们坐着电车前往邻镇的综合医院。
通往医院的道路两侧,排着卫兵似的白杨树,在人行道上落下浓重的影子。
我低头看着走在身旁的裕子,感觉她的个子明显比以前矮了,这让我颇受打击。她的头上,黑发分开的地方能看到青白色的头皮,以前我从未注意到这个颜色。
“裕子,你十八岁以后有长个子了?”
“是啊,因为我属于晚熟型,大学毕业后我甚至还长了一点儿。”
是的,她的确是一个晚熟的少女。在十五岁的春天,她仍然缺少那个年龄应该具有的某些东西,看上去像一个闯错房间的孩子。
“刚上高中的时候,大约多高?”
“好像只有一米五或一米五三。”
我从记忆库中搜索这那是裕子的样子。不过,当时的她总是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很难回忆起她到底有多高。
“有那么小吗?”
“是的,就那样。”
“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井上君,你那个时候就和现在一样高了?”
“是啊,中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一米七七了,那之后一直没有变。我和你不同,属于早熟型。”
“哦,那样的话,我们相遇的时候相差二十五厘米,如果想接吻,肯定很困难。”
“可能吧。不过,有点无法想象。”
“什么?”
“十五岁的我们接吻的样子。”
“嗯,是啊。不过,好像吃了大亏。”
“吃亏?”
“你想,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吧?但是,十五岁时,肯定有那个年龄才能有的吻。”
我想象了一下十五岁的接吻到底是什么样子。那肯定和十八岁的吻有些差异,充满了竭尽全力的认真,不自然得让人生怜。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相遇,当时真应该亲吻一次。”
和十五岁的裕子亲吻,还对我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8
医院的地板和墙壁上铺着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新型建筑材料,像饭店的大厅,有让人们忘记这里是医院的效果。
“感觉这里和死亡以及疾病无缘。”
我们在挂号处必须决定挂哪个科。
两人坐在合成革的沙发上,望着挂号处上面挂着的几个指示牌:消化科、外科、呼吸科、循坏器官科、神经科、麻醉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第三内科……
我们用排除法先把看上去没有关系的去掉,剩下的是妇产科和内科。说到荷尔蒙,感觉应该属于妇科;内科呢,好像会对人体内发生的所有化学反应进行处理,包括荷尔蒙问题。
“怎么办?”
“这个嘛……”
“我看最保险的还是内科。”
“那,就去内科吧。”裕子表情僵硬地盯着正前方,点了点头。
我挂完号,拿着打出的号牌回到裕子身边。
“215号。”我把号牌拿给裕子,“这表示到现在为止,今天在内科挂号的人数?”
“人真多。”
我点点头。“是啊,世上充满了疾病。”
“是吗?”
“是的,因为疾病的数量比人的还多。”
“有这种事情吗?”
“有啊,也就是说,有些人患了结膜炎,还受着中耳炎的折磨。”
“这……应该很痛苦。”
“可能吧。”
说是这样说,但候诊的人确实多得让人心烦。候诊室宽敞得能打篮球,但摆在那儿的长椅上,全都坐满了身体不适的人。
过了一个小时,我对旁边的裕子低声嘟囔道:
“不知为什么,待在这里总能联想到旧体制下的沙俄。”
“为什么?”
“俄国人为了得到食物和衣服,需要排很长很长的队,耐心地等待轮到自己。”
“是吗?”
“嗯。如果计算一下。俄国人平均把一生的一半花费在‘等待’上。”
“你是开玩笑吧?”
“不,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不过,我们也差不多。”
“什么意思?”
“我们不也把人生的大量时间花费在等待上了吗?”
“比如说,等待还未到来的孩子?”
“嗯,就是这个意思。”
又过了十分钟。从电子屏幕上的编号看,我们终于走过了中间地带。
“布尔什维克……”
“什么?”
“没什么,布尔什维克指什么?刚才说到沙俄,我脑子里总是浮现这个词。”
“不太清楚,是不是政党的名称?列宁、十月革命等,好像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们的世界史是不是只学到法国革命?那之后的事记得非常模糊。”
“是啊,那个教世界史的老师——总是说话跑题的老头,讲课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讲成中世纪文学概论。他叫什么来着?”
裕子心情舒畅地微笑着。
“我还记着,不过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太过分了……”
“这可是为你好,你也不想现在就得健忘症吧?”
我焦急地在记忆中搜索,像是在摸索掉到冰箱下面的纽扣。
“嗯,好像和某种疾病的名称有关。”
听到我的话,裕子起初似乎很不理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笑得眯起了眼睛,皱起了鼻子。
“确实如此,不过,这可称不上有品位的联想,老师太可怜了。”
“是吗?”
“嗯。”
我盯着半空,再次在记忆中徘徊。
“对了,好像和某种传染病有关,是什么呢?总是被大家当成笑料。”
紧接着,那个名字突然闪了出来。
“伊原,伊原老师。”
“是的。”
班里的同学发现,这位四五十岁的老师的名字,和“衣原体病毒感染症”有点相似,总是以此为话题互开玩笑。
“听说伊原有衣原体病毒。”
这的确没有品位,被当成笑料的老师也很可怜,靠与性病的联想,才能被别人记起名字。我不禁对他的一生思索了片刻,然后对裕子说:
“对了,那个老师有不少缺点,比方说,无法讲述十九世纪之后的世界史,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也这样想。”
9
等了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电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215”。
“怎么办?我也一起去吗?”
“不用,没问题,我一个人去。”
“能讲清楚吗?”
“嗯。”裕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了挂着“第一内科”标志牌的诊室。剩下我一个人。我从长椅旁边的杂志架上取下一本非常旧的《读者文摘》,开始读里面的一则故事,是和父母失散的帝企鹅的故事。
但还没有读几页,裕子就回来了。
“真快呀,检查完了?”
裕子摇了摇头。
“现在去检查,先取尿,然后在验血室抽血,再在X光室拍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异常。”
“医生说什么?”
“这个嘛,好像说了很多,可我不太明白。说甲状腺如何,脑下垂体和SHT如何等等。”
“是不是要等检查的结果?”
“是的,那我去了。”
“嗯。”
裕子手里摇晃着纸杯,冲我微微一笑,消失在女厕所。
当天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结论,下周五检查结果才出来,一切都要推迟到那个时候。
10
“检查结果全都是阴性。”
医生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微笑。
“您夫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
那位医生长得五官端正,十分英俊,这使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倒像是一位好演员在逼真地演戏,这种印象一直无法改变,所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背台词,缺乏真实性。
“您的身体变得矮小了……”医生把视线转向裕子,“您有没有过度地减肥?”
裕子毫无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是吗?”医生重重地点点了头,“最近的生活环境有什么变化吗?”
“今年春天开始,工作量增多了。”
“您的工作是……?”
“舞蹈教练。”
“对、对,想起来了。”
医生往病历上写了点什么,再次抬头看着我们,然后右手手掌朝上,摆出了一个似乎要举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好莱坞式的动作。
“是这么回事,可以用摄取能量和消费能量的算式来说明,这并不是疾病。”
“医生,可她的情况是连身高都发生了变化。”我说。
“对此,我想可以有很多方式解释。”医生把右手的中指放到太阳穴上,微微地歪了歪脖子,“人的身高每天都在变化,早晨和傍晚的数值会变化,年龄的增加或过量的运动也可能导致脊椎之间的间隙变小。如果是女性,头发盘起来和散下去,身高就会有一定差别,是不是?”
早猜到他会这样说,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抱任何希望。
“明白了。”我催促裕子站起身。
“如果不放心的话,把每天测量的数值填到这个表上,一个月后再来。”医生说着,从桌上的公文箱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我。
“知道了,就这样吧。”我接了过来,把表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中。
总感觉接下来应该握手告别,当然,我们没有那样做就离开了诊室。
“总感觉那个医生没有说服力。”
听我这样说,裕子扑哧一笑。“我觉得像是一边吃薯条一边看电视。”
“是啊,就是这感觉,看来过于英俊也会成为一种职业障碍……”
“但是,对某种类型的女人来说,英俊的外貌反而有很大的效果呢。”裕子说。
“是吗?”
“嗯。”
“裕子,你也这么觉得?”
她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应该清楚。
“所以,那些女人,和我处于两个极端。”她有附加了一句,“而且,我的嗜好属于少数派。”
“被少数派选中的人,就是我了?”
“因为你很独特。”
她一边说着,一边踢起了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这是裕子走路时的习惯,所以,她所有的皮鞋尖上都起了毛刺。
“不过,井上君,高中的时候有不少人喜欢你呢。”
这完全出乎的意料,我不禁吃惊。
“有点没法相信,从没有人向我表白。”
“因为大多是保守的女孩,只能在心里想想,剩下的就靠老天的心血来潮。”
“可是,这样岂不很难成就恋情?”
“是的,或许是这样。世上到处都存在单相思的人,那比能结合在一起的恋人要多出许多。”
“是啊,世上充满了单相思。另外,因妥协和算计结合在一起的男女,也比单相思的人多得多。”
“是吗?”
“不太清楚,我没有数过,只是说说而已。”
“哦。”裕子低声嘟囔着,又踢飞了一个小石子。
11
盛夏之后,裕子已不再是成年女子了。
身高只有154厘米,乳房更加瘦小,腰变得和少女的一样细。
脸的变化最不可思议,相貌仿佛回到了十六岁的花季。拿出高二秋天学校组织旅行时拍出的快照,照片上微笑的裕子和眼前踢小石子的裕子之间,差别微乎其微,顶多只有三四天的间隔。裕子是二十三的女子,这个事实只能从反映她内心世界的言行举止中看出来。
“今天,我们的头儿把我叫过去了。”
我们在公寓后面的水渠堤坝上散步乘凉,几只萤火虫像廉价的灯饰,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说什么?”
我的目光随着被她踢飞的小石子,渐渐消失在街灯光线的尽头。
“他说我最近瘦了许多,给人的印象变了,问我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印象变了。”作为目睹裕子身上发生的一系列变化的人,这是相当委婉客气的说法。如果说出真实的感受,就该说:简直变了一个人。
“如果我突然辞职,很难马上找到能替代我的舞蹈教练。所以,我们头儿非常担心到时没人授课。”
“后来呢?你是怎样回答的?”我问道。
“暂且告诉他,我没问题,只是生活节奏有点变化,所以瘦了,不过……”裕子接着说,“已经到极限了。”
这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她似乎在宣布某个转机。
“极限?”
裕子默默地点头。
“同事和俱乐部的会员看到我变得如此矮小,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是啊,缩小了足有七厘米,所以大家都会觉得奇怪。”
“是的,怎么说呢,我总是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只要我在场,空气仿佛立刻就凝固了。”
就像在透明的水中倒入淀粉,原本清澄的空间里顿时注入了疑惑和好奇。
“今后也许会更加混乱,我自己也会更加痛苦。”
“裕子?”
“嗯。所以,在这变化停止之前,我打算先辞去工作,休息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呢?此时,我又想起了一直在心中画着的问号。
裕子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最终会怎样?
“说不定,重返工作岗位的日子不会再来了。”裕子又说。
我本来想说“不会这样的”,但我这个人,心里不是真的这样想,嘴里就无法说出来,只能默默地盯着脚下。
“为什么是这样呢……”
听起来像是在感叹兜风的时候偏偏下雨,这一瞬间,裕子流露出了长期强压在心中的苦闷。
想到裕子的痛苦,我愈加觉得她让人心疼。
“尽管原因不明,不管怎样,我想这么奇怪的现象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一边说,一边希望自己的话是事实。
“是啊,真是那样就好了。”裕子低声嘟囔着,又砰的一下踢飞了道边的小石子,石子飞进了水渠,发出“啪叽”一生轻响。
“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我会怎样呢?”裕子问。
我觉得这是一个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她真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吗?我既不想回答,也不想思考。
“我,变成十岁,变成五岁,变成婴儿,然后……”
我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想继续往前走,但是突然发现,裕子紧紧地攥着我的衬衣,低俯的身子正在抖动。
“别走……”
我慢慢地转过身,抓住她那正在发抖的细细的胳膊。
她松开攥着的衬衣,扑到我的怀中。
“即使有最坏的结果在等着我,你也一定要看到我最后的一刻,求你了。”
我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是的。”我不可能转移视线,因为,这是发生在我的裕子身上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打算再去看医生了?”
我用自己的额头感觉到裕子在点头。
“知道了,那我就一个人一直守着你,不论什么结果在等着我们。”
她的泪水淌到了我的脸颊上,流了下去。
“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妻子。”
“谢谢。”裕子低语着。
12
到了九月份,秋高气爽时,裕子辞去了连续干了三年的舞蹈教练工作。这与以前出现的问题(比如文胸的尺寸小了一号,手够不到点灯开关)不同,而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这从根本上把她的世界又缩小了一圈。
如果她变得消沉,也并不奇怪,因为,她真喜欢那份工作——跳舞,将舞蹈的快乐传递给其他人。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不出去工作了,她就尽量在家里找活干,以此来填补空闲。
她变得非常热衷于烧菜做饭,尤其爱做一些费时费力的精巧饭菜,结果,几乎每天都有隆重丰盛的晚餐。眨眼间我的体重增加了两公斤,但对裕子本人好像没有效果。同时,裕子手头的衣服陆续没法穿了,她需要新的衣服,而几乎所有的新衣服都是她自己缝制的,这为不太宽裕的家庭收支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恰好能在某种意义上证明时间和金钱等价。
如果没有钱就用时间来解决,或者说,如果没有时间就用钱来解决。我想,大致就是这么回事。
裕子依然为将来可能出生的孩子作准备,织好的手工毛线袜已经有三双了,现在正忙着用柠檬黄的毛线织小孩的连体服。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心中有了一丝畏惧。
裕子的身高现在只有一米五左右,体重甚至不足四十公斤,变得又瘦又小,和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样。
为了做家务的时候不碍事,裕子在家总是把头发编成小辫,无论怎么看,她都像一个举止异常老成的中学生。这种状态的裕子是否还有可能生孩子?即便不久后这种逆行现象停止,裕子妊娠分娩,是否也会给母体带来巨大的负担?
我曾对裕子提到过我的担心。
当时刚做完爱,裕子半睡半醒地懒懒回答道:
“不用担心,至少现在还没有问题,我自己能感觉出来。如果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把手放到平坦的胸口上,她尚未发育成熟的乳房,让我有种犯罪感。
“说实话,我总觉得不应该和你做爱。”
她扑哧一下笑了,笑得身体都在发颤,只是,两个乳房却没有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是夫妻呀,不要想这些。我喜欢和你这样,不要剥夺我的快乐。”
“知道了。”我在裕子汗津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想,如果有一天这会给她的身体带来负担,就必须停止,而且,我感觉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伸出手,触摸着她的下腹部。柔软的阴毛缠到了我的手上。
“你注意到了吗?这里变稀了,简直像胎发。”
裕子仰面躺着,点了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女人,但乳房只有化妆盒里的粉扑那么大,下身的阴毛像蒲公英的绒毛那样轻飘飘的……”
裕子把手放到我正在那儿探索的手指上。
“我总是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是大人,还是孩子?”
她光滑的下腹部和叹息声一起颤动。
“这个嘛,反正裕子还是裕子,这不挺好吗?”
当然,这样不可能好,但她顺从地点点头。
“是啊,如果你这样说的话……”
13
每天都有不适应的感觉缠绕着我,因为,当我好不容易习惯的时候,裕子却又变得更加年轻、更加瘦小了。
这个时候的她,对我来说已经属于未知领域了,比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还要小,不过,这让我天天都有新的发现。比如,她的头发逐渐变成了琥珀色,皮肤变成了略微发青的象牙色,看上去有点像北欧人。听她讲,小时候因为这样的头发和肤色,经常遭到周围孩子的欺负。
每当看到身体瘦小的、琥珀色头发的少女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总感觉特别怪异。那看上去非常不自然,似乎在看教育频道专为孩子们编排的饮食节目。
当然,随之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尽量不要让公寓的其他住户发现,幸亏邻居大多是一个人生活的单身男性,白天和他们碰面的概率非常低。如果有流言飞语,说有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出入我的房间,那会非常麻烦,搞不好我会被大家驱逐出去。
裕子买食品和日用品的时候,尽量不在附近的小店买,而是去车站前的购物中心。尽管那里的东西贵,为了躲避主妇们好奇的目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支出。即便如此,她也尽量不在白天外出。中学生模样的裕子,该上课的时候却在街上闲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引起路人的注意。
等到街上都是学生的傍晚,她就混在学生中迅速买好东西,小心谨慎地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悄悄地溜回公寓。
就像树木回归森林一样。
14
不久到了深秋,车站前,道路旁的白杨树开始落下泛黄的树叶。记录着春天和夏天的记忆的落叶,渐渐地覆盖了路面。
尽管不是太明显,但从这个时候起,裕子的言行举止出现了变化。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肉体变小,脑组织也一起退化了。主张精神和肉体分离的二元论是古代的幻想。在现实中,精神和肉体像两条蛇一样有机地纠缠在一起。
最早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她不再叫我“老公”了。
我在前面提过,裕子在不同的心情下对我的叫法也各有不同。现在想来,“老公”的叫法,或许是裕子下意识地认识到自己是我的妻子时,使用的称呼。当然,我们是夫妻,也是恋人,是兄妹,是同学。尽管速度缓慢,但是这个比重开始朝着某个方向倾斜。
她越来越依赖我。
我有这种感觉的瞬间增多了。
我还感到,她不再控制自己的欲望,要求开始增多。对此我倒并不在意,但我害怕她继续变化下去。
15
有一天,她对我说:
“悟……”
“什么?”
“我有事求你。”
我们正在床上裹着一条毛毯,看电视里的饮食节目。
“什么事,大小姐。”
裕子使劲扯着我的耳垂。她讨厌我叫她大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事?”
“这个——”裕子吞吞吐吐了片刻。
“什么?”
“悟,如果你不反感的话……”
“嗯?”
“趁着还来得及……”
听到这里,我马上反应了过来——是的,我们还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是说结婚典礼吧?”
听我这样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趁着我现在还勉强能穿婚纱,想和你交换永远的誓言。”
那只不过是形式——扔下这样一句话很容易,但是,她肯定不是只为了要个形式。我想,她希望把自己曾存在过的事实,以及我们曾作为夫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作为永远的记忆铭刻在心中。(当然,她想穿一次婚纱,那是所有女孩的梦想。)
我说:“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反感,还觉得非常有意义。”
“真的?”
“当然。”我点点头。
“太高兴了,谢谢。”
接着,她嘴里说着“太喜欢你了”,在我的唇上亲吻了一下。
“又来了。”我想。
这也不像裕子的做事风格。“太高兴了”和“谢谢”倒没有问题,但“太喜欢你了”不像是她说的话,亲吻的动作也不是她平时能做出来的。当然,可以说她高兴到了这种程度。但我觉得她还是变了,一点点地失去了成人的自控能力,正一步步回到奔放的少女时代。
我盯着孩子般沉浸在喜悦中的裕子,感到了一种陌生,就像把脚放进了新买的皮鞋里。
16
我们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佛教徒,因此在哪儿举办仪式并非信仰的问题,纯粹是方便的问题。
“是不是要提前一年预约?不可能提出申请后,当场就可以吧?上帝应该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是吗?”
“嗯。”
“不过,如果上帝知道我们的情况,他会不会专为我们空出一点时间呢?比如说不吃一顿午饭啦……”
“会吗?”
“或许……”
裕子身上发生的事,原本就可说是“上帝的失误”,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智慧的范围。一个女性的肉体和时间背道而驰,这只能归为天上某个人的责任。真是如此的话,作为补偿,他们在日程表中塞进我们预定的结婚典礼,也应该不会受到惩罚吧——暂且不论由谁来惩罚谁。
当然,上帝的想法只是一个比喻,也可以置换成其他的说法,比如说这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或碰巧遇上的好机会等等。
事实上,我们的确要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举办结婚典礼了。
17
正如你无论怎样拼命擦磨砂玻璃,都无法看到玻璃的另一侧,确实有一些努力根本没有结果——当然本人并不知情。我想象着数十亿人在专心致志地擦拭庞大建筑物的玻璃的情景,大多数人都在擦磨砂玻璃,其中也有人在擦透明的玻璃,那是成功人士,但是其比例非常小,许多人的心愿都无法实现。我正在擦拭的或许也是磨砂玻璃,无论如何真挚地祈祷,裕子变小的现象依然没有停止。
这让我太伤心了。
18
星期天的散步对裕子来说是最大的消遣。对平日整天闷在家里的她来说,或许周末的太阳就像浮在空中、魅力四射的宝石。
我们穿过森林,走过小桥,在废弃的工地上捡螺丝钉。
但那一天,我们比平时多了一段路。
“好像迷路了。”我说。
“我知道,你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眼神开始漂移不定。”裕子说。
“好像快下雨了。”
“没关系,咱们再往前走走吧。”
我被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的少女拉着手往前走,即便如此,我依然很快乐。
不一会儿,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柏油路上到处被雨点染成了黑色,这让我联想到身体某些部位患病的人的皮肤,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个想法告诉裕子,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这是毫无意义的联想,而且会把我内心的阴影暴露出来。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
跑了一会儿,裕子举起手指。
“快看那儿。”
通过房顶勾画的棱线,能看到一个高高突起的尖塔。
“那是什么?”
“好像和普通住宅不同。”
“去看看吗?”
“嗯。”
跑了一分钟,我们到了那栋建筑物前。
那是非常古老的西式建筑,门柱上挂着的木板上,有手写的文字,由于常年的风吹雨打,那木板就像未拼起来的七巧板,不过好歹还能看出上面写的是“Green Church”(绿教堂)。
“是教堂。”
“好像是。”
走到跟前,才看到尖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
“我们先在这避避雨吧。”
“能随便进吗?”
