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晴香的目的地,是B栋校舍后方的那间组合屋。
其实她本来想早点露面,可是无法办到,因为她住院了。
实际上只有住院三天,但她的母亲从老家直奔医院,硬是将晴香关在病房里,要她好好静养。
今天早上,她的母亲总算愿意启程回乡了。
话说回来,晴香好久没有跟母亲如此畅谈了。
大部分的话题,都是绫香还在时的琐事;在绫香死后,她们家的时间似乎在无意识之中停摆,晴香再也不曾打从心底欢笑、流泪、愤怒。
——一路走来,我总是事事顾虑姐姐。
经过这次风波,我了解到:我和木下医生相同,心中那份无法释怀的愧疚感,束缚了姐姐的自由——
可是,即使我心底明白,仍旧无法停止自责。
今后我仍然会抱着对姐姐的愧疚而活,但是,我会比以前稍微积极、乐观一些。
我想尽量作回我自己。
不过,我也知道实行起来绝对没那么简单啰——
晴香伫立在贴有「电影研究同好会」牌子的门前。
——话说回来,八云居然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我,亏人家还有点期待说。
算了,反正他来了必定得应付我妈,到时事情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再说,假如他太关心我,我还觉得恶心呢!
啊,不过我还是抱怨他两句好了。
「八云,你在吗?」晴香边说边打开门扉。
他在。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一脸颓废;这么久没见面,他居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喔,是你啊。」这个人真是的!
「欸,你是不是要出门?」八云似乎在整理行装。
「问得好,你想不想一起去?」八云边打呵欠边说道。
一起去——?
「去哪里?」
「去探望石井先生啊。」
「你说的石井先生,是那个石井先生?」
「对,就是那个石井先生。」
「他哪里受伤了吗?」
晴香被救上来时,石井一动也不动地趴倒在地上,看起来跟死了没两样。
「岂止受伤,他的左上臂、右锁骨都断了,肋骨也断了三根!全身都受到严重的殴打,伤势可重了。」
「原来这么严重呀?」
我完全不知道——
「那时就是石井先生代替被揍的后藤大哥拉住锁链,支撑住我们俩。尽管他被木下医生拿铁管殴打,仍旧不肯放手。」
我只见过他几次面,本来只觉得他是个看起来很懦弱的人,想不到他——
「真要说起来,石井先生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晴香颔首。她完全不知道事情这么严重,而这全是因为石井舍身营救他们。
「其实我本来也想早点去探望他,可惜要调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虽然晴香才刚来,还是和八云一同走出屋外。
* * *
畠从自己的办公室一路逃到了解剖室。
——这儿就不会有人来烦我了!他们那么吵,谁受得了啊?
无法统合案情的那些专案小组的家伙们成天来烦我,而且破案都已经一星期了,报章媒体对本案的关注不只没有降低,甚至还越来越攀升。
疯狂的木下医生——
社会上为此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有多少人了解他的本质呢?
畠非常了解木下的行为理念。换成是他,或许也会采取同样的作法;畠至今仍然觉得——木下的作法错了,但他并没有疯,他很冷静。
畠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都有一场很长的官司要打。
这对木下来说简直是酷刑吧。他必须冷静地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沉重的现实,并非「方法错了」四个字就能轻松带过。
他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呢——?
