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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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小泽晴香上完课以后,为了见某个人而爬上银杏树夹道并列的坡道。
染上灿黄色的叶片,漫天飞舞盘旋而下。
秋意也越来越浓了。
晴香在昨晚接到大学朋友齐藤八云的舅舅「一心」打来的电话。
——如果明天有空的话,放学后顺路过来玩吧。
对晴香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邀约。
爬到坡道的尽头,终于看见寺庙的楼门。
旁边有位住持身穿僧侣工作服,手持竹扫把,那正是一心的身影。
在晴香打招呼之前,一心率先跳起来用力挥手。
「你好。」
晴香伫立在楼门前面,鞠躬致意。
「你来得正好。」
一心犹如弥勒菩萨般面露安稳的笑容,他的左眼染上一片鲜红,他戴上了红色的瞳孔变色片。
一心之所以戴上不搭调的瞳孔变色片是有理由的。
一切全出自对于外甥八云的关爱。
八云天生拥有红色的左眼,具备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能力。
也因此招致旁人的嫌恶排挤,甚至差点遭到亲生母亲杀害。
为了尽可能分担八云的痛苦,一心选择主动染红左眼,跟八云一样承受周遭的异样眼光。
「我来叨扰真的没关系吗?」
晴香询问一心。
「当然,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一心眯起双眼露出微笑。
「特别的日子?」
「没错,所以我想要继续谈上次没说完的话。」
「八云以前的故事……吗?」
一心用力点头回应晴香的疑问。
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前,晴香为了某桩案件造访这里时,一心正打算说出八云的往事。
可是途中被当事人八云打断了。
——以后我再跟你说。
当时一心在晴香的耳畔悄声说道。
看来一心当时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客套话。
毕竟那是当事人不想让人知道的往事,晴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却又同时希望能尽量多知道一点关于八云的事。
对晴香而雷,八云不只是个大学朋友。
晴香和八云之所以相遇,契机来自于晴香被卷入某桩灵异案件里面。
他运用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体质,破解灵异现象的谜团,将不曾浮现台面上的杀人案件导向终结。
从此以后,晴香也跟着八云接触了几桩案件。
八云甚至曾经救过晴香的性命。
虽然两人只要一见面就会斗嘴斗得不可开交,但在不知不觉间,八云已经变成晴香不愿失去的重要存在,而且也是她最信赖的人。
但是相形之下,晴香对八云知道的却不多,尤其是在两人相遇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晴香可以说是完全一无所知。
所以我想要多知道一些——
风咻地一声迅速吹过。
——我等你很久了。
有个声音从背后乘着风传来。
这不是一心的声音。
——是谁?
晴香回头查看,但是后面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刚才的声音……」
「这样啊,晴香你也听得见啊。」
相较于一头雾水的晴香,一心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反复点头说道。
「咦?」
「站在这里谈也不太方便,我们进去吧。」
一心感慨万千地仰望染红的天空,穿越铺满细石的庭园,朝住持住所踌步而出。
晴香总觉得他的背影看来似乎有点哀伤。
一心引领晴香来到一进玄关就看得见的起居室。
室内铺满榻榻米,中间放了一张矮桌。虽然打理得井然有序,这个空间却没有什么生活感。
「欸,请你先坐下吧,我去泡个茶。」
一心边说边走进用拉门和起居室隔开的厨房。
「请别费心了。」
晴香朝向一心搭话,同时跪坐在坐垫上。
静悄悄的——
一心在厨房拿茶杯、煮开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虽然现在八云在「电影研究同好会」的房间生活,但他以前其实住在这间寺庙里面。
只要想到这一点,这个八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在晴香的眼里看起来也显得很特别。
「那么,我们上次谈到哪里了?」
一心用托盘端来两杯茶,回到起居室。
「讲到有个难忘的人。」
晴香接下一心递出的茶杯并回答问题。
——八云心里有个难忘的人。(※在第4集中第3章的剧情。)
上次正当一心如此切入话题的时候,八云恰巧进来打断对话。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该不会是初恋情人吧?
难道即便是那个粗神经的八云,也曾经有过对某人怀抱甜蜜爱恋的青春期吗?
晴香的心中开始萌生各式各样的揣测。
「这样啊,换句话说,几乎等于什么都还没说呢。」
一心先啜饮了一口茶水才开口说话。
「打扰了!」
有个似曾耳闻的大嗓门从玄关那里传来,然后有个拥有熊一般魁梧身躯的男人,无声无息缓缓拉开纸门进来。
他身穿皱巴巴的衬衫,脖子上挂着松垮垮的领结。
「后、后藤先生。」
晴香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碰面,惊讶地叫出声音。
后藤也和八云有很深的关系。
其实,后藤以前碰巧救了差点被母亲杀害的八云。
然后他在偶然之间得知八云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体质,一发生案件就拖着八云四处跑,利用他的能力协助警方进行搜查。
「晴香你怎么会在这里?」
后藤讶异地出声询问。
可是晴香也和后藤一样惊讶。
「后藤先生你才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没有啦,我是想来扫个墓。」
后藤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粗手粗脚在晴香身旁盘腿坐下。
「听说你不久前受伤了?」
一心将视线投向后藤的腹部询问。
晴香是事后才得知的,在一个星期前发生的案件中,后藤因为腹部挨了一刀住院。
「这种程度只算小擦伤。」
后藤若无其事哼了鼻子一下。
「你受伤无所谓,拜托你别太勉强八云。」
一心面露僵硬的表情将目光投向后藤。
「吵死了!那才是我想说的话!是八云老是逼我乱来!」
「你的大嗓门还是没变。」
相较于亢奋起来喋喋不休地后藤,一心不耐烦地左右摆头。
「谁要你鸡婆,先别说这些了,没有线香吗?」
后藤探头探脑地环顾四周。
「你是来扫墓的吧?」
「对啊。」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带线香过来?」
「罗唆,忘了就是忘了又没办法。」
后藤露出孩子般闹脾气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这里禁烟。」
一心一把抢过后藤嘴上的香烟。
「干嘛说这么见外的话。」
「见外什么啊,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抱歉啦,那晴香你来这里干嘛?」
后藤把烟盒收进口袋里面说道。
「我有事要跟一心舅舅谈。」
「有事?」
后藤不由得歪着脑袋。
「我想先跟晴香说一下六年前发生的案件。」
一心补充说明。
「喔,那桩案件啊。」
后藤砰地敲响膝盖。
从他的口吻推测,他似乎知道一心打算说什么,而且——
「是有关案件的事吗?」
「嗯,说案件也算是案件,而且是天大的案件。顺带说一下,那是我跟八云第一次合力破解的案件。」
「真的吗?」
晴香发出惊呼声,后藤皱起眉头,猛地把脸靠过来。
「没错,凡事都有起头。」
时至今日,八云身为大学生却一副理所当然地协助后藤办案,即便是这件事也有个开始。
「总之,继续往下说吧。」
一心啜饮了一口茶水。
「说得也是。」
后藤难得老实地表示赞同。
一心好似心领神会地用力点了点头,才开始说话。
「那是八云还在念国中三年级的时候,这件事的开端起于某个谣言……」
那所学校里有个谣言——
一到晚上,学校后院的樱花树就会传出声音。
有些人说那是女人的啜泣声,也有人说是男人临终的哀号声。
不光有人听到声音,甚至还有目击证人。
说那是位自杀的老师。
不对,应该是在车祸中丧生的学童。
谣言总是加油添醋越传越夸张,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真相是什么——
第一章
1
在铃声响起的同时,高岸明美拉开教室门,站在讲坛上。
下课时间的余韵犹存,学生们依旧闹哄哄的。
明美把双手撑在讲桌上,环顾整个教室,等待学生们自己静下来。
高岸心知肚明,要是叫这个年纪的孩子安静的话,他们反而会闹得更凶。
说到青春期的孩子,即便是多么微小的事,他们都讨厌被人命令去做。
没有任何人教过她,这是明美透过教师生活自然而然领悟的道理。
学生们渐渐安静下来。
「那么,要开始上课了。」
明美拿出点名簿,再次环顾整间教室,发现有个空位。
靠走廊从后面数来第二个座位——
在早上的朝会时间他应该还在位子上。
「齐藤同学呢?」
明美没有限定任何一个人,朝向所有学生询问。
「大概又翘课了吧。」
坐在第一排班上的老大「阿司」语带嫌恶地说道。
——又来了。
明美心中不由得气馁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明美试图询问阿司,但是他用轻佻的口吻回答「天晓得」。
「小佐,你知道吗?」
明美把视线投向坐在空位旁边的佐知子。
「啊,他在第一堂课结束之前都还在,下课时间出去以后就没回来了……对不起。」
佐知子的语气宛如为孩子的行为不检而道歉的母亲。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明美一边对佐知子说一边叹了一口气。
既然他从第二堂课就开始翘课的话,其他老师应该会报告一声才对,可是谁都没有发现他不在了。
明美无法理解为什么可以容许这种事发生。
「快点上课啦,我恨不得快点上课呢。」
阿司出声起哄。
「最好是啦!」
坐在阿司后面的洋平挖苦他。
教室的每个角落开始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明美知道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任性中断授课,可是——
「打开教科书第二八八页,从那里开始读起。我马上回来。」
因为明美的这句话,大家异口同声「咦——!」地埋怨起来。
话虽如此,她不能就这样继续上课,放任翘课的学生不管。
明美在黑板上写了「自习」两字,然后走出教室。
明美知道他会在哪里。
仿佛等待别人带他回去似地,他每次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明美快步穿越走廊直到转角,然后一口气冲上楼梯,打开通往屋顶的门。
秋天干燥的风迎面吹在脸上。
明美用手挡着风并走到屋顶上。
——如我所料。
有个男学生的背影,宛如贴在屋顶上的围篱般,茫然地眺望风景。
——那是齐藤八云。
他的背影看起来总是有点哀伤,好像背负着什么。
明美缓缓走向八云身边。
——为什么要翘课呢?
明美知道就算问了八云,他也不会回答。
「嗨。」
明美朝向八云的背影搭话。
八云闻声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身高跟明美差不多,大概在一百五十公分左右。跟同龄的孩子相较,他算是长得比较矮的。
明美回看位于相同高度的八云脸庞。
八云身形纤瘦,尽管留有稚气,但他的五官十分工整,可是脸色却差到令人质疑他是否还活着。
而且他的眼眸里是一片无尽无穷的晦暗冰冷。
猜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仿若人造物般,既不具情感又无力的眼神。
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喜欢虚张声势,大部分终究是为了虚荣。
可是八云他不一样。
有种不适合十五岁孩子的某种东西缠绕在八云身上。
「什么事?」
八云一脸不耐烦地乱抓头发询问。
那是才刚变声没多久,带点不安定音质的嗓音——
明美感觉到里面蕴藏着「别靠近」的拒绝意味。
八云并非因为明美是级任导师才拒绝她。
明美至今不曾看过八云和同班同学说话。
当然还是有最低限度的对话,不过仅只如此。从八云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有「啊」、「是喔」这种简短的单字。
八云他的个性怎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个学校大概连一个人也答不出来吧。
「你在看什么?」
明美努力堆出笑脸询问。
「樱花……」
八云眯起双眼喃喃说道。
明美觉得八云说的话很奇怪。现在是秋天,只有几片枯叶勉强附着在树枝上。
「明明没有开花啊?」
「不是有句话吗,说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尸体。
明美的心脏仿佛快跳出胸口。
突然从他口中吐露出恐怖的话语。
话说回来,明美很久以前曾经读过类似的散文。
那个故事里面说到,一个妄想樱花的美来自于树下埋藏尸体的男人,天马行空的描绘着关于尸体的故事。
难道八云也抱持那种想法吗——?
「那你找到了吗?」
明美带着开玩笑的意味问他。
「什么?」
「尸体。」
八云听了明美的话大吃一惊,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可是他又立刻恢复成平常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在表示已经没什么好说了,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穿越明美身旁,朝门口走去。
「你喜欢这里吗?」
明美用视线追寻八云的背影询问。
其实她不是想知道那种事,她只是想要跟八云多说几句话而已。
只要那句话能成为敞开他心胸的契机——
或许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明美抱持着些许期待。
「唔?」
八云的脚步在门前停了下来。
「因为你老是在这里啊。」
「拜托你,像其他人一样别管我。」
这就是八云的答覆。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明美对于八云的说法感到愤怒,语气不由得尖锐了起来。
「……」
八云背对着她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听不清楚。
「有话想说就说清楚。」
正当明美踏出脚步打算接近八云的瞬间,八云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贯穿整个身躯,明美的背脊窜过一股冷颤。
那是宛如能冰冻人的冷漠眼神。
明美哑口无言,只能像个被蛇盯上的青蛙般,茫然伫立在原地。
「怎样都无所谓,你很烦。」
在一阵沉默之后,八云冷书冷语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快步离去。
明美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跟八云方才所做的一样,倚靠在围篱上放空地眺望风景。
眼前看得见后院的樱花树。
「很烦……吗……」
明美休完产假回到职场,从今年春天开始负责八云的班级。
前任级任导师提出「他不会惹什么事,别管他比较好」的忠告。
八云拒绝自己以外的一切,架出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从里面动也不动地监视外面。
不管我再怎么朝向他拉长了手,他也坚决不肯从墙壁里面出来。
跟他扯上关系的话,只是费力劳心罢了。
明美自己也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她心里很清楚,学校老师能做到的事其实不多。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丢下八云不管。
从以前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个性就是爱管闲事。
可是,我会这么关心八云,只是因为我的个性吗?
明美无法把八云当做陌生人看待。
当然,我们之间不可能有血缘相系。不过,我觉得好像有其他某种更特殊的什么——
在连系着我们。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个谣言吧。
总之,八云把心灵封闭起来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或许他在家庭或生活中,怀抱着什么烦恼也说不定。
仔细想想,明美只看过八云在学校的模样。
——今天也好,去他家做家庭访问吧。
明美下定了这个决心。
2
门迅速拉开,八云回到教室了。
——太好了。
虽然每次都是这个模式,佐知子终于放下心来。
每当八云消失的时候,佐知子总是心惊胆跳。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教室,常为此陷入不安。
可是,只有佐知子一个人是这样,其他学生的反应就不同了。
每个人都沉默地对八云投以轻蔑的视线。
宛如听得到斥责声,在骂他是扰乱团体秩序的人。
可是八云丝毫不介意,在佐知子旁边的座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跟字典差不多厚的袖珍书,摊开夹上书签的页面,用认真眼神追随文字。
同时从教室的各个角落冒出声音。
「真希望那家伙收敛一点。」
「很叫人不爽欵。」
「可是他成绩很好呢。」
「八成是作弊吧?」
「搞不好他会透视咧。」
「啊,那搞不好是真的,听说他念小学时有谣言说他看得见幽灵。」
「真的假的?」
「而且啊,听说其实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听说那家伙的父母行踪不明呢。」
「我知道,好像是那家伙干的吧。」
「杀人犯。」
——又开始了。
佐知子好想把耳朵塞起来。
阿司他们故意恶意中伤八云,把话讲得很大声让他听到。既然遭受这种待遇,当然可以理解他想要离开教室的心情。
佐知子虽然感到愤怒,但很遗憾,她没有把话说出口的勇气。
她悄悄把视线投向邻座的八云。
八云仿佛完全听不到那些闲言闲语,专心投入在读书里面。这就是八云跟其他学生不同的地方,他根本不把说他坏话的同学放在眼里。
——他很成熟吧。
根本无法想像,他居然和明显露出敌意,恶意中伤的阿司他们同年龄。
「他们只是对你有偏见,不要在意他们说的话。」
佐知子朝向八云搭话。
八云一语不发地稍微抬起脸来。
彼此的视线对上了。
仅只如此,佐知子就知道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介意八云的呢?
佐知子突然思考了起来。我实在记不太清楚,可是等我发现时,已经迷上他了。
虽然也不是特别跟他谈得来,但只要看到八云的身影,佐知子一整天都能沉浸在幸福气氛之中。
但是,佐知子没办法跟任何人商量这件事。
即使朋友询问「你有喜欢的人吗?」之时,她也只能一律回答一没有」。
大家都厌恶八云,觉得他很思心。他身上有一大堆叫人生气的谣言,像是看得见幽灵、眼睛是红色、被父母遗弃、杀掉父母之类的。
要是对谁说出自己的心意,想也知道对方会说出「你居然喜欢那种人,真恶心」这种话。
可是,佐知子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几个偷偷喜欢八云的粉丝。
八云既帅气又神秘,有股难以雷喻的魅力。
「喂,齐藤,听说你看得见幽灵啊。」
阿司的声音把佐知子从妄想拉回现实。
一抬起脸就看见阿司站在八云面前,把双手插在腰间的皮带上,一脸神气地俯视八云。
——讨厌的家伙来了。
佐知子讨厌阿司,至于理由可有一大箩筐。
首先是制服的穿法。他把衬衫钮扣开到胸口,领口下还吊着领结。或许他本人是打算穿得很休闲,可是穿在阿司身上就显得很俗气。
而且他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四处炫耀自己很会打架。
佐知子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动不动就故意冲着八云找碴。
「说话啊,你真的看得见幽灵吗?」
阿司用流氓的语气逼问八云。
但是,八云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书本,连脸也不抬起来。
「喂、你没听到吗!」
阿司怒火中烧,双手砰地敲响书桌,把脸逼近到快碰到八云鼻子了,明显就是想打架的态度。
「喂,别这样啦。」
佐知子忍不住拉住阿司的手腕,阿司立刻甩开佐知子的手,瞪了过来。
「我只是在跟他说话而已。」
「你没看人家不愿意吗。」
「你干嘛袒护他?」
「咦?」
佐知子不禁语塞。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
「你该不会喜欢这家伙吧?」
「才不是那样!」
佐知子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不由得动怒大吼出声。
周围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在自己身上,佐知子羞到脸都发热了。
「喂喂喂,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阿司窥探佐知子的脸庞。
——别靠近我,好恶心。
佐知子将身体向后靠,想尽量跟阿司拉开距离。
「看得到又怎样。」
有个声音插了进来,那是八云的声音。
阿司的视线再次转向八云。
——难道他在帮我吗?
「喔,你看得到啊,那你来陪我们一下。」阿司说道。
「什么事?」
相较于用流氓语气说话的阿司,八云的口吻淡淡地,仿佛在念书一样。
「你也听说过吧,有谣言说这所学校闹鬼。」
佐知子也知道那个谣言。
一旦到了晚上,就会传出阴森的哭泣声。前阵子隔壁班的男同学还吵着说,看到鲜血淋漓的男人。
「我不知道。」
「反正就是有这种谣言啦!」
面对兴味索然回复的八云,阿司开始心浮气躁起来。
「是吗?」
「就让我们确认看看,你看得见幽灵的谣言是真的还假的。」
「然后呢?」
「今天晚上,我们要溜进学校办试胆大会。」
「所以呢?」
「你也来啊。」
阿司一边说一边露出贼笑。
佐知子觉得他的嗜好真是低级,他的脑袋怎么想得出这种无聊事,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知道了。」
八云迅速抬起脸平静地回答。
「咦?」
佐知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她以为八云一定会拒绝阿司的邀约。
结果受到惊吓的不仅是佐知子,连提出邀约的阿司本人,听到八云出乎意料地回答也张口结舌。
「还有事吗?」
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佐知子不能理解八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答应阿司的邀约?
「啊,没事……那今晚八点在校门前集合。」
「我知道了。」
阿司尽管困惑却依然告知计划,八云只是简短地做出答覆。
「喂,别做蠢事啦。」
佐知子忍不住插话。
毕竟阿司是那种人,想必会对八云做什么恶作剧。八云居然满不在乎跟去那种地方,简直是飞蛾扑火。
「佐知子,你也一起来。」
阿司的视线投向佐知子。
「咦?」
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佐知子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也一起来。」
「我吗?」
「没错,就是你。」
「可是,我……」
——不想去。
虽然要拒绝他很简单,但佐知子却没办法立刻做出答覆。
「好,要开始上课罗。」
明美拉开门回到教室。
「绝对要来喔,不准逃跑。」
阿司留下这句话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佐知子再次看向邻座的八云侧脸。
尽管五官十分端正,却犹如人造物般面无表情,完全猜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感觉。
仔细想想,佐知子也只知道八云的这种表情。
或许参加阿司企划的试胆大会,可以看见八云其他不同面貌。
要是换个想法,说不定这也算是个好机会。
佐知子感觉到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3
「该死!真叫人火大!」
后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拳头敲了桌子一记后点燃香烟。
新任课长井手内那个王八蛋,以为自己是哪来的大咖啊。明明就不懂办案现场的事,那种人力配置最好是查得出东西来啦。
「该死!」
后藤再次破口大骂,松开领带大模大样靠在椅子上。
「你还真是暴躁。」
后藤对嘶哑声有所反应地转过身去,他的上司宫川就站在背后。
真要说的话,他算是比较短小精悍的体格,理个大平头配上锐利眼光。他身上酝酿出来的气氛简直跟黑道没两样。
要是他把双手插进口袋,摆出僵硬的表情,看起来会更像黑道。如果他用那副模样走在大街上,大概无论任何人都会让出路来。
「怎么了?」
「我才想问你呢,居然摆出那副跟反抗期小鬼没两样的态度。」
宫川粗声粗气地回嘴,从口袋里面拿出香烟,用指尖弹了滤嘴,叼在嘴里。
「没什么特别的事啦。」
后藤压抑沸腾的怒气,把点了火的打火机递到宫川面前。
「你实在是藏不住心事的家伙。」
宫川面露不耐烦的表情点燃香烟。
后藤无法否定这句话。确实诚如宫川所书,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事,会直接表现在态度上。
后藤从菜鸟时期就一直受到宫川的照顾,想必在宫川眼里看来更显眼吧。
「那你又在气什么了?」
宫川缓缓吞云吐雾后询问。
后藤直到方才都神经敏感到想把整张桌子掀起来,此刻却切身体会到自己逐渐冷静下来。
不仅限于这次,通常只要后藤和宫川聊个几句:心情就会慢慢沉稳下来。
无论面临什么状况,好像都有办法迎刃而解。或许这正代表后藤对宫川抱持着绝对的信赖。
「没有啦,我在想要不要减肥。」
「你睡昏头啦,既然想敷衍过去的话,至少也扯个比较像样的借口吧。」
宫川说得没错,后藤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是吗?」
「唉,算了。反正你就是那种个性,八成是跟新任课长合不来吧。」
实在叫人钦佩,连喜好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后藤用抓抓脑袋边的扭曲表情来代替回复。
「你现在跟我来一下。」
「咦?」
「走了。」
宫川不理会困惑的后藤,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面,俐落地跨出脚步。
「喂,等我一下。」
后藤一把抓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连忙追赶宫川的背影。
「要去哪里?」
「当然是办案。」
「办案?」
「总不可能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去喝茶聊天吧,拜托你动点脑筋。」
那样确实很恶心,不过后藤依然摸不着头绪。
「什么案子?」
话才刚说出口,宫川便迅速敲了后藤的后脑勺一记。
「罗哩罗嗦的烦死了!」
宫川咂嘴瞪视后藤。
——就算你瞪我,不懂就是不懂。
「可是,那……」
后藤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宫川的手一把绕过后藤的肩膀把他拉扯过来,直接来到走廊上。
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宫川才开始低声说话。
「刚刚有人密报。」
即便是压低音量,仍旧丝毫不减宫川的魄力。
「密报吗?内容呢?」
「问题不在内容,只是有点怪。」
「怪?」
后藤面露诧异的表情。
宫川可是在这条路上闯荡了二十年的老手,大部分的事情应该都吓不倒他。那个老练的宫川居然会说怪。
后藤有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快要发生了。
「其实那个密报的人,直接打电话来刑事课,而且还指定我接电话。」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所以才这么介意啊。」
宫川会觉得奇怪也很理所当然。
如果一般民众要向警察通报时,通常会选择打一一〇,不然就是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或谘询服务中心吧。
假设对象是刑警专属的线民也罢,竟然刻意打电话到刑事课指名搜查课的队长接电话,确实事有蹊跷。
而且宫川对密报者的身分毫无头绪——
「对方是男的女的?」
「不知道。」宫川即刻答覆。
「怎么回事?」
「不是有种东西叫什么的。」
「变声器吗?」
「对,他用那个改变声音了。」
宫川面露无法释怀的表情,抓了抓脖子。
对方似乎非常想要隐藏自己的身分,甚至做到使用变声器。这么一来,最令人介意的依然是——
「那,内容呢?」
后藤一问,宫川的表情显得更加严峻。
「钦,内容也有点怪……」
宫川把话说到一半,看到其他搜查人员从走廊走了过来,立刻闭上嘴巴。
从他的反应推测,他应该还不曾向任何人报告过密报一事。
「反正我们边走边说吧。」
宫川说道,驼着背快步走了起来。
4
当明美抵达那个地方时,已经超过晚上七点了。
虽然明美在下午五点以前就离开学校,但是忙着把女儿托给朋友照顾,打电话给某人后,不知不觉就超过预定时间了。
明美伫立在银杏树坡道尽头的寺庙楼门前,再次确认地址。
没有错,换句话说,他家是寺庙吗——?
