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航
一走到甲板上,又重又湿的海风就晃动起头发。
迎着吹来的风一口气膨胀起来的船帆正在啪啪作响。
白色船帆剪下蔚蓝得耀眼的天空。
恰克慕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蔚蓝的、蔚蓝的天空。望不着边际何在的天空……
“……睡得好吗?”
大概是发现到恰克慕的身影吧,走上甲板的多萨大提督来到恰克慕的身边问道。
“我睡得很好。”
恰克慕仍旧眯着眼,抬头看外祖父的脸。尽管在这一年之间,恰克慕的身高一口气拉长了,不过对他面百外祖父还是个必须稍微抬头看的高个子。
一上船,外祖父的高个子便格外显眼。白发因海风而翻飞,在摇晃的甲板上不动如山的外祖父身影,恰克慕还是第一次看见。
“睡得比在宫中的时候好太多了——海浪声听起来很舒服。”
多萨露出微笑。
“看样子殿下就算到了远洋也几乎不会晕船呢……您继承了我的血脉,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靠着跟补给船队同行的快速小型帆船,恰克慕终于赶上舰队的时候,多萨惊讶到了极点。当恰克慕说明原因,上了旗舰转达皇帝要他前来帮助多萨的命令后,随即一脸苍白地颓坐在椅子上,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不过,现在恰克慕也好多萨也罢,两人脸上都没有阴霾。
或许是有着如断线风筝一瞬间迅速飞向天空的奇妙解放戚,又或许是有着必须努力想尽办法保全船队脱离陷阱的使命感。
即使能够拯救船队,恰克慕和多萨也都没有未来。应该无法活着回到故乡吧。
恰克慕的护卫由旧识禁卫兵“帝之盾”的晋和永担任。他们曾经听从皇帝的命令尝试暗杀恰克慕,同时也是曾努力保护恰克慕生命的武术高手。
恰克慕深知他们是拥有“猎人”这个别名的暗杀者,皇帝故意派他们护卫,应当就是要藉此向儿子表示诀别的意思。
他们是技术纯熟的暗杀者,在无处可逃的船上,恰克慕根本不可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心。虽然以前晋他们曾经帮过恰克慕,但是皇帝的命令就是神所说的话,他们是不可能会同情恰克慕的。
对恰克慕和多萨而言,在被杀之前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那就是让无辜的海士(海军的战士)们,或是为了伺候恰克慕上船而同行的贴身随从律恩等人返回故乡。
恰克慕并不想让自己的厄运继续连累更多人。
晋他们会发动攻击的时间,大概是到达卡鲁秀诸岛和桑可尔会合的时候。因为可以让情况看起来像是中了桑可尔军设下的陷阱,而恰克慕在那一团混乱之中不小心丢了性命。
恰克慕现在正体验着身体内部放空的戚觉。明明该觉得恐怖,心情却开朗得离奇,身体轻飘飘的。
就连船前进时划开的白色浪花,看起来都特别美丽;腹部闪耀着银色光芒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的情景,也有趣得不得了。
(修格如果在这里……)
恰克慕突然这么想。
(他应该会仔细地一一告诉我那是什么鱼吧。跟我说那大概能以多少钱成交,渔夫们要缴多少税……)
眼眶泛着的泪水,在忍了一会儿后沿着脸颊滑落,被风缓缓吹散。努力不让外祖父看见眼泪,恰克慕低着头。
修格教导过的所有知识,现在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一想到这一点,恰克慕不禁咬紧嘴唇。自己太过幼稚的心态——让愤怒随意主宰自己的身体,终于做出何等愚蠢、让人见笑的事。
他还以为,因为父亲的所作所为卑鄙又肮脏,所以自己做的事情一定没错。可是,行事那么莽撞,连他也无法无视自己的肤浅。
修格心中大概是这么想的吧——恰克慕殿下居然做出这等蠢事……
内心深处一直都在想,总有一天可能会忍不住做出的事情,终于还是做了。
后悔了,反省了,也改过了。可是,有的事是即使后悔,却也绝对不会改变做法的。
恰克慕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哀叹无法挽救的事也于事无补。)
即使这么想,胸口的空虚感依然没有消失。
“殿下会游泳吗?”
多萨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地询问。
恰克慕呵呵地笑了。
“我只会浮水啦打水啦这些简单的动作。小时候,我曾经在‘山中离宫’的湖上过初级的游泳课。”
多萨低声说道:
“在湖里游泳跟在海上游泳可是天差地远的。落海的时候,与其挣扎着想要游泳而导致体力丧失,还不如浮水来得好。
卡鲁秀岛的周边散布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岛屿、暗礁,所以海流的流动很复杂。那里是航行困难的海域,很容易就被海流冲向岛屿或暗礁。”
恰克慕一脸严肃地听着外祖父的话。在这艘船上,如果要进行伪装成意外的暗杀,让人坠海就是最简单的方法。
一边听着外祖父详细说明在海上孤单一人的时候,该如何尽全力求生的声音,恰克慕忽然想起了在桑可尔听萨尔娜公主说过的话。
外祖父的话说到一个段落时,恰克慕小声地说:
“……以前,我听说过有个少女只身驾船,从拉斯诸岛航行到望光之都。”
多萨皱眉。
“那应该是虚构故事之类的吧。那段距离不是一个孤身少女能够忍受的。”
恰克慕摇头。
“确实有那么回事,据说那个女孩是所谓的拉夏洛。”
“拉夏洛……哦,原来如此。”
多萨微笑。
“如果是那群生在船上,死也在船上的人,说不定就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我看过好几次呀。他们有时候会出现在那佑洛半岛南端的渔村,因为他们跟国境没有关系。他们是在这片海洋上漂流、四处流浪的人。”
恰克慕望着海。无边无际,深蓝色的大海。
祖父所说的“他们跟国境没有关系”的话语,始终萦绕在恰克慕的耳中。
不久,船队进入了桑可尔的海域。
在猛烈照射的阳光底下,恰克慕毫不厌倦地眺望着现身在海浪对面的诸多岛屿。岛周围的海大概因为水浅,呈现美丽清澈的绿色,衬得拥有白色沙滩和深绿色森林的岛屿格外显眼。
被毒辣的太阳晒了一整天,恰克慕像其他船员一样,脱掉上衣,只穿着麻制薄衣服和薄短阵。
其实他想只穿短裤就好,不过遭到外祖父的严厉劝阻。说身为太子不该这么不体面,晒太阳对身体不好云云。于是,恰克慕勉强穿上衣服。不过晒太阳也就算了,身为太子体面不体面,他认为这一点在船上没那么严重。因为深信看到皇族眼睛就会瞎掉的海士们,几乎不会现身在恰克慕所在的甲板上。
即使是有事要找恰克慕,他们也一定会低垂着视线,绝对不会直视恰克慕。少年贴身随从律恩说只要一看到摇晃的大海就会严重晕船,所以正躺在床舱内休息。
(就算我赤身露体,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这么一想,马上觉得有趣,恰克慕独自笑了起来。
海上们虽然没有盯着恰克慕看,不过恰克慕却专心地凝视他们工作的模样。看见他们俐落工作着的身影,恰克慕奸生羡慕。如果能够像那样活着,该会有多么幸福快乐呀……
