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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SMIC 世纪末侦探神话 ①流 一卷全

COSMIC:

I☆宇宙。宇宙的。

II☆保持调和,秩序井然。

III☆广大无边的。

IV☆很宽的。

V☆法国诗人华莱理的用语。在文学上,代表诗词超越地面上的事物所带来的感动——

日本侦探俱乐部(JDC)的精英

鸦城苍司JDC总代表/集中式思考质疑

切中事件要害、集中於事件的重点,进行超绝的推理。

刀仙人第一班班长/迅速推理

收集必要的资讯理出真相。

九十九十九第一班副班长/神通理气

采辩证式的思考展开推理。

不知火善藏第一班/怀疑推理

彻底怀疑,反覆推理。

龙宫城之介第一班/奇异推理

不受常识束缚,运用机智找出答案。

雾华舞衣第一班/消去推理

消去不具可能性的假设,追求真相。

天城漂马第一班/潜探推理

透过潜在意识探索,悟出真相。

雨雾冬香第二班班长/梦中领悟真相

利用睡眠提高思考能力。

螽斯太郎第二班副班长/俯瞰流动思考

俯瞰事件,以自然的方式思考。

冰姬宫幽弥第二班/统计推理

根据所有的数据分析事件。

九十九立曰梦第二班/模糊推理

利用女人的直觉,模糊地感悟真相。

鸦城苍也第二班/乱步推理

走路刺激右脑,获得想法。

金字塔·水野第三班/迷糊推理

茫然推理,必然偏离真相——

主要出场人物介绍——

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流&水——

须贺原小六(扒手)

盯田麓一郎(计程车司机)

水无濑渚(作家)

绪摹梦彦(作家)

梶赣雄(料理店老板)

鲇川鹤美(女高中生)

舟岛虎次郎(无业)

大庭利密(消防署人员)

水流姬子(JDC第四班成员)

半斗舞梦(厂DC总代表助理)

冰神仙才(谜样的老人)

竹胁丸男(大学教授)

高部优(推理小说研究会员)

夏季·亚樱(摇滚歌手)

麻生茉绪(打工人员)

麓宫乙姬(龙宫城之介的姊姊)

冬扇夜美子(私家侦探)

犬种夜又(私家侦探)

LONELYQUEEN(国际立法侦探机DOLL的侦探)

克莉丝蒂娜·菲力普(伦敦警视鹿警视)

耸木俊治(警视鹿刑事部长)

蟹场寻高(警视)

亚乡巽(巡查部长)

狭闻贯志(巡查)

司马俊博(警部补)

村潭始(巡查部长)——

JOKER旧约侦探种话清&凉——

葵健太郎(推理作家)

虹川良(推理作家)

虹川惠(虹川的女儿)

凰纹寺光世(推理作家)

星野多惠(凰纹寺的妹妹)

魅山薰(推理作家)

水野一马(推理作家)

梅木司(推理作家)

冰麓翔子(推理作家)

渴暑院溜水(推理作家)

平井太郎(幻影城主人)

平井玄次(行踪不明的男人)

平井摹(双胞胎姊姊)

平井置(双胞胎妹妹)

小杉宽(幻影城管家)

小杉胜利(小杉的儿子)

间宫照(幻影城客服人员)

那须木武彦(幻影城主厨)

佣人C(幻影城工作人员)

佣人D(幻影城工作人员)

料所拓治(譬部/搜查主任)

玄矢孝志(刑警)

有马美霉(刑警)

常一郎(巡查)

佐蘸一郎(巡查)

鲇川哲子(警部)

佐渡九冬(刑警)

狭闻黑夫(监识人员)——

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前言有时候,不经意的邂逅会让你的人生产生莫大的变化。不只是和人的邂逅,和书本的邂逅也一样。我个人认为,阅读一本书所得到的体验对一个人往後的人生,或者到目前为止所构筑起来的价值观会有不小的影响,这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我们一辈子会看几本书?答案因人而异,然而不论看什么书,在看完後,随着时间的流逝,看书时所得到的鲜明感动都会日渐褪色。人类的脑袋没办法永远将鲜明的感动真实地保存下来。书本的流通就像穿梭於闹区十字路口的交通动脉一样,在书店当中流通的、一年高达几十亿册的新书洪水当中,几乎所有的书都会被残酷地遗忘。虽然每t本书总有一天都会被世人所遗忘,然而我个人却殷切地期盼能写出会有人永远记住的作品,不时地缅怀当时的阅读感受。

所以,我并不是刻意标新立异,不过在本书《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流》和同时发表的《JoKER旧约侦探神话清》当中,我却把重心摆在前所未有的书写形式上。《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流》、《JOKER旧约侦探神话清》分别是《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JOKER旧约侦探神话》这两部长篇故事的前半部——也就是所谓的「上卷」。「下卷」也分别添上一个汉字,成了《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水》、《JOKER旧约侦探神话凉》。

我不用「上卷」、「下卷』来区隔,而是用「流』、「水』、「清』、「凉』来代替,这当然是有理由的。

一部书分别由「上卷』、「下卷』构成两个故事时,一般人都会按照「上卷』、「下卷』、「上卷』、「下卷』的顺序来阅读;但是《S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和《JOKER旧约侦探神话》虽然关系密切,却是各自独立的故事,因此从哪一本开始看起都无所谓。总之,这两个故事是可以用《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JOKER旧约侦探神话》或者《JOKER旧约侦探神话》→《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两种方式来阅读的——理论上。当然以一般的方式来阅读也无所谓,不过我将在前言部分提出第三种理想的阅读方法,让读者(或许)更能享受阅读乐趣,那就是先读《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的前半部,然後再看《JoKER旧约侦探神话》,最後再读《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的後半。

为什么要用这么奇怪的阅读方法呢?相信很多人都会有这个疑问,其实是因为故事的详细内容与作品的核心部分有很深的关系。我只是告诉大家,我是以最理想的第三种读法为前提来写《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的。

简单的读法应该也可以拥有简单的读後感吧?但是,如果你已经厌倦了无聊的日常生活,如果你想在人生当中追求未曾体验过的刺激的话,就别管对错,也别在意成功还是失败,建议你别犹豫,就选择第三种阅读方法。

从本书——《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流》开始,按照汉字流→清→凉→水的顺序阅读是最理想的。笔者期盼你能透过《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流和水)之中夹杂《JoKER旧约侦探神话》(清和凉)的三明治读法,享受「流水中的清凉——清凉IN流水』的神髓。

神龟虽寿,猷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坜,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出自曹操《步出夏门行》五首之五

1994-1-10:01各大媒体、警察局、日本侦探俱乐部都收到以下的传真:——

犯罪预告状

今年,在1200个密室当中,

有1200人将会被杀

没有人,

能够阻止。

密室卿——

传送这封传真的是位于东京都内的某家影带出租店,打工的店员不记得是谁使用的传真。

上锁之前

密室的「门」被上了锁:

天地在号哭。

——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悲伤?难道是因为知道了「予」的想法吗?

密室卿仰躺在床上,倏地侧转过头。

雨滴打在芭蕉叶上,从窗口弹了进来。

雨滴滴在密室卿的脸上,随即一个弹跳便滑落了。

……无法测量。生命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测量的。

密室卿哭了。没有发出呜咽声,然而内心却呐喊着不愿输给上天。

难道自己错了吗—他已经不是一两次这样自我质疑了。有时候心情会极度摇摆不定,产

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崩坏了。

然而……

非做不可—一定要做。

密室卿知道。

他知道一个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解得开的密室的秘密。

秘密——

……听起来多么舒服的一个字眼啊!

密室是人生的象徵。所有的方位都被墙壁所围绕,内部孕育着一个谜。

密室当中拥有一切。

所以,密室中的死亡何其美丽。

——更何况为密室卿所杀,那就更加凄美动人了。

在密室当中,密室卿品味着处於心旷神恰境界的自己。

只要不打开「门」……

完美的密室特有的独特气息束缚着密室卿。

密室的「门」……

一圈又一圈地捆绑着,密室的诅咒支配着身体。危险的亢奋一闪,顿时窜过全身。

密室卿以一颗赤裸不加掩饰的心去感受,感受宇宙……感受世界的所有神秘。

不再有一丝丝犹豫,密室卿坚定了他的想法。

打开「门」的时候到来了!

雨势逐渐变大了。

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事情已经决定了。

蛙鸣声夹杂在雨声当中,紧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听起来挺悦耳的声音……大概是藏身在棣

棠(植物名)丛中的青蛙跃进了池子里吧?

密室卿顺着习惯,出於反射地吟咏着俳句。

棣棠蛙飞跃溅起水声

密室卿擦掉眼泪,露出微笑。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他就无可遏抑地笑了出来。

……密室传说就在此时揭开了序幕。

密室的「门」被打开,之後——密室又被上了锁。

密室内部尘世之梦

【密室】

1.密闭的房间。

2.禁止进入的房间。

3.秘密的房间。

4.完全无法从外头窥探的房间。

(摘自讲谈社发行《日本语大辞典》)

密室一平安神宫的密室

「人生的刺激」

今天晚上,猎物们也都来到了狩猎场。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锁定,所以一定会照常前来。

从除夕夜到元旦,当年份更替的那一段时间,平安神宫淹没成,一片人海。从京阪电车的丸太町车站沿着丸太町路,一路上出现一波又一波的人潮。穿过东山丸太町的十字路口之後,人潮汇集,变成了一长列的队伍。

对於那些与朋友、情人、家人、同事—或者形单影只一个人—以新年参拜神社为名前来朝山的大部分人而言,所谓的「新年参拜」应该不过是一个活动罢了吧?其实没有人觉得元旦非来朝山不可。虽然没有多么虔诚的信仰,人们却一窝蜂利用元旦之前来到这里,唯一的理由是……

只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日本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容易为群众心理所左右……须贺原小六对学生时代老师说过的人种特色的小故事可记得一清二楚——

船即将沉没,各种不同的人种同时搭上一艘救生艇;然而救生艇太小,除非有几个人穿上救生衣跳进海中,否则连救生艇都逃不过沉没的命运。在这种状况下,不同的人种用来说服他人牺牲的说诃是……

美国人:「我对运动家精神充满期待。」

英国人:「我认为你是个绅士。」

德国人:「这是船长的命令。」

日本人:「大家都跳下去了呀!」

……从日本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丝的自我意识。被群众所埋没的这些人,只不过是构成「新年参拜」这幅景象的一片拼图而已。

没错,他们只不过是一片拼图罢了—小六喜欢在工作之前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当化—我并没有欺骗「别人」,因为他们只是拼图而已。

平安神宫的几个重要地方安排了几名警卫。当然不能说警卫无能……可是对小六他们这些扒手而言,避开他们的耳目「狩猎」是非常容易的事。

人墙无形中提供了小六一个类似屏障的保护功能,为人墙所围住而形成的群众密室是「狩猎」的绝佳场所,警卫也知道。所以,虽然庙方一再提醒新年参拜的香客们提高警觉,却也只是编派了最低限度所需要的警卫,并没有增调人手。只有吃饱了撑着的低能儿才会试着想要努力去根绝防不胜防的窃盗行为。何况警卫也知道他们的限度,就像商人们会事先把被扒的损失算计在内,转嫁到商品价格上一样。

除非所有盲目地以为自己不会被扒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扒手是不可能灭绝的。不只是小六,对以扒窃为生的人们而言,从除夕夜到元旦这段时间内的平安神宫是最佳的狩猎场所。

人墙和黑暗保护了自己—可以放手一搏,大捞一笔。

抹上发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後,身上一袭深蓝色的西装,外头再罩上黑色的长外套。左手手腕上戴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金表,再戴上黑色粗框的时髦眼镜。

这就是精英份子的典型扮相吧?那种不会踏错人生道路任何一小步的精英份子。

他不认为前来朝山的香客会注意到彼此,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刻意让自己的打扮启人疑窦。香客当中,在外套底下穿着西装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是小六从以往的经验得知,穿着西装容易让猎物松懈……这身装扮至少比穿着微脏的运动服、配上皱巴巴的帽子,更不容易让人产生戒心吧?

小六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露出微笑,调整领带的角度。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来到外头。

虽然就快接近凌晨零时了,面积相当宽敞的餐饮店里却依然是接近客满的状态。餐厅内有亲密谈笑的情侣、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的年轻人、难得获准深夜外出的孩子们,还有在孩子身边对孙子投以慈爱视线的老人。

除夕夜果然是个特别的日子啊。对一般人而言是如此,对我们扒手来说也一样。

拿起放在吧台椅子上的公事包,小六将帐单交给服务生。如果当作是提前庆祝工作顺利完成,那么一杯BLUEMountain算是够便宜了。「蓝山咖啡」……「蓝山」的由来应该就是BlueMountain吧?——小六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带着苦笑结完了帐。

一切都是这么地有趣、好玩。成功完成计画中的工作,对小六而言绝对不会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从位於东山丸太盯十字路口的餐饮店,到平安神宫只需步行十分钟。络绎不绝的参拜行列明确地指引着人们通往神宫的道路。走进人潮队伍中的小六一边慢慢前行,一边耽溺于回忆当中。

那是……小六读国中时的事情,算来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第三度因为扒窃而被捕时,小六第一次被带往警察局按下指纹。

「这小子是惯窃,简直是被社会淘汰的垃圾。」负责侦讯小六的警官说道,语气就像对野狗吐口水一样不层。

听了警官约十分钟的说教,小六随後跟着前来保他的母亲一起回家。

一路上母亲始终不发一语。回到家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去跟爸爸道歉」。

小六很讨厌父亲。父亲自己没有固定的工作,整天泡在酒精中,却要老婆儿子出去挣钱养家,日复一日;而他的行为却又蛮横跋扈。他不是小六尊敬的对象,而是憎恨的人。

想杀父亲的念头也不只是一两次而已。要不是母亲还爱着这么没出息的父亲,小六大概真的会杀掉父亲吧。

父亲在玄关处等着,手上拿着一公升装的酒瓶,两脚大大地岔开站着,哥哥和妹妹战战兢兢地躲在父亲後头偷看小六。

正当小六默不作声想从父亲旁边走过时,一个刻意找碴的声音撞击在小六背上。

「造成警察的麻烦,却连声招呼都没有?我说小六啊,你可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小六咂咂嘴,回过头时,一个像铅块一样坚硬的东西往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

头破了,小六心想。母亲和哥哥、妹妹发出短促的惨叫。

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那一公升装的酒瓶给打到头,只觉得头顶发热,伸手去摸,才发现手上微微沾着红色的液体。怒气一口气爆发的小六摇晃着失衡的身体跳到父亲身上,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对着那张惹人厌的脸狠狠痛殴。

他记得自己口中好像狂叫着什么,然而当时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

接着小六一把推开上前制止的母亲,飞奔离家。

最後一次看到父亲时,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水……从此小六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

小六混在流浪汉当中生活,不断地靠扒窃为生,努力地活过每一天。那些流浪汉教了刚加入他们行列的小六各种技术。他们是小六的对手,是朋友,是父母的代替品,同时也是他求生的老师。好不容易挣来的微薄收入也曾经被同伴骗走过,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经验。一开始他感到很愤慨,然而他也学到了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人被骗,诈欺的行为是不会成立的。每失败一次,小六就有大幅的成长。

他後来和哥哥、妹妹碰过几次面,但是自从离家出走之後,他始终没和母亲再讲过话。

听到哥哥说「爸爸死了」的那个晚上,小六一个人在无人的公园里举杯庆祝。对於父亲的死,他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因为当父亲成为酒精这种魔鬼的俘虏时,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在父亲过世那时,小六扒窃的本领已经到了让同伴另眼相看的地步了。一般人口中所谓「社会累赘」的同伴不断增加,然而小六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空虚,反倒因为身边围绕着意气相投的同伴而拥有充实感,觉得这是最理想的人生。

小六从职业弹珠手那边学到在完全没有损失的情况下玩弹珠的技巧,拜此之赐,目前打弹珠和扒窃是小六的两大收入来源。小六又逐渐了解到,成功的秘诀不是别人教导的,而是要靠自己主动学习、领悟的。现在,即便称不上立於不败之地,但是在赛马、赛车、赛船等「三赛」方面,他也颇有斩获。

平淡的人生太过无趣了,为什么?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没有冒险和刺激因子的人生,根本算不上是人生。

对小六而言,赌博就是他的生命,是位于趣味延长线上的娱乐……而更长的延长线上,他选择「扒手」作为职业也是一个赌博。

在不断地扒窃的少年时代,大人只知道严厉地斥责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好言好语地开导过他。他们只会反覆说着不能做坏事,却从来不对他分析为什么那是坏事,只是想都不想地一再重复同样的话语……

然而现在,小六却甚至想要感谢,感谢自己身边尽是一些低劣的大人。要是生活在一些比较正经的大人身边,自己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吧?

