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感应称为「第六感」。
所谓的第六感,就是指亲朋好友将死时,当事人所感应到的不祥征兆。
至于征兆的表现方式,则依每个人的状况而各有不同。
有人就是觉得心头不对劲,但说不出为什么;有人曾在寒冬中目睹萤火虫翩然飞舞,而梦到亲朋好友死去的人也为数不少。
甚至还有人见到远方的亲朋忽然出现在面前,留下「谢谢你」、「永别了」之类的遗言后就骤然消失。
这类的第六感,大家通常解释为将死之人特地前来向在世者道别——
但,偶尔也有例外。
第六感有时也蕴含着重要的意义。
人在死前所拼命留下的遗言。
这正是不容在世者忽视的「死前留言」——
1
当晚,晴香一直辗转难眠。
下课后她跑去打工,回家后还将隔天非交不可的报告写完。
当她躺在床上时,时间是半夜两点。
照理说她应该倒头就睡,但今天她却完全睡不着。
她眯着眼瞥向时钟,已经三点了。这么说来,她居然在棉被里翻来覆去了一个小时以上。
至今,她曾有过许多难以成眠的夜晚。
只要她睡不着,原因多半是因为想起姐姐的死,受到良心的苛责。
然而,当她遇见八云、感觉到姐姐就守在自己身边后,就摆脱了失眠的日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
这时,晴香忽地感受到一股气息,睁开双眼。
房内黑漆漆的,她左右环视了房间一圈,找不到任何异样。
——这一定是错觉,不可能有人的。
晴香正想闭上眼睛,眼角却瞥到有个影子正蠢蠢欲动。她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地激烈跳动,她吓出一身冷汗。晴香战战兢兢地望向房间一隅的人影。
「……诗织?」
那个影子,原来是她高中以来的朋友,诗织。
「怎么了?都这么晚了,你要来也该先打个电话呀。」
诗织不发一语,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晴香。
说起来,诗织是怎么进来房间的?
「难道我忘了锁门?」
晴香边说边伸手想要开灯。
「……快……逃……」
诗织虚弱地、沙哑地说道。她的样子很明显地不寻常——
「欸,你怎么了?」
「……拜托你……陕、逃……」
「逃?为什么我要逃?」
「快点……逃、走……」
晴香对诗织的话感到一头雾水。
正当晴香下床想走向诗织时——
诗织的太阳穴流出一道暗红色液体。
滴答、滴答、滴答!
血液宛如水坝溃堤般猛地喷出。
诗织的脸、白色毛衣染成一片血红,甚至连脚边的地毯也染成了暗红色。
晴香吓得浑身僵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诗织又说了一次「快逃」,接着慢慢地瘫倒在地。
「诗织!」
晴香总算喊出声音,奔向倒在地上的诗织。
然而,就在她碰触到诗织的那一刹那,「轰!」一团烈焰骤然裹住诗织的身体。
晴香下意识地往后仰,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团火焰?不,现在没时间想这个。
正当晴香打起精神、想要起身时,别说是火焰了,就连诗织的身影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赶紧打开电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使得晴香眼前一片白,直到她连眨好几次眼,才终于习惯这亮度。
她找遍整间房,就是看不到诗织的身影。
——难道这是我的幻觉?不,以幻觉来说,也未免太过真实。
想这么多也没用——晴香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诗织的电话号码。
「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话筒传出了电话录音。
——难不成是我一时心慌意乱,所以拨错了号码?晴香查看电话纪录。
没错,是诗织的电话号码。是讯号不稳吗?晴香又重拨了一次,但结果依然相同。
诗织从未告诉晴香她换过电话号码。晴香总觉得事有蹊跷。
胸口一阵不安。
从这儿走到诗织的租屋处,大约只要五分钟。
——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没用,我还是先去看看吧。
晴香从活动衣架取下驼色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接着穿着拖鞋奔出门外。
一搭上电梯来到大楼外面,晴香便开始咒骂自己的冲动。
寒冷的空气灌进大衣缝隙。
不只如此,光着脚丫套上拖鞋的晴香,脚趾马上便冻得失去知觉。
晴香想回家多穿些衣服,这才想起大楼的大门会自动上锁。她太粗心了。
而且钥匙放在家中,这下没戏唱了。
晴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仔细想想,诗织的住所就在这附近。
只要稍微咬牙走到诗织家跟她解释一下,她一定会发出「嘻、嘻、嘻、嘻」的招牌笑声,一边为晴香端出热可可。
诗织泡的热可可跟超市卖的冲泡可可略微不同,香味更上一层楼。
她似乎用了些独门配方,但任凭晴香怎么央求,就是不肯告诉晴香。
——这次一定要问出来!
晴香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在通往诗织住处的笔直马路上。
她和诗织是高中同学,上了大学依然同校。
两人住得近,彼此都经常去对方住处游玩。
与其两人一同出外游玩,她们反倒比较喜欢去其中一人家中互相阅读对方的藏书或看电视,随兴地打发时间。
可是,最近她们俩却鲜少有机会见面。
这一切都要从去年年尾,诗织在双亲葬身火窟后休学说起。
晴香本以为她会直接回老家,但她却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而且也没有搬家。
晴香起先很开心,以为可以跟往常一样找诗织游玩,但大学生和社会人士的生活步调并不相同,因此她们无法和以前一样常常见面。
最后见到诗织,约莫是在两个月前。
晴香记得她半兴奋地告诉诗织她和八云相遇的经过,以及那些为他俩的相遇增添不少刺激的奇案。
走了五分钟后,晴香抵达了诗织居住的套房公寓。
她家就位于二楼最深处。抬头一看,那里并没有开灯。
这也难怪——晴香边想边爬上铁制阶梯,来到最后面的二〇四号室前。
她按下电铃,但无人回应。
她又按了一次,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还是无人回应。
三更半夜的,晴香也不好意思猛按电钤,更遑论大声嚷嚷、用力敲门了。
「诗织。」
晴香挨近门扉,「叩叩」地以指尖敲门。
求求你,快醒来吧!——晴香在心中如此祈祷,但门扉依然紧闭着。
晴香靠在门上,抬起脸来。天空开始泛白了。
她觉得自己宛如沉入水中。
「那一户人家已经搬走罗。」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晴香这才回过神来。
从眼前这名青年的穿着看来,他很明显是个送报生。
青年对晴香投以好奇的目光;没办法,现在晴香的穿着确实有些奇怪。
「不、不好意思,你说她搬家了……」
她对青年的话感到难以置信,重新询问道。
「是啊。大概是一星期前吧?她打电话跟我们说她要搬家,所以报纸要退订。」
「呃……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事干嘛骗你啊。」
他说得没错。
「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吗?」
「这个嘛,这方面我不太清楚耶。本来想劝她搬到新家后继续订我们的报纸,但不管我们怎么问,她就是不肯松口。」
诗织真的消失了吗?
「对了,你穿这样会感冒喔。」
青年留下这句话,再度回到工作岗位。
而晴香,只是一迳地呆立在原地——
2
太阳逐渐升起,后藤和利在阳光下眯起双眼,点燃香烟。
眼前有一栋烧得面目全非的民宅。
墙壁、屋顶都早已塌毁,梁柱焦成一片黑,倒塌了不少。
消防队员正忙着收拾水管,脸上显示出浓厚的倦意。
这也难怪。一堆乱停在路肩的车辆阻碍消防车通行,等他们抵达现场,早就为时已晚。
相关人员从屋内抬出裹在黑色尸袋中的遗体。
「他妈的!」后藤愤怒地啐了一口。
这起案件,警方每步棋都晚了凶手一步。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凶手的行动实在超乎常人想像,最后居然还将遗书寄给警方,浇汽油引火自焚。
案子结了,但办案者心里却有了疙瘩。
后藤将香烟丢出去。
「你想再引发一件火灾吗?」
耳边传来奇妙的高亢嗓音。
一名个头矮小、身穿白袍的老人走到后藤身旁。
他生着一张国字脸,眼鼻口都集中在中央,像柿子干一样皱巴巴的。
他是法医畠秀吉。
「是你啊,老头。」后藤没劲地说道。
「话说回来,你们完全被摆了一道耶。」
咯咯咯咯——畠颤动着肩膀笑道。
——这老头还是老样子,诡异得要命。鼠男还比他可爱多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
「不过,好歹也了结了一桩命案嘛。」
「了结个头。老头,你怎么还在这儿乱晃啊?你不必验尸吗?」
「我干嘛验尸?反正都焦成那样,就算解剖也验不出什么鬼。」
「你不解剖吗?」
「我才不干咧,叫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血型一致,戒指之类的饰品也证实是当事者的东西,只要查查死因就可以交差了。」
——这老头果然是个大变态。
依据遗体的状况不同,他的处理方式也截然不同。
只要遗体损坏得越严重,他就越有干劲——不过焦尸例外,若是死者家属知道自己的亲人被这种男人解剖,不昏倒才怪呢。
「你这叫擅离职守吧?」
「老弟,你知道我一年要验多少遗体吗?」
畠忽然换上严肃的表情。
「天知道,大概一百具吧?」
「全国加起来是十万具。我哪有美国时间一一处理啊?」
经他这么一说,后藤也哑口无言。
「尸体还是新鲜的最好。」
畠大胆地说出这句可怕的话,再度咯咯地笑了。为什么我周遭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啊——后藤心想。
烦死了。
「对了,后藤老弟。你下次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个看得见鬼魂的青年?」
为什么畠会提到八云?——后藤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才猛然想起:在处理上一桩案子时,自己不小心将八云的事告诉了畠。
「你找八云干嘛?」
「基于医学上的兴趣。」
「免谈!」后藤一口回绝。
——医学上的兴趣?我看是基于你的变态欲望吧!