“门开着,正好借这个机会向上帝祈祷。”我说。
我们走到了教堂院内。
院子里的绿树郁郁葱葱,甚至让人感觉有些阴森,石铺的小路在繁茂的树木间穿行。我们走到礼拜堂门口,决定在那里避雨,因为门洞上方恰好有一个小屋顶可以遮雨,右边则蜿蜒着通向房子后面的柱廊。
“悟,你看!”裕子拉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发现她把身后的门推开了大约十厘米。
“没有锁,能看到里面。”
透过门缝,能看到灰色光线中飞舞着闪光的灰尘,里面有一个小祭坛和两排四条腿的椅子。
“着教堂可真简朴。”
“是啊,不过,让人感觉很温暖。”
“是吗?”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这里似乎飘荡着古老时间的味道,这味道能和儿时重要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我们踩在嘎吱嘎吱响的地板上,向祭坛走去。
“喂,悟!”裕子搂紧我的胳膊,略显不安地小声嘟囔着,“上帝在看呢。”
那是挂在祭坛后面的耶稣像。
裕子双手在胸前并拢,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我一边凝视着她那纤细的脖颈,一边在心中轻轻低语:真希望上帝能听到她的祈祷。
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礼拜日的礼拜上午就结束了。”
我们惊讶地回头,发现一位高大的白人站在我们身后,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高十多厘米,蓝色粗棉步衬衣配一条退了色的黑条绒线短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橙红色鬈发,那颜色简直像意大利空心面。
“对不起,我们想在这里避一会雨。”
没等我张口说话,裕子就开始低头道歉了。
男子好像明白了,他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请随意吧,这个地方不拒绝任何人。”
然后他微微一笑。“我叫约翰·巴德曼,是这个教堂的牧师。”
他看上去像长得过大的孩子,又因刻在脸上的皱纹而像一个对人生疲倦的老人,不管怎样,还是能推测出他比我年长,比我的父母年轻。他让我们感到亲切,好像并不仅仅因为他和我们深爱的老狗“约翰”名字相同,他的笑容既有孩子般的天真烂漫,也有老人般的慈祥。
“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和老人般的笑脸又说:
“我家就在礼拜堂的后面,可以在那儿喝一杯热牛奶。”
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我们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甚至忘记道谢。不过,我们平日的生活就远离这些社交社交惯例。
我们穿过礼拜堂四周的柱廊向他家走去。他走在前面,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他说的太快了,那带有英国腔的发音很怪,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吗?”
我注意到他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于是走到他身旁,请他再重复一遍。
“啊,我是问,你俩是兄妹吗?”
我能感觉裕子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的脑子里瞬间旋转着各种想法,却条件发射地脱口而出:
“不是,我们是夫妻。”
巴德曼站住了,他就像停止饮水的和平鸟。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过身,交替审视着我们两人的脸,吃力地摇了摇头。
“这个,听起来好像很奇特。”
“是因为她看上去太小吗?”
“是的。”巴德曼说。
“但是,”我把视线转向裕子,“尽管她外表如此,但实际上她和我一样,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着他嘲笑这是东方人拙劣的玩笑。他却意外地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
“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隐情吧,可以的话,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接着,他又领着我们向前走。
19
在牧师家的客厅里,他请我们喝了热牛奶,里面还滴了一点果子露。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我如实地将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巴德曼,他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儿,慢慢地抬起头。
“也就是说,这种现象是从今年的春天开始的?你们那个时候才注意到,不过也许之前就开始了……”
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我似乎轻松了许多。秘密这东西,正因为没有形状,才更加沉重。
巴德曼看上去非常值得信赖,即便并非如此,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事实讲出来——或许是因为我也累了。
“看来你们两人痛苦了很长时间。”
我想,那感觉和痛苦似乎不同,不过,在无法入睡的夜晚的感觉,或许与痛苦类似。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无法对这个现象提出任何建议……不过,从牧师的角度来说,奇迹之中似乎有上帝的意志在发挥着巨大作用。”他说。
“如果真是如此,那上帝究竟为了什么才让裕子变小呢?”我问。
巴德曼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我不清楚,或许,答案就在你们的心中。”
“要不要再来一杯热牛奶?”
似乎专等我们谈话的间隙,巴德曼的妻子走出了客厅,她刚才就离开了座位,看来是为我们温牛奶去了。
她身材特别矮小,好像和裕子只差两三厘米,是日本人,看上去精明而美丽。在我看来,她的年龄好像是三十岁。但在辨认女性的年龄上,我已经失去自信。
她一边用白色的陶制水壶往我们的杯子里倒牛奶,一边问道:
“裕子,你为什么穿这么孩子气的衣服呀?”
裕子在白色的背带裤外,罩了一件自己缝制的娃娃服式的短上衣。
“虽然身体变小了,但二十三岁的女孩穿多时髦的衣服也没有罪过,是不是?”
今天裕子的打扮像一个参加越野比赛的女学生。我早已看惯了,并没有在意,不过这作为二十三岁女子的装束,的确太幼稚了。
“跟我来一下好吗?我这里或许有适合你的衣服。反正你穿的衣服都湿了,应该换下来。”
裕子忧郁地看着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说“那就拜托了”,然后跟牧师的夫人出了房间。
“您夫人真漂亮。”
“哦,谢谢。”他像少年一样显得羞涩。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越南人,两个民族都因美女辈出而闻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摆在餐具橱上的相框,递给了我,“这是她九岁是的照片。”
我注视着手中的照片,一位有黑色长发的美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站在一对男女之间,大概是她的父母。
“西贡市沦陷的那一年,她从战火中的越南逃了出来,手里只有这一张照片。”
“后面站的是她的父母吗?”
“是的。她的父亲是商社职员,去河内赴任的时候,在当地和她的母亲相识,当时她母亲还是学生,最后两人结合了,生下了她。”
“听上去像小说中的故事。”
“人生中多少都包含着某些戏剧的成分。生存,就是这样。”
真的如此吗?
所有的人都像狄更斯的小说那样,拥有可以向别人讲述的人生吗?
比如说,像巴德曼的妻子那样。
比如说,像裕子那样……
“她的父母成了战火的牺牲品,都去世了。我的妻子依李子和她的姨妈一起,由陆路途径西亚、东欧,最后在发过落脚。”
我重新审视手中的照片。
那个时候他们在想什么?少女的父母还太年轻,看上去和死亡无缘。死神黑衣发出的窸窣声,是否已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那么说,您和夫人是在发过认识的?”
他摇摇头。
“不是。她从法国的日本学校毕业后,和姨妈一起去了香港,在那里上了文秘学校,掌握技能后,就在当地的一家法国企业工作。我们正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我默默地点头,把相框还给了牧师。
“我的老家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父亲在炼铁厂上班。在我居住的镇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以某种方式和炼铁厂相关。”
他把相框放回餐具橱上,前后移动了好几次,调整到最佳位置。
“人们都认为我早晚也会去炼铁厂工作,可我却成了牧师,离开了故乡的小镇,在世界各地旅行。”
他小声地加了一句:“我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随后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最后我漂流到远东的小岛上,在那里找到了人生的伴侣。或许,我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遇到依李子。”
他还告诉我,移居日本,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五年前,依李子的祖母还健在。不过,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使她渴望这个地方。”
“依李子是东洋的小宝石。”从高大的格拉斯哥男人嘴里冒出的这句话,似乎并非说给别人听的。
估计两人在身高上相差四十厘米,我特别想问问巴德曼,他们是怎样亲吻的。当然,我不可能提出如此失礼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巴德曼的夫人回来了。
“能过来看看吗?”
听到她的话,我们把目光转向了房门口。站在那里的裕子,由于害羞,连耳垂都染成了粉色。
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套了一件乳白色的开领毛衣,发型不再是平时的小辫,而是编了形状复杂的发髻,嘴唇也稍微上了点颜色。
“怎么样?快说点什么呀。”
在牧师妻子的催促下,我向裕子走去,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一边说:
“非常漂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这是我不知道的第三个裕子。”
“是吗?”裕子为了躲避我的视线,向窗边走去。拉开一定距离后,她才回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谢谢”。
裕子的美丽隐含着特殊的理由。
她从孩子般的眼睛里投射出蛊惑的视线。她靠这种自相矛盾的双重性,获得了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美丽之谜。
依李子对丈夫说:“喂,有个绝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这对年轻的夫妻要在我们的教堂举行婚礼。”
“婚礼……”
“是的”
牧师茫然地望着妻子,然后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
“实际上,我们一直没有举办结婚仪式,所以正在寻找能够举办仪式的地方。”
听到我的话,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哦,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的礼拜堂非常狭小,甚至没有充足的座位来邀请嘉宾。”
“这没有问题,他们想举办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他妻子说。
依李子把刚才裕子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我们和双方的父母断绝了关系,又因为裕子的秘密,我们生活在孤立的小圈子里,因此,婚礼上并没有需要邀请的人。
听完这一切,牧师重重地点了好几次头。
“清楚了。以前也有几对新人在这个教堂里举办过人数很少的婚礼,不过只有两个人的结婚典礼还是第一次。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裕子。她故意装模作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下雨的日子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然后,我们都露出了微笑。
20
雨停了,东方的天空中挂着双层的彩虹。
我们几乎没说话,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在回想雨天带给我们的幸福。
能够办结婚典礼了!
而且,牧师的妻子依李子说,借给我们她结婚时用过的婚纱,可能尺寸会大一些,不过两人原本就体形相似,在夸张的礼服里面塞上一些东西来掩饰也很自然,所以没有问题。巴德曼说,剩下的就是准备戒指,当然是指结婚戒指。这些程序,带给我们新鲜的喜悦,感觉自己和更大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真不错。
我们当天就去了车站前购物中心的珠宝店,定了银戒指,如果在戒指上刻上名字的首字母和日期,需要两天的时间。我们说好在五天后的星期五举行仪式,所以时间上没有问题。店员一直都无法消除“我们是否在捉弄人”的疑问,尽管裕子是大人的装束,但是,就算她说“我要买结婚戒指”,店员给她的也会是一个塑料的装饰戒指。
21
回到家后,我们想消除长时间散步的疲劳,先进浴室,在浴缸里灌满了水,一起泡在里面。洗澡水一直没到肩部,从前,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但因为裕子的“型号”变小了,就连家里的小型浴缸也能两人一起进去。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我们面对面地泡在浴缸里。
“与众不同的人。”
裕子坐在我的双膝间,那点空间足以容纳下她。透过水的折射,我看到裕子的胸部比实际上更加平坦。
我把从巴德曼那里听来的依李子的经历讲给裕子听。
“原来是这样。她非常独特,而且很有气质,就连我身上发生的这么奇妙的现象也能很快接受。我把发生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感觉心里非常舒畅。”
依李子于幼时失去双亲,在战火中不断目睹死亡,在如此残酷的岁月里,却培育出了温柔和慈祥,这让我觉得人类内心的柔韧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没具体说什么,我总感觉,牧师自己也有许多坎坷的经历。”
“是吗?”
“嗯。炼铁厂工人的儿子为什么会成为牧师?他为什么背井离乡在世界各地游历?其中肯定有些原因。”
“或许正是这些原因,使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是啊,正如孤独可以使人结合一样。”
“是吗?”
“嗯。”
我们从浴缸里出来,互相给对方洗头发。裕子琥珀色的头发比看起来要多得多,洗起来颇费时间。她在我前面低头坐在,看上去是那么小。我一边给她洗头发,一边望着她的身体,想重新确认那幼稚的曲线。
如果说女性的身体,越靠近那神秘中心的部位越性感(胸口的小丘暂且不论),脚指甲或头顶上的旋儿则是最缺乏魅力的部位。我就从身体这些末端慢慢将视线移向中心。
细得不自然的脖子。
充满模糊阴影的锁骨凹陷处。
糖人似的小脚趾。似乎没有生命感的直线形小腿、尖尖的膝盖。
所有的部位都丝毫没有让人性幻想的余地。
说实话,就连她那扁扁的下腹和下面的一绺阴毛,都无法引起我一丝兴奋。
我现在只能在黑暗中与裕子做爱。有时我抱着她,脑中浮现出她曾经成熟的肉体,这几乎和自慰没有任何区别。我觉得这样不太对,但只要裕子需要,我还是会坚持和她做爱。
那一晚,我又一次和裕子做爱了。
对她来说,做爱并不是想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是去某些东西。
她害怕失去,怕失去二十三岁的肉体所拥有的,而十三岁的肉体所没有的一切。
她发出的声音过于凄惨,我感觉自己正在犯一个荒唐的错误。
22
接下来的几天又忙又乱。
费尽心思地找能和婚纱相配的二十二码皮鞋,去取做好的结婚戒指,去美容院剪头发等待。当然,这些都是裕子的事,不过由于心理上的共鸣,我也有些心神不定。
实际上,我也应该准备一套礼服或燕尾服之类的正式服装,不过巴德曼说没必要拘泥于形式,所以我打算穿上班时穿的最好的一套西服。
就这样忙乱着,到了星期五。
我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仪式定在晚上六点开始。当我结束工作到达Green Church的时候,裕子应该已经装扮成可爱的新娘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感觉送我出门的裕子笑得有点不自然。那应该是出于对婚礼的紧张,但是,一直到仪式开始前,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23
当我到达教会的时候,牧师正在门口等我。
“今天拜托您了。”
听我这样说,他着急地点了几下头。
“仪式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只是,有点……”
牧师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把嘴凑到我耳朵边,低声说:
“裕子那边出了点问题。”
“问题?”我想起今天早晨裕子不自然的笑容,“她怎么了?”
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一下,向我表示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们快进去吧。”
我在牧师的催促下进了礼拜堂。
他让我先坐在信徒席上,然后坐到我身边。
礼拜堂的墙壁被烛台上的光染成了淡淡的橙色,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颜色,我想了一会,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我才突然想起,那是头天晚上裕子做的南瓜汤的颜色。
“怎么了?”我问牧师。
“这个——”
牧师似乎在寻找措辞,吞吞吐吐了片刻。
“她有点……情绪有点不稳点。”
他说着,还熟练地闭上了一只眼睛。
“一点,真的是一点点。”
难道她也出现了类似婚前忧郁症的状况,不过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我们早就结婚了。
“是这样,穿婚纱时出问题了。”
听到牧师的话,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更……”
他摇摇头,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道:
“不光是婚纱,连鞋子的大小也不合适了,而且,听说昨晚试戒指时,也发现有点小问题。”
我从衣服外面用力摁住了放在西服内袋的戒指盒子,感到那里充满了裕子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伤。
“自从上次来到这里,变小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她非常不安。”
听到牧师的话,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早就应该注意到了。不只是今天早晨不自然的笑容,昨晚以及更早的时候,她就一直处于不安之中。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她为了装得若无其事,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总之,仪式照原计划进行。现在,我妻子正在尽力地为裕子打扮。然后咱们就举行仪式。”
牧师让我把戒指交给他。
他结果首饰盒子,打开盖子,然后把戒指放到提前准备好的盖着罗纱的台座槽里。
“和变胖后戴不进戒指相比,这次的事只不过是个小问题。”牧师说。
“我担心的是裕子的心情。”
“我会尽全力,让今天成为令她记忆深刻的一天。”
牧师说着,把他的大手轻轻地放到我的肩头上。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裕子准备停当,就像等待配额的俄国人,又像等待孩子来临的年轻夫妻。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一位少女打开礼拜堂的门静悄悄地溜了进来。
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比我早晨看到的裕子要小得多。仅仅在一天中,难道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少女身穿浅色的连衣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乎要隔断我们紧紧相连的视线,牧师说话了。
“她叫友里惠,请她为我们今天的仪式弹风琴。”
时间又开始正常流动了,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啊,原来是这样,知道了。”
牧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和裕子的长相完全不同,黑发、清秀的单眼皮,高高翘起的鼻子……只是,我被少女们普遍的相似之处弄晕了,才被奇妙的错觉笼罩了。
“初次见面,恭喜你今天喜结良缘。”
她声音清晰而悦耳,还用力地低下了头。
“谢谢。”我不知所措地小声回答着。我的样子太缺乏大人风度了,但已倾尽全力。
“她才十一岁,不过已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风琴演奏者了。礼拜日的圣歌,一直委托她来伴奏。”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到少女身上。
十一岁的少女,目光单纯而不设防,看得我有点羞愧。而且,裕子不久也会到来这个年龄。
少女转过脸看着牧师。
“您夫人说,马上就准备好了。请您也准备好等着。”
“哦,知道了。”
牧师向我说明了最后的程序,拿着戒指和《圣经》走到祭坛前。
我无法详细叙述接下来的事,因为过于紧张和兴奋。
起初,我脑中一直旋转着对裕子和戒指的担心,后来那种担心似乎流到了血管中,将我逼到了近似大醉的状态。所以,我的记忆和醉汉的一样呈碎片状,而且极不准确。
但有一些片段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比如说,在依李子的陪伴下出现在礼拜堂门口时,裕子身上的婚纱呈现出不自然的曲线——奇怪的部位鼓了起来,原本该隆起的地方却扁扁地凹了进去。她似乎哭了很久,眼睛红肿。
而十一岁少女演奏的风琴,牧师诵读的长长一节从《马可福音》中引用的话,我却一点没有记住。
“我们在上帝面前证明这对年轻的男女的结合,祈祷上天的祝福。”
巴德曼在仪式高潮是所说的话,我却一字不漏地刻在了脑中。
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脑中似乎有一个一丝不苟的小人,对所有的瞬间一一选择,我无法知道他的取舍标准,或者说,脑子里并没有小人,而是装进了康乐棋。
不论怎样,那最感动最紧张的瞬间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贴上了“贵重品”的标志,收在书库里。
我怀着虔诚的心情拿起裕子的左手,将戒指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戒指一下子就滑到了无名指的指根,还在那儿飞快地转了一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为了不让戒指掉下来,她用里攥紧了左手,将此时的喜悦和戒指一起留在身上。
裕子抬起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安心和喜悦的笑容,随后大滴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那泪水像大晴天突然落下的雨滴,传染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感到鼻子里一阵刺痛,眼前裕子的脸变得模糊而摇晃,转头一看,发现巴德曼的眼睛也湿润了,鼻子通红,简直和他的头发成了一个颜色。依李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清秀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就连演奏背景音乐的少女,也躲在风琴后不停地抖动着肩膀。我弯下身,裕子微微跷起脚,我看到她的脚从那双小小的皮鞋中滑了出来。作为永远相爱的见证,我们相互亲吻。
她的嘴唇热热的,带有咸味。
那一瞬间,风琴高声地奏响,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上帝的祝福。
在那一刻,我沉浸在幻影之中,感觉永远的誓言被上帝听到了,并负责使之实现。
“知道死亡将两人分开。”
我们还年轻,感觉死亡只会降临到那些倒霉的人身上(就像在深夜的铁路口撞上每晚只通过一次的载货列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离得很远。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我们至少在心中感受到了真正永恒的爱。我想,能让我们有这种心情的结婚仪式,确实很了不起。
仪式结束后,我们回到巴德曼的家里,开始了只有四个人的婚礼宴会。弹风琴的少女先回去了,说是想看喜欢的偶像出演的电视剧,十一岁就是这样一个年龄。
我们一起喝葡萄酒,拍照,兴致勃勃地闲聊,庆祝今天的好日子。
如果外国人看到这副情景,肯定会纳闷这是在为什么庆祝。不说别的,这四人组合看上去就是一个谜,举止老成的少女、少女般的成年女性,还有年龄不详的高大男人。刚刚抹去少年痕迹的青年。
少女般的成年女性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她盯着透过窗户洒进的乳白色月光,说:
“在我的故乡越南,有一个传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传说在某地,有一个叫库敖的年轻人……”
有一天,库敖背着斧头闯进了深山。
他走到流溪旁边,发现一个隐藏在树荫后的洞穴,里面有四只小老虎,便用斧头把小老虎全部杀死了。
猛然一回头,库敖看到一只面目狰狞的母虎正在向他逼近。他惨叫着爬到了附近的高树上。
母虎在小老虎身边转了一会儿,咬下了旁边的树叶,放在小老虎的嘴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小老虎们立刻活了过来,重新站起来。
等老虎一家离开后,库敖从树上下来,将那具有神奇力量的树连根拔起带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在河边遇到一位的老人,马上把树叶弄碎放到老人嘴里,不大功夫,老人便起死回生了。
“这树非常珍贵,决不能把它弄脏。”老人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库敖回到家里,将树种在院子里,每天用清澈的河水浇灌培育它。只要听说有人死了,他立刻带着树叶出门,让那个人再活过来。他的名字很快变得家喻户晓。
后来,他救活了村子里长老的女儿,和那个姑娘结婚了。
库敖告诉妻子,千万不要把树弄脏了。但是,有一天,当他去山里的时候,妻子给树施肥了。结果,地面裂开,树像被连根扯断似的飞了起来。从山里回来的库敖看到浮在半空中的树,不禁大惊失色,逃到树上想把它拉回来。但是,树带着库敖越飞越高,最后飞到了月亮上。
“圆圆的月亮里面,有一颗大树和年老的库敖。库敖啊库敖,你在那宫殿里做什么?”依李子加上旋律唱了出来。
“在越南,中秋节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这样唱,当然是用越南语。和日本不同,在越南的传说中,月亮里有个老爷爷,而不是兔子。”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片刻,就像在翻页,然后又开始静静地讲述。
“这是从我姥姥那里听来的故事,在她的村子里,这个传说还被加上了一段小插曲。”
这时,依李子微微探出身子看着我们,那意思好像是说,接下来才要步入正题。
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依李子轻轻地点点头,接着讲下去。
“姥姥的老家在北宁镇附近的京族村。传说以前库敖曾到过那个村子,当村子里的长老去世的时候,他用树叶救活了长老。
“那个村子里有一对年轻夫妻,他们的小女儿在一个月前死了,就去求库敖,希望他能救活女儿。但是,他们的女儿已经被埋葬了,即便是库敖,也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
依李子在此处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自己的话渗透到我们心里。像在数数似的,她很有规律地摇晃着身体。
失去了的孩子。
年轻的夫妻。
我终于明白依李子下面要讲述什么了。
“在那对夫妻的恳求下,库敖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刚刚起死回生的长老来了,他问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们都想在得到女儿吗?’年轻的夫妻点头说:‘当然了。’结果,长老指着妻子,说:‘这样,你把树叶吃了,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依李子像画了个句号似的叹了口气,就不再讲了。
等了一会儿,我催问道:“后来呢?”
“两人又得到了孩子。”依李子说,“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身上,妻子变成了女儿。后来,等女儿长大,两人又再次成了夫妻。”
24
我们离开巴德曼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皎洁的月光映照出了我们两人的影子,不停地在柏油路上飞舞。
我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天空,想在月亮上找出大树和库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妻子变成了女儿。”
但是,我们的孩子尚未成形边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裕子到底会变成什么?
