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微风吹拂着。被煤熏的变了色的墙壁,狭长的路地。我从车上下来,狠狠地吸着这个地方的空气。
“你在干什么?这样浪费时间,快点进去准备。”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地方,不过这样的理由义父大人根本不会明白。从我正式开始弹符德鲁琴开始,每年一度的这个时间。我究竟有多么的开心。他一定不能理解吧。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
“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特意压低声音说。今年实在有些特别。我实在没有想到会和法璐小姐一起演奏。感谢义父大人,也感谢一起来这里的她。因为,只要回到这里我就能马上从感伤中恢复过来。将肩上琴弄好的我答到:
“我……也准备好了”
“那样就好了”
在义父大人进入孤儿院,完全看不见我之后。法璐小姐对着我轻轻微笑了一下,也进去了。我往回一看,望着那没有什么人通过的道路。洗过的衣服胡乱地吊着,虽然污水横流,但看见这么熟悉的东西,不觉间表情松弛了下来。慢慢地走入室内,堪称这个孤儿院的母亲的爱斯小姐正在和义父大人交谈,虽然说是交谈,其实只是爱斯小姐不断说着些赞美义父大人的话。在学院今年的授业结束之后不久,我们三人,就开始在各地的孤儿院巡回无偿演奏。有恶意的攻击说,我们只是为了沽名钓誉。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即使义父大人没有这个打算,但我们正在做的是美好的事情。见到偷望我准备符德鲁琴的孩子的眼睛。我就明白了,那是充满着憧憬的。以前的我,看到和义父大人在一起演奏的音乐家。并没有想到一定要变成那样。只是,喜欢那符德鲁琴音和美妙的歌声纺织在一起,喜欢音乐而已。特别是,想过很多次能像那样地唱歌。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但是,虽然感到可惜,有时会傲慢地觉得。即使我觉得多么地不足,比起这里的生活不能不说好太多了。在这里生活的孩子,连觉得可惜也做不到吧。想唱歌,这个愿望。只是我的任性。我有弹符德鲁琴的才能,不欢喜地接受是不行的。应该是这样的——接着,稍微想起了认为我唱歌唱得好的那个人。
“黎瑟小姐?”
房间中间放着的大桌子全部搬开后,木椅子整齐漂亮的并排着。我感觉到在那里坐着的孩子们的视线。然后向横一望,法璐小姐显得不思议的样子的法璐小姐的视线正望着我。
“对……对不起”
“唔,比起这个,快开始吧,他们正在等”
法璐小姐笑着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然后,我注意到什么都已准备好了。在孩子们的椅子后面,义父大人正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我。在想这想那之间,我已经无意识地将符德鲁琴调整好了。因为这一连贯的动作已经非常熟悉。
“那……那么,开始吧”
我从无数的眼睛移开视线,向法璐小姐望去。和她合作,第一次是在学院学习结束的不久,被义父叫去书斋的时候。那之后只用了三天,进行了大量的练习。已经搞清楚时间的配合了。
我和她目光相会,浅浅地点了一下头。手指落在键盘上,静静地弹奏着很快和法璐小姐的声音重叠,美丽的旋律开始奏响了。通透的女声在房间里回荡。看见孩子们的面容,我稍微变得高兴一些了。但同时想到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唱歌呢……真的有一点羡慕。
心中浮起的,只是库里斯先生的温柔的琴音。
全部结束之后,我从键盘放下手指,轻轻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不能唱歌,但听到法璐小姐的歌声,真的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刚想抬起头说几句话的她,因为热烈的拍手声不得不听了下来。孩子们听到我们的歌声,眼镜里绽放出光辉。爱斯小姐脸上露出了笑容。义父大人虽然一直一样面无表情。但还是被我看到了到他嘴唇轻翘,好像想笑的样子。他很少会这样的,是因为对今天的演奏很投入的缘故吧。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我的原因。肯定是因为法璐小姐的歌唱得好。因为我与以往的全心投入演奏不通,心里只是在想着那个人。