尽管明美感到困惑,依然举步朝位于细石砾庭园后方的住持住所走去。
明美事先打过电话通知会登门造访,有个大概是他父亲的人接了电话,对方痛快地一口答应。
明美认为八云之所以会那样封闭心灵,或许有可能是出自于家庭环境的关系,所以才决定要做家庭访问。
因此明美已经做好可能会被家长拒绝的觉悟,所以对方的反应令她感到非常意外。
明美站在玄关前,按下门铃。
过了不久拉门打开了,有个身穿僧侣工作服,年约三十岁的平头男性,突然探出头来。
「哎呀,让您久候了。」他脸上浮现微笑开口打招呼。
宛如弥勒菩萨般沉稳的表情,明美觉得好像似曾相识。
——我认得这张脸。
明美定睛细看他的脸庞,我认识的某人跟他长得很像。该问问看吗?但是说不定是我认错人了——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面对目不转睛凝视着自己的明美,他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把头歪向一边。
「啊,对不起。我先前打电话跟您联络过,我是八云的级任导师高岸。」
明美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鞠躬致意。
他好像发现了些什么,这次换他皱起眉头,眼神投向明美窥探她的脸庞。
最后他恍然大悟地握拳敲击掌心。
「请问你是不是高岸明美小姐?」他开口询问。
他知道我的名字,没错,他就是——
「一心老师。」
明美宛如快跳起来似地叫出声来。
在明美就读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心曾经担任她的家庭教师。
因为他理成平头,所以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一回想起来以后,当时的记忆仿佛昨日般鲜明地复苏了。
就连整颗心也回到那个时候,有股酸酸甜甜的情感涌上心头。
「哎呀,好怀念。」
一心「嗯嗯嗯」地连声点了好几次头。
「真是好久不见了。」
面对出乎意料的重逢,明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下脸来。
「伯父伯母过得好吗?」
一心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询问。
明美的双亲也十分中意前来担任家庭教师的一心,母亲甚至说「如果要交男朋友的话,就得选个像他一样的人」。
其实我也很想跟母亲聊聊过去的往事,可是这份期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他们去年车祸身亡了。」
双亲所开的车正面撞上疲劳驾驶的货车,开车的父亲当场死亡,母亲则是陷入昏迷状态,然后一个星期之后过世了。
这是在明美发现自己怀孕,精神上最消沉的时期突然发生的事。
假使双亲依然健在的话,或许明美的选择会完全不同吧,可是这不过是个假设罢了。
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
「那还真是……请节哀顺变,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一心合掌静静低头致意。
「没关系……」
明美摇摇头,至今发生过的事犹如走马灯般迅速闪过脑海,眼角顿时热了起来。
「站着谈也不太方便,请进来吧。」
一心宛如试图挥开感伤气氛似地说道。
「啊,好的。」
明美把心情切换过来,今天我不是来商量自己的人生境遇。
在一心的邀请之下,明美被领到玄关旁的起居室。
跪坐在坐垫上,明美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去的回忆再次复苏。
一心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当时一心还是个大学生,不过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具有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个性、包容力和吸引力。
明美总是满怀期待,盼望着一心的讲课。
一心要来的当天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十分在意发型和服装。
明美刻意不去想这些举动是基于什么感情,因为她明白如果面临大考的自己开始思考这件事,就会变得念不下书。
——假使当时我曾经传达自己的心意,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好意思。」
仿佛打断明美的妄想般,一心端着摆放茶杯的拖盘回来了。
「啊,不要紧。」
明美抬起脸来。
「八云他一回来,就不知道又上哪去了。」
一心将茶水递到明美面前,边叹气边说道,然后嘴里发出哎呦喂呀后坐下来。
「没关系,因为我今天来是想和监护人谈一谈。」
不能老是沉浸在缅怀过往。明美端正坐姿,面向一心。
「可是呢,我真没想到明美会当上老师,真是吓了我一跳,」
一心啜饮着茶水,感慨万千地说道。
「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心老师居然是八云的爸爸。」
听了明美说的话,一心笑出声音来。
明美不懂他为什么要笑。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没有啦,只是想说我也来到这种看起来有小孩的岁数了。」
一心抱起胳膊,嗯嗯嗯地连声点了点头。
「这样啊……」
「我不是八云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
难道是结婚对象带来的小孩吗?明美把头歪向一边。
「我是身兼父职没错,八云他不是我生的孩子。很遗憾的,我现在还是单身。不过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一心大声笑着说道。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很不自然。一心大明美四岁,以他这个年纪来说有个十五岁的小孩未免太早了。
「那么……」
——是谁的小孩呢?
「八云是我姐姐的小孩。」
「姐姐的……」
一心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一心会扶养姐姐的孩子呢?虽然明美很介意来龙去脉,可是觉得这不是她能过问的事。
毕竟明美自己也有些私事不希望旁人过问。
「那么,今天你是来谈八云的事对吧?」
一心代替语塞的明美,率先切入话题。
「是的。」
「八云在学校闯祸了吧?」一心低声说道。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阴影,这种说法简直就像已经做好八云会闯祸的觉悟一样。
「没有到闯祸这么严重啦……」
「那么是怎么了?」
「他会翘课。」
八云闯的祸仅只如此。他的成绩名列前矛,也没有吸烟或找人打架。
前任导师之所以说别管他,也是因为他的行动不会对校方造成困扰。
「翘课啊……」
一心将视线投向天花板,犹如在思考着什么。
明美不得不认为八云翘课就像是某种征兆。
他的心无法保持平衡,眼看着就快要支离破碎了。他希望有人能发现这件事,对他伸出援手。
或许这只是明美自己想太多了,可是她无法挥开这种想法。
「没错,除此以外他也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但是他看起来总是愁眉不展,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大概因为对象是一心吧,明美没料到自己可以把想法直接传达出来。
「我也不懂八云他在想些什么。」
一心突然垮下肩膀说道。
「咦?」
「因为是明美我才跟你说,八云的母亲失踪了,父亲根本不知道是谁。所以现在由我扶养他。」
「失踪……吗?」
一心用力点点头。
「八云差点被生母亲手杀害,幸好路过的警察救了他,从那天开始他母亲就杳无音信……」
明美无法提出任何看法,甚至无法答腔附和。
八云的过往远比想像中来得严苛,让明美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抓紧逐渐远去的意识。
「不曾结过婚的男人,突然要扶养那年纪的孩子,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没这回事……」
「虽然我不想说泄气话,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才好。」
说完之后,一心用力地摇摇头。
气氛变得好沉重,宛如时间停止般一片静默——
「为什么?」
明美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可是一心好像不懂她要问什么,把脑袋歪向一边。
「为什么,八云的母亲会想要杀害他呢?」
明美用力吸了一口气,腹部用力以后才重新提出疑问。
一心听到这句话,一心「思」地抱着胳膊低吟,出其不意抬起脸来。
「明美当上八云的级任导师,或许是某种缘份。我认为人和人之间的相遇都是必然的,有种肉眼看不到的牵绊,把人彼此联系起来。」
缘分—
一心所说的这句话,剧烈震撼着明美的心。
明美多少也有这种感觉。
能像这样和一心重逢,或许不单纯只是偶然,而是在某种巨大力量的牵引之下互相接近。
「我把我知道的事实告诉你,虽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一心先如此提出声明,才继续往下说。
5
「那我们要查什么?」
后藤坐在黑色警车的驾驶座上,朝向副驾驶座的宫川搭话。
「总之先去二丁目十字路口的电话亭,就在国中前面那里。」
宫川边点燃香烟边说道。
「电话亭……吗?」
后藤原以为知道目的地后,多少会知道要办什么案子,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算了,想东想西也没办法。后藤踩下油门。
「其实我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正当车子发动的同时,宫川皱着一张脸说道。
「你不知道?」
面对料想不到的答覆,后藤不由得破音了。
内容不明的密报——照常理来想的话,八成是恶作剧没错。后藤不懂宫川为什么相信这条消息。
「你脸上写着不能接受呢。」
「看得出来吗?」后藤老实承认了。
「你可真是老实过头了。」宫川哼了鼻子一声笑出来。
「是吗?」
「你要稍微配合一下旁人啊。」
「我不擅长做那种事。」后藤面带苦笑回答。
「再这样下去,苦的可是自己呀。」
话虽如此,宫川他自己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只要是为了部下,无论对象是课长还是署长,他都能毫不介意地顶撞。
上司害怕他,称他为狂犬;部下爱慕他,称他为大哥。他就是这种人,他绝对算不上是擅于待人处世之人。
从这次的密报也看得出来。
在什么都不清楚的状况之下,没有必要由刑事课队长特别亲自动身去确认。
但是愚直的宫川,没办法把刻意找上自己的密报交给其他人吧。
就这点来说或许我们很相似。
后藤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把话说出来。要是说了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想必铁拳马上就会飞过来。
「那,密报是叫你去电话亭看看吗?」
后藤转动着方向盘,把话题拉回正题。
「没错,说是那里有犯罪的证据。」
「犯罪的证据……也就是同伙人爆料吗?」
「大概吧。」
宫川不悦地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面。
「可是选择电话亭也很怪,万一被别人发现怎么办?」
「最近几乎没什么人会用电话亭了。」
宫川虚脱无力地让身体陷进座位里。
确实诚如宫川所雷,最近手机和PHS越来越普及,几乎没什么人会用公共电话。
公共电话被当作是没用的东西,有一些车站已经开始撤除公共电话。
不久之前还是BBCALL盛行的时代,每个人都排队等着打公共电话,大量的伪造电话卡流出市面,甚至造成一种社会现象。
早已被时代潮流抛弃的公共电话,或许正适合用来埋藏东西。
后藤大概理解前因后果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仍旧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
「为什么他要特别指定宫川大哥呢?」
「天晓得啊!」
宫川粗声粗气地说道,顺手打开车窗。
干燥的风发出低鸣,吹进车子里面。
6
佐知子勉强赶在约好的时间抵达校门口。
其实她原先打算尽量早点出发,却一直没有办法决定要穿什么衣服才好。
虽然本来想穿心爱的迷你裙,可是一站在镜子前面就失去自信了,结果最后还是换上牛仔裤。
再加上离开家门之前妈妈问着「你要去哪里?」佐知子为了编造借口花费不少时间。
集合地点的校门前面已经聚集了阿司、多惠、洋平三个人。
阿司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围篱上,多惠和洋平就像男女朋友一样腻在一起有说有笑。
要是没有阿司的话,就是两对男女一起约会了——
佐知子将这份微小的愿望深埋心底,朝向他们走近。
可以看见校门后面的洁白校舍浮现在一片黑暗之中。
夜晚的校园总是飘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气氛,校门口看起来简直就像通往异世界的入口。
尽管白天有数以百计的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一到晚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这份落差,让恐怖的感觉显得更加强烈。
「嗨。」
阿司发现佐知子,举起手来打招呼。
他低垂着脸,用窥探的眼神将视线投过来。他太过介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八云呢?」
佐知子仿佛要闪避阿司的视线,环顾四周。
「他还没来。」阿司咂嘴说道。
「这样啊。」
——他还没来吗?
越是期待,失落感越强烈。
佐知子垂下双肩,倚靠在校门上。
「你呀……」
阿司依旧低垂着脸,站在佐知子的正面。
「怎么了?」
「那家伙到底好在哪里?」
阿司用扭扭捏捏的口吻询问,一反常态没有往常粗鲁的感觉。
佐知子不懂他到底想要问什么。
「什么事?」
「我是说,你对那家伙……有……」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把话说清楚啊。」
阿司暧昧不明的态度令佐知子开始焦躁起来,用逼问的口吻质问。
「你看准了齐藤吧?」
「什么意思?」
什么看准不看准的,佐知子对这种说法感到相当不悦。
明明只是喜欢八云这么一份纯粹的心意,经他这么一讲,听起来好像别有用心。
恋爱又不是经过思考后所决定的。
「就算你再怎么隐瞒也看得出来。」
阿司噘起嘴巴说道。
他似乎把佐知子的话解读成别的意思了。
「算了,你好烦耶。」
佐知子冷言冷语地说道,根本连跟他说明的心情也没有。不过阿司依然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真搞不懂,那家伙阴阳怪气的,又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再说脸也是我长得比较帅啊。」
阿司将染成褐色的头发向后拨。
——我比那家伙优秀。
他大概是想这么说吧,但那不过是多余的自信。而且佐知子厌恶他自命不凡的肤浅模样,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换作是八云的话,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吵死了。」
佐知子无声的动嘴,不让阿司听到。
「那家伙还不来啊。」洋平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道。
一对呀,八云怎么还不来呢。」
犹如逃避阿司的纠缠,佐知子顺着洋平的话答腔。
「打电话问看看吧。」多惠把话接了下去。
「阿司,你有PHS吗?」洋平说道。
「家里说进高中才能买。」阿司耸起肩膀。
「佐知子呢?」多惠询问。
「我没有。」
佐知子家里也说,直到考上高中之前都不能买手机或PHS。
「洋平,你去电话亭跑一趟。」
阿司敲敲洋平的肩膀。
「耶,麻烦死了。」
「反正你快去。」
阿司踹了洋平的屁股一脚。
洋平嘴上虽然抱怨着「干嘛啊」却没有继续抵抗,开始跨出脚步。
「那家伙大概是逃跑了。」
阿司目送洋平的背影说道。
——八云他才不是逃跑呢。
佐知子现在终于懂了。
八云根本没把阿司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过来。
——既然八云不来的话,我干脆编个理由回去吧。
佐知子仰望漂浮在空中的蓝月,脑中茫然思考着。
7
那座电话亭就在天桥下面。
换作是平常的话,应该会漏看溶入风景的电话亭;可是因为密报的关系,电话亭看起来就像在一片黑暗之中朦胧地浮现出来。
「就是那个吧。」
后藤将视线投向副驾驶座上的宫川。
「看来是这样没错。」
宫川隔了一阵子才做出回复,然后打了个大呵欠。
后藤先把车子开过电话亭,然后在路肩停车后走出车外。
这是单侧二线道的主要道路,车流量相当大。可是每辆车都一闪而过,根本没人留意电话亭。
后藤跨出脚步,站在电话亭前面。
玻璃上四处贴满了诡异的广告,几乎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状况。
后藤把手放在门上的当下,胸口莫名感到一阵骚动。
——当我打开这扇门的瞬间,我的命运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心里有种茫然又毫无根据的不安。
「怎么了?」
宫川似乎是看不下去后藤踌躇不决的模样,从背后向他搭话。
「该不会一打开就『砰!』地爆炸吧?」
不想让宫川觉得自己害怕了,后藤故意开了个玩笑。
「到时候我至少会帮你捡骨头。」
宫川面露不耐烦的表情,顺手点燃香烟。
「拜托你啦。」
后藤笑着回复,再次面向电话亭。
一口气把门拉开,有股混浊的空气掠过鼻尖。
眼前有三口看惯的绿色电话,下面的架子放了两本厚重的电话簿。
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藏在哪里啊?」
后藤一边碎碎念,一边开始搜寻电话亭。
虽然试图翻阅电话簿的内页,不过没有发现什么。接下来把视线投向天花板。
灯罩破了,只看见裸露在外面的灯管。
「有吗?」宫川拉开门答腔。
「找不到呢。」
「背面呢?」
「背面?」
「电话的背面。」宫川边做手势边下指示。
——确实有这个可能。
后藤遵照宫川的指示,把手伸进电话亭和电话之间的缝隙翻找。
指尖碰到了某个东西。
后藤把脸贴在上面窥探,看见有个状似塑胶袋的东西用胶带贴在电话背面。
「这个吗……」
后藤硬把手挤进去,动手扯下塑胶袋。
毕竟空间相当狭窄,身体无法随心所欲活动,所以进行得不太顺利。大概奋战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把塑胶袋拿到手。
塑胶袋里面有个A4大小的褐色信封。
「找到了吗?」
「对。」
后藤把褐色信封递给站在入口处叼着香烟窥探的宫川。
「这就是情报啊……」
宫川倚靠在天桥的柱子上打开褐色信封,从里面抽出成叠的文件。
后藤拍落外套上的灰尘后走出电话亭,正打算朝向宫川走去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
他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
——是谁?
后藤反射性地转过身去,不过那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可是这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在哪里?
后藤的眼睛向四面八方扫射,蓦地有个男人的身影跃进他的视线。
有个身形纤瘦、身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天桥上面动也不动俯瞰着电话亭。
——该不会那家伙就是提供情报的人?
「怎么了?」
宫川发现状况不太对劲,低声询问。
后藤用眼睛暗示他看天桥上面,宫川犹如受到牵引般走到后藤身旁,将视线投向天桥上面。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宫川压低声音询问。
「不知道。」
「要不要盘问他一下?」
「说得也是。」
后藤一把话说出口,立刻开始爬上天桥的阶梯。
男人似乎发现这边的动静,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喂,等一下。」
后藤爬到天桥上面扬声大喊。
不过男人好像没听到,用着相同的步调持续前进。
「那边的家伙!我叫你停下来!」
后藤一怒吼,男人仿佛受到惊吓肩膀颤抖了一下,停下脚步。
「我有点事想问你。」
后藤跑向男人,伸手碰触他的肩膀。
就在这个瞬间,男人用俐落的动作转身,踹了后藤一脚。
「哇!」
后藤挨了出其不意的一击,整个背撞在地上。
男人窥探后藤的脸庞,露出洁白的皓齿微笑着。
他的微笑冰冷到足以冻结整个身体。
而且他的双眼宛如猛烈燃烧的火焰般,染上一片赤红——
「你在干嘛!」宫川大吼冲了过来。
男人察觉宫川的存在,转身如脱兔般朝反方向逃逸。
「该死!」
——居然瞧不起我!
后藤迅速爬起身来,追着男人的身影拔腿狂奔。
8
一心口中道出八云所背负的命运,远比明美想像的来得更沉重、更黑暗。
而且这些事实同时也肯定了关于八云的各种谣言。
跟八云身世相关的骇人案件——
从他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左眼已经染上鲜红,非自愿性的具备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体质。
因此八云一直遭受许多人的排挤和欺凌。
人类面对异己时能够冷酷到近乎残忍,光是想像八云的心受了多少伤害,胸口都要疼了起来。
不仅如此,本来应该守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却试图动手杀害他。
八云从出生后就被迫一路背负许多业障。
「我认为八云他失去希望了。」
一心哀伤地眯起双眼说道。
八云的脸庞浮现在明美的脑海中,仿佛能面具般不具情感的表情、以及毫无生气的眼神。
直到聆听一心的话之前,明美一直以为八云是因为哀伤或寂寞才露出那种表情。
不过,八云心里所怀抱的情感或许是失望。
差点遭受生下自己的母亲杀害的瞬间,八云虽然留住一条小命,可是他的心却死了——
仿佛胸口被揪紧般的情感伴随着疼痛,正在折磨着明美。
「为什么……」明美喃喃问道。
接下来已经语不成声。
——为什么八云的母亲会试图杀害他呢?
明美想要知道她基于什么理由这么做,祈祷着其中能留有微小的救赎。
「我不知道。」一心察觉明美的心情如此说道。
「说得也是。」
既然本人已经行踪不明,无论说出什么理由都不过是推测,当事人的心情只有当事人才懂。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置信。」一心轻轻地摇头。
「咦?」
「姐姐确实因为八云的境遇而感到烦恼,可是在我眼里看来,她像是在担心自己孩子的未来……」
「自己孩子的未来……」
明美试着复违这句话。
确实如此,即使同样是烦恼,这么一来意思就不同了。
「嗯,姐姐确实精神上有些脆弱,可是至少我所认识的姐姐,不是会亲手杀害自己孩子的人。」
尽管一心如此断言,嗓音却听来虚弱无力。
明美感觉到他陷入左右为难的情况。
自己对于姐姐的爱以及对于外甥八云的爱。
虽然一心同时怀有这两种情感,可是和过去发生的往事相互对照,他很难同时让这两种爱成立。
明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直视一心的表情,于是低垂着脸。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明美膝盖上紧握的拳头。
明美花了好些时间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为什么我会哭呢?
明美她自己最清楚理由是什么。
因为她把八云和他母亲的境遇,和自己现在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了。
「你还好吗?」
一心把手帕递给明美。
「对不起。」
明美收下手帕,擦干眼泪抬起脸来。
——我没有资格流泪。
明美如此说服自己。让飘摇不安的心情稳定下来。
一心不发一语,面露一如往常的沉稳表情待在原处。
明明应该是久违十年再度重逢,明美却觉得好安心,似乎他一直陪伴在身旁。
尽管一心说「自己身为他的父亲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明美却认为事情反而不是这样。
身为父母不可或缺的正是深刻的爱。
如果没有身兼父职的一心陪在身旁,八云一定会陷进比现在更深沉的黑暗。
甚至相当有可能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一心的存在,才勉强阻止他这么做。
如果我能再早点和一心重逢,我的选择或许也会跟着不同。
明美这么想的同时,自然而然把话说出口了。
「我也有个孩子。」
一心虽然因为话题突然转变而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喔,几岁啦?」
「才刚满一岁,是个女孩子。」
「这样啊,现在刚好是最幸福的时候呢。」
一心垂下眼角开心地笑了。
可是,明美有些苦衷无法坦率接受「幸福」这个词。
「不是的。」
「怎么了?」
「其实……孩子没有父亲。」
「这样啊。」
一心依然保持相同的沉稳表情。
即使是多么沉痛、辛苦、哀伤的事,他都会全部接受,原谅这一切。
一心就是具有如此宽广的胸怀。
明美仿佛将至今持续在内心飘荡的沉淀物倾吐而出,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她是遭受暴行才生下的小孩。」
只是将这件事化为语言说出口,当时的恐惧又鲜明地复苏,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男人的脸庞。
美好的回忆总是会逐渐淡忘,恐惧却无论过了多少时间都不会褪色。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男人的双眼。
「是这样啊。」
「现在还没抓到犯人。」
明美第一次把一直隐瞒的事情说出口,感觉心里的痛苦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
明美经历过相同的经验,所以多少能理解八云母亲心里有多痛苦。
「你恨犯人吗?」一心保持不变的表情说道。
「是的。」明美点了头。
说实话,我现在也依然恨犯人。即使抓到犯人,即使他受到任何刑罚,都无法消除我的憎恨。
不知道犯人之所以选择明美当作目标是完全出自偶然,或是基于什么明确的理由才这么做。
可是因为这件事,今后的生活全部毁于一旦却是事实。
「那么,你曾经恨过孩子吗?」
一心用沉稳的口吻询问。
「我……」明美语塞了。
两种不同的情感在心中互相撞击。
「你曾经恨过孩子吧。」
一心如此说道,仿佛看透明美的心。
在一心的面前,不管说出多么冠冕堂皇的话,隐瞒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都会立刻被拆穿。
「我恨过她。」
明美自己做出答覆,同时对这句话蕴含的恐怖涵义而颤抖。
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不是经常,但只要一看到孩子的脸就会想起当时的事。这孩子是自己的孩子,但
也是那男人的孩子。
孩子的脸会跟那男人的脸重叠在一起。明美心里明白,孩子并没有罪。
可是——
明美原以为一心会露出轻蔑的表情,一心却带着一如往常的沉稳神情,感同身受地点了头。
仅只如此,就觉得自己背负的罪行获得原谅了。
一心具有如此宽广的胸怀,足以包容他人的负面情感。
「不过你爱孩子对吧。」
在一阵沉默之后,一心提出不同的疑问。
「当然。」
明美用力点了头,这句话毫无虚假。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守护这孩子。
她打从心底强烈祈祷着。
两种相反的情感。
明美再次切身体会到自己站在巨大的矛盾上。
「能听到这句话就好了。」
一心露出洁白的皓齿愉快地笑了。
「但我曾经恨过自己的孩子,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吧……」
明美把话说出口,再次认知自己有多么愚蠢,因而低垂下脸。
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得坚强起来才行——心里明明是这么想,但有时候,自己脆弱的一面却不管怎样都会显露出来。
「不过,明美你的孩子还活着。」
一心用格外强而有力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明美猛然抬起脸来。
「是的。」
「而且八云也活着,这就是现在的事实。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你心里怀抱什么情感,孩子现在都还活着,以后也会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
「没错,接下来我们一起来想想,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吧。」
一心的话语迅速渗透了明美心中的每个角落。
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忙碌的生活之中,却遗忘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确实,我们彼此都是在非期望的情况下成为人父人母,但这并不是孩子的责任,一直消极下去也无济于事。」
明美总觉得过去一直一片昏暗的眼前,仿佛射进了一道光线。
虽然本来是为了了解八云的家庭环境而登门造访,不知不觉间立场却颠倒过来了。
这么一来,简直就像是在商量明美的烦恼。
不过并不是一无所获。
八云那颗幼小心灵,背负沉重的过往而活着。
因为有一心深刻的爱,才能勉强保有自我,只要稍微失衡就会支离破碎。
当话谈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一心轻轻叹了一口气,留下「请稍等我一下」这句话后起身离席。
明美缓缓咀嚼一心的话语,每当想起他的话语,就有股暖流扩散开来。
在这十年来一心完全都没有改变。
当明美看到一心的脸庞,立刻就能卸下所有的防备。一心总是能轻松跨越且隔开自己和他人的界线。
他对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恐惧。
犹如被包裹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感觉好舒服。
正当明美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一心回来了。他一副看来无法释怀的表情。
「怎么了?」明美询问。
「呃,今晚学校有什么活动吗?」一心把头歪向一边询问。
今天应该没有任何活动才对,要是有活动的话,明美就不会来这里。
「怎么了?」
「没有啦,跟八云同班的洋平打电话过来,说他们约好在学校跟八云见面,可是他还没来……」
「不会吧!」
明美喊出声音站起身来。
「你想到什么了吗?」
「那群孩子也真是的。」
明美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天把八云带回来教室以后,明美听到阿司他们在教室里面说的话。原以为他们只是随口说说,所以明美没有插手,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明美拿起包包,连忙准备离开。
「怎么了?」
「那群孩子一定是打算进行试胆大会。」
「试胆大会?」
「没错。」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耶?」
诚如一心所言,现在不是举办试胆大会的季节。可是现在重点不在这里。
「我听到有几个学生计划带着八云在学校进行试胆大会,我本来以为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学生时代不是有不少嘴上随便说说,却不会实行的计嘉?」
明美连珠炮地说道,一心点头表示认同。
「明美,你打算现在过去吗?」
「嗯,要是出什么问题就不好了……」
「那么我也一起去吧。」一心面露笑容说道。
「咦?」
「这件事说不定跟八云有关对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一心的说法也有道理。
「可是……」
「而且晚上女性一个人走在外面也很危险。」
一心把话说完,抢在明美之前率先离开房间。
9
八云驼背看着脚边漫步。
天色已经整个暗下来了。
八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参与同学起哄要他去的试胆大会。
如果待在家里的话,他们有可能会打电话过来;八云为了避开这些烦人的事而离开家里。
试胆大会不过是恶作剧罢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幽灵是什么模样。
如果他们知道,应该不会兴起举办试胆大会这种愚蠢的念头。
幽灵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
换句话说,就是活生生、赤裸裸的感情。
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接触幽灵,被迫承受的苦痛远比旁人所想像的还要更多。
「无聊死了。」
八云冷冷地说道并加快脚步。
他并没有目的地。
他在寻找着自己可以待的地方。
小巷、河边、高地,八云不曾认为这些地方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过要是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要摧毁自己。
最后他来到一座小公园前面,突然停下脚步。
叽——叽——
秋千随风晃动,生锈的金属摩擦声响彻四周。
一来一往漫无目的——
简直就像现在的自己。
八云自嘲地笑了,随即走向秋千。
——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八云在心里提出疑问,却没有任何回复。
叽——叽—
八云坐在秋千上。
自从差点遭到母亲杀害以后,八云一直不断询问这个问题。
生下自己的母亲否定自己的存在,这样的我会有容身之处吗?