万一真的让这两人见面,畠搞不好会将八云活生生地开肠剖肚。
「别说蠢话了,快点回去工作啦。」
后藤仿佛驱赶野狗般地挥挥手,再度取出一根烟,将之点燃。
「后藤先生,您现在有空吗?」
——这次又是谁?朝后藤跑过来的,是最近才发派到这部门的菜鸟。
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不,他压根儿没记过他的名字。
「干嘛?」
「有个东西想请您过目一下。」
菜鸟朝后藤递出一张照片。这是——
后藤忍不住大吃一惊。
3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晴香。
不知不觉中,她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眼惺忪的她,朦胧的视界逐渐变得清晰,瞧见了眼前这名一脸不悦地坐在那儿的男子。
「你到底在这里干嘛?」
这种话中带刺的口吻……喔,是八云啊。
晴香揉了揉眼,抬起脸来。
八云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头乱发,穿着运动夹克。
「早啊。」
晴香向他道早安,一边望向房间一隅的时钟。
现在还不到六点,看来她应该是在十五分钟前睡着的。
「麻烦你解释一下自己在干嘛。」
八云边搔着那头乱发边说道,语气听来很不耐烦。
这也难怪;看到有人擅闯自己的房间,任谁都会生气。
「不瞒你说——」
晴香向八云道出自己前阵子遇上的怪事。
——诗织身上肯定出了什么事。
晴香的第六感如此告诉自己。于是,明知这时间会打扰到人家,她还是造访了八云。
她敲了门又呼喊了几声,依然不见八云回应。
手足无措的晴香,只好试着转动门把,而门居然就这样被她打开了。
八云正窝在房间一隅的睡袋中沉眠着。晴香看他连睡觉时都满脸不悦,便决定坐在椅子上等他醒来。
接着——
「意思是说,你这人只要看人家房间没锁,就会擅自进入?」
晴香才刚解释完毕,八云便劈头冒出这句话。
「谁教你不锁门!你知道吗?钥匙这东西是为了开门、锁门而存在的。」
「你这个不带钥匙就从自动上锁的大楼跑出来的天兵,有什么资格说我?」
论唇枪舌战,晴香可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八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接着站起身来背对晴香,冷不防地开始脱上衣。
「喂,你干嘛呀?」
晴香双手遮眼说道。
「干嘛?当然是换衣服啊。」
真是够了。
——这个人怎么如此粗枝大叶?
「居然在女孩子面前大刺刺地换衣服,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呀?」
「先声明一下,这里可是我的房间,我想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也不想想自己擅自闯进男人的房间,口气还敢这么嚣张。」
经他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事,晴香不知不觉对八云降低了戒心,但仔细想想,她现在无疑是个趁夜闯进独居男性家中的女人。
她的脸骤然变得如火般灼热。
——而且,我居然没有化妆就跑来了……
「八云,你在吗?」
晴香正思量这熟悉的混浊嗓音似曾相识,门便猛地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人正是后藤。
后藤看着屋内的晴香,霎时目瞪口呆。
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叼在口中的香烟,不知不觉掉落在地。
「啊,打扰二位了。」
「啊、呃、这、你、你误会了……」
晴香拼命想解释,无奈找不到适当的用词,变得语无伦次,反倒越描越黑。
「不,没关系,我待会儿再来好了。」
后藤笨拙地闭上单眼——他本来应该是想眨眼吧?
他就这样关上房门,跑得无影无踪。
真是不凑巧,看来后藤完全误会了。不过要是换成了我,八成也会误会吧——晴香心想。
「怎么一大早就所有人都跑到我家吵我?」
八云不耐烦地嘀咕道。
一看,八云早已更衣完毕,伸手搔着那头万年不变的鸟窝头。
他的样子倒是挺悠哉的。
「欸,怎么办?他误会我们了啦。」
「怎么,这样会对你造成什么不便吗?」
「问题不在这里吧?」
「你不需要在意。每个人都是这样,即使问心无愧,也会不自觉对他人的行为产生过多联想;被害妄想症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通病。」
「这……」
话是没错啦——
「唉,你不必那么紧张啦,那个大叔的行为模式早就被我摸透了。」
语毕,八云走向门扉对面墙壁上的雾玻璃窗,用力打开窗户。
——结果看到蹲在那儿打算偷窥的后藤。
「被抓包啦?」
「你还好意思说咧!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幼稚好吗?你再这样下去,小心嫂夫人又会跑掉喔。」
「什么『又』,你什么意思啊?听好了,八云;已经跑掉的女人是不会再回来的,到时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喔?原来嫂夫人还没回来啊?我看你好像也开始懂得反省自己了嘛。」
这番话真是令后藤恨得牙痒痒。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放着这么可爱的女孩不追,没出息!」
后藤不屑地「哼」了一声。
「追不追她跟有没有出息没关系吧?」
「啥?」
「这是个人的嗜好——也就是说,我不喜欢这一型。」
居然在当事者面前讲得这么坦白——晴香连抗议都懒得抗议了。
「有空说这些废话,还不如赶快进来。你应该有事找我吧?」
「喔,对了对了,我差点就忘了。」
仿佛宣告玩闹的时间已结束一般,后藤夸张地点了个头,绕到正面开门进入。
晴香觉得现在和后藤见面怪尴尬的,况且她也需要换衣服,此外也不能放着没锁门的租屋处不管。
她留下「我待会儿再来」这句话后,便离开八云的住处。
4
「难得她来这儿作客,真是不好意思啊。」
后藤搔着侧腹,一边坐在方才晴香坐过的铁椅上。
不过晴香不在也好,因为后藤并不想让晴香听到接下来即将谈论的话题。
上回后藤说的是可信度高的事实,而这回却仅只于他的推测,而且还大大牵涉到个人隐私。
别说是上司了,这事儿他甚至没跟同事提起过。
「少了一个长舌妇很好啊,我耳根清净多了。」
八云不改尖酸的语气,边打呵欠边说道。
后藤露出苦笑。——这小子真是口是心非。
后藤不确定八云是否真的喜欢晴香,但至少他全心信赖着她;虽然不知道晴香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不过肯定比其他人重要得多。
可是,八云绝对不会承认这种说法的。
该不会连八云自己都没有察觉吧?
「你在傻笑个什么劲啊?恶心死了。」
一盆冷水将后藤从妄想中浇醒。
「什、什么『恶心』啊,你什么意思!」
后藤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但八云并不想理会他。
「然后咧?刑警先生在百忙之中于大清早莅临寒舍,究竟有何贵干?」
八云嘴上说得毕恭毕敬,听起来却只像在挖苦人。
「对你来说是大清早,对我来说可还是晚上呢!我从昨天到现在都没阖过眼咧。」
「后藤大哥,你时差调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对啦,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
后藤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想一一理会八云说的一字一句,免得气到胃穿孔。
他决定言归正传。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想必是灵异照片吧?」
「答得漂亮!你怎么知道?」
「除了灵异照片之外,你还会给我看其他的东西吗?」
八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后藤边说边将手中的牛皮信封放到桌上,然后从中取出几张照片,一一排到桌面上。
第一张照片中有一栋已烧毁的民宅。
这应该是灭火后不久所拍摄的照片吧?
残余的梁柱依旧四处冒着黑烟。
后藤放下第二张照片,照片中有个人形黑炭仰躺在地,将手伸向天空,似乎正痛苦地挣扎着。
「这是今天早上拍摄的。接着是……」
后藤再度将一张照片排到桌上,上头拍摄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几岁的女性。
拍摄地点似乎是喜宴之类的宴会,这名身着华丽紫色礼服的女性,正灿烂地大笑着。
「这是刚才那具焦尸生前的模样?」
「没错。」
后藤再放下一张照片。
照片中拍摄的依旧是方才那栋烧毁的民宅,但这次屋内却伫立着一名穿着白衣的女子。
「这是……」八云不禁惊呼道。
听到八云的反应,后藤贼贼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内行人。恐怕你没有猜错,我们在拍这张照片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般来说,照片上的亡魂理应是葬身火场的那名女性;但既然你特地带来给我看,想必是另有其人吧?」
「你真是一点就通啊!干脆来当我的属下吧。」
「我死也不要。」
「你这么讨厌警察?」
「请你不要误会,我讨厌的人是你。」
——说得还真是简洁有力。
后藤充耳不闻,再度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中有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他皮肤微黑、五官立体,长相和一般日本人大相迳庭。
他充满了男子气概,但脸色欠佳,看起来也有点浮肿。
「这个人是不是患了什么内脏疾病?」
「又答对了!恭喜恭喜,夏威夷之旅是你的了。」
「你连关东都没离开过,还敢讲什么夏威夷咧。」
八云故意用后藤听得到的音量咕哝道。
——吵死了!装作没听到、装作没听到!
后藤继续说下去。
「这个男的叫做加藤谦一,他在一个月前死于心脏衰竭,但是我们觉得死因有疑点,所以便调查了一番——原来有人一点一滴地在他的饮食中下毒,而且持续了好多年。」
「真亏你们查得出来。」
「谁教我们署里有个爱调查这种事的变态老头呢?」
「太优秀了,你真该跟他多学学。」
后藤想起那个变态老头的脸,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那种人学习啊?