外祖父大概是看穿了恰克慕的心情,彷佛在教导新手海士一般,告诉恰克慕如何在白天利用太阳和岛屿的位置、晚上藉着星星来推测船只的所在位置。
船上这种日子的点点滴滴,恰克慕都写成长信。给没能好好道别就与之分离的母亲的信。
虽然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是很可怕,不过内心深处也有着不可思议的放松。
他一直都在怨恨自己为何拥有这种命运。一想到用不着再回去过那种皇室生活,就有种从沉重锁链解放出来的感觉。
对死亡感到轻松,应该是可耻的吧。
然而,一年又一年,随着时间流逝,缠上自己的东西接连不断地增加,黏上来紧抓不放的人变多了……教人越来越喘不过气。
随着成长,他把这个名唤新悠果的国家所具有的缺点和扭曲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每当他指出应当加以改变的时候,父亲和老臣们就会露出嫌恶的表情,阻止他的行动。
对恰克慕有所期待的人们,也总是惹得父亲那些人歪呙兴,被迫处于不利的立场。
每当为了要让国家变得更好而行动之时,萌发的求进步之芽就会遭到摘除。外在环境仿佛是条人越是挣扎,就会绑得越紧的绳索。
——总有一天,您的时代就会到来。在那之前,请您不要着急,要冷静地怀着希望等待时机。
尽管修格时常如此劝告,但对刚正不阿又好强的恰克慕来说,要一面忍受一面等待,真的非常痛苦。
双眼所见,双耳所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焦躁的种子,折磨着恰克慕的心。宛如是一只被关在狭小盒子里面,为了寻找不存在的出口而四处乱飞,用尽全身力气不停撞击盒子的布诺(甲虫),恰克慕被自己的焦躁追逼得无路可逃。
光是因为不想让母亲、外祖父和修格这些由衷替自己担心的人们伤心,恰克慕有时就能强压住想要抛弃一切的冲动。
然而,终究还是爆发了……
(结果,我还是让大家都伤心了。)
甚王连写封信给修格,谢谢他一直以来的教导与栽培都无法做到。因为恰克慕送出去的信,一定会让修格的处境更尴尬。可是,恰克慕还是想先告诉母亲再离开,说出那些多少能够缓和母亲悲伤情绪的话语……
※
某天晚上,船舱的门传来的拘谨敲门声让恰克慕醒了过来。
“殿下……”
是外祖父的声音。恰克慕边揉眼睛边起身。坐在门边椅子上迷迷糊糊打盹的贴身随从律恩慌忙站起来,以询问意愿的眼神看着恰克慕。
恰克慕点头后,律恩立刻开门,领着多萨进来。
“您已经休息了吗?真的非常抱歉。”
看见恰克慕正想下床,多萨充满歉意地说。恰克慕摇摇头。
“在太阳底下吹了一整天海风,会让人很快就睡着,请不用放在心上。我说过有事就叫醒我,我不会介意的。”
“虽然也不是什么急事,不过,现在海上正出现难得一见的景色,我想让您也看看。您要去看吗?”
恰克慕双眼发亮。
“当然要。”
一边请律恩帮忙整理服装仪容,恰克慕一边回头对律恩说:
“听说是难得一见的景色,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律恩脸上罩着乌云。
“不用了,我还是……”
这个少年一看见波浪起伏的大海就会不舒服?
“这样呀。那你不用管我,可以先去休息没关系。”
律恩老实地露出开心的表情。
“谢谢殿下。那么请恕我先行告退。”
恰克慕留下律恩,跟着多萨爬上甲板。
一上到甲板的刹那,满天繁星立刻笼罩。
虽然以前也有好几次在日落后登上甲板的经验,不过如此晴朗的夜晚还是第一次看见。接近满月的月亮以接近刺眼的白光照着四周,让整片甲板彷佛洒上了一层略微浮起的霜。
大部分的海士都在船边探出身子,不知道在眺望什么。兴奋的嘈杂声随着海风传了过来。
“往这边走。”
多萨带着恰克慕到没有海士的上甲板去。
面带微笑,多萨以手指着大海。俯瞰着海,恰克慕吃惊得倒吸一口气。
围绕船只的大海,正闪耀着微绿的蓝色光芒。海中有着彷佛洁白火焰在燃烧的奇妙光芒。
每当摇晃亲吻着船侧的小小波浪减弱,蓝绿色的光就会闪耀得格外明亮。船航行过后形成的波纹,如同一条光带般地在海面上蜿蜒。
仔细一看,便能看见黑暗的海中到处都有拖着条白色光尾巴的小火球。宛如,许许多多的流星流过海里。
美丽归美丽,却是有些恐怖的景色。
“这光到底是什么……”
恰克慕呢喃着,多萨低声地说:
“这是夜光沙虫。很难得会有这么庞大的数量。”
“夜光沙虫?”
“一碰到会动的东西,就会发出蓝绿色的光。跟很小很小的沙子差不多大小的虫。听说拉夏洛会利用这种虫进行夜钓。”
感觉无法相信这光是如沙的虫子所散发出来的。
“那个像是火球的东西是什么?”
“大概是有大鱼正在游泳吧?因为缠绕着那条鱼的夜光沙虫在发光,所以看起来像是团火球。悠果的渔夫称此为舞罗拉·思拉‘海中流星’,一看到就会立刻拍手,念起祈求好运到来的咒语……”
这个时候,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碰触到脸颊。随即就像是潜水时耳朵突然塞住,外祖父的声音变得遥远。
眉间似乎有光,传来某个正在呼唤着什么的声音。
那并不是……声音,而是从小开始就非常了解的,一种哀伤的感觉。想要回去某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鼻腔深处,飘入了非常熟悉的味道。彷佛大雨方歇时的空气一般,鲜明强烈的水味。
(纳由古的水味……)
这么一想的瞬间,伴随着自己的身体似乎一分为二的感觉,恰克慕被吸入了排山倒海覆盖而来的琉璃色的水中。
船和人都在眨眼间被琉璃色的水包裹住,仿佛有成千的铃在摇动,耳边传来清新的声音。
琉璃色的水像经过日晒的水一样温暖,无数像是雪的东西飘散着。
视线往上一看,跃入眼中的景象让恰克慕全身冻结。
头顶遥远的上方——看得见掠过桅杆顶端,隐隐发亮的光之河。彷佛是流过天界的星之河,一闪一闪发亮的光之河,分成好几条,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从南方流向北方。
凝视着的时候,察觉到了某件事,恰克慕不禁睁大双眼。
(那不是河,是成群的……)
耳边立刻响起宛如钤铛发出的声音,吃惊地转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宛如水草的头发摇曳着,宛如鱼儿的眼睛和嘴巴缓缓张阖着,正往这边看。
(由那·洛·凯“水之民”……)
噜噜噜……有声音沿着水传了过来。
——春天来了……
一回神,许许多多的由那·洛·凯一面扭动着身体一面靠近。
——春天到了……
欢腾的喜悦化为无数的泡沫包裹住恰克慕……
“……吗,殿下!”
外祖父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恰克慕讶异地抬起脸。似乎一分为一一的身体并回成一个,彷佛泡沫破裂般,纳由古的景色一瞬问便消失无踪。
一面“呼、呼”地剧烈喘息,恰克慕一面抬头看外祖父。汗水一口气涌出,夜晚的冰冷海风拂过其上。
“您怎么了?”
多萨表情紧绷地望着恰克慕。
“您看起来就像变成了一座雕像。”
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后,恰克慕小声地说:
“抱歉让您受到惊吓,我已经没事了。”
不知不觉中,夜光沙虫的光变淡了,恰克慕知道自己处在纳由古的时间,比感觉到的还要久上许多。
由那·洛·凯说着“春天到了……”的声音,还在双耳深处回荡。
(纳由古现在是春天吗?)
