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乌云
结果晚宴后,恰克慕感受着倦怠和疲惫,经过中庭朝着分派给他的别馆走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修格,然后修格背后跟随着护卫的卫兵以及伺候的随从。
天空中的月亮皎洁明亮,强烈的晚风吹过中庭树木沙沙作响后,转眼间寂静笼罩下来。
(……下雨了?)
恰克慕突然感觉闻到了浓烈的雨水味,仰望天空。可是,夜空不见丝毫乌云的踪影。
即使如此,鼻腔深处还是有水味——皮肤有种水的冰冷感。
恰克慕听到有人在呐喊。鸟儿发出带着悲伤的声音。
突然,尖锐的痛楚从眉宇之间的一点,朝着身体深处流窜,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充满压迫感的水味彻底包裹全身,呼喊求救的声音摇晃着身体。
恰克慕看见了——透过中庭的许多花朵延伸出去,美丽清澈的水面。
在那片琉璃色的水中,有个小女孩慢慢地在跳舞。带着仿佛醒来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迷途羔羊般困惑又胆怯的眼神。
一条发光的线从少女的额头,延伸到王宫的一个房间,受到那条线吸引过去……立刻就像烫伤一般地退回来。这个动作,无止尽地不停重复。
有种讨人厌的味道。往线的前端看过去,就感受到让人想呕吐的烧焦味,恰克慕赶紧将视线从线上移开。
这个时候,他和少女四目交会了。一瞬间,有如遭到闪电集中的冲击贯穿恰克慕全身。
在世界与世界的缝隙中——无处可去者的悲哀。全身浸没在异世界的人的无底担忧,渗透进入恰克慕的内心。
“殿下!”
修格的声音冲入耳中。同时,一边卷起漩涡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纳由古的风景一边远去消退。
(……不行。我不能倒下。)
恰克慕死命企图维持清醒。眼前变得昏暗,头颅响起“唧——”的声音。不安的吵杂声从背后传来,恰克慕咬紧牙关打直身子。
太子不能倒下。太子是国家的神圣灵魂。恰克慕要是倒下,随从们会感到不安害怕的。恰克慕用力吸气,静静睁开双眼。然后,面带微笑转头看着随从。
“……我没事。不用担心。”
虽然隔着薄布,但感受到恰克慕和善的笑容,随从们的紧张感也就放松了。
再度前行的时候,修格偷偷地小声问道:
“殿下,您真的没事吗?”
恰克慕虽然点头,但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打转,摇晃着内心。
“修格,这个中庭里,现在有‘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在。”
修格吓了一跳,摸索着附近一带的气息。恰克慕轻轻点头。
“……在这里的,是灵魂。”
恰克慕边让视线飘向空中,边低声说:
“她在向我求救。尽管只有短短瞬间,但有如闪电的感情已经传给我了。那个小女孩,明明回到了这里,却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去,所以正在哭泣。”
修格因为事情太惊人,只能茫然地望着恰克慕。
“……修格,我也闻到了,你说的那种拓卢尬的根的味道。”
恰克慕以隐藏焦躁的双眼看着修格。
“那个小女孩的身体在后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了吧。”
“是的。可是,殿下……”
“别说了,修格。我都知道。”
恰克慕紧皱眉头瞪着空中。
“我都知道。”
(该怎么办,我才能救她呢。)
尽管听着求救声,却怎么都无计可施。
恰克慕用力大大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
迎接思考着被弃置在纳由古的小女孩的事情而返回寝室的恰克慕的,是萨尔娜的天大消息。
萨尔娜清楚显现出等恰克慕等了很久的样子,跑到恰克慕身边。
“恰克慕殿下,请您听我说。”
萨尔娜一脸迫切地牵起恰克慕的手。平常不能为人触碰的恰克慕,让这冰冰凉凉的手的柔软触感吓了一跳。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这个阴谋的幕后主使者是谁!”
恰克慕与修格,还有在萨尔娜背后的塔鲁桑,全都安静聆听萨尔娜激动诉说的详情。
听着听着,恰克慕感到寒冷越发渗入体内。
从大海远方涌起漆黑的乌云,逐渐蜂拥而来。那片乌云,不只会覆盖塔鲁桑,迟早有一天也会逼近新悠果王国吧。这样的预感攫住了恰克慕。
以前对于“悠果王国”这个名称,就只是出现在神话中的遥远之地的印象。充满战乱,位在遥远南方的祖先之地。那个国家遭达路休帝国征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也只有产生有如在听故事一般的感慨而已。
可是现在,人在面对这片海洋的国王里,听到遭达路休帝国征服的悠果人变成了走狗,魔掌的指尖正伸向北方大陆,不安首度在恰克慕的内心中摇晃——如果达路休帝国并吞了桑可尔,便能搭起大军渡海的“桥”。这样一来……达路休应该也会进攻新悠果王国吧。
恰克慕不懂何谓战争,只能想像。但是,说不定亲身体验战争的时候,会来得出乎意料地快。
如此一来,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对呢。
所谓“神圣国家的灵魂”这种虚名,恰克慕打从心底觉得无聊。他认为太子这个地位,不过是个不允许过着和人们有温暖接触的生活的冷酷枷锁罢了。然而这个枷锁确实套在自己身上,前方挂着的,是所谓人们的生活这种非比寻常的沉重东西。
光是恰克慕一个踉跄,脸色发白的随从们就会……深信他是神圣太子的人们十分崇拜他。这些人的深信不疑,变成沉重的枷锁束缚住了恰克慕。多到数不尽的苍白脸庞——凝视的依赖视线,有如又黑又重的乌云爆增膨胀,掩盖过整片脑海。
恰克慕看着萨尔娜。
“虽然您的话还不出推测的范围,但可以说得通。我认为放着不管是不好的。考虑到你们现在的情况,我很想靠我们立刻去处理,但是很遗憾,我们终究是外人,对桑可尔的情况实在太不了解了。不管怎么想,能免于阴谋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告诉桑可尔王室的人这件事。
您跟卡莉娜公主能心灵相通到什么地步?她是信得过的家人吗?”
萨尔娜眨了眨眼。
“姐姐……是个聪明人。桑可尔王室的女人中,她是立场有如指导者的人。虽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我认为她会相信这件事。”
恰克慕望着萨尔娜的眼眸。
“……您能去跟卡莉娜公主说吗?”
这等于就是舍弃暗中逃亡,跟塔鲁桑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的那条路。要是众人相信也就没事了,但万一没人相信,那么等待着塔鲁桑的命运就是死刑。萨尔娜虽然想要下定决心,但转眼间又踌躇起来。塔鲁桑将厚实大手放在姐姐肩上。
“姐姐——我不是一个会因为珍惜自己性命却让国家陷入危险的窝囊废。”
萨尔纳抬头看着弟弟。接着,再度面对恰克慕,用力点头。
“我去跟姐姐说,尽快就去。”
“有没有哪条密道可以从这里到卡莉娜公主那边又不让人发现的?”
萨尔纳的脸上有些阴霾。
“到中庭是有。可是,那边过去就……”
恰克慕抬头看修格。
“——事情就是这样啦,修格。”
修格苦笑。
“也是啦。这样就只能邀请卡莉娜公主过来这边了吧。”
恰克慕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着修格。因为他已经做好一半的心理准备会遭到拒绝。不过,立刻又一脸紧绷。
“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是的。在跟卡莉娜公主谈过之后,如果事情的轮廓稍微清楚一点,为了让我国有所警戒,就必须派使者回去。”
为了感谢您今天的接待,想要送点小礼物给您——恰克慕太子这么提出邀约的时候,卡莉娜就已经察觉到有谁躲藏在恰克慕太子的房内了。
然而,当她到了恰克慕太子的房间,聆听着萨尔娜所说的阴谋之事时,即使是稳重如她,也不得不因这意外的事情大吃一惊。
“咒术?意思是说有悠果人施咒在塔鲁桑身上?”
修格对如此低语的卡莉娜说道:
“施咒者究竟是否真的是悠果人,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不过,我可以保证确实有施咒这回事。”
卡莉娜直愣愣地仰望着修格的双眼,一会儿后,燃起强烈的光芒。
她将视线转向萨尔娜。
“你刚刚说,引来那个咒术师的人是亚朵尔吧。”
萨尔娜表情僵硬,但双眼坚定地望着姐姐,点了点头。卡莉娜沉默了一下子,不久后眨了眨眼。
“你的检举毫无证据,只是个人推测。但是,在我置之不理的很多事情里面,教人在意且互有关联的事实真的是太多了。”
卡莉娜轻轻摇头。
“我丈夫很容易遭人煽动。我知道他在偷偷摸摸图谋不轨,但如果他真的要让塔鲁桑杀死卡尔南兄长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他。”
卡莉娜在心中低语。
(愚蠢的人呀。虽然我不知道你能承诺些什么,但受控成为达路休帝国的走狗所编织的美梦,结局是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言的。为什么你不懂呢?)
卡莉娜像是死心一般地摇摇头,视线回到萨尔娜身上。
“你的推测要是对了,那事情可就严重了。再也没有那件事比这更需要注意的。因为对达路休帝国而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如果那个咒术师正如修格大人所言,能够利用奇怪的方式看到这边的情况,那么我想他应该会打算一口气刺进王家的心脏部位吧。”
“假如我是达路休的君主……”
恰克慕低声说道。
“既然有这么绝佳的机会,就不会呆呆等待阴谋的成果。我会把军队调派到前方去。各个岛屿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卡莉娜睁大眼睛。
“真不愧是恰克慕殿下。就像您所察觉的,达路休帝国海军已经入侵桑可尔的边界了。”
众人吃惊得倒吸一口气望着卡莉娜。
“姐姐您说什么!那么,您为何还如此从容?”
卡莉娜看了弟弟一眼,接着视线回到恰克慕身上。
“我们已经进入备战了。因为我们获得了非常详细的情报,所以打算只要备战一完成,就会让看岛人回到自己的岛上,摆出阵势迎战。
不过,假如看岛人之中有先以敌人的意思为重然后再采取行动的人,那么首先就必须加以排除。希望身体不要从内部开始被咬破。”
卡莉娜叹了一口气。
“本来撒感群岛就是达路休帝国真有心进攻的话,桑可尔国军根本来不及迎击的地区。当然,那边现在是有军船在戒备,不过就算这样,要是达路休帝国发动攻势,那边连三天都撑不了。这一点我早就心知肚明。”
恰克慕吃惊地看着卡莉娜。这个美丽的女人,把自己国家的岛说成是不需要的石头,一点都不奇怪。
看到恰克慕这副表情的修格,在恰克慕开口之前对卡莉娜说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您的做法吧。”
恰克慕莫名其妙地看着修格。
“即使达路休帝国攻陷了撒感群岛,但是,要是其他岛屿能在那段期间内准备好坚固的防卫体系,那么最后达路休帝国还是无法打倒桑可尔王国的。不管再怎么强大的帝国,如果要直接跟对这片海洋瞭若指掌的桑可尔海军正面冲突,就无法避免承受重大伤害。因为南方大陆的诸国,总是瞄准着彼此间的嫌隙,仿佛是鲨鱼一般。所以只要看到达路休帝国稍微衰败一点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游过去咬住不放。”
修格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冷静地补充道:
“意思就是,桑可尔王国很强大,也可以保护最南端的群岛——借着这样的局势,不让对方有出手的意图。”
卡莉娜的笑容加深了。
“您说的对。”
修格微微低头示意。
塔鲁桑犹豫地询问卡莉娜:
“可是姐姐,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看岛人要参与达路休帝国的阴谋呢?这一点我实在怎么也想不通。这不就等同于是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吗?”
卡莉娜抬头看着年纪相差甚大的弟弟。
“这大概就像是寄居蟹会抛弃以前居住的壳,想要移入更大的壳去吧。
达路休帝国打算不流自己人的半滴血,就把桑可尔拿到手。他们大概是对看岛人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吧。每个人都知道南方有多富足。他们应该是让看岛人认为,受达路休帝国统治会比受桑可尔王国统治来得有利。
如果能让看岛人反叛,就没有必要正面开战。于是达路休帝国就能在不让邻国看见衰弱的情况下,得到桑可尔王国。”
卡莉娜视线回到恰克慕和修格身上。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靠着家族的牵绊连结一心,就是我们桑可尔王室女人的责任……不过,在悠久的和平岁月中,好像有一点太过松懈了。”
恰克慕虽然轻轻点头,不过没办法像平常那样妙语以对。卡莉娜将领主们的变心说成像是寄居蟹抛弃以前的壳,想要换到大壳去住的言论,让恰克慕打从心底吃惊。桑可尔大大小小岛屿的人民,可以那样子——仿佛是换衣服一样,轻易改变自己的国家也无所谓吗?