“变得像女儿一样小的妻子,慢慢地长大了,后来和丈夫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想,或许这一段才是依李子想讲给我们听的,她想通过这个传说缓解裕子的不安。流传在遥远半岛上的传说,和住在远东岛国的小城镇里的年轻夫妻之间,肯定没有值得忧虑的联系。我们确实期盼和孩子再会,但是库敖不会降临,裕子也没有吃过神奇的树叶,所以,死去的孩子不会到裕子身上,她今后依然是她自己,尽管身体变小了。
希望孩子能通过正常途径与我们相会,在裕子再次长大的时候。
裕子一直默不作声地走在我身旁。
时不时地,她会突然想起来一样,一下子踢飞路旁的石子,不过看上去一直心不在焉。
“今天心情不好吗?”我问。
她抬头看看我,露出了微笑。
“感觉诶长好,很幸福,而且心里很踏实。真是绝妙的结婚典礼,眼泪都流出来了。”
“是啊,我也受了你的感染。”
“你看。”裕子把左手伸到我的眼前。结婚戒指被戴到中指的根部,“如果戴到这个手指上,大小正好合适,就这样戴一段时间吧。和世界的大小相比,无名指和中指的距离,简直和没有差不多。”
“是啊。”
她将自己的胳膊挽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把脸颊贴了上去。
“我们成一家人了。”
“早就是一家人。今天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新的纪念日。”
“是啊,是的。”
后来,我才明白裕子这话的含意。
“我们成一家人了。”为什么不是“夫妻”,而是“一家人”?
我想,裕子说的“一家人”中,除了我和她,或许还包括本应诞生的孩子。
“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的身上。”
从依李子的这句话中,裕子看到了我无法看到的东西。
她在某一天,恰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曾有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因为太缺乏真实感,她觉得不太重要,一直将它放置在类似储物室的昏暗之处,甚至没有告诉我。
但是,听了依李子的话,裕子才知道自己的经历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个晚上,裕子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安慰,也给了我深深的喜悦。依李子在典礼结束后讲的话绝非偶然。或许,我们正是为了从她那里听到这些,才和牧师夫妻相遇……”
25
回到家后,我们冲了澡,然后上了床,但过于兴奋,很难马上入睡。我想,原来这就是结婚典礼当晚新郎的感觉。裕子也满脸绯红地盯着天花板。
新婚男女就像刚做好的饭菜,好冒着热气。从社会的角度看,这一晚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也就是说,是被正式承认后的第一个晚上。
但是,我却决心把今晚当作最后一晚,关键是如何对裕子说。我就像初次与妻子做爱的丈夫那样紧张。
过了一会儿,裕子扭过身子,把凉凉的细腿绕在我的大腿上。她穿着T恤和一条白色的小短裤躺在被窝里。我对包裹在女性下半身的小内裤的弹性惊讶不已,现在裕子穿的短裤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她还未变小时就一直喜欢穿。虽说现在她的肉体变成了十三岁的小女孩,它竟然还非常合身。这东西脱下来后只是一块能攥在手心里的小布头,不过里面似乎隐藏着男人无法知晓的秘密。
我们在毛毯下蠕动着身体,脱掉了对方的衬衣和短裤。我突然想起十五岁的裕子倔犟的背影。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熟练到用脚趾就可以把她的内衣脱下来,看来我真是大有进步。
但是,这里是我们的终点,没有以后。
一丝不挂的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就像要把对方的身体放入自己的体内。裕子的身体凉凉的,小得让人无法相信是真的。某种类似心痛的感觉,促使我开始叫她的名字。
“裕子……”
然后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不说,她将无法知道这次行为的意义,我觉得那样不公平。
“裕子,今晚是最后一次。”
我原以为裕子会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拒绝我,还做好了劝慰她的准备。但是,她是一个大人,最成熟的大人。
“嗯,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只是,老公,你能忍受得住吗?”裕子说。
她好久没有喊我“老公”了,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但总算调侃着对付了过去。
“嗯,如果忍不住,就一边看裕子以前的照片一边自慰。以前拍的那张穿内衣的快照,我们都说想内衣广告的那张,我觉得非常煽情。”
“我不介意。别人这样我会讨厌,如果是你,我就不会介意。”裕子说。
裕子回答得如此直率,我反而有些害臊了。
总之,我们就在开始的这一晚,过了最后一次夫妻生活。
裕子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东西。对我来说,这同样是一个悲伤的夜晚。
26
十一月末,我们去山阴地区旅行。
我们打算以此作为两人的结婚旅行。高中修学旅行是曾经去过的那个临日本海的小城,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我们俩决定再去看一看。我尽量打扮得年轻些,还要有品位,并时刻注意与裕子并肩时看上去要很自然。我希望我们至少被当作年龄相差较大的兄妹。尽管如此,越是在古老偏僻的小城,越能感觉到当地人好奇的目光。或许小城越古老,人们越保守;越偏僻,人们的好奇心越强。
“没事吧?人们会不会误认为我是诱拐犯而报案?”我问裕子。
“没关系。很少有人能像你那样,看上去没有任何欲望。”
“是吗?”
“如果被别人误会,你也不会被当作想赚黑心钱的诱拐犯,顶多被当成迷恋少女的孤僻怪人。”
“那样性质更恶劣。”
见我满脸的困惑,裕子高兴地笑出了声。
“记住了吗?到了旅馆后,在有人的地方你就叫我‘哥哥’。”
“知道了,老公。”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裕子,他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就放心吧,哥哥。”
裕子在旅馆的演技还不错。
尽管如此,我仍然能时常感觉到,旅馆工作人员服务性的笑容中透出了好奇。我为了不被看成怪人,举止尽量像一个正常青年,但这种做作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兴趣。我的样子本来就不太像一个正常青年,现在,更像一个孤僻怪人。
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我们悄悄地溜出旅馆去了海边。
岸上没有人,我们手拉着手走走在松林里。
“感觉真亲切,和上次来相隔六年了吧?”
“差不多,上次来是我们十七岁的秋天。”
裕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
“嗯。悟,那个时候,我看到你走在前面的岩石上。”
“啊……”
“你总是一个人独处。”
“我总是一个人待着,不过并不喜欢那样。”
“是吗?你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浑身还跟落汤鸡一样。”
“啊,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滑到了?”
“不,不是。”
我为了给裕子说清楚,干脆带她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是……”
“洞穴,虽然很小。”
我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我发现了这个地方。”我张开双臂,“感觉这里非常安静,就坐在附近的岩石上发了一会儿呆。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涨潮了,与海滨相连的岩石沉入了水中。”
裕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安。我告诉她,这个时间没有问题。她又催促我讲下去。
“后来,真是不得了,涨潮的速度太快了。洞穴里面也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水。我犹豫了一会儿,跳进海里回到岸上,所以浑身跟落汤鸡一样。”
她表情怪异地盯着我,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悟……”
“怎么?”
裕子微微一笑,说道:“悟,你是最棒的。”接着,她把双手绕到我的腰上,把脸贴在我的胸口。
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最棒,但还是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低声说道:“是啊。”
“那时也是。”裕子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像是住在我心里的小人在耳语,“那个时候,那以前,那以前的以前,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我们一直在一起呀,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当时你只是在我旁边,并不像现在这样。”
“也是……”
“我们在十五岁的时候相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裕子说。
她一直把脸贴在我的身上,接着说下去。
“悟,那天,我发现你一个人走在海岸上,并非偶然。我总是无意识地寻找你。”
“哦?”
“真想那儿时候和你一起来这个洞穴,想和你一起变成落汤鸡,一起大笑,能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好。”
裕子离开我,扭身走出了洞穴。
我突然注意到,衬衫的胸口已经湿透了。
27
在餐厅吃完晚饭后,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到已铺好的被褥时,心情有点复杂。
“看来服务员也是由于再三。”
两人的被褥有大约半米的间隔。
“微妙的位置。怎么说呢,感觉被褥的这种摆法,是那个人的道德标准、职业意识、为客人着想等因素斗争后的结果。”
我把两套被褥紧紧挨在了一起。
“不觉得这样不自认吗,哥哥?”
“哦。”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兄妹,不太清楚。”
“我也一样。”
最后,我们打算明天早晨再把被褥挪回原来的位置,心里才舒服了一点。
冲完澡,我俩一起看了地方台播放的“家乡菜”节目——饮食节目是我最喜爱的电视节目之一。那里没有恶意,没有为了逗人发笑而故意伤害他人的行为,也不存在死亡,只有创在和秩序——然后钻进了被窝。
“喂,悟。”裕子说。
“什么?”
“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可以,过来吧。”
裕子从紧挨着的被子里扭动着身子,钻到我身边。
“这样真好玩。”裕子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湿头发的味道。“可以亲吻吗?”
到底什么样的行为可以允许,什么样的行为不可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没有性爱的互相爱抚,到底意味着什么?正当我这样想时,裕子突然在我嘴上亲了一下,像是小兄妹之间的晚安吻。
“已经没有一点感觉了。我自己也试过,只不过有点痒。”裕子说。
她说着,把额头贴在我的胸口上。
“不过,悟,这样和你紧紧靠在一起,感觉非常好。”
“是吗?”
“嗯。我倒是觉得性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的美妙感觉,大多数并非来自性爱本身。”
或许如此。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同样体味到了一种美妙的感觉,也许这是对失去太多东西的人的补偿。
“明天就该回去了。”
“是啊。”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玩得高兴吗?”
“嗯。这可是第一次和你出来旅行。”
“可以再来。”
“是啊,我们再来吧。”
但是,我们都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这次旅行或许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过,我们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尽情地沉浸在令人心跳的夜晚中。
28
大街上到处闪烁着耀眼的圣诞装饰。
为了给裕子买圣诞礼物,我们坐电车去邻市买东西,她想要适合小学生阅读的、带注音的文学书。
裕子满脸困惑地向我倾诉:
“最近,经常有不会读的汉字,我在慢慢失去记忆。”
这个事实让我焦躁不安,归根结底,这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一种愤怒。就连偶尔谈起的高中时的往事,她的记忆也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虫蛀般的欠缺。
裕子将胳膊绕在我的胳膊上,走在我的旁边。不久前,我们走路的时候不在手拉手了。由于身高差距过大,摆胳膊的节奏无法一致,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她变小的程度,好像更明显了。
一个月前,裕子跨过了第二性征的界限。她的月经停止了,阴毛也完全消失了,另外,虽然不太明显,她的声音也变得更高更细了。怎么看,她都只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学生。比起红色的指甲油,她更适合双肩背的书包,她已经倒回了这样的年龄。
她只要在地上发现猎物——矿泉水瓶的盖子、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美容院广告等,都会以非同寻常的热情将它们踢飞。猎物勾出漂亮的抛物线,非得远远的。如果她没有练体操,而是练女子足球,或许同样发展得不错。
我们走进最大的一家书店,直接去了儿童书专柜,在那儿买了几本书。狄更斯的《圣诞颂歌》、雨果的《悲惨世界》,还有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案》,都是适合高年级小学生的读物。对于多数时间出于封闭状态的裕子来说,小说就像能够窥视外面世界的魔法之窗,家里的小房间能靠一本书扩展数十英里。
裕子高兴地抱着书,边走边说,也像送给我礼物。说实话,由于结婚典礼和旅行的花费,我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比较紧张。尽管我为她善意的提议高兴,考虑到生活费的问题——无论我送她的东西,还是她送我的东西,都是出自同一个钱包——还是有点为难。我迅速地转动脑筋,思索着有没有不用花费太多的礼物。我想让她感觉到赠送礼物的喜悦,也得让自己高兴。所谓的礼物,就应该这样。
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东西。我拉着裕子的手,推开装饰得花花绿绿的百货商店的大门,走了进去。商店里挤满了购买圣诞礼物的顾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似乎把平日的不安和担心暂时收了起来,在短暂的今晚尽情沉浸在幸福之中。一年中,这一天肯定是世界上的幸福总和最大的时候。
我们坐电梯到了最顶层,在食品街的尽头,我们找到了目标。
“我想要的是这个。”
“这个?”
那里有一个速拍的摄影棚。
“是的,我想要裕子的照片。”我从口袋里取出月票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给裕子看,“我身上总是带着你的照片,但这和现在的你样子有点不同。”
那正好是一年前的照片,在她工作的俱乐部举办的圣诞宴会上照的。裕子身穿黑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褐色的迷你裙,我像陪衬物一样站在她旁边,穿的是上班时不起眼的西服。她看上去充满了自信,是一个能完全把握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成熟女人。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裕子叹气似的嘟囔着。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总之,我想要裕子现在的照片。”
我们两人进了摄影棚。
“一起拍吧?”
“嗯,一年前的照片也是我们两人一起拍的,可这里面太窄了。”
“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
“哦。”
我把放在那里的椅子调到最低位置,坐在上面,裕子随后坐在我的膝盖上。她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贴了过来。
“这样看上去是不是更像一对?”
确实像,但是,被别人看见该如何解释呢?我提心吊胆。虽然四周被窗帘围住了,可我总觉得像是在总目睽睽下相互拥抱,非常不自在。我急忙取出硬币,放入投币口。
看到拍出来的照片,裕子大声笑了。在所有的照片上,我的脸都没有鼻子以下的部分,而且,五张照片中有四张闭着眼睛,就像黑暗中突然被光线照了一下的小动物,显得惊慌失措——当时确实很惊慌。
“悟,你真是天才,怎能那么绝妙地瞅准时机闭上眼睛呢?”
“不知道,只不过碰巧在我闭眼的时候,快门响了。在说,我无所谓,只要你拍得好就行。”
所有照片中,裕子都露出了完美的笑容,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曾憧憬的遥远的微笑。如果那时班上有这样一位少女,对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的不知名的热情,我或许只会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我们去了文具柜台,请店员将我睁着眼睛的那张照片进行塑膜加工,做成卡片式样后,简直像专业摄影师拍的广告艺术作品。广告中起用了美少女模特儿,为了增添滑稽色彩,放了一个从镜框下露出脸的男子,而代言的商品,则是牙膏或罐头食品之类的东西。
“等一会儿。”
裕子拿着照片向收款台走去,似乎想让店员把照片包装好。见裕子拿出照片,年轻的女店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在远处看的清清楚楚。顾及商店规定,不买商品就不提供包装服务。店员好像在寻找上司,不定的眼神在店内游移了一会儿,最后和我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她似乎认定我是裕子的监护人。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怎么办?我很难决定。
我也用眼神作了回答:这是孩子的任性。看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分上,能不能就按她说的办?
知道了——她冲我微微一笑。
谢谢——我也用微笑表达谢意。
但是,这样一来就把裕子完全当作孩子了,这使我非常愧疚。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孩子。
裕子回到我的身边,拿出一个用绿色包装纸包成的小包,还配着红色的丝带。
“圣诞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谢谢。这样我就能一直和现在的裕子在一起了。”
“是啊,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表达了超出语言的情感。四目相触,我难受极了。我用手梳理着裕子琥珀色的头发,在她的头顶亲了一下。
“是的,永远在一起。”
但是,我的声音空虚而无力。
我们等电梯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是井上君吗?”
回头一看,那儿有一张我非常熟悉的面孔。
“啊,原来是藤泽小姐……”
她是我工作的司法代书事务所里唯一的女职员,而唯一的男职员就是我,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场所非常简单。她比我早一年进事务所工作,不过应该比我小三岁,发亮的黑眼珠经常在眼睛后面骨碌骨碌地转。
“果然是井上君。你今天没有穿西服,和平时不太一样,所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然后,藤泽把视线转向裕子。
“这位是……”
“啊,她是我的侄女,叫裕子。”
我没有仔细考虑就随口说了出来,但她马上找到了漏洞。
“哎?井上君,你好像没有兄弟呀!”
“不,我们是表兄妹。我妈妈的哥哥是他的爸爸。”
还没等我想好,裕子已经先一步回答了。
“是的,是表兄妹,她是我表妹裕子。这位是我的同事藤泽久美小姐。”
两人一边说着“初次见面”,一边互相点头致意。幸亏她们是初次见面,不用担心藤泽久美发现裕子的秘密。
“买圣诞礼物吗?”藤泽问。
“嗯。今天抓住了慷慨大方的表哥,让他给我买东西,所以我们一起来了这里。”
“真不错,有一个脾气这么好的哥哥。”藤泽说,不过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对我和裕子说的。我们平日在事务所里几乎没有聊过天,对各自的私生活,知道得更是微乎其微,仅仅知道:我有妻子,没有兄弟,住在旁边的镇子上;而她独身,有两个妹妹,和家人一起生活在这个镇子上。
“您夫人呢?没有一起来?”她问。
她只是随意问问,但我却无法找到合适的回答,于是出现了长长的沉默。
藤泽久美敏感地注意到气氛的变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啊,对不起,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
“没有,完全没有。”我慌忙回答,或许声音认真得有些不自然,久美脸上流露出惊异的表情。
“我表嫂感冒了,在家看门呢。”又是裕子机灵地扭转了局面。我似乎完全欠缺在这样的场合编造瞎话的能力。
“原来是这样,那一定要注意休息。你夫人的名字好像也是裕子吧?”
裕子就是裕子,所以才向藤泽介绍她叫裕子,但此时此地,裕子正扮演另外一个人,应该编一个其他的名字。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感觉有点头晕,勉强回答道:
“是的,也叫裕子。两人名字相同,在一起的时候容易混淆。”
“原来是这样。”藤泽久美露出了爽快的笑容,“我一直想和你夫人见上一面。井上君说过,她是个很出色的人。”
在我身旁,裕子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我说过吗?我没记着。”我感觉自己正走在楼顶的边缘。
“是的。是什么时候呢?在年末或年初,事务所的人一起去喝酒的时候,井上君有点醉了。”
“哦。”
“你夫人在健身俱乐部当舞蹈教练吧,真是了不起的工作。”
裕子打断藤泽久美的话:“已经不当舞蹈教练了、她说辞职了。”
三人又被怪异的沉默笼罩了。
“啊……”藤泽久美为了弥合三人周围的空间,努力寻找合适的话,“我……来给最小的妹妹买礼物。”
“嗯。”我点点头。
“她叫优美,才十二岁。我真不知道该买什么呢,裕子,能不能给我点建议?”
对知道真相的我而言,藤泽久美问错了人。但是,我当然不能明说:她实际上比你还要大三岁。
“我刚才让悟哥哥给我买了书。”
“书不行。优美一点也没有想象力,从书面的文字没办法感受到色彩、声音及味道。”
“那样的话……”裕子陷入了沉思。对于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来说,十二岁的少女想要的东西大概早被放到记忆库很靠里的地方了,或者被搁在已经不用了的小床下。藏在不再抱的布娃娃身后。
“那么,裕子现在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吗?”
裕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要一个平底锅,正在找有没有玻璃制的,因为书上说铝对身体不好。”
她的回答对藤泽久美来说,应该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久美随机呆住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竟然注意健康问题,还想要玻璃平底锅,这不免让人大吃一惊。
看到藤泽久美的反应,裕子慌忙加了一句。
“啊,我这是听妈妈说的。”
“我想也是。”久美终于放松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裕子真是很懂事,和我们家的优美大不一样。”
“是吗?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懂事。”
裕子似乎要踢飞看不到的透明石子,突然伸出了右脚。
“不说这个了,悟哥哥怎么样?在事务所里给人什么感觉?”
裕子开始向藤泽久美提问了。我刚刚脱离了险境,紧接着又面临另一个危险。
“这个嘛……”
藤泽久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思索着合适的话。我脸上简直像刻着说明书。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井上君是个很酷的人。”
这个评价太出乎意料了,这次轮到我发呆了。我一直觉得,被形容为“酷”的人,只存在于小说或电影中。
“稳重,总是很镇定,不会多说一句没用的话。”
我斜眼看了看裕子,尽管她装得满不在乎,肩膀还是微微动了一下。我马上看出她正在忍耐着什么。
“是的,他的背影好像在传递着什么,而且略带忧伤,嗯,非常酷。”
“是吗?”我感觉久美正在讲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一直这么认为。”藤泽久美认真地回答道。
我以前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酷男人。
“真有意思,我以前不知道悟哥哥有这些特点。”
听到裕子的话,她微笑着说:“是啊。如果看到工作中的井上君,你的想法大概会有点不同。你的哥哥不仅大方,还很帅气。”
“哦,我真幸福,有一个这么出色的表哥,还陪我一起过圣诞夜。”
她们谈到的人,怎么听都感觉比我出色四五倍。这也没什么,因为圣诞夜里,全世界幸福的总和要比平时多出四五倍。即便如此,因为心总是悬着,我一直被奇妙的感觉包裹着,身体似乎要浮起来。
她们一边哧哧地笑,一边聊着什么。不久,藤泽久美扭头看着我说:“我该走了,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你夫人还在家等着呢。”
一瞬间,我搞不清楚她在说谁。我看了一眼裕子,想到了在家等待着的另一个裕子,这才反应过来,尽管已经晚了一步。
“是啊,感冒的裕子正等着呢……”
但是,变成孩子的裕子就在这里。
“我也得赶快给优美买好礼物回去了。”久美扑哧笑了一声,“不过既不能买书,也不能买平底锅。”
“不好意思,没能给你有用的建议。”
“哪里哪里,这没什么。不过,裕子和井上君虽说是表兄妹,看上去更像是一对恋人。我想,井上君的夫人和裕子一样是位出色的女性,看来井上君很有眼光……”
藤泽久美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了轻轻的叹气声。
她到底想说什么?她脸上流露的轻微的焦躁和失望意味着什么?不等我找到答案,她就说了声“那我先走了”,扭身消失在圣诞夜熙熙攘攘的顾客中。
映在车窗上的夜景,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联想到不幸的狗的梦,伤感而缺少色彩。
偶尔,透过森林勾勒出的黑色线条,能看到微弱的光线,似乎是孤独的人在不停地向别人发送讯息。
“我在这里呀!”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想别人呼喊。
裕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突然开口说道:
“久美小姐,非常可爱。”
如果藤泽久美听到这句话,会说什么呢?我真想看一看,她听到十二岁的少女说自己“可爱”时的表情。
“她非常敏锐,竟然说我们像恋人。你的演技太差了。”
裕子露出了疲惫的眼神,看向玻璃窗外不断向后推移的夜色。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看来是喜欢你。”
裕子说得过于若无其事,像在陈述理所当然的事实。
“为什么这么想?”