恰克慕此时想起了在故乡耳语得厉害的异变传闻,不禁微笑。
(如果可以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修格或谭达……)
每次看到纳由古就会戚觉到的抽痛,恰克慕藉着将手掌按在胸口上,压了下去。纳由古和他怀念的回忆有关——跟唯一的一次,能从皇子的牢房解放出去的,幸福的幼年时代的回忆有关。
到目前为止,他一路压抑了涌现出好几次的想要去纳由古的心情。
恰克慕仰望满天的星空。
用不着再忍耐了。他想摆脱这个身体,化为灵魂,深深滑入那琉璃色的水中。
2、群岛的网眼
一看见卡鲁秀诸岛的影子,船上的人们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
好几座形状奇妙的岛,彷佛是连接大海与天空的柱子般矗立着。
这群岛的风景对恰克慕而言,看来就像是不祥陷阱本身。
“岛屿之间的距离那么窄,船队不是很难通过吗?”
抬头看着外祖父多萨,恰克慕问道。
“浅滩很多,洋流的方向、和潮汐之间的关联也很复杂。如果船藏在岛屿的暗处,要奇袭我们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吧。对桑可尔的人来说,那里就像是自家后院一样。因为怎么移动船只会变成怎么样,他们都非常了解。”
面露苦笑,多萨看着恰克慕。
“提出请求援军到卡鲁秀诸岛的说法,对曾经看过这群岛是什么模样的我们来说,打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陷阱的味道。
虽然我对陛下是这么说,不过陛下跟我说是不是陷阱并不是那么有意义的事。我本来还以为,这是国家之问礼貌性的伺机进退。说不定桑可尔王反而是藉着叫我们过来,好展现他的本事给我们看。如果他当真要设陷阱,应该会选择一个更像那么一回事的地方吧。”
视线迅速移向岛屿的方向,多萨低声说:
“达路休帝国居然能让在这片亚鲁塔希海长大的最强海上男儿,察觉到自己在故乡的海上没办法打赢,光是这样,应该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国力有多可怕了。”
恰克慕一脸僵硬地抬头看着祖父。
“……要是桑可尔沦陷了,那我国不就……”
多萨维持严肃的表情不变,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道:
“暂时大概还守得住吧。如果像拉拓乌大将军说的,海军守港口,完全锁国的话,可以维持一阵子。不过,迟早都……”
就像是背贴着墙,牢牢地缩紧手脚,遭到众人围殴的情况。
恰克慕感到绝望覆盖着胸口。
这是一种在宫中受重臣包围争论事情时所戚受不到的,仿佛身体变成沙子崩落一般的绝望感。
看到恰克慕这样的表情,多萨以稳重的口吻说:
“殿下,您想听听至今为止,我们一路思考要如何面对达路休的海上保卫方式,更详细的情况吗?”
恰克慕睁大双眼,用力点头。
“我想听。请您务必告诉我详情!”
多萨露出微笑。
“那么,去船舱内我一边给您看海图,一边向您说明吧。”
从反射白色阳光的甲板下到船舱,一时间眼睛看不见东西。
多萨动作熟练地在大桌子上摊开海图。跟陆地的地图不同,除了岛屿的轮廓和名字,还到处画有颜色不同的曲线,是张非常复杂的图。
“这是欧萨沐海图。虽然原本是桑可尔人创造出来的,不过经年累月下来,我们也逐步加上注解,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
这里是位于新悠果王国的那佑洛半岛。一如您所了解的那样,桑可尔王国的京城‘望光之都’的位置,是在那佑洛半岛西侧的桑可尔半岛的尖端。”
手指滑过海图,多萨看着恰克慕。
“殿下,请您看这里。从这个桑可尔半岛尽头的望光之都,到距离最近有港口的卡鲁秀诸岛,就算是顺风也要花上五天才能到达。您不认为这出乎意料的远吗?”
“真的很远。就算看那佑洛半岛的旁边也一样……原来如此,因为这一带没有岛屿。”
多萨微笑。
“没错。卡鲁秀诸岛和那佑洛半岛之间,并没有船只可以停靠的岛屿。所以,我们才会以所需的最少人数,带着装载大量饮水和粮食的补给船队出航。这片海域人称达拉·乌洽沐‘无岛海’。圣祖托尔克尔帝的舰队,发生最后考验的传说之地,正好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区域。”
所谓最后的考验,乃是记录了圣祖托尔克尔帝始于南方大陆的旅程,以及在北方大陆建立新国家的丰功伟业的圣祖传当中所提到的传说。
听了外祖父的话后点点头,恰克慕吟唱了圣祖传的一节:
“……航行了一程又一程仍未见陆地,饮水用尽,等待降雨。天神以其息吹动船帆拯救天神的子孙……您说的应该是这个部分吧。”
“是的。就是圣祖传的这个部分,显示出跟那佑洛半岛近海海域保卫相关的,非常重要的事。”
恰克慕不由得看着外祖父。
“怎么说?”
“殿下,您记得当中提到风吗?提到那佑洛半岛和桑可尔半岛近海的,季节和风的事情。”
恰克慕一面想起外祖父告诉过他如歌般加上谱曲的段落,一面说:
“……夏季风从海上吹来,冬季风从陆地吹来。诞生在温暖人海的锡库麻(夏风),变成了拉卡拉尔,漩涡暴风雨。,秋季时猛烈吹向桑可尔半岛和那佑洛半岛。”
“您说的没错。圣祖托尔克尔帝的舰队应当是在春季进入夏季的时候,横渡达拉·乌洽沐‘无岛海’的吧。这个季节,这一带会朝桑可尔半岛和那佑洛半岛吹起锡库麻,所以可以平安抵达那佑洛半岛。
如果圣祖横渡的季节是由秋转冬的时候,那么一般来说舰队要抵达那佑洛半岛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夏季的末尾,亚鲁塔希海会大量产生拉卡拉尔‘漩涡暴风雨’,它们会顺着锡库麻上行至北方大陆。
我们这种船员非常害怕这个季节。桑可尔的船员也一样,为了避免船难,不太会在这个季节出船,所以人们说这是交易的青黄不接时期。”
恰克慕频频点头,聆听着外祖父的话。外祖父继续说明:
“还有,冬天时顿库麻(冬风)会从陆地往外吹,对往那佑洛半岛的船只来说会变成逆风,必须要一面破浪一面行船。在岛屿多的海域还能行得通,不过这个季节要横渡达拉·乌洽沐‘无岛海’可是极为困难的挑战。您看这个……”
多萨指着朝那佑洛半岛画过去的黄色曲线。
“要是找到裘拿姆洋流,洋流就能把船只送到半岛旁边,不过在无法进行定岛法(观察岛屿的形状以取得船只位置的方法)的达拉·乌洽沐‘无岛海’上,就一定要一面正确测量星星的位置一面有如大海捞针一般进行困难的工作。即使是新悠果的海士们,也只有熟练的高手才能找到这裘拿姆洋流。”
多萨谈起大海相关的事情,口吻显得神采奕奕,光是聆听就很愉快。恰克慕双眼发亮地看着外祖父。
“也就是说,要从海上攻打桑可尔半岛或那佑洛半岛,由春入夏的时候是最容易成功的,而夏季尾声到冬季的期间很难进攻对吧?”