或许当时我还是应该被母亲杀掉才对,这么一来我就不需要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也不用感到烦恼,陷入痛苦——
10
佐知子倚靠在围篱上,目光投向眼前的道路。
——八云怎么不早点来呢。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份期待逐渐转变为放弃。
旁边坐在柏油路上的阿司一直向她搭话,可是佐知子根本不打算听。
阿司说的话总是一个样子。
他老是夸张地炫耀自己有多厉害,反正就是一堆自鸣得意的话,听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洋平好慢喔。」多惠嘟起嘴巴埋怨。
确实是太慢了,从他去打电话以后都过了三十分钟;即使慢吞吞地走到电话亭,花个五分钟应该也走到了。
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干脆一个人回家了。
「喂,我们回家吧。」
佐知子心里想着的同时把话说出口。
阿司皱起眉头瞪了过来,与其说是吓人,还不如说令人傻眼。
「说得也是,时间也很晚了,回去吧。」
多惠出雷表达赞同的时候,慌忙跑来的脚步声传进耳边。
——是八云?
佐知子反射性地看了过去,但是跑过来的人是洋平。
「抱歉!花太多时间了!」洋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真的慢死了!你在干嘛啊!电话亭不就在那里吗?你是乌龟啊!」
阿司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立刻就要开扁一样。
「又没办法,电话亭那边有两个看起来像黑道的人在那里盯着,我只好找其他的电话亭啦。」
「欵?黑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有意见的话不会自己去啊!」
洋平的语气也随着阿司的态度变得鲁莽了起来,两人互相瞪视,仿佛会一触即发。
不安稳的气氛降临了。
他们大概觉得坚持自己的意见和别人起冲突、互相大吼大骂的模样看起来很帅吧。佐知子很讨厌看到这种幼稚的争执。
甚至没有心情想要劝架。
「那齐藤呢?」
多惠插入两人之间询问。
喜欢多惠的洋平立刻收敛怒气,脸上表情也放松了。
「他不在家,好像是出去了,可是不知道去哪里。」
「那他正在路上吗?」多惠歪着头。
「大概吧?」洋平出声表示赞同。
虽然希望他正在路上,可是佐知子觉得八云已经不会来了。
八云不会像阿司他们那样浪费力气意气用事。因为不想来所以不来,仅只如此。
「喂,要怎么办?」
佐知子将话锋转向阿司。
「那家伙会怕,所以逃跑啦。」
明明当事人不在场,阿司却摆出威吓的态度。
——八云才不是害怕呢。
佐知子在心中低语着。要是把话说出口,阿司肯定会闹翻天。
「别管那家伙了,我们走吧。」
阿司独自宣言,开始爬上跟身高差不多高的围篱。
「喂,怎么办?」
多惠征询洋平的意见。
「那家伙只要把话说出口就不听劝啊。」
「说得也是。」
多惠和洋平两人尽管感觉有些勉为其难,却还是跟随阿司,开始爬过围篱。
——不会吧,大家都要去吗?
佐知子犹豫不决,有点不知所措。
「佐知子快来啊,要走罗。」多惠一边翻越围篱一边喊道。
阿司快步前进,他的身影逐渐远离。
「走吧。」
洋平跨出脚步,多惠也一起走了。
虽然我不想去,可是我绝对不要一个人被丢下来。
佐知子无计可施,只好爬上围篱进入学校,追随大家的身影跑了起来。
11
——追丢了。
后藤沿着大马路追进公园里面,开始放慢步调,最后放弃追踪停下脚步。
「该死!上哪去了!」
后藤暴躁如雷地大吼大叫且猛踹地面。
在第二个转角时,应该有办法追上男人的身影。
——再一点就追上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男人的身影犹如烟雾般从后藤的视线中消失了。
——是我太大意了吗?
这么一想心里就更加火大,虽然明知是白费功夫,视线依旧不断向四面八方扫射,查看他是不是藏匿在什么地方。
有个人影跃进后藤的视线里。
大约五公尺前方,有个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目不转睛在观察后藤的一举一动。
——该不会?
后藤基于本能立刻摆出架式,不过立刻发现那是别人。
明显跟方才看到的男人不同,是个身穿西式制服的少年。
后藤曾经看过那套制服,那是当地国中的制服。
国中生在这种时间独自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闯下什么滔天大祸。几天前才发生过一个案件,国中生打死在公园睡觉的流浪汉。
在他动歪脑筋之前先警告他一下好了。
后藤切换思考,朝着坐在秋千上的少年走近。
少年像是在等待后藤到来,动也不动地待在秋千上。
「小子,可以聊几句吗?」
后藤一搭话,少年用相当缓慢的速度抬起脸来。
他的脸色惨白到让人怀疑他的血液有没有在流动,看向后藤的那双眼眸里,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难道这小鬼在吸毒吗?
后藤提高戒备,同时继续往下问。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
「杀时间。」
少年用依然留有稚气的嗓音答覆。
「杀时间啊……」
「还有事吗?」
少年一脸不耐烦的乱抓头发。
「现在不是小鬼可以一个人在外面乱晃的时间吧。」
「跟你无关。」
少年冷雷冷语的一句话,点燃了后藤的怒火。
——死小鬼!居然摆出瞧不起人的态度!
这种家伙就是得让他们知道要怕才行。虽然后藤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幼稚,但仍旧从外套暗袋里面拿出警察手册,亮在少年面前。
可是就算是看到警察手册,少年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我是警察……」
「我知道。」少年出书盖过后藤的声音。
经他这么出其不意的吐嘈,后藤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
「你很烦耶。如果以为只要亮出警察手册,别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的话,那你真是笨得可以。」
少年不理会陷入混乱的后藤,用平淡的口吻说道。
「你说啥!」
「马上就动怒,一点都没变呢。」
—这小鬼有够伶牙俐嘴。
这种人随便搜搜都能找出一堆问题,或许还是盘问辅导他一下比较好。
「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后藤的质问,少年轻轻眯起双眼。
「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欸?」
「你已经忘掉了啊。」少年用厌烦的语气说道。
我今天应该是第一次遇见这个少年。他只是胡扯瞎说,装腔作势而已。
「我才不认识你咧!」
「凭你那种不可靠的记性,真亏你当得上刑警,后藤巡查部长(※巡查部长是日本司法警察员的最下位阶级。)。」
少年说着迅速站起身来。
「什么!」
后藤脑中一片混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少年俐落地转过身子,直接快步离去。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后藤找不出解答,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
12
——好恐怖。
佐知子虽然害怕还是继续前进。
由阿司带头穿越操场来到校舍前面,然后大家先暂时停下脚步。
校舍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耸立在一片黑暗之中。
佐知子压着自己的胸口,恐惧和不安令她腿软。
尽管她想现在马上开溜逃回家,却没有勇气一个人回去;就算想要依赖点什么,眼前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
仔细一看,发现多惠和洋平紧握着彼此的手。或许只要接触到人的肌肤,多少就能安心一些,可是我不想跟阿司牵手。
佐知子把自己的手放到背后。
「可是,那个谣言不是有点怪吗?」
开口说话的人是洋平。他的嗓音有点颤抖,他大概是想冲淡恐惧感才说话的吧。
「怪在哪里?」多惠询问。
「谣言是说听到婴儿的哭声,不过学校里面又不可能有婴儿。」
「经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对吧。」
「谣詈口传得沸沸扬扬,其实只是风声,八成是这么回事吧?」
「大概吧。」
对佐知子而言,洋平的推理根本无关紧要。
我根本不想知道灵异现象的真相,比起那种事,我更想尽快回家。
「回去吧。」佐知子忍不住开口。
「有我在,不用怕啦。」
阿司似乎误会了什么,挺起胸膛如此宣言,然后得意洋洋地跨出脚步。
「等一下!」
多惠突然大喊,抓住阿司的手腕。
「哇!」
多惠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抓,让阿司惊吓到整个人弹了起来。
尽管阿司装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其实心里怕得要死吧。
「你突然干嘛啊。」
阿司瞪向抿嘴忍笑的洋平,然后把双口插进口袋,仿佛在说刚才吓到是你看错了,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一个人回复多惠的疑问。
大家在一片死寂之中竖起耳根。
——!
「啊!」
佐知子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我听到了。
有股声音参杂在风声里面,尽管音量十分细微,但确实听到了什么。
佐知子祈祷着,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后偷偷窥探其他人的表情。
三个人都惊讶到目瞪口呆。
「是听错了吧,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吧?」
佐知子拼命挤出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每个人都无法置信,只能茫然愣在那里。
——哇。
又听到了。
——哇。
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哇。
哭声越来越大声。
「快停下来!」
佐知子捂住双耳蹲了下来。
——哇。
尽管如此依然听得见哭声。
「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阿司突然竖起手指。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同一个方向。
前方是隔开学校和马路的围篱,以及沿着围篱并列的樱花树。
「别去啦!」
佐知子的愿望没有实现,阿司接连跨出脚步。
多惠和洋平也跟在身后。
我好怕,我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一个人被丢下来——
佐知子捂住耳朵站起身子,躲在多惠和洋平身后举步迈进。
来到樱花树下的时候,方才一直回响的婴儿哭声却突然停了下来。
佐知子战战竞竞地把捂住耳朵的双手放下来。
——已经没声音了。
「什、什、什么啦!吓死人了!」
多惠抓住洋平的手腕尖叫。
佐知子放心地直接瘫坐在地,把双手交叠压在胸口上,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
「什么啊,真无聊耶。」
阿司不服气地吐出口水。
——这么一来,无聊的试胆大会终于结束了。
佐知子深深吐出了一大口气,仰望头上的樱花树枝。
就在这个瞬间,佐知子觉得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上。
——什么?
正当她在思考的时候,那股重量越来越重了。
佐知子缓缓将视线投向自己的胸口。
——好像有什么。
她看见有个某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贴在胸口附近。
——这是什么?
那是个婴儿。
有个面如土色的婴儿,紧紧抱住佐知子。
——这不是真的吧。
我没有办法呼吸了。
——嘻、嘻、嘻、嘻。
婴儿慢慢抬起埋在佐知子胸口里面的脸庞。
他的双眼犹如鲜血般染上一片赤红。
「啊!」
佐知子的意识随着尖叫声坠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13
在走廊上听到他们谈话的时候,早就应该阻止他们了。
迟来的后悔不断在明美心中扩散开来。
把八云带回教室以后,虽然听到阿司他们在聊试胆大会的事,明美以为反正他们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就接着开始上课。
要是当时我有好好问清楚的话—
明明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却只有满怀的不安逐渐膨胀。
终于看见学校了。明美的步调自然加快。
「你别太钻牛角尖比较好。」
走在身旁的一心用安抚的口吻说道。
「不是那样的……」
「热心是件好事,可是一个人没办法管理所有的事。把全部事情都归罪成自己的责任,越想越自责实在不太好。」
「但是……」
「明美你有点太认真了,稍微再放松一点比较好。」
一心面露和蔼可亲的微笑。
诚如一心所言,明美确实有些太过逞强、不肯通融的地方。
她的个性本来就爱操心,有时候会顽固过头,导致学生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你说得或许没错。」
明美刻意放慢步调。
现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我就像个蠢蛋似地满脑子想像着会发生一堆坏事,我要更放松一点才是。
「很好,就是这个笑容。」
经一心这么一说,明美才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跟一心老师在一起,感觉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一样。」
明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低垂下脸。
明明是久违的重逢,自己却跟学生时代一样依赖他,明美对此感到困惑。
「这样啊。因为我叫你明美才会有这种感觉吧。其实我不应该这样叫,既然现在你已经是八云的级任导师,我应该正式地称呼高岸老师才对。」
一心清了几次喉咙,用郑重的口吻说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美连忙否定一心的话。
—高岸老师。
要是他这么称呼我,感觉上彼此之间仿佛隔了一段距离。虽然我为此感到困惑,却不觉得不高兴,反而感到心里很舒服。
到现在为止,真的发生过好多好多事。
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一个人扛下一切,每天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痛苦。
可是我和一心重逢不到一个小时,感觉上却好像已经放下至今一直背负的重担。
所以,我想要这样再多待一下——
「像以前一样叫我明美就好。」
明美把视线落在脚边说道。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直呼你的名字罗。」
一心腼腆地回应。
然后,两人就一语不发地走在柏油路上。
感觉上似乎真的回到高中时代了。
「好像有人在那里。」
走到校舍后面的时候,一心竖起手指。
一看过去,隔开马路和学校的围篱后面,有一群少年少女聚集在那里。
「那群孩子……」明美喃喃低语。
都是认识的人。阿司和洋平这对搭档,还有多惠,甚至连佐知子也在。可是没有看到八云的身影。
「不要!」
正当明美接近围篱的时候,惨叫声传入耳边。
佐知子压住胸口,然后直接向前瘫倒。
「你没事吧!?」
多惠跑到佐知子身旁。
阿司和洋平不知如何是好,仓皇失措地东跑西窜。
「小佐!」
明美贴在围篱上大喊。
可是佐知子没有回应,她的手脚开始抽动着痉挛起来。
「老师,救救我们。」
多惠发现了明美,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我马上过去。」
明美拼命翻越围篱,跳进学校里面。
因为穿着皮鞋,着地的时候失去平衡,明美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倒。
「你没事吧?」
一心也同样翻过围篱,支撑明美的身体。
「谢谢。」
明美道谢的同时快步跑向佐知子,和多惠合力把她的身体朝上扶起来。
佐知子的痉挛依旧停不下来。
垂头丧气的阿司和洋平,不发一语地俯看着佐知子。
有股怒气涌上明美的心头,可是现在不是责骂他们的时候,应该先帮助佐知子才对。
「她好像抽筋了,快叫救护车。」
一心仿佛预先看穿明美心中的想法说道,他抱起佐知子的上半身,手脚俐落地开始急救。
「我知道了。」
明美拿出手机,立刻拨打一一九,简洁说明现在的位置和状况,然后看向佐知子血色尽失的脸庞。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美咬紧双唇。
「这是八云拿手的领域。」一心喃喃自语。
——八云拿手的领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犹如遮掩明美的思绪般,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
14
——这究竟是什么?
佐知子无法承认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
这已经超越理论或常识可以解释的范围。
我无法置信,也不想相信,可是现实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
从试胆大会的那晚开始,就有个婴儿紧紧抱在佐知子的胸口上。
——你做恶梦了。
——你只是太累了。
父母和医生异口同声如此说道。
他们完全不打算相信佐知子说的话。
为什么只有我看得到?
为什么别人看不到?
为什么婴儿会在这里?
相同的疑问不断在佐知子的脑中反复浮现。
——哇。
婴儿紧紧抱在佐知子身上哭泣。
他的哭声断断续续不曾停下来,佐知子根本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
再这样下去好像快要发疯了。
拜托。
谁来救救我。
婴儿抬起脸看着我。
拜托你别看我。
别用那双红色的眼睛看我。
佐知子只能把身子缩成一团哭泣。
15
明美走在走廊上,准备进行下一堂课。
连自己也觉得今天无精打采的。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那之后佐知子立刻被送进医院。
虽然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下,身体却没有哪里出问题;打过镇静剂之后,双亲就把她带回家了。
佐知子的父亲对带出女儿的阿司他们大发脾气、还破口大骂,幸好一心插进来劝说,总算缓和了当下的场面。
阿司大概认为责任全落在自己身上,意志消沉到旁人看了都替他感到可怜。
刚开始明美认为佐知子也许会请假个一、两天吧,总之幸好事情没有变得太严重,应该可以先放下心来才对。
可是就算过了三天佐知子也没有来上学。
根据佐知子的母亲所雷,从那天开始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一步也不肯跨出来。
一心说的那句话在明美的脑海中复苏。
——这是八云拿手的领域。
尽管毫无根据,明美认为那句话和佐知子现在的处境应该有所关联。
或许问问看一心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是一个方法。
明美边想着边走向自己班上的教室前面,突然传出匡啷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掀了过来的尖锐声响。
「少装模作样了!」
吼叫声响彻教室,这个声音是——
明美立刻拉开门冲进教室。
一群人墙围绕在教室的一角,明美在人墙里面穿梭向前进。
明美看见阿司一把抓起八云的衣襟,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情绪亢奋到两眼圆睁且呼吸急促,肩膀还剧烈地上下起伏。
另一方面,八云面无表情任由他摆布,仿佛这一切跟他无关一样。
「为什么你这家伙老是这样!」
阿司扬声大喊。
可是八云好像没听到般,根本动也不动。
「老是像这样瞧不起人!」
八云的态度更加激怒阿司,他越吼越大声。
「王八蛋!我杀了你!」
阿司的愤怒沸腾到了极点,挥起拳头。
「快住手!」
明美拼命大喊,试图插进两人之间,可是已经太迟了。
阿司的拳头落在八云的脸颊上。
「碰」地传出骨头互相撞击的声音。
八云的嘴唇左边破了,流出的鲜血沿着下巴滴滴答答掉在地板上。
明美看到这副怪异的光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闹哄哄围绕两人的学生们,也突然静了下来。
「你算老几啊!」
阿司的情感整个爆发开来,打算继续殴打八云。
「你不要太超过了!」
明美冲出来,用身体挡在八云和阿司之间。
「罗唆!快闪开!」
阿司逼近明美,还大吼大叫。
「快住手!」
「我叫你闪开!」
阿司处于亢奋状态之下,把明美的肩膀推开,打算再次扑向八云。到这个时候,终于以洋平为首的几位学生开始制止阿司。
「为什么你都不生气啊!不甘心的话就打过来啊!混蛋!」
尽管洋平他们压住他的身体,阿司依旧大声吼叫到脸都红了。
阿司至今一直把八云当做宿敌。虽然他本人不会承认,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对八云来说,阿司不过是同学里面的其中一个人罢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对阿司而言,这根本是种耻辱。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佐知子她!」
眼泪从阿司的眼眶中掉了下来。
明美也终于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打架了。
但是找碴也要有个限度。说到底,策划试胆大会的人是阿司,而且八云根本不在现场。
「没事吧?」
暂时把阿司交给洋平他们处理,明美朝向八云搭话。
明美拿出手帕打算压在八云的嘴唇裂伤上,八云却把她的手推开。
「既然他想揍,让他揍到高兴就好。」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说感情了,他的声音里面甚至感觉不到抑扬顿挫。
光是这句话,就让阿司快要压抑下来的愤怒,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你说啥!王八蛋!」
阿司甩开身边的人,推飞明美,再次一拳揍向八云的左脸。
八云的脸庞受到冲击而向后仰。
可是仅只如此而已。他两手无力地垂放两侧,根本无意反击。
「你高兴了吗?」
八云用一如往常的口吻说道。
「被父母抛弃的人渣!你这红眼的王八蛋!你没资格活下去!」
阿司朝向八云破口大骂。
这瞬间,八云轻轻眯起双眼。
——好可怕。
明美看到他的眼神不禁颤抖起来。
他冷酷的眼神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你那什么眼神……」
阿司没办法把话说完。
八云迅速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阿司的喉咙用力掐紧。
阿司拼命想要拨开八云掐在脖子上的手,可是手指却深陷喉咙拉也拉不开。
阿司无法承受,终于跪在地上。
但是即便如此,八云仍旧不放手。
「去死。」
八云的嘴角浮现笑意。
「快住手!」
明美大叫着,用力推开八云。
八云的手从阿司的喉咙上松开了。
阿司用力反复咳了好几次,然后趴倒在地上。
八云面无表情地俯视他的身影。
16
后藤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仰望天花板吞云吐雾。
借由密报和宫川拿到手的文件里面,详细记载着某间医院平日就在进行犯罪,而且附有证明罪证的病历影本。
这三天为了查证这些罪行而东奔西走,疲劳从身体里面逐渐渗透出来。
「真叫人吃不消,我们抽中下下签了……」
宫川在后藤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
后藤不由得笑了出来,下下签这比喻还真妙。
「还不都是你自己惹来的。」
「罗唆,别说那些了,也给我来一根。」
后藤把自己的香烟递给宫川。
「你那边都结束了吗?」
宫川点烟并开口询问。
「嗯,从一名患者口中问出证词了。」
「结果呢?」
宫川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整片黑的,罪证确凿。」后藤冷淡地说道。
感觉真差。
密报的犯罪内容是妇产科医院进行非法流产和不孕手术。
只有在满足母体保护法(※以保护母体的健康和生命为目的,针对像不孕手术、流产等行为所制定的法律。)制定的条件之下,才能由医师会指定的医师进行人工流产。
在手术之后,主治医师必须向都道府县知事提报。但那间医院的医师别说是提报了,甚至根本不是医师会所指定的医师。
要是仅只如此的话,只要厚生劳动省出动就好,问题还在后面。
他让希望流产的患者收取金钱,把生下来的小孩卖给为了不孕烦恼的夫妇,进而从中获利。
虽然外国有种方式叫做代理孕母,不过这和那种方式的性质完全不同。
他所干的勾当明显就是买卖人口。
后藤一开始依然怀疑这些内容的真假,可是经过这三天的搜查,证实那名医师是无照密医开业,然后从患者口中得到证词,怀疑逐渐转向确信。
「我的感觉也是一片黑。」
宫川缓缓吐出烟雾说道。
「也就是说密报是真的。」
「看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到底是谁呢?」
后藤把心底尚未得到解答的疑问说出口。
宫川露出严峻的表情。
关于密报者的搜查完全没有进展。
虽然把从电话亭回收的资料交给鉴识科,可是只查出一根头发,到鉴定结果出来之前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究竟是谁,到底为了什么?
只有这个疑问挡在眼前。
「天晓得,反正就是有这么个人。我们不要想东想西的,只要逮捕犯人就好。」
宫川咂嘴说道。
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说得也是。」
后藤不由得笑了出来。
虽然他是署内首屈一指最会使唤人的,不过只要对象是他,无论是多么不讲理的指示,我愿意毫不犹豫地全力奔走。
对于本来就不擅长思考的后藤而言,能够无条件信赖的存在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
「别说了,你有时间吗?」宫川边把香烟在烟灰缸捻熄边说道。
「是有空啦……」
「我们去拜见一下尊容吧。」
「去见嫌犯吗?」
「不然还有谁。」
后藤是想见见嫌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过——
「我们没有拘捕令。」
「又不是要去逮捕他,只是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后藤不认为宫川真的只是去看看他的脸罢了。
虽然这样做违反上面的指示,但后藤并不讨厌宫川这种鲁莽的地方。
反倒认为自己跟他属于相同的类型。
「我知道了。」
后藤出声回复并站起身来。
17
工作结束以后,明美举步前往佐知子的家。
如果佐知子只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明美不会刻意杀到家里去。可是这次曾经发生过试胆大会的事,而且明美也很挂心八云和阿司之间的争吵。
或许那天晚上有什么明美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明美不认为去见佐知子一面就能马上解决问题,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按兵不动,什么也不做。
穿越车站前的商店街,前方有个新兴住宅区,佐知子的家就在那里。
明美走在呈方格状的小路上,住宅区里面并列着一模一样的建筑物。景色看来看去都很相似,因此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才抵达.