(要是如此,那桑可尔王国……也许脆弱得出人意料。)
点点散落在广大海洋上的大小岛屿。结果,所谓的桑可尔王国,可能也只不过是人们为了自身利益才携手合作的东西罢了。
美丽的王宫,以坚强的牵绊连结在一起的王族。然而,如果放手让那些岛屿离开,桑可尔王室转眼之间就会变得孤立无援,只是空有财富的一族。本来以为桑可尔王国是面牢靠的盾牌,可以预防从南方来的战乱,但这意料之外的脆弱,让恰克慕感到忧虑。
卡莉娜感觉到冰冷的平静在胸口深处蔓延开来。在那宛如风平浪静的大海的心中,卡莉娜思考了自己情势所逼下非做不可的事。
萨尔娜认为,看岛人与悠果咒术师联手让阴谋顺利进行,是否真的如此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塔鲁桑的事件与达路休帝国海军的行动,就像是计划好的连锁反应,如果真的互有关联,那么确实很严重。
只是,值得庆幸的是,即使真有阴谋,看岛人们着手进行阴谋一事还没有明确败露。要是能够再度把看岛人们拉回这边,达路休帝国就必须与桑可尔王国全军战斗。达路休帝国应该不会希望发生这样的战争吧。顺利的话,一定还有能防范战争于未然的路。
应当有必要采取达路休帝国为了让看岛人们背叛所使出的手段。包裹着甜美诱惑的糖衣的死亡之刃。万一拒绝,就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予以摧毁。这种一边让人感受到刀光,一边将“选择的人始终是你们自己”这种责任与义务加诸他们身上的高明做法。
(我们必须反向操作才行。)
首先,得揭穿他们犯了叛乱重罪一事。然后,必须以毫不留情的冷酷态度威胁他们,告诉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拿糖衣哄他们则是之后的事情。
将几乎要浮现在脑海中的丈夫面容安静地沉入内心深处,卡莉娜面露微笑。
“殿下,这个王国能不能存活下去,请您看看我们的本领吧。”
说完,似乎是想要对在房外等待的侍女下几个命令,卡莉娜转身要走。这时,塔鲁桑喊住了她:
“姐姐……”
卡莉娜回头,塔鲁桑直直地凝视着姐姐。
“您能相信我是因为遭人施咒才做出那种事情的吗?”
卡莉娜目不转睛地回看弟弟。
“我相信你。不过,塔鲁桑,这不是我个人信不信的问题。问题是怎么样让陛下在内的其他人相信你。”
塔鲁桑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那么,我就要这样……一直背这个黑锅下去吗?”
“现在只能公开那些看岛人的罪,如果他们能够背叛达路休帝国回到这边,再逼亚朵尔供出咒术师的秘密当作是表示悔意的条件之一。”
这么说完,卡莉娜叹了一口气。
“你认为耶霞娜很可怜的心情我了解,可是这种不周延的感情,会变成遭人利用的破绽呀。就这层意义来说,你也是有罪的。”
这番话,尖锐地挖开塔鲁桑的胸口。
恰克慕松了一口气。为了防止耶霞娜的身体遭人从断崖推下海,此时此地就是说服卡莉娜最好的机会。这个念头闪过脑海。
“卡莉娜公主,您能听我说说耶霞娜的事吗?”
修格慌张地看着恰克慕,但恰克慕无视他的视线继续说道:
“如果在回归大海之前灵魂能回到身体,那么就不能杀死她了,对吧?”
卡莉娜一脸“突然提这什么不相关的事”的表情,眉头微皱。
“是的。”
“卡莉娜公主……我想,要您相信我说的话应该很困难,不过那个女孩的灵魂已经回到这里了。”
恰克慕对露出困惑表情的卡莉娜,诉说自己之所以这么认为的根据。
即使恰克慕说完了,一时之间,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跟刚刚都还在讨论的阴谋之事相比,这太过天差地远的不可思议话语,要渗入心中产生真实感,需要一点时间。
不久,卡莉娜口吻沉静地说: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相信您所说的。”
在旁边紧张屏气聆听着的塔鲁桑,表情立刻变得明亮起来,但是卡莉娜的话还没有说完。
“殿下,您晓得让耶霞娜的灵魂回到身体的方法吗?”
恰克慕疑惑地眨眼。
“不,我不知道确切的方法。如果能驱除占据小女孩身体的咒术师,我想一定……”
“殿下或修格大人做得到吗?一定能让灵魂回来吗?”
恰克慕与修格四目相交——不能说谎。
“我们可以尝试看看。可是,不能肯定一定能让灵魂回来。”
如此说完后,恰克慕补充道: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后天晚上的仪式,您能不能想办法暂停不办呢?希望您能给我们努力看看的时间。”
卡莉娜眼神严酷地望着恰克慕的双眼。
“殿下,请您谅解。即使那个女孩的灵魂回来了,但是如果没回到身体,人没有清醒过来的话,让‘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回归大海的仪式是不能停办的。
这并不单纯只是为了保护传说。因为,万一那个可怕的咒术师真的占据利用那女孩的身体,对于没有打倒那个咒术师的方法的我们来说,能够逃离咒术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消除当咒术工具的小女孩。”
某种冰冷的东西碰触到恰克慕的胸口,突然,卡莉娜的眼睛看起来跟皇帝父亲的眼睛重叠在一起。重叠在为了保护所谓皇帝的神圣这种幻想,就利用要抹杀当时仅有十一岁的恰克慕——自己的儿子——的父亲,那双冷酷的眼睛之上。
拼命压抑住差点爆发的愤怒,恰克慕以隐藏着痛苦光芒的双眼,凝视卡莉娜。
“……耶霞娜还是个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她不是工具,是拥有生命的人。”
卡莉娜缓缓摇头,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她就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工具——殿下,请您谅解。”
塔鲁桑再度叫住优雅鞠躬,打算离开的卡莉娜:
“姐姐,请留步。”
塔鲁桑紧握拳头。
“姐姐刚刚说我不周延的教导,我非常感激。但是,对我来说,不只是耶霞娜而已,卡鲁秀岛的人们当然无须多言,桑可尔国内各岛的居民也是一样,所有人都是自己人。由南叔父大人常常说,就是要打从心底这么想,别人才会相信自己。
如果由南叔父大人还活着,我认为他一定会跟恰克慕殿下说一样的话。我不可能把自己人当工具!我的士兵他们全部都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们之间拥有身为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深厚牵绊。”
一种“你到底想说什么”的怀疑神色,在卡莉娜的眼中浮现。塔鲁桑因为激动而脸涨得通红,粗声怒吼般地继续说道:
“如果亚朵尔要叛乱,一定要用到手下的士兵吧?他们是我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要是我出马,一定可以说服他们的。他们铁定信我胜过亚朵尔那种人!姐姐,请您让我去说服他们!”
卡莉娜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塔鲁桑,你呀,真的很幼稚。”
然后,卡莉娜再度向恰克慕等人行礼,随后退出房间离开。
塔鲁桑虽然全身发抖瞪着姐姐走出去的那扇门,但过了一会儿后,回头看着萨尔娜。
“我很幼稚吗?”
萨尔纳低声道:
“应该是为了要让看岛人的阴谋公诸于世,必须让他们实际进行阴谋才可以吧。”
慢慢地,塔鲁桑的眼中浮现了理解的神色。随即,变成了厌恶之色。
“姐姐她……卡莉娜姐姐是想要对亚朵尔姐夫的士兵们见死不救吧。她打算这样子协助阴谋发展,然后为了惩戒而将士兵们处死!”
塔鲁桑和恰克慕视线交会。塔鲁桑发泄地说:
“即使是为了拯救国家,可是也不想对士兵见死不救,这样的我很幼稚吗?”
恰克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塔鲁桑。
恰克慕写好给身为皇帝的父亲信件后,派三个近卫兵保护随从出发回国去。这些事情花的时间比预期的还要久。因为必须在不让其他人察觉到有事发生的情况下,让这群人到国外去,所以卡莉娜暗中张罗让这群人伪装成桑可尔的佣人,以便能从王宫的侧门离开。
尽管心中有种必须做点什么事的焦虑,但此刻除了这事之外也没别的事可做,留在房内的恰克慕想让身体休息于是上床躺着。塔鲁桑与萨尔娜借了备用的寝具,刚刚已经回到服装间去了。
在只点了盏贝灯的微暗中,恰克慕动也不动地思考着。
为了保护王国,可以把人当工具看的卡莉娜。说自己即使为了王国也不愿对士兵见死不救的塔鲁桑。还有……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的事。
桑可尔王国与北方诸国面临危机的此时,一个渔民小女孩之类的,意义就只是粒沙子罢了——如果是一个为政者,应该是要这么想的吧。
然而,恰克慕怎么也不能不去想那女孩的事。那个女孩,现在应当在哭泣着吧。在纳由古清澈的水中,哭泣着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恰克慕僵硬着身子,凝视微暗的空中。
(……如果变成灵魂,也许就能救那个女孩了。)
曾经,恰克慕变成灵魂飞过了异世界。他有过在实习咒术师的谭达协助下,从异世界回到自己身体的经验。
谭达将恰克慕化成隼。希望他可以拍打强壮的翅膀,笔直地回归到自己的身体。
那个时候,谭达说过的话在耳朵深处苏醒过来。
——改变你的样子,是为了要把你‘灵魂’的力量发挥到最大极限。
对‘灵魂’来说,外型会显示出相对应的性质。人的外型,就只能用人奔跑的速度奔驰。但是,如果变成鸟,就可以获得鸟飞行的速度。
——飞行的力量,就是你期盼活下去的力量。冲破痛苦与黑暗,不停飞行下去吧。你一定拥有那样的力量的。这一点,帕尔莎跟我都非常清楚。
恰克慕用力闭上双眼。
用全身感受来自纳由古的呼唤,然后回应的话,应该就可以变成一个灵魂脱离自己的身体吧。变成灵魂之后,也许就能够和占据那女孩身体的邪恶东西战斗。即使是拥有高超技术的咒术师,在同为灵魂的请况下,决定战斗胜败的,一定只有意志力而已。
(可是……)
为了那女孩赌上自己的性命好吗?
就算因为无聊的幻想而受人崇拜,不过自己身为太子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在国家可能遭遇天大危机的此刻,要是身为太子的自己死了,对人民来说,就会变成最为重大的凶兆。
皇帝还很年轻。即使恰克慕死了,应当也不会对政治产生什么了不起的影响。不过在刚出生的第三皇子成长到能够深思事物的年纪之前,还必须经过十几年的岁月。
还有,最重要的是……无视国人的感情,只凭自己的心情做出坦率的选择一事,让恰克慕感受到强烈的迷惘。
遥远的纳由古……
闭上的双眼的内侧,慢慢浮现出纳由古生气勃勃延伸整片的山河。生命维持原样存在的世界。生命的循环,推动着一切的广大世界。就跟以前的自己一样,那个叫做耶霞娜的女孩,应该也是获选为负责连结纳由古与这边的世界“撒古”的吧。
或者,只是受到那个纳由古居民魅力的歌声所吸引呢。
自己曾是产生云朵,让天降雨,拯救水循环的“精灵守护者”。现在这样子再度和纳由古近距离接触,果然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着辽阔无尽的星空,伸出小小的手,仿佛就可以碰到星星。手指的前方,只有没有给予回答的遥远世界,静静延伸。
恰克慕感觉到某种巨大的东西。虽然那很像人称之为命运的东西,但又有点不同。
纳由古和撒古,一面彼此接触,一面循环。恰克慕觉得在那宏伟的循环中,自己与那个名叫耶霞娜的小女孩,以身为一个小小的“结”存在着。
然而,如同恰克慕曾有过的情况,人的世界没有感受到那种宏伟的循环,只是在逐渐驱动与吞噬人类。筹划阴谋,兴起战争……逼人们认为小人物的性命遭到舍弃是无可奈何的。
(人类为什么……只能这样子活下去呢?)