我受到爱斯小姐和孩子们的热烈欢迎。在那之后我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虽然这里有电灯,但平常是点蜡烛过夜的。那熟悉的摇曳的烛光,正在二层床的下面映出我的身影。因为上铺并没有人使用,这间房间是爱斯小姐为我准备的最高规格的房间。昨天夜晚我与义父大人和法璐小姐一样在旅馆住,但因为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所以今天就在这里住下来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法璐小姐也睡在我隔壁的房间。充满爱心的料理,不知多少年前和朋友们的欢声笑语,这些事情,在心中不断回荡。继而想起进入音乐学院的事情,还有符德鲁琴德事情。虽然每年都回来这来,但每次看到他们欢乐的样子,不能不来啊。总之,我作为被羡慕的存在,与这是我希望的,还是我不希望的是无关的。在这里的孩子,什么都没有。所以只是憧憬着我那如梦一般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怎得到的,他们不会知道。不,就算他们知道,也希望能变成我这样吧。我的那些牢骚,只是会被嘲笑而已。
但是……
我吞下了话到嘴边的话,为什么还要想这些东西呢?但是,我真的想……唱歌啊。那时的我,只是唱着歌就会感到幸福。虽然喜欢一个人独自唱歌,但最喜欢的还是爱斯小姐一边弹钢琴,我一边唱。那是与人一起努力做成某样东西的感觉与人有所羁绊的感觉。只是那时我虽然想弹钢琴,那微小的身躯根本就够不着。跟着,我发现了摆在一边的符德鲁琴。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时没有弹那符德鲁琴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身子再长大一些的话,就能学钢琴了。应该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吧。或许
会在这城市里的某间小店打工。但是,事实却相反,不知道是谁,也许是义父大人也不一定--某个有名的贵族摆在那里的。十分古老的符德鲁琴。谁也没有办法演奏,铺满尘埃的乐器。我的注意力从钢琴那里移开,碰到了那魔法的乐器。这时候,我开始和周围的人不同了。那走调的,可笑的声音从那乐器奏出来的时候,我的人生开始变化了。虽然听说过不少贵族会像现今的我们一样去孤儿院演奏,但来这里的,恐怕十几年才有一回吧。但就在那年,义父大人来到这里了。这之后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只想起当时那变成了很大的事情。被义父大人作为养子收养,周围的人的羡慕的目光。拒绝……根本就没有给我这个选择。谁都断定我一定会得到幸福。我根本就没有考虑的时间,就像水往低流那样自然地得到了现在的生活。
这样的事情,应该没有后悔的理由……
……我,一定是幸福的
对,谁都是这样说的。谁也听不到的自言自语溶化在烛光之中。我吹灭了蜡烛,慢慢地站起来走出
房间。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在昏暗的走廊里小心地走着。目光所到之处,孩子们都睡着了。走廊的前面,是那说不上宽广,也不能说狭小的起居室。在起居室的一角,静静地伫立着的那个乐器。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唯一的不同,是盖上了一幅漂亮的布罩。我第一次回到这里演奏的那天,爱斯小姐满脸笑容地对我说,这个是希望,是不得已在这里生活的孩子们的希望。我的名字,我这个有过分的幸福的女子,大概在孤儿院不会被忘记吧。如果能弹奏这个乐器的话,一定会得到幸福吧。我掀开了那层布罩,轻轻地碰到那键盘。正想着这就是全部事情的开始的时候。
【……还没睡吗?】
【啊……法璐小姐】
【这么晚了还弹琴,心情不好吗?】
【……不,我并没有打算弹】
我赶快收起手指,向法璐小姐望去。
【是吗】
她,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在对我微笑。我觉得现在要找些话说了,想这该说
些什么好呢。说起来,法璐小姐应该没理由留在这里的。
【法璐小姐……为什么?】
【只是睡不着,想出来喝口水,就看见黎瑟小姐了】
【原,原来是这样啊。】
【你也睡不着吗?】
【……是。】
我点了点头,伸手去拿那块罩子,这时被法璐小姐拦住了我的手。
【不弹弹试一下?】
【但是,时间……】
【声音小一点就行了。大家都睡得很香了】
与这是被憧憬着得我不同,法璐小姐很快就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最初从只是从远处望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的笑容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孩子们围着她,坚持要和她玩的场景,很快就映入了我的眼帘。