多萨微笑着点头。
“一点都没错。虽然我们靠最后的顿库麻(冬风)吹帆前进到了达拉·乌洽沐‘无岛海’的一半,不过随后就只能等待顺风吹起,或是破浪行船,最后才到了这里。现在是初夏,接下来大概有三个月都是适合从海上进攻的季节。但是过了这里还有北方大陆近海的海面,就算是率领了补给船队的大舰队,要是没有做好会失去大量船只的心理准备,这个季节依然是无法从大海上行攻打那佑洛半岛的。”
“意思就是接下来的三个月……”
彷佛是要盖过恰克慕的自言自语,多萨说道.:
“不是这样的,就算桑可尔吃败仗也是最近没多久的事。考量到把舰队部署在这一带海域所花的时间,应该不会在今年的夏秋之际攻过来。”
恰克慕不由得看着外祖父。
“那么,明年的初夏呢?”
多萨缓缓摇头。
“才刚跟桑可尔打完仗的达路休军,即使考虑进攻北方大陆,明年初夏还是有点太快了。因为要先部署兵力在桑可尔各个主要岛屿,稳固基础才行。”
“可是,他们迟早都会攻过来。”
多萨的眼中浮现苦涩的笑。
“让我们这样子落入圈套,除了可以看到桑可尔王的顺从之心外,同时也是为了让桑可尔无路可退。即使如此,达路休对北方大陆抱持野心八成是可以肯定的——我们必须先做好随时都有可能开战的心理准备。”
即使还有准备的时间,原本就兵力不多的新悠果王国,军备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恰克慕陷入郁闷的忧虑,沉默不语。
多萨彷佛是转换心情般,以开朗的口气说道:
“请您不要出现这么担心的表情。隔开南北的海洋很辽阔。就算达路休是个强国,也是无法像在陆地上那样所向披靡说攻就攻的。
好了,召集所有船舰的舰长过来吧,因为我没道理让大家轻易地掉入陷阱嘛。”
多萨把所有舰长找到旗舰上,俐落地下令。
实际上要进入卡鲁秀诸岛的,只有多萨搭乘的一艘旗舰而已。其他的船只则在群岛的海面待命。如果一整天过了也不见旗舰归来,就要立刻返回新悠果王国。
进入卡鲁秀诸岛的旗舰,只会搭载所需的最少人员和物资。藉着减轻船只重量,让吃水线提高,加快行船速度,尽量避免触礁搁浅的危险。
听到多萨这个计划,某个舰长苦笑着说:
“大提督大人,您这不是要当鲨鱼,而是要变成飞鱼了。”
多萨用力点头,环顾集合在一起的男人们。
“这位,确实是如此。我们要背负在国与国算计进退之问前进的命运。弄清楚桑可尔的态度后活着回去,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任务。大家给我尽全力专心扰乱对手,认真逃命。千万……别有要搭救这艘旗舰的念头。”
舰长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多萨的脸上浮现微笑。
“各位,不要给我看这种表情。如果落入圈套的猎物就只有一艘旗舰,那么桑可尔的海盗可能会落井下石。就算多一艘船也好,大家一定要尽力回到祖国去。”
舰长们一起以脚跺响地板。然后,手握拳放在胸口,对着多萨深深鞠躬行悠果式的礼。
恰克慕在帆布隔出来的小房问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外祖父明明就没有大声说话,但字字句句都回荡在他的胸中。
结束商量,舰长们回到自己的船去后,多萨掀起帆布,请恰克慕到舰长室去。
夕阳从小小的船窗照射进来,把船舱染成枣红色。背对着窗户,多萨的脸沉入了阴影。
“请殿下穿上上级海士的军衣。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不过请您也把头发弄得跟海士一样绑在背后,头上再绑上深蓝色的头带。”
恰克慕点头。万一成了人质,让人知道他是太子,很有可能就会被当成交易物品导致国家受到危害。虽然在那之前说不定就会遭“猎人”们杀害,不过即使是具尸体,只要穿着海士的服装,别人应该就会把他当成单纯的武士而忽视不管吧。
“谢谢您,那就这么办吧。”
望着以可靠的声音这么回答的少年,多萨突然说道:
“请您要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
胸口揪紧,恰克慕从外祖父脸上移开视线。
“外祖父您也是。”
低声一说,多萨的眼角立刻浅浅地浮现笑意。多萨没有再多说什么,鞠躬行礼后出了船舱。
※
太阳升起后过了一段时间,伴随来自桅杆上的钟声,传来了警告:
“桑可尔的船来了!”
有三艘小型帆船朝着正往卡鲁秀诸岛前进的船队逐渐靠近,明明没有多大的顺风,桑可尔的小型帆船却有如在波浪上滑行,顺畅地往这里过来。
领头的帆船高挂着用金线刺绣的卡休洛·库路“领航旗”。
船一靠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健壮桑可尔男人们就同时挥手。当中一个人拿着薄板卷成的多罗(传声筒)放在嘴前,以颇为流畅的悠果语开始说道:
“新悠果王国的大海勇者呀,非常感谢各位前来解救我们的危机!
接下来,我们卡休洛‘领航船’会带领各位去见桑可尔海军卡鲁秀诸岛区司令官。由于有很多浅滩和暗礁,还请各位跟着我们前进!”
只说了这段话,他们随即巧妙地控制船帆,让船掉头。
毫不在意跟上去的只有旗舰一艘船而已,卡休洛船以红色和金色画上鸟儿图案的鲜艳船帆装满了风,开始领着新悠果王国的帆船前进。
恰克慕不由得回头往后看。后方的十九艘船,一边操纵船帆一边保持待命状态——他们要回去的故乡,自己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母亲、修格、妹妹米修娜的脸……还有已经成为遥远回忆的帕尔莎、谭达和特罗凯的脸,接二连三的在心中浮现。
地留在波谷的白色水沫痕迹,看起来好像散了开来。
咬紧牙关后视线从水沫痕迹往上抬,和伫立在桅杆阴影处的男人四目交接。
(晋……)
这个男人,以前曾是追捕恰克慕的刺客,也是为了救恰克慕舍命和拉卢卡战斗的战士……现在则是领受皇帝的密令,为了取恰克慕的性命而身在此处。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晋迅速移开视线,随即走开。
恰克慕等人乘坐的船跟着卡休洛船,进入了卡鲁秀诸岛的许多岛屿之间。看清复杂的洋流和潮汐,避开浅滩或暗礁,卡休洛船逐渐往更深更深的地方行去。尽管海士们专注凝视经过的岛屿的暗处,但陡岸上无数的洞窟或受到蓊郁森林覆盖的岛屿暗处,到底有没有敌军隐藏其中,实在是无法判断。
“……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身穿上级海士天蓝色服装的恰克慕,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仰望正在对海士们下达详细指示约外祖父。
“应该是卡鲁秀岛吧。卡鲁秀诸岛里面最大的一座岛。”
可能是因为正在减少船帆的受风面吧,船行的速度慢了下来,本来高挂天空的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倾斜。恰克慕焦躁地想着要是太阳下山情况不就不妙丁吗,但外祖父依然表情沉着地凝视着航路。
海士们开始升起篝火。因为周围还很亮,所以火焰的颜色几乎看不见,但烟味沿着甲板飘了过来。
不久,在大红色的晚霞中,浮现出一座黑色的巨大岛屿。
一开始,看来虽像是一座单独的岛屿,但越来越靠近后,才看清楚是被奸几座暗礁包围的岛。尽管逆光看不清楚,不过有帆船背对岛屿排列着。
新悠果王国的船一靠近,排成一列的桑可尔帆船就同时响起了笛声。音程有着微妙差异的笛声重叠在一起,沿着波谷传过来。
(啊……是桑可尔的笛声。)
耳熟的某种音色。一边望着站在逐渐靠近的桑可尔船只甲板上的强壮战士们的身影,恰克慕一边想起塔鲁桑王子开朗明亮的笑容。
桑可尔开始和达路休交战的时候,萨尔娜公主曾经捎来消息表示塔鲁桑王子正在英勇战斗,可是在那之后传递战况的音信就断绝了。
恰克慕希望现在塔鲁桑并不在场——他不想以敌人的身分,和塔鲁桑王子面对面。
多萨举手下令停船。
桑可尔附船桨的帆船慢慢靠了过来。飘动着红底上以金线画有海洋蟒蛇图案旗子的旗舰,不久后来到了新悠果王国旗舰的旁边,靠近到护舷几乎就要互相碰触的距离。
船的高度比新悠果王国的帆船稍微高一点。桑可尔船的甲板上,一个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站在立着鱼叉排奸队的战士们正中央,把多罗(传声筒)放到嘴前。
“新悠果王国的大海勇者呀,欢迎你们来。我是桑可尔海军卡鲁秀诸岛区司令官可乌因.欧尔蓝。”
多萨也拿起多罗。
“幸会,欧尔蓝大人。我是新悠果王国海军大提督哈尔斯安·多萨。应桑可尔王的要求,前来援助贵船队。”
欧尔蓝苦笑。
“非常感谢您,不过大提督大人,您打算只用一艘船来援助我们吗?”