明美站在玄关门前,确认门牌以后按下门铃。
「请稍候。」
对讲机传出声音之后门就打开了,佐知子的母亲智子探出脸来。
她是名大约四十几岁,感觉很细腻的女性。
「不好意思,特别劳驾您过来。」
智子诚惶诚恐地深深鞠躬致意。
「我才不好意思呢,突然登门造访,实在是万分抱歉。」
「不,请别这么说。请进来。」
打完招呼之后,明美随着智子的邀请踏上玄关。
这个家打理得一尘不染。
「我女儿她在楼上。」
智子用忧郁的眼神仰望玄关旁的走廊向上延伸的楼梯。
明美也一同将视线投向楼梯上面。
「小佐的情况怎么样?」
「她还是一样,不肯从房间里出来。」
智子虚脱无力地垂下双盾。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拜托您了。」
智子在前方领着明美爬上楼梯。
「佐知子,老师来了。」
智子爬完楼梯站在第一扇门前,敲门呼唤。
可是里面没有反应。
「佐知子,你在里面吧?」
智子再次拉高音量,结果仍旧一样。
智子只好束手无策地左右摇头。
「小佐,我是高岸老师。」
明美把脸贴在门上,尽量用温柔的嗓音搭话。
「我们谈一谈吧。」
明美再度试着呼唤她。
「我不想说。」
过了一阵子,门后传来嘶哑的声音。
听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班上同学也很担心你。」
明美把耳朵贴在门上。
听得到微小的衣服摩擦声,可是她却不回复。
「来嘛,只谈几句话也没关系,我想跟你谈一谈,我可以开门——」
「别过来!」
在明美把话说完之前,里面传出仿佛要刺穿耳膜似地尖锐叫声。
明美吓了一大跳,身体反射地离开门板。
「她平常不是那样的……」智子面露灰暗的表情说道。
「我明白。」
明美也充分理解佐知子现在跟平常不一样。虽然她有些内向,不过她既坦率又认真,是当今这种时代里少见的好女孩。
「我该怎么做才好……」
智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果然是从试胆大会那天开始的吗?」
「对。那天之后,佐知子就开始说些幽灵什么的……」
「幽灵?」
「她说看到婴儿的幽灵了,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认为只是她看错了。」
智子一筹莫展,边左右摇头边叹了一口气。
——这是八云拿手的领域。
一心的话浮现明美的脑海中。
18
当后藤站在那间医院前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老旧西洋风建筑物,墙上布满长春藤。
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诡谲气氛。
以前后藤曾经看过类似的建筑物,好像是某部叫做恶魔什么的恐怖片。
「真的是这里吗?」后藤将脑袋歪向三芳。
实在很难想像有人在这种地方开妇产科。
「不是有招牌吗。」
宫川用下巴示意,砖墙上贴了一张铁制的招牌。
尽管生锈了,依然看得出来招牌上面写着「下村妇产科」。
看来就是这间妇产科没错。
这所医院现任的经营者是下村裕介,现年四十岁。
不过有件事后藤仍旧想不通。这家医院是由上一代传下来的,下村继承了父母经营的医院。
「下村的双亲也是医师吧?」
后藤直接把疑问说出口。
「没错。」
「这么说来,他们应该会发现儿子是无照密医吧。」
「应该知道吧。」
宫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既然知道他无照行医,为什么还让他继承医院?」
「还不都是面子问题。唉,反正下村的双亲早就过世了,根本无从确认。」
「是这样吗?」
「等你当上父母的时候自然会懂啦。」
宫川尴尬地摸了摸平头。
「是吗……」
后藤做出模棱两可的答覆,脑海中浮现妻子敦子的脸庞。
敦子半年前流产了。
当后藤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
躺在病床上的敦子,用颤抖的声音道歉。
她一点错也没有,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所以根本没必要道歉。
可是,后藤没办法把话说出口,只能默默点头。
「怎么了?」
宫川窥探后藤陷入沉默的脸庞。
「没什么。刚说了,走吧。」
后藤宛如斩断负面思考般带头打先锋,打开附有装饰的门扉。
走在连接玄关、砖块铺设的走道上,站在雕刻木门的前面。
门旁的柱子上挂了个「休诊中」的牌子。
今天我不是来看病的,后藤按下门铃。
但是却毫无反应。
屋子里点着灯,宾士也停在车库里。
「他应该在里面吧。」
后藤再次按下门铃,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传出「匡啷」的物品碰撞声响——
然后是人嚏嚏嚏跑过去的脚步声——
可是玄关的门依旧紧闭。
有股淡淡的烧焦味传了出来。
——状况不对劲。
「我们绕到后面看看。」
后藤向宫川报告之后,离开玄关绕到建筑物的侧面。
从面对墙壁的通风管冒出一缕白烟。
「不会吧!」
后藤跑到附近的窗户旁边。
因为是毛玻璃的窗户,所以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样,但也看得到红色火焰摇晃着,还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居然有这种事。
后藤用手肘把玻璃窗撞破。
玻璃碎裂的同时,鲜红火焰连同烟雾一起形成漩涡喷了出来。
「该死!」
后藤不由得将身体向后仰。
「怎么了!」
宫川听到声响冲了过来。
根本不用说明,宫川看到现场的瞬间立刻了解整个状况,跑向车子呼叫消防车。
灭火的事就交给宫川处理,后藤又用手肘撞碎了另一扇后面的窗户。
虽然喷出烟雾,火焰还没有延烧到这里。
——行得通。
后藤把手伸进里面打开锁,拉开窗户跳进室内。
这房间看起来是新生儿病房。
好几张婴儿用的小床并列着,烟雾蒙蔽了视线,根本看不清。
后藤随手抓了旁边的纱布遮掩口鼻,视线开始向四周扫射。
然后发现烟雾朦胧的房间入口附近,有个动来动去的人影。
那是个身穿白衣的男人。
他八成就是下村裕介吧。
「你是下村裕介吧?」
后藤说出口的同时,下村迅速转身拔腿就跑。
「等一下!」
后藤马上冲过去追赶下村。
踹倒好几张小床,好不容易才来到房间外面。
然后在笔直延伸的走廊前方大约五公尺的地方,发现下村的身影。
「快逃到外面去。」
后藤用手打信号要他过来自己这边。
但是下村仿佛人偶似地楞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刚刚还打算逃跑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想死啊!快点啊!」
后藤再次大吼的同时,下村用双手把跟保温箱差不多大的箱子抬了起来。
——他在干嘛?
下村把那个箱子砸向后藤。
后藤瞬间用双手保护头部,避免箱子直接撞击头部。
箱子发出声响滚落地板。
箱子里面的液体洒落满地,散发出相当刺鼻的独特臭味。
——这是汽油。
「糟了!」
后藤察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下村点燃手中的打火机,直接把打火机扔在地上。
火焰轰地一口气蔓延燃烧,仿佛大蛇般朝向后藤袭击而来。
「该死!」
后藤边大叫边转身,卯足全力飞奔穿越走廊。
手腕烧起来了。
可是现在没空管这些。
在走廊的转角看见一扇小窗子。
只要朝那里跳过去就好——可是,身体穿得过那扇窗子吗?
根本没时间犹豫。
后藤用手腕遮掩脸部,朝向窗户冲了过去。
在玻璃碎裂声之后,后藤整个身体翻滚了一圈,「磅」地有股剧烈的冲击传遍后背,痛到他呛得咳不停。
「喂,你没事吧?」
后藤闻声猛然撑起身体,宫川正朝向他跑来。
看来总算是从建筑物里面逃出来了。
——得救了。
后藤松了一口气。
「喂!你的手烧起来了!」
经跑来身旁的宫川一说,后藤才发现有这回事。
「烫死了!」
后藤连忙脱掉外套,朝向地面拍打。
就在此时传出喀啦喀啦的巨大声响,建筑物的二楼崩塌了。
19
明美离开佐知子的家以后,来到一心寺庙的住持住所前面。
我知道这件事不该找他谈。
可是明美再也没有其他的对象可以商量了。
——这是八云拿手的领域。
而且明美也很介意一心说的那句话。
他的口气简直就像知道什么一样。
明美做好觉悟按下门铃。
拉门立刻敞开,面露安稳神情的一心前来应门。
「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抱歉。」
明美先为自己的无礼致歉。
原以为一心会因为自己突然登门造访而感到诧异,他却心领神会似地点点头-
「我也觉得你差不多该是时候过来了。」
一心露出微笑说道,然后说「请进」,邀请明美入内。
他的反应简直就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明美会登门造访。
尽管明美厌到困惑,依然跟在一心的身后,举步前往起居室。
八云就在里面。
他盘着腿,眼睛看向窗外。他应该知道明美进来了,身体却连动也不动。
「晚安。」
明美朝向八云的背影打招呼,他仍旧毫无反应。
「欸,请先坐下吧。」
明美依言坐在坐垫上。
「我去端茶水过来。」
一心把话说完就走出房间。
「为什么你在这里?」
仿佛抓准一心离开的时机,八云低声问道。
那是毫无情感的声音。
「有点事想问一下。」
「如果你要说今天的事,那已经结束了。」
八云伸手乱抓头发。
「还没有结束,连理由都没问清楚……」
「根本没有理由,你请回吧。」
既然他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明美只能无言以对。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
一心端着摆放茶杯的拖盘回到房里。
八云轻轻咂了一下嘴,却没有出言反驳。
一心感叹似地说了声「真是的」,将茶杯放在明美眼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那么,我们要从哪里开始谈起呢?」
等场面平息下来之后,一心开始切入话题。
在开始进入正题之前,有件事让明美十分介意。
「我可以先问一下吗?」
「请。」
一心边啜饮茶水边回答。
「你为什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面对明美的疑问,一心「嗯」地低吟着仰望天花板。
「这个嘛,简单来说就是直觉。」
「直觉?」
「因为今天八云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瘀青,所以我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一心的说明,明美猛然回过神来。
一下子发生太多事,不小心搞混事情的先后顺序了。本来应该先为同学在学校争吵,导致八云受伤的这件事向一心赔罪才是。
「实在是万分抱歉,都怪我监督不当,日后我会请动手的学生前来赔罪……」
明美慌张地出言道歉,一心却说着「没关系,别放在心上」盖过她的话。
「八云也有责任。」
「但是八云没有错。」
明美把心中的想法直接说出口。
「因为八云什么都没做吗?」
「是的。」明美点头回应。
这次的事情是阿司单方面找八云麻烦,无论由谁来判断,事实都很明显是如此。
「我认为八云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一心用一反往常的严肃口吻说道。
「什么意思?」
「在人际关系之中,什么事都不做反而更加触怒对方,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是这样吗?」
「即使本人没有那个意思,在对方眼里看起来却像沉浸在优越感之中。正因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反而会使对方感到不安。」
一心的想法也有道理。
但就算以这个道理为前提,明美依然认为阿司做得太超过了。无论再怎么生气都不能诉诸暴力,
「可是……」
「没关系,被揍反倒对八云来说是一剂良药。」
「不过……」
「而且跟别人打架,对八云而言是很大的进步。」
一心眯起双眼愉快地笑了。
「是这样吗?」
明美将视线投向八云的背影。
原以为他会出言反驳一心的话,他却只是维持相同的姿势动也不动。
「先别说这些了。追根究柢,打架的原因就是那个女孩子吧。」
一心嘴里说的「那个女孩子」应该是指佐知子吧。
「所以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来?」
一心点头回应明美的话。
「她没有去上学吧?」
「对。」
「而且因为这件事打了一架,依照明美你爱操心的个性,我想你差不多是时候来露脸了。」
「这样啊……」
「之前我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对吧,我说这是八云拿手的领域……」
既然一心主动提起这句话,事情谈起来就更快了。
「你们不要随便乱说。」
八云依然背对着两人说道。
跟方才为止毫无感情的声音不一样,这是含有厌恶感的声音。
「不过这确实是你拿手的领域。」一心说道。
「我拒绝,跟我没关系,我绝对不干!」
八云用比刚才更强硬的语气拒绝。
「他从刚才就一直是这副模样,说跟他无关。」
一心一筹莫展地摇摇头。
可是明美不懂他们两人在争论什么。
要做不做的,明美无法理解八云到底在抗拒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明美忍不住提出疑问。
「说得也是,我没把事情说明清楚呢,对不起。」
一心露出自嘲的微笑开始说明。
「你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八云的特殊能力,也就是特殊体质的事吗?」
八云天生拥有红色的眼睛,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明美从一心的口中得知这件事。
这种能力——或者说是体质,是从下落不明的父亲身上继承而来。对明美来说,这件事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是的。」
「等一下,为什么你告诉她了!」
八云迅速回头大声吼叫,他的表情明显带着愤怒。
明美还是第一次看见把感情表现出来的八云。
直到刚才明美甚至还在怀疑——八云是不是根本没有感情。可是明美重新体认到她的想法是错误的。
只要想想看就会知道,应该不可能会有毫无感情的人。
八云只是把痛苦、悲伤、愤怒,所有的感情全部掩盖起来,一直默默忍耐罢了。
「我擅自说出来了,对不起。」
一心朝向八云投以安稳的视线,继续往下说:
「可是我认为老师一定会了解你,你多少也有感觉到才对。」
面对一心的话语,八云什么也不说,再次转过身去。
八云在学校仿佛是个孤高的存在,不过只要面对一心,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反抗期国中生,真是不可思议。
一心的胸怀想必就是如此宽广吧。
「我们拉回正题吧,那个女孩子恐怕被幽灵附身了。」
一心用正经八百的眼神看向明美。
「被幽灵附身?」
明美惊讶到不由得叫出声来。
可是一心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
「我不像八云一样看得见,所以没办法说得很肯定。从状况来看,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天晚上,佐知子确实在害怕些什么。
别人看不见的某种存在——
经过医院的检查,佐知子的身体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尽管如此,她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肯出来。
佐知子的母亲智子也曾经说过。
——她开始说些幽灵什么的……
只要接受一心的推论,感觉上就可以解释全部的事。
「八云,你帮帮她吧。」
一心用郑重的口吻说道。
「那些家伙擅自玩一些蠢游戏,是他们自作自受!跟我无关!」
八云如此怒吼着。
明美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立刻就懂了——
为什么八云要如此彻底地拒绝旁人?
为什么不把感情表现出来?
为什么希望自己孤伶伶一个人?
为什么经常翘课溜出教室?
一切全部都连接起来了——
「八云,你很害怕吧。」
八云他心里很害怕。
「害怕?我吗?」
八云一样背对着她说道。
八云害怕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特殊体质,导致他信任的人否定他的存在,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
他出自于恐惧,整个人越缩越小,开始封闭在自己的壳里面。
「没错,你很害怕吧。」
「你懂什么?」
八云的话里参杂着焦躁。
当他的生命快要被母亲夺去之时,八云一定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失望,
然后为了保持内心的平衡,主动筑起一面墙隔开旁人。
「你放心,至少我不会怕你。」
八云俐落站起身来面向她,低着头从左眼取下某个东西。
然后再次抬起脸庞的八云,左眼染上一片赤红,犹如猛烈燃烧的火焰。
明美没有把眼神避开,从正面接受他的视线。
「跟传言说的一样,我被诅咒了。你别再管我了!」
明美用力摇头否定八云的话。
——你没有被任何人诅咒。
明美站了起来,从正面和八云面对面。
位于相同高度的眼眸—
直到昨天为止,他的表情看起来还十分成熟。
可是在现在的明美眼里,八云显得相当幼小。
筑起高墙躲在里面的八云,想必一个人缩成一团颤抖着吧。
「没关系,我不会怕你。」
明美如此说道,伸手环抱住八云的身体。
她听得到八云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是活着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怀抱着悲伤、痛苦、烦恼而活在这个世上。
虽然八云静静地让她抱了一阵子,但突然把明美一把推开。
「你到底算什么人啊?为什么老师要做到这种地步?」
明美无法回答八云的疑问。
明美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对一名学生如此投入!
明美目不转睛地看着八云的眼眸,总觉得答案就在那里面。
最终八云从明美身上移开视线,打算离开房间。
「八云。」
一心用告诫般的口吻叫住八云。
八云闻声把手放在拉门上停下脚步,摇头表示他已经受够了。
「我先声明,我不是灵媒,我没办法除灵。」
「死者的灵魂不是新兴的生物,也不是妖怪,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这是你的理论吧,既然这样,根本没必要除灵。」一心如此说道。
「既然不除灵,你要我干嘛?我只是看得见而已。」
「可是既然看得见的话,就会知道那是什么;知道是什么的话,就会知道为什么;知道为什么的话,或许就能把它驱除。」
「你说得可真简单,这不就是最难做的事吗?」
八云的鼻子冷哼了一下。
在明美耳里听来,两人的对话犹如禅问答。
仿佛借由互相对话,试图找出某种解答。
「那么你要怎么做?又要逃避吗?」
一心露出不同以往的严肃表情。
八云没有回答这个疑问,好一阵子动也不动,最后终于放弃似地垂下肩膀。
同时一心面露贼笑,因为依照计划说服了八云而感到得意。
「明天刚好是假日,可以吗?」
「随便你。」
八云冷冷地把话说完,就立刻离开房间。
一心将手帕递向茫然目送八云身影的明美眼前。
明美收下手帕,然后才发现自己流下眼泪了。
「请坐。」
明美依言坐在坐垫上,开始擦拭眼泪。
这些泪水究竟是出自于什么感情呢?明美无法找到答案。
「都是明美你的功劳。」
「我什么也没……」
明美不明白一心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觉得自己为八云做了些什么。
「八云他必须跨越才行。」
「跨越?」
「没错,八云厌恶自己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红色左眼。他认为这是没用的废物,只会害他被旁人当作妖怪看待。」
「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明美把身体探出来说道。
八云就是因为这样想,才会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一心抱起胳膊点了头。
「我也这么认为。既然看得见,应该是有什么理由才对。就跟人和人之间的相遇一样,他是应该看得见,所以才看得见的。」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必然吗?」
「是的。所以我在想,要是他能为了谁积极使用这个能力,或许就能成为八云跨越内心黑暗过往的契机……」
话都谈到这里,明美也终于听懂了,所以一心才要劝八云破解案件。
八云之所以封闭心灵,原因都是出自于红色左眼以及其具有的能力。
如果想要敞开心房,八云自己得先接受这项能力,克服这件事才行。
「所以这都是明美你的功劳。」
一心最后又补充说出这句话。
不过明美依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开导八云的人还是一心才对。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
「这就很重要了。」
「是这样吗?」
明美并不这么认为。
无论有没有她在场,情况都不会有所改变。
「没错,你不是现在才开始这么做。明美你一直看着八云,没有把眼神避开,一直注视着他。」
「身为教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从以前到现在,不把眼神避开、愿意从正面面对八云的人,很遗憾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明美听到一心所说的话,想起前任导师的话。
——别管他比较好。
确实,任谁也不曾打算面对八云也说不定。
可是明美心中仍存有犹豫。
——这样做真的好吗?考虑到八云的境遇,照往常不跟任何人深交,对他来说不是一种幸福吗?难道我没有擅自把自己的价值观套在八云身上,引导他走向他不期望踏上的道路吗?「唉,不管怎么说,现在还只是站在起跑点而已,接下来才是最辛苦的呢。」一心和明美的心情正好相反,一脸愉快地笑了。
第二章
1
晴香听到这个地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是为了得知八云难以忘怀的人,她才前来拜访一心,还以为是初恋之类的那种故事。
但是却连后藤都粉墨登场,故事开始朝向始料未及的方向转变。
八云以前和现在之间的落差,比任何事都令晴香惊讶。
虽然八云神经很大条,但还没有严重到拒绝别人的地步。
而且关于红色左眼和看得见死者灵魂的特殊体质,尽管他不是很喜欢,依然把这一切当作无法改变的事实从正面接受。
不过,以前的八云就不同了——
「你很惊讶吧。」
一心把话说到一个段落,探视晴香的脸庞说道。
「有一点。」
晴香微微低垂着脸回答。
如果我和以前的八云相遇的话,我会怎么看待他呢?
这个疑问突然浮现脑海。至于答案——我不愿意去想。
「光是这样就吓到可就叫人头痛了,案件才刚开始呢。」
后藤的眼里闪耀光辉,露出贼笑。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一心出书斥责后藤。
「对不起,你说得对。」
后藤难得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总觉得气氛好像突然变沉重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茶水都变冷了。」
一心宛如要拂拭停滞的空气般开口说道,他把茶杯放在托盘上离开起居室。
「当时的八云,眼神真的很恐怖。」后藤突然说道。
他手里把玩着烟盒,仿佛眺望远方而眯起双眼。
「眼神很恐怖?」
「没错,那是憎恨世界上所有存在的眼神。」
「好像可以想像,又好像不能想像……」
晴香想起八云的脸庞。
总是带着睡眼惺忪的眼神,不断抓着睡得歪七扭八的头发。
既粗神经又冷淡,言行举止全部带有挖苦的意味。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同时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温柔的心灵。
每当晴香遭遇危险之时,他都毫不犹豫地挺身相救。
这就是晴香所认识的八云。
但是,八云有时候会露出相当恐怖的眼神,这也是事实。
不过晴香感觉到那个眼神里面,蕴含的是针对恶意而感到愤怒的情感。
并非对于他人的憎恨。
「那家伙虽然因为那桩案件改变了,但不是就此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而是同一个人的性格在同一条线上延伸。」
尽管明白后藤所说的话,晴香还是觉得有某种根本性的东西变得不同了。
「哎呀,让你久等了。」
中途离席的一心端着茶水回来了。
「太慢了,你是去摘茶叶了喔?」后藤不讲理地埋怨着。
「真是个性急的男人。」
一心摆出受不了的模样边说边把茶杯放到每个人面前。
「那么,我们说到哪里了?」一心摩娑双手切入话题。
「八云打算追查案件的地方。」
一心说着「喔,对了对了」答覆晴香,回想起来似地敲了一下膝盖。
「隔天……」
「顺序不对!」后藤盖过一心的话。
「是吗?」
「没错,应该先说我的事,不然前后连不起来。」
后藤面露怒意抱起胳膊。
「随你高兴。」
听了一心的话,后藤满意地点了头才开始说话。
「我差点烧了起来……」
2
——全烧光了。
后藤把袖子烧焦的外套披在肩头上,茫然眺望火灾后的现场。
随后消防队员立刻赶到,因为火势太过强烈,拼死拼活才好不容易防止火势延烧到周围。
现场只留下一部分的墙壁和几根柱子,其他全部烧得一干二净。
这副惨状简直就跟遭遇空袭没两样。
设置在医院占地的户外照明之下,身穿蓝色连身工作服的鉴识人员,宛如觅食的野狗般四处盘旋。
尽管佩服他们的执著,不过这种状态之下无法期望能查出有力的物证吧。
「事态严重了呢。」
宫川嘴上边唠叨,边向后藤递出罐装咖啡。
「就是说呢,差点连我也烧起来了。」
后藤接过咖啡打开,立刻灌了一口。
咖啡因渗透了整个胃。
火灾现场里面没有发现下村的遗体,他想必是在那之后趁乱逃跑了吧。
后悔从后藤的心底涌上,下村就近在眼前,我却眼睁睁地让他逃跑,真是把脸都丢光了。
「他逃跑不是你的责任。」
宫川大概是看穿了后藤的心思,轻轻敲了后藤的肩头。
就后藤的个性来说,这时候挨一记拳头心里还比较好受;被这么一安慰,反倒显得更加凄惨。
「下次让我碰到的话,绝对不会让他溜了。」
后藤点燃香烟,总觉得烟味比平常更加苦涩。
「你别再热血啦,不然又要烧起来了。」
宫川面露贼笑说出难笑的笑话,这种感性根本是欧吉桑的等级了。
「后藤,有空吗?」
有个人突然插话,他是和后藤同期的鉴识人员松村。
脸就别说了,这男人连体型都跟马很相似,总是带给人俗气的印象。
「干嘛?」
「有个东西要你看一下。」
松村好像嘴巴里含着东西,用含糊不清地口吻说道。
「你抓到老婆偷吃啦?」
「才不是咧,总之你跟我来就是了。」
松村随便带过后藤的玩笑话,快步走了起来。
——真是叫人不爽的家伙。
后藤在心里碎碎念,和宫川并肩追随松村的身影。
穿越浇过水而显得黏答答的路面,绕到医院后面。
位于后院角落的柿子树被灯光打亮。
两位手持铲子的鉴识人员,一左一右站在树旁。
他们脚边堆了一座土山,旁边有个直径一公尺左右的大洞。
「找到宝藏了吗?」后藤朝向松村的后背搭话。
松村在洞口前面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瞪过来。
「你自己亲眼确认看看是不是宝藏。」
尽管后藤对于松村冷淡的说法感到火大,却依然推开其中一位鉴识人员,朝向洞口里面窥探。
深度大概跟一个成人的身高差不多,洞里面有些看似白球的东西。
不,不对。那根本不是球,那是——
「该不会是人的骨骸吧?」
宫川比后藤更早问出口。
「没错,都是刚出生的婴儿。目测起来应该有四、五具尸体吧。」
松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回答。
虽然后藤并不知情,还是后悔自己嘻皮笑脸地说出宝藏这种肤浅玩笑话。
居然把出生后没多久的婴儿遗体埋在这种地方——实在令人质疑那是什么心态。
「这个洞本来就是敞开的吗?」
宫川边说边单膝跪下把脸贴近洞口,开始观察。
「不是的,因为只有一个地方的泥土颜色不一样,所以才挖看看……受不了,居然干出这么残酷的事。」
松村愤怒地用力咬紧牙根,后藤的心情也跟他一样。
宫川拍掉膝盖上的泥土站起身来,仰望夜空。
「看来越来越不妙了。」
后藤也一同仰望天空。
看不见星星。都市的天色总是诡谲多变——
3
隔天早上明美抵达寺庙的时候,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迟到一个小时以上了。
为了寻找能暂时照顾女儿的人,出乎意料地花了许多时间。东奔西跑到最后,却找不到认识的人可以帮忙,只好把她一起带过来了。
现在她正睡在胸前的婴儿背带里面。
但只要她一看到不认识的人,肯定会如着火般大声哭泣。女儿奈绪对陌生人怀抱着异常敏感的警戒心。
而且我突然带着孩子过去,一心和八云也会困扰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虽然明美也考虑过要不要取消今天的预定,可是她已经跟佐知子家里联络好了,而且明美也不想破坏八云好不容易愿意动身的心意。
再想东想西也没办法,先跟一心见面商量看看要怎么做好了。
明美转换心情,穿越寺庙的占地,按下住持住所的门铃。
没多久拉门打开了,身穿僧侣工作服的一心,面带一如往常的笑容出来迎接。
「欢迎。」
「实在非常抱歉,我找不到认识的人可以帮我照顾小孩……」
明美一开始就事先告知这件事。
「这孩子就是明美你的女儿啊。」
原以为他多少会有点诧异,结果一心依然维持相同的笑容,抚摸着奈绪的头。
奈绪对此有所反应而睁开双眼。
视线和一心对上了。
明美本来以为奈绪会哭出来,但她的反应却跟明美想的不同。
奈绪把手伸向一心,啪嗒啪嗒地挥舞手脚,开心笑了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初次见面的人没有哭出来。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一心仿佛裹住奈绪的小手似地握住她的手。
「啊,她叫奈绪。」
明美虽然因为意料之外的状况感到惊讶,依然说出女儿的名字。
「你好啊,奈绪。」
一心看着奈绪的脸庞,奈绪更加欢欣鼓舞地嬉闹起来。
「可以让我抱抱她吗?」
一心不等待明美的回复就把奈绪抱过来,用熟练的手势抱着她开始哄起来。
奈绪平常光是接近陌生人就会露出僵硬的表情,却被初次相见的一心抱在怀里;一心也面露洋溢爱护的神情,甚至让人以为他就是亲生父亲。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奈绪的父亲该有多好。
明美陷入无法实现的愿望里。
「怎么了?」
明美沉浸在幻想里面的傻愣表情,被一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瞧,她害羞到连耳根都红起来了。
「不是啦,奈绪其实非常怕生,我第一次看见她碰到不认识的人没哭……」
明美连忙打圆场,一心听了感同身受似地点了头。
「这是因为明美你对对方怀有戒心。」
明美觉得仿佛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心惊胆跳起来。
「我怀有戒心?」
「没错。」
一心眯起双眼说道,然后用指尖戳了奈绪的脸颊一下。
看着奈绪露出怕痒的表情,明美终于理解一心所说的话是什么音i思。
只要父母怀有戒心,孩子也会敏感察觉到这件事。就是这个意思。
她想到以前曾经发生过许多类似的情况。自从遭遇那桩案件以后,明美就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胸。
害怕别人问起跟案件相关的事,一直怀抱戒心,逃避旁人的视线过着生活。
奈绪之所以没有哭出来,是因为明美对一心没有戒心——
「外面很冷,总之先进来吧。」
一心出言催促,然后抱着奈绪进入住持住所里面,明美也像是受到牵引般跟在一心身后。
一进入起居室,八云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穿着白衬衫搭配牛仔裤,伸长双脚坐着,一脸无聊地眺望天花板。
他一察觉明美进来了,立刻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大呵欠。
「八云,她叫奈绪。」
一心直接抱着奈绪在八云面前坐下来。
八云跟一心一样,没有特别表现出惊讶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奈绪。
奈绪伸手拉扯八云的头发。
明美原以为八云会生气的,八云却没露出厌恶的表情,任由她抓着玩。
「这孩子是老师的女儿?」八云用慢吞吞的口吻询问。
八云居然会对自己提出疑问,这对明美来说还是第一次的经验。
「对啊,是我女儿。」
八云「哼」地做出不太感兴趣的回答,直直地看着奈绪的脸庞,用指尖戳了她脸颊一下。
奈绪开心到手舞足蹈。
总觉得好不可思议,如果只有一心还能理解,奈绪甚至对八云也没有戒心。
虽然大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个起居室里面的四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家人一样。
八云的表情在一瞬间松懈下来。
他在学校绝对不会露出这种既柔和又温暖的表情——
——八云果然把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了,明美再次切身体会到这件事。
「这孩子……」
八云突然皱起眉头,在奈绪的耳畔拍手。
奈绪没有对声音做出反应,一脸开心地笑着。
「这孩子该不会听不见吧?」
明美点头回应八云的疑问。
在婴幼儿健康检查时发现奈绪的耳朵听不见。
明美一思考到这孩子的未来,有时候会觉得胸口闷到喘不过气。奈绪天生就被迫必须过着困难的生活。
虽然旁人都说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明美却没有办法不责备自己。
——奈绪之所以会失聪,一定都是我的错。
明美仿佛想斩断脑中浮现的连续负面思考,拼命装出笑脸。
可是勉强自己微笑的人只有明美。
八云好像得知事实就心满意足,继续和奈绪玩在一起。
而且一心也一样。
——耳朵听不见,所以那又怎样?