不,他必须撑下去才行,因为那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他剩下的人生,都将用来赎罪;尽管畠不能排除木下自杀的可能性,他仍然相信这点不必担心。
因为人只要曾经相信过灵魂的存在,就会认为肉体的死不等于安息或解脱。
死亡,并不是逃避的借口。
不管人是生是死,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就必须为自己找到思考的方向。
既然人类有灵魂,死亡当然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话说回来,畠还是很在意那名戴着墨镜的男子——
这次的案子,官方果然依旧将那男人的存在掩盖掉了。
那男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八云说他是为了做实验,但畠总觉得还有更深的内情——
* * *
八云说去医院探望石井之前,必须先去一个地方。
于是,他们俩就这么来到了水门管理处。
「你们俩怎么来啦?」
两人一来到停车场,管理处内的内山便旋即唤住他们。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这是那件骚动留下的伤痕。
八云在前往这儿的途中曾说过,内山被木下医生用水泥砖攻击头部。
内山现在内心一定很混乱吧?一名自己曾视如己出的少女惨遭杀害,而少女的父亲——同时也是他好友的木下医生又犯下如此重案。
比起头部的伤口,他内心的创伤或许更为严重——晴香心想。
「内山先生,我有一点事找你。」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晴香从八云身上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氛,而内山那张亲切的笑容也顿时失去弹力。
八云不发一语地走进管理处中。
晴香也一头雾水地跟进去。
「你找我有事?」
内山催促八云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
「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八云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站在内山的面前。晴香震慑于那股异样的氛围,在离两人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
「什么事?」内山催促八云。
「我话先说在前头,从现在起我要说的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
八云嘴上说是推测,口吻倒是很肯定。
「是什么呢?」内山提高戒心答道。
「我就直说了。内山先生,我认为你杀了安藤先生。」
——等等,你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呀?
八云这天外飞来一笔的话语令晴香惊讶不已;她原本以为内山也会同样吃惊,然而并非如此——
只见他无动于衷地微笑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木下医生遭到逮捕后,我心中仍然有成堆的疑问,所以就去调查了一下。」
「你查到了什么?」
内山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香烟,边点火边说道。
他在装傻——晴香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第一点,是关于安藤先生的车祸。根据目击者证言,当时是红灯,他却摇摇晃晃地闯到斑马线上;他当时没有喝醉,而且也没有任何人追赶他,为什么安藤先生要突然闯到马路上?」
「谁知道呢?你问我,我问谁?」
内山刻意地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在车祸目击者中,我看到了你的名字。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嗯,当时我确实在现场,这真的是个非常凑巧的偶然。话说回来,你凭什么靠这点认定我杀了安藤呢?」
内山眼尾堆着皱纹笑了,他似乎在嘲笑八云。
「恐怕是你算准时机后,从背后将安藤先生推出去的吧?」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这没道理呀?」
没错,内山先生说得没错。
他根本没有理由杀安藤。随便扯出这种没有根据的话,真不知道八云到底在想什么。
「不,你有杀人的动机。因为安藤先生就是杀害亚矢香的凶手。」
「你是说我知道凶手是谁?」
「是的。」八云面不改色地回答内山的问题。
「你刚才说是推测,可是好像讲得很有自信嘛?」
「我反复看了那桩案子的资料好几次。亚矢香的遇害地点是比这里更上游的旧水门,但她的遗体却在这座水门被发现。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八成是从上游那儿流过来的吧?」
内山注视着天花板,稍微思索后才回答,声音听起来像在发抖。
「不,不对。如果亚矢香的遗体是从上游流过来的,身上应该会有无数的伤痕,但是并没有。亚矢香是在旧水门遇害,而你为了隐瞒安藤的藏身处,才特地将她弃置在这儿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可是,这也不代表我知道凶手是谁吧?」
内山匆匆吐出香烟的烟雾说道。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你知道凶手的身分。亚矢香被弃尸在这儿时,脚踝上绑着一块重物。」
「那又怎么样?」
「她被丢进河里,而且沉在水面下,假如你没有撞见安藤弃尸的那一幕,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遗体的。」
