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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苍路的旅人 第三章 恰克慕与塔库“鹰”

1、邂逅

仿佛是骨骼深处遭到紧咬并用力摇晃一般,可怕的疼痛无边无际地持续着。

(是鲨鱼……鲨鱼在咬我。)

恶梦中,恰克慕的左肩被鲨鱼咬裂。尖锐的牙齿深深陷进肩膀,每当鲨鱼摆动下颚,宛如全身遭撕裂的剧痛就会流窜。

(谁来救救我……)

不久,就在被鲨鱼咬住的情况下开始遭到火烤,整个身体热得几乎要融化……

男人们努力压住头靠着枕头、背往后仰的恰克慕。一名男人把布塞入恰克慕的嘴里,以免他咬到舌头。

“……这应该不是过巴(破伤风)吧?”

这个声音突然清楚地传入耳中,恰克慕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快要死了。耳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是过巴,是高烧的影响。不过,烧得这么厉害,可能会有危险。”

戚觉到有只大手碰触到额头,恰克慕微微睁开眼睛。冰凉的手让人戚觉很舒服。

“希望快点退烧……”

(发烧?才不是发烧,是火。我正遭到火烤呀。)

哈克慕用混乱的脑袋想着,被吸入了混浊的黑暗之中。

在恶梦中待了多久了呢?

哈克慕忽然睁开双眼。微弱的风抚过满是汗水的脸。

一片寂静。只听见木板被挤压得嘎嘎作响,以及拍打着船帆的风声。身体有种好像先被举起,然后下沉的感觉……现在似乎是黄昏。傍晚的阳光伴着海风从船窗照入微暗的房间内。

一时之间,恰克慕迷糊地望着以绳子工艺品装饰的陌生木板墙。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他毫无头绪。

左肩隐隐作痛——感觉到这疼痛的瞬间,好几件事情在心里慢慢浮现。

(我被鱼叉刺中了……然后,不晓得怎么样了……)

这里是那艘渔船的内部吗——应该不是,那艘渔船没有这么大。

缓缓转过头,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端坐在房间角落。

恰克慕因为吓了一跳而全身僵硬。

浅浅的红色夕阳让男人的身体只浮现出一半。脸虽然沉在影子里,但直直凝视着恰克慕的锐利双眼看起来却正在发光。

是个有着武人气息的男人。看起来像悠果人,可是穿着的衣服并不是悠果的风格。

海浪缓缓抬起船只。落日的光亮使男人的长相一瞬问浮现了出来,黑发加上黑眼,一张某些地方让人联想到刀剑的脸。

“您醒了吗?”

规规矩矩的悠果话敬语——但是,有哪里不对劲。恰克慕皱起眉头,望着男人。

“……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名叫阿拉由坦·修乌寇,这里是桑可尔商船的船舱。

与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更像是海盗船,不过我无意危害您,请您放心……恰克慕殿下。”

恰克慕惊讶得瞪大双眼。

身分曝光了!让人难受的痛苦在胸口流窜。

彷佛逐渐散开的雾一般,思考能力慢慢地恢复正常。桑可尔的海盗船。在那之后,自己被海盗船抓住了吗?即使如此,为何身分会……

恰克慕望着自称为修乌寇的男人。对方毫无畏惧,直直地盯着恰克慕的眼睛。身为悠果人,且知道恰克慕是太子却还敢这么做。

“你是什么人?虽然很像是悠果人……可是你不是悠果人吧?”

男人的脸上突然浮现微笑。

“就某种意义来说,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现在的我是达路休的多鲁阿恩(三百人部队的队长)。”

恰克慕倒抽了一口气。

达路休军的士兵。

血气霎时消退,后脑又冷又麻——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事。没想到,竟然落入了达路休军的手中……

许许多多的事一口气在脑海中奔驰。不久,在寂静冷透的心中,只清楚地浮现出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恰克慕用抹除表情的眼睛,看着自称为修乌寇的男人。

“……塔喀尔和欧尔呢?他们平安无事吗?”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

“他们很好。将殿下您搬移到这艘船之后,我先把他们交给驻扎在一座叫做亚纠的岛屿上的桑可尔士兵了。

桑可尔士兵应该不会杀了他们吧。因为王室直接发出命令,要他们好好善待新悠果的人质。”

想起萨尔娜公主的密函,恰克慕渐渐冷静下来。

只要他们平安无事,那就够了。

看见恰克慕的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男人皱起眉头。

依然有某些地方残存着青涩的少年双眼,浮现出既非悲伤也非死心的不可思议神色——那双眼睛直盯着男人,突然映照出强烈的光芒。

男人感觉到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不妙!)

整个人弹起来之后,男人冲到恰克慕身边,按压住恰克慕下颚的关节。企图咬舌的牙齿在千钧一发之际遭到压制,恰克慕发出呻吟。

恰克慕的右手从男人手臂下方穿过,想要扳开压住他下颚的手。用尽浑身力气扭转身体,差点就要扳开男人的手了。再一下子……这么想着的瞬间,男人忽然主动拿开手,用右手掌狠狠拍打恰克慕的耳朵。

鼓膜几乎破裂的剧痛流窜,转眼间,恰克慕已经意识模糊。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撬开,有硬物塞了进来。虽然想摇头,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使他动弹不得。血腥与金属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把插在腰带上的短刀连同刀鞘一起拔出,一边塞入恰克慕的口中用力压制,男人一边大声呼喊:

“索朵库,你快过来!快点!”

脚步声马上响起,年长的男人冲了过来。

“快让他安静!”

名叫索朵库的年长男人什么也没问,便从别在腰带上的袋子拿出一个小壶,让壶里的液体渗湿布块。

年长男人一把布凑近恰克慕的鼻子,恰克慕的身体立刻像断线般地失去力量。

额头满是汗珠的男人,从全身无力昏迷过去的少年嘴里拿出短刀。

年长的男人低声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男人站起来,双手在裤裙上抹了抹。

“他想咬舌。”

“什么?”

男人似乎是在调整呼吸,深深吸气。

“一领悟到自己落入达路休的手中,在确认家臣安全后,他就想寻死。”

男人露出复杂的表情,低头看着满身大汗失去意识的少年。

由于药物造成昏睡,恰克慕醒来的时候已过了午夜。

嘴里塞满了布。堵嘴的布条造成了呼吸困难,累积的唾液让人很不舒服。虽然想解开布条,但手腕被绑住,手根本没办法移动。

一面呻吟,一面想要摩擦枕头好让布条脱落的时候,有一个人的手按住了他的额头。

“殿下,很抱歉。只要您肯发誓不再咬舌,我就把这些让您不快的东西拿开。”

背着灯火的脸蒙着阴影,但声音的确是那个叫做修乌寇的达路休士兵的声音。

恰克慕以含有剧烈愤怒的双眼狠狠瞪着男人。

“您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您急着下结论之前,可不可以请您稍微听我说几句话呢?”

口气很沉稳。从男人按着恰克慕额头的手上,飘来了海风与秋乌鲁(烟香木,也就是磨成粉后可以点火吸人烟雾来享受的香木)的味道。

恰克慕慢慢放松身体——求死的方法他多的是,但堵嘴布条这一点他无法忍受。他抬眼看着男人,点了点头,男人立刻摸了摸他的头,迅速替他拿掉堵嘴布条,也解开了绑住手腕的绳子。

随即,呼吸变得顺畅起来。恰克慕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男人压低声音说:

“殿下您会选择一死,应该是因为您认定自己已经成为达路休帝国的人质了吧。可是,其实情况有一点不同。”

恰克慕沉默地看着男人。男人露出微笑。

“殿下您从无风的宫殿飞到天空,现在掉进了顺风之中。如果您继续维持原样落在宫中,我就会将无法得到的东西献给殿下。”

恰克慕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说话的方式让人光火。

“……你不必加多余的润饰,不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讲话。”

男人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我很抱歉。那么,我就只说重点吧。”

这么一说完,男人立刻爽快地说出意料之外的事。

“我之所以绑架殿下,是为了要让殿下登上新悠果王国的帝位。”

恰克慕在男人的视线底下,停下了动作。

漫长的沉默流逝而去。

眼见恰克慕脸上没了血色,男人继续说道:

“您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也是很正常的……”

彷佛是要打断这番话,恰克慕不屑地说:

“我没有要靠任何人的力量当上皇帝的意思!”

声音充满了宛如鞭子在空中挥动般的激烈愤怒。

在恰克慕因为愤怒而苍白的脸上,唯有双眼,散发出清冽的光芒。

男人沉默地凝视着恰克慕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迅速张开膝盖,双手触地,低头行礼。

“非常抱歉。”

低着头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男人抬起了脸。

“可是,我们期望殿下成为新悠果王国皇帝,当中蕴含着很深的意义。请您暂时听听我接下来说的几句话。

首先是……殿下,您对达路休帝国这个国家,有多么了解呢?”

恰克慕没有回答。男人也不介意,继续说道:

“我身为人称塔库‘鹰’的密探,这几年都在调查新悠果王国的国力。殿下,您知道吗?新悠果王国的总兵力只有区区三万,而达路休帝国为了攻打新悠果王国,能够派出来的兵力则有二十万。现在跟桑可尔的战争结束,平安存活下来的战斗船舰数量超过了一千艘。”

尽管表情没有任何反应,恰克慕感觉到胃部一带僵硬难受。

一千艘战斗船舰……新悠果的军船,即使把商船加入军船凑数,大概也只能勉强凑到一百艘。倘若这个男人所言不假,那么新悠果王国的海军,就像是巨人呼一口气就会被吹得老远的灰尘一样的东西。

桑可尔的欧尔蓝司令官对外祖父所说的话,逐渐在耳边浮现。

——您曾经亲眼见过达路休军的舰队吗?那扬着可憎黑色船帆的大舰队。彷佛……就像是黑云从水平线涌现役逼近一般。不管有几艘沉入海中,战舰还是一艘接一艘不停出现——毫无穷尽。

恰克慕闭上眼睛。他不想被眼前这个男人逼着了解到,这有如变成沙一般逐渐崩落的绝望。

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殿下,您有何看法?在您听过这难以动摇的事实之后。”

恰克慕的眼眸深处,浮现出陷入一片火海的京城的虚幻影像。

他死命忍受着要被这种幻觉吞噬进去的恐惧。

他讨厌因为男人的话语而动摇内心。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如此绝望——有何目的?

以微带沙哑的声音,男人说道:

“您能够想像,在国家灭亡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吗?

败战之后还是败战,敌人逐渐逼近京城的脚步声。我记得一清二楚,把夜空底层染成红黑色的火焰,没有守护者的京城大门外面,排好队伍的达路休军,击响声音宛如海涛的战鼓……”

恰克慕睁开眼睛,看着男人。

表情虽然平静,但男人的脸上微微浮现出汗珠。

“这幅景色,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会梦见——因为,我是遭到达路休灭国的悠果王国的国民。”

悠果王国……

恰克慕再次凝视修乌寇。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不是新悠果王国的人,而是南方大陆的悠果王国的人……总觉得这男人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很陌生,是这个缘故。

恰克慕有种锁住的盒盖彷佛稍微开启了一点,然后有风吹进来的不可思议的戚觉。

被达路休帝国灭国的时候,这男人应该还只是个孩子——有过这种切身经验的人,为什么会变成敌军的士兵呢?