明美仿佛听得到一心和八云的心声。或许为了女儿的障碍感到烦恼的行为,反倒才是一种歧视。
他们教了我十分重要的事。
「也不能一直玩下去,差不多该走了。」一心把视线投向时钟说道。
「快把事情解决吧。」八云表达赞同,站起身来。
确实差点忘了本来的目的。
今天是为了跟八云一起去拜访佐知子家,才会聚集在这里;可是明美有些苦衷,无法立刻赞同他们的意见。
——奈绪该怎么办?
总不能把她一起带去佐知子家里。
「在你们回来之前,就由我来照顾奈绪吧。」
一心察觉明美的心情,主动提出建议。
「咦,可是……」
既然奈绪这么亲近他,这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但不是只要哄哄她就好。
像是换尿布、喂她吃离乳食品,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没关系,我也照顾过好几次施主的孩子,而且我也替八云换过尿布。」
一心仿佛预先看穿明美的想法说道。
如果他有经验的话,确实可以安心交给他照顾,可是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他本人自愿想做的,让他做就好。」
八云宛如在犹豫的明美背后推了一把般,边抓头发边如此说道。
这句话里面没有平常话中带刺的感觉。
「八云说得没错。好啦,请快点动身吧。」一心出言催促。
八云无视于仍然踌躇不决的明美,迅速离开房间。
「不好意思,那么就麻烦你照顾了。」
明美把装有尿布和离乳食品的包包交给一心,简单说明一下,然后追随八云的身影离开房间。
4
火灾的隔天,后藤和宫川走在地下室的走廊上。
这里明显缺乏照明,不光是光线昏暗,也很不通风,充满了潮湿的空气。
和铺上玻璃充满清洁感的一楼入口相较,看起来根本不像同一栋建筑物。
最后在后院发现的婴儿尸体总共有七具——
全部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要查出或许根本没办理出生登记的婴儿生母,想必会是高难度的工作。
如今唯一可依赖的证据也在火灾中烧毁了,最确切的作法就是逮捕隐匿行踪的下村,从他嘴里问出证词。
本来后藤也想加入搜寻嫌犯下村的行列,却因为宫川的安排,改成前去听取法医的解剖报告。
在走廊上笔直地向前进,来到最后面的门前面,宫川才停下脚步。
自从决定要和法医见面以后,宫川就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
居然能让宫川忧郁到这种地步,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后藤突然对此感到兴致勃勃。
「宫川大哥,法医是个怎样的人?」
「他姓畠,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唉,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变态吧。」
「变态?」
——难道会是老头子穿着护士服吗?
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后藤都快要笑出来了。
「总之不管老头子说什么都随便带过去。要是一一跟他计较,自己反倒会先受不了。」
听了宫川的忠告,反而更无法想像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正当后藤打算继续提问的时候,宫川先伸手敲门。
「我是刑事课的宫川。」
「门没锁。」门后传来嘶哑的嗓音。
宫川拉开门进入房间,后藤也随后跟上。
这是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正方形小房间。大概是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灯光昏暗到假如这是恐怖片,应该会跑出些什么妖魔鬼怪的地步。
房间最里面有一张桌子,然后档案柜围绕着桌子并列。
文件散乱的书桌前,有个身穿白衣、悠闲啜饮茶水的老人身影。
那是个满头白发,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副快要挂掉的老头子。
「又是你啊。」
畠露出一脸麻烦的表情抓了眉毛上方。
「我也不是想来才来这里的。」
听了宫川的话,畠嘻嘻嘻嘻地像是痉挛般颤抖肩膀笑了出来。
感觉挺恶心的。
「你后面的蠢材又是谁?」畠用下巴指向后藤询问。
居然劈头就称呼初次见面的人叫「蠢材」,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这家伙是我的部下,叫做后藤,以后你们说不定会经常碰面。」
「我是后藤,请多指教。」
经过宫川的介绍之后,后藤朝向畠鞠躬致意。
可是当事人畠却兴味索然地东张西望。
——死老头,别人正在向你低头呢,看我把你的脑袋给摘下来。
后藤压抑住满腔沸腾的怒火。
「算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和畠所说的话正好相反,房间里面根本连一张椅子也没有。
——这是在捉弄人吗?
宫川和困惑的后藤完全相反,表情丝毫不变地倚靠在附近的档案柜上。
从他的态度推测,畠大概老是这副德性吧。
——不管老头子说什么都随便带过去。
后藤有点听懂宫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没办法,只好抱起胳膊将背部靠在门边的墙上。
「今天是来问你从那家妇产科医院挖出来的遗体。」
宫川开始切入正题。
在这个瞬间,畠布满皱纹的脸庞,仿佛发现玩具的孩子般亮了起来。
「哎呀,这次可是大丰收呢。」畠一脸愉快地笑了。
——大丰收?喂,这应该不是可以用在婴儿尸体身上的词吧。
后藤心中对畠的嫌恶感逐渐扩散开来。
「那你查出什么了?」
宫川瞥了后藤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继续往下问。
「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现在什么都还没查出来。」
「欸,别这么说嘛。像老爷子你这样技术高超的人,应该可以凭经验看出点什么吧。」
宫川居然会奉承别人,有够稀奇。
畠或许是心情好了起来,表情松懈下来开始说话。
「毕竟尸体都化为白骨了嘛。虽然没办法查得很清楚,光凭目测判断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如果是遭人杀害的话,也有可能是透过药物下手的。」
「有可能是绞杀吗?」
后藤将浮现脑海的疑问说出口。
在这瞬间,畠轻蔑的视线贯穿了后藤。
「成人要是掐住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脖子,会连骨头部折断的。」
畠模仿了掐紧脖子的动作。
他说的话确实一点也没错。后藤虽然明白自己的疑问有多愚蠢,同时也感到相当火大。
应该有更婉转的说法吧——
「死亡时间呢?」
宫川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往下谈。
「现阶段详细的分析报告还没有出来,不过就目测来看应该都不一样。有的是最近一个月左右的尸体,有些尸体看起来甚至超过十年以上。」
假设畠的见解正确无误的话,就代表那间医院超过十年以上,都像这样持续遗弃婴儿的尸体。
——居然把人命当做物品看待。
后藤心底涌起不停颤动的嫌恶感和愤怒。
「还有查出别的吗?」
畠摇头回复宫川的疑问。
看来得再多花些时间,才能查出详细的情报。
「啊,对了。倒是有件怪事。」
畠一边抓着背部,一边叫住正打算离开的后藤和宫川。
「怪事?」后藤皱起眉头。
「数量不对。」
「数量不对?」
光听这句话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畠或许是察觉后藤的心思了,将手边的资料摊开在桌面上。
资料上面贴了好几张挖出来的婴儿遗体照片。
虽然后藤早就该习惯面对这些了,但超乎想像的惨状,遗是让他忍不住想别开视线。
畠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咚咚地用手指敲了敲。
照片上拍到细小的白色棒状物。
那是手腕,要不就是腿骨吧。
「不管再怎么算,都多了一只手。」
难道没有找到其他部位的骨头吗?
不,这不太可能。
那个洞穴的附近已经被彻底挖了一遍,实在不可能还有骨骸留在那个地方。要是数量不够的话还能理解,多出来又是怎么回事——
「确实很怪,看起来也不像是只把手腕切断埋在那里。」
宫川用掌心摩娑下巴的胡子,低声说道。
畠一口气灌下剩下的茶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反正都是要杀掉,真希望等长大一点再杀。这么小解剖起来一点也不好玩。」
「喂!死老头!你刚才说什么!」
后藤连想都没想就先吼了出来。
畠即使听到后藤满腔怒火的吼叫声,也依然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跟字面上说得一样,我喜欢成人新鲜的尸体。」
后藤直到现在才终于了解宫川一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死变态!应该有别的说法才对吧,你是有多可恶啊!
后藤举起手打算一把揪住畠,手和脖子却被宫川从背后擒拿住了。
「请别阻止我!我非得揍这死老头一顿不可!」
「冷静一点!」
宫川一边大叫一边顺势把后藤推到墙上。
后藤狠狠地撞到胸口,呛得自己剧烈咳起来。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别一一把这老头子说的话当真!」
「可是……」
「罗唆!」
宫川的铁拳落在头顶上,痛楚稍微冲淡了怒气。
即使畠目击到眼前的骚动,仍旧一脸若无其事。甚至还像个妖怪般发出「嘻、嘻、嘻」的声音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无法饶恕他。
正当后藤又打算大闹的时候,宫川的铁鎚又再次落在后藤头顶上。
5
明美和八云一起站在佐知子家门前。
一路上八云一个字也没说。
虽然明美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试图搭话,但八云仿佛比赛前集中注意力的运动员般,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回应,说不定其实他很紧张。
「准备好了吗?」
在按下门铃之前,明美询问八云。
「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我只是看而已。」八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刚刚在家里的时候,感觉和八云之间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不过看来就跟海市蜃楼一样,是我的错觉。
虽然感到有些灰心丧气,但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建立关系。明美如此告诉自己,转换一下心情后按下门铃。
过了不久,智子拉开玄关门采出脸来。
因为昨天晚上事先用电话联络过,所以没有必要特别解释,八云和明美就受邀踏进家里面了。
当然,虽然是解释过了,但说的并不是实话。
因为府上的女儿被幽灵附身了,所以我会带看得见幽灵的同班同学过去——要是这么说的话,肯定会被当作怪人看待。
最终的说法是老师带着同学去探望。
智子领他们来到位于二楼的佐知子房间前面。
「佐知子,老师来了。」智子边敲门边搭话。
可是却没有反应。
「小佐,我是高岸老师。我来探望你了,可以进去里面吗?」明美代替智子询问。
「别过来!」
门后传来佐知子拒绝的声音。
因为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测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所以心里并不怎么震惊。
「小佐,八云也担心你,今天过来看你了。」明美继续朝向门后搭话。
大概是对于被利用这件事感到不愉陕,八云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露出嫌恶的表情。
「不会吧……」
过了一阵子之后,门后传来佐知子快要消失的声音。
自己憧憬的同学突然来探望自己了。现在的佐知子想必是既高兴又困惑,心里动摇不已吧。
「是真的,所以拜托你开门吧。」
明美又再度试着劝说,但佐知子却没有回复。
即使好不容易带八云过来了,要是她不肯开门一切都是白搭。
明美思考着接下来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八云突然跨步上前,直接转动门把。
但是门上锁了所以打不开,他用的手段还真强硬。
「是我,齐藤。你被幽灵附身了。」八云砰砰地边敲门边说。
智子因为八云说的话和动作而惊讶不已,瞪大双眼捂住嘴巴。
智子不相信女儿说的话,说什么有幽灵跑出来了;可是却连本来应该是来探望的同学都是这种态度,智子心里不动摇才怪呢。
「老师,他真的是佐知子的同学吗?」
智子投以怀疑的眼光。
「啊,是的。是这样没错……可是……」
明美拼命想打圆场,可是却想不到什么借口,结果变得语无伦次。
「快开门,再这样放任下去就无法挽救了。被死者灵魂附身的人会死掉。」
八云丝毫不理会明美的心情,继续朝向门后的佐知子搭话。
「会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智子忍不住抓住八云的肩膀。
「要是不这么说,她就不肯开门。」
八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智子。
虽然他并不是在瞪人,但他的眼神里却蕴含威吓对方的光芒。
智子震慑于他的气势之下而闭上嘴巴。
苦闷的沉默顿时降临。
明美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耳朵突然听到「咔擦」一声锁头打开的声音。
「你看,门打开了吧。」
八云心满意足地说道。他甩开智子的手,拉开门进去房间里面。
正当明美打算跟着八云进去房间里面的时候,智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好意思,老师……」
智子好像仍然不能接受,用求助般的眼神要求她解释。
「没事的,只是为了让佐知子开门才说那种话。请妈妈你待在外面等候。」
智子听了虚有其表的谎言,脸上依然浮现无法释怀的表情;明美把她留在门外,一进房间就顺手把门关上。
深深长叹了一口气——
佐知子的房间如同她给人的印象,整理得井然有序。
就算没有上学,她也很认真在念书吧。桌上摆着摊开的教科书和笔记本,旁边的书架上排满参考书。
这个房间一看就知道是面临大考的国中生。
窗边有张翻到背面的立镜和床铺,佐知子身穿睡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枕头旁的熊玩偶目不转睛地看向这里。
八云站在房间正中央,把食指抵在眉间,动也不动地和佐知子对峙。
「八云,情况如何?」
「吵死了,你安静一下。」八云维持姿势冷冷说道。
有股令人发麻的系张感——
或许八云正在为了看见死者的灵魂集中注意力。
明美把目光投向坐在床上的佐知子。
虽然头发和平常一样梳得整整齐齐,眼睛却充满血丝,底下挂着黑眼圈。
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好像连嘴唇都没有颜色了。
「小佐,你还好吗?」
「……我好害怕……谁也不肯相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佐知子的声音颤抖着。
明美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即使说自己看到幽灵了也没用,医师就别说了,连双亲也不肯相信。
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自己,对于青春期的女孩而言,心里一定远比被幽灵附身还要更加受到伤害。
明美想要安抚佐知子的心情,于是接近佐知子打算拥抱她。
「别碰她!」
八云突然脸色大变吼出声来。
因为八云不寻常的态度感到讶异,明美不由得停下动作。
——为什么我不能碰佐知子?
明美将视线投向八云寻求解答,可是八云只是维持跟方才相同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佐知子。
「八云,我……」
「你胸前抱着的小孩是谁?」
像是在制止打算开口的佐知子,八云提出疑问。
佐知子的肩膀同时颤抖了一下。
——小孩?
明美什么也没看到。
难道八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吗?
明美原本以为要看见死者的灵魂,必须进行某种仪式或吟诵某种咒语才办得到。
可是从现在八云的态度看来,好像无关他自己的意志,日常生活中就看得见幽灵。
睱设事情真是如此的话,从出生到现在,八云眼里所见的世界想必是明美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再问你一次,那个小孩是谁?」
八云轻轻指向佐知子的胸口附近。
「我也不知道。」
佐知子用双手捂住脸,左右摇头甩乱了头发。
「这个小孩是从试胆大会的时候开始附在你身上的吗?」
「我不知道,八云,我该怎么做才好!?」
佐知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看来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现在正处在亢奋状态中。
「是试胆大会的时候吗?」
八云丝毫不体贴佐知子的心情,反复提出相同的疑问。
「……我想大概是吧。」佐知子小声回答。
八云喃喃自语着「果然是这样吗……」举步走到佐知子面前,用仿佛快贯穿人的视线盯着她看。
震慑于八云的魄力之下,佐知子将身体向后仰。
像是冻结般的一片死寂顿时降临——
明美甚至忘记要呼吸,只能直直盯着眼前的光景。
在一阵沉默之后,八云突然转过头来,惊讶地两眼圆睁看向明美。
「是你吗……?」八云压低声音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
不理会无法理解状况的明美,八云突然压住左眼,崩溃似地跪在地板上。
宛如在忍受疼痛般,身体不断微微颤抖着。
「你还好吗?」
八云没有回复明美的呼唤。
他的额头浮现豆大的汗珠,盾膀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喂,八云。」
明美打算要把八云扶起来,但八云却躲开她站起身来。
他好像有点头晕目眩,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怎么了?」
明美把手放在八云的肩膀上。
「放手!」
八云甩开明美的手,用凶恶的目光瞪了过来。
他的眼神里蕴含着激烈的愤怒。
八云瞪视明美好一阵子,然后一语不发的离开房间。
「小佐,你等一下。」
明美离开佐知子的房间,追赶八云的身影。
一来到走廊上,立刻碰到智子大声嚷嚷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马上回来。」
明美逃也似地甩开智子,冲出玄关。
一出门后立刻发现了八云的身影。
他倚靠在电线杆上,用左手遮掩着脸且低垂着头,像全力奔跑的人一样,呼吸十分紊乱。
「八云,你没事吧?」
明美一碰触八云的身体,他立刻如猫般迅速往后跳,和明美保持距离。
「别靠近我。」
八云眼睛从下往上瞪着明美,伸出食指牵制明美的行动。
八云为什么要警戒到这种地步?他又看到了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吗?」八云气喘吁吁地询问。
明美听不懂他在问些什么,只能选择沉默。
彼此就这样一语不发,安静到连风声都显得嘈杂——
八云的肩膀突然虚脱无力,背对明美。
可是尽管如此,八云身边那股拒绝的气息并没有消失。
「算了,你先回去。然后不准再接近那个女生。」
八云连珠炮地说道,用蹒跚的脚步开始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虽然明美还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八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离去了。
——或许我不应该带八云过来的。
后悔逐渐在明美心中扩散开来。
6
明美被八云丢下以后,先回到佐知子家为方才的无礼致歉,然后再回到一心和奈绪等待的住持住所。
「这不是明美你的责任。」
相较于说明状况的明美,一心轻轻摇摇头说道。
对于一心来说,他本来想着灵异案件或许会成为八云破壳而出的契机,这么一来就事与愿违了。
尽管他没把话说出口,但想必心里十分泄气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到八云回来为止吗?」
明美知道这是很厚脸皮的请求,却依然把话说出口。
八云去过佐知子家以后,整个人的样子突然变了。
他说不定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而且我也想和一心多相处一会儿。
「寒舍简陋,请你不必客气,我也想跟奈绪再多玩一下。」
一心边说边看着抱在怀里的奈绪脸庞。
奈绪开心地嬉闹着,把手指插进一心的鼻孔。
——居然做出这种事。
「啊,还是我来抱她好了。」
明美急忙想要把奈绪抱过来,却被一心拒绝了。
甚至连奈绪也摇头表示不愿意。
「跟一心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好像快忘掉自己是老师了。」
仔细想想现在的状况相当怪异。老师赖在学生的家里,让学生的监护人抱着自己的女儿。
「明美你对我来说既是八云的级任导师,同时也是我可爱的学生。现在就别计较那些小事啦。」
一心所说的话其实讲得很牵强,却莫名奇妙地很有说服力,让人心里认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明美觉得他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来泡个茶吧。」
一心把话说完,抱着奈绪站了起来。
「不,请让我来。」明美也跟着站起身子。
「不用啦,没关系。你坐着就好。」
「那我来抱奈绪。」
「这也没关系啦。」
或许一心唯一的缺点就是凡事都想事必躬亲。
但是这点看在眼里也让人觉得可爱。
「请你选择其中一样。」
明美把双手插在腰际,装出生气的模样逼近一心。
一心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低吟着「嗯~~」之后,选择奈绪坐了下来。
明美进入厨房环视四周。
虽然整理得很干净,调味料的数量却异常地少;一打开冰箱就跟预期中的一样,几乎看不见什么足以称为食品的东西。
「一心老师,你们平常都吃什么?」
「这个嘛,毕竟是两个男人一起生活嘛。像是冷冻食品之类的,还有在超市买熟菜,有很多种选择。」
这根本算不上有很多种选择。
可是仔细想想这说不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心独自担任住持的工作,同时又要身兼八云的父亲。
他实在没办法面面俱到。
就连对明美来说,每天工作还要自己煮饭,也是件相当辛苦的工作。
——好啦,决定了。
「不好意思,请你暂时照顾一下奈绪。」
明美回到起居室告知一心,然后拿起包包。
「你要去哪里?」
一心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仰望明美。
「我去买煮晚饭需要的菜。」
明美的回答让一心面露仓皇失措的表情,就连一心要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乎也花了不少时间。
「不用啦,这么麻烦。呃……」
一心仿佛想到什么而站起身来,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话。
他应该是想拒绝吧,不过从他的模样看来,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请交给我吧。」
明美简单留下这句话,在被制止之前离开起居室。
为什么呢,年纪都这么大了,却兴奋得跟注视八云的佐知子没两样。
我到底是怎么了——
7
八云站在学校的后院。
案件的开端就是这棵樱花树——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八云原以为学校不会有人,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
操场上有棒球社和足球社,体育馆里面有篮球社,大家都努力投入练习,吆喝声和球跳动的声音响个不停。
八云先深深吸进一口气,才跪下来。
樱花树根上插了一块细长的石头,看起来就像墓碑。
乍看之下虽然看不出来,但只有这附近泥土的颜色不太一样。
佐知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去过她的房间以后就大概弄清楚了。
我也知道怎么做可以解除灵异现象,可是我却没有意愿去实践这件事。
八云站起身来,轻轻碰触树干。
「你也是不受期望的吗?」
没有任何答覆。
觉得胸口犹如被揪紧似地喘不过气。
为什么我非得尝到这种痛苦?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用像这样陷入烦恼了。
「我……」
「王八蛋,你在干嘛!」
有个声音传过来遮掩了八云的低语。
转头一看,阿司穿着运动服站在那里。
阿司身为带头的老大,以洋平为首,后面有一堆跟随他的学生。
「我在问你,你回答啊!」
阿司用流氓的语气说道,逐渐逼近八云。
——这些家伙说不定愿意摧毁我。
八云突然得出了这么一个毁灭性的思考。
「跟你们无关。」
八云故意说出挑衅的话,转身打算离去。
「给我等一下!」
阿司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视过来,挡在八云的前面。
八云停下脚步,回看阿司的眼睛。
「挡路。」
「你说啥?要是你再嚣张下去,我就把你杀了!」
阿司把额头贴了上来,瞪视着八云。
——这样啊,你愿意杀了我吗?