如果是那样,或许自己会迟迟没办法交到知心的朋友,也不会对身为社会的一个小小齿轮的自己产生疑问,然後就这样无波无痕地过一生。或许自己会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目的,找不到在人生这个密室当中活下去的指标—可能只为了寻找那一扇密室之「门」而来回徘徊。

小六衷心地庆幸自己没有走上这条路。

喧闹声向小六袭来。

小六的心思回到走向平安神宫的自己身上。

想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勇气就涌上全身。

力量盈满了小六的身体,笑意自然地涌起,嘴角不自觉地扭曲了。兴奋昂扬的感觉几乎使得他的身体快爆裂了。

扒窃是我的天职!

他好想这样呐喊出来。

越接近平安神宫,摊贩就越多,人们的喧闹声也跟着放大。路上人满为患,车辆根本进退不得。

小六灵巧地穿越婉蜒曲折的人龙,爬上罗列着红色大柱的应天门阶梯。

视野倏地扩展开来,小六的眼睛底下尽是一片人海。黑色的人头蠕动摇晃着,一再刺激着小六的神经。应该超过三万人吧?

小六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就因为总有这样的场景存在,所以平安神宫的「狩猎」活动是没办法停止的。

选哪个对象作为今天的第一个猎物好呢?

三好美世子一直觉得提心吊胆。

平安神宫人太多了。美世子在过去的二十三年人生当中,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竟然可以聚集这么多的人。

除了以本殿为主的几栋建筑物点着灯之外,神宫中只有几盏篝火摇摇晃晃地乱舞着,因此四周显得极为阴暗。

美世子不由得紧紧地握住由良直树的手臂,直树温柔地说道:

「美世是第一次来哦?人很多哦?」

三好美世子的朋友都昵称她为「美世」,为她取这个绰号的就是她现在握着手的男人。

「—每年都是这样吗?」美世子的声音中带着错愕,直树笑着点点头。

通往本殿的漫长队伍後段左右弯曲着,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盘成一团的蛇来。好不容易找到队伍的最後头,直树和美世子跟着排起了队。从这里走到队伍的最前端要花上三十分钟到一个钟头之久—不,搞不好还要花上更多时间。直树和美世子的後方立刻又接续起了排队的人潮,前来参加新年参拜活动的群众各自交谈着,所有的交谈声集合起来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喧嚣。但是即便卷进了喧闹声的漩涡当中,四周人的对话还是会传进耳里。

直树以只让美世子听得到的低沉悦耳声音说:

「……早知道就该早一点来的,从凌晨零时起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闲人还真多,这么多人是哪里跑来的呢?」

「可是,我们不也在这里吗?」美世子含蓄地说道,直树闻言耸耸肩。

「你可真是一针见血啊。我是可以继续辩下去,不过,我们闲着没事干倒也是事实。」

「你说我们?能不能请你不要擅自把我归类为闲人?不要看我这样,我可是一年到头都很忙的。」

「受欢迎的美世真是让人羡慕啊,你一定从正月开始就有一大堆约会等着吧?可别过分玩弄男人哦,至少别劈腿。」

直树的眼神变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自己的恋人竟然讲出这种让人泄气的玩笑话,美世子不由得露出苦笑。

「……答错了,不巧我正是那种对一个男人专情到底的类型。」

「好羡慕啊!我好羡慕那个让美世专情的家伙。」

「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就叫由良直树。」

「啊,真是个好名字,一定是个帅气英俊的家伙吧?」

「这个嘛……」

美世子故意闭上一只眼睛,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调侃直树。

爆满的电车、爆满的巴士、车站、闹街、百货公司……

美世子不喜欢人潮聚集的地方。

她不是不喜欢人,只是「群众」这种东西让她不知所措。

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随时都有人盯着自己一样。她随时随地都感到有一群人的视线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底,给她严厉的评价……

打从懂事以来她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尝试过各种治疗,结果却总是徒劳。

依照美世子在老家担任精神科医生的父亲的说法,这是广场恐惧症的一种,可能是一种算是群众自卑感的症状。与其说是一种病,不如说是个人的性格使然,目前似乎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治疗这种毛病。不过只要注意一点,应该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困扰吧—基於这样的心态,她这个毛病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直到现在。

在学生时代,美世子和同学们聚在一起时并不会特别感到害怕;但是如果是全校集合的那种规模的话,那些人群就足以让美世子心生畏惧了。

大学毕业之後,她顺利地进人大型的游戏公司工作。这没什么,但是她总是搭不上专为新职员们设计的游戏课程,才第一个月,她就被其他的同事孤立了。

就算只是一个小到不行的团体,只要美世子认定算是群众的话,就很难打进那个圈子。

要不是由良直树从中搭起桥梁,只怕美世子永远都没办法融入同事的社交圈当中了……

那时是五月初,这一天,公司完成了一个大型游戏的新作品,而这是攸关公司将来命运的关键。

美世子整理好桌面,正准备迅速离开公司,这时直树带着开朗的语气上前找她攀谈。

「啊,你不来参加庆功宴吗?」

看到直树脸孔的那一瞬间,美世子大惊失色—竟然有一个跟高中时交往过的水上芳树神似的男人跟自己讲话,也难怪她会那么惊讶。

当时她的脑海中刹那闾甚至浮现一个想法,觉得这个男人就是水上。不过这个念头立刻被她否决了,重考两年才进了大学的水上现在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请问,您是?」

「咦?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我是CG课未来的希望由良直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脸孔是长得像,但是说话的方式却截然不同。水上多半是断断续续地讲一些单字,而直树的言词却是行云流水,就好像话是从对方的嘴唇流入自己的耳朵一样。

「我不去,我还有正事要忙。」

美世子撒了谎。帮母亲和弟弟做晚饭、看当红连续剧度过整晚,其实不算「正事」吧?

「是吗……真是遗憾,像你这样的美女不来就太无趣了。那我是不是也别去参加了?」他面不改色地这样说道。

美世子彷佛感觉自己的心弦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难不成你是来搭讪的?」

直树笑了开来,表情立刻变得像少年一般地天真。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我刚刚的邀约方式如何?」

「想撩拨女孩子的心可能还有待努力吧?但其实我今天晚上的事也不是多重要。」

「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一起去参加吧!」

美世子发现,当直树待在自己身边时,她的心情就会很不可思议地放松下来。

回过神来时,她竟然在庆功宴上跟大家融为一体了。

美世子一毕业就通过了录取分数高过水上芳树应试的大学—而且是没被录取的大学——的大学入学考试。或许是这个关系,进入大学之後,美世子和水上的关系就每况愈下。

可能是所谓的自卑情结吧?水上开始冶冶回应利用念书空档打电话来打气的美世子。

尽管如此,美世子还是继续打电话激励冶漠的他,然而……

水上开始变得只会说些难听的话。

两人的关系於是就像理所当然的结局似地,走到尽头了。

「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这是水上最後说的一句话。

从庆功宴的隔天起,美世子和直树就开始交往了。和直树的相处比和水上交往时要顺利得多。

对於和水上的结局,美世子觉得自己也要负起责任。或许是自己太过咄咄逼人,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分手之後,这种罪恶感一直在她心灵某个角落里隐隐作痛。

这样的想法只会让男人更得意忘形而已,应该多以自我为中心来思考才对——直树彷佛忘了自己也是「男人」之一,而以这样的口吻安慰美世子。

不只是感情,直树在其他各方面也都有丰富的阅历,就人生历练而言,他是一个格局比美世子大上一号甚至两号的人物。他让美世子了解到,男女在感情方面的责任是平等的,而且事实上他们两人也是站在对等的立场交往的。

美世子慢慢地抛开了水上的阴影,对群众的害怕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烈。和直树在一起时,她似乎可以表现得很正常了。

美世子可以自然而然地和直树接触。一切都是那么地幸福,太过顺利了,顺利得甚至让美世子感到害怕。即使是和拥有神似初恋情人脸孔的直树上床,她也不会感到抗拒。在那当下,水上的影子完全从美世子心中消失了,因为直树就是直树,不是其他任何人。当两人合而为一时,美世子知道自己是爱着直树的。

—或许国中、高中、大学时期的交往对我来说是打一开始就注定会崩毁的青涩恋爱。或许真正的伴侣要在进入社会之後、走进人生职场之後才能找到。

两人目前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窝在直树臂弯里睡觉时,美世子感到无限的幸福。一切都很好,万事如意—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平安神宫的群众好像又在看我了。

然而,即便感到心惊,美世子依然得以保持平常心。

环着她手臂的直树似乎为她注入了勇气。在直树面前,我可以努力的。美世子悄悄抬头看着直树的脸,他默默地看着本殿的方向。

——好不可思议的人……

总是充满了勇气和自信,是个可以为周遭带来活力的人。大概没有其他男人像直树这么有魅力吧?美世子很满足似地露出羞涩的笑容,同时享受着自己独占直树的最高境界的幸福,那种感觉强烈到让她不由自主地震颤。

……她完全没有发现到,须贺原小六悄悄地从她後头欺了上来。

我从三个猎物那边「调度」到了现金,收获真是不错。可是,现在还不是收手的时候—怎么说,今天都是最好的赚钱时机。

小六把注意力集中在通往本殿的长长人龙中间一带的那对情侣。男的长相看起来充满知性,然而并不是太有钱的样子,至於女的……

莫名地露出一副胆怯的样子。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挂在右肩上的名牌包包里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这位大姊?

带着重要东西的人、拥有大笔金钱的人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因为他们太过警戒扒手了,脸上尽写着「不要从我这边偷走东西」。

—决定了,下个猎物就是那个女人。

通往本殿的长长队伍四周一样是万头钻动。现场有几万人之多,谁晓得别人想做什么。

就像树叶隐身於森林当中;而人,则隐身於人潮中—

队伍附近显得特别拥挤。人们摩肩擦踵,时而还会从某处传来互相咒骂的声音。

—如果扒手自己被扒的话,那真是太过好笑的笑话了,小心点。

小六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对情侣当中的女人。他将手探到下方,避免被旁人看到。

扒手的手彷佛在群众之间蠕动一般地伸了出去,从紧紧贴合在一起的身体空隙中探进去。

以扑向猎物的蛇一般的敏捷手法伸出手。

须贺原小六一把抓住了三好美世子的皮包。

年度更替的瞬间有着一种独特的气氛。

一切都在瞬间瓦解、崩坏、烟消云散,下一瞬间则是万物新生、创造、构筑起来的庄严神圣时刻—

……当当当当当当……

钟声宣告了新年的到来。

美世子将目光转向右手的手表上,凌晨零时一秒。

液晶手表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地标示着时间,指向未来……二秒、三秒、四秒。

从一九九三年迈向一九九四年——

平安京创建二一OO周年到来了。今年一整年,对我们两人而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年呢?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吗?

美世子的思绪在这个时候被强行中断了。挂在肩上的皮包被人从後头猛力扯住!

美世子出於反射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声,用力地抓住直树的手。

「美世,怎么了?」

美世子回头一看,她看到—

鲜血溅在美世子的脸上。不只是脸,头发、衣服、鞋子上都是……

一具黑色外套底下穿着深蓝色西装的尸体,就着抓住皮包的姿势趴卧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尸体脖子的伤口中喷泄而出,血水飞溅在神宫的地面上,不一会儿,红色的泉水整个扩散开来。

有人—女人的声音—发出尖锐的叫声。人们从尸体的四周退散开,形成一个围着尸体的圈圈。骚动声瞬间膨胀、爆发开来。

—这是什么?什么玩笑吗?真的是人吗?

少了头的尸体旁边,刚刚宣告和身体分道扬镳的头颅不停地滚动着,然後停了下来。

头发梳到後脑勺、戴着粗大黑框眼镜的头…

两只眼睛和嘴巴洞开着,头颅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肉块。

没有头颅的尸体背上好像写了什么字,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美世子把脸埋在直树的胸口,但是仍然难掩好奇心,战战兢兢地凝神注视着。

三个字。

可以清楚地看出前两个字是「密室」—密室?

美世子看不出第三个字是什么。

密室……

美世子发现平安神宫正是处於所谓的密室状态下,不觉陡然一惊。

四边都为人墙所围住的人的密室。

犯人就在我的身侧。有没有人看到呢?

没有人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令人作呕的惨剧,在平安京创建二一OO周年的京都平安神宫揭幕了。这时候还没有人料想到,一个斩首杀人事件竟然会发展成人类史上前所未见的密室连续杀人悬案——

「第一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天未明

置须贺原小六性别:男年龄:38

身高:173体重:72

血型:AB职业:无(扒手)

尸体发现现场:京都府

密室的暂称:平安神宫的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平安神宫挤满了人,但是没有任何目击犯人或是可疑人物的证词。

②当时现场约有三万名香客。

③被害者是被人用锐利的刀刀砍断脖子的。

④现场四周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壹」——

密室二空计程车的密室

「被埋葬的口香糖」

元旦真是一个奇妙的节日。

是因为我本身意识到这件事,才产生这种感觉的吗?或者是「元旦」本身就具有谜一般的力量?