多萨笑了。
“哎呀哎呀,我率领了二十艘船过来。虽然数量不多,但可都是精锐海士组成的船队。只要知道要在哪里和达路休进行海战,我就会派船队过去。”
欧尔蓝点头。然后,迅速张开双臂,向多萨招手。
“这真是太好了。那么,请您过来这边。虽然不成敬意,但我已经先准备好要接待您了。”
多萨摇头。
“请容我婉拒您的好意。与其现在吃吃喝喝,不如请您先告诉我情况。你们和达路休军的战线大概延伸到哪块区域呢?”
欧尔蓝突然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多萨。晚霞燃烧着天空,在列队站在各自船只甲板上的战士的盾牌上,投射着红色的光。
两人的对话一中断,立刻只剩下海浪拍打声、船只运作摩擦的喀吱声以及船帆翻飞的哗啦声。
欧尔蓝的眼中,有某种类似哀伤的神色在摇动。
“……哈尔斯安大人,那么我就直说了。请您放下武器,过来我们这边。如果您乖乖听话,我会将您视为败军之将、将您的部下视为败军,好好对待你们的。”
多萨轻轻摇头。
“即使只有区区一艘船,我也不能把陛下托付给我的船送入敌人手中。”
欧尔蓝叹了口气。
“哈尔斯安大人,请您不要这样。现在是寡不敌众。您应该是因为判断情况如此,所以才只让一艘船过来这边的吧。用不着白白送命。”
“欧尔蓝大人,你们是生于此长于此,最强的海上战士,为什么要投降于大陆帝国之类的国家呢?”
多萨的声音乘风传来,欧尔蓝的脸上浮现苦笑。
“您曾经亲眼见过达路休军的舰队吗?那扬着可憎黑色船帆的大舰队。仿佛……就像是黑云从水平线涌现后迅速逼近一般。
不管有几艘沉人海中,战舰还是一艘接一艘不停出现——毫无穷尽。”
大大的眼睛里浮现出非常不痛快的神色,欧尔蓝开始滔滔不绝:
“我们并不是输在战斗,而是输在财力。即使是海运王国桑可尔,也没有足够的财力能跟那么强大的敌人持续战斗下去。
随着战死的人增加,战争的花费越来越多,国王和公主们大概也开始思考为何而战了吧。打赢可以获得的东西,以及吞败会失去的东西……
擅长算计的王族成员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迅速摊开双手,欧尔蓝无奈地耸了耸肩。
“王族接受了达路休帝国提出的条件:如果服从他们,帮助他们攻破新悠果王国,那么就会保障我们的自治权,也会给我们交易权的优待。”
欧尔蓝以哀伤的声音呐喊般地说:
“哈尔斯安大人,请不要白白送命。这一切都是算计,是谈判交易。俘虏你们,连同扣押的船只交给达路休帝国,我国就正式和新悠果王国为敌——也就能展现我们对达路休帝国的服从。新悠果王国是绝对不可能敌得过达路休帝国的,不要无谓挣扎了!”
欧尔蓝的声音一消失,寂静便再度笼罩四周。静得甚至连冲刷船舷的汩汩浪声都能清楚听见。
多萨平静地点头。
“我明白了——那就把我们抓起来吧。”
伴随着其他的上级海士,人在外祖父后方的恰克慕不由得睁大双眼。在这一瞬间之前,他本来认定外祖父已经选择战死这条路了。握着剑柄的手甚至都出了汗,一心期待着外祖父会下令突袭。
真是难以置信。如果一战未打就向敌人承认自己吞败的消息传出去,外祖父会名誉扫地的。可是,外祖父的脸上完全没有出现丝毫屈辱的神色。
多萨将长剑从腰部的剑带拔出,用剑鞘的金属部分用力地“砰”的一声撞击甲板。
“沙木拉海士、多洛古海士!”
站在篝火旁边的两名男子齐声回应:
“属下在此!”
多萨没有看他们,而是以严厉的声音下令:
“去跟船舱里面的所有人说,放下武器,到最上层的甲板来!”
“属下遵命!”
两名男子回头看着列队在甲板上的海士们。
“大家解开剑带,放下武器!双手高举,走过横渡板,下到桑可尔的船去!”
海上们尽管不知所措还是解下剑带,把武器放在甲板上。跟恰克慕同样穿着上级海士服装的贴身随从律恩,从船舱走了上来。看到跟在后面的两名“猎人”手无寸铁地出现,恰克慕吃惊地看了外祖父一眼。
(难道打从一开始,外祖父就……)
变成桑可尔军的人质——这就是在这个状况中,能够拯救恰克慕和海士们生命的唯一方法,多萨必定是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一点。
“猎人”即使没有武器也能轻易杀人。可是,变成人质的话,应该就很难在其他的海士们或桑可尔士兵的监视底下动手了吧。
多萨无疑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要让作为新悠果王国大提督的名誉扫地,他也想拯救恰克慕等人的性命。
(外祖父……)
恰克慕双手颤抖着解开剑带,一放下剑,就随着其他人一起举起双手往前走。经过外祖父身旁的时候,他抬眼一看,看见外祖父对他微笑。
恰克慕不由得鞠躬。他只能想到这么做以传递由衷的感谢。
多萨的双眼稍微睁大了些,望着走过横渡板而去的恰克慕的背影。
不能对皇帝以外的人低头行礼的太子,这个举动深深感动了多萨。
(永别了,恰克慕殿下。)
多萨暂时闭上眼睛,在心中低语。
(天神呀,请您赐予这位内心善良的太子,能够平安活下去的好运。)
多萨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那跟女儿很像,有着一双爽朗眼睛的外孙的背影离开。
等待所有人走下横渡板花了非常多时间。
桑可尔的战士不敢松懈地包围住上了自己船的俘虏,但他们的脸上一点都没有轻视这些不经战斗就成了俘虏的人的神色。
看见海士们全部下船后,欧尔蓝抬头看着还独自留在船上的多萨。
“好了,哈尔斯安大人,请您也……”
说着,他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而移动视线。浓烈的烟味飘了过来,多萨站立着的甲板后方开始冒出黑烟。
多萨把拳头放在胸口。
“陛下托付给我的这艘旗舰,我不能奉送给敌人。
欧尔蓝大人,请您快点远离这艘船。火差不多要烧到船舱装载的所有油桶了。”
欧尔蓝表情扭曲。尽管开口想说些什么,但不久后还是摇了摇头,回头对部下大喊:
“快升帆!抓好桨!全速脱离此地!”