尽管恰克慕被哭泣小女孩的感情纠缠内心……却无法回应对方的呼救声,就这样度过了漫漫长夜。
2)攻与守
距离王宫不太远的地方,有座身份高尚的男人们享受美酒佳肴的宅邸。平常在傍晚之后就会开店营业,不过今天因为看岛人们的命令,所以刚过中午就开店了,为了他们的聚会在打点整理内部的包厢。
看岛人们神色紧张。因为今天早晨,国王下令要派看岛人麾下的士兵们先行返回各岛,去准备好防卫体制。于是他们召开了紧急会议。
虽然平常总是有哪个夫人会陪在丈夫身边,不过今天王室的女人都聚集到了“花之亭”,对他们来说是进行密谈的意外好时机。
鲜鱼的生鱼片,以名叫“阿喀鲁”的水果搅拌而成的料理,还有岛上难以取得的烤牛肉等等菜肴排列在桌上,可是男人们几乎都没动,太阳还高挂空中,却拼命喝酒喝个没停。
“王室那边可能在怀疑我们了。居然把我们跟底下的兵力分开。”
“不对,过度解读也很危险。现在的状况当然会这么做,以便巩固各岛的防守。”
沉默听着看岛人们的交谈,亚朵尔轻轻放下酒杯。
“比起王室在想什么,眼前最重要的,是你们在想什么。”
看岛人们的吵杂声,宛如拿离开炉火的锅中泡沫般归于宁静,紧张的空气蔓延着——这其中,有积极要跟达路休帝国联手的人,也有观看形势犹豫要选哪边站的人。抱持不要在紧要关头遭人背叛的愿望,他们打算在实际活动之前,刺探彼此的真正想法。
“事到如今,应该用不着烦恼了吧。”
眼眶赤红的男人说道。他是桑可尔领土中拥有最多群岛的,拉斯岛的看岛人。
“这就像是洋流的流动那样。桑可尔王室消失在漩涡底下的时刻来临了。如果错判应该跟随的洋流,那么我们也会沉入海底。”
男人们的口中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虽然没有人不把踌躇深藏内心,但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大概也只能动手干了。
看岛人里头,也有人跟妻子拥有深厚牵绊。可是,妻子们心向王室胜过自己的情况,一直以来不停地触犯他们的感情。虽说是成为跟王室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但是举例来说,他们的儿子明明流着王室的血却无法继承王位。在历史尚短的王国中,可能是由于以前的国王孩子众多,所以时常表现出想把看岛人放在王位外缘的意图。
亚朵尔低声说道:
“我们正受到达路休的密实监视。一旦塔鲁桑遭到处死,就必须立刻杀死国王与卡尔南王子以示忠诚,不过现在塔鲁桑跑了,所以不能拿等待处刑当借口。该怎么办?”
男人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后,拉斯岛的看岛人“碰”的一声把酒壶放到桌上。然后,就像是要推开郁闷的空气一般,果决地说:
“塔鲁桑王子就算逃走了也不会改变他变成大罪人的事实,他死了也是一样。应该在我们那些感觉敏锐的妻子发觉之前,一口气推动计划才对。”
夏恩岛的看岛人点头。
“没错。因为发动阴谋后的安排正在进行,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就是要怎么杀死近卫兵围绕保护的国王和卡尔南王子。”
卡尔南王子重伤躺在床上的此刻,国王的护卫变得比平常来得更严密。要在王宫对国王下手,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也必须思考要用怎样的顺序杀死国王和卡尔南王子。因为杀死其中一个后,另一个的护卫就会加强而无法动手,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就在男人们绷着脸不吭声的时候,亚朵尔边环顾众人边开口说道:
“我有个想法……你们想听听看吗?还是说,谁有什么好意见?”
男人们表情苦闷地看着亚朵尔,亚朵尔轻轻笑了。
“要是我想出来的计划成功了,我就要各位表示出同等的敬意。”
拉斯岛的看岛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敬意是吧,怎样的敬意?”
亚朵尔凝视着拉斯岛的看岛人。
“我要你们答应把看岛人首领的位置给我。我也要跟达路休的最优先交涉权。”
男人们骚动起来。仿佛是要平息这阵吵闹,亚朵尔说道:
“图谋暗杀国王是极度危险的行为,我现在是在说我们就来这么硬干吧。站在后面的人,对于站在前头冒着危险的人表示敬意,是理所当然的吧。”
男人们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但不久之后,拉斯岛的看岛人说:
“我明白了。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听从你的计划。如果你的计划有实行的价值而且顺利成功的话,我们会对你表示敬意的。”
“我要求这要白纸黑字写下来。但愿我们里面不会出现叛徒,所以所有人都要印血指印在上面。”
一说完,亚朵尔就在桌上摊开纸。看到那张纸上已经写好了宣誓的话语,男人们不得不认为这是亚朵尔抢先一步防止别人思考的行为。拉斯岛的看岛人也严肃地怒目瞪着亚朵尔。
“原来如此,你准备得真周到。要是你说的计划也能这么得心应手该有多好呀。”
亚朵尔巧妙应付讽刺,身体往桌子前倾。接着,仿佛要引诱众人加入般压低声音说:
“我要同时进行卡尔南王子和国王的暗杀行动。以卡尔南王子的情况来说,我认为可以利用祈求伤势早日痊愈的祈祷人。因为我已经张罗好了,所以关于这部分以后再详细说明。
问题是国王……国王会暂时减少护卫人数的机会,就只有那么一次。就是进行‘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灵魂回归的仪式时。这个仪式是神圣的仪式,能够进入海角前端的仪式场的,就只有‘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四名祭司,以及国王而已。”
“你太天真了。仪式场的外侧不可能不配置大量士兵的。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摆平那些士兵所需要的兵力。王室应该也预测到了这样的阴谋,才会把我们的兵给调走。”
亚朵尔别有深意地笑了。
“我们还有能用的兵力——各位应该知道吧。今天早晨,塔鲁桑王子的所有卫兵都更换了配置。”
看岛人们的脸上都露出“啊!对哦!”的表情。
“没错。他们暂时编入卡莉娜公主专署的卫兵,而且还遭到降格成为下级卫兵。听说负责护卫今晚的仪式,是他们遭降格后的第一件工作——我认为可以利用他们。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卡鲁秀岛人,我也很了解他们的性情。他们敬佩塔鲁桑王子,这次遭到降格使他们越来越不满。”
“原来如此,你是说要利用他们对塔鲁桑王子的忠诚,以及对王室的不满,煽动他们违抗国王吗?”
亚朵尔点头,然后将为了煽动卫兵们他打算要捏造些什么话,仔细说给所有人听。虽然听完了,不过看岛人们的脸上依然笼罩乌云。
“塔鲁桑王子又不在我们手上。谎言揭穿之后,要怎么压制那些卫兵?”
“如果可以顺利暗杀国王与卡尔南王子,之后的事情就再说吧。大家不要忘了,我们拥有比北方任何一个王国都要强大的达路休帝国当后盾,手上的权力会比现在增加更多。姑且先不管将军们,压制下级士兵这种小事情,根本就易如反掌。现在是必须把暗杀成功放在思考第一顺位的时候。”
亚朵尔浮现自信满满的笑容,环顾在场众人。
*
在看岛人们进行密谈之际,思黎纳捕鱼完毕回到了海滩。
虽然完成了答应朵果尔的承诺,不过并不能马上见到父亲他们。不仅如此,甚至完全不知道何时才能相会。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想哭。
不过,总之现在必须活下去。所以她住在屋船上,黎明时驶出去抓点小鱼,将小鱼拿给莱克莱先生,当作让她一起用餐的回馈。莱克莱先生与他的妻子都察觉到思黎纳非常寂寞,所以一面要求思黎纳留下来帮忙准备酒菜,一边让她在店里过日子。
望着明亮的大海,思黎纳想着明天晚上就要被推入海中的耶霞娜的事。
(公主问我有什么心愿的时候,要是我有讲耶霞娜的事就好了。)
思黎纳一边想起卡莉娜公主美丽的面貌,一边叹气。现在要她再讲一次,她可就怕得要命了。那位公主美虽美,但是有种要是亲昵地碰触到她,她就会跟人翻脸的感觉。虽说是王室,但跟塔鲁桑相比还是天差地远。当时大厅的人们散发出让人感受到公主主动跟思黎纳说话是多么不得了的气氛。
(我为什么会这么笨呢。总是等到时过境迁,才会想到当时要是这样那样有多好。)
仿佛是怎么拂怎么掸都牢牢贴住分不开来的线头一样,不管怎么做,年幼耶霞娜的脸庞都无法离开思黎纳的脑海。
在莱克莱先生的店内处理小鱼,用菜刀拍打新鲜的鱼肉和内脏之后,涂上辣得让人舌头发麻的香料,制作名叫“洽阿沐”的下酒菜的时候,思黎纳也一直在想耶霞娜的事。
思黎纳停下切鱼的动作,抬头看着莱克莱。
“叔叔……我说的是假设喔。如果到最后的最后,耶霞娜的灵魂回来了,那会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
从旁边抓了把做好的洽阿沐正在试味道的莱克莱,皱起了眉头。
年幼的小女孩边喊叫边遭人从海角推入大海的光景浮现眼前,莱克莱不禁毛骨悚然。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要诚心祈祷不会发生那么残忍的事情。”
“可是,何斯洛还叫没有多高吧。难道没有小女孩从那边被推下之后获救的吗?”
“我说你呀,这我哪知道?我听到的说法是,他们会替小女孩绑上沉重的石头。而且,还是在晚上的时候推人入海,可不是在白天呀。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什么都看不到,总之很难获救吧……别想了啦。这事越想只会让人越不舒服。”
(真过分,居然还绑上重物……)
思黎纳全身发抖。那个她曾经抱着一起去玩的可爱耶霞娜,就要遭人绑上重物,推入一片漆黑的大海中了……
一想起在王宫的中庭曾互相接触的那个央求般的声音,胸口就有股遭刺般的疼痛。她想救耶霞娜。可是,如果掉进一片漆黑的大海,就像莱克莱所说的,想救也无计可施。想到这里,就是她回想起黑暗大海的时刻。
(……啊。)
思黎纳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
一晚过去,举行“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灵魂回归仪式的日子到了。用完早餐,暂时回到客房的恰克慕,收到了来自卡莉娜的美丽花篮,理由是昨晚受招待的回礼。一看到那花篮,萨尔娜就立刻把花从篮子里拿起来。
“……里头应该会有留言。”
就跟萨尔娜的呢喃一样,篮子的底部放了封用油纸包好的信。
“麻烦您念出来。”
听到恰克慕的催促,萨尔娜打开了信。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由衷感谢您向我们王室伸出援手。”
卡莉娜的信件其实非常简洁扼要。上面写着,今晚要揭穿看岛人阴谋所采取的措施。虽然国王的人身安全有近卫兵跟卡莉娜的士兵负责保护,不过问题是留在宫中的卡尔南王子的性命安危。还有,因为不清楚哪个士兵受了看岛人们的影响,所以不知道可不可以让新悠果王国的卫兵帮忙保护卡尔南王子。
“如果您愿意答应,以国王为首,加上桑可尔王室,联名在此发誓。今后一百年内,桑可尔王过绝对不会入侵新悠果玩过。此外,这段期间内,万一新悠果王国受到外敌入侵,桑可尔王国必定会派遣援军协助。还有,获得认定对新悠果王国而言非常重大的情报时,会迅速传达。”
恰克慕抬头看着修格。
“这些条件还真有卡莉娜公主的风格呢。”
“那么,我该赞成吗?”
修格眯起眼睛思考。
“问题是卫兵的数量。我感觉到目前由一个巨大的危机。虽然这也要看那些看岛人的能力,不过卡莉娜公主的计谋万一失败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现在,这王宫里面聚集了跟桑可尔王国友好的国家的王族,要是任何一人遭到杀害,那个人都可能会是足以动摇该国的重要人物。”
“啊……!”
恰克慕睁大双眼。
“对哦……如果达路休帝国想要一口气挥军北上,那么再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绝佳的时机可以痛击北方诸国了!”