一月一日,街道呈现出不同於以往的面貌。

仔细想想,或许不同的风貌是理所当然的。人行道上满满都是打扮得一看就像是要前往庙里参拜的模样的人,而道路也从上午开始就车水马龙……平常在这个时间已经开始营业的的店家偏偏却都紧闭着门扉。

大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潮突然涌进彷佛已经被遗弃的城市,也难怪元旦这个日子看起来是那么地妖冶缤纷。

……又是红灯。

町田龙一郎将手从爱车的方向盘上栘开,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口香糖丢进嘴里,用舌头将口香糖对折,一边唰唰唰地嚼着,一边突然思考起口香糖这种东西。

口香糖挺有趣的,怎么嚼都一样扭曲着身体,不断地在口中跃动着,实在是最适合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东西。

两年前龙一郎因为抽菸过度而在厕所里吐血,之後他就戒了菸;对他而言,口香糖是可以帮他排遗嘴巴寂寥的最佳圣品。

灯号转变成绿灯了,龙一郎踩下油门……

话又说回来……人们也许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人跟口香糖倒是挺类似的。口香糖打出生开始就只能在嘴巴这个密室当中生存,即便如此,口香糖却还是一直在密室当中舞动,这模式岂不跟人类一样?

人不也只是一个在叫作人生的「嘴巴」(密室)当中,被名为命运的「舌头」所搅弄的口香糖而已吗?

—人就是口香糖。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每天努力求生存的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卑微的存在,人生这种东西突然变得很可笑。

—人就是口香糖。

这真是一种巧妙的说法,我的墓碑上就写上这句话吧。但是……我死了的话,谁来帮我造墓碑啊?我既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没有爱人,更没有堪称是朋友的人。不过是天涯一孤鸟的口香糖的我,墓碑要由谁来帮我打造啊?

昨晚一家四口看电视看到三更半夜,今天因为太晚起床,吃过早餐兼午餐的年菜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一点了。

冈本凉藏和今年十四岁、球速明显比以前快得多的儿子凉介,在家门前的路上玩投接球的游戏。

凉介这小子的球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不只是快,投过来的球还让人觉得挺沉重的,当中还穿插着曲球和变化球,控球也很稳。

孩子的成长真快啊,就像凉介的球一样快。所谓的光阴似箭,说得真是好。唉呀呀,照这么看来,搞不好不消多时,自己就要陪着孙子玩投接球的游戏了。不,到那时候,我也年纪老大罗……

想到这里,凉藏不禁觉得时光的流逝让人心酸,不过能够亲身感受到凉介的成长,应该不是坏事。

「爸爸,你要用力投嘛!太慢了。」凉介一边接着爸爸丢过来的球一边抗议。

「你这小子还真敢讲,你接得住我使全力投过去的球吗?」

「没关系,你丢丢看嘛!」

凉藏夸张地将手高举过头,右手用力地往下划个弧度掷出球。球在凉介的面前落下,在铺着柏油的路上弹跳着,然後落进手套里。

咻—凉介吹了个口啃。

「哟,挺行的嘛!是指叉球吗?」

「如果你谦虚一点,我倒不介意教你。」

「我已经会投了,你这个没用的老爸!」

凉藏觉得在接球的同时,好像也接住了凉介的亲情。

目前横亘在父子之间的围墙还很低,然而再过不久,这道墙就会不断成长,直至从凉藏这边看不到凉介在那头的身影吧?

就如同凉藏跟父亲的关系一样。

当凉介长到自己现在这样的年龄时,到底会做些什么呢?他会从事什么工作呢?会跟父亲一样选择上班族的道路吗?他会跟自己的孩子玩投接球的游戏吗?

这时,冈本家的门从屋内打开了,安装在门上的铃响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雪绘,和穿着唯一一件像样外出服的绘美走出门来。

凉介接下凉藏的球之後,走向她们两人。

「啊,绘美,这件衣服挺适合你的。」

「谢谢……哥哥穿跟昨天一样的衣服吗?」

懒散的凉介曾经连续几天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今天是元旦,然而他却还穿着跟昨天一样的衣服。

雪绘一边苦笑一边催促似地对儿子说:

「就是嘛,凉介。我们等你,你去换件衣服。」

「有什么关系嘛?我讨厌用衣服或发型来掩饰真正的自己。」

凉藏从後头轻轻地戳了戳凉介的头。

「你只是嫌麻烦吧?一副迈还样,将来可讨不到老婆哦。」

凉介抬头看着凉藏,贼贼地笑了。

「别担心,老爸不也讨到老婆了?」

笑声顿时盈满四周。

「谢谢您。老婆婆,小心哦……别忘了您的东西。」

在阪急电车门户厄神车站,町田龙一郎让满头白发又佝凄着身躯的老太婆下了车,随即又载了两位客人,是一对年纪看起来七十左右的夫妻。其中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老绅士的男人拄着拐杖。

「请问到哪里?」

龙一郎看着後视镜中的乘客问道,老妇人回答道:

「请到厄神庙。」

「厄神庙吗?那边人太多了,我只能送两位到附近……可以吗?」龙一郎看着後视镜说。

妇人用目光询问绅士的意见,老绅士点点头,咳了一声握紧拐杖。

「到附近也可以,拜托你了。」

龙一郎对老妇人点头示意之後,用力地踩下油门。新年参拜的香客太多,今天铁定不怕载不到客人,真是值得庆幸。

日本三大厄神之一的门户厄神,往往从元旦起就会挤满了新年参拜的香客。从阪急电车门户厄神车站往西走十分钟左右到达冈田山的山麓,从那一带开始就排起了长长的参拜行列;坡度和缓的冈田山参道并不宽敞,再加上道路的两旁摆满了摊位,车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行驶到门户厄神前。

龙一郎避开了被人龙淹没的道路,开着计程车在路上飞驰。搭车到门户厄神其实只要三分钟,计费表还来不及往上跳—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客人量多就好。正月期间能载到的本来就只有朝山客,距离虽短,但是相对的,客人流动快。

嚼了三十分钟的口香糖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了,感觉像是嚼着柔软的橡胶一样。

乾脆就这么吞下去吧?不……

龙一郎的左手从方向盘上栘开,用塞在胸前口袋里的包装纸,慢慢地将生命走到尽头的口香糖包起来。

得好好埋葬它才行,因为它是跟我们人类相似的同志。

龙一郎微微地笑着,两个乘客并没有发现到。

「老公,身体还好吧?」

自从上车之後就一直咳嗽的老绅士大概是患了什么病吧?老妇人很担心似地用右手轻轻地搓揉着男人的背。

其实根本不用勉强撑着非要去参拜不可的—龙一郎没有说出来,不过那是他内心率直的想法。

「不是说京都的平安神宫昨天发生了杀人事件吗?新闻说了。」

「恩,我们也得小心一些。」老绅士仍然咳着。

既然知道要小心,就乖乖躺在家里休息嘛。龙一郎瞄着後视镜,在心中嘟哝着。

在车道上行驶的汽车阻碍了计程车的前进路线。龙一郎鸣着喇叭,老妇人倏地一惊,脸上表情显得非常僵硬。

「可是,竟然会在新年参拜的人潮当中杀人,实在太恐怖了。」

「这是个不安的时代啊。」老绅士又剧烈地咳起来。

平安神宫的杀人事件—吗?

真的是个不安的时代,龙一郎心想。他觉得不管是连续杀人或单一杀人事件,这几年犯罪的手法似乎变得更凶残了。会不会是悬疑连续剧或推理小说等等造成的不良影响啊?

前几天,龙一郎在计程车公司同事的推荐之下也看了一本畅销的悬疑小说。作者描述故事的手法很不错,读着读着,他整个人就融入故事情境当中了。然而看完之後回头仔细想想小说的内容……

故事中警视厅的刑警们对被害者在列车中被杀的事件莫可奈何,尽作一些莫名其妙的推理,让龙一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故事也许只要读起来有趣就够了,没有必要跟现实扯上关系吧?再说那本书确实提供了所订的价格该有的乐趣。

话又说回来,真是挺滑稽的。

人们常说事实比小说更离奇,但一般而言,龙一郎觉得,就是因为小说是超现实的,所以才显得有趣。然而现在又该怎么说呢?那本被誉为最极致的推理小说,情节却远比不上现实发生的事件。

如果靠写那种东西就可以饊口的话,搞不好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小说家呢…

然而那只是外行人的想法,专业的世界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三分钟的车程,用来梦想实在是太短了。

让老夫妇下了车之後,龙一郎不到一分钟又载到了朝拜完要回家的新客人。

「啊,好想吃天妇罗炒面哦。」

凉介穿着一件牛仔裤搭配防风夹克和棒球帽,一边走一边抱怨。

冈本一家四口走在住宅区里的道路上,步行前往门户厄神。这是国道一七一号线往北的一条路,距离门户厄神徒步大约要三十分钟。以徒步来说是远了点,因此半路上他们便打算招辆计程车。

「刚刚不是才吃过午餐吗?」和丈夫慢慢地走在孩子後面的雪绘,用略带斥责的口吻说道。

「我可不太喜欢吃年菜。」

凉介对满桌的年菜没什么兴致,几乎没动到筷子。凉藏之前就在纳闷,以一个正值发育年龄的少年来说,吃那么少量的东西根本不可能会饱,果然是有别的原因的……回头想想,去年还有前年,凉介好像也对料理发过牢骚。

雪绘的哥哥是日本料理店颇有名气的厨师,因为这个缘故,冈本家有个习惯,每年有三天只吃年节料理。对於能以低廉的价格享用到上等的料理,凉藏等人衷心地感谢大舅子,然而凉介似乎不这么认为。

「你不喜欢吃那些好吃的上等菜肴啊?」真是不敢相信,凉藏看着儿子的背影以狐疑的口吻问道。

走在一家四口最前头的凉介回头,和绘美对望了一眼。

「因为太土了啦。绘美不是也不喜欢?」他的语气不像在认真提问,反倒更像是一种诱导式的发问。

极度崇拜哥哥的妹妹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含糊带过。

「等你们长大,就可以体会出其中的美味了。」

嘴巴上虽然这样说,凉藏心中却偷偷地想着,这种话也许不是那么靠得住。凉藏从小就对年菜情有独锺。对凉藏而言,正月的乐趣不在压岁钱,而是吃年菜,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同样的,等到凉介长大,或许还是一样无法接受年菜的口味。

这倒没什么,他心里想着。因为对年菜的好恶跟人格无关,而且凉介之所以不喜欢年菜,与其说是代沟,不如说可能纯粹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而已。

「算了,反正我还是小孩子。」

凉介不悦地说道,又走到前头去了。走在後头的三个人对看了一眼,极力忍住不笑出声音来。冈本家天真的长子是全家最得宠的人。

道路两旁一路上都是住宅的水泥墙,从遥远的後方到远远的前头都是,让人有一种彷佛走在巨大迷宫的路上的感觉,挺不可思议的。因为只是国道的一条岔道,所以这里来往的行人少之又少。路上活动着的人影除了冈本一家四口之外,只有寥寥几个,几乎数得出来。这样的景色给人一种死寂的印象,着实煞风景。

—计程车来了。

一辆黄底画着白线的计程车朝着这个方向开过来。行进方向虽然和他们要去的地方相反,不过应该可以从岔道上国道吧?

「凉介,是计程车。」凉藏对儿子吆暍的当儿,同时举起右手,拦下了计程车。

该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吧?

距离正午虽然还有一点时间,但是龙一郎却觉得饿得不得了。

乘客来去得快,就代表他必须招呼更多客人。当中不乏令人讨厌的乘客,也有掏出零钱时还不停嘟哝的人:更有明明搭乘最短的车程,却拿出万圆大钞,还坚持要拿「收据」的人。

载越多客人,遇上「奥客」的机率也就随之增加。跟恶劣的客人应对让人生气,相对地就会累积压力:压力一旦累积,肚子就会觉得饿。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龙一郎冷静地试着这样自我分析,然而饥饿感却完全没有舒缓的迹象。

到便当店买个鸡肉炖菜吧?或者到牛井屋去吃碗大碗盖饭……便利商店的便当也可以啦。

龙一郎想起口香糖已经吃完了,决定到便利商店去一趟。

待会儿多买一些口香糖吧,今天还有得忙呢。

前头有一家子举起手拦车。少年跟父亲是看不出有什么相像,不过母亲和女儿的打扮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是母女关系。又是新年参拜的香客。

现在回头开到厄神去太麻烦了。而且又会误了吃中饭的时间—心里这么想时,龙一郎的视线和少年纯真的眼眸对上了。

唉,算了,再载一程也差不了多少时间,午饭又不会逃走。

乾冶的风从洞开的车窗吹进来,打在龙一郎脸上。他握住方向盘,将车靠到人行道边。

靠到人行道旁的计程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凉藏一家人前面经过,没有停下来。

「搞什么?我明明举手了呀。」

凉介摘下棒球帽,对着疾驶而过的计程车用力挥着。

「是不是载了客人啊?」

作母亲的提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但女儿轻声加以否定了。

「没有。车上除了司机之外没有其他人啊。」

计程车就这样继续往前行驶,前方有个弯道,车子却直接驶上人行道,撞上了人家的水泥墙—完全没有减速。

彷佛发射太空船时的轰然声乍响!

一部分的水泥墙为之崩场,计程车的引擎盖整个凹陷进去,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边。

司机还好吗?

四个人好一阵子愣在当场,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不转个弯呢?

凉藏突然清醒了过来,跑向计程车,凉介跟在後头追了上去。住在四周的人家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纷纷走向计程车。水泥墙被撞破的人家也走出一个中年男子。

凉藏等人跑到计程车边,从驾驶座一侧洞开的车窗中往内窥探。

「……这是怎么回事!」凉介发出惨叫声,不自觉地往後退了三步。

太过超出日常生活轨道的景象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因为太过超现实,使得旁观者一时之间并没有产生恐惧或生理上的厌恶反应。

那幅景象是如此地诡异。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没有了头。

血水飞溅在前车窗和车内,而变成无生命肉块的司机,膝盖上搁着一颗戴着计程车公司标志的帽子的头颅。

那颗可能是司机头颅的脑袋,彷佛受到什么惊吓似地带着愕然的表情——

「第二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中午

町田龙一郎性别:男年龄:四十四

身高:165体重:68

血型:B职业:计程车司机

尸体发现现场:兵库县

密室的暂称:计程车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行驶中的计程车内遭人以锐利的刀刃砍下头颅死亡。

②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在计程车冲撞水泥墙之前,司机还没有被砍下头颅(也可能是头颅只是搁在身体上而已)。

③被害者走被人用锐利的刀刃砍断脖子的。

④现场四周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自己的鲜血写着「密室贰」——

密室三砂丘公寓的密室

「潜藏在影子後面的恶魔」

映像管里映出了各地有名的神社的景象,每个地方都因为挤满了新年参拜的香客而显得热闹非凡。采访记者的声音充满了活力,所有的新闻似乎都清一色满载着喜庆的气息。

绫女他们也该回来了。

挂在墙上的钟指着晚上七点十八分,昨天晚上在超市买的还没吃完的「西式年节套餐」已经摆在餐桌的中央了。摆好一家三口的盘子和筷子之後,山暎华音子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

从公寓七楼俯视扩展在眼底的夜景让人神清气爽。家家户户点起的灯散布在黑幕中,让人联想到闪烁的珠宝盒。零星点缀在视野当中的灯海对面就是日本海,海面笼罩在月光下,绽放出优雅的光芒。好一个绝美的景色,让人忍不住想就着这副景致,吟一首赞叹的诗词。

一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华音子的身子不觉一抖:她赶紧回到室内,将窗户关了起来。眼看着女儿考试在即,作母亲的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着了凉。

「接下来报告一则消息。关於昨天晚上某中年男子在平安神宫遭杀害一事……」主播的声音变得些许沉重。

什么事啊?华音子坐到餐桌的椅子上,注意力集中到电视上。

新闻播报着今天中午左右,一个计程车司机在兵库县的门户厄神附近遭到杀害的事件。电视画面中映出撞进人家围墙的计程车和围在车子四周的侦查员们忙碌的样子。是VTR吧?