她,和我不同。不,正确来说是太不同了。
【摇篮曲也不行吗?】
看着我不自然地沉默了那么久,法璐小姐有些困惑地说。
【不,不。并不是这样】
【那么,稍微弹一下吧,我也小声唱。】
法璐小姐一边笑着,一边将罩子叠好。我因为也想听法璐小姐唱歌,点头同意
了。
【谢谢,因为再这样下去实在是谁不着。】
说这话的时候,她慢慢地走上了演唱台。我也开始集中起来,小声地弹着符德鲁琴。
淡淡的月光,从稍微高一点的窗外照下来,浮在她的面上。在如此幻想般的光景中,法璐小姐闭上眼睛,开始小声地唱歌。听到如柔和的歌声,我也闭上了眼睛。小小的音乐会,不断的延续着。听到她美妙的歌声,连那个羡慕她的卑小的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综了。心中只是想着像这样的快乐时间能不断地延续下去。但是,结束的时间始终会到的,快乐的时间是这样,不快乐的也是。
【……唔,心情好极了】
【辛,辛苦了】
【唔,辛苦了】
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的摇篮曲都演奏完后,两人还沉浸在那余韵之中。过了一会儿,法璐小姐若有所思的说。
【说起来,今天的琴音,好像和平时有些不同】
【哦?】
【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吗?】
法璐无声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她一定感到了什么吧。但应该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因为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的原因吧。决不会想到那是因为我对库里斯先生的强烈的思念。那天,我与库里斯先生告别。冷冷地对他说请他再也不要来了。之后我严守着这个约定。因为我再唱歌的话,只会给库里斯先生带来困扰吧。所以,我认为我只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是,实际上我也许是希望他来的。心中狡猾地希望着他继续在意我的事情。忘记,我实在做不到。因为那些可以唱歌的时间,实在是快乐的时间。
【果然,有什么事啊】
听到她如歌般温柔的声音,我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你成长的地方吧?】
【是啊,已经知道了?】
今天知道的,我们再孤儿院散步的时候,听到了黎瑟小姐在这里住的事。这是琴声和昨天不同的原因吧。
【……啊,也许是这个原因也不一定】
我并不是特意说谎,只是现在我心里不断追忆起库里斯先生的事。【那么,明天轮到我了】
带着有些害羞的笑容,法璐小姐轻轻地说。法璐小姐成长的地方--那就是明天的孤儿院吧。
【明天,要比今天更努力才行。】
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法璐小姐用至今为止我都没见过的认真表情说着。她也希望着吧。和只有愚蠢可笑的才能,只因为幸运而站在这里的自己不同。真正的希望。在那里的,是我忍不住憧憬的,理想的一个人。那时候,应该说不要再来,却来见我的,温柔的人,我最喜欢的,憧憬的人。
想成为那样子的,另一个自己。
在昏暗的月光下,黎瑟西雅帢萨里利直盯着我看,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着羡慕,我除了感到满足,却也同时感到愤怒。
[……怎么了吗?]
[没、没有,那个……没事。今天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睡了。]
[是啊。]
我目送她的背影。
那是一个我所嫉妒的理想中的另一个人。
被贵族收养,过着富裕生活的一位少女。黎瑟西雅做了多少努力,我不清楚。可是我只靠自己的努力,却能够像这样和她站在相同的地方。我从来不觉得这一路所花费的时间和劳力有什么可惜,但是,如果我也天生拥有弹奏符德鲁琴的能力,然后像黎瑟西雅一样被贵族收养的话……我现在应该能够变成更接近我理想中的模样,也能够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
就某种意思来说……可以说是,我想成为的另一个自己。
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才对他下了一个真正的评价。
她今天的演奏确实吸引了我,仿佛能够让我联想到库里斯霍尔顿的琴音。听着听着,内心好像感受到些许的触动。
可是在圣诞节后的合奏,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如果知道为什么的话,或许我也能够挖掘出自己一直不足的那部分吧?