“不过,这些全凭看岛人有多大的能耐。因为要打倒桑可尔王室就必须竭尽全力,所以应该无力再管这么多事情吧。但是,最好是当作一个可能性先考虑到。”
为了保护卡尔南王子而腾出一些士兵,担心如果那里受到袭击,所以修格也加入了队伍。
“我不认为看岛人有办法做到那种地步……”
萨尔纳刚一低声说道,又立刻闭上了嘴。因为她想到已经为了王室要求恰克慕太子调动卫兵,可千万不能再乱讲蠢话了。
恰克慕紧皱起眉头低下头去,思考了一会儿,不久,迅速抬起头。
“我们应该可以拉到更多伙伴。”
“更多伙伴?殿下,您的意思是……”
恰克慕的双眼燃着生气勃勃的火光。
“没错。说不定这是从别的意义来说的绝佳机会,我们可以强化跟邻国之间的合作。
萨诺拉卢王国、罗卢卡王国这些遥远的国家姑且不管,我们可以暗中跟北方邻国亢帕尔王国、西方邻国罗达王国的两位国王联手。因为,他们的立场跟我们没有多大的不同。如果桑可尔王过落入达路休帝国手中,罗达王国可能会比我国更早遭受到侵略。虽然亢帕尔王国很遥远,暂时大概不会受到入侵,不过如果先是桑可尔、罗达,再来是我们新悠果王国都沦陷了,那么他们也没有路可以活下去。”
修格感觉到胸口有股暖流蔓延。
“……请您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我来拟定要如何跟他们交涉的策略。”
恰克慕微笑点头。迷惘、不起眼的心情,变成了孕育紧张的激昂。仿佛是凝视着拉洽隆(模拟战斗)盘之际,突然想出一个高招时的感觉。
与亢帕尔王以及罗达王交涉之前,首先必须完整地告知卡莉娜,不过实在不太容易找到机会,结果在用午餐的时候才能跟卡莉娜说上话。
考虑到旁人眼光,脸上带着美丽笑容,听着恰克慕说话的卡莉娜,眼眸深处却丝毫没有笑,而是浮现出钢铁般的坚硬神色。
有人遇到烦恼,就应该伸出援手帮忙……即使是这种善良的行为,要是在国与国之间发生,就会变成冰冷的借贷。这样桑可尔王室就会欠下以前都是对等往来的新悠国王国、罗达王国、亢帕尔王国一个非常大的人情。但是,现在桑可尔为了解救燃眉之急也顾不得其他了。卡莉娜一面将果实酒倒进恰克慕的杯子,一面点头。
“我明白了。昨晚父亲大人已经赐予我处理此事相关事务的权力了。根据我的判断,确实需要请求这股助力协助。我这边也会写好请求帮忙的文书后再转交给恰克慕太子殿下,一切就麻烦您了。”
然后,卡莉娜迅速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亢帕尔王,随即视线立刻回到恰克慕脸上。
“罗达王是个精明人。他一定很快就能解读状况,领悟到这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然后就会伸出援手帮忙吧。不过,殿下,亢帕尔王也许很棘手喔。”
恰克慕稍微挑了挑眉。卡莉娜微笑以对。
“大有勇猛刚强声誉的亢帕尔的‘王之枪矛’们要是愿意帮忙,没有比这更好的靠山了。不过就算只有新悠果王国与罗达王国愿意伸出援手,那也是我国的福气。要是交涉顺利,可以麻烦您以收到花篮要回感谢函的形式通知我一声吗?”
恰克慕一口气喝光酒杯中的酒,点了点头。
“我了解了。”
卡莉娜的眼中,浮现出强烈光芒。
“晚餐过后,就要举行‘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灵魂回归’仪式。地点在一个叫做何斯洛海角的地方,就紧邻在这座王宫所在的海角西侧。仪式要在何斯洛海角的前端举行。
由于这个仪式是桑可尔的秘密仪式,所以所有宾客都要留在这里。
虽然抵达何斯洛海角之前会有卫兵们前导,不过能进入仪式场的,就只有王室成员、四名祭司与其随从。还有,看岛人们而已。”
看到恰克慕眼中理解的神色,卡莉娜微微点头。
“我们会准备特别的宴会款待各位宾客。桑可尔有句话说‘歌舞可治病’,所以会举办让大家享受歌舞的宴会,届时再把卡尔南的病床移动到会场去。这样一来就会获得保佑,早日康复吧。”
“移动他不要紧吗?”
“因为他出血已经停了,意识也恢复清醒。商量过现在的情况,他也赞成我的计划。虽然我们所有人都会到仪式场去,不过他已经了解一切,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
卡莉娜动作优雅地喝光自己酒杯中的酒。
“今晚,应该会是个风大的夜晚吧。”
*
晚餐过后宣布为了治疗卡尔南王子的伤势而设有歌舞宴会的时候,亚朵尔不由得窥视美丽妻子的表情——因为这对此时的亚朵尔而言,是场称心如意的宴会,不过事情进展太顺利反而会让人担心。
“让姐夫有所行动没问题吗?是不是在病房举办疗愈歌舞比较好?”
这么一说完,卡莉娜立刻果决地摇头。
“我想在明天各国国王启程返国之前,让他们留下卡尔南兄长已经没有大碍的印象。医师们也说这样不要紧。”
桑可尔的传统中,疗愈歌舞具有向神明祈求病人康复的意思,人们视其为神圣的宴会。在这宴会举办的时候,招待者与受招待者,两方身上都不能佩戴武器。所以,即使是护卫国家元首的卫兵,也要在显示没有佩戴武器之后进入大厅才是符合礼仪规范。
当然,为了保护卡尔南王子的安危,大厅外面应该会配置满满的卫兵,不过亚朵尔找的那名刺客,应当可以找到卫兵们的可趁之机。
(……风,正往我这边吹。)
亚朵尔死命压抑,不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
因为宾客即将返国,所以希望在启程之前能向宾客打声招呼——以如此的名义,恰克慕首先向罗达国王请求谒见。四十五岁正值壮年的男人罗达王,以仿佛是聆听儿子说话般的沉稳表情,专心听着恰克慕所言。内心情绪不显露于外这一点,罗达王的笑容跟身为皇帝父亲那如湖面般平静的面无表情,可说是不分高下。
罗达王看过卡莉娜写来的信件之后,将其交给重臣们听取建议。老实说非常快速,他就做出了要跟桑可尔与新悠果站在同一阵线的判断。这迅速果断,清楚诉说了这位国王如何牢牢抓住家臣们的心。
跟亢帕尔人很相像,体格结实的罗达王永沙穆,以罗达语特有的奇妙抑扬,对恰克慕说着悠果语。
“……北方呀,到目前为止都很宁静呢。我们的小国家,没有接触也没有疏离,以淡如水的形式往来,日子也就这样过了。可是,这种情况不见得可以永远持续。
罗达也好,新悠果也好,都不是什么多大的国家。大浪打来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手牵手克服难关前进吧。”
恰克慕带着感谢之情对罗达王深深鞠躬后,离开了罗达王的房间。
分配给亢帕尔王的别馆位于北侧。为了身为北国之民的他们,特别配给通风最好,最凉爽的别馆。
恰克慕一边走过午后阳光柔和投下影子的回廊,一边感受到越发僵硬的紧张。
(……亢帕尔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门一打开,坐在宽广房间正中央的亢帕尔王拉塔尔立刻就站了起来。由于四名强壮的武士左手拿着嵌有金圈的枪矛侍立左右两侧,国王身型娇小的感觉看来格外显著。
国王满头大汗。虽然身穿的应该是亢帕尔的夏季服装,不过毛织衣物感觉起来实在很闷热。将覆盖在额头上的纤细褐发往后拢,国王邀请恰克慕入座。
恰克慕开始说起跟他对罗达王讲的完全一样的话。随着话题内容的深入,亢帕尔王皱起眉头,开始显露出紧张。即使拿卡莉娜的信件给他看,他的脸上依然只有迷惘的神色。接着,他把信件交给“王之枪矛”。
“你们有何看法?”
听到国王的问题,最年长的“王之枪矛”用粗厚的声音回答:
“属下想要先请教陛下您的判断。”
国王的眉头越来越深锁。虽然他焦急地眨了眨眼,但不久还是看着恰克慕说道:
“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所说的我都懂了。可是,敝国距离桑可尔非常遥远。即使达路休帝国攻打过来,高耸的山脉应当可以成为我国的屏障。而且……”
国王的嘴角浮现讽刺的苦笑。
“敝国很贫穷的。如果是如桑可尔这般富裕的国家,我想达路休帝国当然会不惜流血一战也要征服,但是敝国亢帕尔岂是不惜流血也要到手的国家?”
“亢帕尔王国不是可以开采禄意霞‘青光石’吗?”
恰克慕的话,让亢帕尔王不禁畏缩。所谓的禄意霞“青光石”是一种会主动发出青色光芒的奇妙石头,只有亢帕尔才有出产,是价格非常高昂的宝石。
“这……禄意霞‘青光石’跟其他的宝石不一样,不是人类可以去挖掘的。”
国王虽然慌乱想要说明,却无法顺利找到合适的话语,结果,完全无言以对。因为转述禄意霞“青光石”的秘密仪式是受到禁止的。
恰克慕对沉默的国王说道:
“达路休帝国并不知道这件事。我认为,亢帕尔王国是个充满魅力的国家喔。”
一说完,国王的脸上就浮现顽固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我就更不能呼应你说的话了。要是为了保护卡尔南王子派士兵出去,有人趁着我身边的护卫减少之际对我不利……如果我遭到杀害,那才是无可挽回的事。”
恰克慕并没有漏看“王之枪矛”等人迅速互看彼此眼睛的情况。愁眉苦脸的他们虽然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应该是在小心关注靠自己思考的国王,所以终究没有开口。
恰克慕面对顽固打算采取守势的国王,诚恳地说道:
“请您原谅年纪比您小的我失礼对您这么说。我认为,当其他国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伸出援手选择孤立的做法,并不能真正保护自己的国家。桑可尔、新悠果还有罗达,都正在对您的国家伸出援手。您不能握住这伸向您的手吗?”
亢帕尔王苍白的脸颊,立刻涨红。
“真是没礼貌,你应该还只是个太子吧。自居为一国之首说话好吗?你说的话有多大的力量?假设你答应要让敝国亢帕尔王国与贵国新悠果王国维持友好,可是您身为皇帝的父亲决定要作废这个承诺,你有力量可以推翻他的意见吗?”
恰克慕有怒火中烧的感觉。要是可以当场大叫“你这个混帐!”不知道会有多痛快呀。不过,恰克慕调整呼吸,死命压抑愤怒。
“拉塔尔笔下,您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只是太子。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皇帝。要是您认为跟现在的我联手合作很没价值,还请您不要这么想。为了亢帕尔王国和新悠果王国的未来,请您考虑联手合作一事。”
亢帕尔王虽然紧闭着嘴不说话,结果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话却是——
“请让我好好想想。”
这么一句话。即使恰克慕表示“没这么多时间了”,亢帕尔王依然没有回应。
气冲冲回来的恰克慕,对着修格与萨尔娜等人诉说事情的经过。这时随从敲门,告知有客人来访。
萨尔娜和塔鲁桑躲入服装间的同时,房门开了。
来访的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爽快大步走进房内的,是刚刚站在亢帕尔王背后的“王之枪矛”中的一人。这名高个子青年迅速对恰克慕鞠躬行礼。
“我叫卡穆·穆撒。是穆撒族族长的儿子,目前担任‘王之枪矛’。我来传达亢帕尔王的意思给恰克慕太子殿下。”
强劲有力的声音这么说道,接着又说:
“刚刚您所说的话,陛下愿意接受。陛下说,亢帕尔也会为了协助桑可尔王室,与新悠果王国、罗达王国携手,一起完成这次的行动。”
恰克慕大吃一惊,望着这名年轻武士。
“这我很感谢……可是为什么亢帕尔王会改变主意?”
名叫卡穆的年轻武士脸上浮现浅浅笑容。
“他不是改变主意,而是经过详细思考过后作出结论。因为我们的国王呀,并不是个能够当场下判断的人。”
卡穆恢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
“亢帕尔士兵们的指挥由我负责。‘王之枪矛’本来就是保护国王的武士,虽然不能去保护其他人,不过这次亢帕尔王下了特别命令所以破例。今后请您有任何指示都传达给我就好。”
十分有亢帕尔武士风格的坦率口吻。
“非常感谢您。‘王之枪矛’的威名,在敝国也是声明大噪。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伙伴了。请您转告亢帕尔王我的由衷感谢。”
迅速鞠躬后,卡穆便离开了。
大概是听到卡穆退出房间的关门声,塔鲁桑与萨尔娜接着回来。
“……这样一来,所有的对策都就绪了。”
萨尔娜低声说道,恰克慕点头。
“但愿一切顺利……再过没多久就知道了。我想要尽快做好准备。这房间附近没有留半个人,请两位趁现在入浴,好好休息吧。”
萨尔娜一脸疲倦地笑了笑。恰克慕昨晚也尽心打点到让她跟弟弟可以入浴。这位太子为什么能够情谊深厚关怀他们到这个地步呢?这一点,实在让萨尔娜感到不可思议。
“谢谢您。真的很感谢您让我们可以洗澡整理服装仪容,因为我本来就打算不论今晚发生什么事,都要打扮完好面对。”
塔鲁桑一脸似乎没听见这番话的模样,凝视着午后阳光洒下的窗边。
3)歌舞之宴
大海染上枣红色,大大的夕阳逐渐下沉。
隐藏着各自的想法,人们赶往设在这夕阳下的宴会。
晚餐之后举办向宾客们道别的宴会,四名随从一扛着床铺将卡尔南王子移入会场,众人立刻闹哄哄起来。卡尔南王子尽管脸上毫无血色,但意识清楚,微微举起右手回应送上慰问之意的宾客们。
透过画有藤蔓与花朵图案的窗户照射进来的夕阳光辉,在白垩墙上染成了金色图案,绽放于傍晚的哈诺拉鲁的甜美香味,飘散在整间大厅。
卡莉娜若无其事地将位置安排成新悠果王国、罗达王国以及亢帕尔王国的宾客围绕卡尔南王子的样子,要是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如此便能容易巩固防护。而且,也让他们的位置背靠墙壁,有心人便无法从背后攻击。
还有一件事,卡莉娜也暗中做好了安排。不过恰克慕祈祷能在不用上那安排的情况下结束一切。他不想看到有人留学的场面。
“纳由古尔·来塔之眼”也坐在宴席之中,因为这是赐给她的最后招待。派在她身边一直照顾她的侍女,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张嘴,再慢慢一点一滴喂食果汁等等东西,实在是一幅奇异的景象。大概就是这样子慢慢喂食东西进入身体的缘故,耶霞娜的身体跟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相比,明显瘦了一大圈。
那个身体内,有个隐藏着暗红血色意图的咒术师。
一想到这一点,全身就有如让人浇了盆冷水般冒出鸡皮疙瘩。恰克慕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察觉,尽可能将视线移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
太阳西沉,窗外在微暗中开始安静下来,伴随着夏格拉姆的笛声,在皮肤画上颜色鲜艳图案的歌手与舞者登场后,宴会越发热闹。
微笑、拍手、拿着酒杯,恰克慕难以处理逐渐郁闷的心。
防护牢固,能做的对策都竭尽所能做了——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条无法挽救的生命。
“修格。”
恰克慕悄悄地小声说道。
“你学了天道与咒术……”
修格以“您突然说些什么呢?”的惦念表情看着恰克慕。
“那么,你有没有亲身体验过人世与纳由古互相接触的奇妙呢?”