「因此呢,只要找出能长期对他下毒的人,就能缩小凶手的范围。」
「应该是家人吧?」
「对,这个加藤谦一啊,可是个财力雄厚的富豪哩。他本人生前虽然只是一家小型仲介公司的负责人,父亲却是个大地主。」
「凶手是为了争遗产?」
「没错。他有一个弟弟,由于平时不务正业、花天酒地,他父亲便在遗嘱中载明遗产全由谦一继承。」
「那么,你怀疑凶手是他弟弟?」
「这个嘛,当初我们确实怀疑过他,不过他住在隔壁市,跟谦一几乎没有往来,所以就将他从嫌犯名单中剔除了。剩下的就是……」
「他老婆。这么说来,那具焦尸就是她罗?」
后藤忍不住拍手叫好。
「答对了!跟你讲话真省事。」
「废话少说,快把事情讲完吧。」
——这小子真没耐心。
「警方已经锁定了他老婆惠美子一段时间,正当罪证确凿、打算将她逮捕归案时,我们却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惠美子,大意是说她承受不了罪恶感的折磨,决定自杀……」
「照片中的那场火灾就是自杀造成的吧?」
「没错。等到我们急忙冲到她家,现场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你确定那封信真的是她本人写的?」
「确定,笔迹比对结果一致。」
「那不是很好吗?解决了一桩案子。」
八云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案子哪有解决?
「如果真的结案了,我干嘛特地跑来找你?」
「大概是因为你很闲吧。」
——小心我揍你喔。
「接下来要说的纯粹是我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
「你的猜测能信吗?」
——你非得每句话都吐嘈吗!
「我并不认为那女人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从她杀害丈夫谦一的手法看来,可说是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嗯,是这样没错。」
「要不是有那个变态法医在,警方八成看不出她的破绽吧?这么多年来都对丈夫盘算着谋财害命的计划,而且还能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这种胆量非比寻常。你觉得这种人会畏罪自杀吗?笑死人了!」
后藤顺势一口气说完,还激动地「磅磅」大拍桌子。
八云以指尖捻着眉心的皱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说真的,后藤大哥,你心里怎么想?」
「我觉得那个弟弟纯一肯定有鬼。等到嫂嫂惠美子杀了哥哥谦一后,纯一再把惠美子杀了,这样遗产就全落到纯一口袋里了。」
「既然如此,你们去抓那个什么纯一不就行了?」
后藤「唉——」地长吁短叹,搔了搔头。
「已经找过他啦,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他在警署缴违规停车的罚单,而且消防车还因为他路边停车而迟到,根本毫无破绽嘛。」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下真的束手无策了。
「所以呢?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还装咧,你心里明明清楚得很。
尽管后藤暗自吐嘈,还是对八云挑明道:
「我认为这张灵异照片能够为胶着的案情带来一线希望。」
「这样啊。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现在不仅资讯过少,案情也太过抽象,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还是行不通吗……」
「我不保证能查出什么线索,但总之能做的我会尽量做。」
「真的吗?」
八云难得如此爽快地答应后藤的请求,后藤不禁惊讶地一跃而起。
「不过呢,这下子之前欠你的就扯平了。」
八云指着后藤说道。
「原来如此。」后藤恍然大悟。
——被他抢先一步了。
后藤还想着假如八云拒绝,他就要拿上次八云欠他的人情来当筹码呢。
这小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5
晴香拜托大楼管理员帮她打开大门,这下她总算得以进入家门了。
幸亏玄关的门会自动上锁,宵小之辈才没有趁机闯空门。
正当晴香放下心中的大石,电话响了。
响铃的不是手机,而是她不常使用的家用电话。
「喂?」
晴香拿起话筒,对方沉默了半晌,接着冷不防挂断电话。
——是恶作剧吗?
晴香进浴室冲澡,换好一身装扮。
虽然她很想马上出门找八云,一想到还得跟后藤碰头,她就提不起劲。晴香坐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玻璃窗外的景致。
她试着归纳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迟迟理不出头绪。
哪个部分是现实,哪个部分又是幻觉?她连这点都无法判断。
窗帘轻飘飘地舞动着。
——奇怪,我没有开窗啊。
晴香起身走近窗边。
透过蕾丝窗帘的间隙,她看见了站在窗户另一侧的诗织。
「……诗织?」
晴香赶紧拨开窗帘、打开窗户,来到阳台。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找,就是不见诗织踪影。
——她跑哪儿去了?
晴香试着从阳台探出身子往下瞧——但诗织不可能在下面,这儿可是大楼四楼呢。
人不可能凭空站在阳台外。
——果然是幻觉吗……
6
待晴香造访八云的住处,已经是下午了。
这回她好好化了妆,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高领毛衣搭上牛仔裙。
「够了没啊,我又不是侦探,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这是八云对再度造访此处的晴香所说的第一句话。
八云毫不客气地一边抱怨,一边用酒精灯与烧杯煮开水。
——看来,后藤大概也出了什么难题给八云吧?
晴香不禁心想:虽然八云嘴上爱抱怨,但老实说,为了造福社会大众,他应该改行当灵异侦探之类的才对。
想着想着,一个汤碗被放到了晴香面前。
是绿茶。
「咦?这该不会是你刚才用烧杯煮出来的吧?」
「没错,是用货真价实的烧杯煮的。这是我从实验室A来的,与其让他们用来做莫名其妙的化学实验,还不如拿来给我用,这样对烧杯来说也比较幸福。」
——哇咧!这个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我想重点应该不在这里吧……喝这种东西会拉肚子的。」
「你别再废话了,喝喝看吧。我特地加了盐酸来提味喔。」
——鬼才要喝呢!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八云催促晴香说明。
该从何说起呢?晴香想不出简单易懂的解释方式,只好将实际发生的情况照着顺序从头告诉八云。
八云盘着胳膊仰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默默聆听。
陌生人看到他这模样八成会生气,不过这其实代表他正专心倾听对方的话语。
「你的话比后藤大哥好懂多了。」
八云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扣说道。
「那个大叔老想着要将事情讲得很戏剧化,结果只是搞得顺序乱七八糟,我光听就累了。」
晴香并没有实际看到现场的模样,所以无法判断。
「那,你是不是听出什么蹊跷了?」
「这是两码子事。我说你讲的话好懂,不代表我听出话中的蹊跷了。」
——这倒也是。
经八云这么一说,晴香也哑口无言了。
她灰心地垂下肩来。
「不过,我倒是整理出了几个可能性,能够为发生在你身边的怪事提出解释。」
八云开口说着,似乎想提振晴香的心情。
「可能性?」
「对,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实只要抱着客观的心态聆听,你也能自然得出那个结论,不过这次你投入了太多主观。」
「主观?」
「所以,你才会产生盲点,在不知不觉中否定掉这两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
「喔……」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来检验看看吧。第一个可能性是,你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觉。」
「不可能,因为我真的亲眼看到了。」晴香强调。
「看吧,你一下子就否定了第一个可能性。」
啊!——晴香惊觉。
八云说得没错,以旁人的角度看来,的确会最先想到这点。
原来如此啊——晴香现在终于了解了。
「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你的朋友只是出于某种苦衷而悄悄搬家而已……」
「诗织绝不可能这样做!」
「别激动,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八云规劝道。
「可是……」
「你就是这样迳自否定掉其他可能性,才会理不出头绪。」
「可是……」
「事实上,她非常有可能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匆匆搬家,并且打算安顿下来后再联络你。说不定你听了她的理由后,还会想说『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呀』而一笑置之呢。」
听他这么一说,确实很有可能。
晴香觉得肩上的重担似乎变轻了些。虽然八云百般不愿意,这个问题找他商量果然是对的。
「另一个可能性呢?」
面对晴香的问题,八云很明显地皱起了脸。
「可以的话,我希望等到事情更明朗一点后再告诉你……」
「只是个可能性,不是吗?」
「没错,我希望你将它当成一个可能性来听就好。」
晴香点头。
八云沙沙沙地搔了搔头,接着开口说道:
「假如你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不想听。
晴香脑中有人说话了,而那个人可能就是晴香自己——另一个自己。
然而,这句话是传不进八云耳里的。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
「你的朋友恐怕已经死了。既然她以鬼魂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那就表示……」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正从高处往下掉落。
耳鸣。她不想听八云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是鬼魂,所以代表她已经死了?诗织死了?我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不承认!难道这世上没有活着的鬼魂吗?
活着的鬼魂——
「我问你喔,不是有一种灵体叫『生灵』吗?有没有可能我看到的其实是活人的灵魂?」
晴香抓住桌子,探出身躯。
八云对晴香突如其来的行为感到一头雾水,但还是答覆了她的问题。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以前我也说过,假设鬼魂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那么即使人还活着,灵魂也有可能离开肉体。你所说的生灵或灵魂出窍,其实都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案例。这是第三个可能性吗……」
八云一面抚着眉心的皱纹,一面低声咕哝着。
晴香静静地等待八云归纳出结论。
「这算是种乐观的猜测,但也不是毫无来由。我们就来赌赌这个可能性吧。」
八云的这番话点燃了晴香心中的希望之火。
——我一定能见到诗织的,一定!