画面随即跳接,夜里播报员站在计程车被排除之後的事故现场,有最新的报导。据悉,警方全力搜查此事故和昨晚发生在平安神宫的杀人事件的关系,发现这两个事件很可能是同一个犯人利用新年参拜的混乱所犯下的罪行。

好可怕啊,竟然有人在新年参拜的活动当中惨遭杀害。

一股莫名的寒意窜过华音子的背脊。

今天白天她也去参拜过了,同时祈求绫女能顺利通过考试。要是在摩肩擦踵的人潮中有人杀人……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

仔细想想,平常的生活中,鲜少有机会看到像新年参拜时一样,拥有各种不同人生背景的人们齐聚一堂的情况吧?

即使是平常让人觉得可疑的人,一旦掺杂在新年参拜的人潮当中,恐怕也很难跟其他人区别出来吧?

如果说平安神宫和门户厄神的事件是同一个人所为,那么犯人究竟是何许人物啊?变态?或者……

华音子用力地摇摇头,赶紧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画面关掉。

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用。警方已经开始针对事件进行搜查,而且这里是鸟取县。

京都的平安神宫、兵库的门户厄神……接下来会是岛根的山云大社吗?

怎么可能?就算京都和兵库的事件是同一个犯人所为,对方应该也不会立刻又犯下杀人罪吧?连续杀害三个人的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不多,倒是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

就算真的有变态狂锁定新年参拜的香客而接二连三杀人,那么只要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了。不,本来杀人都是有动机的,所以我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不会有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针对幸广,或许还有动机可言,但是杀我的动机—

华音子想到这一点,下一秒钟突然涌起一股自我厌恶,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是何其地渺小、何其地令人讨厌啊?结果我还是永远只想到自己。看到新闻播报杀人事件,第一件事便是先确认身为旁观者的自己平安无事,自顾自地在这里自我安慰,真是让人不能理解。自己从来没有为那些在元旦一早就失去亲人的家属设身处地去想想……

如果幸广在今天死了的话……如果绫女在今天死了的话……

华音子会有什么感受啊?

我可不想选元旦这一天当忌日——利己的想法立刻又启动了。

发现到自己的心理机制,华音子一阵错愕,对自己的愤怒使得她全身打着颤。

就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没办法跟幸广好好相处。

一定就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

高中毕业的时候,华音子一直深信跟幸广之间的爱就是一切。

只要有幸广就好了……她一直是这样深信着的。

华音子说服了双亲,和幸广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幸广到印刷公司去上班,两个人开始在租金低廉的公寓里一起生活。

然而,现实的人生并不像华音子梦中所描绘的那般罗曼蒂克,也没有那么戏剧化。每天总是做同样的事情:早上起床做早餐,叫幸广起床,让他吃早餐。送幸广出门之後,打扫、洗衣……茫然地看了一阵子电视之後出去购物,准备晚餐。一直都重复这样的过程。

公寓附近的住户不是白天不在家,就是跟华音子的年龄有一段差距。她主动关起了交际的大门,而那些继续升大学念书或者就业的朋友们各自在新环境里交到了新朋友,渐渐地远离了她……

和幸广在一起的时间是有限的。幸广回到公寓时总是疲累不堪,多半都早早上床睡觉;夫妻彼此的互动也减少了,两人之间开始弥漫着陌生人似的疏离。

既没有工作的力气,和曾经排拒的邻居互动也没能重新来过,更没有值得一提的嗜好—人就这样像是悬在半空中一样,多出来的时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困在所谓的新婚生活的密室当中。

世界变了。不应该是这样的,本来应该会更快乐的人生竟然……

只要静下来想到自己的处境,华音子就会不停地流泪,整个人几乎要发狂。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密室墙壁所形成的压力给压垮,人格就要整个溃散了。

或许当初去念大学就没事了,也许去找个工作做就好了。过去的她作了错误的选择,而她对这样的自己的憎恶与日俱增,和幸广之间的感情越发地冷淡。

看到妻子对自己升官、加薪一事完全没有喜悦的反应,某一天幸广终於按捺不住,提出他的疑问。

「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的?最近你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你变回以前的华音子吧!哪,快乐一点嘛!」

你倒好……在公司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可是,我却因为你的关系而失去了一切。

长时间下来所累积的情绪宛如溃堤的洪水一般膨胀、爆发开来。

……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的关系!

——我的人生整个乱掉了!

回过神来时,华音子发现自己失控地拿起手边所有能拿到的东西往幸广身上丢。

之後幸广足足有三天没有回家。

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再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尽管如此,华音子还是很怕走上离婚一途。自己因为幸广的关系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了,她不认为她现在还有足够的自信可以踏进社会求生存。

结婚时父母的劝告,彷佛浮上水面似地掠过脑海。

「我觉得你们进展得太快了。」

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没错,我们太快结婚了。当初就算乖乖地听父母的话进大学念书,找到工作之後再结婚也不迟。自己实在是太过无知了。

先关上「门」的是华音子自己。她不顾父母和朋友们的反对,气势凌人地发出「我要成为一个专职主妇」的豪语。选择封闭於密室当中的是她自己。

她认为幸广会陪着她一起待在密室当中,但现实状况是,幸广也置身於密室之外。她是孤独的。

当绝望到了尽头、精神崩溃已经进入倒数阶段的时候,华音子发现自己怀孕了。

如果有了孩子,或许可以修复和幸广之间的感情。或许我们就可以像国中或高中时一样,再度找回快乐的时光。

即将诞生的孩子是华音子的希望。

成为和幸广之间的桥梁,将她带往幸福之路的孩子……

事实上,当绫女生下来之後,幸广是改变了。

他们搬到目前所住的、房租非常昂贵的大公寓,幸广比以前更勤着工作。表面上,他总是温柔地对待华音子,伹华音子可以敏感地察觉出那只是表面的温柔。幸广的温柔不是针对她,他的温柔总是对着女儿,自己只不过是女儿所需要的母亲,所以他才对她温柔体贴的。

华音子嫉妒着绫女,同时也羡慕获得丈夫宠爱的女儿。然而她不能憎恨绫女,因为绫女是自己忍受极端的痛楚所生下来的孩子,是和她一起在密室中生活的同志。

随着绫女的成长,幸广和华音子之间的关系又回到女儿出生之前的状况。那时,华音子开始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

生存对任何人来说大概都是同样一回事。反正自己是没办法离开密室到外头去的

她开始这样想着。

山暎幸广一边开着车,一边附和着绫女的话。难得的元旦假期,她却从下午到晚上都要参加补习班的二兀旦特训」。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K书活动,她脸上露出了获得解放的表情。

元旦期间,补习班方面似乎也有各种安排,除了上课之外还举办了捣年糕比赛,也会利用上课的空档在教室里进行简单的游戏……听绫女这样说,她今天似乎过得相当愉快。不过她每天都过着被课业所支配的生活,「愉快」的感觉难道没有麻痹吗?幸广忍不住要感到怀疑。

「让小学时代的学习成为人生的利器」—这是补习班很好的一句宣传口号,然而,想想自己的孩子,这样真的好吗?

每天从早到晚就是念书、念书,孩子们的心灵根本没有休息的余裕。国中考试、高中考试、大学考试,还有就业……孩子们没有选择地必须在大人们决定的轨道上—在世人认为理想,父母所希望的人生轨道上——没命地奔跑。

现在幸广可以很自然地和绫女互动了,然而一开始和绫女接触时,他曾有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困惑。

是自己和华音子决定了这个孩子的将来—他经常觉得快被这种沉重的责任给压垮了。

养育孩子就跟洗脑一样,按照父母的想法教育孩子:把父母的伦理观念灌输给孩子:父母的理想理所当然成了孩子的理想。

然而,自己或华音子——就身为一个人而言,都尚未成熟的我们——有为人父母的资格吗?扮演教宗和洗脑者的角色,对孩子的人生造成莫大的影响是好事吗?

在没有答案的情况下,幸广仍然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而且对人生也看开了。

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竟然不自量力地把手伸向真理,企图找到那扇「门」……终归是得不到答案的。

结果,人老是被困在密室当中。

车上的收音机播报着新闻,提到继平安神宫之後,门户厄神附近也发生杀人事件的消息。这次的被害者是一个计程车司机。

「又有人被杀了,真可怕。」缩着脖子坐在驾驶座旁边的绫女凝神倾听收音机的播报。

幸广对此事没有多大兴趣。最近每天都有几个人被杀或者意外死亡,因此他已经习惯听到别人死亡的事情了。

「说是计程车司机,那是在计程车中被杀的吗?爸爸?」绫女一边注意听着收音机一边问道。新闻中并没有提到事件的详细状况,只说因为两个事件的现场有颇多的相似点,因此警方认为可能是同一个犯人所为。

「怎么说呢……应该不会有人坐在计程车当中被杀吧?应该是在计程车外面被杀的吧?」幸广模棱两可地摇着头说道,心里想着,得想办法把话题转开才行,跟孩子谈到杀人的事情并不是好事。虽然绫女喜欢看恐怖电影,可是那是因为她不像一般的小学女生……

「如果是在行驶中的计程车上被杀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那表示有某种具有穿透物质能力的怪物,从天而降杀了司机。」

孩子的想像力往往让大人感到惊讶。绫女凭空想像出怪物并不是第一次,不过这一次倒真是杰作。

「这种事……」话还没说完,幸广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自己的身体。

车子密室,而且还是在行驶当中。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空间和「死亡」以绝妙的型态结合在一起,加深扩大了未知的畏怯。

幸广知道绫女正疑惑地看着他,却仍然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沙丘宫城」是八层楼公寓,位於住宅区的中心外围,不过只要有车,也还算方便。

幸广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爬上楼梯来到大门口,在大厅转过弯,按下电梯的按钮。期间幸广一直握着绫女的手。

灯号显—不电梯从七楼降下来。七……六……五……四……三……二……

锵的一声,门打开了。

父女走进无人的电梯中,按下「7」和「关」的按钮。

电梯慢慢地……开始上升。

华音子听到门铃声,顿时清醒了过来。是绫女他们回来了。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看看钟,其实才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得去帮他们开门。

华音子正想站起身子来——

四次、五次……六次……

门铃响了好几次,华音子都没有回应。刚好去上洗手间吗?或者正在讲电话?不对,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幸广俯视着露出一脸不可思议表情的绫女。

「小绫,你带了钥匙吧?能不能把钥匙拿出来给我?」

幸广出门纯粹是为了去接绫女,因此只穿着简单的便裤和运动衣,身上并没有钥匙。

「妈妈不在家吗?」

「唔,不应该不在的——」

华音子有个习惯,有时候会陷入沉思当中,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每当这时候,她就听不到来自外界的声音。难道又来了吗?

「等一下,钥匙应该在书包的底部……」

绫女摸索着有着米老鼠图样的书包,拿出系在印有「鸟取砂丘」的钥匙圈上的银质钥匙,交给幸广。

幸广点点头,将钥匙插入钥匙孔,往右转动。

喀嚓。

门锁打开的声音,在静谧的通道中响起令人不舒服的回音。

「我回来了。妈妈,你不在吗?」绫女的声音彷佛被吸走似地消失於室内。

室内是一个静寂的空间,弥漫着紧绷的谜样压迫感。幸广脱掉鞋子,穿过通道,来到摆着餐桌的起居室。

他在里面看到了——

「啊!」

从幸广背後探出头来的绫女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她先将脸栘了开去,然後又战战兢兢地以幸广为盾牌,探出头来探看着「那个」。

绫女非常喜欢恐怖电影所带来的令人毛发直竖的刺激感,然而,「这个」并不是毛发直竖就可以形容的。

是比电影更真实的真正的尸体。

而且是她亲生母亲的尸体,尸体看起来是那么地冷漠。

纯白的桌巾、料理、盘子都被鲜血染成了艳红色。坐在椅子上的华音子没了脑袋,宛如被拿掉头颅的人体模特儿似地坐在椅子上的她,脖子上的切口呈现鲜红色。

华音子的脑袋搁在盛着料理的大盘子上。

华音子……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模糊的悲哀在呆立不动的幸广的脑海里穿梭。

最近华音子跟他并不是处得很愉快,然而,他们是夫妻,是一生的伴侣。

和国高中时代的华音子在一起的快乐回忆,黑白影像彷佛走马灯似地快速掠过脑中。

「爸爸,爸爸!振作一点,爸爸!」

绫女摇晃着他的身体,幸广发现自己流着泪。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这间公寓现在仍然处於密室状态。

华音子是在密室当中被砍下脑袋杀死的—也就是说,杀死华音子的犯人现在还在这个屋子里!

哗!

幸广瞬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用力地抱住绫女的身体。

他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四周的动静。

只有起居室和通道上亮着灯。犯人可能潜藏在客厅、阳台、浴室、洗手间……任何一个黑暗的地方!

想到这里,幸广几乎要被恐惧逼疯了。

万一有拿着斧头的变态狂潜入室内的话……

呼……呼……

他屏住气息,汗水从全身的毛细孔中冒出来,身体发着热。

报警吧—

可是……

对幸广而言,他与电话之间的距离彷佛远得没有尽头一样——

「第三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夜晚

山咲华音子性别:女年龄:29

身高:156体重:44

血型:B职业:家庭主妇

尸体发现现场:乌取县

密室的暂称:公寓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处於密室状态的公寓里遭人用锐利的刀刃砍下脑袋杀死。

②根据家属的证词,窗户和门都从内部紧紧地上了锁,室内空无一人。

③现场四周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④坐在餐桌椅子上的被害者,背部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参」——

密室四超高速·国道的密室

「斩首桥」

当善良的市民们好梦正酣之际,山极教太以暴走族集团「狂鬼狼」的特攻队长身份,率领十个左右的弟兄在路上飞驰。

夜里,摩托车的引擎声在国道上轰然作响,缓缓地在国道一八O号线上前行。教太一边确认前方的路况,一边奔驰在主要集团的几十公尺之前。

白天车子很多,不过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车子—我们终结了夜里的国道!