这件事很值得问清楚,虽然今天很可惜没办法深入谈到。
[明天……啊。]
陷入太多回忆里了,我自己很清楚,就算是再怎么不想回去的地方,也只能暂时忍耐一天了。这次的演出对我来说肯定是有利的。
我重新打起精神,在回到房间之前,先到洗手间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
[……振作点吧。]
在黎瑟西雅的孤儿院里用过了早餐,然后坐上前来接我们的古拉卫的轿车。之后,大概是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吧,我的视线别开了窗外熟悉的景色,从包包里拿出乐谱假装阅读来打发时间。我明白就算我这样逃避,总还是会到达不得不去面对的一刻,可是……
[……法珞?差不多要到了喔。]
黎瑟西雅还以为我内心有多么期待,微笑地提醒着我。这一瞬间,我没有伪装出该有的表情。看到我的脸,黎瑟西雅什么也没说地别过头。平常的我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失误的。
[……这样吗,谢谢。]我刻意装傻地回答着,黎瑟西雅则是温柔地笑了,低声地对我说没关系的,看来她以为我是因为太紧张了吧。老实说,一半的理由的确是因为这样没错。
[好了,那么走吧。]
古拉卫在车子停下的同时,这么告知着。我极力露出近乎面无表情的笑容,打开后座的车门,然后,已经先行下车的黎瑟西雅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你先走吧。]
这是认为对我体贴的举动吧,黎瑟西雅又露出那怯生生的表情。
不过……也因为这样让我想通了,多亏刚刚一口气让情绪激动起来,现在反倒更能保持冷静。
[谢谢。]
我回答后,穿过那扇熟悉、却又厌恶的大门。眼前所见到的,是肮脏的外墙,和晾衣夹上的衣物,鼻子闻到的是一股霉味和酸臭的汗味。我暂时闭上眼睛,轻轻地小口呼吸着。睁开眼睛的下一瞬间,我有自信恢复到平常的自己。
[你好。]
望着走廊的前方,坐在眼熟的那张满是刮痕的桌子前,正在编织毛线的,就是我从前的监护人。她已经发现有人来访了,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着我的方向。然后小跑步的靠近,她张开双手好像是在催促着我和她拥抱。
[哎呀呀,法珞,我看了你写的信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好久不见,玛黛丝特女士。]我面带压抑的笑容迎接她的拥抱,刻意用温馨的语气说着,轻轻地拍拍她的背部,她也呼应着不停抚拍我的背。然后稍微拉开身体,互相看着对方。
[像以前一样叫我妈妈就好了啊。]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我极力用玩笑的语气回答,然后再次拉开更大的距离,故意用着怀念的眼神环顾四周。她像是很满意我这样的动作,笑着不停点头。
[呃嗯……你、你好。]
黎瑟西雅从我的背后,有些胆怯地开口打招呼,也许是讶异着这间孤儿院的肮脏吧。比起这里。黎瑟西雅长大的那间孤儿院,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天堂了。因为这里根本不是靠有钱人的乐捐经营起来的场所。
[哎呀?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是你的搭档啊?]
[啊……是、是的。]
[黎瑟西雅怎么自己点头说是啊?]
[啊……唔……不是的。]
[呵呵,不过没错,事实上就是她。]
乍看之下是如此祥和的气氛中,我无法忽视那些看着我的视线。住在这里的孩子们,正用他们的眼神望着我。是憧憬着我吗?我不这么觉得,其实是基于丑陋的嫉妒心吧?因为我曾经就是用这样的心情,望着唯一的,只来过这里一次的那个乐团的人们。
昨天那间孤儿院应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吧。一天能够吃三餐,全部的人都拥有可以覆盖全身的温暖棉被,光是这样的一点小事,在这间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也无法享受到。
我曾经因为讨厌这样而逃走过,甚至过着在路上唱歌赚取生活费的生活。
[……喂。]
[……嗯?]