7
八云和晴香最先造访的地点,是负责管理诗织先前住处的套房公寓管理公司(注3:日本的一种民营机构,负责帮房东管理套房及收房租,再从中分和。)。
晴香还记得当她们俩刚上东京时,曾一起找过房子。
那是一家位于站前商店街的成排店家中的一间小公司。
在来到这儿的途中,八云在蛋糕店买了一盒综合小饼干,不只包装精美,他还请店员在上面绑了缎带。
当然,付帐的人是晴香。
八云也不解释这是要用来做什么,只强调是必要支出。
公司里只摆了接待用的桌子跟柜台,以及后面那几张面对面并在一起的办公桌。
这间公司就是如此拥挤、狭小。
八云跟晴香进门后,压根儿没人来接待他们,甚至连一声「您好」都没有;但是,这儿的人也不像是忙碌到无暇接待来客。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八云从柜台探出身子呼唤,一名秃头的胖男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不好意思,我是那个住在集合住宅『桧』二〇四号室的伊藤诗织的哥哥,我妹妹有东西忘了带走……不好意思,能不能跟您借个钥匙?」
八云毕恭毕敬地瞎扯道。
秃头男不疑有他,旋即从办公室墙上的钥匙架取下钥匙,递给八云。这段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说。
真是一间随便的公司。
「啊,对了,我妹妹有没有来向您打招呼?」
秃头男依旧不发一语,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那丫头真是的……亏我还叫她来贵公司打声招呼呢,毕竟她受了贵公司不少照顾嘛。这丫头在这方面真是粗枝大叶。」
八云脸不红气不喘地扯了一大篇。
话说回来,他演得还真自然。
「啊,对了。不好意思,这是迟来的一点心意,请大家一块儿享用吧。」
八云将刚买来的饼干礼盒交给秃头男。
一收到礼盒,秃头男脸上顿时露出按捺不住的窃喜——这男人真好懂啊。
「不瞒你说,我们公司可头大了。令妹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解约,而且隔天就来还钥匙了。我们公司也有错啦,不过她也没跟我们说押金要寄到哪里给她。」
「真的很不好意思。」
八云装成一名内心百般歉疚的哥哥,继续问道:
「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填写的资料,我可以马上写,能不能请您让我看看合约呢?」
「喔,等我一下。」
秃头男走回办公桌,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抽出一本合约,交给八云。
八云一字不漏地仔细阅读合约。
晴香从后面探出头来偷看。
合约的最后一页钉着一张解约申请书,搬家地址填的是诗织位在长野县的老家。
诗织的长野老家不是早就被烧毁了吗?她怎么——
晴香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我会叫诗织再来跟您郑重致谢,也会要她届时仔细填妥押金的寄送地点。」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秃头男以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家的妹妹还有没有另外为您添什么麻烦?」
秃头男思忖了半晌,接着凑到八云跟前说道:
「呃,我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跟你这位哥哥说……其实啊,有男人出入她的住处喔。这种年纪的女孩子谈恋爱是很正常的,所以我本来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诗织有男朋友?我怎么都不知道。
晴香知道她两年前曾交过一个男友,不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谈恋爱的迹象了。
——以前就算我不问她,她也会钜细靡遗地向我报告说……
「可是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变成三角关系了。她跟另一个女人在大门口大打出手,吵得可凶的咧,连左邻右舍都对我抱怨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搬家的原因吧……」
「你乱讲!」
晴香不自觉大喊道。秃头男朝晴香白了一眼。
「啊,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明天我会把钥匙还给您的。」
八云迅速说完,拽着晴香的手臂走出门外。
秃头男口中的诗织,跟晴香认识的诗织大相迳庭。
诗织并不是会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孩。
别说是争风吃醋,晴香至今从未见过诗织大发雷霆的模样。就连她们俩吵架时,低头道歉的人也总是诗织。
有时这也成为晴香生气的主因。她总觉得诗织将自己当成小孩,偶尔还会为了这点与诗织争吵。
这样的诗织,居然会跟人大打出手——?
* * *
晴香与八云伫立在诗织从前居住的套房公寓前方。
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老旧套房公寓。
楼梯扶手四处布满了铁锈,墙壁也非常肮脏、斑驳;一想到如今诗织已不在这儿,这里便显得更加脏乱。
「行李大概都已经清光光了吧。」
八云呢喃着走上阶梯。
即使什么都不剩也无所谓。假如不亲眼目睹那一幕,晴香恐怕不会承认诗织已经不在的事实。
晴香默默地追着八云的背影,来到二〇四号室门前。
八云一打开门,里头便飘来一阵香甜的味道。
——这是诗织房间的香味。什么搬家,根本没这回事!诗织还住在这儿!
晴香推开八云,踏进屋内。
「诗织……」
然而,眼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空间。
别说是家具,这里连一个纸箱也没有留下。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使其他人想马上搬进来也不成问题。
遗留下来的,只有这阵香味——
「清得真干净。」
不知不觉中,八云已经走进来了。
他走到房间中央,专心地环视室内。
这里约为三坪大,附设一厨及整体卫浴(注4:一种组装型的浴室,施工简单、省钱,但不耐用。),是一间极为平凡的单人套房。
「欸,那个叫诗织的女生会抽烟吗?」
晴香摇摇头,她迄今从未看过诗织抽烟。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仔细看看墙壁。」
晴香顺着八云的话仔细观察墙壁,终于明白了。
墙壁上沾染着脂黄色脏一污。
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定睛一看就可以发现,唯有先前贴照片、放家具的位置保留了墙壁的纯白色。
晴香所不知道的诗织其他面向,接二连三地摆在她眼前。
她不由得全身一软,瘫坐在地。
木板地如此冰冷,而八云也不理会晴香,迳自往整体卫浴迈步。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过了半晌,八云吆喝道。
晴香站起身来,探向浴室。
八云亮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是诗织,她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微笑。
她的笑容,和平时晴香见到的笑容截然不同。
这也难怪,因为她身旁站着一名五官深邃的男子;他的年纪,大约将近四十岁。
「这就是那个叫诗织的女生?」
「是啊……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它贴在镜子上面……太古怪了。」
「哪里古怪?只是诗织忘了将它带走而已吧?」
「不可能。她将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没道理唯独遗漏这张照片;况且,如果这张照片本来就是贴在浴室镜子上,照理说会被水蒸气弄得湿答答吧?」
这张照片相当干燥,而且也不像被蒸气沾湿过。经八云这么一说,确实不太寻常。
再说,诗织这个人也算是一板一眼,而且也天天写日记,不大可能犯下这种错。
「她应该是故意留下来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八成是想留给某个人看吧?」
八云搔着耳后说道。
「某个人……是谁?」
「说不定是你喔。」
——我?
晴香专心地注视手上的这张照片,却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诗织要将照片留给她。
「她的右手没有小指啊?」八云指着照片说道。
「嗯,她小时候出了意外……她嘴上说不在意,但我想其实应该很在意。」
「真是坚强啊。」
「诗织她呀,无论是遇到什么困难或是悲伤的事,都绝对不会告诉他人,只会独自将苦往肚里吞。每次都是等到事过境迁之后,她才愿意告诉我……」
没错,诗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总是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房。
「我问你喔,为什么诗织不告诉我她交了男朋友?」
「大概是因为她当第三者吧。」
「咦?你为什么知道?」
「你看看照片中那男人的手指,他戴了婚戒。」
「咦?」
晴香再度将视线移到照片上。
正如八云所言,男子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戒指。
「我真怀疑这男人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戴着婚戒跟别的女人拍照呢?」
说到粗枝大叶这点,八云绝对没有资格说别人。可是——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这桩地下情呢?」
「要是你知道了,一定会反对吧?」
「我才不……」
话才说到一半,晴香便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她听到诗织的男朋友脚踏两条船,便马上跑去找他兴师问罪,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恋人遭到他人否定吧?」
这是当然的。
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珍视的事物遭到否定更令人悲伤,更何况否定他的人还是自己的好友。
晴香不由得责怪自己。
「什么意思嘛!你觉得是我的错吗?你是不是想说因为我既死脑筋又固执,所以诗织才对我隐瞒这件事?」
「怎么,原来你很清楚嘛。」
即使是这种时候,八云依旧嘴上不饶人。
「你好过分。」
「你现在应该没空在这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吧?」
经八云这么一说,晴香不禁咬紧下唇。
——没错,我必须去找诗织才行。
8
后藤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他还记得从八云的住处开车回到警署的这段路,至于后来就……
看来,他停车之后就这么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整晚都没睡,也难怪会这样。
「谁啊?」
被吵醒的后藤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完全没注意来电者是谁。
「哪有人接电话的口气这么凶啊?」
「搞什么,是你啊……」
后藤揉了揉眼,打了个大呵欠,接着叼起香烟,将它点燃。
「你这什么态度啊,真是的。」
八云的嗓音还是老样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后藤更困倦。
「干嘛?」
「你委托我调查的那个案子,我已经得到有用的线索了;不过我看你好像不想听,再见。」
后藤猛然惊醒,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你查出什么了吗?」
后藤一口气说完,几乎要咬到舌头。
——但是并没有传到八云耳里。
嘟——嘟——耳边回荡着寂寥的嘟嘟声。
「王八蛋,还真的给我挂电话……」
——那家伙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后藤马上回拨电话给八云,但无论铃响了几次,八云就是不接电话。他八成是故意想让后藤干着急。
——比我那个离家出走的老婆还恶劣!