男人抚了抚嘴角,一时之间沉默不语,但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再沙哑。

“我的祖国,在与达路休帝国打仗的时候出现了很多牺牲者,尽管如此京城却没有被烧掉,悠果人的生活方式好不容易保存了下来。”

以平静的口吻,男人说道:

“恰克慕殿下,关于达路休帝国的统治,我非常了解。

我之所以说希望殿下成为皇帝的原因……是因为这大概是能够让与我们拥有相同祖先的新悠果王国免于战火的唯一方法。”

这次,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恰克慕的内心深处。

恰克慕紧紧握住拳头。尽管左手还不能施力,尖锐的痛楚在伤口流窜,但他内心动摇到甚至连这一点都无暇顾及。

修格教导过他,和敌人面对面的时候,千万不可以主动说话,要在不显露自己内心的情况下让对方说话。然而,现在恰克慕却非得主动发问不可。

“……这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浮现微笑。

“就算我不说,殿下应该也能明白吧。我已经……有一点太多话了。

今天晚上就请您先休息,明天,我们再在阳光底下好好对话吧。”

男人一起身,手就伸入船舱角落的板墙里面,拿出一个小水壶。“唧”的一声拔掉塞于,拿着小水壶走回来。

“不好意思。”

单膝跪在恰克慕身边,男人抱起恰克慕。然后,把小水壶拿在手上。

“这是泡了治疗您身体的药草的水。只喝一口也可以,请您喝下去。”

恰克慕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因为口渴难耐,终于把嘴凑近水壶。厚实水壶的周围冰冰冷冷的,药水喝进依然发烫的口中十分舒服。

虽有药草独特的气味,但喝起来几乎没有味道。恰克慕咕噜咕噜喝着,抹抹嘴,把水壶还给男人。

“您需要上厕所吗?”

大概是流了很多汗的关系,感觉不需要上厕所。恰克慕摇摇头。

点头之后,男人起身。

“那么,我向您道声晚安。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的船舱,您只要敲敲墙壁我就会过来。”

男人吹熄蜡烛,走出船舱。

一个人独处后,船行进的嘎吱声和海浪的低吟声开始在全身回荡。

感觉很累。一闭上阵阵作痛的双眼,恰克慕立刻陷入睡眠之中。

一边靠着船舷,抬头仰望宛若从天上洒落的星空,修乌寇一边吸着秋鲁。用力一吸,小小的火光在黑暗中发亮,然后马上又暗了下去。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身边并排了个矮小的人影。长年和修乌寇一起从事密探工作的这个年长男人是一名咒术师。

男人名叫叶多诺伊。索朵库,他的哥哥拉斯古是曾经潜入桑可尔王国的咒术师,是个差点就能推翻桑可尔王室的男人。

“据说天气继续维持现状的话,大概三天就可以抵达阿向港了。洛多应该在阿向吧。要派老鹰送信给我哥哥吗?”

修乌寇沉默了一会儿,不久,缓缓看向索朵库。

“我还不想让拉斯古知道。”

索朵库脸色一沉,偷窥似地抬头看着修乌寇。

“……你不想把功劳分给我哥哥吗?”

即使是兄弟,但由于对拉斯古丝毫没有深厚的感情,不分功劳给哥哥一事他并没有不满。但是,拉斯古是个精明能干的咒术师,万一与其为敌,可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而且,之所以能抓到恰克慕太子,就是出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藏在桑可尔王国担任密探的拉斯古的建议。如果他没有关注到萨尔娜公主和恰克慕太子的关系,应该就无法像这样抢先设下圈套了吧。

索朵库虽然婉转暗示此事,但修乌寇毫无所动,吐了一口烟在空中。

“我会分功劳给他的。只是,我想要多一点时间信。”

索朵库小心王让正在值班的桑可尔年轻人听见,压低声音,小声地说:

“就算太子殿下看见大饵,还是不会吃吗?”

“不是的,他已经上钩了。不过呀……那位太子可是个比我们原先预期的还要困难许多的猎物。”

低下头,修乌寇看着冲刷着船舷的黑色海浪。

“所以,我想要多一点时间。”

索朵库一时之间不发一语,但不久后耸了耸肩。

“算了,也好啦。行事谨慎并不是坏事。”

说完便转过身,往船舱的方向走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的修乌寇说道:

“索朵库,你不要太常露面。他应该认得拉斯古的长相吧?你呀,跟拉斯古还满像的。我不希望让他产生麻烦的成见。”

没有回头,索朵库挥手表示了解,然后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去。

索朵库走下船舱后,修乌寇眺望了夜空一会儿。内心之中,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思绪正在沉淀。在长了厚厚剑茧的手掌上捻熄秋鲁,将剩下的部分收进怀中的袋子后,修乌寇开始在甲板走动。

经过单手紧握船舵的值班年轻人身边,年轻人像是要驱赶睡意一般地对他说道:

“……老大,您终于要休息了吗?”

“是呀。你不是都快睡着了吗?喝酒也要适可而止喔。”

年轻人张着大嘴,笑了。

“别说笑话了啦。如果只喝区区一小壶酒就醉了,那花小钱搞定就好啦。”

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年轻人竭尽全力要装出大人的表情。

“那个小鬼应该是新悠果的贵族少爷吧?好好喔,老大。要是顺利拿到赎金,你就变成有钱人了。”

修乌寇苦笑。

“我不是也缴给你们很多钱了吗?多到让人可以娶三个老婆了。”

年轻人再次哈哈大笑。

“我不要三个那么多啦。老大,你不知道吗?桑可尔的女人就是金钱呀!”

修乌寇的笑变深了。

“可是,就算你们不干活,她们也会奸奸养活你们,不是吗?”

“是没错啦。不过老大这样好好喔,不必要女人养,可以暂时游玩过日子。像贵族小鬼这么好的猎物,可是很难弄到手的。”

抓住年轻人的肩膀晃了晃,修乌寇下到船舱去。

他实在羡慕桑可尔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即使遭到达路休帝国征服,没办法继续祖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海盗工作,这种海盗气质应该还是不会改变吧。

国家灭亡,变成孤儿,在工商业区死命活着的孩提时代的记忆突然抚过心头。

战争之时,人民被迫过着痛苦而悲惨的日子。但是,人不管在怎样恶劣的处境中,都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活下去,一心一意继续日常的生活定下去。

恰克慕太子没有血色的脸在眼前浮现。

晚风温温热热的,即使如此,打开船窗后,有如小小橱柜般闷着白天热气的船舱,还是慢慢变凉了。

修乌寇脱下衣服丢在一旁,赤裸着上半身躺了下去。虽然疲累,睡眠却怎么也不愿到访。

2、擦拭身体

恰克慕一天的大半时光都是以睡觉度过的。

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其他时候都是躺着,持续昏睡。然后,大概过了两天,恰克慕因为觉得肚子饿而醒了过来。

应该是身体为了要取回因高烧而失去的力量吧。空腹的感觉简直难以忍受,使得恰克慕把早餐端来的香料浓烈的炖肉全部吃光,由于船运时间太久而开始乾瘪的酸甜究撒果也吃掉了整整一个。

明明还是清晨,太阳却使甲板热得几乎要发出烧焦的味道。

恰克慕抹了抹额头浮出来的汗。虽然食物一进到肚子内身体就舒服很多,让人不由得心想吃东西原来如此重要,但相对的,汗水也一口气冒了出来。

想要擦拭身体,不过不想和这艘船上的人说话。恰克慕只是背靠在墙上动也不动,等待偶尔如心血来潮般从小小的窗户吹进来的风。

背一贴上去,墙壁就传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把耳朵凑上去的话,有时候也可以听见正在讲着些什么的人声。

因为天热,这船舱的门也大开着,看得见通往甲板的阶梯。

突然,传来有人走下阶梯的脚步声,修乌寇出现在船舱的入口处,手上拿着像是盆子的东西,胳臂上挂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汗衫。

修乌寇把盆子放在恰克慕面前后端坐。

“我想这么热您一定很不舒服,所以让我替您擦拭身体吧。”

恰克慕全身僵硬。

“……你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会打理,请你留下盆子、布和替换的衣服就好。”

“我明白了。”

看着修乌寇把盆子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恰克慕开始脱去因汗水而贴在身上的衣服。虽然扭着身体想要把右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但光是把衣服脱离没受伤的胳臂,就频频碰到伤口。

安静看着这一切的修乌寇,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帮忙不让衣服碰触到伤口。

“别碰我!”

恰克慕吃惊得身体往后退,大吼一声,音量大到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咬着牙忍受伤口的疼痛,直到突然攫住自己的愤怒浪潮逐渐退去,恰克慕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好不容易,心情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恰克慕才低声说道:

“……完毕以后,我会叫你。”

修乌寇望着恰克慕好一会儿,但还是鞠躬道歉。

“抱歉打扰您了。”

就在修乌寇起身打算离开船舱之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布够用吗?为了慎重起见,我多拿了一块过来。”

听声音是个少女。恰克慕看见修乌寇抓住想要偷看船舱的少女的手臂。

“我应该说过不准进来这里。”

口吻虽然压抑,却蕴藏着让人不由得想要身体一缩的怒气。

一时之间少女陷入沉默。不过,马上就甩动被修乌寇抓住的手臂。

“你是有跟伙伴们说千万不能进来这里没错。可是,这是我的船呀。这艘船内的任何地方,只要我想去就都可以去。”

口齿清晰的桑可尔语。

“你要是不满,大可以下船。跟那边那个悠果的贵族少爷一起在下一个港口下船。因为是我不守约,所以不会跟你收钱。”

修乌寇暂时没有说话,不久后一脸笼罩阴霾的表情,回头看恰克慕。

“……她是这艘船的船长。”

太子除了面对特定人士之外,不能直接见人。话虽如此,要是拿块薄布盖着脸跟少女见面,假装恰克慕是悠果贵族的谎话很有可能会被少女识破。

看着修乌寇踌躇的表情,恰克慕反而越来越想瞧瞧让这男人如此头痛的少女长什么样子。

“让她进来无妨。”

修乌寇的眼中浮现些许像是诧异的神色。思考了一下子,不久后修乌寇点了点头,回头看着少女:

“我尊重你的权限。可是,请你也要尊重我的权限。”

少女回答这句话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非常冷静。

“我知道了。只要跟这艘船相关的权限没有遭到破坏,我也不会妨碍你的工作。”

修乌寇挪动身体让出路给少女,又补上一句:

“对方身分地位极高,拜托你不要做出失礼的事。”

少女微微挑眉,露出颇有兴趣的表情仰望修乌寇,然后恢复正经的样子,再次面向恰克慕。

少女的个子比根据声音判断出来的还要娇小,年纪大约是十五、六岁吧,一脸非常倔强的模样。

“幸会。我叫赛娜,是这艘船的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

结结巴巴的悠果语。

“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

恰克慕一反问,少女马上耸了耸肩,用简单的辞汇回答:

“就是船的首领。”

恰克慕静静点头。当然他毫无自报名字的意愿。

站在船舱门口看着两人一来一往,修乌寇的脸上浮现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名叫赛娜的少女仿佛是在口叩头论足一般地望着恰克慕,恰克慕则直接面对了这种毫不客气的视线。

似乎是从恰克慕的脸上看到什么,赛娜的脸上突然浮现笑容。

“你的伤那样想要擦拭身体,应该很辛苦吧。要不要我帮你?”

恰克慕摇头。

“我不需要帮忙。”

赛娜无视这个回答,在恰克慕的身边跪下,迅速拿起布。

“至少让我帮你拧乾。”

确实,单手没办法拧布。赛娜把布浸湿,用力拧乾后递过来,恰克慕顺从地接了下来。

“谢谢你。”

恰克慕开始擦拭身体。冰冷的布一擦去汗水,便能戚受到风替肌肤带来的清凉,让人舒服得难以言喻。赛娜没有多说什么,洗了洗布又拧乾,然后交给恰克慕。一时之间,只有洗布拧布的声音和船只行进的嘎吱声在安静的船舱中回荡。

站在门口望着两个人,修乌寇的眉宇间轻轻笼上了阴霾。

恰克慕得心应手的表现让他戚到不可思议。虽然因为小心避免碰触伤口而放慢动作,但对平常应当是由侍童擦拭身体的太子而言,恰克慕打理自己身体周遭的动作实在太过干净俐落了。

察觉到修乌寇的表情,恰克慕挑起眉毛。

“你在不满什么?”