「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喔。」内山佩服地频频点头。
不过在晴香眼中,那只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你在稍远的地方偶然撞见有人朝河里丢东西,于是便过去一探究竟,不料看到的却是亚矢香的遗体;之后,你便循着凶手的长相或车号找出了安藤。当然,你绝对不会向警方透露一个字,因为你想亲手揪出凶手,为亚矢香报仇……」
内山开始放声大笑。
「你也太天才了吧!了不起!神探可伦坡(注:Columbo,美国经典推理影集,主角头上顶着一头乱发,看起来不修边幅,却屡破奇案)听了也会吓死!话说回来,如果每个人只因为朋友的小孩被杀就一一为他们报仇,岂不天下大乱了?」
「是啊,假如对方真的是朋友的小孩的话……」
八云在此停顿了一下。
两人不发一语地互相瞪视,率先避开目光的人是内山。
「今天我有个东西想交还给你。」
八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口袋中掏出黑色记事本,递给内山。
「这、这是……」内山的表情顿时分崩离析。
「这是以前在河边碰到你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晴香记得里头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亚矢香,另一张则是内山和一名女性的合照。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和你合照的这名女性,就是木下医生死去的太太——也就是亚矢香的母亲。」
内山紧紧地捏住记事本,不发一语。
「木下医生的太太在和他结婚之前曾和你交往过,对吧?我不清楚你们俩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想挖人隐私;只是,事到如今还随身携带这两张照片,就证明你不是只把亚矢香当作『朋友的小孩』。」
内山没有答腔。
不过这阵沉默,暗示着他肯定八云的说词。
「为什么你会怀疑到我头上?」
沉默了片刻后,内山终于开口。
「第一次遇到你时,你曾经这样说过。『我无论如何都饶不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凶手』,这种说法,好像你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似的……」
「这样啊……不过,假设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对我的指控也仅止于推测罢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这全都是我的推测,没有半点证据。」
八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对警方说了吗?」
「没有。我想,今后我应该也不会对警方提起这件事。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既然如此,八云又何必特地跑这一趟呢?真不懂他在想什么。
内山似乎也跟晴香同样纳闷,困惑地垂下眉尾。
「只是,你别忘了安藤这桩车祸牵扯到一个无辜的人,而他将因为过失致死罪遭到起诉。」
八云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会儿,晴香总算明白八云的用意了。
的确,今后想怎么做都是内山的自由,但他的选择将对那名肇事司机产生很大的影响。
想复仇就自己复仇,不要拖别人下水——
八云想说的,应该是这个道理吧。
「走吧。」语毕,八云便快步走出管理处。
「咦?等等我啦!」
晴香追着八云离开管理处,仿佛想逃离这苦闷的气氛。
途中回头一望,只见内山正低低地垂着头。
今后,他将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我无法猜出他的抉择,但我打从心底希望他所选的是正确的那条路。
不过,什么样的选择才叫正确呢——?
* * *
石井在病床上回首这次的案子。
时间多得是,他已经回忆好几百次了;然而,有件事他仍然得不到答案。
该怎么做,才能预防类似的案件发生呢——
敲门声中断了他的思考。
「请进。」
石井一应门,一个虎背熊腰的巨汉随即走进房内。
是后藤刑警!我太感动了!后藤刑警居然来探望我——!
「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想早一点来的,可是结案后还有一堆鸟事等着我处理。」
后藤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髭须。
这也难怪,因为这桩案子是从专案小组意想不到的角度解决的。
情报错综复杂,想必他们也一团混乱吧?
后藤边叹气边坐在床边的圆椅上,从他的黑眼圈、肮脏的衬衫及一头乱发看来,他应该未曾阖眼吧——
「喔?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带花来探望你这小子。」
后藤望着床边那枝插在花瓶里的花朵说道。
「不,不是的。这是署长千金探望我时所带来的。」
「喔?你这小子也有两把刷子嘛!」后藤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要这样嘛,她每天都来,老实说我觉得很伤脑筋啊。」
况且,我对她还是抱着一份恐惧。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每当我看见她的脸,脑中就忆起她被鬼附身时那可怕的模样。
「那很好啊,恭喜你要少奋斗三十年啰!」
「饶了我吧!对我来说,后藤刑警来还比较令我开心呢!」
石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想,不料后藤却摆出一张臭脸。
为什么他要对我摆臭脸呢?