直到花上五分钟,八云才终于接电话。
「嗨,八云——刚才对不起啦,我知道错了,真的。」
「你是不是每次都这样跟嫂夫人赔罪?」
「呜!」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早就赏他几巴掌了。
话说回来,就算八云真的站在后藤面前,后藤也不敢这么做,毕竟他现在有求于人。
他只敢僵硬地干笑几声。算了,还是早点进入正题吧。
「你查出什么了吗?」
「在谈这个之前,我想先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啥?」
「那个人是那家伙的朋友。」
「那家伙……你是说晴香吗?」
「是的,她叫做伊藤诗织……」
「喂喂,等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没办法帮你找朋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就算是交换条件,也未免太过分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嘛,等你听了我的话之后,就会想帮忙找她了。」
——你要开始表演催眠了吗?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后藤半开玩笑地询问,不过八云压根儿不理他。
「那个叫做诗织的女生在数天前突然跟房东解约,然后就失踪了。」
「年轻女生不是经常这样吗?」
「今天我们去了那女孩以前的住处一趟,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装什么神秘啊。
「是什么?」
「她跟男朋友的合照。」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前面讲了一堆卖关子的话,结果根本就没什么嘛。
「如果我说跟她合照的那个人是加藤谦一呢?这样你还是不想听吗?」
「什么?原来她是加藤谦一的情妇!」
后藤激动地拍了方向盘一下。
喇叭瞬间震天价响,连后藤自己都吓了一跳。
「目前真相还不明朗,不过我敢保证,这件事和你调查中的案件并非毫无关联。」
八云说得没错。受害者的情妇偏偏挑这时机失踪,事情绝对不单纯。
「我两小时后去找你。」
后藤粗声粗气地说完后便挂断电话,下车狂奔。
9
晴香和八云分别后,无精打采地走回了自己的租屋处。
八云要晴香去找她跟诗织间共通的朋友,将事情问个明白。
晴香抽出高中毕业纪念册,一页页寻找可能的对象;翻着翻着,对讲机响了。
——是谁呀?晴香在对讲机的萤幕中瞧见一名邮差。
她按钮解除大门锁,没过多久,邮差便来到她家门口。
「不好意思,跟你借个印章好吗?」
邮差递出一封附有送件证明单的信。
上头没有写寄件人名称,但晴香一眼就从笔迹认出寄件人是诗织。她激动地一把将信抢过来。
「呃,不好意思,印章……签名也可以啦。」
经邮差这么一催促,晴香才回过神来。
她跟邮差借笔签名,紧接着便赶人似地随即将门关上。
晴香颤抖着手打开信封,从中取出五张信纸。
「给晴香——」
她的字以女性来说很特别,正正方方的。
晴香常取笑她写出来的字很像男生。寄信人真的是诗织,太好了——晴香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她想起了八云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性——
诗织为了某种苦衷而瞒着她偷偷搬家,事后听到原因时才恍然大悟:「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呀。」
晴香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开始读信。信的开头写着:「对不起」。
10
后藤在整整两小时后抵达了八云家。
「想不到你居然会守时,这比中乐透还难得耶。」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后藤不禁怀疑,八云是不是只要不挖苦人就没办法说话。
他懒得反驳,默默地坐到椅子上。
「你查出什么了吗?」八云兴致缺缺地边打呵欠边说道。
「你说得到简单,区区两个小时能查出什么鬼?警方哪有那么神通广大,随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要约两小时后的人是你耶,后藤大哥。」
「对啦对啦,都是老子的错啦。」
后藤将身上的信封丢到桌上。
「这是这两小时的搜查结果。」
八云从信封中拿出资料,一一过目。
「现阶段呢,能查到的就是姓名、住址跟工作地点。」
「她是百货公司的销售员啊?」
「是啊。她在数天前突然辞职,而且离职申请书还是靠邮寄送到公司的。我不知道告诉我的人是部长还是课长,总之他快气疯了。」
后藤回想起当时的状况。
——这又不是我的错,你把气发在我身上干嘛?
光想到就令人愤怒。
「说到底,那些家伙到底把警察当成什么了?」
「谢谢人民的褓姆不辞辛劳地日夜守护着我们——我待会儿再听你发牢骚,请你先说重点。」
——这倒也对。
后藤清咳几声,接着娓娓道来。
「她的父母死于一年前的火灾意外,仅存的亲人——奶奶也因为老人痴呆症而进了疗养院。多亏有父母留下的保险金,才能勉强支付奶奶后半生的住院费用。」
「也就是说,她后来就无依无靠了?」
「是啊,她奶奶根本认不出她是谁,而烧毁的旧家土地也已经卖掉了……」
说到这儿时,后藤脑中又忆起查案时的那股怪异的感觉。
「怎么了?」
八云很快便察觉到了后藤的异样。
「没有啦,只是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没有在父母过世时回老家住。」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她的归宿了,不是吗?」
「或许吧。所谓的归宿,就是该处有人等候着自己回去才叫归宿。」
「你好像变得稍微通情达理一点了嘛。」
八云讪笑道。
「全世界就只有你最没资格说我!」
后藤张牙舞爪地粗声骂道。
「话说回来,既然她已经失去了归宿,那到底上哪去了?」
「失去归宿的人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八云眼神悲悯地说道。
他所说的「归宿」到底是指什么?——后藤不禁好奇。
或许,这小子也是失去归宿的人之一吧。
「我本来想循搬家公司这条线去追查,结果徒劳无功。」
「什么意思?」
「所有的家具用品她全都卖了,而不能卖的也全委托搬家公司处理掉了。不只如此,手机也在当天就解约……看来,她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就跟你说的一样……」
她想死。
一个孤独的女人所爱的男人,遇害了。
她已经没理由再活下去了吧?活着的理由——
活着需要理由吗?大概是因为累了吧,后藤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总而言之,她目前下落不明,我们也束手无策……啊,我差点就忘了。这是唯一的线索,而且是个重要的情报。」
「是什么?」
「我去套房公寓管理公司问过了,听说今天有个自称是诗织哥哥的男人借走了她从前住处的钥匙。可是她是独生女耶,很奇怪吧?现在我们正在采集他的指纹,追查他的身分。」
八云将大拇指亮到后藤的两眼之间。
「嗯?干嘛?」
「就是这个。」
「什么?」
「钥匙上的指纹,就是这个啦。」
「啥?」
「我说,那个自称诗织哥哥跑去借钥匙的人就是我,所以你们采集的其实是我的指纹。」
「王八蛋——!你不会先说一声啊!现在警方已经开始朝那方向追查了啦!」
「你又没问我。反正就请你随便编个藉口蒙混过去吧。」
后藤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全身无力,失望地垂下头来。
——这下不只唯一的线索化为泡影,还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你这扫把星!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在这短短两小时内查出这些。」
「虽然听你这样说比听部长夸奖我要来得舒服多了,但你还是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后藤指着八云大吼,看来他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好吵喔。」
八云捣住耳朵,皱起脸来。
「总之咧,依据我的第六感,那个叫诗织的女生绝对有问题。这样讲对晴香很不好意思,不过她的嫌疑简直高到破表。因为她的爱人被惠美子杀了,所以她先杀害惠美子再远走高飞,完成自己的复仇。嗯,这样解释就通了。」
「一点都不通。」八云盘着胳膊说道。
「为什么?」
——这小子老是喜欢挑别人毛病。后藤瞪向八云。
「你看嘛,惠美子有留下遗书耶。」
「那种东西还不简单,一定是诗织拿刀逼着她写的啦。」
后藤比手画脚地做出拿刀架人的姿势说道。
「人在受威胁之下写出来的字,笔迹有可能吻合吗?再说,既然被逼写遗书,就表示自己会被杀,一般人应该会在里头隐藏求救讯息,而不会干脆地认罪吧?」
——这倒也是。
「说起来,你的心力全都花费在错误的方向了嘛。」
八云给了后藤最后一击。
——我的这两小时,到底算什么?
累积的疲劳一股脑爆发出来。
「我不想干了……」
「总之,事情还是应该查个清楚,不然总觉得绑手绑脚的。我们不妨去案发现场……」
「碰碰运气吧!」
后藤突然精神百倍地接口道。
11
晴香读完诗织的信后,脑中一片空白。
一切的一切都教她不敢置信。
信上的文字的确是出自诗织之手,但内容却宛如他人代笔。
这封以「对不起」为首的信,一开头便道出诗织与某名男性交往。
正如八云所料,他们两人是地下情。
他们在居酒屋邂逅,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开始谈天。
他说他跟太太处得不好,觉得家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诗织感觉到,他跟自己一样失去了归宿。
因此,他们两人就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后来,诗织怀孕了,而他也决心跟太太离婚。
就在这时,他死了——
死因是心脏衰竭,这个打击令诗织不幸流产。
然而,诗织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她想起了他说过的话。
我太太想杀我——
不会吧?——诗织半信半疑地追问他的太太,想不到某天她竟然亲自登门造访诗织。
她要诗织「不要到处乱造谣」,给了她一百万圆现金。
这时诗织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杀了谦一——
接下来,她们俩便在大门口大打出手。
打从这瞬间起,诗织对她的憎恨与日俱增,最后动了杀人的念头。
她杀了诗织所爱的人,此外还想靠钱将事情摆平,完全没有一丝悔意。诗织无法容忍她这种草菅人命的态度;反正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诗织杀了她,然后也决定要自杀。
接着,她在信的最后一行也留下了「对不起」三字。
因为她隐瞒晴香至今;因为她是个杀人犯,身为朋友的晴香恐怕会为此受牵连。
因为她即将任性地留下晴香,先走一步——
——太任性了,她真的太任性了,怎么能一个人扛下所有烦恼呢?我绝对不允许她死!
可是,晴香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呢——?
对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助诗织。
晴香拿起手机。
12
后藤从驾驶座上仰望窗外。
层层乌云缓缓地移动,逐渐包覆蒙上夜色的天空。
「看来待会儿要下雨了。」
他对副驾驶座的八云说道。
然而,当事人八云却仿佛听不见后藤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从方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后藤压根儿猜不出八云正思量着些什么;既然不懂,那就只能开口问了。
「喂,你在想什么啊?」
「我什么都没在想啦。」
八云不耐烦地绷起脸孔。
意思是不想说罗?——后藤咂了个嘴。
此时,手机响了。
这不是后藤的来电铃声。八云见状,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
八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后藤听不清楚来电者的声音,只听得出对方是个慌张不已的女性。是晴香吗?
「拜托你冷静一点,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八云似乎失去了耐心,粗声粗气地说道。
「……所以你就收到了她的信……我懂了……然后……」
——啊,光顾着听八云说话,差点没注意到前面是红灯。
后藤紧急踩下煞车。
本以为八云会挖苦个几句,但他正忙着讲电话,所以并没有理会后藤。
「我懂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经过一段鸡同鸭讲的对话,八云总算从情绪激动的晴香口中听出重点了。
「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在这之前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语毕,八云挂断电话。
「怎么了?你们在谈什么?」
「我们在说后藤大哥的第六感偶尔也会歪打正着。」
——瞧他刚才讲电话时还一脸严肃,怎么现在又开始耍嘴皮?