“没有。用盐水擦身体应该不舒服吧?明天进入港口就可以装淡水了,到时候您就有新鲜的水可用了。”

恰克慕的嘴角浮现笑容,却什么也没说。

擦拭身体完毕,边请赛娜帮一点忙,边把吸满汗水的衣服换成新的之后,恰克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赛娜手法漂亮地收好衣服和布,拿着盆于起身,走过修乌寇身边出了船舱。

留下来的修乌寇对恰克慕说道:

“非常抱歉,船停泊在港口的时候,要请您待在船舱内。离开港口后,您可以在船内自由走动。因为天气这么热,在抵达南方大陆之前,就只有在大海上一直前进、漫长又漫长的航行。不过……您要是跳海,那我可就头大了。”

面对沉默地抬头望着自己的恰克慕,修乌寇挑了挑眉毛。

“我想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并没有对这艘船的桑可尔海盗揭露您的身分。他们认为您是新悠果王国的贵族,这件事还请您谅解。”

对着正要走出去的修乌寇的背影,恰克慕出声说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艘船的?”

修乌寇缓缓回头。背靠着入口的柱子,看着恰克慕。

“两个月前。”

恰克慕的双眼稍微睁大了些。

两个月前,还早过恰克慕因对父亲举止无礼而被逐出宫中的时间。在那个时间,为什么这个叫做修乌寇的男人会雇用桑可尔的海盗船呢?要怎么做才能够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逮到恰克慕乘坐的渔船?

背对着白色晨光,修乌寇没入阴影的眼角似乎浮现了笑意。

“我可是塔库‘鹰’。在不让密使发觉的情况下趁隙偷定密函,再把密函放回密探的怀里,也是我的工作项目之一。”

只说了这些话后,修乌寇便定了出去。

恰克慕感觉背上冷汗直流。

趁隙偷走密函。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看过了萨尔娜公主的信吗?光靠这样,居然就知道可以设下这种陷阱。这个男人下的赌注是多么的惊人呀。

(但是,我却直接落入了那个陷阱。)

恰克慕用没有血色的手指擦了擦嘴角。

(如果我没被父皇赶出来,这男人的赌注不就全部血本无归了?)

即使如此,恰克慕被送到外祖父身边后没多久,事情就照着男人的预期发展了。不,说不定甚至连恰克慕和父亲决裂,都是这个男人认为极有可能会发生的。

男人说他暗中调查了新悠果王国长达好几年。要是把传闻都汇集起来,应该就可以得知皇帝讨厌恰克慕;还有新悠果王国内支持恰克慕的外祖父一派,和成为第二皇子后盾的陆军大将军一派互相对立的情况。

心跳越来越快。

明明以为只是在国内发生的秘密对立,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传得那么远,连达路休王国都知道了。

也许,达路休王国早已深深渗透进了新悠果王国……

恰克慕戚觉到皮肤紧缩般的恐惧。

(修格……)

现在,要是修格在这里陪他就好了。

恰克慕的手指轻抚小心翼翼地插在腰带的阿尔撒姆“天道护身符”。

他很忧虑。靠自己一个人,能度过这么艰困的处境吗?

靠着墙壁,船只行进的摩擦声回荡到了后脑杓。恰克慕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被入口照射进来的光剪成白色的地板。

不晓得晋怎么样了。遭到渔网盖住以后,变成怎样了呢……希望他能平安活着。一想到晋可能已经被杀,恰克慕就全身发抖。晋为了让他逃走,拚命战斗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恰克慕的眼底。

仔细一想,自己总是在靠别人保护。

外祖父温和的视线在心中浮现,稳重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您要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

恰克慕闭上双眼。

形形色色的人赌上自己的性命,保护了他。靠着那些人的双手抱起他,支持他,他才能够一路活到现在。

保护过他,支持过他的大人们的脸,一张又一张浮现出来,每张脸居然都很巨大。跟他们相比,自己依然只是个孩子,应该没办法像他们那般行动。

恰克慕紧咬颤抖的嘴唇。

小小的船窗外,看得见大海。

最简单的行动,就是跳入那片大海吧!死了,压在这个身体上那沉重到极点的责任就会消失不见。

呼吸浅促,恰克慕压抑住啜泣的声音。

明明是受到这么多人保护,这么多人拯救的生命,却想要放弃一切以求解脱的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

3、异乡的星空

船一入港,隔着薄薄的墙板就能听见嘈杂的声音。

恰克慕在有些昏暗的船舱中,听着外面许许多多的人吵闹的声响。

窗户和入口都关了起来,又闷又热,教人呼吸困难。

大概是正在装载行李吧。偶尔,船会随着脚步声一起倾斜。海鸟高亢的“啾呜、啾呜”叫声,趁着喧闹声的空档传了过来。

甲板稍微安静下来之时,门的对面传来赛娜的声音。

“很热吧?”

这么一说之后,赛娜把门拉开,发出“叽”的声响。但她没有进来,而似乎是坐在阶梯上。恰克慕看得见她光着的双脚。

可能是在装载香料吧,甜甜的味道偶尔会随风飘来。一片安静。一边发出挤压摩擦的叽叽声,船一边缓缓摇晃着。

因为赛娜的脚在动,所以恰克慕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有某个物体正在少女的双脚之间跑动乱窜。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只白色的老鼠。

白老鼠爬上赛娜右脚的脚背。赛娜轻轻一动脚背,老鼠就灵活地跳到左脚的脚背上。一、二、一、二,跳上了瘾,赛娜每次一动脚,老鼠就开心地飞跃在她的双脚之间,一下子跳过来一下子跳过去。

“……好亲人的老鼠喔。”

恰克慕一低声这么说,立刻就传来赛娜轻笑的声音。

“小波,跟人家打招呼。”

这么一说,仿佛听懂这句话一般,白老鼠离开赛娜的脚,跑进了船舱。虽然没跑到恰克慕的身边,但从地板上抬头仰望着恰克慕,就像是在行礼一样突然对恰克慕点头,然后,又回到了赛娜身边。

恰克慕不由得露出笑容。

他看见赛娜用手捞起小波。看到这样的动作,不禁对这个女孩是海盗船的船长一事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你说的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

恰克慕忍不住以桑可尔语询问。

“职位的高低大概如何?我觉得年轻女孩当海盗船的船长很稀奇。”

赛娜把门大开,露出脸来。

“吓死人了。你的桑可尔话说得很好呢。”

恰克慕微笑。

“我会讲一点点。”

可能是因为他的这种说法不拘谨,赛娜的表情也变得柔软。

“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只有在亚马莱岛的船上才有喔,而且也不是永远都有的。”

赛娜舔舔嘴唇,开始说明:

“岛上的女人在怀孕的时候,要是渔获持续大丰收得让人惊讶,继承的船只装载了令人意外的宝物的话,那么替她带来好运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亚鲁塔希·可·拉‘大海眷顾的孩子’。

因为亚鲁塔希·可·拉‘大海眷顾的孩子’是带来好运的孩子,所以他们不能像一般女孩一样在陆地上养育,而是视其为滋亚拉·卡希纳‘船之魂’,希望可以替船只带来好运,在船上养育到可以扶着东西走路的年纪。

然后,到了可以战胜敌人袭击的年纪之后,就会成为船长。”

这引起了恰克慕的兴趣,他仔细端详赛娜。

“也就是说,人们认为你是带来好运的人罗?”

赛娜毫不介意地说:

“不单单是人们这么想而已,而是真的就是这样。”

口气充满自信,赛娜继续说道:

“亚鲁塔希·可·拉‘大海眷顾的孩子’真的是幸运之子,不论发生了怎么样的不幸,都必须将其变为好运。因为我就是为了让伙伴们得到幸福,领受海神恩赐的名叫好运的恩惠,才诞生到这个世界的。”

虽然恰克慕暂时安静不语,但不久后开口低声道:

“……这样,好辛苦。”

赛娜挑了挑眉。

“辛苦?怎么说?”

恰克慕眉头深锁。

“你不会认为自己一个人这样背负众人的期待,是很痛苦的吗?”

赛娜双眼眨了眨。

“要说苦也是有苦的地方啦。现在呀,情况这么差,我们的故乡遭到达路休占领,如果想要继续祖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海盗工作,就会被达路休逮到,一个不小心就被吊死了。

我的背上,背负的不只是这艘船的伙伴们,还有岛上所有人的幸福。我不会说这一点都不重喔。”

赛娜露出笑容。

“可是呀,当脱离最糟的困境的时候,看到伙伴们的脸上立刻闪闪发亮啦,听到别人说‘都是托你的福大家才得救’啦,就会感到自豪的女孩,我想应该没有几个才对。

这次也是一样。就在烦恼手头紧的时候,就冒出了这么个平常不可能找得到、可以大赚一票的工作。年轻的船员,这下子终于可以讨老婆了。”

一脸愣愣的表情听到这些话,恰克慕哑口无言。

绑架来的肉票就在眼前,居然还敢当面说出这种话。

“这种好运,是建筑在某人的不幸之上的,这你没有发觉吗?”

赛娜吃惊地看着恰克慕。

“你说你的故乡遭到达路休占领了对吧?为了赚钱,要变成占领者的走狗,即使绑架毫无关系的人,你也完全不会心痛吗?”

赛娜摇摇头。

“不会呀。虽然对你很抱歉,不过整个世界本来就是吃人和被吃的劣等货。有人会同情鱼叉刺上来的鱼吗?”

“你这个笨蛋!人跟鱼又不一样!”

恰克慕忍不住大声责备,赛娜也吼回来:

“哪里不一样?要活下去,就必须避开射来的鱼叉,这不管是哪种生物都一样吧?逃不掉的,那就是输了。”

“既然如此,那被达路休占领的你们,就是丧家犬吗?”

恰克慕一反击,赛娜的眼睛立刻因为愤怒而发亮,但还是笑了笑。

“无所谓呀。我们就是被达路休并吞了。因为他们比我们强大多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很干脆就承认自己输了,现在正在向达路休摇尾乞怜罗?”

赛娜迅速起身。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讲达路休的走狗、走狗个没完,不过我们并不是在替达路休工作。你可不要搞错了。”

恰克慕不屑地说:

“我哪有弄错,你的雇主不就是达路休的密探吗?”

赛娜涨红了脸摇头。

“所以呢?我们是为了赚钱在工作,并不是为了向达路休摇尾乞怜。”

“为了钱?这只是藉口。”

“才不是!”

恰克慕目不转睛地盯着赛娜,压低声音说道:

“那么,如果我说我能给你比那个达路休密探答应给你的更多的钱,你会放我逃走吗?”

赛娜像是遭到攻其不备的袭击般地陷入沉默。

沉默了好久,终于,赛娜开口道:

“在金钱方面,我们有三个重要的规定,那就是胆量、报恩和遵守承诺。”

一脸僵硬的表情,赛娜继续说道:

“……我绝对不会因为钱,就破坏跟修乌寇交换的承诺。”

这么说完后,转身背对恰克慕,赛娜“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即使赛娜离开,戚觉似乎还是残留着充满愤怒的粗暴空气。

(靠着单纯的藉口就能活下去,真是幸福的人。)

怒火未消,恰克慕虽然骂了赛娜好一阵子,但随着时间过去,心中只留下苦涩的空虚而已。

为了逃离这种情况,要做的不是任由焦躁牵着走狂骂赛娜,而是应该努力拉拢赛娜成为同伴——虽然浮现了这个念头,但恰克慕马上就摇头了。

(那个女孩虽然单纯,却不是傻子。)

如果想要拉拢赛娜,她一定很快就会察觉,然后瞧不起恰克慕吧。

在昏暗、闷热的船舱中,恰克慕模糊地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要一边让身体休息直到伤口痊愈,一边思索逃跑的方法吗?