教太闭上眼睛,尽情地感受着冷风吹在没有戴安全帽的头上的畅快感。他加快了X了R·一二〇〇型摩托车的速度。

「『山贼』老大今天的步调很快嘛。」将染成红色的头发用发胶竖起定型的湖城魅纪特地拉开嗓门,以免被摩托车的轰轰声给掩盖了过去。

她口中的「山贼」就是山极教太的绰号,日语中山极的「极」和「族」谐音,而「山族」又跟「山贼」同音,因此叫响了这个名号,众人叫着叫着也就叫熟了。虽然还说不上扬名整个冈山县,但是在总社市里,提到「狂鬼狼的山贼」,暴走族之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仓桥哲也只是模糊地点点头。哲也此刻的兴趣不在於紧紧贴在他背後的魅纪的胸部,而是後方的一片黑暗。

山贼委派他们在车队中压阵,得提着点神才行。

包括哲也在内的三辆压後的机车,在路上拉开宽阔的间隔飞驰着,注意力集中在车阵後方。当巡逻车追捕时,他们要负责阻碍警车,让同伴从容逃走;待众人解散後,他们也会偏到岔道上摆脱警方。压阵的任务是很重要的,因此对暴走族而言,能被委派压阵非常光荣。

哲也非常尊敬高中的学长,同时也是「狂鬼狼」同志的山极教太。他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令人害怕,虽然对敌人确实毫不留情,然而对同伴却是极为温和体贴,而且他都是依据明确的人生哲学和信念来采取行动的。这样的行事作风让哲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哲也,我们并不坏。」当山极指定哲也负责压阵时,这样说道:「盲目地一口咬定我们是坏人的人才是邪恶的。有些人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只是一味地用道德劳什子的标准来衡量他人;只要有这种白痴存在一天,我们就不会停止暴走。」

山贼所说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哲也觉得他那充满魄力的声音彷佛从天而降般醍醐灌顶,快速地窜过他的体内。

「尽情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吧!想让他们睁开眼睛看清楚,就先要让我们自己看个透彻!」

山贼老大,你真是帅呆了……

和山贼认识,哲也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人生这个无聊的粪坑里救出来一样。站在人生这个密室的外头眺望,他才这明白,明白人生是多么地混浊不堪啊!

将来就算脱离暴走族,自己再也不回那个人生粪坑了,再也不要了。

「阿哲!喂,阿哲!」并肩行驶的阿达和阿健大声呼叫,哲也这才回过神来。

「……知道啦!」

反射在後视镜中的巡逻车的灯光,远远地就看得一清二楚。敌人考量到国道附近的居民权利,并没有鸣响警笛。、

「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技术吧!」

魅纪轻轻地抚摸着哲也的大腿之间,用挑逗的声音挑衅着。哲也一口气将GSX·一一OO型摩托车极速加速。

「魅纪,抓紧了!」

「是的,长官!」

巡逻车对三辆压後的摩托车穷追不舍。

*

元旦开头就遇上这些麻烦的家伙。」伊达新平啧啧有声,坐在巡逻车当中不悦地说。

「正确说来是一月二日,现在已经超过凌晨零时了。」坐在驾驶座旁边的羽山亮天生一丝不苟。

「别斤斤计较这种小事。话又说回来,没想到新年一开春就要在这种地方跟暴走族捉迷藏……十年前想都没想到。」

「那还用说,我们又不是预言家。」

伊达和羽山第一次见面是在整整十年前,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彼此怎么看对方怎么不顺眼……命运真是奇妙,他们却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他们是彼此交往最久的老朋友。

「唉,这些小子说起来算是挺可爱的,跟密室卿比起来的话。」羽山提起这个名字想安慰一下同事,没想到似乎得到反效果。

伊达带着错愕的表情看着对方。

「喂喂,那可是禁止对外提起的哦。」

羽山平常看起来冶静,某些地方却又表现得很大胆,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出现让人捏一把冷汗的行为了。

「有什么关系?巡逻车里面是密室啊,没有人会听到的……话又说回来,新平,你有什么看法?关於那个事件?」

「哪有什么看法?都还没有人敢肯定三个杀人案都是同一个犯人所犯下的,不是吗?对了!上头也下了封口令,不准对媒体泄漏任何情报,你可别一个不小心就说溜嘴。」

话是这么说,但是事实上伊达和羽山也是从同事那边听到了关於密室连续杀人的内幕。人的嘴巴真是太不牢靠了。

「怎么说呢—京都、兵库、鸟取……接下来搞不好就是冈山。如果事件再继续发展下去,不知道上头有什么打算?」

「侦探俱乐部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也开始行动了。」

「哦……就是那个犯罪搜查的精英首脑集团吗?这下可好玩了。终结事件的会是警方还是侦探俱乐部呢?」

「我说你啊,少动你那动得太多的嘴巴会怎样?」

「—你看吧,那些家伙采诱敌之计了。」

飞驰在巡逻车前面的那辆摩托车上,跨坐在後座、染了一头红发的女人做出「Fucky吕」的嘴形,朝着这边比中指。

「那些小混混竟敢小看我们!」

「是该惩罚他们的时候了,这可不是打一百下屁股就可以了事的。新平,可得手下留情些哪。」

「祈祷那些家伙平安无事吧。」

两人之间转移了话题,伊达为此感到安心,脸上露出微笑。

後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是警察吧?

山极教太放慢速度,透过後视镜注意後方—是不是越过「斩首桥」之後就该解散了?

道路开始爬坡,「斩首桥」就在前头。

「天道桥」—被暴走族们称为「斩首桥」的那座桥横跨在天井川上。这座桥有一个可信度极高的传说,据说十年前,有一个暴走族的成员在这里被警方拉起的钢琴线给削掉了脑袋。姑且不说这个传说的真伪,因为这座桥横跨在天井川上,所以当车子以高速前进时,根本看不到下坡,过去也经常发生暴走族集团在这座桥上摆放粗圆木、让对立的集团滚得人仰马翻的事,是座相当有「来历」的桥。

教太将时速降到四十公里,等着主要成员追上来。

忽左忽右的三辆压後摩托车,刻意扰乱、挑衅巡逻车,让伊达感到十分头痛。

「最近暴走族鲜少出事,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怠忽安全方面的工作吧……暴走族会注意安全,说起来不是很可笑吗?」羽山不理会伊达开车追逐的辛苦,打刚刚开始就用冷静的声音陈述对暴走族的不满:「不但如此,最近那些家伙还会用手机互相联络——暴走族也不断进呢。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老是做些幼稚到极点的事情,我真希望路上不要用胶带贴着『START』几个字,这里跟赛车场不一样,最重要的是,那可真是没有常识。」

伊达开着车,感到心浮气躁。有人在旁边碎碎念,他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驾驶。

「上个月一起取缔『红鯱的时候,不是被他们给吓了一跳吗?你还记得吗,新平?在接受辅导的二十个人当中,竟然有十个是小学生呢。暴走族世界的年龄层也降得太快了,就是因为连数学都还没有学过就开始混暴走族,才会出现『红鲑』、『破减(破灭?)』、「FUKYOU!(FUCKYOU?)』之类错字连篇的笑话。这些小混混在用喷漆涂鸦之前,该好好学学汉字和拼字吧?新平,你不觉得吗?」

新平的回答很简短:

「给我安静点!」

哲也的背部被包围在巡逻车的警示灯所散发出的灯光当中,他想起前几天开车载着魅纪在鸶羽山奔驰时的事情。

当时车子载着哲也众人在山路上行驶,二辆摩托车死命地加速超越了他们的车。

是飞车党——

他们目送着摩托车离去,摩托车很快地就变得如豆粒般大小,不久,一阵刺耳声响—千倍於用指尖刮黑板的强烈声响—在深夜的山路上回响着。

众人先看到一个女人躺在路上,然後看到几十公尺之外躺着一个男人,而摩托车则滚倒在数十公尺之外更远的地方。

男人和女人都当场死亡。

最近暴走族重视声量的表现胜过速度。比较重视速度的族群以飞车党自居,脱离暴走族独立了。

我以前也比较重视速度,因为以前总以为疾速奔驰就可以逃离世俗。

然而认识教太之後,哲也的人生观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要是没有遇见山贼老大的话,我也……

他想起在山路上看到的男女尸体。

以前的他迷失自己,所以,他非常感谢启蒙他的山贼老大,希望多少能帮他一点忙……

我是为了他而在路上飞奔的。

当集团追上来时,教太一口气加速了。

四十……五十……六十……

时速表的针指着红色警示区!坡道的斜度变得又陡又急,国道两边的住宅也随着接近天井川而越发零星。

七十……八十……九十……

教太彷佛化身成一颗子弹,射向「斩首桥」。由於桥身就架在天井川上,因此完全看不到对面的情况。所以,教太很喜欢「斩首桥」。

—就如人生一般,充满着看不到前方的惊悚。

当时速达到一百时,教太的XJR·一二OO以惊人之势飞越「斩首桥」的最高点。

那种感觉类似云霄飞车的飘浮。臀部高高抬起,内脏彷佛由下往上推挤似的奇妙快感……

「呀呵!」教太在半空中大叫。

着地之後,载着他的摩托车滑下斜坡。

「呀呵!」

听到教太的叫声之後,紧跟在後头的几辆摩托车也越过了「斩首桥」。

教太的摩托车滑向前方的下坡……摩托车一边扬起火花,一边载着骑士往下滑……

一个球般大小的东西在地上滚动—头颅?

紧接着身体也从车身上飞离,打滑般地滚倒在路上。滑行了将近一百公尺的摩托车轻轻地在路上打着转,然後慢慢地停了下来。

「山贼老大!」有人发出惨叫声。

警车越过「斩首桥」时,看到暴走族的成员在前面的路上围成一圈。

「喂,那些家伙在干什么?」

「巡逻车来了!」阿达和阿健大声尖叫。巡逻车从飞奔下斜坡的三辆摩托车後头追赶上来了……

「怎么了?阿哲?大家怎么都聚集在这里?」魅纪的语气中也掺杂着不解。

哲也加快速度,画图圈似地在成员的四周打转,然後停下来。某种—某种难以形容的气息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警戒起来。

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这时,哲也才发现在人群当中没看到教太的身影。

—山贼老大!

他丢下GSX·一一OO,跑向一个暴走族成员。

「山贼老大怎么了!」

哲也正待问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一个成员抬起下巴指着「那个」。

山贼就在那里。

被砍下脑袋横躺在国道一八O号路上。带着一双了无生气的空虚眼神的教太头颅—特攻队长的头—滚落在不远处。失去主人的身体背上写着「密室肆」几个字……

山极教太的尸体在夜灯的圆形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彷佛笼罩在舞台投射灯当中。

「那些家伙是怎么了?干嘛排成一长排?」

伊达踩下刹车,停下巡逻车。

「万一他们在这种地方集会就伤脑筋了。」

羽山下了车,耸耸肩。两个人对看了一眼。

对方大约十个人左右,应该不需要支援吧?

「喂,你们怎么了?」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蠢,然而看到暴走族成员们一脸可怜兮兮的不寻常表情,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这样问道。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意外吗?

羽山走在伊达後面,全身因为不祥的预感而颤抖着。不可能有这种事的,他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然而万一……

暴走族围成的圈子散开来,让道给两个警官。看到暴走族如此温顺服从,伊达和羽山感到非常讶异,紧接着他们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个」。

「……不会吧?」

伊达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中大奖了。」

羽山压低帽沿,垂下头来。

两人回到巡逻车上去呼叫支援。他们比谁都清楚,现在需要的是灵车而不是救护车。

「是密室卿的第四个被害者……喂,新平,我有不祥的预感。」

伊达停下打开巡逻车门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十年来的好朋友。

「事实上我也一样。」

「这个事件可能还会不断发展下去。我是说这个密室连续杀人事件。」

「……嗯」

瞬间就失去生命的山极教太。

杀人的舞台从京都府、兵库县、鸟取县转移到冈山县来了。

下一个密室卿的被害者是谁?——

「第四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天未明

山极教太性别:男年龄:二十五

身高:一八三体重:七十六

血型:O职业:暴走族?

尸体发现现场:冈山县

密室的暂称:国道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据推测,被害者在「天道桥」上骑乘摩托车时被砍下脑袋遭到杀害。

②遭到杀害之前,被害者的同伴听到被害者的声音。

③「天道桥」四周可见之处完全没有人影,桥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装置。

④现场周边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部虽然遭路面摩搓,但是清楚地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肆」——

密室五新干线·地面上最快速的密室

「擦身而过」

自由座上都坐满了人。

座位都客满了,连通道上也站了许多人。网架上塞满了旅行包包。

北上奈绪美站在通道上,一边尽量保持平衡,一边看着罗勃特·科米亚所写的《消失》。昨天晚上她才开始看这本书,内容实在太有趣了,害得她迟迟舍不得停下来,结果昨天只睡了几个小时。

新干线进入隧道内,让人有一种世界突然消失在视野一角的错觉。

玻璃喀啦喀啦地震动着。她把目光望向阴暗的列车窗户,视线和一个戴着眼镜、手上拿着文库本、身材异常纤瘦的少女—她看起来是那么弱不禁风的样子—对上。

常有人说奈绪美很像小说家高村薰,因此她基於好奇地看了高村薰的小说—可是就算容貌再怎么相似,拿我去跟人家比较,对高村小姐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奈绪美有这样的感觉。

我跟她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只要看过她的小说就会明白,她的性格中隐含着「坚强」的因子,可是我却没有。像我这种软弱的孩子……

列车驶出隧道之後,奈绪美再度把视线落在小说上。但是,当她开始想到自己的「脆弱」时,她的注意力就再也没办法集中在书上了,只是用眼睛追着字面跑,每看完一段就得再回到前几页重头来过。

从孩提时—不过即便是十六岁的现在,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周围的大人们就老是一直告诉奈绪美,你是个意志薄弱的人。

她也想过,自己的意志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变得这么薄弱?如果有人一直告诉你,你的意志薄弱、你的意志薄弱,那么再怎么坚强的人,大概也会不由自主地这样相信而对自己感到灰心丧志吧?

在她懂事时,父亲就已经死了。意志薄弱或许是因为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强悍特质—她也曾经用这种藉口来安慰自己。

可是,总而言之,自己就是脆弱—无可救药地弱不禁风。

我必须变得更坚强一些、更融人世俗、变成一个有自我想法的人才行……

她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自我催眠着。在这当儿,奈绪美的心情多少有点平静下来了。

奈绪美集中精神看着《消失》的最後几页。

北上波子望着姬路的市容,透过列车的窗户反射看着站在她旁边的女儿。

她很含蓄地偷瞄女儿的脸。

女儿的脆弱总让波子感到不安。其实奈绪美的身体并不孱弱,然而她看起来总像被风一吹就会跑似地不牢靠。

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也不是这个缘故吧?最近独立自主的女性才受欢迎。事实上,坚强地一个人过活的女性也不在少数。尽管再怎么年轻,在精神面也不能拿「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比较脆弱」来搪塞,那不过是一种轻视女性的理论吧?

波子年届五十了,万一,万一自己有什么事的话……她一直不放心女儿。

奈绪美从没见过自己的爸爸。波子曾经怀疑,那会是导致她脆弱的原因吗?这种疑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父亲身上学习坚强是必要的吗?