桑可尔的男人们开始快速到处移动。解开收起的船帆,同时从船舷把船桨插入海中。男人们完美地配合船帆受风的力量划桨,桑可尔的船一口气使劲转换了方向,开始全力在波谷之间飞驰。
恰克慕和其他的海士们挤在船舷,盯着被黑烟包围开始着火的船。恰克慕以撕裂喉咙般的声音呐喊:
“哈尔斯安大人!”
挤在船舷的海士们也开始同样激动地喊叫。
“哈尔斯安大人!哈尔斯安大人!”
站在甲板上的外祖父,身影越来越小。
(外祖父!)
恰克慕身体探出船舷,持续凝视着外祖父的身影。
火焰蔓延整艘船,甲板发出进裂的声音。帆着火了,断了的桅杆逐渐倾斜。一面产生白色泡沫,一面缓缓沉入海中的船,恰克慕已经看不下去了,额头擦上船舷,他的身子软了下去。
他害死了外祖父——没办法救外祖父,什么也做不到,就这样害死了外祖父。
跪了下去,恰克慕痛苦呻吟般地不停哭泣。
3、俘虏们的夜晚
入夜后,风越来越强。
用来关恰克慕等成了俘虏的人的小屋,是桑可尔特有的地板架高式小屋,墙壁和地板甚至是屋顶,全部都是用拉嘎椰子编成的。缝隙很多,就算放下上推式的窗户,潮湿的风还是咻咻地吹了进来。
即使入夜也依然闷热,所以俘虏们并不介意风吹进来。但整问小屋每晃动一次,俘虏们就会露出担心的表情。
“……用来关俘虏,这还真是间怠慢的小屋呀。要是我们全部人一起跺脚,应该就会垮了吧。”
中年的上级海士小声这么说,男人之间忍不住传出笑声,
“他们大概是知道我们不可能逃走,所以才把我们关到这种小屋里。”
即使逃出这里,抢了船出海去,要平安脱离卡鲁秀诸岛这块打转着复杂的潮汐和洋流,暗礁又乡的海域,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一亮,停在海上的舰队,应该就会返回祖国去了吧。要靠眼前这么点人和桑可尔士兵战斗然后逃走,简直是痴人说梦。
海士们默默吃着盛装在光润的绿色大叶子上的晚餐。菜色有涂上香料再去烘烤的鸡肉,或是搅拌了香甜水果煮得黏稠的肉汁饱满的猪肉。虽然豪华到让人想不到是俘虏的餐点,但他们感觉不太到料理的滋味。
“……桑可尔那些人,应该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吧。”
一个海士低声说道。
“这种招待,大概就是他们这种想法的表现。”
恰克慕在距离其他海士有点远的地方,在贴身随从律恩以及两名“猎人”的围绕中坐下。看到眼神空虚,完全没有动手拿东西吃的恰克慕,晋偷偷地低声说:
“殿下,就算只吃一、两口也好,请您吃点东西。”
恰克慕眨了眨眼看着晋。虽然他凝视了晋好一会儿,但不久后有些语带讽刺地低声道:
“……你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晋眼神锐利地望着恰克慕。
恰克慕皱起眉头。即使是被允许看着皇族脸庞的“帝之盾”,平常也不可能以如此锐利的眼神面对太子。为什么晋要以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恰克慕觉得奇怪。
晋压低声音说:
“虽然明知无礼,属下还是要斗胆告诉您。属下从以前就认为殿下是个更有骨气的人。您应该是个无论何时都能抬头挺胸,性格高尚的人。”
有如小小火苗的东西奔驰过恰克慕的胸口,血气上冲到脸颊。
深深吸了一口气,伴随着强烈香料的味道,闻到了潮湿的海风味。
风声和海士们吃饭的声音,突然开始听得越来越清楚了,恰克慕这才知道先前自己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海士们即使在意他,也尽可能不直接看他的情况,现在他终于能戚受到了。
外祖父去世之后的现在,自己有责任带领在这里的这群男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个孩子般哭泣,甚至没有发觉到自己居然惹得别人担心……
恰克慕望着安静地吃着东西的男人们。
海士们注意到恰克慕这个举动,全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视线低垂。
“……大家继续吃吧。”
恰克慕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的声音。
对自己生气的恰克慕握紧拳头。
然后,用外面的守卫听不见的音量,以明确而肯定的口吻说道:
“现在,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俘虏。你们用不着顾忌我,对我一视同仁就好,以免我的身分遭到桑可尔士兵识破。我绝对不会认为你们的举止没有礼貌的。”
海士们立刻低下头去,一齐点头。
恰克慕看着男人们让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外祖父挑选出来能登上旗舰的男人们,几乎都是中年到有些老态的男人,不过当中还是有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他们接下来必须要以俘虏的身分度过漫长的岁月。
以前老是关注自己的事情导致看不见的种种,现在突然压迫胸口。
“请你们……”
一边涨红脸,恰克慕一边对男人们说:
“不要认为变成俘虏很可耻。你们什么错也没有,反而是因为托你们的福,我们的舰队才能得救。
我打从心底替你们感到骄傲。请各位为了活下去一定要竭尽全力。”
男人们的肩膀抽动。看到低着头的他们眼中浮现泪水,恰克慕静静地别过头去。
为了国家之间的礼仪牺牲他们的人是父亲,自己也没有能力阻止。即使如此,光是身为太子这一点,自己就可以用来鼓励他们,甚至让他们感动到眼眶泛泪。恰克慕不禁感到口中有股苦味。
夜深之后,每个海上部分配到一种以叫做可露的树木的纤维做成的桑可尔式柔软枕头和盖身体用的薄布。
灯火一消失,风声和像是某种东西在怒号的汹涌海涛声,立刻变得格外明显。
大概是难以入眠吧。男人们每次翻身,小屋就跟着晃动。
恰克慕也睡不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应该怎么做才对?
月亮下山,风也开始停止的时候,终于听见男人们入睡后的呼吸声。
恰克慕也迷迷糊糊地开始沿着睡眠的斜坡往下定……
突然,感觉到有个重重的东西压在身上,嘴巴被塞住,恰克慕从睡眠中给硬挤了出去。
很难受。心脏附近被人用膝盖压着,嘴巴被人用手捣住。虽然挣扎,但遭到巧妙的压制,身体动弹不得。
头几乎要破裂了。
呼吸困难……
此时,重物重重落下,身体紧接着立刻轻了起来。吸了一口气,恰克慕开始剧烈地猛咳。
“殿下,您没事吧?”