(可是……)

就算要逃,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所迷惘。

修乌寇那双坚定的双眼在恰克慕心中浮现。

真是个怪男人。尽管是个摸不清底细的男人,却没有心术不正的感觉。即使是在筹划策略,有时候也会让人感觉到八成是有某种认真的想法而正在做什么。

虽说是密探,却没有受命于某人在工作的戚觉。明明绑架了一国的太子,可是对于送上门来的功劳却没有得意忘形的样子,而是出奇的冷静。

该有的礼貌确实都尽到了,可是明明是悠果人,对待太子却不感到紧张,也没有出现像是在崇拜神明一般的态度;也没有以达路休士兵的身分,用傲慢的态度对待抓到的俘虏。

反而戚觉像是在保持适当的距离,留心想让人戚到舒适。

(他是想要松懈我的警戒吗……)

不知道有几个达路休士兵在这艘船上,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只看到了那个男人。由于没有森严的士兵监视,很容易就会产生自己不是遭到监禁,而是受到保护的错觉。

(不振作一点不行。)

精神的松懈,会在内心形成破绽。

(那个男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男人说让恰克慕当皇帝,是拯救新悠果王国的唯一方法。那句话背后真正的涵义,究竟为何?

没有擦拭逐渐渗出来的汗水,恰克慕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沉思。

船离开港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恰克慕感觉好像停了很久,不过对船员们来说,这次的停泊实在太过短暂了。因为修乌寇不准他们在港口过夜,所以海盗们全都念念有词地在发牢骚。

因为修乌寇担心恰克慕在船上的事情可能会走漏一点风声出去,于是他用金钱安抚想要在酒馆打发夜晚时光的男人们。修乌寇等人搭乘的这艘船,由于有达路休帝国的密探牌,所以达路休的监察官没有登船仔细检查。其他的港口也就算了,像这个港口有这么多达路休士兵,要是监察官泄漏出去有艘载了密探的船,那说不定会有某人在某处策划什么不必要的事。

等到港口变远,吃完晚餐后,如常的夜晚再度到来。除了值班者以外,其他人应该都睡着了吧。当船内变得一片宁静之后,恰克慕悄悄起身。

一面用手扶着墙壁支撑身体,一面试着站起来。虽然轻轻一动左肩还是会有疼痛乱窜,但已经不会头昏眼花了。

沿着墙壁慢慢走,恰克慕出了船舱,缓缓爬上很短的阶梯。光是爬一阶,脚的肌肉就开始颤抖。自己的身体居然如此虚弱,他吓了一大跳。爬完阶梯的时候,他已气喘吁吁。

一出到甲板,宛如挥洒银粉的星空就在眼前展开。

忽然,恰克慕看到小小的火光亮了又灭。凝神细看,有个人影靠在船舷。火光又亮了,那微弱的火光让修乌寇的脸浮现出来,然后又沉入黑暗。

恰克慕撑着手起身,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过摇晃的甲板。修乌寇回过头来,似乎是带着吃惊地盯着这里。

恰克慕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修乌寇的身边,背靠着船舷。

修乌寇不发一语,望着呼吸急促的恰克慕。

首次看见恰克慕独自站立的样子,修乌寇发现这个少年出乎意料的高。较以悠果人来说算是高个子的自己,只矮了大概一个拳头。可是,大概是因为憔悴的缘故吧,尚未成长完全的纤弱戚觉令人戚到可怜。

恰克慕仰起头,望着星空。

“……好陌生的景色,全部都是星星。”

修乌寇也仰望着星星。

“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故乡的星空了。”

为什么会对修乌寇这样说话,就连恰克慕自己也一头雾水。

修乌寇递上用手指夹着的秋鲁。

“您要抽吗?”

恰克慕摇头。

“我讨厌秋乌鲁。”

修乌寇微笑。

“新悠果是说秋乌鲁吧?我们把这个叫做秋鲁。”

低声说着,修乌寇看了漆黑的大海一眼。

“……凯南。纳纳伊望着这片大海的时候,不晓得在想些什么。连星星的位置都不一样了,带着众多的悠果人到遥远的半岛去……”

恰克慕不由得看着修乌寇的侧脸。

在很久以前就分开了的悠果人,他们很久以后的后代,现在正在交谈。这种不可思议抚过心头。遥远的、遥远的旅程。确实,凯南.纳纳伊应该曾经从这些繁星读到了些什么,思考了些什么,然后越过这片大海。

“悠果跟新悠果,相差很多吗?”

恰克慕低声说完,修乌寇依然望着大海,回答道:

“有很像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房屋啦、烹饪的方式啦、语言啦,这些都满像的……”

修乌寇吸了一口秋鲁,静静地呼出烟雾。

“最大的不同,应该是新悠果没有受到战火摧残吧……我的祖国很习惯跟邻国开战。当我听说新悠果从来不曾跟亢帕尔、罗达和桑可尔开战,真的非常吃惊。”

恰克慕的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你是想说,不习惯战争的国家,很容易就灭亡是吗?”

修乌寇的视线回到恰克慕脸上。

“不是的……”

眨了眨眼,修岛寇说道:

“或许您不相信,不过我本人很讨厌战争。”

近似呢喃的低沉声音。

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没想到这个拥有如鹰气质的男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恰克慕忍不住看着修乌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当达路休帝国的走狗?”

修乌寇说了些什么后又闭上了嘴,眼中浮现苦笑。

“这说来话长,该从哪里说起才奸呢……”

弯着手指摩擦鼻尖,修乌寇突然问道:

“要是被怪物吞下去,您会怎么办?如果您可以从怪物的肚子里面,看到吞下您的怪物正试图把其他人也吞下去。”

恰克慕皱眉。

“……我会咬掉怪物的肚子。”

修乌寇呵呵笑了。

“哎呀,我说的是一个大得要命,我们咬住它也感觉不痛不痒的怪物呀。”

视线迅速栘向大海,修乌寇低声地说:

“自己能做什么……不久之后,您应该就会懂了吧。”

有某个东西孤零零地落入心中,然后蔓延。恰克慕望着修乌寇正在看海的侧面。

恰克慕小声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修乌寇重新面向恰克慕。

“为了立功。”

似乎是扭曲着嘴角这么说完之后,修乌寇忽然一脸正经。

“而且,我不想看到无谓的战争。”

压低声音以免值班的人听见,修乌寇这么说道,眼中浮现出让人惊讶的认真光芒。

“达路休帝国的王子们跟悠果的皇族不同。如果有不必耗费金钱也不会造成士兵死伤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应该就会选择那个方法——只要你以他们的兵力为后盾返国,让父亲退位自己当皇帝……还有,像桑可尔王族那样,选择顺从达路休帝国的道路的话,新悠果王国应该就不会变成一片焦土了吧。”

寂静又冰冷的麻痹覆盖全身,恰克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恰克慕这有如冻结的表情,修乌寇忽然有点焦躁起来,说道:

“……风变强了,您该回去休息了。”

恰克慕没有回应他。

缓缓地把背拉离开船舷,一步、一步地,努力稳住脚步开始往前走。

恰克慕咬紧牙关,独自下到船舱去。他隐约了解到修乌寇为什么要让他成为皇帝的原因。

回到狭窄的船舱,在黑暗中,膝盖贴着床铺,恰克慕用冰冷的手掌覆盖自己的脸。既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恰克慕专心凝视着,那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的思绪。

唧、唧的尖锐鸟叫声让恰克慕突然醒了过来。

船舱内部还很暗,但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是浅紫色的,宣告了夜晚结束、黎明到来。

走过甲板的声音回荡着,也听得到鸟儿的振翅声和正在叽叽喳喳说话的人声。这引起了恰克慕的兴趣,他轻轻起身,尽力不发出声音地打开船舱的门。一坐到通往甲板的阶梯下方后,说话声听起来就变得稍微清楚了些。

不是用桑可尔语交谈,而是悠果语。是修乌寇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声音戚觉起来好像曾在某个地方听过,但无法明确肯定。

“嗯,好像是这样……的,好像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特别有能力的缘故,所以遭到那些慢条斯理在工作的达路休人嫉妒。”

修乌寇以沉静的声音回答了那个男人:

“他们虽然都是来自同一个枝国的人,可是比我们悠果人更加深入达路休的行政。有必要巩固跟他们的关系,应该要马上回覆他们才对。”

传来鸟儿啪嚏啪嚏地挥动翅膀的声音,还有“唧”的尖锐鸟叫。

“乖乖乖,不要吵……拜托给它点水跟饲料。”

听到开始走动的脚步声,恰克慕连忙回到船舱。他躺回床上屏住呼吸动也不动,从甲板走下来的脚步声没有在他的房间前面停止,而是走了过去。不久,隔壁的船舱传出关门的声音。

(刚刚是在说什么呢?)

躺在床上,恰克慕思考着。虽然听起来好像跟他被绑架毫无关系,不过还是很教人好奇。

老鹰的叫声响起,应该是老鹰从某个地方带回了信件吧。

所谓的枝国,指的是遭达路休帝国征服的国家。修乌寇的祖国悠果王国也是枝国之一,下过达路休帝国应该还有很多其他枝国。

“比我们悠果人更加深入达路休的行政……”修乌寇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大概是达路休帝国内部,有来自被征服国家的人们参与国家的政治吧。然后,那些遭遇相同的国家的人,彼此之间像刚刚听到的那样互相争斗……

遥远大国的复杂政治,好像可以藉此窥知一二。

(达路休帝国并不是坚不可摧的磐石。)

来自遭到大国征服、纳为已有的国家的人们,居然会参与政治,感觉实在危险。在那当中难道不会有人想要向灭掉祖国的敌人报仇吗?

被怪物吞下去的男人们,变成了怪物的血肉了吗?还是说,现在依然在怪物的肚子里面,隐藏各自的意图行动着……

听着平静的海浪声,恰克慕过了一会儿后又再度沉沉睡去。

4、暴风雨

载着恰克慕的船进入了桑可尔王国领域的最南端——

撒感诸岛海域。

这块海域已经受到达路休统治将近两年了。

已经获准上到甲板的恰克慕靠着船舷,看着形状有如将碗倒放的岛屿。

这让他想起以前桑可尔的卡莉娜公主曾经说过,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块区域当作没用的东西丢掉的冰冷声音。

(没想到我居然能亲眼看见撤戚诸岛……)

恰克慕心想抓住自己,逐渐转动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不可思议,不过现在的情况也非常奇妙。明明是被敌人抓住,正要被带到达路休帝国去,可是在这艘船上流动的时间实在太缓慢了。

在蔚蓝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像这样沐浴在明亮的阳光底下,差点就要忘记自己是个俘虏。

尽管如此,心底还是存在着深沉的黑暗。每当想到这趟旅程的终点,从那片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似乎就要把人吸进去。为了逃离在这片蓝色大海的前方等待着的情况,应该要选择死亡……那个声音如此低语着。

海面的反射很强烈,看久了眼睛会发痛。

叹了一口气,视线从海上移开,面向桅杆的恰克慕发现在桅杆最高的地方,有个攀爬在上面正忙于工作的小个子人影,吃惊得睁大眼睛。

(……赛娜?)

竟敢爬到那么高的地方。恰克慕一边心想应该还有其他的船员吧,一边转头望向甲板,正好和年长的桑可尔人视线交会。对方那黝黑,像是经过熟成软化过的皮革一样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好像猴子对吧?”

似乎是吓了一跳,对方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让她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没有问题吗?”

用桑可尔话一问,老人立刻耸了耸肩。

“没有问题?当然没有呀。首领她从以前开始,做起船上的工作就比男人能干多了。就算胸部变大,还是没忘记工作的窍门呢。”

老人露骨的讲话方式让恰克慕羞红了脸。老人笑迷迷地,挑了挑粗宽的眉毛。

虽然讲话粗俗,手放在额头上遮着阳光仰望赛娜的双眼,却有着彷佛是在炫耀自己自豪的小孩一般的温暖光芒。

老人大声地呼喊赛娜:

“首领!差不多可以看到亚马莱了吗?”

应该是听到这个声音吧,赛娜往下看着这里。挥了挥手,指着西南方后,视线立刻又回到桅杆上,再度专心投入工作。

“已经超过一年没回来了呀。”

眺望着赛娜所指的方向,老人低声说道。

“你们的故乡是在这一带吗?”