不经意地,有一个小孩子拉着我的衣角。
[姐姐,你是从这里出去念学院的吗?]
[……是呀。]
[……好厉害哦。]
天真无邪的问题。他大概是八岁吧,瘦瘦小小的,穿着破烂的衣服……
为什么……他能够露出那样的微笑呢?为什么他能够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我根本不想看见的——一种单纯的憧憬。
只要怨恨就好了,恨这个让自己陷入这般境遇的世界。
只要嫉妒就好了,嫉妒那些比自己还幸福的富裕人家。
我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不断地往上层社会看齐,然后努力……
所以……我有资格对这个孩子说这句话。
[你也可以的,只要努力,只要拼命加油,什么都做的到。]
然后,绝不可以忘掉,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如果不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一件事,是绝对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法珞。]黎瑟西雅看着我,眼眶泛着泪水。黎瑟西雅一定永远都不会发现我话中真正的涵义吧,像刚刚我说的那般美好的现实,是根本不存在的。
[就先聊到这里吧,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这个丝毫不带一点情感的声音,我在此刻由衷地觉得感激。我随即回应,然后不理会那个小孩子,开始准备着。
古拉卫没有坐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连靠着墙壁也没有,就这样冷冷地说了。这间孤儿院的一切,没有一样是配的上他的。虽然我对他的态度感到厌恶,不过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达到他一样的境界。
黎瑟西雅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场闹剧的荒谬感动之中,边准备边偷偷地看着我。她的视线,和刚刚那个小孩子的视线重叠着,为什么他们能够让我不愉快到这种程度呢?
[那么,开始吧。]
[是、是的!]
我尽可能不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那些孩子们,所以只能盯着黎瑟西雅。就这样,符德鲁琴开始演奏着美妙的音乐。
[嗯,真的不留下来住一晚吗?]
[……玛黛丝特女士,我很谢谢你的心意。]
我微妙地刻意不迎上那些孩子们的视线,慎重地环顾着四周。
只要稍微露出一点厌恶的表情,她对我的评价就会改变了。但是,这种愚蠢的事情,我今天可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所以我尽可能地用充满哀伤与感情的表情,拒绝她的邀约。
如果我留下来,孩子们的食物就会短少,我将来还是会再回来这里啊
——我完美地展现这些演技,最后只接受了她的拥抱。
走到外头,古拉卫早已经坐上了轿车。黎瑟西雅因为在等我的关系吧,就站在车门前面。
我用急促的脚步走向车子,但是还是不忘做出频频回头的动作。可是我没有想到背后竟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叫住我。
[喂。]
[……嗯?你……]
[今天不留下来吗?]
刚刚那个天真的小孩,再次拉住了我的衣角,有股冲动想甩开他,但是我努力克制住,在脑袋里思考该说什么温柔的话才能让他放手,就在这时候,车子里传来了声音。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了,你应该也很怀念过去成长的地方吧?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早上我会派车过来。]
古拉卫只说完这些话,就关上了车窗,我只能呆滞地望着车子就那样开走了,不过才刚前进一小段路又随即紧急停下车。我以为他改变了心意,本来想要追上去,可是发现那个小孩子还是没有放手,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就这样,车子又发动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人——黎瑟西雅。
黎瑟西雅跑到我的身边,像只小狗般,一边微笑地继续说,[我也留下来。]
[……这样吗?]
我转移视线,那个小孩也露出了微笑。不管我看向谁,都令我感到非常不悦。
甚至连玛黛丝特也过来围在我身边,我只能低下头什么都不想看。
[法珞,就只有今天一天别担心了,虽然没有多豪华的招待,但是不管经过多久,你永远是这里的孩子啊。]
丝毫没有发现就是这个事实让我自卑愤慨,玛黛丝特开心的拍打着我的肩膀。我低着头,嘴里说了道谢的话,[……谢谢了。]
这天的一整天,我的心情奇差无比。不过笑脸早就是我惯用的面具,这么一点小事并不会逼我拉下脸来,只是比起平常,我觉得更加疲惫。
终于脱离了这一场像酷刑般的欢迎晚餐之后,已经差不多深夜了。我直接躺床上,闭上眼睛。
简陋的床铺,发出霉臭味,最后一次清洗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这一切都让人不愉快到极点,我一点都不想动了。
[那个……法珞?]