「少说废话了,快点告诉我啦。」
「诗织去找那家伙了。」
「晴香?」
「嗯,是啊。她收到那个叫诗织的女孩的来信,里头说她杀了惠美子,而且自己也要自杀……」
「什么!那可不得了!我们快去把那个叫诗织的女生抓起来!」
后藤激动地嚷嚷道。
「抓起来?你要去哪里抓她?」
「就……到处找啊……」
八云说得没错。
一个对死党隐瞒行踪的孤独女子,不可能如此简单就能找到。
「再说,如果她真的决心自杀,这时她也早就死了。」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惠美子死了,而她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假如她还有其他目的就另当别论,但如今……反过来说,如果现在的她还活着,那么以后她也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人类的情感并不像化学变化一样只会得出特定结果,不是吗?」
「只能说我们的角度不同罗。」
八云盘起胳膊,望向窗外。
「不过,这样一来案子就解决了,也没必要特地跑去案发现场了吧?」
后藤正想回转,却被八云制止了。
「不,还是去一趟吧。有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
「无法释怀?什么事?」
「……」
八云接下来便不再开口了。
现在的他,一定正运用着自己的思考回路描绘本案的蓝图吧?
后藤决定相信八云的推测。
***
当后藤和八云抵达火灾现场时,天空已经开始降下小雨了。
十二月的雨冷得令人刺痛。
「希望不要下雪才好……」
后藤仰望着天空呢喃道。
八云慢慢地朝烧毁的建筑物中走去。
「喂,等一下啦。」
后藤赶紧随后跟上。
虽说是进入「家中」,但这栋房子的天花板跟墙壁几乎都已烧毁,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家。
地板上滚落着受热变形的玻璃以及塑胶制品。
消防车喷水时形成的水洼,现在依然残留在那儿。
「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透。」
八云吐着白色的气息停下脚步。
「什么事?」
「假定诗织杀了惠美子,那她又为什么要以惠美子的名义寄遗书给警方?」
「这,想也知道是为了瞒过警方的耳目嘛。」
「真的是这样吗?」
八云回过头来,眼中仿佛领悟了些什么。
而且带着一丝可怕的气势。
「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凶手想掩盖罪证是因为自己想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嗯,是啊。」
「那么,为什么那个叫诗织的女生要寄信给那家伙?而且还打算自杀……」
八云说得没错。后藤胸口一阵不安。
一开始就打算要自杀的人,压根儿没必要将杀人的罪行伪装成自杀。
本来还以为发现了真相,但其实并非如此。
后藤等人遗漏了一个重要关键。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被黑炭染黑的水流过脚边。
吐出来的气息白茫茫的一片,几乎要遮盖住所有视界。
八云单膝跪在粉笔画出来的人形标记前,注视着某物。
「看得出什么吗?」
八云没有回答后藤的问题。
他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没有人知道。
无论如何,都只能耐心等待了。
后藤叼着烟想要点火,却因为湿气而迟迟无法点燃。
「为什么你在这里……」八云呢喃道。
四周只回荡着雨水打到地面的声响。
后藤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啊……原来你一开始就在这里。这么说来……她……」
正当八云说话时,远方传来了打雷声。
「怎么会这样……这样不就……」
八云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喂,八云,怎么了?」
「后藤大哥,能不能请法医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查一件事。」
「法医?你在说什么啊?」
「别问了,快点!」八云面色狰狞地吼道。
后藤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八云,总之只能尽快照办。他直接拨电话到畠的手机。
「干嘛?」
才响了一声,话筒便传出畠那漫不经心的声音。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查一下。」
「什么事?」
「喂,八云,你想查什么啊?」
八云没有回答,直接从后藤手上抢过手机。
「前阵子那具焦尸,她的右手有没有缺小指?」
他就这样握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由八云的反应看来,他的猜测大概成真了,但后藤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八云一挂电话,便即刻用后藤的手机再度拨号。
13
晴香挂断八云的电话后,将信放入大衣口袋中,奔离大楼。
——八云虽说等一下会打电话给我,但再等下去就太迟了。
此时,诗织正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爱人、失去了爱人的孩子,或许连活着的意义也失去了。
可是,活着需要意义吗?
没错,晴香无法想像她究竟会有多么悲伤。
——一直对姐姐的死无法释怀而多年来活在痛苦中的我,没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但是,晴香还是希望诗织活下去。
即使未来是一条必须咬牙苦撑的荆棘之路——
刚冲出大楼时倒还有一股冲劲,但不知该从何搜起的晴香,只能跟只弃猫般地在街头徘徊。
走着走着,开始下雨了。
正当晴香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公园的无人街道时,手机铃声伴随着雨声响起了。
萤幕上显示的是一组陌生的号码。不会吧?——晴香略带疑惑地接起电话。
「你没事吧?现在你人在哪里?」
——原来是八云。「没事吧」?什么意思?
「现在,你人在哪里?」
面对一头雾水的晴香,八云再度询问了一次。
以往冷静的八云居然乱了方寸。
「我……我在找诗织……」
「听好了,你现在马上回家,直到我抵达之前都不准离开家门一步!」
「为什么?我要去找诗织……」
「她已经死了!」
八云的呐喊刺进晴香耳朵深处,震撼了她的脑袋。
——诗织死了。果然……
很意外地,晴香脑中浮现的竟是这个念头。
——其实在八云说出口前,我就已经心里有底,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晴香鼻头发酸,眼泛泪光。
她不知道滑动在脸颊上的液体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尽量选人潮多的路径回家。」八云叮咛道。
——人潮多的路径……
晴香环视四周,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附近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是休旅车。
它徐徐地驶过晴香身旁,紧接着车门猛然开启,一双手从车中伸出来擒抱晴香。
她的手机掉到柏油路上。
「呀……」
歹徒掩住她的嘴,她的叫喊在中途便没了声息——
14
「喂!回答我啊!喂!喂!」
八云边呐喊边将手机摔到地上。
这支折叠式手机裂成两半,零件四散一地。
「……喂,那是我的手机耶……」
八云对后藤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只好可怜兮兮地拈起手机。
「天啊——这支手机毁了啦。」
「可恶!我该怎么办……」
八云烦躁地跺了一脚。
后藤从未见过这样的八云。
「冷静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后藤拽住八云的手臂。
「我们犯下了一个大错!」
八云边说边甩开后藤的手。
「大错?」
「烧死在这里的不是加藤惠美子,而是诗织!」
「什、什、什么!」后藤惊讶得都破嗓了。
「惠美子还活着!惠美子跟诗织的体型恐怕差不多,连血型也相同,所以才能跟她互换身分!」
「不会吧!」
「这是真的,刚才我跟法医确认过了。诗织小时候出过意外,所以缺少右手小指。」
「那具焦尸的右手也缺了小指吗?」
搞什么飞机啊!
人手不足所造成的烂摊子,居然会隐藏在这种地方——
后藤抱头苦思。
「她特地寄遗书给警方,然后再杀了诗织,浇汽油放火烧房子;另一方面,谦一的弟弟纯一则故意违规停车,让消防车来不及灭火——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诗织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别身分!」
「而去警署缴纳交通罚单,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完美不在场证明。」
之后他们俩再平分遗产。
警方不可能查到死者头上,她只要静静等待富裕的日子到来就好。
后藤顿时背脊一阵发凉。太狠毒了!令人作呕,这人比蟑螂还不如!
话说回来,居然又被她摆了一道。
尽管科学办案方式再怎么先进,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预算、时间跟劳力针对所有案件进行DNA监定。
只要证据称得上充分,警方就会宣告结案。惠美子深知这个盲点,所以才会大费周章地寄遗书给警方——
「总之,我们得火速追查惠美子的下落。」
「这样会来不及的!」
八云从腹部深处发出咆哮。
「来不及?」
「诗织是在死前将信寄给那家伙的。」
「你说刚刚谈到的那个啊?」
「是的,而惠美子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你怎么知道?」
「日记。诗织有写日记的习惯,想必上头也将寄信这件事写进去了。现在日记恐怕在加藤惠美子手上。」
「什么!」
后藤明白八云为什么暴跳如雷了。
此次计划只在一个地方失算,那就是惠美子没料到诗织会寄信给晴香。
「现在晴香人在哪里?我派人去接她。」
「刚才她惨叫一声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八云无力地说道。
这名冷血的男人,终于也学会跟常人一样关心他人了。
这个转变可真惊人。绝不能让这小子失去这种情感,无论如何我都得帮他一把——后藤被一股强烈的冲动驱动着。
「别发呆了,快走吧!」
后藤冲向自己的车。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15
晴香被迫坐在车后座。
一把冰冷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只要稍微一动就会见血。
操刀的男子长得跟诗织的恋人极为相似。可是,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完全不同。晴香看不清楚驾驶的长相,但她应该是名女子。
那头烫成小卷的头发异常蓬松,车内也充满了刺鼻的脂粉味。
「接下来要去哪里?」
晴香努力用颤抖的喉咙挤出声音发问,但两人都没有答腔。
「你们找我做什么?你们究竟是谁?」
冷汗悄悄滴落。
红灯了,休旅车随之煞车。
驾驶座上的女子朝后座探出身子,露出一口黄牙贼笑道: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晴香妹妹。」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从你朋友那儿听来的。她叫做……诗织是吧?」
「你认识诗织?」
正当晴香想探出身子时,旁边的男子马上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压在椅背上。
「你吵屁啊,死小鬼!」
男子如老鼠般抖动着双颊说道。他的声音既阴沉又含糊不清。
「我呢,叫做加藤惠美子,而这位是加藤纯一。」
驾驶座的女子说道。
晴香顿时脸色发青。这女人就是加藤惠美子——
诗织说自己杀了她,但眼下她却活生生坐在晴香面前,也就是说——
「看你这表情……你果然知道些什么。」
惠美子冰冷地望向晴香。
「……」
「没错,我表面上是死了。」
表面上死了?该不会——
晴香狠狠地瞪向惠美子。
「你别这么凶嘛,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惠美子缓缓地抚摸晴香的头发。
晴香感到不寒而栗。这女人的话中感受不到一点诚恳。
如果她真的不打算对晴香不利,就不会报出自己的本名了。
「其实呢,我们在找一封信。你应该收到了吧?那封信。」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
「我没收到什么信。」
「你少给我装蒜!」
惠美子甩了晴香一巴掌。
晴香来不及闪躲,被她打个正着,脸颊一阵阵发热。
「你再怎么装傻也没用,这本日记上可是写得一清二楚;她说只想告知你真相,所以寄了封信给你!」
惠美子将一本日记扔到晴香身上。
晴香没有答腔,只是抱紧那本日记。
这样啊,原来诗织被这些人给杀了,成了那女人的替身——
一股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同时在晴香体内涌现。
「好了,信到底藏在哪里?」
「……」
「说出来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的住处我们已经搜过了。没锁门就跑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
「……」
——我绝对不说,这些人我绝不原谅他们!