“问什么?”裕子注视着我,似乎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谁都会明白,就像一说到球,所有人都知道是圆的一样。”
“可我完全不明白。”
“悟,你的自我意识过于淡薄。上高中的时候就这样。人家的心意,你都没有察觉,感情得不到任何的回报。”裕子的语调似乎有些生气。
“可那不是我的错。”我硬着头皮反驳道。
“我知道。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
裕子慢慢地摇了摇头,寂寞地笑了笑。
“如果久美小姐能对你……”
这时列车正好到了桥上,响起了钢铁的震动声。
“什么?我没听见。”
“没什么。”
“是吗?”
“嗯。喂,詹姆斯·邦德先生。”
“什么意思?”
“因为你很酷呀。”
裕子摆脱了刚才笼罩在她身上的忧郁,又发出了快乐的笑声。
“我是詹姆斯·邦德?”
“我当时拼命忍着,没有笑出来。悟,你真的很酷吗?”
“不知道。如果说我酷,那话少的人都酷。”
裕子笑了一阵,有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静静地说:
“不过,关键是在久美小姐的眼中,你是这样的。对于她来说,你就是詹姆斯·邦德。”
“我可不像他那样好色。”
“不是说这个。你是久美小姐心中的英雄。”
“真是个过于平凡的英雄。如果真的这么想,她的理想也太低了,她肯定还没有遇到过多少男人。”
“这和数量没有关系,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英雄。我的英雄就是你,对久美小姐来说也一样,仅此而已。”
我想,如果我真的是英雄,就能让裕子的身体恢复原状。电影中的英雄甚至能拯救全世界。我根本不是英雄,决不是!
列车开始减速,不一会儿就到了该下车的车站。上下车的乘客非常少。出了剪票口来到车站外面,镇子仿佛完全藏在了黑暗中,一片寂静。
“这情景真是让人寂寞,尽管是圣诞夜。”
“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嗯。”
我们走在通向公寓的小胡同里。
“喂……”
走了一会儿,裕子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累了。”
“是吗?”
“你背着我。”
“好吧。”
我背对着她蹲下身,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靠在我的后背上。我站起身往前走,发现裕子异常地轻。一想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失去裕子,我就心如刀绞。
在我身后,裕子用困倦的声音嘟囔着:
“即便今晚是最后一个圣诞夜,我也不寂寞。”
“嗯。”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非常幸福。”
“是吗?”
“嗯。这样就足够了。我也像狗一样不在贪婪,满足于这样的人生,然后慢慢地消失。”
我忍住不哭,但眼泪还是从某个地方流了出来,打湿了冰凉的脸颊,感觉温温的。
过了年,又开始了新的十二个月。
那就像刚买的十二件衬衣。我有种触摸新布料的感觉。但是,裕子或许等不到穿上第十二件衬衣的那一天了。我们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没有具体谈过这件事,但是,交换的眼神、触摸时的指尖,还有极为普通的对话的细枝末节,都渗透着对即将来临的那一刻的不安和惶恐。裕子似乎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等待着那一天。
人,不会对出生之前的事情感到恐惧。生前与死后,都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从这个意义上讲,两者是相同的。
我还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在这个问题上有点神经质,看到父母年轻时的照片里没有自己,就感到很不可思议,于是问他们:
“为什么没有我?”
“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结果我知道了,即便自己不存在,世界让然会继续,还为此感到无比郁闷。
不过,一般人不会这个烦恼,因为出生前的不存在属于“过去”。那么,如果这一现象在未来某个时刻出现,究竟会怎样呢?
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我们骑着自行车去自然公园。裕子坐在后座上,把双手插到我的粗呢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搂着我。晴空万里,一片湛蓝,但是冰冷的空气非常低沉,我穿过这些冷空气,耳朵都被冻疼了。裕子从早晨起就没有精神,情绪低落,不过快到公园的时候,她开口了。
“喂,悟。”
裕子从背后喊我。
“什么?”
“你觉得人为什么不用嘴呼吸,而是用鼻子?”
我考虑了一下,说:“不知道。一点也想不明白。”
裕子高兴地哧哧笑了。
“这个嘛……”她故弄玄虚地停了一会儿,这让我想到小孩子偷偷地让别人瞧藏在手中的漂亮贝壳。“这个嘛,是为了避免亲吻的时候呼吸困难。正因为人有鼻子,才能长久地亲吻。”
裕子说着,把冰冷的嘴唇贴到我的脖子上。
那么,马的鼻子呢?青蛙的鼻子呢?我冻僵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些疑问。不过,这只是冻僵的思考带来的冻僵的问题。想来,我们好久没让鼻子发挥这种技能了。
“幸亏有鼻子,人才能亲吻许多次。”裕子说。
“是啊。”
我蹬着脚踏板,点了几下头。
冬天的公园里几乎没有人。
水边伫立着一位老人,他的样子就像枯萎的灌木,是一个虽然活着,却像死后那般僵硬的人,仅仅有淡薄的生命气息。看来死具备这样的特点,以此督促你做好心理准备。
到了我们常去的小亭子,我脱掉呢子大衣,披到裕子身上。大衣把她完全包裹了起来,多余的部分甚至拖到了地面。
“这样就不冷了吧。”
“嗯。”
我用很长时间慢慢地做热身运动,松弛由于寒冷而变得僵硬的肌肉。
“那我大约四十分钟后回来。”
“嗯。”
裕子把刚开始读的《斑点带子案》从尼龙背包里取出来,坐在长木凳上。
“我在这里边看书边等你。”
“不冷吗?”
“不冷,我带着怀炉呢,还有你的大衣,非常暖和。”
“那我去了。”
“嗯,去吧。”
我把裕子留在小亭子里,向森林深处跑去。
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了看,裕子似乎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了。她披着又肥又大的大衣,双手捧着书,那样子宛如现代版的森林精灵,或是正在见习期的小魔女,总之,给人某种非现实的感觉——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不现实。
正好在一周前,她迎来了自己的第二十四个生日,但是,她的二十四岁太不可思议了:身高已经不足一米四,体重只有三十公斤左右;比画多的汉字,没有注音就不知道该怎么读;叠好的床单没法放到壁橱的架子上;如果不踩着板凳就够不到水池;晚上过了八点钟就困了,可要是把灯都关了,就害怕得睡不着。这就是我已经二十四岁的妻子。
29
我用了大约四十分钟绕公园跑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小亭子。
裕子正抱着膝盖坐在长凳上,《斑点带子案》在木桌上摊开着,呼啸都冷风正慌乱地翻着书页。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裕子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应了一句。
“怎么了?”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看着她的脸——那通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
“悟,我,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立刻把手放到了她的脸颊上。她的皮肤热热的,被汗浸湿了。
“难受吗?”我问。
裕子慢慢地摇摇头。
“不难受,不过,不知为什么,头晕脑涨的。”
“发烧了。赶快回家。”
我背着她,朝着公园门口的停车场跑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早晨开始感觉就怪怪的,不过说不清楚。”
大概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子,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看来难以要求裕子像以前那样照顾自己了,以后必须好好注意她的身体状况。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裕子,用胳膊搂着我的腰,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她的体温透过厚厚的衣服传到我身上,后背上就像聚拢了阳光。
“大衣。”
“嗯?”
“我穿着呢,不冷吗?”
“没事儿,跑步时的热乎气还在,感觉还有点热。而且,我背上背着一个特制怀炉。”
裕子哧哧地笑了,格外缓慢地说:“我是怀炉吗?”
尽管没有证据,从那声音中,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实话,那和我有过多次的失落类似。是不是发烧并不单单因为感冒?是不是变小的现象又发展到了新的阶段?是不是情况更加严重?这些想法变成冰冷的液体,流进我的血管,灌满了整个胸膛。
我一边蹬车,一边不停地问裕子。
“没事儿吧?”
“难受吗?”
“冷吗?”
裕子却不顾我内心的不安,看上去甚至有点惬意,在我身后说:
“发烧,感觉倒是挺好的,就像喝了酒一样。真想尝尝酒的味道。”
“小孩不许喝酒。”
“我呀……”
“什么?”
“不是小孩,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嗯。不过不能喝酒,对身体不好。”
裕子原本没有喝酒的嗜好,但她的体质是多少酒都能喝下去的那种。万一我不在的时候,她喝干一瓶葡萄酒,就可能导致急性酒精中毒,所以有必要对她讲清楚。
“裕子,你的确是二十四岁,不过,身体的各项技能和九岁或十岁的孩子差不多,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
“我知道,别把我当孩子。”
我的右耳朵从后面被使劲地揪了一下。以前,她还手下留情,但最近变得一点也不客气,冻僵的耳朵疼得我几乎掉下眼泪。
30
到了家,我马上让裕子换好衣服躺在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她的体温开始急速上升,冷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儿说“太冷了,太冷了”。以前我们两人几乎和感冒无缘,家里既没有体温表也没有退烧药。我想去药店买,可又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
“悟,我冷。”
她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说着胡话。
“我现在就开暖气,这样会暖和一些。”
我非常后悔把裕子带到公园里。她看上去连呼吸都很痛苦。我好几次想,如果她就这样死去了,该怎么办?
我每隔五分钟就把手放到裕子的额头上试温度,但这样不可能掌握她的病情。我乱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第一次看到裕子病成这个样子,感觉她比外表更加幼小而瘦弱,似乎只有我和裕子的空间被现实世界遗弃了。
我只是机械地每隔几分钟,就为裕子撩起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一个小时候,她的病情好像稳定了一些,已经不再发抖,表情也平静了许多,但是呼吸依然急促,脸烧得通红。摸摸额头,感觉体温比刚才还要高。发烧的时候,体温上升的过程更让人难受。
这时我才意识到必须给她降温,边赶紧走进厨房,从冰箱的制冰盒里取出冰块扔进脸盆,往盆里放水。等水变得冰凉后,我把毛巾浸进去,再轻轻地拧干,回到裕子身边。
她好像睡着了。把毛巾搭到她的额头上,她只有一点反应,并没有醒来。我就这样为她一次次地换着毛巾,守着她睡觉。
裕子有时像烧迷糊了,发出了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不停地低声念叨着:“悟,悟……”我以为她醒了在找我,赶紧应道:“我在这里。”可她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在做梦。但愿她在梦里是健康的,只要醒来,就有痛苦的肉体在等着她,所以,至少在梦里不要让她难受。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谁容,感觉自己像睡梦的看守人。
过了一会儿,她使劲摇了摇头,像是在拒绝什么。
“妈妈……”
说完后,她紧闭的眼睑中流出了一滴泪水。在这一瞬间,她一直压在心中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了,越过闸门流了出来。她为了我一直藏着的感情,似乎被我用不恰当的方式看到了,我有些内疚。
以前我们几乎从未谈到过她和父母断绝关系的事情。不过,对于倒回儿时的裕子来说,父母,特别是母亲是多么重要啊!她再次让我意识到这个事实。
过了大概三十分钟,裕子醒了过来。
“感觉怎样?”我问。
她皱皱眉头,告诉我头疼。
“你好像做梦了。”我一边为她换额头上的毛巾一边说。
裕子没什么焦点的眼神在半空中来回看了看,考虑了一会儿。
“没记着。是什么梦呢?不过现在还有点伤感。”
我什么也没敢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了矿泉水。“你好像出了不少汗,要摄入水分,能坐起身吗?”
她像在操作精密仪器一样,慢慢地抬起上身,只喝了一点水,就递给了我。
“真难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房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裕子说着又躺在床上。
“是发烧的缘故,我现在就去药店买药,你一个人没事儿吧?”
裕子轻轻地点点头,只说让我早点回来。
“嗯,我尽量快点回来。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说。
“没有。”
“可是必须吃点东西补充营养。”
裕子想了一会儿,说:“橘子。要是橘子,或许能吃下去。”
“知道了。那我就给你买最好吃的橘子。”
我披上大衣走向门口,想了一下,把脚伸进了球鞋里——我想尽快地行动。
打开门,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裕子正在床上看我。四目相对时,她微笑着说了点什么,但声音比嘀咕声还要小,我无法听清楚。
我告诉她,我马上就回来,随后关上了屋门。当时我很想库,不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我骑上自行车,向车站前的药店奔去。
我感觉非常孤独,就像一个经历了所有离别的人,心里冰凉,甚至感到恐惧。来往的人都是那么冷漠,就像大背景上用油漆画出的线条。
我想,归根结底,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各自的封闭世界中,因此,这个地球上有六十亿个小世界互相重叠在一起,彼此间没有任何关联。本质上,人是孤独的生物。
这时,我忽然想:裕子不就是感冒了吗?我为什么想得如此深刻?肯定是裕子无声的语言像咒语一样控制了我的内心,肯定是这样。
我摇了摇头,想把灰暗的心情摆脱掉,踏着车蹬的脚又加了一把劲儿。
31
站在购物中心的一层就有药店,柜台里只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漂亮小姐,钛框的眼镜让她看上去与这个地方不相称。我觉得她更适合有文化气息的地方,比如说当国立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之类的。
等我走近后,她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歪了歪头,把长发撩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邦德女郎苏丽特尔。正像我和詹姆斯·邦德相差甚远一样,她也只是和苏丽特尔有几个微小的相似点,比如说发际的线条、眉毛弯曲的弧度等。
“我想买点药。”
听我这样说,她依然保持着友善的笑脸,声音清脆地问道:“有什么症状?”
“发烧。”
她朝我伸出手掌,意思好像在问:“是你自己吗?”
“啊,不是,发烧的是我妻子。”
“您夫人有没有嗓子疼或鼻子疼?”
“这个嘛,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咳嗽。”
“这样,我想这些综合性的感冒药比较合适。”她说着,从身后的货架上拿下几盒药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该选哪种呢?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嘛,有各种区别,有的含维生素成分,有点是胶囊,有的吃了不会发困。”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问道:“这些药,孩子也可以吃吗?”
她在一瞬间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不过马上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笑脸。
“是几岁的孩子?”
“嗯,十岁左右,身高大约一米三五。”
这回答听起来十分怪异,但她立刻干脆地答道:“如果是这样,有专门适合孩子吃的感冒药,我想还是买那种药更好,而且是糖衣药片,容易吃下去。”
“那我就买儿童吃的药吧。”我说。
“如果持续发高烧,有些情况下应该服用退烧药。”她继续说。
“那退烧药我也买。”
“儿童专用药吗?”
“儿童专用药。”
我的配偶的年龄竟然是十岁左右,我的确在意裕子对此究竟会怎么想,但是,当时只顾得上赶快把事情办好。
“还有,给我一个体温表,最好是结构简单的。”
体温表的结构本来都很简单,我竟然加上了这么一句,看来还是有点慌乱。她离开柜台,按照适当的路线向适当的方向走去,为我拿来了“简单”的体温表。她的样子,还是让我联想到能够记住所有目录的、聪明能干的图书管理员。
付完钱后,她一边把收据递给我一边说:“请多保重,是……是您夫人生病吧?”
“是的,是我妻子,谢谢。”
看来她还是很纳闷,但是,我舍不得花时间解答她的疑问,急忙向食品柜台奔去——到底该如何解答她的疑问呢?
我想在那里寻找品质最好的橘子,但我对水果的知识很贫乏,最后只得买了最贵的橘子。
我把买的东西扔进自行车的前框里,骑上车往家赶。
现在已经没了来时的悲壮心情,我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高涨情绪。我不知道感情是怎样发生转变的,但是感到作为丈夫,或者说作为男人,就应该这样。
是啊,詹姆斯·邦德先生!
总算到了家,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上跑。
但是,来到家门口是,不知为什么突然胆怯了,竟然无法果断地打开屋门。当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几秒钟,但我想到了许多,比方说,自己把脸埋在带有她的味道的内衣中流泪的样子,那东西象征着裕子曾经性感的乳房。
想象力丰富到底是好使坏,很难评定,特别是当它朝着坏的方向展开的时候。
我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时机,故意咳嗽了一声,轻轻地打开了门。
屋里寂静无声,我想听到裕子睡觉是均匀的呼吸声。
我脱掉球鞋,向屋里走去。裕子把被子一直盖到耳朵,面向墙壁躺在床上。我屏住呼吸,想确认她的呼吸声,想看清被子是否按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但是,她就像断了发条的娃娃那样安静。悲观的预测即便只占百分之十五,也有足够的力量与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乐观对抗。然而,如果悲观和乐观的预测所占的比重倒过来,情况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了?!
我极为不安,不由得对裕子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
没有任何反应。我略微提高了嗓门,又说了一遍。
“我回来了,裕子。”
在让人恐惧的、漫长的两秒钟后,她骨碌一下翻了个身,看着我的眼睛。
“悟,我太寂寞了。”
32
我先把买来的体温表放到了裕子嘴里,重新阅读了药品说明书的“注意事项”,发现空腹不能服用。
“吃橘子吗?”我问。
裕子晃了晃头表示答应。我把两个剥了皮、去了涩丝的橘子摆在盘子上,放到她的枕边。电子音响了,告诉我体温已经测量完毕,我从裕子的嘴里拿出了体温表,看看数字标出的数值。
“四十度一。”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换各种角度瞧了好几次,但结果还是四十度一。
我的表情大概太严肃了,裕子不安地问我:“多少度?”
编个瞎话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但不习惯撒谎的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道:“四十度,了不得。”
必须马上把她带到医院,应该先想好要怎么做。但是,在混乱的头脑中,事情的顺序就像随机数出的数字那样完全失去脉络。
为她换衣服,让她吃橘子,然后叫出租车……
不,应该提前姣好出租车。然后,寻找星期天照常营业的医院……
不对!应该先做……
“悟?”
听到裕子的叫声,我才从混沌的世界返回房间里。
“怎么了?”
“我想喝水。”
“嗯,知道了。”
“你再多拿些冰,装到塑料瓶里,给我降温。”
“可是,必须去医院。”
裕子摇摇头表示不想去。
“我小的时候经常烧到四十度。那时也都是在家里治好的。”
是这样吗?看来对于四十度高烧的理解,我和她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我感觉,四十度的高烧显然非常严重而危险,而她觉得就像周期性到来的生理现象,尽管很讨厌,但只要处理得当,就能顶过去。我思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妥协的方案,如果在家里用尽了所有办法,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到时再去医院。
裕子回答说,可以。
我开始实施“所有的办法”。
首先,为了补充失去的水分,给裕子喝酸奶(可以说裕子一半的肉体由这种饮品构成)润润喉咙,然后吃“最贵”的橘子。或许是我买的橘子虽贵却质量很差的缘故,她显然像是在完成任务,非常被动地把橘子一瓣一瓣送到嘴里,就像在吃包在糯米纸的橙色药面。
好歹胃里有点东西了,就给她服用感冒药和退烧药。
“这药很甜。”裕子说。
我本来想说这是儿童专用药,但话到嘴边又勉强咽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我飞快地为她换好内衣,又把她塞进暖和的被窝里,我的动作简直像汽车竞赛中的修理人员那样迅速。
换衣服时,我发现裕子的身体又好像小了一圈。烧得红红的粉色肌肤下面,透出无比脆弱的肋骨,棉制儿童短裤裹着的腰部太单薄了,她曾经拥有的具有分量的肉体早已不见踪影,只让人感觉脆弱,这强烈地激发了我心中某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
我用制冰盒里所有的冰块做了六个冰囊,把它们分别放到裕子的大腿根、腋下、脖子和额头上。
身上摆满冰块的裕子,看上去就像要捐献的、刚刚死去的尸体。这真是让人恶心的联想,但这会儿,我很难去想高兴的事。
“冷不冷?”我们。
裕子摇摇头,告诉我感觉很舒服。过了二十分钟,她又开始打盹了,不久就睡着了,或许是药物中含有的某种成分带来的睡眠,不过她的表情已安详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窗外黑了下来。
冬天的夜晚就像人生的最后一章,总是比预想的降临得早。“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们被迅速地带进了黑暗。如果让现在的裕子说,她或许会说:“不许这么贪婪。”
我用烤炉把昨天剩下的比萨热了热,当作今天的晚饭。不知为什么,没有嚼头的甘蓝菜让我非常伤感,这也许只是一个人吃晚饭时感到的孤独。一想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五千次六千次,我不禁感概万分:更换一个角度,对人生长短的感觉就会大不相同。
怕打扰裕子睡觉,我轻手轻脚地换了冰囊,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感觉她的体温比刚才降了许多,不过还是在发高烧。我一边用毛巾为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一边重新审视着她的脸:薄薄的嘴唇,纤细的鼻梁,在她紧闭着的眼角上还留有以前的影子。这个少女确实就是裕子。
但是,我爱这个少女吗?我这样自问。
我能立刻回档“当然爱”。她对我很重要,想要一只守候她。
但是,感觉却和以前有些不同。
现在,她的乳房只不过是一个象征,但她失去的肯定不止这些。我们之间的情感中,包含着“乳房性”的某些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想,就是这个样子。
33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裕子醒了一次,体温下降到三十八度七。我给她换了一次睡衣,让她喝了几口酸奶,她立刻又睡着了。她的体温降了一点,让我松了一口气,决定今晚先睡觉。
我钻进自己的被窝,看着睡在旁边的裕子。
昏暗中,裕子白皙的脸庞模糊地浮现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高中美术室里放着的缪斯塑像。
永久性……
我想,如果裕子也能像雕像一样,永远保持这个样子就好了。
即使变不回以前的裕子也没关系,我只是希望她不要一个人在时间轨道上逆行了。乳房,以及能接受我的性器官,可以统统不要,只要留住能抚摸到的肉体就可以了,但是……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自己消失在某个地方。
我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34
早晨,我被裕子叫醒,一看表,刚过六点。
“悟?”
“嗯。”
“早上好。”
“早上好,感觉怎样?”
“没事儿。没能给你做早饭,对不起。”
“不用在意这事儿。”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裕子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相当烫手。我把放在枕边的体温表放到她的嘴里。在刷牙洗脸的时候,我听到了轻轻的电子音。
“多少度?”
“嗯。”
“什么?”
“三十九度……四。”
这决不是“没事儿”的体温。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
听我这样说,她小声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还从未带薪休假过,不会耽误工作的,也能协调好。不要说这个了,今天必须去医院,打上一针就能马上只好。”
裕子摇了好几次头,说不想去。
“在医院里你怎么说我?说我是你的妻子?医疗证的一栏里是这样写的吧?”
“啊,原来还有这个问题。”
她这样说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医疗证上裕子是“妻子”,而且还记录着出生年月。
“那,可以说忘了带医疗证。”
“不行,那样,在医院那种地方费用特别贵。昨天的药足够用了。”
“就算你这样说,可是……”
“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我自己知道。傍晚的时候肯定能好。”
“嗯……”
最后,我还是被裕子说服了,决定按照她说的做。我觉得自己倒成了幼小的被保护者。
八点后,我往单位打了电话,是藤泽久美接的,我告诉她妻子发烧了,她很担心似的问道:“没事儿吧?圣诞节的时候就感冒了吧,是不是那次就没有彻底治好?”