修格眨了眨眼。
“有的。就像是洋流相遇一样,许多的异世界都是逐渐碰触然后又分开。一感受到这种奇妙,就会有种在天空中高高飞舞,俯瞰渺小自己般的感觉。这种时候,就会心想因为政治、想要发迹而采取的应对进退等等这些俗事痛苦,真是愚蠢得荒唐可笑。”
浮现苦笑,修格看着恰克慕。
“不过,大半的日子里,我连思考这种事情的空闲都没有。因为我就是活在这样充满争夺的人世中——如果,我没有朝着成为圣导师的路前进,只是个非常普通的观星博士,应该就只能看天空打发时间吧……”
恰克慕一边听着修格这番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户。
“您为什么会提起这话呢?”
恰克慕的视线回到修格脸上。
“我本来以为,所谓的人类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对于养育自己的世界是如何循环前进的根本毫不关心。脑袋里面一心想着就是这种东西……”
说着,眼睛看了看大厅的人们。
“这就是人与人的关系,或是国与国的应对进退。也有人明明本国就有富裕生活可过,却还想把手伸向其他的国家。然后,剧烈推动人世运转的,几乎都是那样子的家伙。”
严峻的光芒在恰克慕眼中点燃。
“我曾经在养育我的这个世界中,怀抱着能让天降柔和雨水的精灵之卵。可是,不管是父亲大人或是圣导师,全都一味想要杀掉怀抱那种职责的我——因为他们眼中就只有人世而已。异界的精灵对我们来说有何意义,他们根本完全不曾想要去思考……甚至连我的性命,都不曾多加关怀过。”
恰克慕望着修格。
“你对我说,要我为了国家好好活着,说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也很清楚,这是非得如此不可的事。可是,修格,这样子真的就好了吗?”
修格遭到恰克慕眼神的气势压倒,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那个时候,我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孩……要是当时就那样遭到杀害,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要是没有一个不是为了保护国家,也不是为了获得金钱,愿意舍弃自己性命也要保护我这么一条孤零零小生命的人在,我就无法像这样待在这里了。”
“殿下……”
修格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高亢的钟声透过天空传了过来。响自钟楼的“铿……”、“铿……”拖着长长尾巴震动夜空的钟声,是告知月亮升起的声音。忽然,歌舞的热闹声音停了,寂静在大厅蔓延。桑可尔王摇晃着肚子起身,以嘹亮的声音说道:
“月亮升起来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呀,送您回到故乡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各位贵宾,虽然酒宴正酣,不过王室相关人员现在必须带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前往何斯洛海角。请各位贵宾接下来继续享受歌舞表演。”
受到侍女搀扶,“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站了起来。王室成员与看岛人们围绕着娇小的女孩,离开大厅。
过了一会儿后,窗外传来奇怪的声音。拖着长长尾巴,有如鸟叫声的声音,忽高忽低回荡而后消失了。
看到宾客们的表情,桑可尔王国的一名大臣开口说道:
“那是‘哭泣之歌’——是因为‘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将要离开我国,回归大海而深感悲伤的歌。”
一名宾客压抑不住好奇心起身后,其他人也跟着靠近西侧的大窗户。恰克慕也在小声告诉卫兵们不要疏忽卡尔南王子的保护之后,朝着窗户走去。带着些微海水味道的潮湿夜晚冷空气,拂过脸颊。
黑暗的中庭看得见一闪一闪的光亮。通往王宫大门的大路上,排成一列的人们慢慢往前走。走在前头的人手拿着火光。那是种突然烧起来让烟雾缭绕后又消失,接着再度突然烧起来让烟雾缭绕后又逐渐消失的,奇妙火光。
“那是‘芒火’。”
刚刚的大臣低声说道。
“不停烧起来又消失,烧起来又消失的火焰,代表的是生命的虚幻无常。从这里到何斯洛海角的路上,点燃了千把的芒草。”
宾客们以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郁闷心情望着那虚幻的火光。
“何斯洛海角离这里很远吗?”
恰克慕问道。
“何斯洛海角跟这座王宫所在的海角在根部是连在一起的。走过去的话,大概要花十洛葛(约二十分钟)。”
队伍进入建筑物的阴影处看不见之后,宾客们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恰克慕虽然回到座位,但芒火虚幻的火光烙印眼前久久无法散去。那个队伍,应该会逐渐朝黑暗的海角前进。细长队伍前头的那芒火,应该会一路烧起又消失,烧起又消失吧。恰克慕心中怀抱悲伤,祈祷地闭上双眼。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恰克慕赶紧想用右手碰触眼睛——就在此时,听到了一声“喀沙”的干干的声音。袖口塞了个什么东西,那是张折叠得小小的纸,上面写满了桑可尔文字。若无其事将那张纸放在膝盖上看了看,恰克慕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塔鲁桑真是太傻了!)
那是塔鲁桑写给恰克慕的潦草信件,应该是藏身在服装间时写的,然后再塞进恰克慕衣服的袖子去。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吧。萨尔娜去入浴,剩下塔鲁桑独自一人的时候。
“恰克慕太子殿下:承蒙殿下救了我这条小命,请您原谅我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举动。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士兵送死。他们养育我成为海上男儿,是我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我们之间所存在着的牵绊,是不曾和他们互相托付生命一起驾船出海的亚朵尔或是卡莉娜姐姐所不了解的。
一想起他们每个人的脸,就算是为了要揭穿对王家不利的阴谋,我也无法看着他们送死。我的叔父由南将军曾经对我说过:
‘国王是在士兵背后受到保护的人,将领是站在士兵前端负责领导的人。如果将领不舍命,就无法让士兵舍命。就是因为将领表现出身先士卒的心理准备,士兵才会死忠跟随。’士兵有性命危险的时候,我不能躲藏在殿下您的背后不闻不问。请您谅解。还有,萨尔娜姐姐就麻烦您多关照了。”
因为恰克慕拿过来而看了这封信的修格,双眼渗出了苦恼的神色。
“……你认为有时间阻止他吗?”
恰克慕低声说,修格只是轻轻摇头。
“不可能的。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现在引人注目的行为举止绝对是禁止的。”
恰克慕十分明白塔鲁桑的心情。然而,对于塔鲁桑这太过幼稚的行径,他又感到光火。塔鲁桑这么做,自己应该会好过一点吧。可是,因此而遭受危险的人有多少,为什么他都没有注意到呢!
他不能原谅忽视包括萨尔娜的亲情在内的一切的塔鲁桑。
恰克慕虽然考量到萨尔娜而生气,不过实际上萨尔娜早就知道塔鲁桑会逃脱——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止。
当得知塔鲁桑坚决要逃出王宫,去搭救士兵们的意愿时,萨尔娜也再度下定决心要实行心中浮现的某个计划。
这样下去,即使今晚计策一如卡莉娜公主所设想的进行,塔鲁桑与萨尔娜仍然没有未来可言。然而,如果萨尔娜的计划一切顺利,说不定他们两个人就可以获得自由——萨尔娜决定把未来赌在弟弟身上。
偷偷把这计划告诉塔鲁桑之后,塔鲁桑立刻双眼炯炯有神,向姐姐发誓他一定会好好做。
目送弟弟离开之后,萨尔娜在黄昏日光照射进来的小房间地板跪下,专心祈祷。心想“海之母呀,请您像保有小船穿越怒涛缝隙那般,保佑我们可以穿越灾难的缝隙”。
*
国王等人到仪式场去已经一段时间了,大厅里,宴会也显得越发热闹。
刚刚跳舞的歌舞团离开,换上新的舞者们登场。舞者有着柔软如鞭的身体,跳起后在空中翻身,眼看就要双脚着地了,却又马上跃向空中。从大厅的边缘到中央,十五名男子一边不停空翻一边集合,错身而过又逐渐散开。周围则有十五名美丽女子同样是边空翻边往中间围绕。这是多达三十名舞者利用整间大厅尽情舞蹈的经典表演。
他们的手腕与脚踝,都佩戴了闪闪发光的铃铛,每当他们一跳舞,优美的铃铛声就会回荡整个大厅。紧密配合着铃声,歌手们唱出美丽歌声的同时,宾客们都献给这完美无瑕的表演热烈掌声。
就在宾客们忘记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那悲伤的队伍之际,歌舞欢乐的声音,再度遭到高亢钟声切断——是告知“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已经抵达何斯洛海角的前端,仪式开始了的钟声。
获赐距离卡尔南王子最近座位的亢帕尔王国“王之枪矛”的卡穆·穆撒,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些许的不对劲。这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武士的直觉。
不见疲态地舞动着的舞者们的动作,产生了微小的混乱。
哒、哒、哒……一瞬间看到朝这边空翻过来的男人的手,卡穆立刻半蹲,手往卡尔南王子的床铺底下伸去。
有某个发光的东西从舞者的手中飞出,笔直瞄准卡尔南王子的身体而去。
卡穆一从床底下拿出枪矛便迅速挥动。
发出“喀”的高音后,有什么东西弹飞起来,撞到天花板后坠地。
同时,三十名舞者全部——不分男女,都一同流畅地拔出事先藏在腰饰里的短剑,翻转手腕,直指卡尔南王子。
“有刺客!”