「动手啊。」八云面无表情的说道。
「欸?」
「你不是要杀掉我吗?」
「你这家伙……」
阿司大概是有些害怕了,稍微向后退。
「快动手啊,你不是想杀了我吗?还是说你在怕?」
「你这王八羔子……」
「你们的老大是胆小鬼,怕到不敢对我动手。」
八云朝向阿司背后的一伙人大吼,阿司的表情因为屈辱而扭曲。
「动手啦。」洋平说道。
「对嘛,干掉他。」其他人也陆续出声赞同。
「让我看看你的骨气啊。」
八云说出话的同时,阿司的右拳飞了过来。
八云挨了出其不意的一击,身体失去平衡。
接连不断地被踹了好几脚。
当八云倒在地上的时候,其他学生也加入一起围殴他。
——这样我就不用再受苦了。
八云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感受到解放的喜悦。
8
后藤离开变态法医的医院之后,直接和宫川一起去搜寻密报者的行踪。
虽然说是搜寻,也不过是项不起眼的工作,在电话亭附近打听消息罢了。
对于不擅长动脑的后藤来说,这种工作反而比较适合他的个性。
但是,现在仍旧抓不到一点有力的情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电话亭位于天桥下面,从马路上来看算是个死角。
而且有无法锁定范围的多数民众会使用电话亭,不可能会这么刚好顺利收集到目击证词。
要是至少能缩小日期和时间,状况又不一样了。可是就连时间点也暧昧不明。
假设密报者连这点都计算进去的话,想必是个脑袋很聪明的人。
后藤回想起从天桥上监看他们的那个男人。
从头到脚一身黑衣打扮、阴阳怪气的男人。那家伙肯定是密报者,后藤抱持某种类似确信的想法。
「后藤,你休息一下。」
宫川不等后藤的回复,把背部靠在隔开学校和马路的围篱上,点燃香烟。
「宫川大哥你年纪也大了呢,这点程度就要叫苦连天了。」
后藤故意话中带刺,报复平常挨的揍。
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结果却只是用鼻子笑了笑带过去。
「别说些无聊的话,去买点热的东西过来。」宫川把五百日圆硬币扔给后藤。
「咖啡可以吗?」
「不要糖跟奶精!」宫川大声说着,轻轻举起手。
——我记得这里应该有台自动贩卖机。
后藤沿着围篱顺路往右转,绕到校舍的后面。
他记得没错,自动贩卖机就在那里。
后藤小跑步跑向自动贩卖机,投进钱币。可是却找不到宫川想喝的黑咖啡。
要找其他的自动贩卖机又很麻烦——
「喝茶就好了吧。」
后藤按下自动贩卖机的按钮,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去死!混蛋!」
这股叫骂声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国中校园附近。
后藤的视线朝向四周扫射,发现围篱里面干枯的樱花树下,有四、五个穿着运动服的国中生围成一圈聚在一起。
有个同龄的少年身影倒在人群中心里面,后藤连想都没想就先冲了出去。
「喂!你们在干嘛!」
后藤翻越围篱,从丹田发出怒吼声。
少年们发现突然现身的碍事者,立刻四散奔逃,只剩下把身体缩成一团倒在那里的少年。
「喂,你还好吧?」
后藤从围篱上跳下来,跑到少年的身边。
虽然后藤打算伸手扶他起来,少年却一脸仿佛在说「没必要」的表情,压住左眼自己站了起来。
不过他看来受了很重的伤,犹如刚出生的小鹿般,一举一动叫人看得胆颤心惊。
「喂,不要勉强啊。」
后藤用强硬的方式让少年坐在地上,探视他的脸庞观察伤势。
眼神和少年对上了。
「你!是那时候的!」
后藤身体向后仰,发出惊讶的叫声。
他就是在追踪疑似密报者的男人时,在公园碰到的少年。
「不要在别人的耳边大声嚷嚷。」
少年吐出一口参杂血液的口水说道。
——明明被揍得惨兮兮,口气还真嚣张。
「喂,你认识刚才那堆家伙吗?」
「我认识,但不打算告诉你。」
少年也不打算拍掉衣服上的污垢,倚靠着树干试图站起来。
后藤俐落地捉住少年的手腕。
我还有其他很多问题要问这个少年。
「放手!」
「不,我不放手。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我可没话跟你说。」
「闭嘴,没有父母帮助就什么也办不到的小鬼,少嚣张了!」
后藤说出这句话时,本来是想要一句话扳倒对方;可是最后说不出话的人反倒是后藤自己。
少年缓缓放开压住左眼的手,那只染上赤红的眼眸,唤醒了后藤沉睡已久的记忆。
——我以前也曾经看过这只红色眼睛。
那是大约十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当时后藤以制服警官的身分驻守派出所,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有个小孩快被杀掉了。
男人如此说道。
后藤依照男人说的话,前往建设中的大楼。
然后在那里救了被女人掐住脖子,差点被杀掉的小孩。
那个小孩就跟眼前的少年一样,左眼是红色的。
后藤是事后才得知的,试图杀害小孩的女人好像就是小孩生母。
——差点被自己母亲杀害的小孩,以后到底会走上怎样的人生?
后藤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抱持着这个疑问。
现在,答案就在眼前。
他已经踏上歧途,相当自暴自弃,眼神仿佛否定世界上的一切。
占据这名少年内心的情感,究竟是憎恨、亦或是绝望——
「我记得你叫八云。」
后藤把留在脑海一角的名字说出口。
「现在才想起来啊。」
八云瞪着后藤冷冷地回答。
这死小鬼讲话有够没礼貌。
后藤手腕用力,忍住不把紧握的拳头举起来。
「啊,说得也是。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应该认出来的,可是你变得太多了,所以才没认出来。再说那时候你还这么小。」
后藤把手掌平举在腰间附近。
八云用冰冷的视线盯着后藤。
——明明只是个小鬼,眼神却十分冷酷。少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
「刚才揍你的家伙是你同学吗?」
后藤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把话题拉了回来。
可是八云根本不打算回答。明明是关于自己的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把名字说出来,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暴力。」
后藤碰触八云的肩膀,在这瞬间他整个人弹了起来。
「不要鸡婆多管闲事。」八云用散发敌意的声音说道。
「这不算多管闲事吧,我说这些话是在为你着想。」
「这就是多管闲事。你只是现在稍微处理一下,之后你就通通不管了。既然这样打从一开始就别插手。」
——死小鬼,我耐着性子听你说话,你就给我大放厥词。
后藤的理性整个短路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该不会以为只有自己很痛苦吧?」
「你想说什么?」
「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人类就是互相帮忙才活得下去!就像当时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后藤一把揪起八云的衣襟威吓他。
「……谁……」
八云把脸别开,小声说道。
「有话想说的话就给我说清楚啊!」
后藤放声大吼,八云的红色左眼再次看了过来。
后藤的背脊突然窜过一股寒颤。
「谁拜托你救我了?」
「欸?」
后藤听不懂八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出言回问。
「谁拜托你救我了!要是我就那样死了该有多好!因为我活着才会受苦!为什么母亲要杀我?我是不被需要的人吗?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世上的?你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吗?」
八云面红耳赤地说个不停,那股魄力简直会让人产生他是否变成恶魔的错觉。
后藤震慑于他的气势之下,甚至无法冷静思考他提出的疑问是什么意思。
「你明明答不出来,干嘛救我?你说啊!」
八云朝向后藤怒吼。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只不过因为有个生命快要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我伸手相助,我压根儿没想过之后的事。
愤怒和困惑混杂在一起,后藤彻底丧失理智。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后藤却自然举起拳头,朝向八云的侧脸挥去。
八云跌了个四脚朝天。
挨了这么一拳,八云方才的气势都不见了;他露出茫然的表情,好像被恶质的整人计划摆了一道。
「闭嘴,死小鬼!那种事不会自己想啊!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干脆现在在这里杀了你!」
后藤放任满腔怒火再次高举拳头。
「混蛋!你在干嘛!」
吼叫声传来的同时,后藤的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烈的冲击。
眼前的地面不停摇晃,后藤无法站直身体,崩溃似地跪了下来。
——是哪来的家伙?
后藤甩头抬起脸。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想勒索别人啊?」
宫川双手插腰、两腿打开俯视着后藤。
真不知道他在这时机插手是好是坏——
「待会我要仔细听听看是怎么回事。」
后藤再次看向八云。
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这么意气用事,说不定是因为他很像以前的我吧。
后藤自嘲地笑了。
9
八云大概会在我准备晚餐的时候回来吧。
可是一反明美的预期,即使菜肴已经摆满矮桌,八云也没有回来。
当时果然应该追上去的,明美感到后悔莫及。
「嗯,看起来很好吃。别等八云了,我们先吃吧。」
一心悠哉地说着,还偷吃了一块炸鸡。
一心吃得津津有味,笑颜逐开,打算让坐在膝盖上的奈绪也吃一口。
「奈绪她还不能吃这些。」
「这样啊,好可惜呢,明明这么好吃。」
一心耸耸肩膀,宛如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般。
明美知道自己的个性就是爱操心,可是她觉得一心正好相反,实在悠哉过头了。
「我出去看一下。」
正当明美站起身来的时候,八云走进起居室。
「你怎么了?」
看见八云的脸庞,明美忍不住惊叫出声。
他的模样真是凄惨,全身上下到处布满擦伤,嘴唇上有出血的痕迹,脸颊上整片都是瘀青。
而且左眼的瞳孔变色镜片也掉了,红色眼睛就这样露了出来。
「你还好吧?」
八云推开打算观察伤势的明美。
「没事。」
「这不算没事吧。」
「别管我!」
八云摆出凶恶的模样,瞪视明美。
被他这么情绪化的排斥,明美无话可说。
「你上哪去了?」
一心代替明美质问八云。
「我去调查你们拜托的事。」
想必很痛吧。
八云压着下巴,扭曲表情做出答覆。
「去学校了吗?」
「对。」
八云简短地回答,然后盘腿坐下
一心说了声「原来如此」,然后心领神会地点了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只是问了地点,好像就连受伤的原因都看出来了。
「这是什么?」
八云露出讶异的表情,指向矮桌上的菜肴。
「看也知道啊,是晚餐。」
一心愉快地笑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
经一心如此反问,八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明美觉得他在这种地方果然还是像个青春期的少年。
「好啦,快吃吧。冷掉就可惜了。」
一心出书催促八云,八云犹如警戒的猫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矮桌。
明美走进厨房,打开电锅把饭添在碗里递给八云。
八云看来似乎无法理解现状,拿着碗愣在那里。
「我要开动了。」
一心合掌以后,好像饿坏了似地拼命吃饭。
虽然八云一开始还在窥探大家的脸色,最后大概是败给食欲了,默默地开始吃饭。
今天应该是大家第一次众在同一张餐桌吃饭,感觉上却像每天反复上演的日常一景。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明美心里无法不如此期望着。
自从遭遇那桩案件以后,她一直怀抱恐惧活到现在——
甚至曾经想像十年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然后感到绝望。她一直相信自己已经没有光明的未来了。
可是,说不定有一天这种幸福的未来,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是不是也有一天能像这样过着普通的生活,一家人每天围绕着餐桌用餐?
如果和一心在一起的话,一定可以的——
明美对于为了无法实现的愿望而雀跃不已的自己感到难为情,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脸颊还红了起来。
「对了,八云。之前那件幽灵的事,你查出什么了吗?」
一吃完饭的同时,一心立刻切入正题。
八云原本稍微松懈下来的表情,猛地僵硬起来。
「我不想谈这件事。」
八云只说了这句话就沉默不语。
感觉上他好像已经掌握解决灵异现象的线索了,但是他不愿意去实践。
「你知道却束手旁观,等于是罪过。」一心静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八云的声音脆弱到仿佛快消失了。
「就算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既然清楚内情的话,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吗?」
「要是我做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八云逃避和一心对话似地站起身来。
「我们不是在谈这件事。」
昨天八云应该还打算主动破解发生在佐知子身上的灵异现象,现在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难到跟八云身上的伤有什么关系吗?
「我已经尽力了,我不想再继续插手管这件事。」
八云单方面的宣言,无视于一心的制止便离开起居室。
「受不了,他这么顽固实在不行啊。」
一心面露似哭似笑的表情低垂着脸——
10
后藤边开车边斜视副驾驶座上的宫川。
宫川一脸严肃地抽着烟。
因为宫川本来就长得一脸凶相,所以很难判断他是否还在生气。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后藤不知道已经道了几次歉。
「你别在意了,既然事情最后解决了就好。」
宫川粗声粗气地说道。
真要说起来的话,事情是结束了没错,可是后藤依然无法释怀。
后藤被宫川制止以后,已经做好八云可能会向他提告的觉悟。
但是八云却开口说了完全不同的话。
——我已经忘掉了。
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干脆了,后藤反而感到不知所措。
先撇开这件事不谈,后藤看不出来八云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疑问逐渐发酵,转变为焦躁,最终成为近似愤怒的情感。
「后藤,你认识那个小鬼吗?」
宫川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询问。
「对,直到刚才我都还记不起来。那个小鬼小时候差点被自己的母亲杀了。」
「然后呢?」宫川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驻守在派出所,碰巧救了他。」
「原来如此,那他母亲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孩子?」
宫川点燃新的香烟,身体深深陷进座位里。
后藤心里也抱持着这个疑问。身为关键人物的母亲在案件发生以后就失踪了,所以没办法把话说得很肯定,不过心里倒是有个底。
「宫川大哥你也看到了吧,他的眼睛……」
「嗯。」
大概是回想起八云的红色左眼了,宫川闭上双眼。
「说不定跟那只眼睛有关系。」
「烦恼怀有障碍的孩子未来要怎么活下去,所以先杀了他再自杀……这是常有的事。」
宫川说得没错,类似的案件时有耳闻。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监护人陷入精神官能症,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八云的母亲或许也经历了相同的境遇——
可是后藤依然无法释怀,他立刻就找到是什么原因。
「但是就他的情况来说,他只有左眼是红色的。」
他的外貌和别人有些不同,仅只如此而已,这跟会对生活造成影响的障碍完全不同。
「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样,一切就很简单了。」
宫川笑了。
「什么意思?」
「人类面对异己的时候,可以冷酷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
「是吗……」
「那个小鬼因为那只眼睛,应该一直被迫承受数不尽的痛苦。」
宫川说的话或许没错。
——谁拜托你救我了?
方才八云所说的话掠过脑海。
「我是不是不该救他?」
尽管无意说出口,这句话却自然地从后藤的口中蹦了出来。
「什么意思?」
宫川宛如阅读英文报纸般露出严肃的表情询问。
既然都把话说出口了,就非得对宫川解释不可。
「刚才他对我说,为什么要救他。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才会受苦……」
「要是当时干脆被母亲杀掉,就不用受苦了吗……」
宫川用低吟的嗓音说道。
「没错。」
「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你办不到吧。」
「什么意思?」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眼前有生命即将消逝,你都会伸手相助。你就是这种人。」
「是这样吗……」
后藤不懂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只好做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十年前的那天,我应该救八云吗?还是——
任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毕竟人类就是这么任性的生物,要是后藤视而不见的话,肯定又会被八云抱怨说「为什么不救我」。
——受不了,真是既嚣张又叫人不爽的小鬼。
但是我想帮他做些什么。
后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浮现这种想法,只是被这样的感情支配着。
11
明美和一心并肩走着——
奈绪腻在一心的怀中。像这样子三个人聚在一起,感觉起来就像真的家人一样。
一心主动提出建议说「我送你们回家」,明美刚开始仍旧坚持拒绝,可是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尽管对他感到有些歉意,不过明美厌到一股静不下来的喜悦,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夜晚,即便没有直接接触到肌肤,光是感受他的存在就让人觉得心头暖烘烘的。
「真的很抱歉。」
一心眺望满天繁星开口,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
「如果你是说八云的事,我才感到抱歉呢。」
明美低头致意,一心立刻摇摇头。
「八云他知道内情。」
「是这样吗?」
虽然明美也和一心意见相同,此时却刻意持相反意见。
「其实明美你也这么认为吧。」
似乎整颗心都被他看穿了。
在一心的面前,暧昧的答覆根本毫无意义。
「是的。」明美作出肯定的回复。
「八云突然转变态度,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很不自然。」
诚如一心所言,八云本来承诺运用他看得见死者的能力,破解灵异现象之谜,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知道内情,而且有意隐瞒。
明美心里这么认为。不过假设事情是这样,八云究竟打算隐瞒什么呢?
「该不会跟今天受伤的事有关吧?」
虽然没有办法找出具体的关联,明美也只能联想到这件事。
「不,跟那件事没有关系。」一心如此断言。
他并没有问八云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八云不是说他去学校了吗?」
「对。」
「他大概又跟同学吵起来了。」
「真的吗?」
明美不由得用力抓住一心的手腕。
八云的伤势很严重,如果阿司他们又对八云动手的话,这就是个问题了。
既然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不算是找碴的程度了。
有必要进行一些适当的处置。
「欸,请你冷静一点。我也不是握有确切证据才这么说的。」
「可是……」
明美开始认为一心的推理是正确的。
阿司隶属于足球社,星期六足球社有练习,他人在学校没错。
假设八云真的去过学校,那么可以想像到他们在学校里碰个正着,然后又演变成争执。
之前在学校发生的骚动——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八云单方面的挨揍,最后阿司却遭到八云惨痛的反击。就那年纪的孩子而言,这绝对是无法忍受的屈辱。
而且阿司又是那种自尊心强烈,喜欢用蛮力夸耀自身存在的类型,想必更咽不下这口气。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八云之所以会跟同学吵架,他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
一心跟明美不一样,非常冷静。
「可是八云他没有错啊。」
「我没有错。只要心里这么想,人际关系就无法成立。这是我身为监护人的请求,请你暂时别出手,看看他们会怎么处理。」
「可是……」
明美正打算开口说话,一心却举起手制止她,他的眼神直视着明美。
「没关系,和八云打架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闪躲,从正面面对八云的其中一个人。」
「是这样吗?」
明美总觉得这种推测乐观过头了。
「至今为止,八云身旁不曾有过那种同学。大家都避免跟他扯上关系。」
一心宛如春风般轻松地把话说出口。
但是明美认为在一旁守护看似简单,其实是最需要勇气的选择。
明美无法像一心那样抱持达观的看法。果然还是应该正视眼前的现实,应对当下的情况,然后采取行动进行处置。
明美根本无法判断哪种选择才是正确的,只能答应监护人的请求。
「欸,无论八云知道什么,还是打算隐瞒什么,为了那个女孩,也只能再多推他几把了,」
一心忽地放松肩膀的力道说道。
明美也赞成他的意见。
—什么事都还没解决。
只要不解决发生在佐知子身上不可理解的状况,就无法继续向前进。
「说得也是,要加油罗。」
明美举起拳头说道,一心见状露出微笑。
「怎么了?」
「啊,抱歉。我不由得回想起过去的事。明美在面对难题的时候,就会说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你一点都没变呢,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很高兴。」
经他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没错。
可是——
「我觉得自己变了。」
明美发生过许多悲伤痛苦的事,甚至曾经有段时期迷失自我。
青春时代怀抱的梦想也早已化为幻影,现在光是忙着面对眼前的现实就用尽所有力气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长大成人吧。
「不,明美你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心难得用钦佩的表情看着明美。
被他用这种眼神盯着看,总觉得叫人好难为情。
仔细想想,当一心担任家庭教师的时候,明美还不曾正面看过他的脸庞。
正当明美为轻飘飘的不适感困惑之时,终于抵达公寓前面。
「你家在这里呀。」
「是啊。」
一心又恢复成平常笑容满面的模样。
「真的非常谢谢你。」
明美鞠躬致意,从一心的胸前把奈绪抱过来。
同时奈绪却像着火般拼命哭了起来。
奈绪在离别时哭成这样,还是第一次。
毕竟时间都这么晚了,她大声哭泣让明美不知所措。
这孩子虽然既年幼又失聪,却也察觉到即将和一心分离,而且不愿离开他身边。
「奈绪,下次见。」
一心抚摸哽咽抽泣的奈绪头部。
仿佛施了魔法般,奈绪又展露笑容。
明美再次向一心低头致意,然后爬上公寓的楼梯。
来到玄关前回头一看,一心正抬头仰望看向这里。
「晚安。」明美轻声低语着。
12
后藤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大大伸了个懒腰,关节啪叽啪叽的作响。
从案件发生之后,连一次都不曾躺平睡觉。身体累积了大量疲劳,睡醒时的感觉差到不行。
原本想抽一根烟,烟盒却空空如也。
「该死!」
咒骂出声的同时把烟盒扔了出去。
「累成这副德性,真不像你。」
宫川递出装有咖啡的纸杯。
「居然会体贴我,宫川大哥才更怪咧。」
「想用咖啡洗脸吗?」
宫川面露凶神恶煞的表情瞪了过来。
听起来不像是玩笑话,还是趁他动手之前老实收下咖啡好了。
咖啡的苦涩味道逐渐在干燥的嘴里扩散开来。
「不过,目击情报居然少到这种境界,也算是稀奇了。」
后藤边大打呵欠边说道。
他们根据密报者的目击证词持续打听消息,时至今日依然无法获得有力的证词。
负责搜索下村行踪的小队也一直无法掌握他的踪迹。
完全走到死胡同了。
「废话,因为我们搞错了。」
宫川浮现桀骜不驯的微笑。
「搞错?」
后藤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嗓子都破音了。
「我们以为那天在天桥上监视我们的男人就是密报者。」
宫川说得没错。
所以在搜寻目击证词时,也是四处打听和那男人特征相符的人物。
可是从宫川的语气听来,该不会——
「不是他吗?」
「对,今天早上鉴识人员来过了,那个信封上不是留了根头发吗?」
听了宫川说的话,当时的记忆同时在后藤脑中鲜明的复苏。
里面只参杂了一根头发。
「嗯。」
「根据鉴识的结果,那根头发上面有染发剂。」
「染发剂……吗?」
虽然这能够成为一项证据,但是不足以借此缩小范围吧。
「没错,是超市里面卖的染发剂。」
「任谁都买得到呢。」
「问题不在那里。」
「什么意思?」
「那个染发剂是女性专用的。」宫川得意洋洋地说道。
——女性。
后藤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我们……」
「没错,我们搞错了,以为你看到的男人就是密报者。这下得重头开始打听消息了。」
宫川自暴自弃地说道,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
——居然有这种事!
这次打从一开始就不停凸槌,如果不快点挽回名声,就会被贴上废物的标签。
「走了!」
后藤充满气势地站起身来。
「欵,你等一下。还有另外一件事。」
跟焦躁的后藤相反,宫川悠哉地点燃香烟。
「什么事?」
后藤再次坐回椅子上,面向宫川。
「今天早上,在下村医院工作的女护士出面了。」
「女护士出面了?她是跟案件有关的人吗?」
宫川用力点头。
「那个女护士用全盘托出作为代价,要求接受警方保护。」
「也就是说她知道下村干的勾当罗?」
「对。」
仔细想想的话,她理所当然知道这一切。
这桩案件光靠医师一个人是办不来的,必须有共犯协助,但是——
「接受警方保护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在追杀她吗?」
「昨晚下村到她家去了,问说向警方报密的人是你吗……」
——原来如此。
尽管下村身为警方追捕中的嫌犯,依然杀红了眼,拼命想找出谋害自己的人。
「那个女护士就是密报者吗?」
「如果是的话,我们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不是吗。
「看来得抢在下村之前先找到密报者才行。」
「就是这么回事。」宫川用力点了头。
13
就算到了周一,佐知子也没有来上学。
——这种状态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面对这种胶着的状况,导致明美怀抱着焦躁不安的心情进入教室,学生们也静不下来。
明美一如往常站在讲台上动也不动地环顾教室,发现有三个空位。
一个是佐知子的座位,另一个是邻座的八云——
以及最前面阿司的座位。
早上朝会时间的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在座位上。
如果只有八云不在的话,他大概跟平常一样翘课了吧;可是连阿司都不见人影,这就叫人无法不挂心。
「八云和阿司呢?」
明美朝向全班询问,可是没有人开口回答。
不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答不出来,从气氛感觉起来是「虽然知道但是不想回答」。
静静等了一阵子,坐在窗边的多惠举手了。
「多惠,你知道吗?」
「我想他们两个人都在屋顶上。」多惠用清晰的口吻说道。
坐在斜后方的洋平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泄气话「欸,真是的」。
「屋顶上?为什么?」
洋平拉住多惠的手腕。
「你别说些多余的话。」
洋平自以为讲得很小声,实际上明美全都听见了。
「洋平,我在问多惠。」
明美有种不好的预感,用平常不曾表现出来的尖锐口吻逼问。
「阿司把他带出去了。」
多惠虽然介意洋平的视线,但依然把话说出口了。
「你干嘛说出来啦!这是男人的问题啦!女生少插嘴!」
洋平有些亢奋地逼近多惠。
「你很吵欸!你们根本不像男人!之前不是还集体围殴齐藤吗!我都看到了!」
多惠用不输给洋平的音量大吼,然后用双手遮掩脸庞,突然哭了出来。
坐在附近的女孩们围绕在多惠身旁。
「啊,他害多惠哭了。」
「差劲透顶!」
女同学异口同声地责骂洋平。
遭到炮火集中攻击的洋平,忍不住捂住耳朵趴在桌上。
教室内陷入一片混乱。
虽然明美得先让场面平静下来,可是有件事必须优先处理才行。
「这堂课自习!」
明美单方面做出宣告,从教室夺门而出。
——那个打人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从正面面对八云。
一心如此评价阿司。
可是从明美的眼里来看,阿司的行为已经太超过了;要是继续放任他不管,有可能会导致暴力横行。
——希望我能赶上。
明美如此祈祷着,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他们在那里,
八云和阿司面对面站着。
仿佛随时开打的钟声都会响起,有股紧迫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正当明美打算挡在两人之间的瞬间,阿司对八云低下头。
「拜托,你应该有办法救佐知子吧。」
听了阿司说出料想不到的话,明美顿时停下脚步,硬把说到嘴边的话吞进去。
「什么意思?」
八云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看向阿司。
「昨天我去探望佐知子了。然后那家伙说她被幽灵附身,你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救她,没错吧?所以拜托你了。」
阿司捉住八云的肩膀,拼命低头央求了好几次。
恐怕阿司做了相当的觉悟才面临这种场面吧。
向自己的情敌低头。
对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应该没有比这种事还要来得更加屈辱了。
「说什么自私的话……」
八云甩开阿司的手。
明美和转过身来的八云对峙。
虽然明美想要对八云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头不成话语。
「拜托你了,救救佐知子吧。」
阿司从后面追上八云,继续恳求。
八云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仿佛有股黑色火焰从他的身体冒了出来。
「之前随你们高兴任意践踏我,这次却要求我伸出援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八云紧握双拳,看向卷云飘过的天空说道。
至今阿司一直把八云当做眼中钉,不断恶意中伤他。
不仅如此,阿司还动不动就找碴,甚至做出暴行,为了泄愤而集体围殴八云。
从八云的立场来看,他根本不可能会接受阿司的请求。但是八云的怒吼,应该不只是朝向现在这个瞬间的阿司。
这股愤怒一定针对着母亲,以及至今曾经出现在他人生中的所有人——
「八云。」
八云用炽热燃烧的眼神瞪视呼唤他的明美。
即使没有化为言语,八云心中深藏的负面情感也传了过来。
一心说得没错,就在此刻必须有个人从正面面对八云才行。
——这个角色就由我来扮演吧。
明美的心里萌生了坚强的决心。
明美一直对八云感觉到某种类似牵绊的东西,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也拜托你。八云,拜托你救救小佐。」
面对明美的诉求,愤怒的火焰从八云眼中消失,看起来有些泪眼盈眶。
「我不要!我跟这些家伙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非得牺牲自己重要的东西帮助他们!」
明美心里早就明白八云会拒绝。
可是他拒绝的理由却和明美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牺牲自己重要的东西。
八云想要守护某个重要的东西,所以途中放弃解决这桩案件了吗?