恰克慕一问,老人就望着大海点头。

“那边看得到的那座歪七扭八的岛就是罗库莱。越过那座岛,再前进大概五天,应该就会到亚马莱了吧。我老婆一定都变得乾乾瘪瘪的了。”

说完,发出像是喉咙梗住的笑声。

“这附近的大海颜色还是老样子呢,果然看了就会心情放松呀。自从烦死人的达路休看守人来了之后,男人们全都变得听话得要命,渐渐看不到以前那些勇敢高挂海盗旗的船只是挺让人难过的,不过大海的颜色真的一点都没变……”

说着,一边移动视线往甲板一看,老人马上大吼:

“喂!你在干什么!有人那样折船帆的吗?”

甲板上的少年吓了一跳抬起头。老人粗鲁地走过去,用大拳头打了少年的头。少年没有哭,而是一边皱着眉摸头,一边道歉个没完。

(这样呀,赛娜的故乡就在这附近呀。)

最早碰到达路休帝国侵略浪潮的,南方尽头的群岛。达路休攻打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抵抗,不知道是怎样灭亡的……

模糊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从船尾的方向传来了某个人发出的失望之声。因为是女人的声音,恰克慕不禁大吃一惊,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结果,真的看见了一个应该是女人的身影。

恰克慕试着沿着船舷,绕到船尾去。

微胖的女人朝着海面探出身体,正在做什么事。是个拥有接近棕色的褐色肌肤的女人。矮个子,双手双脚都结实肥硕。仔细一看,年纪颇长,看起来像是五十几岁的样子。明明海浪拍得老高,船晃得厉害,可是女人却没有东倒西歪。

女人忽然高举右手。钓线闪烁着,小鱼飞过空中落在甲板上活蹦乱跳。蹲下身体,女人用胖胖的手指漂亮地按住小鱼。这个时候,她终于发现恰克慕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

感觉她的长相不是桑可尔人的样子。女人正在把钓线缠绕到胖胖的食指上。

“……不用钓竿这样子钓鱼,手指不会痛吗?”

用桑可尔话一问,女人马上微微侧着头,把手放在耳朵边。似乎是有点重听。靠近过去,再讲一遍同样的话之后,女人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我习惯了。”

她把手指摊开来。原来如此,上面长了厚厚的茧。

女人熟练地把小鱼从鱼钩拔开,再把小鱼丢人装满海水的小盆子。然后,把小肉片刺上鱼钩,再次投入大海。

看着鱼钩晃呀晃地逐渐消失在深群青色的海中,恰克慕问道:

“你也是海盗吗?”

女人看了恰克慕一眼,耸了耸肩。

“你在准备伙食吗?”

一边确认钓线的触感,女人一边叽叽喳喳地说道:

“本来呀,我是在屋船上面过着悠哉生活的,可是后来因为碰到暴风雨,很厉害的暴风雨,把我的家人全都带走了,一个都不剩。所以,我才会被这艘船捡到。”

除了旦首很重之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虽然没办法听得很懂,但大致上能够掌握意思。

女人忽然拉起钓线,不满地“啧”了一声,露出可怕的表情,狠狠瞪着大海。然后,看了看远方岛屿的轮廓,一时之间专注凝视着。不久,她开始将钓线一圈圈地缠绕到手指上,最后,轻轻推了推恰克慕的肩膀。

“你进去船舱吧。小心别撞到头,要牢牢抱住柱子喔。”

只说了这几句话,女人便拿起盆子开始往前走,对在桅杆处的桑可尔男人大声喊道:

“阿洽(小鱼)回到深海去了,盖那亚(鸟)也到岛上躲起来了。暴风雨要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在桅杆处的男人立刻点头,提醒其他的伙伴:

“大婶说暴风雨要来了。”

恰克慕抬头看天空。虽然云在飘动,却是个大晴天。

(……这么晴朗,会有暴风雨吗?)

看着赶忙开始收帆的男人们,恰克慕回到船舱。

没有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风也刮得越来越强。船身的晃动变得厉害,跑过甲板上的男人们,声音也变成了怒吼。大雨的沙沙声开始传来。

闪电忽然大放白光,雷声大作,风宛如野兽般在怒吼。

连恰克慕都逐渐担心起来的时候,传来有人走下阶梯的脚步声,修乌寇走进了船舱。湿透的黑发紧贴在他的额头上。

修乌寇将船舱的木门关得紧紧的,从内部上了门闩。先前开始下雨的时候,恰克慕虽然已经关上了船窗,但现在修乌寇更进一步地上了锁头以免木门脱落。

蜡烛的火光摇曳地照着变得昏暗的船舱。

“煮饭的女士才说暴风雨会来……”

恰克慕低声说道,修乌寇一边往后梳拢头发,一边点头。

“听说那位大婶可是判读天候的高手。她原本好像是拉夏洛‘漂泊在海上的居民’吧。这艘船上的海盗,似乎都对她另眼相看。”

恰克慕睁大眼睛。那个女人是拉夏洛吗?这么说起来,她确实有提到屋船什么的。

“请恕我失礼,殿下,请您抱住这根柱子。因为船会摇晃得越来越厉害。”

看到修乌寇招手,恰克慕用右手抓住了柱子。

“不是这样,不是抓住,请您要牢牢地抱住。可以了吗?我要吹熄蜡烛了。”

大概是因为蜡烛要是倒了,点燃寝具的话就太危险了。尽管知道原因,可是一陷入黑暗,还是胆怯起来。

看到恰克慕的表情,修乌寇露出微笑。

“没事的。桑可尔的船呀,可是耐暴风雨出名的。

必须要注意的,就是船的晃动可能会让东西摔出去,所以请您牢丰抱住这根柱子。”

恰克慕点头。

船开始像浮在水上的树叶一样摇晃着。身体才刚被猛然拾起,马上就又倒了下去,同时彷佛被吸住一般逐渐往下沉。

一片漆黑之中,恰克慕死命抱住柱子。身体遭到东摔西甩,左肩每次一用力,剧痛就四处流窜。

狂风咻咻地怒吼。伴随着吹打得沙沙作响的雨声,不知道从哪里逐渐灌入了些微的风。风要是吹进来,船整艘横倒,水大概就会灌进来了。船发出吱吱喀喀的声音,不知道船板可以撑到什么地步。

天与海惊人又庞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抓起这艘小小的船,试图将之捏碎。

太可怕了——身体猛烈发抖,恰克慕压不住喀喀打颤的牙齿。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腰带。修乌寇用力拉住恰克慕的腰带,努力把恰克慕的身体抱入怀中,然后把恰克慕压到柱子上去。虽然被上下左右乱甩的戚觉没有消失,不过因为身体没有继续被到处乱抛,恰克慕终于可以大口喘气。

感受着秋乌鲁的味道,以及背部传来的柱子的温暖一阵子后,身体的颤抖逐渐一点一点地缓了下来。

船才刚猛力往上抬,立刻以惊人之势横倒。恰克慕用力闭上眼睛,双手施力。

“……别说话,咬到舌头就惨了。”

耳边传来修乌寇微微带笑的声音。

胸口下方好像有点发痒,恰克慕噗哧地轻笑出来。

修乌寇突然开始哼起歌。尽管是首陌生的歌,还是能听出旋律非常活泼。每当随浪起伏的身体被压到柱子上,原本哼着的歌就会变得像是遭到压碎一般。

恰克慕继续笑着。恐惧存在丹田深处,笑意从那里宛如气泡一般不停地冒出来。

在暴风雨过去之前那漫长无尽的时问里,修乌寇都在努力地要哼出摇篮曲。

这样持续了多久呢?

忽然,恰克慕发现雨声停了。虽然船身还在大幅晃动,不过风声变小了。

不久,传来敲船舱木门的声音,有人用桑可尔话问道:

“还活着吗?暴风雨走了喔。”

修乌寇小声地说:

“您没事吧?”

恰克慕点头。

“我没事,谢谢你保护我。”

修乌寇退后之后,恰克慕感觉背部一下子凉快了不少。

边摸索边往木门定去,拿开门闩,修乌寇把门打开。

伴随着风,阳光照了进来。

“……哇,这可真惊人。”

修乌寇开心地说,回过头来。恰克慕慢慢起身,边晃着僵硬的双手,边转向入口的方向。

从阶梯上方看见的天空赤红一片。

恰克慕上到甲板,吃惊得倒抽一口气。

惊人得不得了的夕阳。

就连大海的浪头,都浮现着枣红色的光。

“暴风雨打磨过了的天空呢。”

修乌寇低声地说。平常爽朗到烦人的桑可尔男人们,也全都站在甲板上,着迷地望着夕阳。

恰克慕缓慢地经过修乌寇来到了船舷边,手搁在船缘上头。

看着红色慢慢转为紫色,终于,男人们开始恢复行动了。一边说着“肚子好饿”、“大婶是不是在生火了呀”之类的话语,一边一下子就散开了。

修乌寇也想往阶梯的方向走去,却突然停下脚步。

恰克慕把右手搁在船缘上,仿佛一座雕像般伫立不动,看起来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看见恰克慕的眼睛,修乌寇大吃一惊。

这种眼神,他以前曾经看过——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凝视着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空虚眼神。

一瞬间,恰克慕的身体看起来变得淡薄透明。

修乌寇感觉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和这个少年有关的离奇故事,忽然在脑海中浮现。据说恰克慕太子小时候,异界水精灵的卵曾经寄宿在他身上,他还解除了乾旱……

轻轻地,有什么东西从少年身上飘散过来,碰触到脸颊。

鼻腔深处感觉到强烈的水味,修乌寇不禁发抖。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味道。和大海的味道、淋湿甲板的雨水味道都不同的,凉爽的水味……

这一瞬间,眼前的景色突然一变。看见蕴藏琉璃色光亮的水一面摇曳,一面铺天盖地而来,修乌寇咬紧牙关。

清澈的水中,少年浮现了微笑。

少年的眼中充满着想要没入这片琉璃色的水,溶化其中的渴望。

就在带着光亮摇曳并流动着的琉璃色的水之中,少年的身影开始溶化……

(……不妙!)

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修乌寇立刻回神。

伸长了微微颤抖的手,修乌寇抓住少年受伤未愈的肩膀。

少年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在此同时,彷佛是薄膜爆裂一般,琉璃色的水消失不见。

被水打湿的发黑甲板以及海风的味道都恢复了,海鸟的声音也开始传人耳中。

修乌寇把手放在颤抖的膝盖上,死命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一抬头,就看见恰克慕表情僵硬得有如结冰,双眼圆睁,正望着他。

一时之间,双方不发一语,只是互相凝视。

“为什么……”

恰克慕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修乌寇挺直身子,抹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面调整呼吸一面闭上双眼,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恰克慕。

“……请您不要逃避。”

仿佛遭到打击,恰克慕往后退了几步。

修乌寇的眼中,浮现出严厉的光芒,似乎是因为忍受痛苦而扭曲的脸望着恰克慕。

(这个男人都知道了。)

恰克慕以恍惚又有如麻痹了的脑袋思考着。

(他知道刚刚我在看纳由古……已经被纳由古吸引过去了。)

这个男人甚王连这是怎么回事都知道了。

恰克慕以空虚的声音说:

“你……也看得到吗?”

修乌寇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吸了一口气,视线从恰克慕身上栘开。

“我看得到——虽然主动想看时看不到,不过如果待在正被拉进去那边的人的身旁,我好像就会被拉进去。”

他看着大海的侧脸,浮现出彷佛是在忍受某种痛苦的表情。视线依然没有回到恰克慕身上,修乌寇喃喃地说:

“请您不要逃避……殿下要是逃走了,那人民该怎么办?”