不等架起枪矛大叫的卡穆的声音传来,罗达、新悠果的武士们已经拿起藏在床铺底下的盾牌,挡下武器,在卡尔南王子与各自的主子周围形成坚固的屏障。即使如此,两名动作比较慢的罗达武士,还是遭到短剑刺中喉咙与胸口死亡,一名新悠果的近卫兵侧腹受伤倒地。
大门发出“磅”的巨大声响后打了开来,卡莉娜直属的士兵冲进来,站在目瞪口呆的桑可二大臣们以及宾客们面前,在他们与受看岛人庇护的刺客们之间筑起壁垒,切断刺客们的退路。
一切都发生在短暂片刻。一回神,才发现舞者们已经在大厅中央站着进退不得了。
在一片寂静的大厅中,卡尔南王子撑起上半身,以出人意料的稳定声音说道:
“……到此为止。快放下武器。”
但是,刺客们的表情还是带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疯狂之色。意图刺杀王族要是失败了,等着的就是死路一条。
发出让人想要捂住耳朵的绝望呐喊之后,刺客们紧接着从胸饰拔出备用短剑,发狂似地攻击挡住出口的卫兵们。
经过一阵惨叫与刀光剑影激烈打斗,血腥味弥漫大厅。
虽然有几个人突破包围逃走,但几乎大部分的刺客都遭砍倒,没了性命。受到保护的重要人物也平安无事。遭砍没命的人,以及重伤痛苦呻吟的桑可尔士兵,悲惨地倒卧在大厅门边。
恰克慕茫然地望着这幅景象——无法想象这是真实的。过分的、仓促的、悲惨的死亡。不知名的许多男人与女人的身体,像物品一样散落在地上。可怕的鲜血与遭切割的内脏扑鼻而来的气味,让他恶心想吐。
这是怎么回事……恰克慕想着。拟订计划的时候,脑海中并未浮现如此的光景。居然把剑藏在床铺底下,配置了士兵。那个时候,恰克慕的想法中,士兵不过是一个必须正确配置的棋子罢了。
奄奄一息在虚弱呻吟的士兵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恰克慕边发抖边看着那个士兵。现在,他看到了什么呢?一面感受生命慢慢消逝,一面思考着什么呢……
正在治疗受伤卫兵的修格的声音跟其他声响听起来远得奇妙。在世界逐渐远去的感觉中,恰克慕模糊意识到钟楼的钟声响个不停——当那钟声停止的时候,耶霞娜就要被推入海中。
仪式场那边,应该也正在发生跟这里相同的悲剧吧。
(……太多了。)
忽然,让人几乎要耳鸣的愤怒与悲哀,直刺胸口。
这一瞬间,恰克慕感觉到眉宇之间有种尖锐的痛苦……
4)断崖
月光皎洁照耀大海,让凹凸不平的海角岩石隐约浮现。“灵魂回归”的队伍一抵达海角的最前端,设置在岩石间的祭坛立刻就点起巨大的篝火。两座篝火烧得旺盛,遥远的王宫钟楼上的敲钟人看见后开始敲响钟声。
祭坛两侧各自站了两名祭司,开始以低声向海之母献上祝祷。祭司的后方,是受到祭司随从陪伴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以及桑可尔王在等待,更后面几步的地方,则是伫立了排成一列的看岛人。王室女人则站在仪式场外面献上祝祷。
国王的近卫兵,以及更换配置成为卡莉娜公主专属卫兵的塔鲁桑的士兵们,围绕仪式场站成一个圆形。在不好走的黑暗岩棚上,士兵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凝视仪式场。
祭坛中央,设置了一个平台。
祭司随从从两侧牵起“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小手,轻轻地引导她往平台走去,然后抱起她,让她站在台上。
站在台上的小女孩,头发在海风中翻飞。
随从将粗绳紧紧缠绕在女孩纤弱的身体上。绳子前端绑着块石头。每当绳子绕一圈,女孩的小小身体就被迫摇晃,实在很可怜。
(——还没好吗……)
一边看着这一幕,卡莉娜一边希望不要错失逐渐进逼的决定性瞬间,心中万分紧张。
尽管亚朵尔等人无法得知,但事先剥夺看岛人们的兵力,将塔鲁桑的卫兵们降格与更换配置,这些实际上都是卡莉娜设下的陷阱。这么一来,想要兵力的看岛人们,就会因为想要拉拢对国王的态度抱持不满的塔鲁桑的士兵,自己踏进陷阱。
卡莉娜想过,要趁这个机会也处理掉塔鲁桑的士兵。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量,不过这群发誓对塔鲁桑死忠的男人,要是配置到王国军内部的话就太危险了。话虽如此,但没个理由是无法处死他们的。倘若他们在这里参与阴谋,就会产生可以消灭他们的完美借口。
向往如塔鲁桑那般豪爽的男人并发誓效忠,这种从海盗时代延续下来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传统,桑可尔王国应当尽快舍弃——卡莉娜这么认为。
只对个人发誓效忠的士兵是不需要的——需要的,就只有对王国发誓效忠的士兵。
(……造反吧,士兵们。)
他们采取行动的时候,就是批准处刑命令的瞬间。安排包夹住他们的一般国王近卫兵们已经收到指令,当他们因为看岛人们的命令而行动的瞬间立刻刺死他们。
塔鲁桑的卫兵们说不定也受到要杀死近卫兵们的命令,但是数量上来说是近卫兵胜过他们。
所有人集中在各自的思绪上,等待某个声音响起的瞬间。
随从绑好绳子后退了下去,换国王往前站。然后,站在小女孩面前,打算开始发表送行的话语……就在这时——
“大家上!”
亚朵尔以高亢的声音呐喊。看岛人们一同拔出藏在怀中的短剑,一面朝着国王跑去,一面命令塔鲁桑的卫兵们。
“挡下近卫兵!”
国王面对突然起身从怀中拔出短剑而冲上来攻击的看岛人摆好架势。卡莉娜全身僵硬,等待国王的近卫兵出来应战。
两股势力互相打算有所行动的那一瞬间,有个意料不到的宏亮声音,划破黑暗响彻四方。
“达路喀那(不准动)!”
接着,几乎同一时间,领导看岛人攻击国王的亚朵尔翻了个筋斗后,脸朝上被狠狠摔到地面上。
亚朵尔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就已经倒地。眼角瞄到有东西在发光……随即,右肩感觉到仿佛是遭到棍棒殴打般的冲击,人便倒下了。
其他的看岛人目瞪口呆全部停止行动,望着右肩遭鱼叉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地上的亚朵尔。
用鱼叉攻击亚朵尔的巨大人影往前站了一步,当其面容在篝火的火光中浮现出来的时候,位于仪式场的所有人都因为太过意外而倒抽一口气。
“……亚朵尔,你痛吗?我不会再叫你一声姐夫的——我要让你也尝尝看,我的血亲兄长尝过的痛。”
低头看着痛苦呻吟的亚朵尔,冷酷地如此说完之后,塔鲁桑望着卡莉娜。
然后,以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宏亮声音对姐姐说道:
“姐姐,您顺利成功了——姐姐您那要借着卡尔南兄长遭鱼叉攻击,一口气把暗中进行着的阴谋揭穿出来的计策成功了。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认为真是太轻率了,根本不认为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呃。)
卡莉娜看着弟弟,什么也说不出来。
虽然可能是萨尔娜出的主意,不过这做得真是漂亮……借着在这种情况下如此畅所欲言,一瞬间塔鲁桑就让自己变成无罪之人。萨尔娜的巧妙手腕,让卡莉娜感受到几乎就要全身发抖的冲击。
“我的士兵!我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请你们原谅我连你们都欺骗!但是,这样一来,谁才是王国的敌人已经很清楚摆在眼前了。
刚刚在一瞬间就听从我的命令,你们的这等忠诚,我由衷感谢!”
塔鲁桑朝气蓬勃的声音在仪式场嘹亮回荡,士兵们立刻齐声欢呼。一边听着足以感动海角的欢呼声,塔鲁桑一边目不转睛凝视着卡莉娜。
意料之外的发展,虽然让国王不知所措,但迅速了解状况之后,随即从内心迷惘复原。
国王收起短剑,咳了几声清清嗓子,以充满威严的声音对塔鲁桑说:
“做得好,塔鲁桑,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亚朵尔,还有你们这些看岛人!在这么危机之际背叛王室的罪——”
国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迫中断。
“……桑可尔王,不准动。你要是敢轻举妄动,到时候,你马上就会没命。”
纤弱小女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声音虽然是小女孩的感觉,不过口气却明显是个成年男人。这种异常,使得所有人都如结冰般动弹不得。
站在台上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把某个发光的东西抵着国王的脖子。本来蒙住眼睛的布条,不知何时已经拿下,那张可爱的脸庞上,浮现出扭曲的成人笑容。
“对着你脖子的呢,是涂有大量拉裘卢鱼毒的针。桑可尔人应该都很清楚,这种毒有多么可怕吧?”
听到穿越夜晚的黑暗而来的声音,卡莉娜等人毛骨悚然全身发抖。
一瞬间情势就逆转了,所有人都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以难以置信的感觉看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
耶霞娜静悄悄飘浮在黑暗的空中俯瞰仪式场——就只是看着而已。不管是有人遭到鱼叉刺穿的恐怖情景,或是自己的身体说出恐怖话语的情况……
虽然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占据了自己身体的那个恶心东西想要杀人的这一点。
好可怕。害怕得不得了,耶霞娜开始哭泣。
——母亲,救救我……
耶霞娜边哭,边使尽全力大叫。
——母亲!
撼动灵魂的呐喊。无数次、无数次的呐喊。
这声声呐喊,让琉璃色的水位之颤动,无数条、无数条的圆圈扩散出去。耶霞娜的灵魂惨叫穿过空中,传给了听得见的人……
尖锐的痛楚从眉宇之间流窜到鼻腔深处,同时伴随着纳由古的逼人水味,在耳朵深处回荡的呐喊声。恰克慕一边按着胸口,一边跪倒在地。
“……殿下?”
修格赶忙搀扶恰克慕的身体,但恰克慕甚至连修格的手的触感都感受不到。
耶霞娜的惨叫响彻胸中,和血腥味以及痛苦呻吟声重叠在一起。
(……已经够多了。)
恰克慕咬紧牙关。
(人已经死得够多了……)
空中,看得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光点飘浮着。宛如芒火一般,短暂燃烧,接着消失的光点。
突然,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
把年幼小女孩的身体当工具使用的咒术;为了保护王室,毫不犹豫就能杀死小女孩的卡莉娜;以及,想要对小女孩见死不救的自己……
恰克慕一瞬间睁开双眼看着修格,低声地说:
“……原谅我,修格。”
修格睁大眼睛。
“殿下?”
闭上双眼的恰克慕的额头,浮出了一道光。那光在起点与额头之间拖了条尾巴,一下子就往上飞舞,消失在窗外。
修格感觉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冲击,目送着光消失。
恰克慕的身体一失去灵魂,顿时变得沉重,修格连忙使出全身的力气支撑。
(我得追上去才行,要尽快!)
如果不快点追上去,恰克慕的灵魂就会跟那个咒术师碰头。恰克慕不可能敌得过那个咒术师的!
但是,修格光是着急,却是全身动弹不得。身体麻痹得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一样,颤抖逐渐从丹田爬了上来——修格连一次灵魂离开身体的经验都不曾有过。
吞了吞口水,修格用沙哑的声音对卫兵说:
“太……太子殿下为了要避开污秽正在进行‘灵魂脱离’!我必须保护殿下的灵魂。在我倾注灵魂专心祈祷的时候,你们要全力保护我的身体!”
修格抱着恰克慕的身体在墙边坐下,背靠着墙。
然后,开始死命在口中念着咒术师特罗凯教导他的咒语。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人们的怒吼和吵闹声传来,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
专心在咒语上!专心在咒语上!
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呢喃的咒语从口到耳重复流转,不久,奇妙的瞬间终于来了。身体发热,有如燃烧般的热。接着逐渐缩小,越来越小。慢慢变小又变小……变成了一颗白热的球……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奇妙的东西。那就是从斜上方的位置往下看的,自己的鼻子。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感觉到滑溜溜地穿透某种东西一般,身体变得如风般轻盈。
禁卫兵们看到修格仿佛断了线的傀儡般,头顿时垂了下去。
钟,又敲响了——撼动着夜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响起。
*
从遥远的断崖顶上的仪式场吹来的风,带来了吵杂。
偷偷躲藏在何斯洛海角下,海浪拍打着的岩棚的思黎纳,完全不晓得上面的仪式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动也不动竖起耳朵,聆听夜晚的冷空气传过来的不安声响。
仿佛是突然在海中碰到了冰冷得要让人冻僵的洋流。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某件可怕的事情……
钟声开始响起的时候,思黎纳抱着装有夜光沙虫的壶,小心不要滑到慢慢地下到岩棚。然后,分析风向,洒下了夜光沙虫,希望它们能顺利在海面扩散。在风中四散,逐渐消失在深色大海的夜光沙虫,开始在海浪中闪烁着带有淡绿色的蓝色光芒。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到耶霞娜的哭声。呼唤着母亲,让人心如刀割的悲伤哭声。
(耶霞娜,不要哭。我一定会带你回去你母亲身边的。)
望着承载美丽光芒发出声音的阵阵海浪,思黎纳在心中呢喃。
*
占据耶霞娜身体的拉斯古,威胁地将毒针抵着国王的脖子,陶醉在胜利的快感之中。
“夫人们似乎也很厉害的样子呢。我或许是搞错交涉对象了。”
这么说完之后,拉斯古依然将毒针按在国王脖子上,以欺压的口吻下令:
“塔鲁桑王子还有士兵,放下你们的武器!立刻放下!那是不照办,国王的脖子就会受伤喔。”
塔鲁桑虽然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耶霞娜的身体整个被身材高大的国王遮住,背后再过去就只有断崖。塔鲁桑对士兵们说丢掉武器,自己也把拿着的备用鱼叉掷向地面。
“很好。接下来,塔鲁桑王子和卡莉娜公主,你们过来这里……对,停在那里。转过去背对这边,朝着看岛人那边走过去。”
塔鲁桑与卡莉娜并排站在距离国王大约三步的位置。
“很好。来吧,看岛人,现在是你们挽回名声的机会。快展现你们的诚意给我看看。”
看岛人们脸色苍白看着拉斯古声音传来的方向。
“请你们好好让我看看你们亲手处死国王这些人。”
现场一阵哗然。
“你们在犹豫什么!要不是杀死他们,遭处死的就会是你们了!”