八云总是摆出否定世界上所有一切的态度,这样的他会想要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明美不可能会知道。
「八云,你想要守护什么?」
八云将视线从出书询问的明美身上移开。
「这桩案件跟你重要的东西有关吗?」
「闭嘴!」
八云硬把明美推开打算离去。
可是明美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
——我必须面对八云才行。
「闪开。」
「不,我不闪开。八云你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跟你无关。」
明美按住八云的双肩,让他的身体确实面向自己。
两人眼神对上了。
他的眼神悲伤至极。
「你不好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别人不会懂,所以说出来吧。」
八云甩开明美的手。
「你也差不多该住手了,为什么要妨碍我?我没有义务为了帮助这些家伙,自己付出任何牺牲。」
明美不知道八云心中隐藏着怎样的感情,可是他的表情看来十分扭曲,内心脆弱地动摇着。
他正在陷入苦恼——
他看起来总是面无表情,一直封闭自己的感情。现在正是打破那层壳的时候。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话又怎样?」
「那么你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
「大错特错?」
「建立在别人不幸之上的幸福是不对的,为了要守护某些东西,而对别的东西见死不救,不能说是对的吧。」
听了明美的话,八云虚脱无力地仰视天空。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专注地眺望苍穹。
明美定睛看着八云的双眸,耐心等待他的话语。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八云的声音仿佛录坏的录音带一样嘶哑。
「对,我是认真的。」
听了明美的话,八云又再度陷入沉默。
阿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昨天舅舅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过了一阵沉默之后,八云直视明美说道。
「一心老师他……」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经他这么郑重地询问,明美的自信不由得动摇了。
这么做真的好吗?难道这样不会让八云的心背负深刻的伤痕吗?
「对,我真的这么认为。」
明美尽管迷惑依然点头。
八云突然放松力气,只有一瞬间——他笑了。
「今晚到樱花树前面来,还有……」
八云把话说到这里,转过身去指向阿司。
「你把那个被幽灵附身的女生带来。」
话锋突然转到阿司身上,他惊讶到两眼圆睁。
「八云,小佐由我带过来。」
既然要把佐知子带过来,必须对她的父母解释才行。
毕竟之前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要是阿司过去的话,事情有可能会演变得越来越麻烦。
可是八云似乎对这点相当不满,焦躁地拼命乱抓头发。
「我之前也说过了,你不可以去。凡事都有先后顺序,你只要晚上过来樱花树前面就好。你把那个女生带来,听懂了吧。」
八云再次重复下指示,要求他们同意。
明美和阿司虽然听不懂其中的涵义,依然点头答应了。
八云或许是对他们的反应感到满意,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低着头举步离去。
明美绝对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14
今天四处打听消息也一样落空了。
后藤拖着倦怠的心情把车开进警署的停车场。
虽然将密报者从男人换成女人,重新进行调查打听消息,但也不是马上就能得出成果。
就算本来就不觉得能够立刻找到,但即便如此,疲劳依然排山倒海地残留在身上。
「照这样下去能抓到犯人吗?」
后藤开门下车,自言自言地喃喃说道。
宫川同时敲了他的脑袋一记。
「不要像菜鸟一样说泄气话,不是能不能逮捕他,而是要逮捕他才对。」
宫川简短扔下这句话,然后大摇大摆朝向正面玄关走去。
宫川确实说得没错。
后藤摇摇头转换心情,然后追在宫川的身后。
「后藤,有人找你。」
正当他打算穿过接待柜台前面的时候,总务部的警官把他叫住了。
后藤满腹狐疑把视线转向大厅。
有个身穿西式制服的少年,低头坐在大厅摆设的长凳上。
——是那家伙。
「喔,是小鬼你啊。你的伤势怎样了?」
宫川抢在后藤之前率先出声搭话。
八云缓缓地抬起脸来,表情简直就像刚参加过丧礼般阴郁深沉。
「找我有事吗?」
后藤也走到八云身边搭话。
八云一脸不耐烦地抓着头发站起来。
他的两眼呆滞无神,看起来仿佛做了什么悲壮的觉悟。
「我希望你们跟来看一下。」八云说道。
「去哪里?」
「来就知道了。」
——这家伙是怎样?居然把警察叫出去,脑袋瓜在想些什么啊?
后藤不知该如何判断,转头看向宫川。
宫川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用下巴示意后藤要走了。
既然是上司的命令就没办法了。虽然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也只好奉陪了。
「你会带路吧?」
八云点头。
宫川带头走在前面,离开方才刚返回的警署。
——这小鬼到底在想些什么?
来到停车场,后藤坐进警车的驾驶座,宫川坐在副驾驶座,然后八云坐在后座。
「然后要上哪去?」
后藤透过后视镜看向八云。
「学校。」
八云犹如陷入沉思般眺望窗外说道。
「学校?」
——越来越摸不清头绪。
现在应该早就放学了,难道他打算溜进夜晚的学校进行试胆大会吗?
「好歹你也把两个警察带了出来,说明一下吧。」
宫川用劝说的口吻询问八云。
「事先把警察找来见证比较方便,避免事后造成问题。」
八云维持相同的姿势说道。
「我们怎么可能接受那种随便的说明?」
后藤忍不住插嘴。他讲得太过抽象,根本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八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干;既然你不肯说明,只好请你下车了。」
后藤转向后座逼近八云。
原以为他会仔细说明来龙去脉,八云却低声说着「这样吗……」便打算开门下车。
「算了,有什么关系嘛。」
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宫川叫住八云了。
「宫川大哥。」
「就算是为之前揍了他道歉,今天就稍微奉陪他一下吧。」
经宫川这么一说,后藤也只能闭嘴服从了。
「去学校就好吧。」
后藤粗声粗气地说道,然后发动车子。
15
明美一个人伫立在后院的樱花树前。
陷入沉睡的校舍,散发出诡谲的存在感。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但是八云跟阿司都还没现身。
果然还是应该由我负责把佐知子带来——
宛如察觉到明美的后悔般,干枯的樱花树枝随风摇晃沙沙作响。
——八云到底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呢?
八云他看得见幽灵,但是无法除灵。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可是他却打算把相关者聚集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就像电视上看到的除灵场面一样。
不知道今天已经叹了第几次气,终于看到有人影朝向这里过来——有两个人。
明美定睛凝神细看。
那是阿司和佐知子。
阿司硬拉着面露空虚表情的佐知子手腕。
「那家伙呢?」
阿司一来到这里,立刻环顾四周询问。
「他还没来。」
「那王八蛋,该不会又开溜了吧?」
阿司紧握拳头,轻轻咬着嘴唇。
佐知子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却看似痛苦地压住胸口,向明美投以空虚的视线。
简直就像失去意志的死人。
「没问题的,八云不会逃跑。」
明美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抚阿司和佐知子。他一定早就看穿一切,而且知道要用什么方法解决这个状况。所以他不会逃跑。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明美却如此确信。
「不要!」
佐知子突然尖叫跪了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
她似乎在害怕些什么,肩膀剧烈颤抖着。
豆大的汗珠逐渐浮现额头。
「小佐,你没事吧?」
「他在哭!这孩子他在哭!」
佐知子披头散发地大吼。
阿司张口结舌,惊讶地僵在原地。
「这孩子是指什么?」
佐知子根本没有回应明美的呼唤,身体甚至开始剧烈痉挛起来。
——糟糕了。
明美伸出手打算抱起佐知子。
「还不能碰她!」
有个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是八云——
但是却还没看到他的身影。
正当明美环顾四周的时候,佐知子的痉挛越来越剧烈,她双手握拳摆在胸前,身体向后仰,眼睛都翻白了。
整个人好像失去意识了。
「小佐、振作一点。」
明美打算把佐知子摇醒。
「我说过好几次别碰她了。她只是昏倒而已,别紧张。」
八云仿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般现身了。
他没有戴上瞳孔变色片。
红色的左眼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光芒。
他凛然伫立在那里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做好了某种觉悟。
八云用踏实的脚步笔直朝这里走来。
「让开。」
八云推开明美,蹲在佐知子面前,解开她在胸前交错的手腕,用锐利的视线凝视她的胸口。
「怎么回事?」
八云无视明美的质问,缓缓站了起来。
「喂,佐知子真的没事吗?」
阿司忍不住逼近八云。
「你闭嘴!」
八云用尖锐的口吻说道,瞥了阿司一眼。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噫!你、你、你的眼睛……」
阿司嘴巴直打颤,发出惨叫。
他害怕到整张脸都僵住了。
八云至今已经亲眼看过几百次这种反应。
每次都看到这种反应,心里都受到伤害,进而质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八云面无表情推开发抖的阿司。
阿司说不出话,只能蹒跚地让出路来。
八云走向樱花树根,单膝跪了下来,扫开树根附近的枯叶,用手指缓缓描绘着裸露的泥土表面。
然后自顾自地点点头,又站起身来。
「麻烦你们挖这里。」
八云转过身,朝向黑暗扬声大喊。
一听到暗号,有两个扛着铲子的男人现身了。是个三十岁左右如熊般的男人,以及身型短小精悍,一脸凶相的中年男人。
明美认识其中一个人。
受到呼唤的两个男人,尽管浮现诧异的表情,仍旧照八云所书开始用铲子挖掘樱花树根。
八云缓缓转动脖子,看向明美。
他的眼神虚脱无力,仿佛快要熄灭的烛火般脆弱。
看到那双眼眸的瞬间,明美突然一切都想通了。
八云原本动身打算解决灵异现象,为什么却突然转变态度。
让八云踌躇不决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果然如同明美所想像的一样,八云是个怀有深厚温柔胸襟的人。
他也因此背负了许多东西,然后为此感到痛苦。
例如像母亲的事也是,只要选择憎恨她就好了,他却做不到。
所以八云责备自己,痛苦地陷入挣扎。
或许我又让八云背负了巨大的痛苦——
明美的胸口苦闷到喘不过气来。
「这是啥啊?」
把土挖到深及腰处的时候,熊般的男人出声说道。
然后从洞里丢出大石头,接着拿出二十公分大的正方形木箱。
「小鬼,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身型短小精悍的男人询问。
八云点头回应,然后拍掉木箱上的泥土。
上面写了两个汉字。
——悠太。
「打开来看看。」
熊般的男人听从八云的指示,把手放在木箱上打开盖子窥探里面。
「这、这……这不是人的骨骸吗!」
呐喊声响彻黑暗。
「既然你是警察,不过是人骨干嘛大呼小叫。」
八云面带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伸手接过木箱,用缓慢的脚步走向佐知子身边。
「喂!你不要随便碰证物!」
熊般的男人大声吼叫,但八云却丝毫不以为意,拿着木箱坐在佐知子身边。
过了好一阵子,八云动也不动地维持相同的姿势,然后终于抬起脸来看向明美。
「你过来把她扶起来。」
明美点头,扶起佐知子的上半身。
在这瞬间,似乎有个沉重犹如铁锚的东西压在明美胸口上。
「这么做真的好吗?」
八云将视线投向明美,喃喃自语地说道。
——别露出那种眼神,你没有必要责备自己。你所做的决定并没有错。
明美的脸庞自然地流露出笑容。
16
后藤仰望樱花树,吞云吐雾。
樱花树在春天宛如夸耀自身存在般盛开绽放,但是只要春天一过,就显得非常诡谲。
树根用蓝色的塑胶布包围起来,户外照明把周遭照得一片明亮,鉴识人员和制服员警交互进出,忙得不可开交。
围篱后方聚集了一堆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潮,简直就像名人访日一样骚动不已。
「喂,八云。」
后藤向同样在身旁眺望樱花树的八云搭话。
尽管八云没有回复,后藤仍继续往下说。
「为什么你知道那里有尸体?」
虽然在路上八云一个字也没说,但是八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樱花树下埋了尸体。
假设事情不是这样的话,就无法解释了。
如果不能得到足以解释状况的回复,那么就不得不怀疑八云是否涉案。
「我看得见……」
八云眯起双眼,喃喃自语。
「看得见?」
「没错,我的左眼不光是红色的。它还看得见死者的灵魂,换句话说就是幽灵。」
——你说幽灵?
「你别随便胡扯瞎掰,世界上不可能有幽灵啦。」
后藤朝向地面吐了一口口水。
把人当白痴耍也要有个限度,难道你以为我会照单全收相信你说的话吗?
「那我反过来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说幽灵不存在?」八云正经八百地说道。
那张白皙的侧脸,看起来就像浮现在黑暗之中。
「欸?」
「因为超越你能理解的范围,所以你就否定,只是这样罢了。」
「既然这样,难道你就能解释吗?」
虽然后藤也觉得自己很幼稚,口气却不由得粗鲁起来。
「幽灵不是新兴的妖怪,也不是怪物,而是人类的思念集合体。肉体死亡以后,只有情感以类似电气信号的形式残留下来,那就是幽灵的真正面貌……」
「人类的思念集合体?」
「没错,所以幽灵没办法像你们想像的一样用诅咒杀人。」
「那你刚才在树下做的事,难道是除灵吗?」
八云一脸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又不是灵媒,所以不会除灵;只是因为体质的关系,看得见死者的灵魂而已。」
「那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小孩的灵魂他已经死了,还有他真正的母亲到底是谁。」
八云的解释没有一丝可疑的地方。
反而条理分明到几乎无法反驳。
「难道你叫我相信你说的话吗?」
「我又没要你相信我。因为你问我,所以我才回答,仅只如此罢了。」
八云放弃似地突然垂下肩膀。
后藤至今看过数不尽的犯罪者,满口瞎说什么「是恶魔幽灵唆使的」之类的,一些叫人听不懂的犯案动机。
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觉得那种说法不过是借口。
但不知为何,只有八云说服了后藤,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我居然相信这种玩笑话,根本是个不合格的刑警。
后藤自嘲地笑了,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熄。
「既然如此你就告诉我吧,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面对后藤的质问,八云惊讶得两眼圆睁。
「你相信吗?」
「谁说过要信了?我只是说既然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
八云听了后藤的答覆,边耸肩边摇头,轻轻地踏出一步。
「根本用不着我来说,马上就能找到母亲了。而且……」
从他的语气听来,好像真的知道谁是母亲。
后藤等着听八云接下来要说什么话,可是八云就此不再开口说话了。
「喂!」
八云无视后藤的呼唤,笔直地跨步离去。
后藤看着他的背影,胸口疼了起来。
——明明只是个小鬼,背影居然那么哀伤。
小鬼就要像个小鬼,只要想明天的事就好。为什么那家伙总是那副哀伤的模样?
「你发什么呆啊?有恋爱的烦恼吗?」
不知不觉间站在身旁的宫川,轻轻戳了后藤的肩膀一下。
「恋爱的烦恼?是在说宫川大哥你吗?」
「少说傻话了。」
宫川面露苦笑,随后叼起香烟;可是却不打算点燃,只是咬紧滤嘴。
「刚才鉴识人员说了,那具遗体缺了一只手腕。」
听到这番说明,即便是头脑单纯的后藤,也想像得到是怎么回事。
根据畠所言,在下村医院后院发现的遗体多了一只手腕。换句话说,这两桩案件有所关联。
「为什么会埋在这种地方呢?」
「天晓得,所以现在才要开始查啊。」
所言甚是。
「别说这些了,那个小鬼为什么知道那里有遗体?」
宫川提出的疑问跟方才的后藤一模一样。照一般的想法来思考的话,任谁都会导出相同的疑问。
「他好像看得见。」
后藤在思考之前先把话说出口了。
「看得见?」
宫川的嗓音破声,皱起眉头,那副表情看起来好怪。
我刚才也是那副表情吗?——这么一想,后藤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别笑了,好好答话啊。」
「那家伙……八云他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死者的灵魂?」
宫川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把头歪向一边。
这倒也是,毕竟这说法太过异想天开了,所以脑袋会拒绝接受这件事。刚才的后藤也是如此。
「我是说,那家伙看得见幽灵。」
后藤把话说出口的同时,宫川嘴里的香烟掉到地上。
17
隔天明美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学校请假,造访一心的寺庙。
惟独一心,明美想在真相大明之前亲口把一切告诉他。
一心默默倾听明美的话语,然后接受了一切。
他的胸怀如此深厚宽阔,令明美的胸口不禁揪紧了。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因为一些微小的契机就能导致巨大的变动。
到今天为止,明美一直认为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随波逐流;但是因为跟一心和八云相遇,剧烈地转变了她的想法。
可是,等我察觉到时已经太晚了——
我明白即便道歉也不会被原谅,也不希望他原谅我。
不过,尽管如此——
穿越寺庙的楼门,在快要抵达斜坡的地方,发现有个少年的身影朝这里走来,明美停下脚步。
「八云。」
就在明美开口的同时,八云也停下脚步。
他站在银杏树夹道中的身影,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国中生。
但他的肩膀上却背负着巨大黑暗。
「你在这里做什么?」
八云尴尬地把视线落在脚边。
「我才要问八云你呢,现在应该还没放学喔。」
八云大概把明美说的话解读成责骂了,焦躁地不停乱抓头发。
「放弃讲课在这种地方闲晃的老师根本没资格说我。」
「你说得也是。」
八云说得没错。
明美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奇怪,因而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对不起,别在意。」
明美先收起笑意,再缓缓走向八云身边。
原以为八云会逃开,八云却仿佛等待明美过来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在这一刻,我终于第一次踏进八云心墙的内侧。明美心里是这么想的。
虽然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你都知道了吧?」
明美努力堆出笑脸说道。
八云眯起来的双眼,飘摇不定地摆动着。想必他心里仍旧存有犹豫吧。
——这么做真的好吗?
「对。」
过了一阵子之后,八云简短地回复。
「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就是最先去那个女生的房间时。」
——果然如此。
正因为八云看穿一切了,所以去过佐知子的房间以后,才会突然改变态度。
——你早就知道了吗?
明美回想起当时八云说的话。
「这样啊……」
「那孩子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他在找自己的母亲。」
八云的这句话狠狠地剜进明美的心窝。
——他一直在找我。
「可是他怎么会附身在小佐身上?」
既然那孩子一直在找母亲的话,他应该附身的对象不是佐知子。
而是我才对——
「白天人太多了,所以他没办法找到母亲;晚上那孩子醒来的时候,刚好那个女生因为试胆大会来到附近,彼此的波长碰巧符合。附身在那个女生身上的理由就只是这样而已。」
八云说到这里吐了一口气。
我不太懂幽灵的事,可是我好像可以理解八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出乎预料的偶然重叠造成的结果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去那个女生的房间时,哭个不停的小孩突然不哭了。然后伸出双手离开那个女生,试图攀附到真的母亲,也就是你身上。」
八云伸出食指指了过来。
犹如被宣判死刑般陷入绝望。
在那里看穿一切的八云,对明美发出「别再接近那个女生」的警告。
不过明美依然有些地方想不通。
昨晚佐知子醒来以后,说孩子已经不见了。
既然他离开佐知子身上的话——
「那孩子的灵魂现在在哪里?」
八云一语不发,视线投向明美的胸口。
仅只如此就无须多做说明了。
——他现在附身在我身上。
当时胸口感觉到的重量,就是悠太。
「有些人容易看见死者的灵魂,有些人正好相反。这跟爱的深浅无关,而是体质上的问题。」
八云静静地宣告。
——是吗,原来是这样。对不起。
明美把双手交错放在胸前用力抱紧。
「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杀了他?因为眼睛是红色的关系吗?」
从八云口中吐露了尖锐的话语。
这句锐利的话深深刺进明美的内心深处。感觉痛彻心腑——可是,我非得回答他不可。
因为我有义务必须回答他。
「没错。」
仿佛令人产生耳鸣般的一片死寂笼罩了四周。
明美生下的孩子其实是一对双胞胎。
其中一个孩子是奈绪,然后另一个孩子正是悠太。
悠太天生双眼就是红色的。
而且对明美施暴的男人也拥有相同的红色双眼。
每当看到自己的孩子就会和那份恐惧重叠在一起。
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某一天明美突然遭到绑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被凌辱、殴打了好几次。
那个男人在明美的耳畔低语。
——你生的孩子会跟我一样解放人类的憎恨。
明美无法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本能上知晓那是多么残酷可怕的事。
事到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男人的目的并非满足性欲,感觉上他真实的目的其实是生小孩。
因为某种理由,所以他选中我当作目标——
「我好害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每当看见自己的孩子,恐怖的记忆就会复苏。」
明美结结巴巴地继续往下说。
八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
其实考虑到八云的心情,就算是说谎也好,也应该回答「不是的」。但不知为何,明美心里认为就是不能这么做。
我必须从正面面对八云才行。
刚好就在同一个时期,双亲因为车祸双亡了。
明美精神上被逼到无路可走,几乎陷入忧郁的状态。
当她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到无法施行人工流产的时期了。
现实和过往记忆的界线逐渐变得暧昧不明。
悠太大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听起来跟那个男人的声音好相似,明美不知道为此惊声尖叫过多少次。
「那一天,我怀里抱着生下来还没多久的悠太。」
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奈绪乖乖在睡觉,只有悠太不管怎么哄都无法停止哭泣。
明美情绪不定地摇晃着婴儿。
「那孩子的哭声听起来就像那男人的声音,我吓到双手无力……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悠太已经倒在地板上动也不动。我……」
不知道是不小心失手把悠太掉在地上,还是故意把悠太扔到地上——
明美的记忆模糊不清。
即便记忆是正确的,这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害怕红色的眼睛,所以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明美知道自己的声音正在发抖,但她把力气集中在丹田忍着不哭出来。
明美陷入精神错乱时,下村医师提出建议。
他这么说了——幸好还没有办理出生登记,我可以当作这孩子不曾出生。
这股恶魔的低语说动了明美的心。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或许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可是我还有奈绪。
我不能把奈绪一个人丢下。
明美接受下村的提议,将双亲留下的遗产全数奉上做为代价。
然后每天害怕旁人的视线,怀抱着恐惧一天一天过下去。
——或许有一天真相会摊在阳光下。
明美应该早已获得的平稳生活,不过是幻影罢了。
我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时的我却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无法察觉。
「你真是个笨拙的人。」
八云笑了。
那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微笑,和一心十分相似的沉稳笑容。
——你为什么笑了?
明美无法理解。
「笨拙?」
「没错,我告诉你,那只是一场意外。」
「那不过是脱罪的借口。」
八云用力摇头否定明美的回答。
「那是意外,你没有把孩子扔到地上,只是不小心松开手了。」
「不对,是我杀的!因为我害怕那双红色眼睛,所以松开抱着孩子的手!所以是我杀的!」
明美用尽全身上下的力气大声喊叫。
下腹部仿佛被勒紧般阵阵刺痛。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把孩子的遗体挖起来,埋在学校的后院里面?」
「那是因为……」
我无法让悠太被埋在医院的庭园里。
出生后就被掩没的小孩——至少我想把他安置在自己碰触得到的地方。
可是既然不能将遗体送去烧成骨灰,就不能放在房间里面。
因为住在一般的小公寓,所以不能埋在院子里。
埋在学校的樱花树下是苦思之后的抉择。
明美本来打算选个适当的时机,搬到有院子的房子里,然后把遗体埋在那里。
「你有点太自责了。」
八云一脸困扰的表情。
一心也曾经像八云一样说过类似的话。
——为什么连八云也愿意原谅我呢?
「可是,我……」
「你不用再说了。」
八云摇摇头盖过明美的话语。
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真的好想早点和他们相遇。
这么一来,或许就不会被幻影所困惑,能够继续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了——
不管再怎么擦拭,眼泪依然不断满溢而出。
这个眼泪到底是为了谁而流的——即便去思考也找不出答案。
一定在事情过了更久、更久以后,我才会想通理由是什么吧。
——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赎罪,朝向明天继续活下去吗?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八云等待明美的泪水止住,低垂着双眼询问。
「……我打算向警方自首。」
八云似乎不太满意明美的回答,焦躁地乱抓头发。
「不是这件事,我想问的是……舅舅的事。」
把话说完以后,八云的耳朵有点红了起来,抬头仰望布满黄色树叶的银杏树。
像青春期少年这一面的八云,看起来格外可爱。
「刚刚我跟一心老师见过面了。」
「然后呢?」
「他知道了这一切,然后向我求婚。」
等明美把话说完以后,一心犹如弥勒菩萨般的面容,突然变得跟煮熟的章鱼一样红通通的,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跟我结婚好吗?」
因为话题实在突然跳太远了,明美只是整个人愣在原地。
「很像舅舅的作风。」
八云把身体弯了起来捧腹大笑。
——原来八云也会像这样笑啊。
不管再怎么说,他果然还是个孩子。明美再次切身体会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像他这样笑着吗?