恰克慕用失去血色的苍白手指按着嘴角。

然后,双手掩面。因为想要克制逐渐涌上的哭声,恰克慕急促地狂吸气。

鼻腔深处还残留着纳由古鲜明强烈的水味。相较于之前在夜光沙虫发光的夜晚看到的纳由古大海,眼前这片大海虽然生物的影子少了许多,冷冷清清的,不过,当时的感觉并没有改变。遥远世界的深沉宁静——那个幸福的宁静……

依然残留在身体中的那个感觉慢慢转淡,相对的,冰冷的现实感逐渐恢复。

修乌寇沙哑却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身为皇帝的儿子,您的立场就是拯救人民,但是,您现在却想要逃避吗?”

恰克慕放下掩面的双手,抬头看着修乌寇。

修乌寇从正面凝视恰克慕。

“尽管您处在能以您的双手拯救几千几万人的立场,您还是想要什么都不做就逃走吗?”

恰克慕咬紧牙关。虽然泪水自眼眶涌出沿着脸颊滑落,但他没有拭去。

“……这种立场——”

一边颤抖一边吸气,恰克慕说道:

“或许也会是夺走几千几万人性命的立场。”

恰克慕彷佛痛苦呻吟一般地说:

“要是我走错路,就会有许多的生命消失。”

使劲咬牙,恰克慕闭上双眼。然后,一睁开眼睛,便用泛着泪光的双眼狠狠瞪着修乌寇。

“您记得我说过的吧,我说我要借助达路休帝国的力量……”

修乌寇出现手往下压的动作,希望恰克慕压低声音。恰克慕虽然照办,但严厉的口气还是没变。

“你说我如果能让父皇下台,国家就可以得救——可是,父皇并不是受到威吓就会退位的人。他是就算一个人站在几万名士兵面前,也会抬头挺胸选择死亡的人。”

恰克慕的脸上浮现了阴暗的哀伤。

“如果要把接受天命统治的国家交给其他国家,父皇应该会选择就算逼死所有人民也要一战吧。

或许就像你说的,只要我夺去父皇的性命成为皇帝,就能不让许多生命白白送死。可是……”

顶着被眼泪沾湿的脸,恰克慕大喊:

“我岂能为了乞求敌人同情而杀死自己的父亲!”

发出有如笛子的声音在吸气,他痛苦呻吟地说:

“你是要我变成达路休养的狗,用被父亲的鲜血弄脏的双手……去统治人民吗?”

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才不想……变成那种皇帝。”

修乌寇双眼中的怒火消失了。他以阴暗的眼眸,望着扭转身体努力忍住呜咽的少年。

转眼间夕阳消失了,留下微带黄色的带子,正在变成夜空。

即使傍晚的星星开始发亮,两人依然伫立于甲板上。

5、鹰爪下

端着放了俘虏少年晚餐的盘子过来的赛娜,看见放在船舱外头的盘子,脸上不禁笼罩阴霾。虽然装果汁的容器空了,但料理几乎都没动。冷掉的炖肉,表面结了一层油脂的薄膜。

赛娜叹了一口气。

夕日的甲板上,压抑呜咽的少年声音依然残留在脑海中。

那个少年和修乌寇的对话,正好在阶梯处的赛娜无意中听到了。由于压低声音,而且说的是悠果话,所以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只不过,好几个句子会在少年偶尔拉高声音的时候传人耳中——光是这样,就足以领悟到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实。

(那个少年……)

不但是贵族之子,而且还是新悠果王国的太子。

尽管打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不是以金钱为目的的绑架,但是根本没有想到竟然会跟这天大的事情扯上关系。搞不好,自己正在协助毁灭新悠果王国。

(因为付了一大笔钱呀。)

坐在阶梯上,赛娜双手托着脸颊。

并没有因为得知那个少年是太子,就特别戚到忧虑。事到如今,也不会对接下这个工作感到后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是平静不下来。

(达路休的走狗……吗?)

赛娜皱起眉头。

望着船舱紧闭的门好一会儿,然后,赛娜再度叹气,拿着盘子起身。

赛娜回到厨房的时候,修乌寇正坐在没有半个人影的甲板的桅杆底下,发愣地望着星空。

今天傍晚所见到的情景,修乌寇在那之后便一直在思考。

(那个少年……)

真的拥有能够看见异界的双眼。叙事歌或是民问传说当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恰克慕太子的神奇力量,并不只是单纯的虚构故事。

如今已经远去的,怀念的那个人的面容,慢慢浮现心底。

那个人,时常以跟今天的恰克慕太子同样的眼神凝视着异界。受到异界吸引,一心充满想到那边去的渴望。

(拥有那样的双眼却要以太子的身分活着,应该很难受吧。)

明明看见可以逃避的地方,却不能逃过去而只能活下去,一定很痛苦。特别是对像恰克慕那样的少年来说……

修乌寇出神地把视线移回手指夹着的秋鲁的红色火光。

逼迫仅仅十五岁的少年背负一个国家的命运有多么残忍,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少年,肯定这果然是最好的一条路的念头就越是坚定。

潮湿的晚风吹上脸颊,修乌寇陷入沉思,许久许久。

“你说什么?要经过悠果再到帝都去?”

微暗的船舱中,和修乌寇对酌的索朵库挑了挑眉毛。

“这什么蠢话!要是绕这么远的路,遭到无聊人士抢夺财宝的风险就会提升。最重要的是,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修乌寇一面用手指把玩酒杯,一面低声地说:

“我想让他看看现在的悠果枝国。如果能让他亲眼看看,受达路休帝国征服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应该也会有很多收获吧。”

索朵库的脸上笼罩阴霾。看着低头摇晃酒杯的修乌寇的脸,内心深处逐渐渗出了忧虑。

“……你应该不是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吧?”

修乌寇眉头一皱看着索朵库。

“奇怪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同情起那个太子,想要偏袒他吧?”

修乌寇忽然露出苦笑。

“偏袒他,又有什么不妥吗?”

索朵库表情僵硬。

“我不是在说笑……”

修乌寇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你当然不是在说笑。那名少年的判断,跟达路休帝国的未来有很大的关系。我不会背叛任何人的。”

面带无所畏惧的笑容,修乌寇说道:

“原本我打算如果他是个高傲的少年,就采取相对应的方法;如果是个蠢货,那也有方法可想。不过……那个太子,两者皆非。”

索朵库露出一丝冷笑。

“怎么,你是想说他是个大器吗?”

修乌寇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似乎是相当焦躁,索朵库把酒杯放在餐桌上,低声说道:

“你应该了解吧?了解你自己正在冒的险有多大上

索朵库的眼中有着强烈的光芒。

“你呀,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家伙。只要看过一次你把手伸向多个方向表演的大胆特技,就连我这个认识你这么久的人,有时候都会想你到底在干什么而戚到害怕。恐惧这种东西……很容易就会变成敌意。”

修乌寇依然面露微笑望着酒杯。索朵库以强悍的口气说道:

“巧妙地和对帝国抱持反感的枝国那些人合作,或者是本身并非达路休人的你建立起惊人功绩,因此获得拉乌尔王子的赏识,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威胁的大有人在,这一点你可别忘了。”

身子前倾,索朵库以严厉的口吻低声说:

“而且,这次还带回了这么大的猎物——身为悠果人的你,抓回了悠果人的猎物。新悠果和悠果的差异何在,达路休人是不会懂的,他们一定会做出很多胡乱推测。你要是主动提供题材给那些人乱猜,那可怎么办才好?”

修乌寇从酒杯抬起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索朵库。一会儿后,以平静的口吻起身说道: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用不着替我这种人担心。”

没有目送修乌寇走出船舱的背影,索朵库一脸忧郁,望着空中。

船一入港,恰克慕所在的船舱的门马上紧闭。虽然天气比先前抵达港口的时候更凉快,但关上门后还是闷热得几乎教人呼吸困难。

恰克慕茫然地躺着,仰望浮出污渍的天花板。身体倦怠得毫无力气,连思考都懒得思考。

船员们吵嚷着这个那个的声音和脚步声在头顶上闹哄哄地响着,应该是要下船到港口去吧。不久,那些声音都消失了,成了遥远的喧闹。

叽的一声,门打开了,阳光照了进来。修乌寇背光站着。

“殿下,您要来甲板看看吗?”

恰克慕躺着没动抬眼看修乌寇。虽然本来不想动,但吹进来的风倒有点打动了他的心。于是他缓缓起身,整理装扮,跟着十分有耐性地等他的修乌寇来到甲板。

就在下一瞬问,恰克慕吃惊得说不出话。

映入眼帘的,是成群巨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物。高耸直入天际,直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形状陌生的建筑物。它们无边无际、无边无际地不断延伸出去,直到视野的尽头……

沿着描绘出平缓弧形的港口,石造的巨大建筑物紧密耸立,面前是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船只的桅杆,有如树林一般地并列晃动着。

五颜六色的船帆,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多得不可胜数……

“这里是玛南。以前还是桑可尔王国最南端的港口的时候,因为是和南方大陆交易的大门而繁荣一时,不过变成达路休的领土后,达路休风格的建筑物很快就越盖越多了。”

修乌寇的声音让恰克慕回过神来。

“……达路休的城镇,全部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修乌寇摇头。

“不是的,这里依然保有浓厚的桑可尔风格喔。道路狭窄,维修也不完全。”

(道路狭窄?)

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有如测量好的一般留出了均等的间隔,道路呈放射状延伸出去,每一条道路都比新悠果京城的大道更宽。道路和建筑物所呈现出来的整齐样貌,全都让人清楚感觉到是经过人为精心计划和排列的。

“居住在玛南的人民……”

恰克慕小声地说:

“是不是比以前属于桑可尔的时候,变得更富裕了?”

修乌寇仿佛是要避开刺眼的阳光一般眯起双眼,一时之间沉默不语。

“居住在这么舒服的城镇,受到达路休帝国武力的保护,只要有能力,也有能够出入头地的惊人机会。不过,几乎所有的家庭,儿子或丈夫都被抓去达路休军队服兵役了,还要缴税负担战争的花费。”

望着恰克慕,修乌寇说:

“达路休帝国是个很精明的统治者。让枝国负担攻打他国的费用,夺疟他们反抗达路休的国力。一开始虽然会课重税,但是只要枝国兵在攻打他国的战争中勇敢奋战,该士兵的家庭就会获赐寇姆斯‘臣民权’,以后缴的税就跟达路休人金额相同。

所以枝国兵都努力奋战希望侵略可以成功……为了救家人脱离重税的折磨。”

修乌寇以沉稳的声音继续说道:

“达路休是个靠占领他国获利致富的国家。甚至谁当皇帝,都是以占领他国的功绩来决定的——达路休,是一头靠啃噬他国延续生命的野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眺望着港口的风景。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

尽管不明白修乌寇的意图,但如果他想要多讲达路休帝国的内情,恰克慕也想尽量多知道一些。恰克慕看着修乌寇的侧脸,往前跨了一步,问道:

“枝国的人民是怎么想的——他们对达路休的统治没有不满吗?”

望着远方,修乌寇回答:

“虽说达路休是个精明的统治者,但是他们对语言、货币和所有生活习俗都缓慢地加以改变。久了人民也就习惯,不会再计较了。

在我的故乡悠果枝国,几乎已经找不到悠果的货币。武士或商人的子弟,都知道要是不会讲达路休语就没有办法飞黄腾达。或许迟早有一天,悠果语也会逐渐消失。”

恰克慕脸色苍白,茫然地望着街道。

“殿下,您想看看悠果枝国吗?”

修乌寇的话让恰克慕吃惊地抬起脸——祖先诞生的国家,而且,现在变成达路休帝国的枝国的国家……

“我想看。如果可以看,我想亲眼看看。”

修乌寇的眼角浮现笑意。

“接下来在去帝都之前,我会请船绕到悠果去——其实,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今晚才要在这个港口停泊一夜。那些海盗说如果要绕远路,就要让他们先在玛南休息一下,我就没询问您了。”

恰克慕眉头微皱,抬头看修乌寇。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么做?”