拉斯古以小女孩尖锐的声音怒吼。
眼前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太过刺眼,让拉斯古差点跌倒,连忙重叠姿势。一种有人正在贴着自己的额头进入身体的奇妙感觉,让拉斯古痛苦呻吟起来。他正逐渐遭人硬拉出小女孩的身体。
彻底被拉出到空中的拉斯古,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因为强烈愤怒而全身正在燃烧的少年。一看到那张脸,拉斯古不禁愕然。
——该不会是……
那是张让人清楚感受到悠果皇族血缘的脸庞。然而,那眼神却不是那种模糊宁静的皇族眼神,而是充满了宛如白热火焰般的激烈情感。
从一开始的惊讶清醒过来后,拉斯古立刻恢复了自我。
——就算你很嚣张知道赶走灵魂的方法,不过你以为光靠这点小把戏就能跟我正面对抗吗?
恰克慕只是一心一意任凭怒火燃烧。灵魂的力量,就是内心的力量。要是有所胆怯,就会没命。
咒术师浮现冷笑的脸,突然膨胀起来,转眼间就如同积雨云一般覆盖了整片天空。
那张脸裂出一条大缝。长有滑溜溜发光牙齿的巨大嘴巴,以可怕的速度逼近恰克慕。唾液让满是疙瘩的红黑色舌头表面湿润,遮盖了视野,腥臭味冲上来包裹住恰克慕整个身体。
会被吞噬!
遭到强烈恐惧贯穿的瞬间,恰克慕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记忆——为了把灵魂的力量发挥到最大极限的,变化之术……
暖热的嘴巴包裹全身的瞬间,恰克慕闭上双眼,变成了隼。然后,用力展翅高飞,以锐利的钩爪将红色舌头乱抓一通,再用坚硬的喙一口气啄破舌头。
血沫与惨叫齐飞,很快地大脸开始逐渐缩小。接着,恢复成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咒术师的脸。
——你这个……!
拉斯古受到恰克慕料想不到的反击压倒气势。这个少年明明应该只是个太子,却很明显了解咒术是什么。应该厌恶咒术这种污秽技术的悠果太子,为什么会……
尽管吃惊,拉斯古依然迅速转为反击。让双手变成火焰,以燃烧的双手抓住小小的隼,用力挤压。
全身烧了起来,惊人的疼痛让恰克慕发出惨叫。
接着,包裹全身燃烧的火焰突然消失,周围变成一片漆黑。
——殿下。
恰克慕一面颤抖一面睁开眼睛,看到修格紧抱着自己。
——修格!
遭受火焰包围的记忆,再度让恰克慕恐惧,不过看到修格的瞬间,精力便从内心深处涌上。两个人互相扶持,凝视着可怕的咒术师。
对站在何斯洛海角的人们来说,根本无法得知三个灵魂正在进行殊死战一事。但是桑可尔王感觉到不知为何本来抵着自己脖子的毒针移开了,诡异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手无力下垂,立刻赶紧远离小女孩。毒针从小女孩的手中滚落,小女孩的身体就像是脱下扔掉的衣裳一样,瘫倒在台上。
“……杀了她。”
国王边喘气边对士兵下令。
“快来人,把这个小女孩给我丢到海里去!”
一边发抖一边看着灵魂的可怕战斗的耶霞娜,由于国王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往下看。她看到士兵们就像是搬破布还是什么东西一样,抬起她的身体。
(身体会被丢到海里去!)
耶霞娜发出尖叫,冲向自己的身体。
拉斯古看到耶霞娜逐渐要回到自己的身体去。还有,国王逃离了毒针的威胁——他感觉到只是因为区区一个意料之外的干扰,就让花费长时间推敲,好不容易到手的佳机从自己的手中溜走了。
虽然想过如果杀了新悠果王国的太子,或许可以变成件大功劳,不过即使再怎么不成熟,面对两个了解咒术的对手战斗,还是困难重重。
是时机了——万一失败,马上放手是不变的铁则。如果总是拖拖拉拉紧抓不放,那么连自己都会受到拖累。
拉斯古浅浅一笑。
——太子殿下,请您看看。您瞧,年幼的小女孩要没命了。
拉斯古变成个小光点,“咻”的一声飞过空中消失无踪。
恰克慕大吃一惊往耶霞娜看去。士兵们正在搬运耶霞娜微弱挣扎的身体,其中一个士兵搬起了重石。然后,与搬运耶霞娜身体的士兵一同吆喝,高举重石,从海角往大海丢掷出去。
尖锐的呐喊声从耶霞娜口中发出,尾音拖得长长地消失在黑暗中。
恰克慕朝着在空中翻飞的耶霞娜身体飞去。可是,灵魂的手无法抓住耶霞娜的身体。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个小小的手牢牢缠住自己的手。由于从空中坠落的恐惧,耶霞娜的灵魂缠住了恰克慕。
眼看着海面逐渐逼近。跟耶霞娜紧紧牵手的恰克慕,耶霞娜所感受的撞击,他也有如亲身经历。
像是被摔到一大块板子上的撞击震动全身,有种身体似乎要粉碎的感觉。紧接着是喘不过气的痛苦袭击而来。受到重物拉扯,身体迅速往下沉。
一个深色的世界在夜晚的海底延伸。那个世界,越来越靠近过来。
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恰克慕隐约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
——殿下,请您放开耶霞娜的手!
耳边听得见修格的声音。
——要是连殿下都被拉去那个世界就完了!快点放手!
看着小女孩的苍白脸庞逐渐宁静地往死亡坠落,恰克慕更加无法放手。
修格也没有放开抱着恰克慕的手。三个灵魂就这样缓缓地,坠入黑暗。
从断崖上探身出去的塔鲁桑,在大海吸入耶霞娜身体的瞬间,看到深色的大海上突然涌起带有绿色的蓝色光芒。
(夜光沙虫……?)
看着何斯洛海角边应当不会出现的,那不可思议的光之乱舞之际,随即又看到有另一个的小小身影,从断崖底下的岩棚描绘出完美的弧线,跳入水中。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颤抖流窜塔鲁桑的身体——因为那跟塔鲁桑曾经由衷认为是一种美,耶霞娜的父亲雅达的跳水类型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塔鲁桑转身往回走,拾起扔在地上的鱼叉。
然后,连察觉到他行动的士兵们所发出的劝阻都没听到,笔直朝着海角前端奔跑,以胸口抱着鱼叉当作是沉子的桑可尔渔夫跳水姿势,飞过空中描绘出优美的弧线。
当听见耶霞娜尖锐的惨叫从头上传来时,思黎纳心想“太好了!耶霞娜的灵魂回到身体去了!”。接着,毫不犹豫用力一蹬岩石,跳入漆黑的大海。
然而,海浪的汹涌却惊人得出乎意料,将她的身体推回岩棚,不论再怎么下潜,身体都很难前进。一面看着小小的身体缠绕着浅色的光之乱舞逐渐下沉,思黎纳一边死命地不停划水。
这时传来巨大的水声,她看到有什么东西笔直地通过眼前,下潜水中。
光之漩涡飞舞,气泡逐渐打转。强而有力的手臂每次划开水,夜光沙虫的光就在海中慢慢形成带子。仿佛是一条发光的蛇一般,那条光带追着耶霞娜的身体潜入海里……
缠绕绿色光芒的塔鲁桑,单手一抱到耶霞娜的身体,便立刻用鱼叉的刀刃切断绑着重石的绳子。一颗重石,留下白色泡沫独自沉入海底。塔鲁桑抱着耶霞娜变得轻盈的身体,赶紧往海上爬升。
脸露出海面的时候,塔鲁桑感觉到有个奋力游过来的人影,从旁边帮忙他支撑住耶霞娜。虽然没空看对方的长相,但两个人一边让耶霞娜的脸露出海面,一边朝着岩棚游去。然后,合力将耶霞娜搬上岩棚,开始一面咳嗽一面调整呼吸。
两个人连忙让耶霞娜仰躺,开始熟练地进行复苏术。
耶霞娜忽然感受到胸口有股气息——同时,那片开始覆盖灵魂的彼世黑暗,猛然远离,但去颜色之后消失不见。
与耶霞娜的灵魂互相纠缠,身处在同样的黑暗中的恰克慕和修格,一同感受到强力的气息吹入耶霞娜的身体。每呼吸一次,黑暗就离开一点,力量缓缓苏醒。
耶霞娜扭动身体吐出海水,完全恢复呼吸的时候,恰克慕和修格的灵魂也再度感受到又冰冷又甜美的夜风。
延伸自身体的生命之线,开始用力脉动。两人仿佛受到那条线牵引,飞舞到天空中。
5)为政者的污秽
思黎纳背靠着岩牢的墙壁,紧抱耶霞娜的身体度过漫漫长夜。
小小的光亮,让铁条格子的影子在潮湿的泥土地面上摇动。
——或许塔鲁桑王子说的对,逃走比较好。
将耶霞娜从海中救起,并让她恢复呼吸之后,塔鲁桑王子一脸严肃望着思黎纳,说道:
“我现在没空追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要你马上逃走。”
一头雾水,恍惚以对的思黎纳,换来的是压抑声音的责骂:
“我不是要你快逃吗?等士兵追过来,你就逃不掉了!”
吓了一跳的思黎纳缩起身体。
“……您是要我带着耶霞娜一起逃吗?”
塔鲁桑摇头。
“我也不知道耶霞娜接下来会如何——或许我不应该救她的。可是,看到你跳入海中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忍不住行动了。那个时候,我觉得就像是雅达要去救耶霞娜……尽管我很清楚不可能有这回事,但等我回神过来时就已经……”
塔鲁桑的脸在月光下微微浮现出来,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既然她获救了,就必须带到审判场去。在那之前,为了不让任何人施咒在她身上,应该会把她关进岩牢去吧。你快点逃离这里——还有,忘记今晚的事情,千万不可对别人提起!”
虽然实在是听不懂这番话,不过思黎纳受到催促后站了起来。
如果,这个时候耶霞娜没有痛苦地猛咳嗽、小小的身体蜷曲着开始直打哆嗦,那么思黎纳八成就会乖乖听话逃走吧。
咳嗽的耶霞娜抬起双眼,频频重复眨眼。一与思黎纳四目交会,眼中立刻浮现松了一口气的光芒,接着……哭了出来。
那时,迷路的小孩在终于与母亲重逢时的哭法。
面对痛苦和恐惧,忍耐又忍耐,直到极限边缘,最后终于得救了。同时,紧绷着的线断了……就是这种感觉的哭声。
逃走的意愿不见了,要是逃走一定会后悔的。一边这么想着,思黎纳一边抱起耶霞娜,给了个紧紧的拥抱。耶霞娜的身体仿佛只剩下皮肤跟骨胳,轻得教人大吃一惊。
思黎纳即使听见士兵们靠近海浪拍打的岩棚的脚步声,也仍旧动也不动,抬头看着塔鲁桑。
不论是运送到岩牢的途中,或是关入岩牢之后,耶霞娜始终都没有开口。仿佛是害怕到极点的小狗一般,只是持续剧烈颤抖,紧紧抓住思黎纳而已。大概是发烧了,湿冷的身体现在非常烫。呼吸急促且痛苦,半闭的眼睛显示意识正在远离。
塔鲁桑王子指示卫兵,拿干布跟毛毯给她们两个人。在卫兵递送毛毯的期间,塔鲁桑王子目不转睛看着耶霞娜和思黎纳。由于非常紧张,脸部的皮肤看起来绷得紧紧的。
“天亮后我会来接你们。我会尽我所能替你们辩护,不要担心。”
这么说完之后,塔鲁桑看着在思黎纳怀中紧闭双眼发抖的耶霞娜。接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塔鲁桑王子转身背对她们,快步离开。
幸好塔鲁桑王子看来是真的很畏惧耶霞娜,不过,思黎纳却不觉得耶霞娜有哪里可怕。因为亲身有过好几次的奇妙经历后,曾跟耶霞娜的灵魂接触过的思黎纳,现在可以感受到,耶霞娜的灵魂回到了怀中抱着的这个发烫的小小身躯里。
(纳由古尔·来塔把这个引诱过去的孩子的灵魂还回来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
只要真心诚意把这事情说出来,别人一定可以了解吧。
夜晚缓缓流逝——到底过了多久呢。发觉到有脚步声,思黎纳吓一跳睁开双眼。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思黎纳。”
看到开口说话的人,思黎纳大吃一惊。
“萨……萨尔娜公主!”
在岛上的时候,曾经好几次从远方眺望过的公主居然就在眼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幸好你平安无事。还没有人送过一些吃的喝的东西过来吧?”