「快说!你到底藏在哪里!」
惠美子又甩了她一巴掌。
晴香顺势倒在座位下;她是故意的,而且还刻意呻吟假装疼痛。
后方车辆大鸣喇叭,原来红灯早已转成绿灯了。惠美子咂了个嘴,踩下油门。
晴香趁着他们俩不注意时偷偷从大衣口袋中掏出那封信,藏在座椅底下。这样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拖延时间又能怎么样呢?
一股绝望感,逐渐从晴香心底向外扩散。
16
上车是上车了,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呢?
总不能一直漫无目的地开车乱晃,到底该去哪里才能找到晴香?
可恶!该怎么办才好?——后藤「啧」了一声。
「后藤大哥,你说过加藤谦一他父亲留了土地给他,对吧?」
「是啊,那又怎样?」
「那些土地现在怎么样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想这个干嘛?
后藤望向八云的侧脸——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其中一块地就是那个烧毁的家,我记得静冈跟长野也有他的土地,还有……另一块地好像是市内那块正在盖大楼的工地。」
「就是那里!」
八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真的吗?」
后藤半信半疑,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八云一定也是具有相当把握才会这样说的。没时间犹豫了,就在这个可能性上赌一把吧!
后藤踩下油门。
喀哩喀哩!车子弹飞路上的石子,快速奔驰着。
「那帮人无论如何都想抢到那封信,因此他们一定会找个能掩人耳目的地方逼那家伙说出信的位置。」
八云简明扼要地说道。
「原来如此……」
万一八云猜错,游戏就结束了。
即使不久就能逮捕惠美子,也免不了会增加一具死尸。
「我要飙了,抓稳啊!」
后藤按下警车灯的按钮,再度猛踩油门。
***
加藤惠美子所驾驶的休旅车驶入了大楼建筑工地。
建筑物本身已经盖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剩装潢而已。
休旅车穿越两栋大楼中间的通道,绕到后方的地下室入口,开下斜坡潜入地下。
抵达地下室后,车子左转开到最底端才停下来。看来,这儿是一座地下停车场。
室内的照明仅依赖着车头灯。
纯一拉起晴香的手臂,将她从车内拖出来。
晴香抱着日记踉呛地跌倒在地,一头撞上地板。
她的嘴唇微微破裂,痛得她面部扭曲;然而纯一并没有给予她喘息的机会,一把抓住晴香的头发,硬是要将她拉起来。
「我自己会起来,放开我!」
晴香大叫着甩开纯一的手臂。
惠美子正在操作墙上的某种按钮装置。
电机马达的运转声以及金属摩擦声响递四周——她八成将铁卷门关闭了。晴香吓得面色铁青。
希望之火已然熄灭。这下子,停车场完全变成一个密闭空间了。
不管再怎么大声喊叫,都不会有人来救晴香。
晴香领悟到自己必死无疑,于是闭上了双眼。
——我好不甘心。害死诗织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束手无策。
可是,就算我死了,至少八云也会查出真相,让一切水落石出。这样就够了。
八云会不会替我报仇呢?
假如我死了,那个粗枝大叶又冷漠、爱说反话的家伙,会不会稍微替我感到悲伤呢?
——晴香不经意地涌现这样的想法。
***
「希望还来得及赶上……」
后藤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
他急得手心冒汗,握都握不紧方向盘。
「请你一定要赶上。」
八云见缝插针地说道。
「你说得倒简单。」
「难道连你都办不到吗?」
——这小子连这种时候都说话带刺。
「小事一桩啦!」
从刚才起,车子便一次都没煞车过。后藤猛按喇叭,一台台地超车。
紧急煞车、喇叭声、设骂声——抗议后藤飘车的各种责难声不绝于耳,但现在的后藤没空去管这些。
哪怕迟了一分一秒,都将面临无法挽回的后果。
总之只能赶了!只要晴香不在他们的威胁之下交出那封信,就尚有获救的可能。
——千万别放弃,现在我要带着八云去找你了,撑着点啊!
后藤在心中对晴香喊话。
「后藤大哥!前面!」
当车子即将穿越十字路口的那一刹那,八云出声大叫。
一台对向车硬是向右转来。
「可恶!」
后藤猛转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磅!车体伴随着轰天巨响剧烈晃动。
车子开上路缘石,撞倒停在路旁的三台脚踏车,猛地撞上电线杆。
挡风玻璃裂成蜘蛛网状,保险杆升起冉冉白烟。
——王八蛋,怎么偏偏挑这时出包!
后藤咂了个嘴。额头上有种湿湿黏黏的触感,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他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八云。
「你没事吧?」
「还好……」
八云压着肩膀答道。
后藤看向后方,一台黑色轿车停在路肩。
它的前保险杆撞凹了,但状况很轻微。看来,受伤的人应该只有后藤跟八云。
后藤再度转动车钥匙。
引擎无法发动,再试一次。——可恶,还是不行!
「求求你!快发动啊!」
***
纯一扯下晴香身上的大衣,搜刮上面所有的口袋。
惠美子则从背后伸手摸索她的裤子口袋跟衣服内侧。
至于晴香,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些屈辱。
「我这边什么都没找到。」
纯一边说边将大衣丢到地上。
惠美子也放弃搜找,绕到晴香正面,冲着她亮出刀子。
「你到底说不说!信在哪里?」
若说不感到害怕,那是骗人的。
但是,晴香并不打算就此屈服。
反正终须一死,这口气我是跟你赌定了——晴香直直地回瞪惠美子。
「你呀,该不会以为自己早晚会得救吧?丑话说在前头,在现实世界呢,主角也是难逃一死喔。」
「我知道。就算我老实招出来,你们也不可能放过我吧?」
惠美子怔了怔,接着一拳揍向晴香。
拳头的威力果然远胜于巴掌,晴香不禁痛得眼冒金星,踉跄地往后撞上车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口中的血腥味逐渐扩散开来。
「快说!我们没时间跟你废话!」
惠美子披头散发地吼道。
——活该。不管你们再怎么装腔作势,都难掩心中的不安。
只要他们找不到诗织的信,就得持续活在东窗事发的恐惧之中。
对了,我何不利用这些人的焦躁呢?说不定——
话说回来,无论再怎么煽动他们的情绪,两个人还是太难应付了。
「假如我说出信藏在哪里,你们真的会放过我吗?」
晴香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惠美子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转而尖声大笑。
「是呀,大小姐。」
才怪!——晴香在心中叫道。
「我把信藏在我家。」
「放屁,我们早就找过了。」
「你们真的仔细找过了吗?连冰箱也找过了?」
晴香灵机一动,脱口说出这个谎言。
她又不是八云,怎可能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儿塞在冰箱里。
纯一抬眼将视线来回游移,似乎正回想着什么。
「啧!」
他咂了个嘴,奔向休旅车。
惠美子将车钥匙扔向纯一,他接到了。
铁卷门往上拉起,车子随着车轮摩擦声扬长而去;接下来,就是晴香跟惠美子一对一了。
「如果你说谎,后果我可不敢保证。」
什么后果?——晴香直视着惠美子,朝她微微一笑。
惠美子板起脸来。
「为什么你要害死诗织?因为她抢走你丈夫?」
「我说你呀,根本完全搞错了。」
「搞错?」
「对,你稿错了。」
惠美子得意洋洋地俯视晴香,冷笑着叼起香烟、将火点燃,再将烟吐向晴香。
「这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内,包括将我丈夫伪装为病死、让警方看穿这是一起谋杀案,以及刻意让你朋友发现我谋杀亲夫……」
「你一开始就打算害死诗织吧?」
「是呀。这个计划呢,要是少了你朋友,还真是行不通呢——不,应该说这计划的灵感是从你朋友身上获得的。她体型跟我相近,血型也一样,另外还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你不觉得没有比她更适合当我替死鬼的人选吗?」
——你不是人!
「不觉得!诗织活在世上又不是为了当你的替死鬼!诗织有她自己的人生!而她的一生就这么被你毁了!」
晴香卯足力气大吼道。
——不可饶恕,这个人我绝对饶不了她!