晋低语的声音传来。他正蹲在旁边,扶着恰克慕的背。
贴身随从和海士们虽然醒来起身了,但晋依然小声地对他们说:
“别担心,只是呛到,没事了。”
贴身随从和海士们尽管犹豫,但还是又躺了下去。在他们睡着的呼吸声传来之前,晋始终静静地抚摸着恰克慕的背。
恰克慕茫然地望着横躺在自己床铺旁边的人影。
永全身无力、失去意识倒卧在地——恰克慕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被杀死。
身体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喀喀作响。晋持续抚摸着如此反应的恰克慕的背。
“……殿下。”
很久很久之后,晋才在恰克慕的耳边低语。
“一如殿下您先前所察觉的,皇帝命令我们取您的性命。永刚刚就是想要实行这个命令。”
恰克慕紧绷着一张满是汗水的脸,透过黑暗看着晋。晋再度迅速地凑近恰克慕耳边。
“有其他的大人……拜托我要好好保护殿下。”
大吃一惊,恰克慕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晋从怀中拿出了某个物品,交给恰克慕。一摸到那物品的瞬间恰克慕就懂了——到底是谁命令晋,要晋保护他的性命。
那是唯有观星博士才有资格拥有的,阿尔撒姆“天道护身符”。
(修格……)
恰克慕抬起双眼,凝视着晋。
黑暗中,恰克慕在动也不动地看着他的晋的双眼中,看见了深深的痛苦。违抗等同于神的皇帝的命令,是他们“猎人”绝对不允许做出的举动。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他要听只不过是个观星博士的修格的话呢……
晋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位大人告诉我‘你要保护下一任皇帝的性命’。”
恰克慕低着头,紧紧握住阿尔撒姆。
晋平静地继续说道:
“他说我国目前正被卷入巨大的暴风雨中,要我保护飞出这场暴风雨的重要种子。这番话——在我的内心回荡。”
晋低头看了看昏倒在一旁的永,小声地说:
“那位大人已经看穿永不是个想法会和我一样的男人。
还有,他也看穿了我们会像这样变成俘虏。”
恰克慕吓了一跳,抬起了脸。
“……真的吗?”
“是的。他说公主写在信中的请求是这样的:在暴风雨过去之前会好好藏匿我们,所以我们落入圈套的时候不要抵抗,要直接成为俘虏。”
(……是吗,原来是这样呀……)
想起萨尔娜公主的信,恰克慕在心中低语。恰克慕没有察觉到的事,修格都早已看懂了。
自己在晨之间爆发的时候,修格在圣导师的影子下低着头,没有替他向皇帝说情。恰克慕本来以为,那个时候修格是因为对他死心才那样。
原来并不是。果然是修格的作风,洞察一切,为了保护他的性命而替他奔走。
眼睛一酸,恰克慕低头咬住嘴唇。
晋虽然看着恰克慕的这些反应,一会儿后,却以严厉的口吻低声说道:
“殿下,请听我说。您迟早都会被带到桑可尔王族面前,到时候他们八成会认出您就是恰克慕殿下。要是这样,桑可尔王国就会掌握住对我国来说非比寻常的王牌。
那位大人说,只要能救殿下的命,就算让殿下当人质也无所谓。可是,这一点我实在无法赞同。”
恰克慕抬头望着晋,用力点头。
他很高兴修格有这份心意,可是万一自己的太子身分遭到敌人利用,那还不如死了好。
“要逃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他们松懈的时候。但是,不知道能不能逃得掉。”
晋回答:
“我们非逃不可。去抢艘小帆船,打倒桑可尔的船员,一起逃到某座岛屿去吧。那位大人给了我一些宝石,我事先藏在发结跟腰带里面了。据说桑可尔人很会精打细算。就算一开始会和我们对抗,不过一旦认为有利可图,可能就会马上倒戈——虽然这是危险的赌注,但您愿意跟我一起赌吗?”
恰克慕点了点头。
4、逃出俘虏小屋
小屋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男人们静静地听着恰克慕说话。
一听到要打倒桑可尔士兵出航去,壮年的海士维持低着脸的姿势立刻举手,希望可以发言。
“恕属下不揣冒昧。如果您需要操纵船只的人员,请让属下同行。”
听见这句话,男人们开始此起彼落地举手,说着“我也要我也要”。
恰克慕脸上笼罩阴霾。
“等等。我很感激你们的心意,可是这附近的海域,非桑可尔人要驾船前进应该很困难。而且,逃走的途中要是被发现,大概就会被桑可尔士兵杀死,好杀一儆百——我不想牺牲你们任何一个人。”
壮年海士摇头。
“属下是个单身汉,没有会替属下伤心的家人。请您就好好使唤属下吧。”
然后,另一个强壮海士探出身子。
“属下也是单身汉,深谙卢撒库(悠果的武术)的翁(秘诀)。请您也带属下同行。”
恰克慕陷入沉默。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了。的确,如果有驾船高手同行会帮了大忙。看到晋点头,恰克慕下定了决心。
“那么,我就请你们两位帮忙了。请问大名?”
“属下名叫多尔斯塔·塔喀尔。”
“属下名叫纳洛乌兹·欧尔。”
决定好随行者后,晋小声地向海士们说明程序。他们点点头,开始进行自己分配到的准备工作。
一切就绪,晋和欧尔站在门边。
剩下的男人们尽管在心中担心重要人物太子从事危险赌注,但还是静静看着他们的行动。
“殿下,属下也要……”
贴身随从律恩忍受不下去般地小声说道。回头看着律恩,恰克慕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低低地说: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暴风雨过了,将来一定能有再见面的一天。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保持你正直的内心,好好活着。”
律恩的双眼涌出泪水。他低着头不让人瞧见眼泪,肩膀颤抖着。
四名体格健壮的海士拿着用好几个人解开了的腰带搓揉而成的临时绳子,在晋的背后摆好架式。
晋环顾他们,轻轻点头,开始敲房门。
“……里面有病人,突然生病的。麻烦给我们一点水!”
门外有嘈杂的迹象。听脚步声判别后,欧尔立起三根手指。门外有三个人。晋点了点头,再度敲门。
一会儿后,回应这个敲门声,传来结结巴巴的悠果语:
“等一下。你们,离开房门,退下去,水,我拿进去。”
门往外侧打开了。手拿武器的两名守卫留在外头,拿着水壶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进入小屋内部的瞬间,人在门边的晋从男人的背后穿过去溜到外面。
守卫们发现晋的身影时,晋朝其中一人的腹部扑去,手成刀形劈向那个人的耳朵下方,接着迅速蹲下,同时配合另一个人想要挥刀而收回手肘的动作,冲向其胸口一带,拳头由下往上用力重击其心窝。
桑可尔的胸甲虽然护住心脏,但心窝是空着的,那里便是破绽。只在约莫短短两次呼吸之间,两名桑可尔士兵就无声无息地倒地不起。
晋一回头,首先是塔喀尔先出来,然后是打昏拿着水壶进入小屋的男人的欧尔一边把恰克慕护在背后,一边走到外面。
拿着腰带做成的临时绳子,海士们也接着来到屋外。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海士们小声地这么说。
晋等人抢走了昏倒的桑可尔士兵的刀子。恰克慕也从桑可尔士兵的腰带拔出一把窄细的短剑。虽然是桑可尔特有的弯曲短剑,不过刀柄很合手。
地是沙地,即使从小屋跳出来,也只会发出“沙沙”的微弱声音。晋以手势示意恰克慕等人躲藏到小屋的地板下方后,独自消失在黑暗之中。
伫立在距离俘虏小屋有点远的拉嘎椰子树荫下监视小屋的男人,小声地对蹲在一旁的年长男子说:
“……有动静了。”
两个人一起身,立刻没有半点脚步声地,往沙滩的方向跑去。
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晋都还没回来。等了又等,等了又等,都不见晋的影子。该不会是被捉住了吧,这种担心掠过心头,恰克慕动了动身体,盘着的双腿频频更换位置。
桑可尔士兵的守卫,是什么时候换班的呢?恰克慕看了看似乎是沉入黑暗中的守卫小屋,不断注意那里的门有没有打开。
夜晚,缓慢地流逝。
欧尔彻底地动也不动,宛如石像一般,单膝跪在沙地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塔喀尔也沉静地伫立,只是专心望着黑暗。
发觉到天开始亮了之后,夜色渐渐淡去,物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欧尔抽动了一下。
往他沉默着用手指指去的方向看去,可以看见拉嘎椰子林中有人影潜行过来。是晋。他正在招手。恰克慕等人一面留神周遭一面从地板下方爬出来。
“我在与船队所在海湾有点距离的峡湾,找到了一艘渔船。大家快走吧。”
就在四人跟着晋奔入拉嘎椰子林的时候,突然,从俘虏小屋传来了响亮的怒吼。
小屋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没有阖眼地边观察桑可尔士兵,边度过漫漫长夜。
和桑可尔士兵一样被堵住嘴、双手绑在背后的永恢复意识的时候,恰克慕等人正躲藏在地板之下。
虽然因为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永暂时一动也不动,但听着叽叽喳喳互相交谈的海士们的话语,他慢慢了解到自己遭到晋的背叛。
(……居然有这么离谱的事!)