我差点反问她是什么意思,幸亏勉强从记忆库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天的对话。
“啊,是啊,可能是,肯定是。”
“那多保重。”
“嗯,谢谢。”
“真羡慕裕子。”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刚想问为什么,可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我盯着电话机看,裕子问:“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说羡慕你。”
“久美小姐肯定想在感冒的时候得到你的照顾。”
“是吗?”
“嗯。”
为什么呢?
正如裕子说的,傍晚的时候,她的体温就降到了三十七度五。这个时候,读给裕子听的《斑点带子案》也快到最后一章了,大约每读三页,体温就下降零点一度。
“真是跟你说的一样。”
“嗯,我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
或许,她对自己的将来同样了如指掌,就像《斑点带子案》中能预测一切的福尔摩斯,而我,就是只会手忙脚乱的守候在一旁的华生医生。
或许是这样。
从那一天开始,裕子多次发高烧病倒。
“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身体非常弱,上小学的时候,好像一年中有半年在家休息。”裕子说。
“每次都是靠喝酸奶熬过去?”
“嗯,我只能吃下那东西。”
裕子皱起鼻子,表情奇怪地看着我。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酸奶,我会怎样呢?”
“人是非常有弹性的生物,我想肯定能找到替代品。”
“例如……”
“例如脱脂牛奶。”
裕子愈加皱紧了眉头,“哇”地装出要呕吐的样子。
“要是我喝那样东西,肯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是吗?”
“嗯,肯定。”
也许会这样。不论怎么说,裕子身体的一半都是由酸奶构成的,如果用脱脂牛奶代替,她或许真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或是变成其他的生物,比如说习惯踢飞石子的白毛小狗。
三月末,当裕子再次发高烧病倒的时候,我下了一个决心。
我在枕边坐下,对呼吸急促的裕子说:“等这次烧退了——”
“嗯?”
“去你家一趟吧。”
裕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我的家就是这里。”
“是的,所以说——是去你父母家。”
这是我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无论以何种形式,裕子应该和父母再见上一面,就像松鼠为了过冬提前收集松果一样,想到要来临的那一天,我们有些事情必须提前做好。
“可以吗?”
“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只要裕子希望,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该怎么见面好呢?”
“自然地……不用撒谎。没有必要解释,那样只会招致混乱,只要见上一面就行。”
“我……”
“嗯?”
“可能会哭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我是个怪孩子?”
“顺其自然吧,肯定会很顺利。”
“是啊……”
两天后的星期天。
陈旧的冬日被收了起来,还没动过的崭新的春日,像杂技团闪亮的帐篷一样覆盖了世界。
我让裕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去她父母家。天气舒适怡人,我不自觉地开始哼唱TICKET TO RIDE。裕子在我身后不停地小声咳嗽着,仿佛是冬日的余波从她的嘴里洒了出来。
“马上就到了。”
“感觉很亲切。”
“有几年没来了?”
“我想快两年了。”
“是吗?”
“嗯。”
这对我来说,也是特别亲切的情景。从我高中快毕业到二十岁的这段时间里,曾无数次来过这个地方。陈旧的日式房屋,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橡树、丹桂,和那个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我在裕子的家门前停下自行车。
“我在这里等你。如果我和你的父母碰面,恐怕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嗯。”裕子僵硬地点了点头,脚步迟缓地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她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用手势催促她继续往前走,她下定了决心,又迈动了脚步。
裕子刚打开大门,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老狗约翰,它发出了无力的叫声。
“约翰!”
约翰靠近裕子的腿,鼻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约翰,你还好吗?”
约翰好像立刻认出了眼前站着的少女就是裕子。或许,即便裕子变成一只白毛狗,约翰也能认出来。裕子蹲下身,把脸颊贴到了约翰的头上。
“真想你,约翰。”
“你……”
不知什么时候,裕子的母亲站在了她身边。裕子抬起头。相当长的时间里,母亲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
“裕子……”
但是,为了设法把自己留在现实的世界里,她母亲的大脑似乎在飞速运转。
“你……是谁?”
“我……”
“你……和我的女儿裕子小时候非常像,真的很像。”
“我……是裕子。”
“裕子?”
母亲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你的名字也是裕子?”
“……是的。”
所谓的母性,并非出自什么理论,而是从内心最深处涌出的情感。裕子的母亲只是一心想拥抱眼前的女孩,所以顾不上理会所有的矛盾。并不是二十四岁的女儿以九岁的样子回来了,而是和女儿而是非常相似的同名少女偶然出现了——她好像决定这样想。
母亲把手轻轻地放到裕子琥珀色的头发上。
“我的女儿……已经结婚了,一直没有见面,不过和你非常像。你让我觉得非常亲切……”
“我们那么……相似吗?”
“嗯,是的,非常相似。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到了我家?”
裕子无法回答,只是保持沉默。
“这也是某种缘分,咱们说会儿话好吗?”
母亲继续说着,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得到回答。
“好的。”
“你,喜欢喝酸奶吗?喜欢用开水做的热酸奶吗?”
“喜欢。”
“那,进屋来吧。”
于是,两人一起消失在屋子里了。
35
回去的路上,裕子始终默不作声。
从裕子被叫到家里,到她红着眼圈出来,大概有四十分钟,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她自己张口告诉我。
走到半路,裕子终于开口了。
“悟。”
“嗯?”
“今天,谢谢你。”
“是吗?你觉得见上一面好吗?”
“嗯,非常好。”
裕子把头贴在我的后背上。传来了微微的颤动,我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
“还是……”
“嗯?”
“很难受,特别是想到再也见不到了。”
“可以再来见他们呀。”
透过外套,能感觉出裕子在摇头。
“我决定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继续相见,恐怕会让大家都难受。”
“是吗?”
“嗯。”
九岁少女的决定是以一个结局为前提的,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
“感觉爸爸和妈妈发现了什么。”裕子说。
“发现裕子就是裕子。”
“嗯。”
裕子的喉咙“咕嘟”响了一下,或许那是吞眼泪的声音。
“妈妈说了,现在非常后悔当时反对女儿的婚事,好说他们错了。”
“嗯。”
“他们说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幸福,说完,妈妈就哭了。”
“裕子,你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说,我只能拼命忍住泪水。”
说到这里,裕子沉默了,我只是不停地踏着自行车。
过了一会儿,裕子又开口说话了。
“热酸奶……”
“嗯?”
“妈妈给我做的,非常好喝。”
“妈妈的热酸奶?”
“嗯,那味道只有妈妈才能做出来。”
“是啊……”
裕子从我的口袋里取出纸巾,擤了一下鼻涕。
“爸爸拿出我小时候的照片,一个劲儿地说太像了、太像了,还盯着我的脸,感觉他好像在确认什么。”
“是吗?”
“他们说了好几遍,让我再去。”
“那,你就把事实说出来吧。”
“不行,我不会那样做,悲伤的事实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希望爸爸妈妈一直认为我还活着。先于父母离开这个世界,是最大的不孝。”
的确如此,但是,这样真的好吗?裕子不痛苦吗?
裕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悟,在我最后那一刻,只要你在就可以了……”
快到家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裕子突然说:“喂,你看。”
裕子伸出胳膊,把手伸到我的眼前。
“项链,妈妈给的。”
她的手指上,晃动着一条银制的普通项链。
“听说是姥姥给妈妈的。妈妈说,本来想让我在结婚典礼的时候戴。”
“嗯。”
“妈妈的愿望没能实现。”
“不过,你妈妈最后还是把项链交给你了。”
“是啊。我问她,这东西给我合适吗?妈妈点了好几次头,说合适。”
“你妈妈知道,裕子就是裕子。”
“是吗?”
“肯定。”
裕子的母亲肯定认为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在梦中时间倒流,见到了小时候的裕子,而且实现了愿望。
“我会珍惜妈妈的项链。”裕子说。
36
我望着她睡觉时的样子。
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件陶器,纤细而易碎;微微张着的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突然想到,人一生呼吸的数量,是不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定下了?这由我们无法看到的某个人——要么是死神,要么是天使——负责。当数到早已定下的数字时,他们会把那个人的灵魂带走。
我在心里对睡梦中的裕子说:
在慢一些呼吸。
不要被别人把灵魂带走。
不用着急。
慢慢地。
……
而且,我非常需要你。
37
和父母的见面,的确给裕子的心理带来了某些变化。她以前时常表露出的老成的说话方式,以及成熟女性特有的柔和举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精神世界正在飞速追赶她的外表。
我的妻子九岁,而且明天可能变成八岁。
到现在,两人一起外出,也不再担心别人怪异的眼神了。尽管我有些痛苦,但别人好像都把我当成裕子的年轻父亲了。
所以,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到周末,我总是带裕子外出。我认为阳光对人有治疗效果,对现在的裕子,阳光是必需的。
到了春天,裕子依然像是和谁约好了似的,大概每隔半月就发一次高烧,病倒在床。虽然对方老老实实地地遵守时间,但她显然搞错了约会的对象。
即便不发烧,她也不停地从那薄薄的唇间发出咳嗽声,就像要吐出心中的阴影一样,这听上去像非常伤感的话语,也像把玻璃杯轻轻地放到缺乏生命气息的空屋子的桌子上,所发出的声音。
38
我拉着裕子的手,走在自然公园的人行道上。
或许是被春天温和的阳光吸引,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在深绿中轻松散步的一家人或恋人。为什么聚集在公园里的人看上去都一样幸福?他们肯定也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圣诞夜和公园这样的时间与空间,也许具有共通的特性,那就是幸福与和睦。
不久,走到了大广场,我们坐在长凳上休息。我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递给了裕子。
广场中央,孩子们正在欢快地踢足球、四处摆放的长凳上,恋人们正在聊着自己的未来。
以前的我们也是如此。
十八岁的我们本来就是幸福的,而且认为这种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想法占据着我们整个头脑。
我指着广场四周的樱花树。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那里的树还是很小的树苗。”
为了能让樱花树互相支撑,每棵树都被横木括了起来,这让我联想到牙齿矫正器。
“嗯。约翰总想把树跑出来,每次都要费劲地阻止它。”
我总是这样试探着和裕子聊一些往事。如果她还记着那件事,能给我相应的回答,我就非常高兴。
“第一次亲吻的地方,你还记着吗?”我说。
“嗯,记着,就在树林里的小亭子。”
“第一次爱抚也是在那个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直接触摸裕子的胸部。”
裕子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每当看到这种表情,我就感觉自己孤零零被遗弃在远离太阳的行星上。
“巡逻的老爷爷总是一到八点半准时来,喊着:要关停车场了,还有车子吗?”
过了一会儿,裕子说:“是的,我记着。那老爷爷现在还好吗?”
“肯定很好,今天还会来喊:要关停车场了,还有车子吗?”
“是吗?”
“嗯。”
在春天的公园里,如果能这样和裕子相互交谈,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就是这种感觉。
39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世界就像一个无法通融的死板男人,只知道准确无误地记录着时间,每一天都准时把我们带到未来的一天。只有裕子在这种框架之外,独自在时间的轨道上逆行。
我们经常去废弃工厂或杂木林的人行道上,有时候还去镇外田径场的看台,到处追寻我们之间落叶般积攒下的记忆。
我们还去了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去过的那家意大利餐馆。我要了米兰风味的嫩煎猪肉,裕子点了辣香肠比萨饼,但她连一半都没有吃完。她饭量很小,这让我非常不安。结婚纪念日时的她,苗条的身体中显露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旺盛食欲。这种差距变成了一个尺度,冷漠地预见了裕子的将来。裕子正不断地失去各种东西,对她来说,或许没有必要再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什么了。
有一天,我们坐上电车,又转乘公共汽车,去了我们毕业的高中。
因为是星期天的中午,校园内几乎见不到人。穿过校门,走下约五十米长的斜坡,就是教学楼的大门。裕子一边走一边踢着柏油路上的小石子。
“在下坡路上,这样会摔跤的。”
“没事儿。”
可话音刚落,她踢石头没踢准,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我立刻伸手撑住了她,但她踢出去的脚上穿的鞋子掉了下来,滚下了斜坡。
“谢谢。”裕子说。
“不用谢。”
“我的鞋子……”
“嗯。”
“太大了,不跟脚。”
“那就再买双新的。”
“对不起。”
“不用道歉。”
“可是,又要让你花钱……”
“没事儿。”我小声地回答道。裕子挣开我的手臂去捡鞋子。
我盯着她那瘦小的背影,在心中念叨着:
不用在意钱,因为你正在忍受更痛苦的事情。
鞋子之类的东西,只要你需要,不论多少我都给你买。
只要你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买一万双鞋子。
我领着裕子走进教学楼,换上为客人准备的拖鞋,我们沿着寂静无声的昏暗走廊往前走,随风飘来了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的学生的声音。
我们上了楼梯,向高三时曾用过的教室走去。
“有点害怕。”
“害怕?”
“嗯。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会说我们的。”
“没关系,我们是这里的毕业生。”
“嗯。可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是吗?”
“嗯。”
教室与六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我望着杂乱摆放的桌椅,好像又听到了那个时候同学的笑声,还有互相叫喊时的喧闹声。
我们确实在这个地方待过。
裕子走到窗边,坐到了那一列中间的位置上,扭过头,用和她外表不太相称的成熟眼神盯着我。
十七岁的裕子。
我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
“井上,井上在吗?”裕子说。她模仿着老师的声音,尽量压低嗓门,我默默地注视着裕子一个人的表演。
“五十岚,你知不知道井上在哪儿?”
然后,她恢复了本来的声音。
“不清楚,不知道。”
接着,她身子一颤一颤,哧哧地笑了起来。
“一直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呢?”
“你指什么?”
“不论调几次班,换几次座位,为什么我们的座位总是排在一起呢?”
裕子眨着大眼睛想了好久,才说:
“肯定是有人觉得两个人应该在一起,所以让我们的位子一直挨着。”
“是这样吗?”
“嗯。”
我的心里又冒出了疑问:果真如此的话,不知在何处的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快又要把两个人分开呢?先让两人相遇,深深地结合在一起,又把两人拆散,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应该感谢这个不知名的人。托他的福,我得到了最大的快乐。”裕子说。
我看了看裕子,心像被针扎了一般。她却平静地看着我。
“是吗?”
“是的。”
然后,裕子用既不是八岁也不是二十四岁的,而是总能让我看到那单薄背影的十七岁的表情,温柔地微笑着。
40
离开教室后,我们直接去了操场。
在操场的一角,网球队好像怕干扰别人,只用了球场的一面悄悄地联系。除了他们,操场上没有别人,他们到底怕干扰谁呢?
我对裕子说:“田径队好像消失了。”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星期天,或许在休息。”
“可能,不过,你看。”我指着杂草丛生的一个地方,“那里原来是起跑位置,已经看不到跑道线了。”
“那么说……”
“也许是解散了,即便存在,也只有一些有名无实的队员。我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是吗?”
“嗯。当然是从心境上来说,并不是真正地回去。但是,怎么说呢,感觉就像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沉到了水库底下。”
“这感觉非常凄凉?”
“不,不是凄凉,确切地说是苦闷。”
裕子跷了跷脚,注视着我的脸问道:“一样吧?”
“不,不一样。”
“我不懂。”
我考虑了一会儿,把心中的概念翻译成适合她的语言。
“比方说,你想一想约翰。”
“嗯。”
“她现在年龄很大了,不久后就会死去,再次回到大地中。”
“嗯。”裕子低着头答应。
“你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些难受吧?”
“是的。”
“这,就是苦闷。”
“这是苦闷……”
“是的。如果约翰已经不在了,你再想起她,就会感觉心中有一个很大的裂口,非常悲伤——这就是凄凉。”
裕子低着头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了脸。
“嗯,明白了。虽然相似,但是有区别。”
接着,她就像一个解开了智慧之环的孩子,露出了天真的微笑,一个劲儿地说“明白了”、“明白了”。
但是,她无法理解我苦闷的原因。
苦闷和预感相似。我看到荒凉的操场时,被一种无法控制的失落笼罩了,于是将这感觉用“苦闷”这个词替换。失去了本应降生的孩子,失去了父母的亲情,又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场所,接下来我将失去更重要的东西。我感觉消失的起跑线象征着我的未来。
“我们去体育馆吗?”
“嗯,去看看。”
体操队今天可能也在训练,至少裕子那时是这样,而且作为体操名校也用该如此。多数情况下,最终的结果是对付出的时间的回报。
体育馆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少女们清新有力的喊声。
我们悄悄地往里看,二十多个体操队员拿着各种各样的道具,在体育馆擦得锃亮的地板上奔跑跳跃。我一看身材纤细的少女,就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只不过是又想起六年前曾经看到的情景——十七岁的裕子,纤细的身躯裹着橙红色的紧身衣,比谁跳得都高。
裕子悄声对我说:“看来我能回去的地方还在。”
“是啊。”
“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嗯……”
“变成了这个样子,根本没法去见教练了。”
“嗯。”
“这,应该是苦闷,还是悲伤?”
我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既苦闷又悲伤。”
不对,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能表达出裕子心情的语言。我想,比起失去的“能回去的地方”,“还存在却无法回去的地方”肯定更让人难受。
“回去吧。”
我拉起了裕子冰凉的手。
“我们应该回去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那里就是全部。而且,除了我们两人,不需要别人了。”
我们开始往回走。裕子轻轻地把手贴在胸口,抬头看着我。
“世界的大小、有联系的人的多少、一起度过的时间的长短,这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幸福,就存在于这么小的心中。”
“是啊,只要心中充满了幸福,可以不需要其他的东西……”
41
六月。雨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天。
我一直憋在屋子里,从小玻璃窗往外望,感觉自己仿佛被明胶制的薄膜包裹了好几层。
但是,雨依然没完没了地下。冰凉透明的水昼夜不休地倾注到这个世界上。窗外即便有拿破仑鱼游过去,我也不会感到多么惊讶。
裕子已经连续烧了四天,至今仍没有退烧的迹象。已经没有可以替换的睡衣了,我赶紧洗好衣服晾到了屋里,但不管过多长时间,还是又湿又凉。而且,这些睡衣对裕子来说已经太大了。
我想,她现在恐怕只处于六岁或七岁的年龄。她变得更加瘦小了。
我从裕子的额头上取下毛巾,泡到洗脸盆里,呆呆地望着漂在水中的白毛巾。突然,我意识到裕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呆的我。
“感觉怎样?”
“嗯,做梦了。”
“梦?什么梦?”
“成年的我赤裸裸地和悟拥抱在一起。”
“哦。”
“感觉暖暖的,非常舒服。”
“是吗?看来是个好梦。”
“嗯。”
我一边拿过做好的酸奶让裕子喝,一边说:“裕子……”
“什么……”
“我明天必须去上班。如果再请假就会被扣工资,关键是不能给事务所添麻烦。”
“嗯。”
“但我不能把裕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决定请人过来。”
裕子不安地看着我。“请人来?”
“是的。”
“谁?”
“不用担心,那个人对你的情况非常清楚。”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牧师的夫人。”
“是的,就是依李子,还记着吗?”
“当然,哪能忘了呢?”
虽然裕子这样说,但她已渐渐忘记了许多事情,就像记忆之水一点点地移到了一个小容器里,她的许多记忆洒落出来,不知流到了何处。
裕子把手伸进胸口,取出挂在项链上的结婚戒指让我看。
“悟,让我看看你的。”
我抬起左手伸到裕子眼前。
“真想让这两个戒指一直在一起。”
裕子用她的小手握紧了我的无名指,她的手又热又湿。
“没问题,肯定可以。”我说。
“是吗?”
“嗯。”
“这戒指能在这里,多亏了牧师的夫人。”
“是啊。”
裕子开始猛烈地咳嗽,她松开了我的手指。我隔着毛毯为她拍后背,用另一只手把杯子端到她的嘴边。裕子含了一小口顶多能润润喉咙的水,摇了摇头。
“没事了,好了。”
裕子看上去很疲惫,在床上大口喘息。
过了好长时间,裕子突然说:“真讨厌下雨,我还想去森林公园。”
“病好了就能去。只要雨停了,很快就到夏天了,我给你买件白色的连衣裙,穿着新衣服一起去公园。”
“真高兴……再买双粉红色的凉鞋。”
“谢谢……”
过了一会儿,裕子有进入了梦乡。
42
第二天,快到八点的时候,依李子到了我们家。昨天,裕子还在睡觉的时候,我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她,依李子痛快地同意照顾裕子。除她之外,我想不到可以拜托的人。如果不行,我打算今天再向事务所请假。
一看到我,依李子第一句话就是:“裕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睡觉。刚才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二。”
“是吗,烧得太厉害了。”
“总是这个样子。”我说着把她让进了屋,“和那个时候相比,她又小了很多,你不要吃惊。”
依李子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悄悄地向床边走去。她站在枕边,用手拢住长发,弯腰注视着裕子睡梦中的脸。她的表情略微有点变化,但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确实小了许多,看样子只有六岁左右。”
“我觉得也是,最近变小的速度好像加快了。”
依李子又弯了弯小巧的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裕子的脸。这样看上去,她们两个人就像是出于同一个造型师之手的一对雕塑。如果没有参照物,依李子看上去比实际上高许多,这或许是她脸庞娇小而四肢修长的缘故。
“她的脸真漂亮。”她说。
“是啊。不过,我觉得你也很漂亮。”
“谢谢。”她扭头看着我,冲我微微一笑,“能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非常高兴。”
“是吗?”
“嗯。因为井上君不会说虚伪的话。”
“啊,是啊,或许是这样。”
“虽然交往时间不长,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出来,这是生存所需要的能力。”
我想起了牧师给我讲过她的经历。
依李子继续说道:“也许,裕子能够如此美丽,是因为她舍弃了所有的东西。作为补偿,她得到了美丽。”
这么说来,依李子同样也失去了许多东西,由于战乱失去了双亲,为了生存失去了故乡。如果说这就是她美丽的原因,那美丽也太让人伤感了。
依李子用手摸了摸裕子的额头,裕子立刻睁开了眼睛,浮现出平静的笑容,像是仍然沉浸在睡梦的幸福余韵中。
“啊,牧师夫人。”裕子睡眼朦胧地看着依李子。
依李子微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了,很高兴能再见面。”
“我也很高兴,结婚典礼非常好。”
“是啊,是最棒的结婚典礼。”
裕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恭敬,对依李子说:“谢谢你,依李子。”
“谢我什么?”