修乌寇若无其事地回答:

“因为我的工作就是把新悠果王国迅速变成优良枝国。您不认为请不久后即将成为枝国首长的人看看枝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个很奸的主意吗?”

依然皱着眉头,恰克慕没有回答。

虽然道理说得通,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过,不管这男人的企图何在,比起直接被带到达路休王子跟前,能去看看枝国的情况还比较好。

一面眺望异国港口的风景,恰克慕戚受到跟以往截然不同的激动情绪。

或许,他很庆幸能到这里来。

尽管被抓,因为被迫担任有利于达路休帝国的角色才被带到这里,然而离开那座小小宫殿,到此望着这异国景色,必定是很难得的经验。

现在,自己正看着世界。看着相较于在故乡的狭小宫殿中所想像的,更大更辽阔,更加复杂万千的世界。

而且,接下来还能深入敌方内部。

(我能不能将处在这里,变得如此恶劣的命运,来个反败为胜呢?)

有什么东西静静地,在心中逐渐满溢。

无论达路休帝国如何强大,又不是一定会输。

胜负才刚开始,时机也好,运气也罢,两者都不是到了尽头。

把他抓来,让他看到势力范围内的情况,这件事达路休王子一定会后侮的!如果要创造这样的未来,现在或许还有办法做到……

身在白色的光亮中,恰克慕觉得刺眼而眯起双眼。

不成熟的自己。无法要修格支持,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应该也有可能因认不清正确的道路而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前进。

(尽管如此……)

如同修乌寇所说,自己背负的是几千几万人的未来。为什么,会想要死心不管呢……

恰克慕目不转睛凝视玛南港的双眼中,浮现出坚强的光芒。

背后传来咳嗽声。回头一看,看见那个拉夏洛的女人抱着装满了鱼内脏跟菜渣之类的桶子上到甲板。她随意地把那些垃圾丢到海里去后,看也没看港口的方向一眼便回到船舱。

“……你不去港口逛逛吗?”

恰克慕一出声,女人就抬起脸,怀疑地看着他。想起这个人耳背,恰克慕又重复了一次,女人这才露出厌烦的表情摇头。

“我才不想看达路休模样的港口。”

不屑地这么说完后,女人便下到船舱去了。

对着大吃一惊的恰克慕,修乌寇露出苦笑说道:

“拉夏洛当中,讨厌达路休的人好像很多。”

“为什么?”

“因为自从遭到达路休统治后,斯加尔海的拉夏洛们就被禁止过在海上流浪的日子。达路休把他们集合到一座叫做尼盖的岛上,强迫他们要以岛上渔民的身分生活。达路休不但抓他们的家人去当兵,还用壮年人担任进攻桑可尔的密探。”

修乌寇看了一眼港口的建筑。

“对于希望彻底监控人民的达路休来说,应该很难容忍像拉夏洛那样跨越国境随意行动的人吧。

对待行商和旅行艺人这种四处为家的人,达路休也是很严格的。目的为何,要走哪一条路,这些都会送到官员那边去,没有拿到辜朵‘旅行牌’的旅客,就无法通过街道的关口。”

就在恰克慕似乎是在仔细领会这番话而点头的时候,从连接船身和栈桥的横渡板的方向,传来了爽朗的声音。

赛娜双手各拿了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爬上横渡板过来。好像是下船到闹区买了什么回来。错身而过正想要进入闹区的年轻男人,出言调戏两手都有东西的赛娜。就在年轻人伸手想要碰触赛娜身体的瞬间,赛娜手上的两包东西一下子飞到空中。

虽然因为太过迅速,所以恰克慕完全没能看清楚赛娜做了什么,不过年轻人发出“哇”的一声身体后仰,从横渡板掉人海中。以双手轻轻接住飞到空中的两包东西,赛娜灵巧地避开年轻人打起的水花。

“混帐!你想碰我,再等十年吧!你就在玛南的脏水里,好好冷静脑袋吧!”

中气十足地大声说完这些话后,发现恰克慕和修乌寇正在看她,赛娜无奈地苦笑。

“你买了什么?”

修乌寇一问,赛娜立刻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过来。

“要不要吃这个?”

赛娜把一个包裹交给修乌寇,然后解开绑着另一个包裹的细绳。打开用来包装的塔汪的湿润浅绿色叶子,里面出现了带着粉红色的洽日(糕点)。

“唷,原来是洽日呀……亏你还真有办法找到这种东西。”

修乌寇说完,赛娜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因为我来过玛南好几次了。我到以前去悠果行商时常顺道过去的市场,看到这个好像很好吃就买了……你有吃过吗?”

恰克慕疑惑地歪着头。虽然吃过模样十分类似的糕点,不过戚觉这个的颜色有点不同。

“请给我一个。”

“请用。”

用手指从接过来的塔汪当中抓起小小圆圆的洽日,一放入口中,口感又好又软的外皮便渗出了酸酸甜甜的果汁。是吃惯了的拉芙卢(柑橘类水果)的香味。

恰克慕对担心地看着他吃的赛娜微笑。

“……好怀念的味道。这个跟一种叫做撒日的点心很像。”

赛娜的脸上立刻漾开笑意。

“甜食这种东西呀,可以迅速提振力气呢。你就好好地大吃特吃,增加体力吧。我现在去泡赛依(茶),记得留两、三个给我吃。”

快快说完这些话后,赛娜便朝船舱跑下去。

“真是个忙碌的家伙。”

修乌寇虽然发起丰骚,但恰克慕总戚觉自己心情变好了。看到恰克慕的表情,修乌寇问道:

“她那个样子跟您讲话,您不会不高兴吗?”

恰克慕摇头。

“不会呀。我不讨厌那种讲话方式——那个女孩,应该跟敬语很不搭调吧。”

恰克慕说完,修乌寇苦笑。

尽管并不是因为听了赛娜的那些话,可是从这一天开始,恰克慕就每餐都乖乖进食了。身体恢复了力气后,内心似乎也逐渐一点一滴地找回了原本的精神。

6、瞬间之光

船离开玛南港后,恰克慕去找赛娜,拜托赛娜给他一点帮忙的机会。

赛娜双眼圆睁。

“咦?可是要说帮忙,也就只有打扫啦、搬水啦这些杂事……”

恰克慕点头。

“没关系。这样下去,我的身体都变僵硬了。我想多少活动活动身体。”

即使如此,赛娜依然戚到犹豫。说到太子,那可是在云端上的大人物。她不认为这样高尚的少年有办法做这些打杂工作。

从踌躇着的赛娜手中接过抹布,恰克慕马上得心应手地在盆子里把抹布清洗干净然后拧乾,接着加入桑可尔的少年团之中,开始擦拭甲板。

虽然是一边保护负伤的左肩一边擦拭,不过因为动作颇为熟练,赛娜在心底大吃一惊。

来回擦了几次甲板后,应该是流汗了吧,恰克慕脱去上衣,丢到一旁。少年光滑的背,在炫目的阳光底下看起来就像在发光。

赛娜陷入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妙感受之中,凝视着恰克慕太子毫不保留力气认真工作的背影。

海盗们尽管在刚开始的时候疑惑着该如何对待这个人质少年,可是习惯之后,也就没有顾忌地把工作交给了他。

桑可尔的年轻人虽然粗鲁,却都是为人亲切的男人。不久,便把恰克慕当成亲弟弟一般疼爱。

每当把船只停靠到涌出淡水的无人岛之时,他们就会带恰克慕到海滨,教导恰克慕深深潜入大海,顺着海流行动的方法。

“你呀,以悠果人来说,肌肉还挺结实的。”

桑可尔的海盗们说着诸如此类的话,拍打恰克慕的背部。恰克慕戚到一种新奇的戚觉,不由得笑出声音。以前除了照顾身边诸事的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碰触太子身体的宫中生活,仿佛随着每次翻身潜入海中、和桑可尔的年轻人们互相碰触而逐渐进裂消失不见。

潜入清澈得惊人的水中,恰克慕宛如鱼儿般弯曲着身体游泳,赛娜游过来牵起他的手带领着他,把附着在海底岩石的贝类或是大虾子抓给他。

偶尔,赛娜会突然从背后靠近,吓恰克慕一大跳。

赛娜告诉他,潜水的时候,如果要从后方接近,以手指在右肩轻拍出特殊的节拍,就是桑可尔海盗伙伴之间的暗号。据说各自的拍打法都不同,藉此就可以得知是不是同伴。

“如果从后方接近的时候没有拍打肩膀发出暗号,那么一回头就被人用短刀刺中也不能抱怨。”

赛娜如此提醒恰克慕。她说,桑可尔海盗有各种各样的联络方法,有一种是用船桨在船舷敲打的“船桨语”。

“拍打肩膀的暗号呢,可以用跟‘船桨语’同样的敲打法,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完后,赛娜似乎很开心地告诉了恰克慕她的名字要怎么敲打。只要记住诀窍,要了解船桨语其实出乎意料的容易。

“原来如此,我大概懂了。”

恰克慕一说,赛娜马上露出“真的吗”的怀疑表情。

“那,你转过去一下。”

恰克慕顺从地转过身去后,赛娜开始用手指拍打他右肩的位置。

“赛娜,游泳,很快。”

恰克慕回答,赛娜双眼睁得圆圆的。

“好厉害。你真的学好快喔!”

恰克慕边笑边扭转上半身回头看。

“很简单呀。不过,戚觉痒痒的。拜托你只在海里拍打我的肩膀就好。”

说完,浅浅一笑,随即转身跃入大海。

直到傍晚,恰克慕与赛娜都在海里潜水,彷佛是年幼的孩子一般快乐嬉戏。

赛娜的头发宛如水草般散开,嘴角吐出来的小气泡边发光边往海面浮去。在摇曳的金色光芒中,赛娜轻松自在的手脚,滑顺地划水前进。

(唯有此时此刻……)

这个念头,忽然刺痛了恰克慕的胸口。

在应该不会再度来到的瞬间之光中,自己存在于此时此刻。

伫立在海滨岩石上望着这样的恰克慕的身影,索朵库低声地说:

“……真是个怪到底的太子殿下呀。”

站在一旁的修乌寇,用喉音笑了笑。

“我看到他扭乾抹布的动作时,真的是大吃了一惊。”

索朵库讶异地抬头往上看,修乌寇向他展现扭乾抹布的动作。

“太子殿下其实扭乾抹布扭得很漂亮。绑绳子之类的手部工作,他都处理得轻而易举。就算是桑可尔那些人吩咐他的工作,他也都能俐落完成。”

修乌寇说道。

“看着看着,我就想到了。那首叙事歌,或许还满贴近真实的。”

“叙事歌?哦,你是说《水之精灵与太子的功勋》是吗?当中说恰克慕太子为女保镳所救,然后在外漂泊。”

修乌寇点头。

“创作出人民容易接受的叙事歌的作者,可能是因为觉得故事有趣才那么做的,不过也许出乎意料地描写出真实的情况。只了解狭小宫殿的太子,不可能会有那样的行动。”

索朵库不屑地哼了一声。一面望着有如桑可尔少年,转身潜入海中的恰克慕,索朵库心中一面隐约回想着和恰克慕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出了玛南港没有多久,索朵库首度在恰克慕面前露脸。

那个时候,恰克慕完全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地听完修乌寇的说明后,只是目不转睛地以有如要射穿人的视线望着索朵库,点了点头而已。

明明是个讨厌污秽的悠果太子,索朵库对恰克慕看着身为咒术师的他的双眼,虽有警戒却没有露出藐视的神色戚到诧异。

以前,兄长拉斯古说过,曾经跟这位太子有过一场咒术大战。那个时候,索朵库才第一次感觉到兄长所言也许并不全是吹牛的。

尽管不知道修乌寇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但是这个少年,千真万确地拥有某种让人想要予以帮助的特质。

坐在岩石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索朵库再度低声道:

“真是个怪到底的太子殿下呀。”

修乌寇把视线转向正在欢呼的恰克慕,并没有注意到索朵库脸上浮现着的表情。

晚餐过后的片刻,恰克慕常常是坐在船首旁的甲板上打发的。太阳沉入大海的景色,他百看不厌。

紫红色云朵满布天空。云朵之上,夜晚的蓝色马上就要逼近。

传来了脚步声。最近只要光听脚步声,恰克慕就能知道来者是赛娜。

“……我带好东西来了喔。”

抬头一看,赛娜摇晃着个形状陌生的酒壶,左手的手指灵巧地捏着两个杯子。

“是酒吗?”