晴香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憎恨一个人。
「你少装模作样了!」
惠美子又挥出一拳,这次晴香撑了过来,没有倒下。
「装模作样的人是你。」
「死丫头!要是你那个朋友不学人家当什么狐狸精,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活该!谁教她一头栽进禁忌的恋情,玩火自焚呢。」
惠美子扬声大笑。
「又来了,其实你很不甘心自己的老公被抢走吧?」
「你这小鬼倒是牙尖嘴利嘛!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去死吧!」
惠美子用刀锋在晴香颈子上来回游移,一股冰冷的触感袭上心头。
——我完了。
晴香闭上双眼。
——我的人生,就快要惨儋地结束了。
等我死了,我要先去见八云一面。他一定能找到我。
然后,他依旧会摆出一脸睡昏头的表情,话中带刺地问我「你来干嘛?」——
「不要放弃……」
晴香耳边回荡着这么一句话,那是诗织的声音——
晴香睁开双眼,希望之火于焉点燃。
——我还不能放弃。
晴香用力推开惠美子。
惠美子踉跄地往后退去,跌坐在地。她呆若木鸡地望着晴香半晌,紧接着马上起身,打算逼近晴香——
「你也大大地搞错了一件事。」
晴香指着惠美子宣告,惠美子停下脚步。
「搞错?」
「对,你搞错了。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别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而且他们也发现了这个案子的真相。」
「你少在那边说一些有的没的!」
惠美子高声怒吼,但她的眼神却不安地动摇了。
她或许从晴香的骤变中察觉到了什么吧?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如果你觉得我说谎,不妨回头看看呀。」
听了晴香的话语,惠美子宛如生锈的傀儡般缓缓地回头望去。
——然后吓得目瞪口呆。
八云跟后藤就伫立在那儿。
「加藤惠美子,我有很多问题想好好问你。」
不知为何血流满面的后藤,亮出警察手册说道。
惠美子张口结舌地将嘴巴一开一阖,说不出话来。
「啊,还有,我在门口偶然撞见纯一,他现在正被我铐在那里。」
后藤摊开双手随口胡诌。
惠美子完全愣住了。这也难怪,因为她逃不掉了。
他们的计划已经完全毁了,只剩下空壳。后藤将手放在惠美子肩上。
就在这瞬间,惠美子冷不防地转身抡刀冲向晴香。
后藤紧急扑向惠美子,但迟了一步。她从后藤的双手间钻过去,朝着晴香猛冲。
这一切对晴香来说,都仿佛电影慢动作。
又惊又怕的她,吓得全身僵直。
「不要!」晴香奋力大叫。
八云似乎说了些什么。
——我死定了!
就在这一刹那,怱地有人现身挡在晴香面前。
惠美子没有碰到晴香,反而被某种东西绊倒在地,手上的刀子也掉了。
后藤见机不可失,赶紧跨坐到惠美子背上,快速将她的双手抓到身后铐住。
「你没事吧?」八云奔向晴香。
「诗织……是诗织救了我。」晴香边说边瘫坐在地。
恐惧感和劫后余生的安心感,令晴香浑身止不住颤抖。
「没错,就是她。」
八云望着惠美子的方向说道。
——果然没错。
「谢谢你。」
晴香随着八云的视线望过去,一边说道。
「你看得见她?」
面对八云的疑问,晴香摇了摇头。
「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得到,诗织现在就在这里……」
晴香将诗织的日记紧紧抱在胸前。
那本日记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肉桂香。
「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
晴香咯咯笑着。
诗织的热可可,其独门秘方就是肉桂棒(注5:以肉桂棒搅拌咖啡、热可可等饮品,可增添风味。)。
「你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想必是你身上的某种特质驱动着她们这么做的。」
八云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地说道。
——先是姐姐,然后是诗织……没错,我真的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
晴香望着八云,压抑已久的各种情绪忽地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她咬着下唇,再也按捺不住了。情绪化为了泪水,夺眶而出。
晴香依偎着八云放声大哭。
17
风波结束两天后,后藤造访了八云的住处。
惠美子在侦讯中伏首认罪了。
经过DNA监定,火灾中的那具焦尸证实是诗织。
惠美子跟纯一即将因两桩预谋杀人案以及伤害晴香的罪名受到法办。审理结果必须等上很多年才会出炉,但预谋杀人可是重罪,不是死刑,至少也是无期徒刑。
后藤特地大老远跑来向八云说明案子的后续,结果这当事人却兴趣缺缺。
他靠在椅背上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
「搞什么,我可是好心告诉你案子的后续,结果你根本不想听嘛……」
后藤不耐烦地抱怨道。
「现在我还听这个干嘛呢?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真相也都了然于心,根本没必要听警方告诉我后续。」
「嗯,话是没错啦……」
「再说,警方的调查报告上并没有写出『破案关键在于诗织的亡魂显灵』这类的话吧?这跟真相稍微有些差距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后藤无力地摇了摇手。
——早知道就不要跑这一趟了,真是自讨没趣。
「我比较想知道你受到了什么样的处罚。」
一提到这个后藤就头痛。
虽然案子解决了,不用说,后藤当然没有受到表扬——因为他肇事逃逸(尽管当时在追缉嫌犯)
「上司叫我先在家闭门思过等待处置,搞不好这回我会卷铺盖走路呢。」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这小子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本来想跟上司说你也有份,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毕竟你救了晴香,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不过,还是有一些好事发生在你身上吧?」
「什么?」
「嫂夫人好像回来你身边了嘛。」
八云淡淡地说道。
「为、为、为什么你知道!」
后藤惊讶地猛然站起。
「是一个姓畠的人告诉我的。」
「为什么你会认识……」
话才说到一半,后藤突然停顿下来。
——我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老头是属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过,如果她难得回来却看到你搞丢工作,说不定会再离家出走一次喔。」
「关你屁事!再说,我也不是没为未来做好打算。」
后藤在铁椅上边调整坐姿边说道。
「反正一定又是些乱七八糟的点子。」
「话可别说得太早喔。坦白告诉你吧,我想开一家侦探事务所。」
「那你就随便开一开吧。」
八云打了个大呵欠。
「然后啊,等开了侦探事务所后,我想征求一些优秀的助手。」
后藤对八云投以热情的目光。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我觉得很不舒服,请你不要看我。」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死也不要。」
——我就知道。后藤冷哼了一声。
「然后呢?你想说的话不只这些吧?」
八云盘起胳膊,仰望天花板。
——这小子的第六感也太可怕了吧,我完全被看穿了。
老实说,后藤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八云,毕竟他完全猜不出八云会有什么反应。
可以的话,他完全不想告诉八云,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八云总有一天得面对这个事实。
后藤毅然决然地开口道:
「不瞒你说,加藤惠美子在侦讯中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没错,她说策划这个阴谋的人并不是她。」
「那是纯一罗?」
后藤摇摇头。
「某一天,有个男人登门拜访惠美子,他不只看穿惠美子想谋杀亲夫,还替她想好了这个计划。」
「……」
「别说是住址、职业,就连名字她都有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假定这些话只是她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也未免太粗糙了。话说回来,就算我想相信她,但连她本人都不记得对方的一切,我也爱莫能助。」
「后藤大哥,你是不是觉得事有蹊跷……」
「没错。依我看,她可能是被催眠术或某种方法消除了一部分记忆;关于那个男人,他们俩只记得一项线索,而这线索教我在意得不得了。」
「是什么?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那个男人,他的两眼都是鲜红色……」
八云将头发往上拨,闭起眼来。
「……那家伙真是死性不改……」
沉默了半晌后,八云喃喃说道。
——果然没错。八云这句话,说明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本来还希望它只是单纯的偶然呢。
***
晴香造访八云的住处,是两天后的事了。
她接下来就得回乡参加诗织的告别式和葬礼,因此想在回乡前先来露个脸。
「心情稍微平静些了吗?」
八云和晴香面对面坐下,同时问道。
晴香默默地点了个头。坦白说,她现在还没将心情整理好。
「总觉得……好像有点那个。」
八云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什么?」
「……不,没什么。」
「什么嘛,你话别只说一半,说清楚啊。」
八云盘起胳膊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你平常那么吵,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让我很不习惯。」
「什么意思呀,你别把人说成噪音制造机行不行。」
「难道我说错了吗?」
八云依旧是老样子,晴香真是傻眼到了极点。
可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反驳他。
不光是现在,打从那起风波后她便食不下咽,整天关在家里反覆阅读诗织的日记,然后泪流满面。
「诗织说她很感谢你。」八云咕哝道。
「你看得见她?」晴香探出身子询问八云。
八云默默颔首。
「我才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晴香一面缓缓地环视静谧无声的屋内,一面低声说道。
没有人回应她。
「她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
「那就好……」
「诗织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个男生比我想像中帅多了』,还有『你老是爱在关键时刻赌气,对自己的感情坦率一点吧』……」
真像诗织会说的话。
晴香在案发以来,第一次笑出声。
八云一头雾水地偏了偏头。
「帮我告诉她,叫她少鸡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没什么啦,真的。」
八云不再追问,脸上仿佛写着「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欸,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更尊重各式各样的价值观,不对第三者之类的地下情怀有偏见,或许诗织就会早一点告诉我真相了……我好懊悔,觉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
「那可不一定喔。」
八云搔了搔那头乱发,一边说道。
「咦?」
「如果你是个更懂事、更成熟的人,说不定诗织就不会跟你当朋友了。」
晴香拼命思考八云的话中含意,但还是搞不懂。
「我的意思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
八云望着晴香眉头紧锁的模样,耸了耸肩补充道。
「你这样讲,我怎么听得懂嘛。」
「意思是『不完美的人,比十全十美的人来得有人情味』。」
「有听没有懂。」
「……也就是说,你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
八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说道。
「欸,你别再叫我『你』了嘛。」
「不然我该怎么叫你?」
「叫我的名字呀。」
「我才不要!」
八云粗声粗气地说道,缓缓地啜饮茶水。
晴香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立起身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
八云仍旧不发一语,像只猫般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真是的,你就不能对我说句「拜拜」或「再见」吗(不过要是你真的说了,我反倒觉得恶心)。
「欸,下次我可以没事就来找你吗?」
八云依然默不吭声。晴香懒得再等下去,正当她将手伸向门把时——
「拜托你下次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回头一望,八云依旧一脸颓废地啜着茶。
「这样才对嘛!我知道一种超级好喝的热可可冲泡法,下次我泡给你喝!」
晴香打开门,走出屋外。
这时的晴香还不知道,日后的她将无法履行与八云之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