“多亏了你,才能办成那么精彩的结婚典礼。每次想起来,都想说声谢谢。”
依李子默默地注视着裕子稚嫩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指拢了拢裕子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慢慢地开了口。
“我只不过是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时我也很愉快。”
她眯起眼睛看着半空,就像在注视心中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想你们也注意到了,我们夫妻没有孩子。所以,”她继续说,“我把你们看作我的孩子,心里非常高兴。”
“可是,依李子,你不是非常年轻吗?竟然把我们当作孩子……”
她脸上浮出笑容,摇了摇头。
“别看我这个样子,可我都三十八岁了。没有孩子的女人老得慢,再加上我个头小巧,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
我的猜测竟然有近十岁的误差。这样,先不说我,依李子把幼小的裕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并不稀奇。
“我,小时候,在越南发生了一件事,结果我的身体再也不能生育了。”
一直沉默的裕子突然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非常让人讨厌的事情吗?”
依李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太小了,感觉像是人工制成的。那么小的指甲,如果买一次指甲油,估计能用上五年。
“一旦发生战争,一些人心中的锁就会‘哐当’一下脱落。他们会做出平时难以想象的残酷行为。”
“你有这样的遭遇?”
“嗯。不过,我还算是好的,能这样活了下来。枪支和弹药是不是很恐怖?战争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让人的心灵扭曲,让他们毫不在乎地把枪和弹药用在别人身上。”
依李子歪歪头看着裕子,意思好像在说“能明白吗”。
“可是,如果是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枪和弹药。”
“是啊,裕子当然是这样的人,我认为许多人也都是这样。但是,不论在哪个世界、哪个时代,每十个人之中肯定有几个并不是这样想。因为那种行为不会遭到惩罚,他们就满不在乎地去伤害别人,或者说,有人很想去伤害别人。”依李子说。
“这让人太讨厌了。”裕子嘟囔着。
“最好的办法是尽量生活在狭小的世界里,这样就能减少遇到那些人的机会。”依李子缓和了一下表情,“你们的实际已经够小了,而且是封闭的,什么地方都没有恶意。”
“是的,我只有悟。”
裕子说这话时,似乎很自豪。
“这是很幸福的。现在的人们,看上去好像都拼命地要和别人建立联系,多和一个人建立联系,似乎就能多一些好处。这简直就像没有深度的游戏。”
狗的一生是那么短暂,而人的内心是多么狭隘。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当谋求数量的时候,人就会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
“喂,时间来得及吗?”
听依李子这样说,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液晶表。
“啊,我得走了。”
“不用担心裕子。”
“嗯,那就拜托了。”
我走到门口,把脚伸进皮靴里。
“对了,牧师还好吗?”
“嗯,很好,就像过了冬眠的熊一样忙着四处活动。”
“熊?”
“是的,白熊,据说居住在北极地区。他也是在北方长大的,不过一点也不经冻,冬天的时候几乎都在冬眠。”
我脑中浮现出了迟缓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牧师。
“总感觉牧师的样子能让人心情平静。”
“是的,非常有魅力,光看着他就感觉很幸福。”
“真好。”
“无与伦比。”
依李子灵巧地闭上了一只眼睛,催促我到时间了。我向躺在床上的裕子说了声再见,随后离开了家。
43
用了三天时间,裕子才退烧。在这三天里,依李子每天都来我家,所以她们两人变得非常亲密。或许两人原本就相似。
44
“依李子给我讲了许多事情。”
裕子坐在餐桌的对面,她面前放着玉米羹和面包卷,但几乎一点也没有动。裕子更瘦了,只有闪闪发亮的眼珠格外醒目,皮肤过于洁白,被汗水浸湿后,发出陶瓷般的光泽。说她是有血有肉的少女,不如说更像人造娃娃。
“我还听说了牧师的故事,非常不可思议。”
“是吗?”
“嗯。不过……”
“嗯?”
裕子像说些什么,微微地张开了口,但话到了嘴边又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经过长久而微妙的沉默后,她开始讲述牧师的故事。
那的确是不可思议的故事。
45
巴德曼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弟弟下面还有一个同样小三岁的妹妹,不过她在这个故事中仅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巴德曼和弟弟之间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巴德曼从小就身材高大魁梧,而弟弟由于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在同龄孩子中显得非常矮小。巴德曼是追求实际的人,靠行动谋求结果,信奉力量;弟弟是个空想家,除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对其他的一概不敢兴趣,简直像会说话的植物。另外,巴德曼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弟弟却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信奉传统的基督教。弟弟认为《圣经》上写的都是事实,深信不疑。
家里人都纳闷,不只是什么让弟弟成了这个样子,总之,就像拉纳斯的毛毯一样,弟弟不论去哪儿都带着《圣经》,可以说是通过《圣经》学会语言和文字的,张口就说:《圣经》上是这样写的。
巴德曼对这样的弟弟感到厌恶,一有机会就嘲笑他的信仰。弟弟并不反驳,脸上总是浮现出平静的笑容,无言地盯着巴德曼。
事情发生在巴德曼十三岁、弟弟十岁的时候。
这一年,二月末的星期五,巴德曼和两个顽皮的朋友合谋,计划让弟弟钻进一个小圈套。
当灰色的天空染成了暗褐色,夜幕马上就要降临的时候,巴德曼和两个朋友,加上弟弟共四个人来到了城外的教堂前。过了教堂就是野地,昨天才停的大雪覆盖着地面,四周被染成了一片白色。
巴德曼和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哧哧地笑着,把手放到了弟弟的肩膀上。
“呀,就像你知道的,我们三人现在被禁止进出教堂(他们在教堂后的墓地上涂写‘遭报应’时,正好被牧师发现了),可我们也应该有向上帝祈祷的权利。”
“哥哥,你不是不相信上帝吗?”
“不,没那回事儿。”巴德曼为了不给弟弟仔细考虑的机会,紧接着说:“总之,我们先在想进教堂,按照祈祷书举行礼拜仪式。无论如何需要你的帮助。”
巴德曼指着弟弟的大衣鼓鼓的口袋,那里总是放着《圣经》。
“你知道《圣经》里面许多精彩的话,而且从没有缺席过礼拜日的礼拜。”
“可是,牧师今天去纽卡斯尔了,教堂关着呢。”
“没关系。”一个朋友格林从口袋里取出了黄铜钥匙,他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家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复制的钥匙。牧师来配钥匙的时候,为了慎重起见,我多做了一把。”
瞅准牧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多次用这把钥匙偷偷溜进教堂,一边喝着从店里偷来的酒,吸着质量低劣的怪味香烟,一边说大人的坏话,没有比教堂更适合干这些事的地方了。
“不能随便进去。”
听到弟弟的话,格林夸张地向后一仰。“难道我们是罪人。”
“别说傻话,上帝不会那么小气。他一年到头都不会休息,一直营业。这和牧师在不在没有关系。”
即便如此,弟弟仍然反对。格林毫不在意地打开了教堂的锁,推开了赤松做成的厚重大门,另一个朋友维尔率先踏进了礼拜堂。
“太冷了,简直像冰库。”
接着,两个人跟在维尔后面,把不情愿的弟弟夹在中间,走了进去。
巴德曼早已习惯了里面的情景,而弟弟似乎被空无一人的昏暗礼拜堂震慑了。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照着的基督像。
“不行,还是不行……”
弟弟低声地嘀咕着。
“没关系。”
巴德曼轻轻地把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
“如果这是无法宽恕的亵渎,那我们根本无法进入这里。上帝不是万能的吗?”
他用力推了一下弟弟的后背。
“快去祭坛那里。”
弟弟就像被一根看不到的线牵引着,有些抵触,但丝毫没有放慢走向祭坛的脚步。
巴德曼和朋友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一点点地后退。当弟弟走到祭坛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教堂的大门口。
“啊,我神圣的弟弟。”
听到巴德曼的话,弟弟扭头往后看。
“我给你一个测试你的信仰的绝好机会。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整个晚上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如果你的信仰货真价实,那你应该不会在意寒冷和饥饿。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弟弟带着平静得有些异样的表情,注视着巴德曼。那视线让巴德曼一瞬间感到了胆怯,但他抑制住了,一狠心关上了教堂的大门。
在大门外,他发怒般地吼道:“鬼才相信有什么上帝的奇迹!”
然后,他带着两个朋友离开了教堂。
当然,他压根儿没打算把弟弟一直关到第二天早晨。如果那样,弟弟有可能被冻死,家里人也会慌乱地到处去找。关上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只要能看到弟弟由于饥寒交迫和恐惧黑暗而瑟瑟发抖,看到那张平时假装正经的脸变了形,他就很满足了。
“喂喂,上帝怎么没来救你?”
他期待着弟弟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
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又回到了教堂。
“听不到一点动静,我还以为肯定在大哭大叫。”格林说。
巴德曼默默地催促格林打开了锁,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里面漆黑不见五指。
“灯呢?”
“主电源被关掉了,要不要打开?”
“不用,被别人发现就糟了,手电筒就够了。”
他们用小手电筒把礼拜堂照了个边,但是,哪里也看不到弟弟的影子。
巴德曼大声吼着:“喂!快出来!你在哪儿?”
维尔拍了拍巴德曼的肩膀。“没有,到处都找了。”
“可是……”巴德曼使劲摆着手,“怎么会这样?”
“锁得好好的。除了那里,没有地方可以出入,你弟弟跑到哪里去了?”格林问。
“不知道。难道被天使拐走了?我还想问问呢。”
“总之,先到外面去吧。”
他们决定分头在教堂四周寻找,以礼拜堂为中心,渐渐扩大搜寻范围,最后都伸展到了半径五百米的圈子,但是,没有找到弟弟。
过了八点,三个人意识到手头的问题已经超出了自己能承受的范围。他们把几件事情放到天平衡量,最后还是得出“弟弟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的结论,决定向镇上的大人乞求帮助。
他们省略了教堂中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父母和警察,弟弟失踪了。
彻夜进行了搜查。一种火烧火燎般的焦躁感,使巴德曼感觉心底就像被烧焦了一样,虽然其中也有自责的成分,但事情的不合理更让他感到急躁。他担心弟弟的安危,走在搜索队的最前面,在白雪皑皑的荒野中四处寻找。
46
巴德曼听到发现弟弟行踪的消息,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了。
后来,第一个发现弟弟的青年讲,弟弟在镇子背面三英里开外的密林中,就像缩在树根下一样横躺在那里。
青年人还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完全没有脚印。森林中大概有三十厘米深的积雪,不过这里从星期四起一直没有下雪。如果他是走着去那个地方的,应该会留下脚印,但是没有。他的四周铺着洁白的雪,就像轻轻放在那里的绢制毯子。”
对此,应该如何解释呢?
弟弟对事情的原委只字未提,倔犟地紧闭着嘴巴,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向人们露出了伤感的笑容。当然,这对巴德曼他们来说再好不过,虽说如此,他还是强烈地希望从弟弟嘴里听到事情的真相。
弟弟身体虚弱,还差点引起肺炎。他躺在床上,身上连着输液管子,不停地发出微弱的呼吸声,朦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不论是怎样不合情理的过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拨动起因那颗棋子的也是自己。一想到这些,巴德曼就感到心情特别沉重。
只要时间允许,巴德曼尽量守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弟弟。这或许毫无意义,但他总觉得在离开弟弟的间隙中,会发生什么不测,所以,他非常不安。
星期天的傍晚时分,弟弟已经恢复到可以在床上坐起身喝热牛奶了。家里人都去了楼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巴德曼第一次说出了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弟弟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巴德曼,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哥哥。我跟人有约定,答应不告诉任何人。”
“约定?”
弟弟就像把说出的话拿到手上体味一样,无言地注视着左手的指尖。
“是的,约定,非常非常重要的约定。如果我告诉了别人,事情就糟了,所以不能说,这是为了大家好。”
“大家?先说说你到底跟谁有约定?”
弟弟看着巴德曼,似乎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谁?当然是上帝了。”
“上帝,喂,别胡说。”
巴德曼发出了怒气冲冲的刺耳笑声,而弟弟只是悲伤地把视线落到了白色的床罩上。
长久的沉默后,弟弟低声地嘟哝道:
“追求奇迹的,实际上是哥哥你自己。”
弟弟在三天后死了。
47
弟弟在谁都没能预料到的情况下,突然死去了。或许只有巴德曼预感到了这个结果,弟弟像是专门挑选了他外出的时候死去的。
医生也诊断说,弟弟正在慢慢地恢复,事实上,弟弟的情况看上去也一天比一天好。但是,他的额头上刻着无法看到的印记,注定要去另外一个世界。
关于弟弟的死,没有人责备巴德曼。但是,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巴德曼本人。他那时下定决心,等到了十五岁就离家出走。
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
不,自己可以存在的地方,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
48
弟弟死后,过了七周。
那一天,巴德曼和家人一起去住在阿伯丁的叔祖父威力姆家。那天弥漫着大雾,天气非常冷,巴德曼和父母及妹妹一起脚步沉重地走在通向国道的石板上。威力姆患了肝硬化,主治医生说他撑不到夏天了,而且他快到九十岁高龄了,又嗜酒如命,身边的人都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巴德曼的父亲说,要在他还清醒时去看看他,所以一家人都去了。
到了国道上,走了半英里,才走到公共汽车站。
一直在下着毛毛细雨,世界就像老人看到的景色一样浑浊。
在车站等汽车的时候,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轻轻拍了一下巴德曼的肩膀。巴德曼惊讶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把一张发黄的纸递给了他。他接过来看了看写在上面的字。
“和上帝共度此生。”
这拙劣的笔迹,巴德曼太熟悉了。
“这张字条从哪儿来的?”
那男人无言地指着眼前通向镇中心的道路,巴德曼的视线跟这那人的手指移动着,突然看到一个少年正从道路的拐弯处走过。
单薄的肩膀,细细的脖子,褐色的鬈发。
不可能看错。
“爸爸,等我一下。”
巴德曼说完,就朝着少年消失身影的小巷跑去。
是弟弟。巴德曼确信无疑,但涌出的疑问一直在他心中打转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奇迹”?那个人是谁?
总算跑到了小巷入口,巴德曼凝神望着前面被雨水打湿了的石板路,模糊地看到在昏暗的前方晃动着白色的衬衣。
巴德曼又跑了起来,但是,到下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却看不到弟弟的身影了。他环顾了向左右延伸的道路,看到弟弟正走在右边的狭窄小路上。
他开始跑。
后来,弟弟又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了……
就这样追了大约十五分钟,不知不觉中,巴德曼把弟弟跟丢了。他呆呆地站在昏暗的小巷里,不停地喘粗气。
“或许我永远不可能追上弟弟,因为,我想抓住的是那家伙的亡灵。”
巴德曼想起了手中湿湿的,攥成一团的纸条。
“和上帝共度此生。”
难道那家伙为了说这句话,才特意出现在我面前?这就是他说的“约定”?
巴德曼无力地摇了摇头,向家人等候的车站走去。
49
巴德曼回去后,父亲连珠炮似的问了许多问题,他只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装作没有听见。由于错过了一趟车,父亲非常恼火。
在雨中等待下一辆汽车的到来,的确让人不舒服,不过巴德曼硬是装得满不在乎。他假装没事儿般环顾四周,递给他纸条的四五十岁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感觉等待的时间非常漫长,后来,终于来了下一辆汽车。巴德曼和家人一起上了车,又透过车窗望了一眼车站,但是,依然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或许,那个男人也是亡灵中的一个。
坐上车十五分钟后,汽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一位乘客问道。
司机用全车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喊道:“前面好像出事了,道路封锁了。我先下去看看,你们等等。”
乘客出于好奇心,也都跟着司机陆续下了车。巴德曼制止要站起身的父亲和妹妹,说了声“我去看看”,跟着其他的乘客下了车。汽车正好开到了接近长桥的地方。
先去看现场的司机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一个乘客问。
司机颤抖着嘴唇说:“汽车从桥上掉到河里了……是我们公司的汽车……前面发车的那辆掉下去了……”
这就是“约定”,是“奇迹”。
弟弟与他认为是上帝的某个人交换了约定。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请求上帝把家人从事故中拯救出来,而且,最终实现了。坠落的汽车上共有二十五名乘客,其中只有两名生还者。巴德曼一家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又扭过了身,再次回到了生者的世界中。这多亏了那张纸条。
“和上帝共度此生。”
最后,巴德曼听从了这句话。
50
过了很长时间,当我再次向巴德曼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形时,他曾经这样说:
“我至今仍然不太明白,和弟弟交换约定的人究竟是不是上帝?那也许是另外的一个人。因为我想,上帝应该不会索要用来交换的东西。”
“听了牧师的故事,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裕子说。
“什么?”
“是约定。”
“约定?什么约定?”
“不能说,是秘密,如果告诉了别人就糟了。”
“是关于牧师的事?”
裕子摇摇头。“不是,是关于我的。”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湿润的眼睛望着窗外。
“是秘密。”
她的话听起来比以往的都伤感,这让我非常不踏实。
51
季节在缓慢地推移,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今年夏天气温不太高,到了七月末,有时仍然会连着几天是微凉的天气。我很担心裕子的身体,不过和冬天相比,她的情况看上去稳定了许多。事实上,裕子已经吃不进什么东西了,就算没有感冒,也经常大白天就躺在床上。只要我离开她,她就感到非常不安。我下班回家后,有时能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珠睡着了。
为了不让她寂寞,我买了手机,还把手机的号码存到了家中的电话机上,都为她设置好了,只要按一个键就能找到我。对于“五岁”的她来说,一个不差地按完手机长长的号码,需要很大的努力。
我告诉裕子,没有特殊的事情,不要在我工作的时间打电话,所以她总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拨通我的手机。
“悟?在干什么?”
“正在吃中午的盒饭。”
“是吗?”
“裕子,你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正在等着你回家。”
“喂。”
“嗯?”
“如果你一直这样,时间就会变得越来越长。你看看书,看一下电视里的饮食节目,或干点别的事情,这样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也不想干。悟……”
“怎么了?”
“我很寂寞,快回来吧。”
“好的,但是,我必须工作到傍晚。这是规定。”
“是吗?”
“是的。能忍耐吗?”
“可是……太寂寞了。”
“嗯。知道了,可还要再忍一会儿。”
“嗯。”
就在样,每天一到中午,我们就重复同样的对话,似乎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挂上电话后,我会重新环顾一下四周。
藤泽久美总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裕子说过,这简直像传心术。
的确如此,而且,这是在有限的封闭世界中才能实现的亲密交流,我的手机只和裕子相连。我还想,如果世界上只有两个传心术师,有一天两人终于相遇,估计他们也有这种感觉。
52
我决定把裕子送到私立的托儿所里,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让我很不放心,而且,如果她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等待上,太可惜了。虽然人都在有限的时间里生存,但她剩下的时间太短了。
把自己的妻子送到托儿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也考虑过一段时间。这么做或许会伤害她的自尊心,那样,我可能放弃这个计划。
不过,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我想,如果她说讨厌去托儿所,那只是出于一个五岁少女常有的对未知场所的不安,或是害怕接触陌生人。但是,她并没有显现出不安,而是痛快地答应去托儿所。
前一天晚上,我决定给裕子剪头发。去见生人的时候,打扮得漂亮一些是起码的礼节。
我在地板上铺满报纸,中间放上椅子,让裕子坐在上面。把她编着的辫子解开后,发现头发都快垂到腰部了。尽管她在其他方面都在逆向发展,但头发还在不停地长,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轻手轻脚地一点点地修剪她的头发,把后面的头发剪到肩头的位置,前面的刘海齐齐地剪到眉毛上方。我本来就不专业,加上裕子怕痒,好几次扭动身子,所以说不上剪得多么好,但感觉比以前清爽了许多。她好像也很满意,好几次走到镜子前照来照去。
裕子开始变小之前,她经常为我剪头发。当时我们没有钱,我在每天的工作中顶多见两三个人,所以觉得没必要去理发店。
“你的头发太爱打卷了,给你剪头发,就像拿着柴刀走在灌木丛里。”她总是这样说。
“有那么差吗?”
“就像在亚马逊河边烧林造田。”
“不过……”
“什么?”
“人的身体全部由曲线构成,头发也可以是卷着的。如果只有头发笔直,反而觉着不自然。”
“莫名其妙的谬论,别人一般不会这样想。”
“是吗?”
“嗯。不过,你喜欢我的头发吧?”
“是的。”
“尽管笔直得不自然?”
“当然。”
“谢谢,我也喜欢你的鬈发。”
最近,我时常忘记我们曾经拥有那样的日子。
去托儿所的第一天,我们手忙脚乱地干完早晨该做的事,比平时提前十五分钟出了家门。我把裕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向车站前的托儿所奔去。
“怎么样?有什么担心的吗?”
“没有,没事儿。”
“能和其他的孩子融洽相处吗?”
“嗯。因为我非常喜欢孩子。”
她有时候说起话来还像个成年女性。尽管从外观和举止上看,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但记忆的片断带给了她其妙的双重性。
到了楼前,我拉着裕子的手爬上了电梯旁的楼梯。她的手冰凉,从紧紧握着的手指能感觉出她有多么紧张。
“裕子。”我说。
“什么?”
“下班后,我就赶紧来接你。”
“嗯。”
“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地玩吧,能交到很多朋友。”
“是啊。”
但是,她的手指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到了托儿所后,我把裕子交给了出来迎接的女保育员。她非常年轻,给人很爽快的感觉。她一看到我,脸上流露出了似乎在推算什么的表情,随即换成了微笑。
“这位爸爸真是年轻。”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她笑了笑。
“对了,您女儿的名字是……”
“裕子。”裕子说。
“裕子,这名字真好听。”
“谢谢。”
我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偷偷地看了一眼裕子,担心这样的对话会对她造成伤害。但是,裕子一直盯着在屋子里玩的孩子。
“前几天听说您说过详细情况,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她长时间以来一直一个人生活,不习惯和别人接触,因此,不要马上让她进入热闹的圈子,最好慢慢地过一段时间,再让她容纳进去。”
“知道了,我会注意,还有别的吗?”
“这个嘛,对了,在别人看来,她有时会有些奇怪的举动。不过,希望你们不要太在意,因为她的情况非常特殊。我想,她或许和其他孩子有很大的不同。”
“特殊情况?”