最近波子认真地考虑再婚的事情。但是再婚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数的,首先得要有个对象。目前根本没有候选人,但就算好不容易出现了可能是候选人的男性,自己也总会不自觉地拿对方和武和比较,心情上自然就踩了刹车。

自己是否还被「过去」这个密室中的武和困着呢?她这样想着,也知道这是事实,但是这终究是一个相当难以克服的问题。

继承父亲衣钵当上律师的北上武和,拜父亲所赐,始终不怕没有好工作。他年纪轻轻就获得不小的成就,成功地累积起了某种程度的财富和信用。

武和基於工作的需要经常出入一间法律事务所,波子因为在事务所上班而认识了武和。之後两人如同神仙眷侣,感情发展得非常顺利。

「想不想跟我一起对人类的存续奉献一点心力?」

这是武和的求婚诃。这句话跟文学的修辞扯不上一点边,却撼动了波子的心。不过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武和摸不着头脑……

武和是个聪明的男人·,总是注意四周人的感受,随时提醒自己尽量避免造成在场所有人的不快,因此为众人所爱戴。波子在事务所上班时只是一个小职员,因此不是很清楚专业的法律问题,然而她却从同期的同事口中听到「那家伙好敏锐,就像一把彻底磨过的刀刀一样」之类的评语,语气中听得出多少是有点嫉妒武和的才华洋溢,然而武和还是表现得非常好。

当武和毫无保留地呈现他那清晰的思路时,波子总是因为没办法跟上他那太过敏锐的思绪而觉得有些扫兴:然而另一方面,武和有些地方却让人觉得他像个少年一样纯真。

「当个小孩真好……因为可以经常作梦呢。」

武和喜欢小孩。波子知道,他不只是单纯地喜欢,内心深处更有一股艳羡之情。每当武和看着孩子时,总是会带着忘我的表情,视线中透露出对纯真的羡慕。

知道波子怀孕的那一天,武和简直是欢天喜地。他把耳朵抵在波子的腹部,对胎儿讲话:

「赶快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哦。你可是我的分身呢。」

——第二天,武和因为车祸而丧生了。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明明是红灯,一辆车却还是横越车道闯过来,武和可能是被卷入倾倒的车底下。

车祸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其实波子也不会傻到以为武和是永远不死的,然而他走的时间却比自己早这么多,而且是在知道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後的隔天——正当他们到达幸福顶点的时候,武和这个人却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这种残酷的现实是她作梦也没想到的。

当时要不是肚子里有奈绪美的话,自己是否还能保有一丝丝的理性呢?要不是一直告诉自己肚子里面的孩子是武和的分身,早在那时,这个叫「北上波子」的人格大概就整个瓦解了吧?

就这点而言,波子很感谢奈绪美。她是通往过去的「门」,只要一看到她,波子就可以想起武和。

波子害怕着。她害怕武和这个人会因为自己的再婚而完全—几至不留痕迹地—从这个世上消失。她害怕。

不管和什么样的对象再婚,恐怕都再也没办法孕育出对武和那样深厚的情爱了吧?而且和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可能会埋没过往的记忆,武和的影子也会渐渐变得淡薄,最後就算透过奈绪美也没办法看到他,「门」就会完全被封闭起来。他会消失於密室当中,水远不见踪影。

她知道,自己和武和应该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总有一天会从世界上消失吧?不会存留於任何人的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

——可是,现在还太早了吧?

波子希望能再多作一点梦,对「自己」这个存在能有一点梦想,还有对这个世界……

看完《消失》的奈绪美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种近似晕船的独特不适从食道中涌上。她合上书本,放进手提包里。

「奈绪,我去一下洗手间。」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母亲说完这句话就要往後面的车厢走去,奈绪美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妈妈,我也要去。我有点不舒服。」

波子带着担心的眼神审视着女儿的脸色。

「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好难看。」

「因为刚刚看书的关系……我觉得好像是晕车。」

奈绪美不想让妈妈太担心,勉强装出坚强的样子……可是感觉还是一样不舒服。

「我们可以先在冈山站下车。」

「……没关系。再拖下去的话,到外公家就很晚了。」

奈绪美很怕住在广岛的外公外婆,他们动不动就会责骂奈绪美「真是个靠不住的孩子」。

「那你去一下洗手间吧?」

「妈妈,要一起去吗?」

母女两人的行李就搁在网架上,为了避免行李被人动手脚,最好还是有个人留在车厢中比较好,可是波子总是放心不下女儿。

「—没关系,别担心。」、

奈绪美死命地忍住涌上来的不适,尽可能以最自然的动作消失於後面的车厢中。她不想再让妈妈为她担心了。

当通往後面车厢的自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波子在奈绪美的背上看到武和的影子。

—发生车祸的那一天,那个人的背影就像这样。一定是的……

结果,波子至死都後悔让奈绪美一个人独自前往洗手间。

*

在洗手间吐过之後,感觉舒服多了。

可能是昨天晚上熬夜,使得肠胃弱了一点—奈绪美在某本书中读过,当肠胃比较弱的时候,就容易晕车。

肚子也感觉不太舒服,不过小便过後,感觉也好了一些。

脑袋里面又开始蠢动。奈绪美站着凝视着洗手闾的墙壁,叹了一口气。

—仔细想想,这闾厕所算是密室。

今天早上新闻播报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还残留在奈绪美的脑海当中。

在京都、兵库、鸟取、冈山被杀的四个男女,因为背上都被写上「密室」,脑袋也都被砍了下来,因此警方认为出自同一个犯人之手的可能性很高,目前正在积极搜查当中。

犯人为什么要在被害者的背上写上「密室」呢?是不是犯罪现场处於密室状态?

喜欢看书的奈绪美曾经看过几本她自己归类为「解谜拼图」的推理小说,几乎都是阿莎嘉·克莉丝蒂或柯南·道尔等古典名家的作品,但是她也从书中学到了「密室」这个说法。

人在上了锁的房间—密室—里被杀,一本正经的名侦探以过人的推理能力解开了密室中的诡计—犯人如何能够杀害在上了锁的房间中的人?

如果犯罪现场是密室,而警方还无法解开当中的诡计的话……

她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警方会刻意地隐瞒案件的详情—如果这次的事件也是这样的话呢?

如果犯人有出人意表的密室诡计,任何密室都可以来去自如的话呢?

而如果犯人是随机选择目标,四处杀人——新闻说,到目前为止,被害者们都没有共通点—的话呢??????????

问号在脑海中乱舞着。

几分钟之前看完的《消失》浮上脑海。

《消失》提到了透明人的故事,而且不像H·G·威尔斯的《透明人》或H·F·塞顿的《透明人的告白》一样是因为药物而变得透明,《消失》的主角是凭着自己的意志使身体变得透明的。

——如果真有这种人的话呢?

她很清楚,这种假设实在很可笑。然而被称为「小说诡计中的小说诡计」的《消失》,最後几行字却让她觉得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就在刚刚,广播说列车停在冈山车站,密室连续杀人的第四个被害者就是在冈山被杀害的。就算不是透明人,假如拥有连警方也摸不清的密室诡计的犯人搭上新干线的话……

—而如果犯人的目标是置身於洗手间这个密室中的我的话?

想到这里,奈绪美因为惊疑而觉得全身僵硬。她也想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如果」这个字眼却充满了召唤恐惧的、令人寒毛直竖的力量。

得赶快离开这里。立刻离开「密室」吧!

新干线离开冈山车站之後,奈绪美还是没有回来。

大概是洗手闻人太多了吧?再加上那孩子又觉得不舒服。等到达福山车站的时候,她的脸色应该会好转些,到时就会回来了吧?

从冈山车站到广岛车站大约费时二十二分钟。

应该去看看她怎样了—波子心里这样想,然而这么做就好像认定奈绪美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

奈绪美不可能也像武和一样突然就治失了。下应该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才对!

波子用力地这样告诉自己,等待女儿的身影出现在自动门边。

过了福山车站之後,奈绪美还是没有回来。此时,波子本身也已经憋忍到了极限。

波子决定去找奈绪美。

三号车厢的洗手闾显示着「使用中」的标志,两个年轻女子排在洗手间前面。波子轻轻地点点头,经过她们身边。

这里人大多了,或许她跑到一号车厢去了。

下腹部好沉重,波子的忍耐度正持续攀上界限。她走向一号车厢。

一号车厢的洗手间是空的—也就是说,奈绪美是在刚刚那闾洗手间里面。

知道奈绪美的所在之後,波子姑且安了一颗心,遂走进洗手间。

早知道会这么担心,当初再怎么样都该跟着去的。

她一边这样想着……

*

走出三号车厢的洗手闾,奈绪美对着在後面等着的两个年轻女子轻轻地点点头,到洗手台去洗了手,回到母亲等着的四号车厢。可是她没有看到波子的身影。

妈妈跑到哪里去了……对哦,一定是到洗手间去了。

等了又等,妈妈还是没有回来。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一点钟,十分钟内就会抵达广岛车站了。

如果只是等,妈妈可能也不会回来吧?奈绪美突然产生这种疑惑,便走向一号车厢。

一阵隐约的不安像闪光一般窜过脑海中。

妈妈没有在三号车厢的洗手间里。也就是说,只剩下一号车厢的洗手间最有可能了。

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号车厢的洗手间前面。

奈绪美为了谨慎起见,先探头看了看一号车厢里面,但是没见到波子。

母亲不可能在奈绪美上洗手间的空档在冈山车站或福山车站下车的。简单排除这种可能性之後,很明显的,妈妈是在一号车厢的洗手间里面。

奈绪美不善於和陌生人交谈,但是有时候还是得看场合行事。一来没有时间了,再者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於是她鼓起勇气,问正在排队等待的中年男子:

「……请问,您在这里等多久了?」

中年男子看看手表,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大概五分钟吧。」

「是吗—对不起。」

奈绪美客客气气地敲了敲洗手间的门。

哆、哆。

没有回应。再一次……

哆、哆。

中年男子站在後面疑惑地看着她,奈绪美用力敲着门。

「妈妈,你在里面吗?」

哆!哆!

新干线的洗手闾……密室。

——难不成妈妈她……不要,我不要这样想!

万一妈妈不在了,孤孤单单的自己该怎么办?

被留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脆弱不堪的自己……

哆!哆!

「妈妈!」——

「第五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中午

先上波子性别:女年龄:四十七

身高:一五五体重:五十七

血型:A职业:钢琴教室老师

尸体发现现场:广岛县

密室的暂称:新干线的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燕子三十七号列车1号车厢的洗手问遭斩首杀害。

②洗手问从内侧上了锁。在终点站博多,由车掌用撬棒撬开了洗手间的门。

③根据目击者的证词指出,被害者走在福山-广岛之间前往洗手间的。

④现场周边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伍」——

密室六吊车和雾的密室

「在犯罪进行当中……」

雾气浓得彷佛要将整个练习场都吞噬了一般。

中午过後,他们来了。从山的那一方慢慢地、匍匐似地滑过雪面,一点一点地盘据景色,侵蚀着空间……

——当中会不会有妖魔鬼怪存在啊?

看着那魔幻的雾气,让人不觉产生这种想像。他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史蒂芬·金所写的中篇小说《雾》。相良弘之警戒地环顾着四周。…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养着妖怪,只是平常都被关在一个名为「理性」的栅栏里面。一旦当「魔」入侵时,栅栏就会被打开,身体的支配权就转移到妖魔手中。

杀人犯、绑架犯、强盗、骗子、强奸魔……这个世界上住着许多名称各异的妖魔鬼怪。雾气当中一定栖息着妖物,滚动着闪闪发光的眼睛、搜寻着猎物。

「爸爸,再滑一会儿吧?」走出洗手间,相良雪弘精神奕奕地说,闪着金光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这边。

一个星期之前才刚过十一岁生日的雪弘,今天已经是第六次到滑雪场来了。一开始他根本是「滚」在雪地上而不是「滑」雪,然而自从学会S形滑雪的技巧之後,他可说是进步神速。最近每次到滑雪场来,他总是丢下家人,一个人利用白天的时间到高级滑雪场去滑雪。

弘之对雪弘那双天真而清澈的眼睛总觉得没有抵抗力。那是一对彷佛可以看透别人心思、将积在当中的邪恶扫净般,少年少女特有的不可思议的眼睛……

「真是拿你没办法,只能再滑一次哦。不过滑完雪,晚上就要——」

「好好写学校的功课吧?我知道啦。」

孩子总是很清楚大人要说什么话。弘之不由得露出苦笑,走向吊车的搭乘处。

「妈妈跟雪穗都在等着,这真的是最後一次哦。」

相良家的两个女人并不像两个男人这么爱滑雪,她们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回旅馆去了。

弘之一再叮咛着,少年笑着眨眨一只眼睛。学校里可能正流行眨眼吧?最近他老是这样。真是的,现在的小学生啊……真不知道该说是早熟还是怎样。

弘之凝视着渐渐变浓的雾气深处。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这场浓雾不会带来不幸就好了——

浅宫良美的视线锁定一个少年。

那是个跟在父亲後头、走向吊车搭乘处的纯真少年。看起来大概是小学的高年级生吧?他的身材不错,不过就算有所抵抗,也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制服。

她戳戳在自己旁边搜寻猎物的浅宫刚的肩膀,指着少年。

「作爸爸的就跟在旁边,很难下手吧?」刚隔着护目镜皱起了眉头。

「老是等在这边也不会有进展的,就决定那个孩子吧,思?」最後的那声「思」带着不容分说的气势。

「可是……」

冰冷的雾气掠过他们两人的脸孔,冷冷的寒意摩搓过脸庞—就在这个时候,「妖魔」附到良美身上了。

「没问题,滑雪的时候总会落单的,而且又有这么浓的雾挡着……这么浓的雾。」

刚似乎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决定,但是看到良美的眼中充满了决心,他终於也打定了主意。

「—好啦,就是那个孩子了。」

刚跟在良美後头,走向吊车搭乘处。

——真的会顺利吗?

刚一边和无法抹去的不安奋战,一边默默地凝视着妹妹的背影。

他们两个人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开始计画绑架小孩的……

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小时候就因为癌症过世,父亲也在刚从高中毕业、找到插画一职之後,就因为蜘蛛膜下出血而猝死。

良美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早上起床冲过澡,正想进洗手间时,就发现父亲坐在马桶上死了。

人的生命真是不够看啊。现在她依然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的。

和父母感情不佳的刚在国高中时期都住校,成为插画家之後,他也自己在外面租了公寓,独自生活。

直到父亲死亡、兄妹重逢之前,刚和良美其实已经六年没见面。

六年不见的良美,美得跟六年前的妹妹简直判若两人。她比削瘦的刚还重,体型之壮,再,怎么含蓄形容都不能说好看,然而五官却非常深邃而端整,看在刚眼里,魅力十足。

「—回来住吧!哪有让我一个人住在跟爸妈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家的?」

一开始,两人都极度克制自己的欲望。然而,他们再怎么说都是正值青春的男女,而且还吃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不出事呢?