为了回应这个招呼声,我花了比平时还要久的时间才拿出耐性。
[……什么事?]
[如果要睡了的话,还是换个衣服比较……
[……这我知道。]
[那、那就没事了。]
今天我们两人只能睡在这间狭小的房间,我知道这已经是这间孤儿院里最大的房间了,但是因为放了这个要给身材较大的孩子们用的上下铺床组,占据了一大半空间,才让这房间显得又窄又小。
[那个……法珞。]
[什么事?]
[你还没有要睡吗?]
因为我没有更换睡衣,所以黎瑟西雅误以为我还没打算入睡,其实我根本不打算换衣服,想直接这样入眠。
[……怎么了吗?]
[我想说……可以稍微聊一下天。]
本来想要拒绝她,但是一想到还有昨天的事情没问清楚,我便起身坐在床边,黎瑟西雅则是坐在小书桌旁的一张小椅子上,桌上的烛火闪烁地映照她的脸庞。
[对不起喔,我没跟你商量就先占了下铺。]
[没关系,因为其实我比较喜欢上铺呢。]黎瑟西雅有些害羞地,露出微笑这么说着。到底有什么事让她那么开心。
[对了,你说要聊什么?]
[……啊……呃嗯……今天你辛苦了。]
[嗯?嗯,黎瑟也辛苦了,还有今天也谢谢你了,还特地为我留下来住一晚,孩子们也很开心呢。]
[没有啦……我其实没有关系的……]
她留下来的理由,应该是帮忙我做些什么吧。
[啊……是有一件事情想聊一下,那个……]
[嗯。]
[法珞的歌声很棒,虽然由我来说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今天的歌声真的很棒呢。]
[嗯,谢谢你。]
[老实说,我对今天唱的歌一定印象都没有了。]我心里只是想着,想要赶快从这里逃出去,也只知道自己不想面对孩子们纯真的眼神,所以只是盯着黎瑟西雅。
[嗯,来弹符德鲁琴吧。]
[摇篮曲吗?]
因为昨天那件事,黎瑟西雅露出会心一笑,然后开始准备符德鲁琴。看着她这么乐在其中的模样,我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所有的人都像黎瑟西雅这样容易相处的话,我会更轻松一些吧。
[准备好了。]
[那么随时都可以开始弹,我就配合着唱吧。]
[好。]
终于黎瑟西雅开始小声地弹起符德鲁琴,这个音色和昨天听到的不一样……但是却揪着我的心,曾经让我联想到库里斯霍尔顿的那种音乐,用全身去感受这个符德鲁琴的音色。
就在曲子结束的同时,黎瑟西雅不可思议地窥探着我的表情。
[那个……怎么了吗?]
[……没有。]
[什么东西很奇怪吗?]
[……没有,你可以继续弹吗?]
[好……好的。]
不知为何,我可以确信这个音乐是为了我而弹的,不是对别人、也不是对黎瑟西雅自己,而是对着眼前的我,黎瑟西雅就这样静静地演奏着符德鲁琴。
容易相处……这样的感想过于浅显,但是现在我还有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竟然会让人的心情感觉很舒服,就想我第一次听到库里斯霍尔顿的符德鲁琴音,当时的感觉和现在很相似,但是又有一些不同。
如果借用阿玺诺的话,库里斯的琴音就像是一切全都被原谅了的感觉。
那么如果要用我自己的话来形容黎瑟西雅的琴音,那应该就是说一切都被接受了的感觉吧。
[那是你的习惯吗?]
不知不觉之间,符德鲁琴的音乐早已经停下来,黎瑟西雅正看着我,我除了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吃惊更是有些惊讶
于她的问题。
[什么?]