“是的,非常特殊的情况。”
“那是……”
“她恐怕比你还大,是个二十四岁的女人。”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我最终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片刻的沉默后,我说道:“那拜托了。”就向门口走去。
“悟……”
穿过孩子娇嫩的欢笑声,裕子细微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回头一看,我发现裕子正站在屋子中央,害羞似的向我挥手。孩子们在她周围跑来跑去,她腼腆地笑着,对我说:
“路上小心。”
“嗯,那我走了。”
我打开门,走出了屋子,又回头看了一眼,透过快要关闭的门寻找裕子的身影。她呆立在孩子们的中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举起右手,交叉着手指给她打手势。裕子轻轻地点头,还冲我说着什么,但那声音被孩子们的声浪吞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门关上了,只剩下一片寂静。目送我出门的裕子,看上去比一个人待在家里还要孤独。
53
在托儿所里的生活,裕子没有说太多,我一直认为她和孩子们相处得还可以。在家时,两个人的生活也没有特殊的变化,最初的一周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周末我们去了自然公园,走在森林中的沼泽四周的小路上。裕子穿着我为她买的白色连衣裙和粉红色凉鞋。看着她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初次相见时裕子的背影。
透过衬衣看到的白色的内衣。
那似乎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简直像是前世看到的情景。
54
那天,在临下班的时候,突然有客户找我,结果我比平时晚到托儿所四十分钟。一想到裕子可能感到不安,我自然加快了脚步。电车一到站,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车门打开,随即冲到了站台上,跑过检票口,飞奔到托儿所那栋楼的台阶上。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门时,发现裕子就在门口。
“裕子——”
她立刻走到我身边,把脸深深地埋到我的肚子上。
“来得真晚……”
“对不起。”
屋子里还剩下几个孩子,他们在我进门的那一刻看了我一眼,又马上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那些孩子也一直等着来接他们的家长。
估计裕子从约好的时间起,就一直站在门前等我。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嗯,咱们快点回家吧。”
我身体里轻轻地响起了她含糊不清的声音。我跟值班的女老师打了一声招呼,带着裕子出来了。她一直用双手抱着我的身体,脸紧紧地贴着我。到了楼梯口,我对裕子说:
“好了,把手松开吧。要是这样紧紧地抱着我,咱们就没法下楼梯了。”
她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慢慢地松开了胳膊,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是她并不往前走,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水泥地。
“裕子?”
我这才注意到,泪珠正从她那双大眼睛里啪啪地滴落到地上。
我轻轻地用手摸了摸腹部的衬衫,果然也被泪水浸湿了。
裕子刚才一直忍着没有哭出声,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她马上扑到了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悟,悟——”
“嗯。”
“我很担心,怕出什么事,非常担心,非常寂寞。”
我弯腰蹲下身,用胳膊搂着裕子小小的身体,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想,不能哭,所以一直忍着。我怕哭了会被托儿所开除,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一直忍着。”
我本来想说:不会这样的,不用在意这些事情。但那些话膨胀成一团热热的东西,堵在喉咙里,不知该去往何处。
“下次我会更努力地忍耐着,会耐心地等着你,所以……”
裕子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
55
到家后,或许是因为心里踏实了,裕子马上就睡着了,脸颊通红,呼吸好像也很急促。我担心她是不是又发烧了,于是用手摸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热。我看看表,觉得这个时间托儿所里应该还有人,就拿起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是那位很熟悉的年轻爽快的姑娘。
“我女儿……发烧了,可能明天要休息一天。”我这样说道。
“是吗?总感觉裕子好像心事特别重,一直站在门前不肯动。她说的悟,就是您吧,她说悟会马上来接她。这次肯定是‘智慧烧’,也可能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发烧……”
“是吗?”
我断然地将从托儿所回来的路上一直考虑的事情告诉了她。
“坦率地说,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打算陪裕子一段时间,白天也想和她在一起……之前的这段时间,才把她送到了托儿所,所以,虽然咱们刚认识……”
“啊,原来是这样。”
“是的。”
她似乎非常理解,说:“这么做或许对裕子好。不过,这样您会不会太累了?”
随后,她说下去。
“裕子在托儿所看上去非常寂寞。不论我怎样邀请,她都不愿意融入孩子们的圈子,总是一个人在窗边望着天空。估计她在想爸爸。”
“裕子吗?”
“是的。偶尔给我说点什么,几乎都是以‘悟怎样怎样’开始,总感觉像是在说自己的恋人。”
见我一直默不作声,她接着说道:“如果一直这样,等她出嫁的时候会有很多问题。要么,您一辈子不打算让她离开?”
“是的,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说。
保育员像听到了一个古板的人偶尔说出来的笑话,电话里传来了做作的笑声。
从向事务所的所长提交辞职信,到完全从工作中脱身,一共用了两周多。因为需要招聘新人、交接工作,无论如何也需要这些时间。这期间,裕子和以前一样去托儿所。
当我告诉裕子要辞去工作的时候,她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问我:“是因为我才辞职?”
“不是,我想和裕子一直在一起,所以才辞掉工作。”
话音刚落地,裕子一下抱紧了我。
“太高兴了,谢谢。”
她说着,把柔嫩的脸颊贴到我的脖子上。
我没有说谎。
我们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连相处一百年都觉得不够的感情,该如何倾注到她身上呢?即使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一起,也不够。
“可是,我们吃饭的钱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裕子不安地问我。
“裕子,或许你忘了,经过我们两个人的努力,已经有一定金额的存款了,所以没有关系。”
我在心中继续说道:而且,你几乎不吃东西了,我们用在吃饭上的钱微乎其微。
于是,我们开始了整日形影不离的生活。假设两个人被一根透明的线系在一起,估计这条线也没有几米。白天我们去熟悉的地方,晚上互相拥抱着入睡。没有性欲的爱抚,带给我一种扬弃性的兴奋感。
如果说最爱的男女出于最亲密的状态,这只不过是幻想,因为“亲密”这个词并非指肉体的关系,而是对内心世界的展现。
我们也经常去废弃的工厂。
不知道那里原本是生产什么的,不过在长满茂密苜蓿的空地上,只要你去找,就能找到无数个螺丝钉。铜或黄铜制成的螺丝钉,像代表某个年代的文物,甚至能从中感动某种韵味。我们把收集的满满一口袋螺丝钉带回家,然后倒入宽口的玻璃瓶里。
排在书架上的瓶子已经有十六个。最终能增加到几个?倒有能得出答案的计算方法,但我尽量不去想。
裕子一边望着放在CD和小说之间的螺丝钉瓶子,一边说:“总觉得像标本。”
“是啊,简直就是某些东西的化石。”
有一种叫标准化石的东西,是指代表某个时代的化石,比如代表古生代的三叶虫,代表中生代的是菊石。假设如此,那放在最右边的螺丝钉就是代表裕子十四岁时的标准化石,最左边的则表示裕子变成了五岁。
无论如何,时间在流逝,不管朝着哪个方向。
56
睡不着的夜晚,我经常给裕子讲一些往事。
“悟,睡着了?”
“没有,醒着呢。怎么了?”
“睡不着。”
“嗯?”
“我害怕,担心这样睡下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用食指梳理着裕子额头上汗津津的头发。
“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到了早晨,还会有和今天一样的日子在等待着我们。”
“嗯……”
在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白皙面孔。她闭着眼睛,睁也不睁地对我说:“可是……悟,虽然你在这里,我也许就不在这里了,会被带到别的地方。”
“谁会带走裕子。”
她还是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知道……”
“没关系,我会紧紧地把你抓住。”
“嗯。”
黑暗和寂静包围着我们。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死人,躺在被深深埋在土里的棺材中,却是幸福的骸骨,和伴侣手拉手做着前世的梦。
“裕子,在你睡着前,要不要给你讲点什么?”
“嗯,讲点吧,求你了。”
“让我想想,那么,就讲点我们刚刚相遇时的事吧。你还记着吗?”
“只有一点,非常少的一点。”
“是吗?那我就给你讲这么一件事。”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时,有段时间我曾被一位少女吸引,淡淡地、有所保留地被吸引。
我一入学就加入了田径队。田径队的房间在体育馆的二楼,从那里能清楚地看到体育馆联系的各个体育队。前面是芭蕾舞队和羽毛球队,对面一侧是乒乓球队和体操队。
体操队中,有一个女孩特别吸引我的注意。
她能跳得非常高,比任何人都高,像没有体重。她的身体惊人地纤细,开腿跳太绝妙了,看上去就像蜂鸟停在半空中一样。
是的,裕子,那就是你。
但是,我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教室里看到的你,背影总是那么生硬而不自然,从未和空中跳跃的少女重叠在一起。课堂上的你,就像是把《资本论》誊写到笔记本上的教条主义者,是一个认真的让人生厌的学生。
后来我曾对你提起过这件事,结果你说:
“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团体意识,只是按照自己的原则生活,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你从来没有上过第一堂课,下午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教室里消失了。”
是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是这样大,在最初的时候。
当然,教室里的你并非没有魅力。我总爱注视你的背影,你从脖颈到下巴的曲线非常优美,似乎包含着某种古典或是数学性的美。非常美,真的。
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因为吸引我的是体育馆中的少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两个人原来是同一个少女呢?这简直像盲目的试验。常常有这种事:两个人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互相吸引,后来才发现对方其实就是自己身边的人。
这让我感到非常新鲜,从那以后,我更加强烈地被你吸引。
“什么?”
“啊,已经困了。”
“那今晚就先讲到这里吧……”
57
说到这里,还有这么一件事。
那是刚升高二的春天的是。田径队训练完毕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东西了,临回家前去了一趟教室。教室里还有一个男生在。
他名字已经忘了,只记着大家都叫他Hip,或是出自“希波克拉底”一词,或是出自“忧郁症”一词中的音节。
Hip看到我,似乎毫不在意,继续专心干刚才的事情。椅子倾斜着,他把脚搭到桌子上,正用铅笔在手上的A3写生簿上画着什么。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拿完东西想立刻离开教室,没想到被Hip叫住了。
“井上君,你看这画怎样?”
我走到他的桌子前,看了一眼写生簿。
那上面画的就是裕子你。身穿制服的你正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什么,紧闭的薄薄的嘴唇边,微微露出了右边的小虎牙——连你当时这个习惯也画得惟妙惟肖。
“画得真不错,这是五十岚吧?”我说。
“啊,是的,就是她。还有,你要不要看?”
他翻着写生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你的身影。
笑时的你。
板着面孔的你。
表情忧郁的你。
“为什么要画五十岚?”我问Hip。
“那还用说,”Hip动作夸张地把手贴到自己的胸口,慢慢地说,“因为我喜欢她。”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痛。怎么说呢?就像自己心中的情感却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非常难为情。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又感觉像中了什么圈套,有点生气。
为了尽量不露出感情,我语气冷淡地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从这画中能感觉到爱呢。”
我对他说了这么一句类似评论家说的套话,多少带点讽刺,不过Hip并没有细想,用力点了点头。
“对她……表明心意了吗?”
我忍不住这样问,不过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我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结果Hip回答:“没有,而且一辈子也不打算表明心意。因为能和五十岚结合在一起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从旁观望的配角。”
“你怎么知道?”我问,Hip只是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反复唠叨着模棱两可的话,我都当作耳旁风了,只是最后一句却格外清晰地留在了脑海里。
“井上君,按说你该知道答案。”
喂,你怎么想?Hip到底设什么人?简直像预见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不久之后他转到了其他的学校,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你以前曾叫Hip“没有坦白的丘比特”,难道真是如此吗?的确,通过他这件事,我比以前更强烈地意识到你的存在,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
但是,我也这样想过。或许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意识到,我们带着周围人都能清楚看到的标志,挂在脖子上的黄铜牌子也许清楚地刻着对方的名字:我的牌子上刻着“裕子”,你的牌子上刻着“悟”。所以,Hip并非特例,周围的人都能预测出我们的未来。
也许,大家在背后都这样说:“五十岚裕子?啊,还是不要这样叫了,因为她马上会和井上那家伙在一起。是的,肯定会在公园里突然相遇……”
喂,你也会慢慢地开始这样想吧?
58
不久,又到了秋天。
讲给裕子听的往事,随着夜晚的增多而增多。收放螺丝钉的瓶子也越来越多。在第十七个瓶子上,贴上了“四岁”的标签。
九月末。
我们去了高原饭店。那里是裕子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过的、曾留下深刻记忆的地方。我想,在简朴平淡的生活中,偶尔奢侈一次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提出带她去旅行。饭店旁边就是牧场和游乐园,裕子现在只记得,以前来这儿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坐了咖啡转杯。
坐在她对面微笑的母亲,在围栏外、想把两人收到镜头中而说着什么的父亲……父亲的身影走前走后,忽远忽近,他不停地按下快门,就像要把幸福的瞬间永远留住。
“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吧。”
由于不习惯坐火车长途旅行,裕子显得很疲惫。我担心她的身体,才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嗯,知道了。”
裕子不自然地笑着看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们在大厅办完入住手续后,被领到七楼的一套景致很好的房间。
“饭店的人会怎样想?”
“什么?”
“对我们俩。”
一进房间,裕子就这样问我。
我一边把上衣放到衣柜里,一边越过她的肩头说:
“这个嘛,如果是想象力丰富的人,或许会想,这是年轻的父亲和他的女儿。既然是非周末的日子来,那这位父亲肯定出于失业状态。而且见不到妻子,饭店服务员也许会猜测,看来他失去工作的同时,也被妻子抛弃了。为了再找到幸福时光的回忆,他就和女儿一起来到了这个曾经造访的饭店里。”
裕子坐在床上,双脚啪啪地乱动着,哧哧地笑着说:“真有意思。不过有个重大的秘密,实际上我们是夫妻。”
“是的,我们是夫妻,还举行过结婚典礼。”
“还有结婚戒指。”
裕子用手指摇动着挂在脖子上的戒指。
“脱了鞋躺一会儿吧,好好地休息一下,等歇过来咱们就去散步,去记忆中的牧场。”
“记忆中的?”
“是的,现在开始,我们去创造记忆。”
59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裕子,看她睡觉的样子,白皙的肌肤让人联想到脆弱易碎的陶制品。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眉微微地皱在了一起,喉咙里有时还会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
她是我的妻子,我无法用任何人代替的另一半。
我希望能固定住她的时间,因为我已不在乎她是否永远处于小女孩的状态。即使无法互相拥抱,即使她忘记了和我的所有往事,那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能陪伴在我的身边……
一想到这些,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慌忙去洗手间洗了洗脸。
等我回到房间里,裕子已经醒了,在床上坐起了身。
“休息过来了。”我问。
裕子一边轻声打着哈欠,一边点了点头。
“想去牧场。”
秋天的高原上飘荡着凉凉的空气。风吹动着牧场上的草,夹带着冬天的味道,冷飕飕的。我们手拉着手走在牧场四周的人行道上。裕子一边踢着路面上的石子,一边高兴地大声笑。
“为什么这么高兴?”我问。
“悟,和你走在一起就让我高兴。为什么呢?反正非常快乐。”
“那就好。”
“你呢?”
“什么?”
“悟,你快乐吗?”
“快乐。”
“为什么?”
“因为能和裕子在一起,而且,只要裕子快乐,我就快乐。”
“为什么?你又不是我。”
“这个嘛……”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道:
“因为我们是夫妻,夫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是吗?”
她抬头看着我的脸。
“喂——”
“嗯?”
“这种快乐的心情能留在记忆中吗?”
“是的,这种心情是最好的留念。”我回答道。
裕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踢飞了一颗石子。
走了一会儿,遇到了有好多匹马的马群。
“哇,马,真大呀。”
裕子有点兴奋地大声说着,跑到了栅栏旁,探出身子凝视着马群。
“它们是一家人吗?”她回头问道。
“不清楚,不过有好几匹小马。”
“肯定是一家人。”
“是吗?”
“绝对是。”裕子神情严肃地盯着马。
一家人——她渴望着,期盼着,却无法实现的梦想。
风吹动着她那琥珀色的头发,我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好了,咱们走吧,这里的太冷了。”
裕子听话地点点头,把胳膊绕在我的手上开始往回走。
“我已经知足了……”
裕子小声地说,那声音小得几乎能被误认为是风声。
“悟,因为我有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决定在牧场的餐馆吃午饭。里面一片冷清,除了我俩,看不到一个顾客的身影。我点了带香草的腊肠,可裕子什么说什么也不想吃,不想点菜。
“难得到了这里,稍微吃一点吧。”
“嗯……”
裕子好像在反复思考,盯了一会儿菜单,最后说:“那,我吃冰激凌。”
我吃腊肠的时候,裕子一点点地把冰激凌送到了嘴里,那样子像在吃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食物,非常可爱。
“真好吃。”
“原料不同,这里面用的是牧场里采到的新鲜牛奶。”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冰激凌。”
“是吗?”
“嗯。感觉好像是成堆的幸福一下子从嘴里涌入了身体。”
好久没见到裕子如此香甜地吃东西了。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说。
“什么?”
“嗯。我一直非常担心,因为裕子什么也不想吃。看到你吃得这么香甜,我总算放心点了。”
“那,今后我要不要努力地好好吃饭呢?”
“嗯,最好那样。”
“要是我努力了,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
“可以,想要什么?”
“这个嘛……”裕子吞吞吐吐,抬起头来对我说,“想要信。”
“信?”
“嗯。悟,你不是说过吗,结婚前曾给我写过一大堆的信,现在我还想要。”
“可是,我们不是总在一起吗?想说的话能马上说,一接触彼此,就能心心相通。”
“可是我还是想要,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写些什么好呢?”
“就像给恋人写信一样。喂,给我写吧,我会当成宝贝的。”
裕子坐在桌子对面,嘴边占满了白色的冰激凌,冲我微笑着。她这张脸让我觉得有点怪,不禁笑了出来。
“知道了,那,我就给你写能让你无比感动的信,把能融化南极之冰的热情都写进去。不过,你要好好吃饭。”
“嗯,知道了。”
之后,裕子的心情非常好,她从没这样兴奋过。她的笑脸温暖着我的心,她的笑声让我轻松而愉悦。
60
游乐园里几乎没有人。那些缺乏显示味道的情景,像是等待着进入梦乡的孩子来造访的梦境。我们在空荡荡的游乐园里手拉着手向前走。
“怎么样?想起了什么?”我问。
裕子忽闪着大眼睛,歪了歪脖子。
“不太清楚。旋转咖啡杯在哪儿?”
“在哪儿呢?再往前走走吧。”
没有人乘坐的旋转木马。
一直停在那里的小熊电动车。
总也不发车的滑行小火车。
走过的景物全都出于停滞的时间中,像在一直等待着什么人,或许是在等待十多年后再度来访的裕子。
不久,我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地方。
“这里——”
“找到了,旋转咖啡杯。”
那些破旧不堪的咖啡杯,像蹲在荒野里的人,沉默无声地被搁在那里。我们把票递给了神殿卫兵般面无表情的管理员,坐上了淡褐色的咖啡杯。
一会儿,响起了咝咝啦啦的铃声,杯子慢慢地动了起来。十二个杯子像行星一样自行转动着,同在一个轨道上划着弧形。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望着眼前划过的咖啡杯,仿佛成了一个小小星球上的居民。
“重要的事情,总是用眼睛无法看到。”
我眼前的小桌子被人写上了这么一句话。
“悟?”过了一会儿,裕子说。
“嗯。”
“我想起了许多事。”
“是吗?”
身后响着刺耳的、变了调的音乐,很难听清她的声音。
“想起了蹭曾和妈妈一起坐在这里,爸爸在围栏外向我们挥手……”
“也回忆了当时幸福的感觉吗?”
“嗯。”
裕子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似乎表明她情绪激动。
“悟。”
“嗯。”
“我真的曾经非常幸福。”
涌出的眼泪在裕子的眼睛里摇晃着。
“想起了许多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忘记了的——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和你的初吻,想起了第一次互相拥抱……”
我的心底闪出一丝白色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注视着眼前的瘦小少女。在那稚嫩的脸上,浮现着我以前经常看到的笑容。
“喂,悟?”
“什么?”
“爸爸妈妈还有你,带给了我无数的欢乐……”
“嗯。”
“如果仍然不满足,会不会遭到指责呢?”
“不……我想不会的。”
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光,变成了温暖的水流,充满了我的全身。
“如果可能……”裕子湿润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脸,“想再次恢复大人的身体,被你紧紧地抱在怀里……”
“肯定能实现。”我说,但那声音听起来过于无力和脆弱。
“有一天……能再次恢复原来的身体……”
我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了声音,说道:“咱们接吻吧,然后,永远地拥抱在一起。”
“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体?”
“是的,直到我能用你的眼睛看东西,你能靠我的耳朵听声音。”
“太高兴了……”
然后,裕子突然默不作声了。
开启的时间之门被关上了,成熟的智慧之光从她的眼睛中逐渐消失了,裕子天真烂漫地望着眼前滑过的景色。不一会儿,铃声再次响起,咖啡杯停止了旋转。带着轻微的眩晕感,我带着裕子离开了那里。
61
回到饭店,裕子立刻进屋躺到了床上,可能是因为累了,她睡得那么快,睡得那么沉。
秋天的落日把房间染成了暗红色。我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裕子的头发,一边回想着以前的日子。
几年前,也是在这样被染成暗红色的教室里,下课后,我曾和裕子交谈。那时,我们刚开始交往。因为不好意思直接向对方坦白自己的心情,我们只是通过抽象的恋爱论来交流。
“我,只要能喜欢上一个人就可以了。人的一生,就像转瞬即逝的梦。你看蜻蜓,它们的生命只能持续一个夏天,在那短暂的日子里,不可能有许多次恋情。喂,是不是呀?”
我现在还能想起那时裕子认真的表情。我听着她的话,不禁耳边发热,感觉那就像裕子的告白: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我好像在发表宣言一样,用力地回答道:
“我也只要一个人,只爱一个人就够了。”
“像蜻蜓那样?”
“是的,不过我想,一起生活的时间能再长点……”我回答道。
接着,我们都露出了无忧无虑的笑容。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突然觉得裕子的呼吸变急促了。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慌忙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很烫,相当严重的高烧。
我打电话给服务台,托他们给我送来体温表。
不一会儿,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以为年轻的女服务员。
“我把体温表给你拿来了。”她说着,把体温表递给了我。
“谢谢,我妻子好像烧得很厉害。”
“您妻子吗?”