永的双眼燃烧着猛烈的愤怒。
晋败给私情,违逆了皇帝的命令吗?要是太子活下去,在某处落入桑可尔人的手中,那么桑可尔王就会拿到对新悠果王国来说非常重要的王牌。
(那个笨蛋……)
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杀死太子。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后果就……
永陷入怒火和焦躁之中,虽然施力到被绑在背后的双手以及肩膀,但绳子绑得死死的,即使晃动也松不开。
永慢慢接近昏倒在地的桑可尔士兵,小心不让海上们发现,开始用桑可尔士兵胸甲上的金属部分摩擦塞住嘴巴的东西。
一点一滴的,一点一滴的,堵住嘴巴的东西开始松动,不久后被唾液浸湿的布团从口中掉了出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永马上扯开嗓门高声大叫:
“俘虏逃走了!他们杀死守卫逃走了呀!”
在海士们大吃一惊冲过来压制之前,永不停地大喊。
守卫小屋摇晃了起来,门突然打开。桑可尔士兵们拿着亮晃晃的武器,一起冲了出来。一透过黎明的微光看见沙地上的足迹,他们就发出怒吼开始追捕逃走的俘虏。
在晋的带领下,恰克慕等人死命狂奔。
因为被俘的时候鞋子都被拿走,所以把海士们撕裂上衣后取得的布缠在脚上,然而跑过树根裸露于地面的森林中时布松脱了,因此赤裸的双脚还是受伤了。
发亮的深绿色叶子被走在前面的人的身体弹开,成了尖锐的刀刃,划破跟在后面的人的皮肤。恰克慕一边用手护着脸,一边专心往前跑。
晋拿着刀左右挥舞,边开路边跑。同时后面也传来桑可尔士兵劈开叶子往这边逼近的“啪沙、啪沙”声。
到底跑了多远呢?不久,他们跑到了海滨沙滩。
渔夫的渔网小屋四散坐落。应该是打算在黎明时出海捕鱼,好几个渔夫把夜里拉上海滩的小渔船朝大海推去。
“塔喀尔、欧尔,动作快!去抢那艘船!”
晋以压低的声音一下令,满脸汗水的海士们立即点头,各自拿着从桑可尔士兵身上抢来的刀子和短刀往渔船跑去。
“殿下,请您跟着他们走。不用管我!”
桑可尔士兵从森林冲了出来。晋迎击他们,发生惊人的混战。
恰克慕拔腿狂奔。
趁塔喀尔和欧尔赶走渔夫们的时候跑过一旁,一抓到船沿就跳上船去。然后,拿短剑割断绑着收起来的船帆的绳子,以不熟练的动作,照着外祖父的教导张开船帆。
“塔喀尔、欧尔,快上船!”
恰克慕大叫,两人立即回头,哗啦哗啦地冲人海中,跳上已经开始动起来的船。
桑可尔的渔夫们一面发出愤怒之声,一面开始投掷鱼叉。发出“咻咻咻”的声响,鱼叉飞了过来。
右脸颊旁边戚受到一阵猛力的风压,恰克慕身体后仰。紧接着,感觉到左肩有如遭到狂殴一般的冲击,灼热的疼痛窜过全身。
刺小鱼用的细鱼叉,刺中恰克慕的肩膀,穿了过去。
“殿下!”
塔喀尔跑上前来。
“……我没事。把船……”
闪躲着飞来的鱼叉,欧尔巧妙地控制船帆,让船掉头。沙滩很快地越来越远。
死命睁大因为剧痛而模糊的双眼,恰克慕望着持续在混战的晋。多达十几个桑可尔士兵久攻末果,晋的动作完美得惊人。
“啊……”
恰克慕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奸几个桑可尔上兵抓起晾干的渔网,从背后朝着晋投掷过去。渔网漂亮地伸展飞驰,从晋头顶上的死角往下完全包住他的身体。被渔网缠绕住,晋挣扎的样子开始模糊起来。
强烈的疼痛让胃紧紧地往上挤压。尽管想吞咽口水,却吞不下去,呼吸也无法顺利。恰克慕开始全身喀喀作响地发抖。冷汗直冒,眼前逐渐一片漆黑。
听着船帆翻飞的声音,恰克慕仰着倒了下去。
“殿下!恰克慕殿下!”
塔喀尔连忙接住恰克慕,小心不让贯穿肩膀的鱼叉尖端碰到甲板。
“怎么办?你要把船开到哪里去?”
欧尔大叫着。
“随便去哪里都行!你就全力朝着能够顺风的方向去!我现在不能放手。你给我小心暗礁!”
塔喀尔盯着恰克慕太子的肩膀。虽然鱼叉刺穿过去,但出血并不多。可是,要是拔出来,大概会严重出血。而且,这鱼叉是铁制的,小虽小却有“倒钩”。要拔的话,必须要先用锉刀之类的工具磨平倒钩才行。
满是汗水的脸颊在颤抖,塔喀尔看着怀中虚弱无力失去意识的恰克慕太子那毫无血色的脸。心中满是焦虑,什么办法也想不到。
这个时候,欧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有船在靠近我们!右舷后方!”
塔喀尔赶紧回头。桑可尔的中型帆船滑行般地逐渐逼近,速度飞快。甲板上列队站着好几个桑可尔士兵。刚刚升起的朝阳之光,让他们手持的鱼叉尖端闪闪发亮。
(怎么能这么快……)
远远地还看得见追上来的守卫们在海滩上。眼前这些桑可尔士兵,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绝望俘虏了塔喀尔和欧尔。只靠他们两个人,而且还要带着受重伤的恰克慕太子,面对桑可尔士兵根本就没有胜算。以船速来说,这艘渔船也不可能敌得过中型帆船。
帆船并排在渔船的旁边。塔喀尔两人静静看着桑可尔士兵用带钩的棍棒钩住船边,牢牢固定住两艘船。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桑可尔人笑着在讲笑话。船上有年纪一把的男人,也有长相还很孩子气的人。欧尔不禁皱起眉头。
(这群人该不会不是正规军吧……)
身上穿着的胸甲感觉起来也是用旧了的,并没有如正规军那般擦得晶亮。
桑可尔人分站左右,让出一条路给站在背后的年轻男子。
塔喀尔和欧尔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因为虽是个陌生男子,但对方不是桑可尔人,而是悠果人。
男人单手拿着抽出刀鞘的剑,灵活地跳进渔船,低头看着塔喀尔抱着的恰克慕太子。
“……好像还有呼吸。”
听到男人的低语,塔喀尔眉头深锁。尽管说的是悠果语,却是抑扬顿挫不对劲的腔调。
以锐利的视线看着塔喀尔,男人说道:
“想救他的命,就给我乖乖听话。懂吧?”
恰克慕太子的伤刻不容缓。抬头看着男人,塔喀尔静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