[就是……抚摸胸前的……那个坠子。]
黎瑟西雅虽然对我一直没有开口唱歌感到疑惑,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而是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我低下头看着,我的手的确抚摸着坠子。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表面因为手垢而显得肮脏,上头的光泽和纹理也几乎已经模糊了。
[……也许是吧。]
虽然没什么意识,但是手掌上的触感实在是太过清晰,就像是想要再次确认是否忘记了呼吸空气一样,无意识地又重新抚摸了坠子。
这是第二次有人向我提起这个坠饰,第一次是阿玺诺耶卢德烈。
{带点赃污的翅膀,不过却很适合你,显得特别美丽。}
他的内心,没有他所说出的话那么般美好。只要他能够不断编出这样的话语,就会有它的利用价值,但是毕竟他还是贵族的后代,如果他能够放弃没有天份的符德鲁琴,去当什么他一直都想成为的诗人不是更好吗?可惜我对这种没有决心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今天真的辛苦了。]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说?]
[那个……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个说法是正确的,就是因为黎瑟西雅并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情,所以才这样说了。
[……然后呢?]
[我……希望能够帮上你的忙。
如果我刚刚感觉到的那个符德鲁琴音,是黎瑟西雅真正的实力的话,她的利用价值还是很充分的。那位贵族虽然只是收养她,但是依旧是她名正言顺的父亲,光是这一点我也没有漏看。
如果库里斯霍尔顿没有出现的话,我和黎瑟西雅总有一天也会是现在这样的发展吧。没有能够利用到他,虽然直到现在还觉得可惜,但是回到最初的计划也不算他差的发展。
[……黎瑟。]
[是、是的。]
[刚刚你不是问我有关坠子的事吗?]
[……嗯,嗯嗯。]
[这个坠子是我一直都很宝贝的东西。]
黎瑟西雅没有说话,点着头,看起来她大概已经有想到这一点了。
[这是我被遗弃在这间孤儿院门前的时候,身上唯一带着的物品,是我唯一从一开始就拥有的一样东西。]
我给黎瑟西雅充分理解这个重要性的时间,我将坠饰拿下来,解开皮绳的结,让两片翅膀的其中一片落到手掌心。
[有什么……绳子之类的东西吗?]
[绳子……是吗?嗯。]
黎瑟西雅伸手在口袋里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发现想要找的东西。所以我为了暗示她,明确地将视线移到她的头发上。黎瑟随即注意到了,急忙将头上的缎带拿下递给我。我慎重地接过来,将那个已经变成咖啡色的银制翅膀穿在绳子上。
[这个……送给你。]
[……法珞。]
看得出来黎瑟西雅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明显地红着,直直的盯着我看。
我伸出手靠近她的脖子,黎瑟随即闭上眼睛,对着我微微地弯着脖子。
然后,呢喃着,[我……一直都很憧憬你,想变成像你一样,你是我真的想要成为的理想中的人。]
——在这一瞬间,我真的想杀了她。
想要变成像我一样?拥有符德鲁琴的天份,又被贵族收养,过着富裕的生活的这个贵族女孩,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
只要在玛黛丝特的这间孤儿院里生活三天,她这样的幻想肯定会破灭的。
一瞬间,我想起那个拉着我衣角的愚蠢孩子。为什么那个穷酸小孩,可以笑得那么开心呢?没有梦想、没有希望,拥有的只是终日的劳动,和永远吃不饱的三餐。能够安身的地方,也仅仅是这样一张肮脏的床铺。
[……法珞。]
眼前的黎瑟西雅已经睁开眼睛看着我。我的双手,圈在黎瑟西雅纤细的脖子上,正要帮她绑好绳子。只要我一用力,多么轻易地就能夺取她的性命。
可是,我才不是愚蠢到会做这种事的人。
[……没事,只是不太习惯做这种事,还有你的脖子好雅纤、好漂亮呢。]
黎瑟西雅害羞的脸红了,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根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从小到大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幸福的证据。跟她一比,我是多么的肮脏不堪呢。
我没有后悔。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对所以我曾经利用过的人们、背叛过的人们谢罪的时刻来临了。那么我真的很抱歉
[这个送个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好……好的!]