“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发烧了。”
“是不是叫医生过来看一看?”
“那要看烧到什么程度了。”
因此,她留在房间里等我为裕子量体温。
“三十九度七……”
“烧得太厉害了。”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很严肃,“我马上和医生联系。”
“对不起,麻烦你了。”
等了半个小时后,和饭店签约的私人诊所的医生来了,他为裕子打了针,开了处方,上面写着几种药名。裕子一直用不定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们,似乎半个人仍留在梦中。
“我去买药。”女服务员拿起处方向外走去。
“麻烦你了。”
等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后,裕子小声地嘟囔着:
“好不容易出来旅行,我却成了这个样子。”
“没关系。”
我用手指擦去裕子额头上的汗水。
“难受吗?”
裕子慢慢地摇了摇头,看上去很疲倦。
“可能打的针起作用了,并不难受。”
“有没有想吃的?”
“没有,我已经不想吃什么东西了。”
“是吗?”
“喂,悟……”
“嗯。”
“咱们回家吧。”
不知何故,她的这句话,在我的心头里留下了纸割般的疼痛。
“回家?”
“是的,回我们的家,我想回去。”裕子说。
“但是……”我抓起裕子发烫的手,“如果发着高烧回家,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过大的负担。”
“我不想在这里,想回家。悟,我求你了。”裕子说。
“先睡一会儿。如果醒来烧退了,我会考虑的。”
“嗯……”
随后,裕子马上睡着了。
睡梦中的世界才真正属于裕子,清醒状态也许是一个会客室,裕子专门为了和我见面才去那里。这想法在我的脑中一掠而过。就这样,裕子一步步地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裕子睡着后,过了约十五分钟,女服务员回来了。
“药买回来了。”
“谢谢。”
“您女儿情况怎么样?”
“嗯,可能是注射起作用了,舒服一些了,很快就睡着了。”
她点点头,注视着裕子的脸。
“您女儿真漂亮。从没见过这样的还孩子,感觉像是穿过神秘大门到来的小精灵。”
“她的美丽是有原因的。”
“原因?”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变换了话题。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辆出租车?”
“当然可以,不过您要去哪儿?”
“去车站。只要女儿不再烧得这么厉害,我们就打算回家。”
她像在思索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习惯,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裕子。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该下班了,我自己开车去东京。明天是朋友的结婚典礼,说好今晚住在一个熟人家里。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顺便开车把你们送回家。”
“不用,不好意思麻烦你……”
“正好路过您家附近。”
“但要先从高速路开出来。”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着急。而且,坐火车对您女儿的身体不好。”
我注视着裕子的脸——或许的确像她说的那样。
“那,就拜托你了。不过,请让我支付高速费。即便如此,也比两个人的火车票便宜得多。”
“哇,那太好了,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冲我微笑着。她作为服务员,也许能考虑到我的心情,才接受了我的建议。这样,我也能心安理得地搭她的车了。
“啊,忘了说了,我姓西田,西田茜。”
“我……”
“我知道,您是井上先生吧?井上悟先生和裕子小姐,那咱们一会儿见。”
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62
一个小时后,我们办完退房手续,坐上西田茜的车往家赶。
裕子的体温退到了三十七度八,或许是打了针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出发前吃的药奏效了,她在车上也一直处于睡眠状态。当车偶尔开到铺路的接头部分时,由于车的震动,她才会睁开眼睛。
“还没到家?”裕子问。
“还差一点。”
听我这样说,她又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想在十二点之前就能到,还有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西田茜说。
淡橙色的光照在路上,道路勾画着缓和的曲线消失在夜色中。
“这风景让人感觉有些寂寞。”
听我这样说,她盯着前方点了点头。
“这里很偏僻,您能跟我一起上路,实际上帮了我的大忙,一个人走也许会害怕。”
“也许会。”
一辆长途货车发出沉闷的声响,驶过了超车线。车的尾灯渐渐远去,不久就融入黑暗中了。
“您刚才说到裕子小姐的秘密,她这样美丽的原因是什么?”她再次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就像甜蜜的诱惑,让我心头一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累了,希望有人倾听裕子和我走过的不幸岁月。我也希望能通过语言的讲述,再得到一个能支撑这个秘密的人。尽管如此,开始讲述之前,我还是犹豫了许久。她一直耐心地无言地等待。
“比如说,有这样一个故事……”我开始讲述了。
“哎。”她点点头。
“有一对非常幸福的年轻夫妻,两个人并没有奢望太多,自是满足于平淡的幸福。”
“在故事中吗?”
“是的,在故事中的两个人。”我回答道,又说,“他们一天天地重复着平凡的日子,但是,有一天,妻子的身体开始变小。”
“变小?”
“是的,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体开始在时间轨道上逆行。”
她握着方向盘,一直默默地听。
“起初以为是一种病,还去了医院,但是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她迅速地变小,原本二十三岁的她变成了十八岁、十五岁,最后变成了小女孩的模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
“是的,的确不可思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她非常漂亮。因为,她生活在超越现实世界的地方。另外,身上的双重性使她具有吸引人的魅力,少女的身体中有成年女性的内心。不过,她的内心世界不久也逐渐和她的外表吻合了。”
“这就是她美丽的原因?”
“是不是难以置信?”
“嗯。不过,这是故事吧?”
“是的,是故事。”
“那样的话,”她好像在思索什么,隔了一会儿,说,“这个故事中的教训是什么?”
“教训?”
“嗯,这样的寓言中不是都有教训吗,比如说欲望会造成毁灭、正直的人会有好报等等?”
“啊,确实如此。”
我思索了片刻。
“是啊,不存在什么教训,有点只是伤感和爱情。”
“伤感?”
“是的,故事的结尾让人预感到永远的分离,因为根本不可能遇到降临到这个世上之前的她。”
“啊,是的,早晚……”
“所以,并非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有限,虽说如此,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但是,其中有着浓浓的爱情……”
“是的。我们……不,不只是那两个人,所有的人都活在有限的时间内,把爱先放到某个地方,只是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把它拿出来,向对方表示……”
“不惜把爱拿出来?”
“就是这样。这不是教训,而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们再次沉浸在沉默之中。车内充满了发动机的闷响声和从路面传来的震动声。
“我相信,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她突然开口了,“因为他曾经说过‘我的妻子发烧了’,所以,那个女孩肯定是他的妻子。”
我们透过车内反光镜对视了一下,她正在微笑。
“谢谢,感觉轻松许多,一直是一个人胡思乱想。”
“嗯。”
“为什么人能得到一杆远远超过自己身高的秤呢?”
“秤?”
“人的思绪能在数千年、数万年的过去或未来驰骋,而人能生存的时间却是那么短暂。”
“是的。”
“人会无休止地想得到什么,力求更多,更多。但是,这是错误的。”
“是这样吗?”
“我们应该像狗那样活着。”
“像狗?”
“是的,像狗那样。”我回答道。
正如她所说,还不到零点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家。我抱着睡着了的裕子下了车。
“多谢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上路?”
她依然手握着方向盘,抬头看着我。
“不用,如果在这里休息,就会懒得往前走。”
“是吗?那路上小心。”
她发动了车子,调整了变速挡,但并没有马上开车,而是透过车窗玻璃一动不动地盯着夜色。
“我……我的恋人……”
“哎?”
“明天结婚典礼上的新郎,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我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当然,有各种原因,我开始对爱一个人这件事抱有疑问了。我去参加明天的婚礼,原本想专门给新娘挑毛病。但是……”
“但是……”
“现在我觉得,爱一个人还是很伟大的。”
“是吗?”
“是的。见到您两位后,我发现的确存在着正真的爱,尽管你们的情况非常罕见……我的话是不是很怪。”
“不,我能明白。”
“所以,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我们已经非常幸福了。”
“是啊,有一些夫妻,即便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也不知道什么是爱。这和时间没有关系,是吧?”
“我也尽量去这样想,尽管很难。我觉得,如果人想谋求过多的东西,就会失去真实的一面。”
最后她说了一句“祝你们生活幸福”,就从我们面前离去了。
我一边目送着开走的车,一边想:
时间是由人的内心决定的。如果这样,哪怕是一秒钟,也能把它当成永恒。我可以在永恒的时间了爱裕子。
如果不这样想,我根本无法忍受残酷的现实。
63
进屋后,我轻轻地把裕子放到床上,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没有退烧。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冰矿泉水倒进杯子,然后又回到裕子身边,坐在了小灯照出的橙色光圈中。
“裕子。”
我窃窃私语似的叫着她的名字。裕子就像一直醒着,身子一动也没动,立刻睁开了眼睛。
“到家了,我们的家。”
“嗯……”
“喝点水,你出了不少汗。”
她从床上坐起身,从我手中接过杯子,就像在尝试什么似的,轻轻地吸了一口,喉咙里发出了“咕噜”的声响。
“真好喝。”
“是吗?”
她把杯子还给我,又躺下了,歪着头,盯着我的脸。
“悟……”
“什么?”
“对不起,我那么任性。”
“任性?”
“说想要回家。”
啊,原来是这个。我静静地微笑了一下,对裕子说:“我也想回来,没关系。”
“真的?”
“嗯。”
“还是这里好,我就是想回来,无论如何也想回来。”裕子说。
“是啊,我也是。”
因为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两人在这里作为夫妻开始生活,这里也是我们和父母诀别后变成大人的地方。
“好了,快睡吧,到了早晨就会退烧。”
听我这样说,裕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想睡,讨厌睡觉。”
“可是……”
“说点什么吧,就像平时那样。”
“那样就能睡着吗?”
“嗯。”
“那,说点什么呢?”
裕子慢慢地把手伸向了我,我握紧她的小手。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了一起。一股暖流划过指尖,那感觉就像把手放在了阳光下。
“讲讲我们刚相遇时的事吧,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裕子说。
“讲过好几次了。”
“再讲一次……求你了。”
“那好吧……”
我开始讲了。
和你第一次见面是……
最初的记忆,就是透过你的衬衣,看到内衣亮丽的白色。从最初的相遇讲起,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开始。十五岁的你去掉了一切矫饰,简单而大方,是一位腼腆内向的女孩子……
渐渐地,裕子闭上了眼睛。我不再讲了,想把手从裕子手中抽出来。
“悟……”裕子闭着眼睛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睡着,再接着讲吧,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颤,浑身僵住了。
“怎么了,裕子?”我颤抖着声音问她。
“眼睛……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裕子!”
我大声喊着,裕子吃力地摇摇头。
“别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在轻柔点……”
我的喉咙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虽然有点早……不过,我们不能奢求得太多……”
“喂……”
“悟,在那个教室里,幸亏坐在我身后的人是你……悟,我喜欢的人幸亏是你……”
“……是啊。”
我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但泪水依然不停地涌出,不知流到了何处。
“悟,我幸亏嫁给了你……”
“我……我也是这样想。”
“喂,如果我们在那里没有相遇,会怎样呢?”裕子说。
“我……我是一个不爱和人交往的怪人,如果没有遇到裕子,肯定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会的……”裕子痛苦地喘息着,“没有人能像你这样懂得体贴人,所以……”
“裕子。”
“嗯。”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这样!”
在橙色的光线中,裕子静静地微笑着。
“对不起……我也不想离开你,但是……悟……”
“嗯。”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
“我不好意思说这些话。”
我脸上淌满了泪水,不过依然努力保持着微笑。
“是吗?”
“是的,所以……所以只能说一次。”
“嗯,我听着呢……”
我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爱你,裕子。”
我的声音沙哑了,像孩子的声音一样微弱。
“因为,你是我……”
“嗯。”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妻子……”
她开口了。
“听到你这样说,真高兴。
“感觉非常好。
“那我该走了……”
然后,她小圣地低语。
“拜拜……悟。”
她的手指,从我的手中滑下,落到了床上。
64
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在浓密的森林里到处寻找裕子。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中,我揣着一颗冰冷的心,拖着沉重的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经过几个昼夜的交替,我终于到达一个熟悉的地方。那里是我们曾经去过无数次的小亭子。
裕子就在那里。
“你在这里呀,我一直在找你。”
“我会永远在这里,所以不要这么把悲伤。”
“嗯,但是,我实在太寂寞了。”
“对不起。”裕子低声说着,伸出了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和嘴唇。她的手就像深潭中的水一样冰冷。
“喂,悟?”
“嗯?”
“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这里吧?”
“是啊。”
“还有,你第一次触摸我那并不丰满的胸部,也是在这里。”
“嗯……”
“喂,悟。”裕子又说道,“和你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刻都让我怀念,一想到和你做过的种种事情,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如果一个人曾活过的证明,能被替换成这样的回忆,那么,悟,你就是我的生命……你不这样想吗?悟?”
但是,我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从睡梦中醒来,却把她留在了梦中的世界里。
我抬起头,原来刚才上半身一直趴在裕子的床上,那姿势像在祈祷什么,我就那样睡着了。
天明前淡淡地亮光,像乳白色的雾一样飘荡在屋子里,我在微暗的光线里寻找着裕子的身影。
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她。
床中央有一块淡淡的凹陷,就像是对她身体的记忆,而且,那上面还留着她死前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项链和结婚戒指。
她走了。
65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如此,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天天过去了。
一个女人消失了,世界依然一成不变地刻画着时间。我空虚地望着那些忙碌生活的人们,一个关在记忆的房间里,摆弄着一个个关于她的回忆。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想手动屏幕的开关,勾起我对裕子的回忆。
现在,厨房的饭橱上会显示出不可能存在的裕子的身影。
横版刻着的痕迹是她负增长的记录。我用手指抚摸着一条条的印迹,追忆着一幕幕的往事。那痕迹从一米五七开始,到一米三五结束。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测量身高了。
那时,仅穿内衣的裕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瞪着眼睛看我。
这只是纯粹的观察行为,没有其他的意思。当时虽然我嘴上这样说,实际上被她那耀眼的样子迷住了。我一直没能想她坦白这件事。
在其他的日子里,她编织的小袜子、娃娃服,会让我的内心剧烈震动,那是她没能实现的梦想的碎片。我紧紧地握着柠檬黄的小小的娃娃服,为裕子、为本应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留下眼泪。
66
我和巴德曼、依李子三个人为裕子举行了肃穆的葬礼。被埋葬的并不是她的骸骨,而是她喜爱的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尖上起了毛刺的皮鞋、装满螺丝钉十七个瓶子。没有立墓碑,而是栽上了一株和她家院子里一样、一到秋天就飘香的丹桂幼苗。
按理说,应该把她的父母叫来参加葬礼,但裕子并不希望那样,而且,他们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女儿已经去世的事实。
或许我需要准备几种合乎情理的解释,以免今后有人问到为什么见不到裕子了。有时候,事实正因为是事实,反而无法被人们接受。
巴德曼从《圣经》中引用了描述分离的段落,在他诵读的时候,依李子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我就是靠着这份温暖,才勉强挨过了最后离别的时刻。
回到他们的住处后,依李子像往常一样请我喝了热牛奶。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轻轻地抱住白色的杯子,说:
“以前我们夫妻曾经历过许多离别,从而得知,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离别的悲痛都不会淡薄。那就像心中的一间白色小屋子,绝对不会消失。由于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事,房间的门也许就会被打开,我们便又回到分离的那个瞬间……”
“人只要活着,心中的小房间就会不断增多。”巴德曼接着依李子的话说,“我们讲这些,并非想给你什么启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悲痛就在这里。”
巴德曼说着,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不过,我们依然要活下去。”
67
就这样,我逐渐掌握了和悲痛一起生活的机巧。
几经变迁,我又回到了原来工作的司法代书事务所,听说代替我的那个年轻人一个月个后突然提交了辞职信。藤泽久美对于我的复职非常高兴,但是,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更强烈地意识到已经失去了裕子,更深地陷入巨大的失落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周,我发现了裕子的日记。日记被收放在洗手间里米色的鞋盒中。我当时想找上班穿的皮鞋,偶然发现了。
日记是从我们注意到裕子开始变小的那一天起的。
笔记本上写着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文章,以及体重和身高的记录,与其说是日记,倒更像是她客观地审视自己的记录册。不论翻开哪一页,色调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记录着她身体各个部位逐渐变小的现象。
笔记本用到一半的时候,日记突然结束了。只有最后的一页,和前面事务性的笔调不同,用了满满一张纸,记录下她那充满热情的内心语言。那是我们在Green Church举行结婚典礼的那一晚写的。
“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的身上。”
依李子讲述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既拯救了我,又给我带来深深的喜悦。依李子在婚礼结束后说的那番话绝非偶然,或许,我们是为了从她那里听到这些话,才和牧师夫妻相遇。
在我和悟结婚刚好一年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现在仍然清楚地记着。
我在浓密的森林中走着,正在寻找我们失去的孩子。
不过想一想,我那个时候做过多次相同的梦。
不久,我走到流淌着清澈河水的小溪旁。
那里有一位老人,我不自觉地挪动双腿走到老人的身旁。
仔细一看,那位老人竟是我四年前去世的祖父。
“我一直在等你,裕子。”祖父说着,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我在找我的孩子。”
祖父用力点点头,用手指着他身旁长着绿油油叶子的灌木。
“这树能实现你的愿望。”
“树?树怎么能?”
祖父静静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着急,早晚你会知道里面的含义。现在只要相信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就行。”
然后,他把手放到我的肩头,带着我来到树旁。我闻到了一股小时候他抱着我时,经常能闻到的香烟的味道,但早已忘记了是什么牌子的香烟。
祖父用下巴示意,催促我说:“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吞下去,这样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我的孩子能回来?”
祖父有点寂寞地微笑着说:“不能急于得到答案。愿望实现前,肯定需要很长很长的岁月。而且,裕子,你自己也会非常痛苦。”
接着,祖父看着我的脸,确认似的说:“即使这样,也可以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摘下眼前的一小片叶子,叠小了含到嘴里。一股青草味直冲鼻孔,不过几乎感觉不到味道,我在嘴里嚼了两三下,就把叶子吞了下去。
“这样就可以了?”
祖父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冲我微笑着,还用手搓了一下布满深深皱纹的脸。“接下来,等着就可以了,虽然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不过孩子肯定能回来。”
然后,祖父转过身向森林中走去,可刚走了两三步又慢慢地回过头,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讲,当你告诉别人时,愿望就会像水一样从你的手中洒落。记住了吗?”
这时,我从梦中醒来了。
那时,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梦的意义。我没有对悟讲过这个梦,并非在遵守和祖父的约定,只是觉得不值一提。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开始变小,但是我从未将原因和这个梦联系到一起,直到今天听到依李子讲那个故事。
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悟。
在我流产后,曾去过好几次妇产医院。医生根据几次检查的结果诊断,由于我的子宫小而硬,即便再次怀孕,流产的可能性也很大。
或许,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我无法将这个事实告诉一直企盼有个孩子的悟。在他面前,我只能继续装着自己在期盼再次怀孕。
现在,我在思考,拼命地思考。
思考依李子讲的话的意义,思考那个梦的意义,思考我身体变小的意义。
我想,或许,我正在获得新生。
依李子说:“死去的女儿回到了妻子身上。”
所以,在我的肚子里,那时怀上的孩子肯定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细胞,在静静地等待着再生的日子。
依李子还说:“妻子变成了女儿。”
如果我这样不断变小,恐怕最后我也会成为一个小细胞。这两个小细胞重叠成一个时,我会再回到出生前的世界中。我在那里等待着再生的日子,梦想着和悟结合的日子。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降临到这个世上呢?在那里或许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也许是十年后,也许还要晚得多。
但是,我肯定要和悟再会。
而且,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许有点差别。
因为,我是为此而生的。
再生后的我,肯定会作为一个能顺利生下孩子的女人,站在悟的面前。
悟——
一定要找到我。
我肯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而且,在我的肚子里,有我们那时失去的孩子。
悟,让我们成为一家人吧——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就是我的愿望。
68
裕子:
还记着吗?在那个高原的餐馆里,你提出的要求。
当时你让我给你写信。所以,我一直在给裕子写信。
信已经写了许多封,全都和你的日记一起放在那个米色的鞋盒里。
是啊,在我一直等待你的时候,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我还是住在当时的那套公寓里(这里是你该回来的地方,屋里的摆设几乎还是老样子),还是在那家司法代书事务所上班。藤泽久美在三年前结婚了,离开了事务所。不过,现在每个季节仍然能收到她的信,比如说暑期问候卡或圣诞卡等。
在信里,她总是要问:“您夫人没感冒吧?”真能体现她的特点。
你的父母现在都很好。只是——约翰已经不在了,寿命已到了。他——不,是她——和所有的狗一样,对自己的一生很满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前不久开始,我时常去你父母家坐坐,三人一起回忆你的往事。
他们给我讲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情,你当时的头发果然是琥珀色。还听说你小时候只喝酸奶。
我什么也没有对你的父母讲,因为你不希望我告诉他们实情,不过我又编不出合适的瞎话,不擅长说自己没有想过的事情。但我觉得你的父母非常清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谈到你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总是很悲伤。
巴德曼夫妻现在去了越南。几年前,依李子的姨妈早一步回去了,现在她的身体不太好,依李子为了照顾她去了越南,巴德曼也追随而去了。
这让我非常寂寞。因为,能谈论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的人不在了。
是啊,我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
喂,裕子。真的很想你。
你在日记中说我们肯定能再次相见,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感觉你会出现在那个自然公园的森林里,所以总是去那里。
就这样岁月流逝,一眨眼过了十年。
这年秋天,我已经三十四岁了。
裕子,你究竟在哪里?
清风拂面的夏末。
和平时的周末一样,那天,我又在自然公园的小路上跑步。
吹到脸颊上的风夹着一丝秋天的味道,潮湿的落叶散发出蒸汽。透过树叶间隙照进了金色的阳光,森林里一成不变的空气总能让我心情平静。
在森林最深处,透过树枝,我恍恍惚惚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是,在这个连大白天都非常昏暗的地方,很少有女人出现。
难道是眼睛的错觉。
我驻足凝神观看,可再也没能捕捉到那个身影。
或许是变黄的树叶构成的幻影。
总是这个样子,我已经习惯了。
我嘴边浮出略带自嘲的微笑,又开始跑步。
不久,到了小亭子。
要在平时,我会直接跑过去,但是,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的东西让我停下来脚步。
那东西被放在木制的桌子上。
我屏住呼吸,轻轻地伸手拿了起来。
叮当,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那是一个装着螺丝钉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