思黎纳眨了眨眼。
“是的。应该是吧。对不起,我睡着了,所以没注意到……”
萨尔娜从铁条格子的空隙,拿了水壶与包着什么东西的纸团给思黎纳。水壶沉甸甸的,凉凉的,布满了水珠。知道公主拿弄冷的果汁和补充体力的食物过来,思黎纳十分感激。
“谢……谢谢您。”
萨尔娜公主点点头,低声交待了思黎纳某件事。思黎纳虽然不懂为什么要告诉她,但也受到萨尔娜公主严肃的表情影响,跟着点头。
*
粘稠的红黑色的东西附着在身体上。这可怕的味道,让恰克慕发出梦魇般的呻吟。污秽渗透全身,连自己的身体都散发着脏东西的味道。
遭到砍裂的身体……挤出的内脏……看着一边痉挛,一边逐渐消失的生命的眼睛……红黑色的滑溜舌头舔舐身体……
虽然一面呻吟一面想要举起双手,可是脏东西有如胶一般固定住了身体,让人动弹不得。手脚的指尖开始慢慢腐烂,变成了脏东西……
这个时候,传来修格的声音。
——殿下,请您想想大海。
划开红黑色雾气,一滴冰冷的水滴,碰触到了恰克慕的额头。
——您看……海面正在逐渐靠近!
恰克慕看到慢慢靠近的海面。接着,就在下个瞬间,全身感受到仿佛遭人用木板痛打的剧烈撞击。
冰冷的海水擦过脸庞,充满鼻腔深处。一边让坚硬的海水摩擦全身,一边被吞入海中,深深地、深深地慢慢下沉。本来牢牢黏在身上的脏东西擦掉了,变成光滑的肌肤让人感觉舒畅。脏东西逐渐落入远远地、远远地,已经退去的黑暗之中。
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到,空无一物。唯有海洋的味道浸透染遍全身,舒服地轻轻摇晃着身体。
冰冷的手温和地碰触额头。
——恰克慕殿下。
想要一口气浮上海面,恰克慕醒了过来。
转眼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微暗的天花板散落着宛如银沙的星星。当发觉到那是夜光贝的手工艺品时,恰克慕才知道自己人在桑可尔王宫的寝室。
床边,修格安静伫立。
“啊,修格是你啊。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修格点头。察觉面露严肃表情的修格脸颊上残留着泪痕,恰克慕睁大双眼。
“修格……你哭了吗?”
修格苍白的脸颊,浮现出微微的笑容。然后,呢喃般地说道:
“幸好您回来了。”
突然心中有股暖意蔓延,喉咙胀胀的。恰克慕咬紧牙关低下头去。
刚刚还听得耳熟的如雷海涛声,远远地轰然大响。
“殿下,萨尔娜公主在房间外面。”
修格以平静的口吻,转达萨尔娜的话给恰克慕听。要如何才能让塔鲁桑与萨尔娜恢复自由等等。
还有,耶霞娜这个小女孩正在岩牢中一事。
恰克慕动也不动专心听着,但不久后断断续续问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就算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能期望什么。”
修格挑了挑眉毛,露出苦笑。
“因为,我对殿下发过誓——千万不要让您既然知道阴谋的存在,却只能选择眼睁睁看着有人送死。”
这么说完后,修格望着恰克慕。
“我深信,这个世上确实有深藏清高且闪耀的灵魂在体内,同时也有能力执政的人。”
仿佛恶梦中修格那回荡的声音变成冰冷水滴,划开红黑色雾气一般,现在修格的话语,也有种化为凉风在恰克慕体内到处吹拂,为了恰克慕抬头挺胸的感觉——恰克慕的脸上,立刻露出晴空万里的笑容。
一看到这样的表情,温暖的喜悦便在修格胸中扩散。
“殿下,您能否授权给我去交涉搭救耶霞娜呢?”
恰克慕挂念地看着修格。
“这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你应该都没睡吧?要跟那位国王还有卡莉娜公主交涉,可是个十分艰难的工作。是不是先休息一下再去比较好?”
修格干燥的嘴角露出微笑。
“谢谢您的关心。不过,应该尽快进行较好。
我没事的,殿下。因为我平常就习惯不眠不休在观星了。”
在休息室等候的萨尔娜,一看到修格的身影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她应该也是彻夜未眠,跟修格一样都是一脸苍白与疲惫。
“殿下情况如何?”
“承蒙您的关心,殿下已经没事了。萨尔娜公主,我由衷感谢您告诉我跟耶霞娜有关的事情。”
萨尔娜摇摇头。
“这没什么。该感谢的人是我才对。殿下为了我们做了那么多,我跟塔鲁桑都感谢到难以言喻——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要去交涉,殿下已经全权交给我处理了。可是——”
修格压低声音。
“如果您带我过去,会不会不利您的处境?”
萨尔娜笑出小小的声音。
“要是想到昨晚之前的种种,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怕了。”
萨尔娜疲惫的脸上,唯有双眼闪耀生气蓬勃的光芒。
“这个国家严重的事情,并不是渔民女儿之类的问题。而是为了要不留祸根下来,所采用的最佳手段:先进行审议假装表明公平,然后进行暗杀——我身为一个为政者,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这么做。”
萨尔娜抬起头微笑看着修格。
“但是,也有为政者采取的是不同的思考方式呢——殿下的思维,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很想用这双眼睛好好看个明白。”
扣除好不容易逃脱暗杀危机,现在仍在病房修养的卡尔南之外,王室成员、重臣与将军彻夜持续开会。主要的议题当然是面对达路休帝国的战略,以及参与阴谋的看岛人们该如何处置。耶霞娜的事情即使到黎明都没有排入议题。
大议题几乎都解决的时候,萨尔娜提出中途离席的要求后便离开会议室。
离席许久的萨尔娜,一回来就说新悠果王国太子殿下的顾问有要事商议,所以带他一起回来会议室。
为了搭救桑可尔王国而出力甚多的太子,他的顾问当然不会受到轻视,国王立刻允许修格谒见。下令卡莉娜、塔鲁桑与萨尔娜留下来,其他人可以离席之后,国王告诉随从让修格入内。
修格一踏入会议室,桑可尔王立刻面带笑容大声地招呼他:
“来来来,请进情进!修格大人!”
修格深深鞠躬后,抬起脸来。
“敝人由衷感谢您愿意许可这突如其来的晋见请求。”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这种僵化的言词在豪爽的桑可尔不适合呀!请您放松心情。恰克慕太子殿下身体还好吗?”
“殿下很好。其实,这事全看我跟陛下您商量的结果而定。”
国王的眼中露出有如在摸索的神色。修格以冷静的口气开始说道:
“如您所了解的,新悠果王国的皇帝,身上继承了神圣神明的血统。恰克慕太子当然也是继承这圣洁清高的神之血。照道理说,保护他远离鲜血或死亡就是我们臣子的义务。
但是,这一次,我能力不足,导致殿下被迫跟鲜血与死亡的污秽近距离接触——而且,不只是死亡,由于本身的天命,迫使他处在逼人于死亡的污秽之中。殿下将灵魂镇静在身体深处,现在仍然在照顾灵魂。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连性命都会有危险。”
国王眉头微皱。认为神圣灵魂之类的话很可疑的性情浮现出来。
(这是想要责备桑可尔弄脏了神圣的太子吗?)
“嗯,这……让新悠果王国的神圣太子遭遇到那种危险事,我真的非常抱歉。恰克慕殿下愿意亲自冒险帮助我们的这份心意,我由衷感谢。”
说完背后包含着“从头到尾都是恰克慕太子自己决定要出手相助且行动的”这种意思的话语,桑可尔王定睛望着年轻的观星博士。
“如果有我们的医术可以协助的地方,不论多昂贵的药材都很乐意奉上。”
修格轻轻低头鞠躬。
“谢谢您。我正是为此前来的。”
国王的眉头明显深锁起来。因为实在无法看穿修格的意图。
“……哦?救命之恩以救命之举回报乃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究竟是需要怎样的药材?”
修格抬起双眼,凝视桑可尔王的眼睛。
“为了要拯救恰克慕太子殿下的性命,必须净化他的灵魂。要净化受到杀人这种死亡之举所污染的灵魂,效果最好的,就是他本人真实感受到自己拯救了某个人的生命。靠着生命之光,洗净死亡的污秽。还请您不吝赐予这个机会。”
桑可尔王室的人们——甚至连卡莉娜,都不晓得这位年轻的观星博士想要什么,每个人动也不动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语。
修格面露微笑。
“殿下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觉得无辜的小女孩要送命很可怜,因此一直忧虑此事。那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可以变成净化殿下灵魂的最佳良药吧。”
桑可尔王与卡莉娜的脸上,首度出现察觉到修格所求为何的神色。
“是‘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吗?”
国王低声说道,修格立刻点头。
“是的。在这个国家,众人是这么称呼那个小女孩的。虽然进入那个女孩身体的并不是纳由古尔·来塔,而是咒术师。”
国王感觉脖子起了鸡皮疙瘩。先前毒针碰过的地方,好像又刺痛起来了。国王咳了几声清清嗓子。
“可是,那个小女孩现在说不定还是受到那家伙的控制。让这种人到恰克慕太子殿下的身边,我认为实在太过危险了。”
“这您无须担心。因为我感受到咒术师已经逃离那个女孩的身体了。”
修格果断地说。
“恰克慕太子殿下命令我,要我以侍奉‘天道’的观星博士的身分专心祈祷,好好保护国王您宝贵的性命免于邪恶咒术师的威胁,所以那天晚上我全心全意祈祷。
虽然我的力量只是棉薄,不过神明不会准许邪恶之物存在。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咒术师最后终于逃走,您的住命获救了。那对我来说,也是足以让灵魂颤抖的神圣体验。”
不知该如何回应,国王等人陷入沉默。打破沉默的,不是国王而是卡莉娜。
“……希望您不会认为我失礼。不过,我们不是悠果人。也不懂什么‘天道’,所以您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无法判断。”
修格所说因为向神明祈祷所以击退咒术师之类的话很难以置信,卡莉娜认为这应该只是在虚张声势。恰克慕太子也好,塔鲁桑他们也罢,全都想要救那个叫做耶霞娜的小女孩一命。这铁定是为了救那女孩性命所想出来的计策。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教人在意之处——压倒性处于优势的咒术师,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将毒针从父亲的脖子移开,然后倒地不起呢?原因为何没有人知道。一想到看穿咒术一事,就会觉得或许这个年轻的观星博士出乎意料真有这等能力也说不定。
然而,如果在此承认他救了国王一命,那么欠新悠果王国的人情就会更大了。卡莉娜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修格抢先一步开口说道:
“您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想说的是,因为我很肯定咒术师逃走了,所以即使将小女孩带到殿下身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看着修格的眼睛,卡莉娜领悟到他并不是要来强调救国王一命的恩情。修格只是为了太子,才想要救那个小女孩的。
卡莉娜心想,那就成全修格这个心愿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害——因为,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父亲大人,我们就展现出我们是真的由衷相信恰克慕太子殿下和修格大人的诚意吧。你们两位也都是聪明人,应该也明白要下这个决定,对我们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气吧。”
国王虽然动也不动望着长女,伹过了一会儿后,也就点头表示全权交给长女处理了。卡莉娜以严肃的眼神望向修格。
“修格大人,您应该可以明白我们的心情吧。对像我们这样不懂咒术的人来说,那个咒术师有多么可怕——不过,既然修格大人有如此肯定的保证,那么我们就相信您所说的。”
卡莉娜摇了摇手铃,唤随从过来。
“把岩牢里的女孩带来这里。”
等待随从回来的期间,卡莉娜在思考要如何安慰恰克慕太子。因为恰克慕太子不惜如此大费周章要修格前来交涉也要救命的女孩,早已经死了。
“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在由那个拉夏洛少女抱着关入岩牢之后,卡莉娜立刻指示信赖的随从,在那里等到天亮,看准两人又饿又渴的时候,再把下了药的水跟食物送过去。
只要吃下那种药,就会陷入昏睡,直到死亡。那是自古以来王室成员用于自杀的,没有太多痛苦就能致死的药物。
因为很多人都看到从海角被推入大海的小女孩发高烧,还有拉夏洛少女精疲力尽,所以只要让人看到小女孩死于高烧,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卡莉娜这么想着。虽然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
卡莉挪在内心叹息,可惜恰克慕太子尽管也是名优秀的策士,不过还是有很幼稚的地方。虽然对萨尔娜他们来说,这或许就是魅力所在之处。
这个时候,传来敲门声,随从请示可否入内的声音。门开了,看到走进来的人影的一瞬间,卡莉娜吓得全身僵硬。
在随从的陪伴下,战战兢兢走进来的拉夏洛少女,看到萨尔娜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后,朝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人们走近。
因为发烧而满脸通红的耶霞娜,大概是因为被人摇晃抱起所以醒了,眼睛微微睁开。
然后,彷佛是变回婴儿一般,一边吸吮拇指,一边以高烧得迷蒙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人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