黎瑟就像是我一样,紧紧的握着胸前的坠子,不停的点着头。
[今天就睡了吧,也累了吧?故意不明确回应刚刚黎瑟所说的话,我只是这样说了]——
隔天一早……应该说是天一亮我就已经醒过来了,我忽然想要到外头走走。这个时间孩子们应该还没有起床吧,我换好衣服,静静的走到了外头。
石砌的巷道,被清晨的露珠沁润得有些潮湿。走在熟悉的这条路上,在旁边的那条巷子里堆叠着木箱上,有块小小的铜板吸引了我,没想到脑海里竟然清楚地浮现出在这条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们的身影。曾经我就站在这里,内心充满了羡慕,望着来往的行人。
我伸出手拿了木箱上的那个玩具硬币,这两枚硬币是为了拿来骗人用的吧,一枚是两面都是正面,另一枚是两面都是反面。只要把两块铜板藏在手心,让对方决定了要正面或反面之后,再悄悄地将自己希望的那一方抛向天空。
我想起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游戏。
黎瑟昨晚说过想要变成我,而我也想要变成黎瑟。现在的我,已经平静到能够接受她那样的想法了。就像是这样完全接受一切,维持天真单纯地活着,才真的能令人感到愉快吧。
不过,我就是我,而黎瑟也不是除了黎瑟之外的什么人,就像铜板的正反面一样,明显地被区分着白与黑的两个人,却这样紧闭地贴在一起。
可是……
我将手中的其中一块铜板抛向天空,在落下的时候用手背接住,随即用另一只手压住他,结果虽然如此明确,可是我还是掀开手掌确认着。
正面,将它翻到背后,还是一样是正面。
我心里想,虽然就是有这样虚伪的事,不过也就因为这样才显的有趣啊。
[啊,法珞,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一回头,看见脸颊涨红的黎瑟。
[黎瑟……早安,你还真早起呢。]
[法珞才是呀。]
她说完像只小狗一样地边喘气,边用力的摇头说着。她的头发绑了一条新的缎带,如同往常般扎起来。
[嗯,黎瑟。]
[什么?]
[昨天说过的那些话……你现在没有改变心意吧?]
[咦?]
[就是愿意为了我,帮忙做一些事情……你忘了吗?]
[没、没有!我的想法一样没有改变。]黎瑟随即否定着,夸耀地向我展示着胸前的坠子。
[那么,我们来打赌吧。]
[咦?咦……打、打赌?]
[我将手中的其中一块铜板亮给黎瑟看,然后继续说,这个是正面,我要丢铜板来决定,你要猜是正面还是反面。如果猜中的话,我们就能够一起往前努力。]
[……法珞。]
[这是打赌喔。来吧,快选正面还是反面。]
[可是……万一……]
[黎黎。]我轻轻地叫着她的小名,黎瑟察觉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脸颊又不自主地涨红着,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明确地说了,那么,正面……
我满意地点点头,将另外一块铜板抛向天空,然后用手背接住它,看着黎瑟。黎瑟紧盯着铜板落下的认真模样,几乎让人发笑,却丝毫一点都没有发现任何奇怪。
[……这场打赌是……]
我悄悄的挪动藏着的那只掌心,将手腕移动到黎瑟的面前。
[你赢了。]
[啊……太……太好了。]
转身背对着拍胸安抚自己的黎瑟,我准备走回孤儿院。
[好了,回去吧。]
[啊、等……等我一下。]
确认了背后传来的黎瑟的脚步声,我又丢了一次铜板,计算好了它刚好落在黎瑟的眼前
[咦?啊……呀。]
铜板没有发出掉在地面的声响,黎瑟结实地接住了它。
[那个铜板送你当纪念。]
我则是紧握着自己手上的硬币。
那枚硬币像极了我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