“水果酒。这个很好喝的。”

一在恰克慕身边坐下,赛娜就动作熟练地斟酒到两个小酒杯中。虽然是在摇晃的船上,却没有洒到外面。

战战兢兢地试着浅尝后,恰克慕露出恍惚的表情。就像是果汁一样,又香又甜。

“好好喝的酒。”

“我没说错吧,很香对吧?”

白老鼠小波突然从这么回答着的赛娜上衣胸口探出头来。一靠近酒杯,马上使劲拉长身体,小小的前脚放在酒杯边缘,鼻尖碰酒,津津有味地暍起酒来。看得恰克慕瞠目结舌。

“咦!小波也会喝酒吗?”

“它好像很喜欢。每次我暍的时候,都一定会陪我一起喝,对吧小波?”

弯曲手指,赛娜疼惜地抚摸小波。

“喂喂喂,你这小身体喝太多了啦。剩下的是我的。”

才一说完,赛娜转眼间就把自小波身下拿起来的酒喝个精光,然后又倒了一杯,咕噜咕噜暍下去。喝酒的样子就像在喝水。

恰克慕低声说:

“你常常喝酒吗?”

“大概从八岁开始,我几乎天天都喝。我们这群伙伴里,虽然拉奎大叔是最会喝的,不过我也是经过锻链的,所以等我变成大婶的时候,说不定第一名就换人啦。”

赛娜笑了,斟酒王恰克慕的酒杯。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喝酒呢。贵族的父母,管教应该很严格吧。”

恰克慕苦笑。

“我呀,从来没受过父母亲管教礼仪,不过我们本来就不曾一起用过餐。”

恰克慕对吃惊的赛娜说:

“小时候,有教导礼仪的老先生跟着我,仔仔细细地教导我一切礼仪,不过没想到现在这种事也用不着了。”

望着淡化后正在消失的最后一片枣红色云彩,恰克慕呢喃地说:

“虽然我有母亲抱我的记忆,但没有碰触父亲的记忆。”

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不语,眺望着缭绕海上逐渐消失的光亮。

深群青的天空开始闪耀起好几颗星星的时候,赛娜低声说道:

“生为太子,也是很不开心的呢。”

面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的恰克慕,赛娜平静地说:

“你是太子吧?新悠果王国的太子。”

恰克慕没有回答,但赛娜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在修乌寇的预期之中,经过这么漫长,又这样子一起相处的乘船旅行,早晚我都会发现这个真相的。他应该是认为我这个人利欲薰心,所以不可能会背叛他吧。”

赛娜浅浅一笑。

“不过呢,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了——既然接受了这个工作就该奸好做,但要当达路休的走狗,还真是让人越来越不痛快。

如果你是个高傲嚣张的太子,我应该也不会把你当一回事吧。”

夜色笼罩周围,赛娜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听着船帆翻飞的哗啦啦声,沉默了一会儿的赛哪,低低地说:

“……你要是想逃,我就帮你逃。”

恰克慕不发一语凝视着海面。他很清楚,赛娜是当真的。形形色色的事情奔驰过心头,但最后抵达的,永远都是同一个终点。

不久,恰克慕低声说道:

“谢谢你——不过,我要去达路休。”

宣告就寝的钟声开始响起,清澈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然后消失。

随着船接近南方大陆,阳光也变得更为柔和,早晚冷了起来。大海的颜色也逐渐转变为比亚鲁塔希海深上许多的深蓝色。

尽管以前曾有人告诉恰克慕,不是越往南就越热,而是从某处开始,越往南会变得越冷,但实际经历过一遍,试着感受这种说法后,总有一种实在太奇妙了的感觉。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离开祖国的时候明明春季已经结束,然而逐渐靠近南方大陆后,却发现那里又是冬末春初正在转换的季节。

(全部都颠倒了呀。)

恰克慕深刻地这么想。

虽然被小小的海上风雨或是风平浪静给耽搁过好几次,但因为没有碰到大型暴风雨,所以船不久后就来到悠果枝国的霍锡罗港附近。由于风向的影响,才会优先选择停靠在相较于最接近悠果京城的港口,还更靠近欧鲁木枝国的这个港口。

修乌寇对被首度看见的悠果景色所吸引的恰克慕说道:

“您有看见那边悬崖上有个废墟吗?”

修乌寇所指的,是座位于白色悬崖上,缠绕了淡绿色的宅第。确实看得见一问有着白墙配上黑瓦屋顶,悠果风格非常强烈的大宅第。只不过,远看也看得出来那里的墙壁崩塌了一半,埋没在杂车之中。

“那是托尔克尔太子的公馆‘北馆’。”

恰克慕不由得身体前倾。

相信观星博士凯南.纳纳伊的话,带着悠果人民移居到北方的那佑洛半岛,创立新悠果王国的第一代皇帝,悠果·托尔克尔。

一想到自己现在正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着遥远的祖先曾居住过的公馆,恰克慕就不禁有种难丛言喻的感觉。

可能是长时间在色彩鲜艳的桑可尔旅行的缘故,悠果的景色虽然纤细,看起来却像是浅色的东西。霍锡罗港口的风景也一样,和玛南一比,眼前所见之物感动人的力量弱了许多。悠果风格的黑瓦房屋和仓库之间,夹杂了达路休风格棱角分明的石造建筑物实在杀风景。

无法彻底沉浸在触动内心的思念中。正因为没有产生如桑可尔那样的遥远异国感,所以心中出现了奇妙的疙瘩。

“相较于玛南,这里奸像不太有朝气。”

望着开始看得到海角深处的港口,恰克慕低声说道。

“我还以为,祖先遥远的土地悠果王国,是个拥有古老历史的强大国家。”

修乌寇回答:

“以前曾经是那样。以前悠果还统治着霍拉木王国和欧鲁木王国的时候,应当是个富庶又强大的国家。不过,应该是悠果皇族的内哄减弱了国力吧,在霍拉木和欧鲁木造反之后就直走下坡,然后……便遭受到达路休的致命一击。”

阳光底下修乌寇的双眼浮现冰冷的光芒。

“这几年,虽然变动很些微,不过冬天变得又长又难捱,夏天变短,雨量也在减少。可能是因为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农作物的收获量也好,渔获量也好,全部都越来越少。

虽然人民感到忧愁,可是现在统治这个悠果枝国的皇帝毫无作为。他是个在行于权力斗争,却对让国家富足的方法一无所知的无能男人。”

明目张胆至极地批判皇帝,让恰克慕讶异地抬头看修乌寇。修乌寇一脸严肃地望着故乡,看都没看恰克慕一眼。

刚刚萌芽的绿色浅浅的,枝桠的底色格外显眼。一幅孤寂的风景。

(与其说是早春,不如说更像初秋。)

不只是映入眼帘的风景。不论是大地还是海洋,全都感受不到精气。来到这里之后,恰克慕才首度发觉自己平常总是被更强的精气所包围。

有一种宛如从空气厚重的地方来到了空气稀薄处的戚觉。

——冬天变得又长又难捱,夏天变短,雨量也在减少……

在恰克慕的故乡,这几年持续是暖冬,夏季炎热,降雨也越来越多。

忽然,在故乡附近的海上看过的纳由古景象浮上心头。仿佛被太阳晒热的暖水中,众多生命在活动着的那片纳由古的海。从南方往北方,缓缓移动的,几乎要错看成是条大河的异界生物群。还有,开心地宣告着“春天来了”的由那·洛·凯……

在靠近南方大陆的桑可尔的海上,暴风雨之后接触到的纳由古之海,却变得更冰冷,生物的影子也减少了。

(该不会……)

也许在纳由古的春季降临北方大陆的时候,纳由古的秋季同时也降临南方大陆。然后,这种情况可能也以某种形式,正在影响撒古。

(倘若真是如此……)

在这块南方大陆,应该也有人察觉到这一点吧。因为这里也存在着像拉斯古跟索朵库的咒术师,即使察觉到也不奇怪。如果达路休帝国的全部领土,都像这里一样正在衰败,那么,就会成为将势力扩展到北方大陆的理由了吧……

虽然想要试着询问修乌寇,不过万一真的是连咒术师都尚未发觉到的事,就会使自己处于知会了不必要知会之事的窘境。这种风险可是冒不得的。

能够清楚看见港口模样的时候,了望台上观察情况的少年不知道在呼喊些什么。修乌寇抬头看着了望台。

“怎么了?”

少年指着港口东方的尽头。往那个方向一看,修乌寇的脸上旋即浮现可怕的神色。眯起双眼,修乌寇不耐地“啧”了一声。

“……殿下,非常抱歉。”

视线栘到恰克慕脸上,修乌寇微微鞠躬。

“我好像没办法遵守先前答应过的,要让您看看悠果枝国的承诺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修乌寇就转身过去。对背抵桅杆,独自站立的索朵库耸了耸肩。

“怎么回事?”

恰克慕脸上笼罩阴霾,轮流看了看修乌寇和索朵库。

“拉乌尔王子的士兵到港口了。”

有种被冰冷的手碰触到的感觉。拉乌尔王子——达路休帝国皇帝的第二王子。

遵照修乌寇的指示往码头看去,确实可以看见小小的十几骑士兵的身影,以及两辆涂成黑色的马车。马车上象征老鹰翅膀的旗帜正在飘扬。

“那是‘北翼’旗,证明他是领受拉乌尔王子命令的士兵。”

修乌寇眉头微皱看着索朵库。抬头看着这样的修乌寇,恰克慕问道:

“那个士兵背叛你了吗?”

修乌寇摇头。

“他对我的做法有所疑虑。他说要是我们悠哉地在悠果观光,一定会惹拉乌尔王子生气。他为了我可真是竭尽所能了。”

修乌寇的视线回到恰克慕脸上。

“我很抱歉,殿下——看样子我必须直接带您到达路休帝国的帝都,到拉乌尔王子的面前了。”

恰克慕虽然点头,紧闭的嘴唇却毫无血色。

恰克慕的双眼浮现强烈的紧张神色。看见他那张还残留着天真、死命隐藏内心动摇的脸,修乌寇不禁表情扭曲。

修乌寇说了些话,恰克慕闭上眼睛,深深吸气。睁开眼睛的时候,先前修乌寇脸上微露的同情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如钢铁般的严厉表情。

“殿下……”

声音沙哑地,修乌寇说道。

“请您拯救人民。”

只说了这短短一句话,修乌寇便深深鞠躬,留下恰克慕离开了。

修乌寇消失在船舱以后没多久,赛娜来到甲板。迅速环顾甲板一周,一发现恰克慕后便马上直接跑过来。

“听说达路休士兵来港口接你?”

恰克慕僵硬的脸上,想办法挤出了一点笑。

“好像是吧。”

赛娜目不转睛盯着恰克慕。

“那,你就要在这里下船了,对吧?”

恰克慕点头,赛娜迅速栘开视线,看着港口的方向。由于两个人都没料想到,别离竟会如此突然地到来,所以反而更加默默忍受。

看着港口,赛娜说:

“这还是第一次——明明完成工作了,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恰克慕不由得伸出手,碰触赛娜的肩膀。

“赛娜——幸运之子,你愿意替我祈祷,希望有些微的幸运会眷顾我吗?”

赛娜似乎是吓了一跳地回头过来,表情扭曲。

“……我当然愿意。”

把自己的手叠在恰克慕的手上,赛娜边哭边笑地说:

“愿亚鲁塔希的祝福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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