「你决定怎么做?」
笑了一阵子以后,八云如此询问。
「一心老师其实是我的初恋。」
「然后呢?」
「八云,你反对吗?」
「那种事又不是由我决定的,随你们高兴就好。」
「我是杀人犯喔。」
「烦死了!法律又没有规定杀人犯跟和尚不能结婚。再说你也不会被冠上杀人罪名,如果你是在替我担心世俗的眼光,那你也想错了。我根本无所谓。」
八云连珠炮地说道。
还真是笨拙到不行的祝贺词。
但他的话语远比任何人都更加渗入了我的内心——
「在我回来之前,奈绪就拜托你们了。」
八云露出腼腆的笑容,然后点点头。
只要有他们在的话,我就不用担心奈绪了吧;虽然大家都很笨拙,可是那个家里具有深厚的爱。
「以后你要叫我妈妈喔。」
「我拒绝!」
八云又把脸别了过去。
他真是爱逞强。现在就算了,反正近期内我一定会让你叫我一声妈妈。
「还有,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老师会去找你,以后你要好好上课。」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虽然发生了许多料想不到的事,但或许就跟八云和一心所想的一样,因为这桩案件为契机,开始有了巨大的转变。
——我还想再跟大家多相处一些。
这个诱惑掠过明美的脑海,她摇摇头甩开这个想法。
用不着急于一时。
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时间能和他们共度。所以,在那之前——
「我得走了,要是不快点的话就不是主动自首,而是遭受逮捕了。」
明美说出自虐的话语,踏出第一步。
「喂,我这么做真的好吗?」
走了几步以后,八云的声音传了过来。
明美没有转过身去,因为八云一定也是背对着她——
「你没有错。就算最后结果有多悲伤,你都贯彻了自己的信念。我认为八云你生来一定是负责引导许多无法获救的灵魂,所以……」
「那是你自私的想法。」
八云像是要盖过明美的话语般说道。
或许这个说法确实是很自私。话虽如此,我也希望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下次见。」
明美背对八云说道,开始缓缓走向银杏树并列的道路。
黄色的树叶,漫天飞舞、盘旋而下——
18
明美站在烧成一片灰烬的医院前面。
前往警署询问宫川队长人在哪里,他们说就在这里。
现场搜证已经结束,虽然拉上绳子围了起来,却没有看到人影。
明美穿过绳子,一脚踏进医院的占地里面。
充满不悦回忆的地方,像这样毫无痕迹消失无踪,反倒让人感到有些哀伤,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这里禁止进入。」
明美闻声转过头去,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人是像熊般的男人,他是姓后藤的刑警。然后另一个人是刑事课的队长宫川。
明美沉默地向他们行礼。
「你是昨天在学校见过的老师吧。」
后藤指着明美大喊。
宫川皱起眉头,一边用掌心摩娑下巴的胡须,一边摆出陷入思考的模样。然后终于「砰」地拍了手。
「我想起来了,老师。你就是两年前那桩案件时……」
宫川把话说到这里就闭上嘴了,想必很难以启齿吧。
明美在两年前见过宫川——
是在明美从绑架中逃离,接受警方安置的时候。
虽然实际上负责应对的是女警官,不过宫川也是当时负责追查犯人的搜查人员之一。
本来他们应该没有机会碰面直接对话,却偶然在医院的会面室碰个正着。
——我一定会逮捕他。
当时宫川用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说道。
或许那句话并不是对明美说的,只是他在自言自语罢了。
可是他的表情充满真心诚意,明美认为他和自己的父亲十分相似。
明美为了逃避罪恶感,决定密报下村的犯罪行为时,选择宫川作为对象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其实,我有话想对宫川先生说。」
来这里之前明美心里有些退缩和不安,可是现在却冷静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宫川点头回应明美的话。
「要换个地方谈吗?」
「没关系,在这里谈就好。」
听了明美的话,宫川穿过绳子,一脚踏进医院的占地中。
后藤也随后跟上。
「对不起,我还没逮捕犯人。」
宫川面露苦涩的表情点燃香烟。
「没关系,那件事已经不要紧了。」
听了宫川恳挚的话语,明美摇摇头。
宫川默默地咬紧双唇。
后藤大概是无法理解他们在谈些什么,抱起胳膊面露不悦的表情,但是并不打算插嘴。
「那么,你想说什么?」
「今天我是来自首的。」
宫川聼不懂明美的话是什么意思,吞云吐雾的同时,视线在空中飘摇不定。
「自首?」
「没错,我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后悔,所以想要向警方自首。」
「老师,难道你顺手牵羊了吗?」
「不,我犯下的是杀人罪。」
宫川嘴里的香烟掉在地上。
仿佛要确认真伪般,宫川朝向明美投以锐利的视线。
明美只是静静承受他的视线。
「拜托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宫川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说话。
明美点点头,然后开始娓娓道来。
「昨晚从学校里挖出了婴儿的遗体对吧?那其实是我生的孩子,名字叫做悠太。他生下来还没几天,就被我亲手杀害了。」
「那孩子该不会是在那桩案件时……」
明美一点头,宫川立刻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或许他正在责备至今依然无法逮捕犯人的自己。
可是假设宫川将犯人逮捕归案,明美认为自己依然会杀害悠太。所以,宫川没有理由感到自责。
「这间医院的医师,在我杀害孩子以后,提议我隐瞒这项事实。我接受他的建议,没有办理出生登记,就把孩子埋起来了。」
宫川露出陷入思考的表情。
「该不会找上我密报的人就是你吧?」
明美默默点头回应宫川的疑问。
下村对明美道出自己的犯罪行为。
买卖人口,非法人工流产,杀害出生后的婴儿——明美无法原谅下村志得意满地向她夸耀这些事。
明美之所以选择密报这个手段,是因为她想要隐瞒自己犯下的罪行。可是仔细想想,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或许连明美自己也没有察觉,其实她内心深处想要遭到警方逮捕,借此从罪恶感中获得解脱。
「喂,老师。你恨自己生的孩子吗?你满脑子都想着要杀害他,想到无法停止的地步吗?」
「没有到憎恨的地步……但毕竟会和那桩案件重叠在一起,所以我对他确实感到很恐惧。」
明美试图把话说出口,但不管怎么听,果然都很像自圆其说的借口。
「这样啊……那你是用什么方法杀害他的?」
「孩子在我的怀里哭了起来,听到他的哭声时,我失神松手把他摔在地上,然后……」
宫川张口结舌地望向她。
「只是这样吗?」
「是的。」
明美作出回复的同时,宫川大声笑了出来。
「老师,我跟你说,那不算杀人。」
宫川把手放在明美的肩头上继续往下说。
「所谓的杀人,要先有杀机才能成立。你心里根本没有杀机吧,所以这不算杀人。而且就算是过失致死好了,判断基准是你是否曾经事先针对可预知的危险采取对策,但你又不是用勉强的姿势抱着孩子,所以很难证明犯罪事实。」
「这是什么意思?」
突然冒出一大堆专有名词,明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欸,简单来说那只是意外。虽然可能有遗弃尸体或伪造公文的嫌疑,但只要多方考量应对得当,应该可以获得缓刑吧。」
明美终于听懂宫川说的话,腿软到快没力气站住了。
说实话,明美原本料想着,从监狱里出来大概是十年或二十年以后的事。
可是现在却不用多等,马上就能和一心他们一起生活——
明美明白自己亲手导致孩子死亡,怀有这种情感实在太不应该;就算如此,喜悦依然涌上明美心头。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还有明天。
明美心里这么想着。
——哇。
耳畔传来婴儿的哭声。
同时背后传来剧烈的痛楚。
仿佛灼烧般的痛楚。
压住背部转头一看,下村就站在那里。
他的双眼充血,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抓着刀子刺在明美的背上。
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是你吗?是你说出去的吗!?我明明帮了你,你却恩将仇报!」
宫川和后藤打算制服下村。
可是已经太迟了。
下村把刀子从明美背上拔出来,横向挥了一刀。
刀尖切断了明美脖子上的动脉。
赤红的鲜血在眼前喷溅四射。
明美开始耳鸣,身体变得虚脱无力,宛如沉浸在水中无法呼吸。
天空就在眼前。
云朵层层重叠,遮掩了太阳。
冲上前来的宫川朝向这里大喊,可是明美什么也听不见——
意识逐渐模糊。
好痛苦。
悠太也尝过这种滋味吗?
是这样的吧。对不起,悠太——
既然我杀了你,不能只有我得到幸福对吧。
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要过去陪你了。
对不起,奈绪——
妈妈好像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
我好想一直看着你慢慢长大。
对不起,一心老师——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我做了个美梦,亲身体验到幸福的感觉。
对不起,八云—
谢谢你愿意原谅这样的我。
因为有你在,所以最后我才能获得救赎——
你以后也会碰上许多更加悲伤、更加痛苦的事。
可是你一定没问题的。
因为,八云你——
19
佐知子爬上通往屋顶的楼梯。
虽然我不知道八云做了什么,不过从那天晚上之后,婴儿就不再出现了。
心仪的对象为我伸出援手,我还真是个幸福的人。
——我得好好谢谢他才行。
虽然佐知子心里是这么想的,却突然发生了令人震惊的案件,级任导师明美遭人杀害了。从那之后,八云有好一阵子没来上学。
今天他好不容易来学校了,结果早上的朝会一结束,他又一如往昔翘课了。
现在明美不在了,已经没有人会去把他找回来。
——以后得我由去找八云才行。
佐知子怀抱着类似使命感的心情。
因为接受八云的帮助,佐知子感觉到近乎命运的东西,对他怀抱的心意也比以前更加强烈。
佐知子爬完楼梯,打开门走到屋顶上。
发现八云贴在围篱上,茫然眺望后院景色的背影。
在佐知子眼里看来,他的背影仿佛在等待某人。
「八云。」佐知子向他搭话。
可是八云连头也不回。
「是八云你救了我对吧,真的非常谢谢你。」
佐知子鞠躬致意。
「我又没打算救你。」
八云用倦怠的语气说道。
他不会夸耀自己所做的事,也不会故意卖人情。
这就是八云潇洒的地方。
「那也没关系,让我做些什么谢谢你吧。」
佐知子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说道。
——八云,转过来看一下我吧。
佐知子在心中祈祷着。
是愿望传达到他那里了吗?八云缓缓转过身来,眯起双眼看向佐知子。
简直就像雕刻般端正的五官。
光是他的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就令人怦然心动。
——一定只剩下现在这个机会能传达我一直累积在心中的情意。
有种直觉如此告诉佐知子。
「我跟你说喔,虽然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其实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顺着一股气势把话说出来了。
佐知子的脸染上一片红,等待八云的回复。
明明佐知子紧张到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八云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能当你的女朋友吗?」
佐知子感到胸口苦闷不已,但依然把话问出口。
八云一语不发地低下头,拿下左眼的瞳孔变色片,抬起脸庞。
那只染上赤红的左眼看向佐知子。
——跟那婴儿一样的红色眼睛。
佐知子心中逐渐冲淡的恐惧感再次鲜明的复苏。
——我不要,好可怕,好可怕。
佐知子捂住嘴巴,忍不住把眼神从八云身上移开。
「你们只会用那种方式看人,既然只看表面的话,就别接近我。」
八云冷冷地说道,缓缓踏步离去。
佐知子全身瘫软无力,当场跪了下来。
20
后藤把车停在国中的校门前面,倚靠在驾驶座的座位上。
操场传来学生们的喧闹声。
前几天发生的那桩案件仿佛不曾发生过。
人类总是会遗忘对自己不利的事,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能够遗忘,所以才能继续活下去。
后藤也是这么活过来的。
——可是那家伙又是怎样呢?
后藤的脑中浮现八云的脸庞。
要是像他那样不管什么事都从正面承受的话,总有一天整颗心会支离破碎。
即便如此,后藤也没办法为他做些什么。
这点我心知肚明,可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他来了。
后藤发现窗外八云的身影,开门下车。
「喂,八云。」
八云虽然察觉到后藤的存在,却装做没发现的样子,打算跨步离去。
「喂,我叫你等一下。」
后藤一把抓住打算走过去的八云肩膀。
「干嘛?」
八云停下脚步,却甩开后藤的手,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受不了,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浑身带刺。
「有两件事。」
「有话快说,浪费时间。」
八云伸手乱抓头发。
「第一件事,我想告诉你那位老师最后的遗言。」
八云原本往上吊的眼角,稍微垂了下来。
「最后的……遗言?」
八云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湿润。
本来他应该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哭泣的,可是八云一直在逞强。
「没错,那位老师最后喊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八云张口结舌,十分诧异。
他当然会感到惊讶,不过这是事实。
明美背后遭人刺了一刀,咽喉被切断,在生命逐渐消逝之时,呼唤了八云的名字。
虽然后藤不清楚详情,可是身为见证她死亡的人,有种使命感驱使他非得把这句话传达给八云知道。
因为他没能救回明美的生命,所以至少想以此赎罪。
「谢谢你愿意原谅我,八云,你……」
后藤把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然后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是很遗憾的,接下来的话!
「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她就断气了。」
「你真是没用。」
八云扭曲表情叹了一口气,然后打算直接离去。
「等一下,我不是说有两件事吗?」
后藤抓住八云的手腕,让他面向自己。
八云焦躁地咂嘴,可是这点程度才吓不到后藤。
「你说你看得见幽灵吧?」
「你不是不相信吗?」
被他说中痛处了。
毕竟一一辩解也很麻烦,后藤干脆当做没听到继续往下说。
「我有东西要你看一下。」
后藤边说边从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拿到八云的眼前。
「这是干嘛?」
八云面露惊讶的表情。
「在某个发现遗体的案发现场拍摄的灵异照片。」
「看也知道。」
「我要你帮忙协助搜查。」
八云一副无法置信似地摇摇头。
「你打算利用我吗?」
「不行吗?脑袋好的家伙,就该拼命埋头处理文书工作。像我这种体能发达的白痴,就负责四处奔走。每个人都活用自己拥有的特殊技能,这就是所谓的社会。」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一样。既然你看得见,就好好活用这点吧。这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八云用宛如看见思心东西的眼神看向后藤。
——无法理解。
他的表情仿佛正在这么说。
可是后藤并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既然你看得见,就帮个忙吧。」
后藤再次往他背后推了一把,可是却徒劳无功。
八云一语不发,快步离去。
后藤本来烦恼着该不该追上去,不过今天还是先算了。
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
「你也没啥特别的,只是个小鬼。看得见幽灵又怎样?那种事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别认输了。」
后藤朝向八云的背影低语。
21
八云进入寺庙的主殿,盘腿坐下。
挑高的天花板,冰冷的木头地板,线香的味道。
每当碰到无法整理思绪的时候,八云总是会来到这里。
和释迦牟尼像互相对峙。
在那双开悟的半睁眼眸前,总觉得整颗心的防备都被卸除下来。
——我做的事是错误的。
现在后悔的波浪支配着八云的内心,化为巨大的起伏,不断席卷而来。
因为我做的选择,导致将明美逼上死路。
——我果然还是应该视而不见。
佐知子那种人别管她就好。
事实上八云心中确实怀有淡淡的期望,或许借由参与案件能够带来一些改变。
可是像这样插手管了多余的案件,反而导致许多人陷入不幸。
真相并不代表一切,有很多事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不信神也不信佛。
他们谁也救不了,八云日复一日看着无法获得救赎的灵魂。
他们几乎都不过是万念皆空,终将消逝的存在——
我明明救不了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为什么我天生具有让别人陷入不幸的体质?
因为这只眼睛,我遭受他人排挤,差点被母亲杀害。
因为这只眼睛,害我重要的人陷入不幸,甚至成为夺去她生命的契机。
——我已经受够了。
我再也不需要这种眼睛了。
八云把手伸进书包,从笔袋里拿出小刀。
——要是看不见的话,就不用受苦了。
八云滑动拇指,将小刀的刀刃推出来。
喀哒喀哒的声音响彻主殿。
八云举起小刀的刀尖。
他完全不害怕失明,也对疼痛毫无恐惧。
这么一来我就能得到解脱,再也不会害任何人陷入不幸。
这股舒服的安心感逐渐在心里扩散开来。
——既然你看得见,就好好活用这点吧。这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在校门口碰面的后藤所说的那句话掠过脑海。
我并不是选择逃避。我活用能力的结果却导致别人丧命,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了。
这只眼睛会害人陷入不幸。
八云把力气集中在手上,把小刀刺向左眼。
有切到东西的触感,但是却不觉得疼痛。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在地板上。
一心的手就在眼前。
小刀的刀刃就快要刺进八云的左眼了,一心握住刀刃制止了他。
啪叽地发出声响,刀刃折断了。
八云无法理解一心采取行动的理由。
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身体保护八云的左眼?
「别做傻事。」
一心的手掌不断流出鲜血,却依然面露安稳的微笑。
「干嘛阻止我?」
「你的左眼看得见死者的灵魂,一定有什么理由才对。不要逃避它。」一心静静地说道。
「理由?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我的左眼只会害人陷入不幸!」
「你说错了。」
一心用力将八云一把抱了过来。
一心心脏跳动的声音,传进八云的耳朵里。
——好温暖。
「我自己也是一样,只要我还有这只眼睛,就会被当作怪物,看见不看也好的东西,让我这么痛苦!」
八云扭动身体使劲挣扎,试图逃离一心的怀抱。
一心更加用力抱紧八云不让他逃离,然后摇摇头。
「既然如此,我也选择跟你一样,接受他人怪异的眼光吧。」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为了我拼命做到这种地步?
八云他无法理解。
连亲生母亲都抛弃他了,为什么一心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就是因为有你和老师这种人,我才会犹豫。」
「又有什么关系,人类就是在犹豫中活下去的。」
「这么一来,什么也不会改变!」
八云大声吼了起来。
「会改变的。」
「才不会!」
「不,一定会变。总有一天,会有人对你说那只左眼很漂亮。」
「别安慰我了。」
「我不是在安慰你。总有一天一定会出现一个人,愿意从正面直接接受你天生的模样。就像那个人一样。」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
我已经看腻别人看见红色左眼的反应。
恐惧、隣悯、同情——
只是眼睛的颜色不一样而已,却被投以犹如看到异样生物般的眼神。
要是心里怀抱期望,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不会的,一定有那种人存在。」
一心用强硬的口吻断言。
「就算有好了,我又会害他陷入不幸,就像老师一样……」
就跟明美一样,最终有个悲伤的结局在尽头等着。
一心又用力摇头。
「明美她真的很不幸吗?」
「咦?」
「我的眼睛看不见明美的身影,可是你应该看得见才对。八云,你告诉我。明美她正在悲伤哭泣吗?」
听了一心的话,八云抬起脸来。
八云的眼里清楚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她现在就在这里吧。」
八云咬紧双唇点点头。
「那个人……笑了。她真的……笑得很开心……」
「这样啊。」
一心简短的回复,仰望天花板。
泪水从八云的眼睛不断满溢而出——
那个人的身影逐渐消失。
拜托你别离开。
八云离开一心,爬着追赶明美的灵魂。
「不要走!」
他一边大喊一边伸长了手。
可是却碰触不到她。
明美的身影仿佛融化在空气里面,缓缓消失。
最后的瞬间,仿佛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八云,你没有错,你贯彻了自己的信念。
——还有,谢谢你。
终章
紧握的拳头上滴落泪水。
晴香听完这番话,毫不在意身旁的视线,剧烈地哽咽起来。
情感的浪潮满溢而出,无法压抑自己心情。
犹如撕裂身体般令人感到痛彻心扉——
明美心中怀抱的并非什么天大的期望。每个人所期望的不过是「想要过着平稳生活」的微小愿望。
可是这些愿望一次也不曾实现,宛若泡沫般破灭消逝。
晴香在心里描绘不曾见过的明美身影,然后又哭了出来。
不知道就这样哭了多久。
晴香好不容易擦干眼泪抬起脸庞,就看见一心绽放微笑的脸庞。
「你还好吧?」
晴香虽然默默点头回应一心的话,可是此刻的她脆弱到如果不拼命保有自我意识,眼看着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了。
「所以那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抛弃希望。」
后藤一脸不好意思地边抓头边说道。
晴香的脑海浮现八云过去曾经说过的话语。
那副别扭的态度之下,偶而显露的温柔。
尽管差点遭到母亲杀害,却依然相信旁人,试图找出希望的强韧心灵。
一定是一心和明美带给八云力量,支持他这么做。
光是思考这些事,晴香又快要哭出来了。
「有没有明美小姐的照片?」
就算只是一眼也好,晴香想要亲眼看看改变八云的明美是什么模样。
晴香受到这股冲动的驱使而提出疑问。
「照片吗……我找找看。」
一心喃喃低语地起身离席,走出起居室。
「一心不在我才跟你说……」
后藤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说话。
「什么事?」
「案件还有后续发展,一心拜托我做了某件事。」
「拜托你做事?」
晴香试着想了一堆,可是完全想像不出来会是什么事。
「对,就是伪造老师的死亡证明书。」
「伪造?」
大致上来说,一心和伪造这个词根本连不起来。
为什么有必要做这种事?而且到底是篡改了什么地方?
想必是有什么深奥的理由才对,可是晴香不可能会懂。
后藤先留意环顾整个房间,清了一下喉咙才开始说话。
「就是把日期延后了一天。」
「把日期延后一天?」
——为了什么?
「他想要先办理结婚登记。」
后藤把答案说出口。
光是这一句话就足够解释一切了。
晴香也可以体会一心的心情。
他一定想要以家人的身分接纳明美吧,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为了收养奈绪。
如果要收养非婚关系对象的小孩,就得处理一些麻烦的事。可是,如果是继父的话,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一想到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心,晴香的胸口又开始苦闷了起来,眼睛渗出泪光。
「你别说多余的话。」
不知不觉之间,一心回到起居室了。
后藤连忙别开视线,装做没听到的样子。
一心放弃似地说了声「算了」然后坐下来,把一张照片放在矮桌上。
这是在学校举办活动时拍摄的照片。以校舍为背景,全班都拍在照片里面。
那个人就在第一排最前面的地方。
因为照片太小张了,所以没办法清楚看见她的脸。不过看得出她是个既沉稳又漂亮的女性。
「明美的照片只有这张而已。」
一心表情落寞地说道。
「这样啊……」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的话,就算勉强也应该先多拍几张照片……现在说这种话也太迟了。」
或许是没有照片,但明美的身影一定深刻烙印在一心和八云的心中。
虽然晴香不曾直接见过明美,但她发誓要把明美的事牢记在心里。
晴香看着照片,突然发现某个在意的人。
他站在第一排最右边。只有他一个人,一脸不高兴地低着头。
尽管长得有点矮,发型也不一样,脸部的轮廓跟现在一点也没变。
「这该不会是八云吧?」
「没错,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吧?」
一心点点头。
经他这么一说,他散发出来的气氛确实不太一样,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八云从那时候开始一点都没变,还是别扭得要死。」
后藤不悦地抱起胳膊。
「你说谁很别扭?」
听到耳熟的声音,晴香连忙把视线移过去。
八云一如往常睡眼惺忪的模样,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奈绪也在他的身旁。
八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呵欠,然后抓了抓睡得歪七扭八的头发。
「快把照片藏起来。」
经一心这么一说,晴香反射地抓住照片,把手藏到身后。
就在这瞬间,眼神和八云对上了。
「你刚才藏了什么?」
「哪有……什么都没有啦,是你想太多了。」
晴香故意装傻。
不过八云一定早就看穿了,
「说到底,你在这里干嘛?」
八云表情扭曲,一脸不耐烦。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晴香拼命想着要怎么编借口,奈绪突然朝她的胸口扑了过来。
从刚才说的话来推测,对八云来说,奈绪算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八云之所以会对奈绪这么温柔,或许是因为她是和自己最相近的存在。
——你妈妈真的是很好的人喔。
晴香在心里对奈绪说道,抚摸她的头。
这个想法传到奈绪心里,她抬头仰望晴香的脸,用力点点头。
「回答我的问题。」
八云双手抱臂逼近晴香。
晴香原以为可以靠奈绪闪躲话题,不过八云可没这么好应付。
「欸,那种事就算了啦。」
一心边啜饮茶水边笑了。
「不行,为什么连后藤大哥也在?拜托你别再拉我去查案了。」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追着案件跑。」
后藤恼羞成怒说了不明就里的话。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人。」
虽然八云焦躁地说出这句话,不过他大概是放弃了,接着盘腿坐下来。
晴香觉得围在矮桌边的大家,感觉就像真的家人一样。
挂念八云的人,爱慕八云的人,利用八云的人——
虽然每个人怀抱的情感各自不同,大家都透过强烈的牵绊连结在一起。
「今天叫寿司好了。」
一心拍手提议。
「我只吃上等的寿司。」
「我又没有邀请后藤你。」
一心斜眼看向后藤。
后藤张开嘴巴打算说些什么,或许是领悟到自己根本说不过他,所以冷哼了鼻子一下,转过身去。
「要叫寿司啊,那么我顺便做点什么好了。」
晴香提出别的建议。
八云哼了鼻子一下嘲笑晴香。
「我可不想吃坏肚子,所以我跳过。」
八云用双手打叉,随后站起来。
「我先声明喔,我对做菜可是很有自信的。」
晴香意气用事地出言顶撞,可是八云兴味索然地大打呵欠。
后藤嘲讽般的大声笑了。
一心则面露安稳的微笑。
——明美小姐,虽然你的愿望没有实现,但我们会像这样继续向前迈进,请你在身旁守护着我们。
希望这种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我微小的愿望是否能实现呢?
晴香心里突然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