我是不是真的被他讨厌了——
「欸,石井。我就趁这机会说好了,我不是同志。」
「嗯,我知道。」
他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
假如后藤刑警是同志——不好意思,我光想就觉得恶心。
「也就是说……呃……你好歹也是个男人……」
「您到底想说什么?」后藤尴尬地清咳一声。
「也就是说,身为一个男人,你应该要更有男子气概才对!」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我想成为跟后藤刑警一样具有男子气概的刑警。」
「奇怪,你不是男同志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呢,况且我心中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石井不懂后藤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八云那混蛋……」后藤咬牙切齿地咕哝道。
八云。那位不可思议的青年——
「后藤刑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个叫做八云的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言一出,后藤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摆出这种表情也没用,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
「对喔,我好像什么都没对你说耶。那小子的左眼是红色的,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咦!是这样啊?」石井惊呼道。
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全身登时一阵剧痛。
「小声点啦!」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否则,我怎么可能拉着一个普通民众四处查案呢?」
后藤的话一点也没错。经他这么一说,累积在石井心中的疑问总算一一得到解答。
可是,这么一来——
「请恕我冒昧,难不成后藤刑警不是灵异刑警?」
「白痴啊!你还说这种话!我一开始不就跟你说我不是吗!」
后藤盘起胳膊,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么,这次的案子……」
「不只这一次,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也都是八云一个人解决的。」
「怎、怎么会……」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啦!我什么事都没做。」
石井心中的某物,似乎正逐渐崩毁。
唉,怎么会这样呢——
今后我该怎么办才好?我都快哭出来了。
「啊,对了对了,八云跟晴香待会就会过来啰。」
「咦?晴香!」石井这么一叫,瞬间又一阵刺痛。
晴香居然要来探望我!刚才受到的打击,顿时也变得无所谓了。
后藤眯起眼睛,贼贼地笑道:
「喂,石井,你说的那个喜欢的女孩子,该不会是晴香吧?」
「咦?呃,这……可是……我……」
突然被直捣核心,石井登时不知所措。
他实在不习惯这类的话题。
「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可好玩了。」
「哪里好玩?」
「听好了,石井。如果你想追到晴香,就得先打败一个强敌。」
「强敌?」
「对,就是八云。」
果然是那名青年——
我绝对不承认!那个青年对晴香的态度实在令人看不过去!我无法忍受晴香受到这种对待!
这样她太可怜了!
「石井,我会帮你追到她的。」
「真的吗?」
「是啊,包在我身上。」
后藤自信满满地说完后,再度露出贼笑。
* * *
离开水门管理处后,晴香和八云走在通往医院的水渠道路上。
现在的气温,已经比一星期前暖和多了。
水渠沿岸开满了无数的樱花,数不尽的粉红色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好漂亮喔。」
晴香停下脚步,仰望樱花。
走在她身旁的八云也停下脚步抬头望樱,仿佛现在才注意到它们。
这个一脸慵懒、语气冷淡、和温柔两字一点也沾不上边的毒舌大王,在水门那儿展现出不同以往的一面。
当我面临危机时,他毫不犹豫地前来搭救我。
他的左手,至今还残留着锁链的绑痕。
这是他和我生命相系的证明——
「走吧!」
八云仰望着樱花,就这么迈步而去。
我在后面追着他跑,若无其事地以手背碰了他的锁痕一下。
——谢谢你。
我在心中低语。
反正即使我说出口,他也一定会撂下「我又不是特地去救你的」这种煞风景的话。
闹什么别扭嘛!
「欸,等等我嘛!」
往声音的方向回头一看,一名小学男生正朝着我们奔来。
他绕到八云前方,将一张折好的纸片和一条项链递给八云。
「大哥哥,有一个戴墨镜的叔叔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八云诧异地注视自己掌心的纸片和项链。
这条项链是女款,链子细细长长的,上头只系着一颗浑圆的石头,款式相当简单。
而那颗石头和八云的左眸相同,染上了一片燃烧般的赤红。
「我已经交给你啰!」语毕,少年便跑走了。
八云摊开纸片,浏览当中的文字。
此时,他突然脸色大变。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然后又死心地吐了口气。
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仍然从旁窥视过去。
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近期再会……」
不久的将来,晴香将明白这句话的含意是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