一起渡过青春期的兄妹(姊弟)是鲜少会发展出不伦关系的,可是—刚跟良美在青春期时几乎没见过面。

孩子们都还不到二十岁,父母竟然就都过世了。他们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两个人就像被丢弃在汪洋上的一艘小船一样。

面对世俗的无情,刚他们开始觉得受限於道德、伦理、常识这些东西,简直愚蠢至极。

不管话说得再怎么漂亮,人终归都是动物。怎么能够抗拒本能呢—第一次和妹妹发生关系的那个晚上,刚这么想着。

我们不是亚当和夏娃的後代,而是猿猴的子孙。

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所包围。尽管如此,刚和良美的关系却发展得非常顺利。

本来就相当有才能的刚,在插画界的名气慢慢地提升,成了一个众人瞩目、非常有前途的创作家。然而……当他的人生好不容易开始变得有声有色的时候,破灭之神却静悄悄地欺到他背後,敲响了刚和良美建立起来的小小乐园的大门。

整个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终至破灭。

在平成不景气年代的泡沫经济里,插画家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减少。才刚刚产生了危机意识,刚就落得成为失业者一员的悲惨下场。

除了画画之外,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长处,两个人因此陷入了困境。就因为之前还挺有赚头的,因此失业的冲击显得更大。

良美出去打工,想办法挣口饭吃。然而曾经拥有的豪奢实在让人难忘,卖了父母房子所得的钱也花费殆尽,只靠良美的微薄收入是不够的,他们两人陷入了难以生存的苦境。

每个人先天都具有成为犯罪者的素质。原本身为隐性犯罪者的我们,在现实的压迫下势必不得不走上犯罪之路,因为我们正是以生存为目的的动物……刚和良美现在也这样深信着。

刚把自己的绑架计画告诉良美。

绑架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的普遍犯罪行为,因为绑架人质要求赎金看起来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这种行为看起来风险也不高。

然而,视绑架为雕虫小技的简单犯罪、对报酬寄予厚望的人,最终总是功败垂成。我们跟那些家伙是不一样的。

即便威胁受害者家属不得报警,但是会谨守这个警告的人少之又少,因为犯人总是会要求太高的金额。当被要求付出大笔赎金时,家属脑中就会对犯罪的危险性提高警觉,最後只好请警方出马。於是,愚蠢的犯人就被绳之以法。

有人以为,警方会透过电话进行反侦测,所以打电话给家属时只要在短时间之内挂断电话就不会有问题。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无知了,现在已经研发出一种装置,即使挂断电话,线路还是一样开启着—我在书上看过。如果打电话,大概就逃不过被反侦测的命运吧?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就是绑架人质,跟家属要求少额的赎金,少到其他的犯罪者一听可能会笑掉大牙的数字。但是尽管如此,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已经算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了。

要求家属付出立刻就可以筹到的少额赎金,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引发其他事件,让警方疲於奔命,无暇介入。犯案时需要足够的余裕,足够让我们不需要警告对方不能报警,甚至要告诉他们,如果想报警就去报警—千万不能忘记补充这点—但是,万一我们的动向被警方掌握,我们就会倾全力对你们的孩子复仇,即使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在所不惜。、如果只是失去一些金钱,却能让孩子平安归来的话,大概没有人会笨到想再惹更多的麻烦吧?人都是怕麻烦的,应该没有哪个笨蛋会刻意去瞠明明可以回避的危险混水吧?

只要一直重复这样的犯罪模式就可以了,不久之後或许就会有人模仿我们的手法—不,如果我们成功的话,这当然会变成一种风潮,到时候再收手就可以了。让犯罪隐身於犯罪背後,到时候,我们的荷包就满满了。

良美不相信哥哥的计画。会这么顺利吗——

一开始她感到极度的不安,然而当她下定决心之後,哥哥的计画听起来反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魅力。是要拒绝冒险、往後一直过着悲惨的人生呢?或者打定主意采取行动,换得舒适快意的人生?

良美选择了後者。犯罪者的世界就是这样,当一脚踏进去之後,就会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自在。在抛弃世俗规范的那一瞬间,会觉得自己之前所在的浮世何其无趣,一点魅力都没有。

我们都站在人生的悬崖边缘。

只有放手一搏了—良美这样坚定地说服自己。

*

要是在往年,一月二日的练习场往往挤满了人,但是今天因为有浓雾,四处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

通往山顶上高级滑雪场的吊车搭乘处,只有大约十个人排着队。人多的时候游客当然是共乘,但是现在比较空,每群游客都各自搭上吊车。

一对看起来像父子的二人组上了吊车之後,接着便是下田英次单独搭上吊车。他将雪橇放进外面的滑沟里,走进限定可以搭乘六人的吊车当中。从吊车的窗口可以看到外头,但是因为雾气变得越发浓重,一寸之外的地方就被几近阴暗的白色窗帘般的雾气所覆盖。

他茫然地望着流过吊车外头的乳白色雾气,浮上脑海的还是才刚刚分手的榊由利香。她的内心一直存有这样的畏惧。

英次透过他所属的大学滑雪社团「雪鲨」的介绍,在长野县的栂池滑雪场做住宿打工。「雪鲨」每年都会将社员分配到几所有关系的滑雪旅馆去打工,对於大学的滑雪社团来说,这种合作成了一种惯例,一个社团分配到一家旅馆的社员大概从一人到两、三人。

来这边打工的前一天,也就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到大阪三国的出租公寓为英次送行的由利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这可以说是前往住宿打工地点之前,所听到最糟糕的消息了。

「你去年冬天也是一直在打工,根本都不在这边。我喜欢能跟我一起过圣诞节的人。」

由利香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事,现在却突然提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把视线栘开,英次彷佛看到她的背後有一个男人的影子。

「你是不是认识了我以外的人!」英次忍不住粗着嗓子用质问的语气说道,由利香低着头不发一语。

沉默就代表默认。

英次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起一个男人的脸孔,那个他在一个月之前,介绍给由利香认识的朋友的脸……

「是御云?难不成你跟御云那家伙——」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或许是隐约有感觉吧。两天前和御云讲电话时,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奇怪。

难道就是这样吗?原来自己被看扁了。

「事实上,我们在一个星期前开始交往了。对不起,没有告诉你。」

他握紧了拳头,感到岩浆一般的愤怒化成了洪流,从身体内部喷涌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讲这种话?」至少等我回来之後—本来想这样说,然而英次又把话咽了回去。

等他打完四个月的长期工回来,在疲惫已极的状态下听到由利香讲这种事的话,那种冲击绝非现在可以比拟的吧?如果知道自己在滑雪场拼命工作的期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女朋友的由利香却和御云「彼此照应」的话,他不相信有谁还能保持理性。

由利香之所以在那一天就把事情说清楚,是因为她还顾虑到英次的感受……或许是这样。

然而,英次脱口而出的并不是什么感谢的话语,反倒尽是一些谴责。

「为什么是御云?只因为我是文学院的学生,而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吗?或者他是应届生,而我曾经重考过一次?还是……」

「不要这样!」由利香站起来,严厉地瞪着英次,「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个性!」

说完她就走了。

这种个性—什么个性?

开始住宿打工之後,英次依然无精打采地过着每一天。

凌晨六点起床帮忙准备早餐,七点三十分叫醒客人用餐;八点整理乾净,洗好碗盘。打扫过房间和浴室之後,大概就十点半了。

之後到下午四点之前都是自由时间,然而就算跑到滑雪场去滑雪,英次的心情也是一点都没有好转。

划着大大的弧线,英次以双板平行滑降的方式慢慢地滑到山下来,或者以双板平行小并步转弯的方式一口气滑下来,但是有了疙瘩的内心深处,阴霾仍然迟迟无法消散。

花八百日圆吃餐厅的乌龙面似乎不太划算,於是英次一边啜饮免费茶水,一边嚼着饼乾当午餐。看到活力十足地用餐的家族或情侣时,就觉得一颗心彷佛沉落深深的海底一般。

乾脆逃离这里吧?

他也有过这种念头,但是此事涉及社团的信用,所以他根本不能这样做。

对於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做,他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管它什么社团!乾脆把一切都抛开吧—他曾经这样地愤慨激动,然而却没有付诸行动的气概。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或许是隐约有感觉吧。两天前和御云讲电话时,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奇怪。

难道就是这样吗?原来自己被看扁了。

「事实上,我们在一个星期前开始交往了。对不起,没有告诉你。」

他握紧了拳头,感到岩浆一般的愤怒化成了洪流,从身体内部喷涌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讲这种话?」至少等我回来之後—本来想这样说,然而英次又把话咽了回去。

等他打完四个月的长期工回来,在疲惫已极的状态下听到由利香讲这种事的话,那种冲击绝非现在可以比拟的吧?如果知道自己在滑雪场拼命工作的期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女朋友的由利香却和御云「彼此照应」的话,他不相信有谁还能保持理性。

由利香之所以在那一天就把事情说清楚,是因为她还顾虑到英次的感受……或许是这样。

然而,英次脱口而出的并不是什么感谢的话语,反倒尽是一些谴责。

「为什么是御云?只因为我是文学院的学生,而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吗?或者他是应届生,而我曾经重考过一次?还是……」

「不要这样!」由利香站起来,严厉地瞪着英次,「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个性!」

说完她就走了。

这种个性—什么个性?

开始住宿打工之後,英次依然无精打采地过着每一天。

凌晨六点起床帮忙准备早餐,七点三十分叫醒客人用餐:八点整理乾净,洗好碗盘。打扫过房间和浴室之後,大概就十点半了。

之後到下午四点之前都是自由时间,然而就算跑到滑雪场去滑雪,英次的心情也是一点都没有好转。

划着大大的弧线,英次以双板平行滑降的方式慢慢地滑到山下来,或者以双板平行小并步转弯的方式一口气滑下来,但是有了疙瘩的内心深处,阴霾仍然迟迟无法消散。

花八百日圆吃餐厅的鸟龙面似乎不太划算,於是英次一边啜饮免费茶水,一边嚼着饼乾当午餐。看到活力十足地用餐的家族或情侣时,就觉得一颗心彷佛沉落深深的海底一般。

乾脆逃离这里吧?

他也有过这种念头,但是此事涉及社团的信用,所以他根本不能这样做。

对於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办法做,他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管它什么社团!乾脆把一切都抛开吧—他曾经这样地愤慨激动,然而却没有付诸行动的气概。

由利香就是讨厌我这种个性吗?

是的,他开始这样想。

「雪穗姊姊有进步一点了吗?」在英次前面的吊车里面,雪弘悠悠地问道,弘之露出困惑的表情。

「谁叫雪穗是个运动白痴呢?大概还是一样一直跌倒吧?」

雪穗和雪弘一样来到滑雪场,但是姊弟的技术却有如天坏之别—当然,雪弘算是「天」。

不知道是生就怯弱的个性,或者是和雪弘相较之下还嫌练习不够的关系,雪穗喜欢的是滑雪场的气氛和雪景之美,对滑雪运动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雾开始变浓了。雪弘,滑的时候要小心哦。」

雾气已经浓得连前後的吊车都看不到了。

「我说过没问题的,又没有刮起暴风雪。我已经习惯了—就快到山顶了。」

咯哆咯哆……心脏哆哆地快速跳着。

在英次後方的吊车当中,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想到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情,也难怪他现在会这么紧张。

为了自己,让别人的幸福产生裂痕。

自己将要做出罪不可赦的行为来。就要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犯罪者」。

一想到这里,罪恶感更加膨胀。坐在吊车里面,他产生一种就要被压垮、被撕裂的错觉。

——绑架那个少年。

那个纯真的少年大概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绑架吧?自己就要亲手绑架这样的少年。

「怎么了?」原本看着窗外云雾的良美把视线转到刚身上。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沉着平静。

「真的要绑架那个孩子?」

良美默默地凝视着刚。默不作声的责难视线让刚的心中产生一阵刺痛。

「不用想太多吧?想太多反而会让自己开始退缩……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可是,我们没有其他路好走了。我觉得,这总比强盗或杀人要好多了。」

这是骗人的说法。良美也清楚,强盗、杀人或绑架都只是被一视同仁的「犯罪」。然而,她必须这样安慰自己才行。

「非得要有人拿出钱来,我们才能活下去……」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再拼命一点,应该会有其他路可走吧?

然而良美抹去了发自内心的呐喊。被「妖魔」附身的她是妖魔鬼怪,不再是良美了。

良美微微撑起膝盖,把脸靠近哥哥。刚闭上眼睛,感受着妹妹压过来的嘴唇。两片嘴唇重叠在一起,两根舌头彷佛带有意志的生物一般互相探索着。

在紧急时刻,女人的胆子要比男人来得大—刚觉得这种说法实在太准确了。面对犯罪行为,刚为之胆寒……他真的是怕;相对的,良美却彻头彻尾—至少表面上—地冷静。

刚紧紧地抱住良美,然後主动而积极地蠕动着舌头。

我只有良美。我只能跟她一起行动。

睁开眼睛时,他看到妹妹盈盈笑着。

「哥哥,你明白了吧?」

刚笑着点点头。他不再迷惘了。

*

如果所谓的「天谴」真的存在的话,或许就是这样吧……

全身彷佛被一把隐形的巨槌重击般,疼痛感强烈而悲哀地撼动着英次的心神。

他完全没想过,让御云和由利香见面竟会导致她栘情别恋。不论是就外表或个性而言,自己都在御云之上……在听到由利香宣告分手之前,他一直这样想。

难道是我错了吗?这就是轻视朋友所遭到的惩罚吗?

他从补习班时代就认识御云敏树了,但是直到进大学之前,两人并没有直接交谈过。进大学之後,他们透过共同的朋友认识,发现两人的人生观颇有相通之处,因此便开始来往。

或许我一直在某方面轻视着御云。御云的功课虽然好,却是个「大少爷」。就性格而言,根本远不及我。

一派爽朗、谈笑风生的同时,英次曾经一度沉浸於这种优越感当中。老师说过每个人都有这一面,都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然而几乎在所有的情况下,那种想法都只是幻想……

难道就人性而言,我是比较低劣的那一个?

吊车外头依然布满了浓浓的雾气。

是御云主动追求的吗?在明明知道由利香是我的女朋友的情况下?或者是由利香主动的?在明明知道御云是我的朋友的状况下?

无论如何……越想就越对人性产生不信任的感觉。

我到底算什么?为他们的感情拉红线的邱比特?笑死人了!

因为考试的关系,英次在打工期间有几天回到大阪,但是住宿打工的工作要持续到四月初。剩下的三个月,在被雪山所围绕的密室状况当中,该怎么整理自己的心情才好啊?

密室状况—

英次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的新闻所播报的事件。

京都、兵库、鸟取、冈山—背上被写着「密室」的被害者。

那些事件真的是出自同一个罪犯之手吗?犯人真的能够杀害置身於密室中的被害者吗?

随机选取目标,在密室中杀害—如果真有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乾脆把我给杀了吧?

英次此时彷佛可以体会那些悲叹人生不遇,而以自杀寻求解脱的人们的心情。

如果可以抛弃所有的羁绊一心寻死的话,那不知道该有多轻松啊?

英次的宿舍里有一本鹤见济所写的,曾经引发巨大风潮的《Q兀全自杀手册》。刚买来时,他是带着嘲讽的心情翻了几页的,然而现在……

打开那本书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打开通往那个名为死亡的自由之「门」之後,他没有信心自己还能坚持活下去。

人的思绪一旦变得阴郁,似乎就会永无止境地沉到无底的泥沼里去。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情绪呢?

只因为置身於云雾还有吊车中吗……在双重的密室当中,一个人沉溺於负面的思绪?

在密室当中……

*

相良父子下了吊车、拿起滑雪板,然後走向出口。正当他们要穿过出口处的拱门时,背後响起工作人员不知所措的声音。

「喂,有人没下来—怎么回事?」

匆促的脚步声在吊车的月台上回荡。工作人员探看着放慢速度、门已经打开的吊车里面。

「请下车!抵达目的地了!」

一对看起来像情侣的男女从後头的吊车上走下来。

「……不得了了,喂!停下吊车!」查看吊车里头的工作人员对着同伴惊叫。

另一个工作人员打开装置在墙上的紧急停止钮,按下按钮。

咚!

吊车发出巨大的响声,前後晃动着,然後停了下来。按下按钮的工作人员也跑向吊车。

「—发生什么事了?」

浅宫兄妹经过时,不经意地瞄了一下停止的吊车内部,随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相良父子带着好奇的表情,慢慢地从出口那边走过来。

……情绪太过震惊,现在不是进行绑架计画的时候。

吊车里面坐着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孩子。

他的头不在本来所应该在的地方,而是滚落在地板上。

吊车里面溅满了鲜血。旁边完全看不到任何像是凶器的东西。

「杀人了!」有人短促地尖叫起来——

「第六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傍晚

一下田英次性别:男年龄:二十七

身高:一七八体重:六十五

血型:B职业:大学生

尸体发现现场:长野县

密室的暂称:吊车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坐在吊车里面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搭上吊车之前确实是活着的。其所搭乘的吊车当中没有其他任何乘客。

③当时滑雪场为浓雾所笼罩,从前後方的吊车上也没办法看到被害者所乘的吊车的状况。

④吊车到达山顶之前从来没有停止过。

⑤现场完全找不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⑥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陆」——

密室七邪马台国的密室

「献上一生的爱」

绪华梦彦爱着一个女人。

自从小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看过一本书而认识她之後,他就一直爱着她。

那不是谈恋爱时的心情起伏,也不是对谜题的好奇,更不是身为男人的本能高涨。

是不折不扣、清纯洁白的「爱」。

这种让人联想到清凉流水的纯纯的「爱」,已经持续六十年以上了。

立志写历史小说、历经杂志编辑的工作、成为历史作家,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写她。为了能够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挚爱的她注入永垂不朽的生命。

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公认的故事罢了——说这句话的人是伏尔泰,不过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梦彦用手梳着自己零星散乱的白发,心里想着。

在这个世界上力量最大的人是谁?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也不是智者,更不是战士,而是历史学家。

智者再怎么发扬真理,战士再怎么用强硬的力量屈服弱者,当权者再怎么企图将世界染上自己的色彩,在历史学家的一枝笔面前,他们都是无力的。

姑且不论这些人的意图—也不排除可能是後世捏造出来的传说——事实就如福泽谕吉所言,二枝笔的力量强过一把剑」。

不管世界如何变动,历史学家都可以靠着一只手加以窜改。一个字的力量就可以将明君变成暴君,将智士变成愚者,将战士变成暴乱的贼寇。

所谓的历史上发生的事实,往往都是由历史学家所记录的。譬如陈寿所写的《三国志》中,建立起魏朝基础的曹操被描述成一个在各方面都拥有长才的超人,然而—虽然不算是历史书籍—以曹操敌对的刘备为出发点所撰写的仝二国演义》中,曹操却被描写成一个坏蛋。不管在什么场合,所谓的事实无非只是被记录下来的事情罢了。从这个观点来看,历史书籍所拥有的力量自然应该就不言可喻了吧?

在中国,所谓的正史并不是正确的历史,而是当时负责编纂的王朝,为了证明自己是循着道统将前朝取而代之的「正统王朝」所写的—所制造的—历史过程。当然当中也存在着与事实相反的历史。

人都会死。即便是自称活佛、称自己不停转世的达赖·喇嘛,也不能让记忆永远存续。也就是说,被千秋万世当成事实来传承的并不是史实,而是历史学家所写的「历史」。

有时候,小说家还会成功地创造出比所谓的「历史」还更富魅力、真假难辨的故事来。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当中,甚至不乏深信夏洛克·浮摩斯这个名侦探是真实存在的人。此外,喜欢阅读恐怖小说的读者,也有人相信真有吸血鬼这种魔鬼的存在。

梦彦认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夏洛克·浮摩斯和吸血鬼都是真实存在的。从某方面来说,柯南·道尔或布拉姆·史特卡都是创造出历史故事的人—都是历史学家。

对把宫本武藏视为真实人物的人,或者深信藤原道长时代有光源氏存在的人而言,这些事情都是跟「历史」吻合的事实。就像一般人「确信」远在外地生活、但是平常没有联络的人「确实」是存在的,所以那些人就真实地存在「那边」;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以邪马台国①来看,情况也是一样的。其实仅有的线索就是只有一千九百八十七个字的《魏志·倭人传》②,然而每个人—尽管也有例外的人—却都坚信其真实性。

至於让梦彦献上永恒之「爱」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也一样。

①邪马台国也可作耶马台国,是二世纪後半到三世纪前半倭最强大的国家。

②日本与中国的关系有文字记载始於《魏志·倭人传》。据《魏志·倭人传》所载,当时

女巫卑弥呼走邪马台国的女王,有三十多国在她的统治之下。西元二三九年卑弥呼遣杂

升米使魏,由明帝赐亲魏倭王之称号

*

从江户时代开始,以新井白石、本居宣长、白鸟库吉等儒者为首,「邪马台国在什么地方」的争论一直没有停过,长达三百年之久。

争论持续这么久,却还是没有一个定论(很多学者都坚决主张自己的论说才是真的),这完全是因为记述其存在的文献只有全二国志·魏书·东夷传·倭人条》(通称《魏志·倭人传》)而已。在《记纪》(《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也有几个地方可以解释成是在陈述邪马台国,然而从内容中却无从推测,甚至也有人认为《记纪》是伪书,因此完全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资证明。

在《魏志·倭人传》当中,详细地记述了从中国到邪马台国的方位、里程,然而仔细分析这些资料之後发现,邪马台国不可能存在於日本列岛的任何地方。於是就出现了方位、里程有误的说法,因而引发了不计其数的邪马台国争论。

推理作家松本清张等各时代的名人都加入了争论的行列,这也是因为,说得夸张一点,只要看过《魏志·倭人传》,每个人就都可以参与这场辩论。也就因为它的这种普遍性,才使得邪马台国的谜题如此地充满魅力。

关於邪马台国,我们可以举出的主要论说有北九州说、几内说、四国说、吉野里说、冲绳说、出云说、阿苏说、奄美大岛说、从北九州往几内的东迁说等,当中甚至有台湾说、菲律说、埃及说或「邪马台国不曾存在」说。而以《记纪》为参考文献的论说中,也有人主张「天照大神就是卑弥呼,高天原等於邪马台国」之说。

这些论说多半都是仰赖考古资料作出的推论,鲜少着眼於模糊的《魏志·倭人传》的分析,所以邪马台国的位置尚未有定论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邪马台国的位置推理就应该是根据文献来解释的,那些牵强附会的遗迹或遗物等不过是补充资料而已。

因此,邪马台国的争论便陷入了固定模式的迷宫当中。既然主张邪马台国存在过的最初发源处《魏志·倭人传》并不符合事实的话,那么说得武断一点,想确定邪马台国的位置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本来在《魏志·倭人传》中根本就没有「邪马台国」这个名称出现,被记载下来的只有「邪马壹国」这个名称而已。如果是「邪马壹国」,发音就是「YAMAITT,出现两个母音相连的情况;然而古日语中是下可能有两个母音相连的,所以有人认为可能是把「台」误为二豆」,结果「邪马台国」这个臆测而来的名称於焉诞生了。

一切都是源於臆测。就常识而言,结论是,想确认邪马台国的位置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而……

*

不论是邪马台国或卑弥呼,都被一层永远的神秘面纱所覆盖—所以自己才能一直爱着卑弥呼吧?就因为裹着「谜」这层至高无上的外衣,所以卑弥呼看起来才会如此地美丽。就因为裹着「谜」这层永世不灭的外衣,所以……

梦彦现在确信,卑弥呼是从遥远的太古时代跨越时光之河选中了自己。

卑弥呼选择绪华梦彦为永远的配偶,为了让自己不朽的生命更形确实而坚固—

在成为历史作家之前,梦彦曾经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对卑弥呼的爱是一种偏执的妄想。然而,他在担任编辑时认识了老婆秘美子,从她身上找到了卑弥呼的影子,在那之後,迷惘被驱散,只剩下雨过天青、为梦幻所笼罩的无限感动。

—卑弥呼需要我。我一直深爱着的女人同样需要我。

结婚之後,梦彦从来没有跟秘美子行房过。婚姻不过是束缚秘美子的一把锁而已,梦彦怎么能够和身为卑弥呼的化身、俨然偶像存在的秘美子做肉体的结合呢?

就因为「谜」这层外衣是不能撕破的,所以才能保有「谜」的魅力。当「谜」不再是个「谜」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化为形骸的「现实」这种令人作呕的替代品而已……

邪马台国的争论之所以到现在依然人气不坠,也是因为「谜」是绝对无法解开的。一旦真相大白,就意谓着邪马台国和卑弥呼的永恒生命於焉中断。

梦彦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在比永远更完美的永恒时光迷宫中和卑弥呼结合,才是梦彦的宿愿……

所以梦彦不敢在着作当中揭开邪马台国的秘密。他绝对不能以小说的形式写下邪马台国的真正所在、卑弥呼究竟是什么人物等等他所知道的事实。

*

过了花甲之年时,梦彦相信时机已到来,於是,他开始着手写邪马台国的小说。

小说的内容不是揭开邪马台国之谜,而是以邪马台国为舞台,以卑弥呼为主角的故事。之前那段漫长人生当中,蓄积在自己脑海中对卑弥呼的想像,如爆发的火山一般驱使他日夜振笔疾书。

当写满了一千张稿纸的大作《邪马台国之谜》成为畅销书时,梦彦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是没有意义的,於是他流着泪拥抱了秘美子。梦彦明确地感觉到,借用秘美子这个肉体的恒常存在,卑弥呼和自己越过一千七百年的时光互相感受着对方。

邪马台国的第二部作品《邪马台国的秘密》,是一部用了超过两千张稿纸写成的超级钜着。各大书评、报章杂志誉为其毕生之大作而引发热烈的风潮,创下远比前一部作品更好的销售纪录。

以《邪马台国的秘密》获得推理作家协会奖的梦彦出席媒体举办的记者会,记者会上宣称邪马台国的第三部结局作品将会是他赌上自己人生的作品,使得书迷们大为兴奋……然而,最高兴的莫过於他本人了。

卑弥呼正在看着我。我未来的妻子一直在旁边看着我。

我不是为其他任何人写的,我是为了卑弥呼而写故事的。

他打算在完结篇《邪马台国的真实》的序言中这样写着:

——本书献给一直守护着我的卑弥呼。

他经常会产生错觉,觉得他对卑弥呼的爱膨胀得比地球还大,几乎可以吞噬整个宇宙。

梦彦彷佛发狂似地执笔写作。他再三推敲,现在正要着手写下《邪马台国的真实》的最後一章。这部作品是用来纪念卑弥呼和自己的结合,他打算在这部作品的最後一章以间接的方式,模糊地写下邪马台国和卑弥呼之谜的解答。

此刻握着笔的手在出汗,梦彦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只要这部作品能够出版,我的肉体即便毁灭了也无所谓;因为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进入作品当中,和卑弥呼一起度过永远的时光……

他真的这么想。

*

绪华秘美子度过一个不成眠的夜晚。

长年相互扶持的丈夫——虽然隐约透着谜样的色彩,然而一直给她无穷尽的爱的丈夫——赌上一生、长达三年的大事业现在正要走上落幕的关键。

秘美子并没有完全依赖丈夫生活,她有自己的兴趣。虽然彼此的生活并没有很密切的交集,然而到目前为止,两人之间并没有产生多大的问题。

秘美子的兴趣是编织和画画。她下是很喜欢看书,然而,她却看过梦彦所有的作品,而且为作品所散发出来的热情所震撼。对丈夫,她总是抱持着骄傲和爱慕,而且又尊敬异常。

因此,在丈夫即将攀上人生最高峰的现在,她也觉得自己为一种异样的澎湃情绪所包围。她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放下编织的东西,再度看着丈夫的着作中最受好评的两本书《邪马台国之谜》和《邪马台国的秘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已经连细节都熟得不能再熟了,然而现在重新阅读起来还是那么地舒服。

是不是因为经由这两部作品可以感受到丈夫的爱意呢?感受到丈夫透过这个叫卑弥呼的主角所奉献出来的、对秘美子几至狂乱的激情……

凌晨四点左右,秘美子拿着日式点心和烘焙茶到书房去,只见丈夫凝视着窗外阴暗的夜色,叼着一根菸。

「你在休息啊?」秘美子问道。

梦彦回过神来,露出他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

「恩……就快了,待会儿就要写最後一章了。」

「请加油罗。」

秘美子鼓励着丈夫,梦彦点点头,回了她一个明确的讯息—她从丈夫的眼神中感受到明确的「爱」,身体因为那几近恍惚的感情而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世上有几个女人能获得丈夫如此的挚爱呢?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真的……活着真好。

之後过了两个小时。

整个宇宙空间和无限的寂静拥着绪华梦彦的住宅。

连「住宅」都彷佛在祝福绪华家大家长的未来—必定会到来的成功—似地屏住气息,持续保持无声的寂静。

《邪马台国的真实》可能会成为本世纪最好的小说,而完成这个故事的时间逼近了。

秘美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那种在因缘际会之下得以见证历史性的一瞬间的感动,使得热血在她体内澎湃汹涌着。

*

古桥勇二的心头因为前所未有的庞大期待而充盈。

对於计程车司机的客套话,他只是冷冷地回应着,适度地左耳进右耳出。勇二在家里最喜欢饮用南阿尔卑斯山的天然水,每当他饮用时,就会想起天然水的产地—山梨县北巨摩郡。绪华梦彦的住家正是位於可以环视南阿尔卑斯红石山脉的绝世美景的位置上,一想到那座屋子里正等着自己的原稿,他就坐立难安。他一心只期盼着计程车能尽早抵达绪华宅邸。

勇二一直很喜欢看书。他向来各种书籍来者不拒,那种寻求杰作的心情,就好像漫步在摸不清方向的深浓树海当中,走在交错於树林之间的兽道,倏地环视四周—找到杰作时那种到达幸福顶点的感觉,总让读者有一种彷佛在树海当中徘徊了几天然後找到出口似的感动。

能够看到这本书真是太好了—他鲜少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机会就宛如海底捞针般那么地微乎其微。正因为如此,在找到冠绝古今的杰作时的那种激动也就相对地强烈。能活到现在真是太好了,能有机会看书真是太好了——偶然遇到让人有这种感觉的杰作实在太让人感动了,而这种感动,只有曾经在无边无际的书海中徘徊的人才能体会。

一定有看头—能让人有这种评价的作家只有寥寥几个,大概连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数不满吧?就勇二所知,像绪华梦彦这种伟大的才华,正是极少数的作家才能拥有的。

老实说,在出版邪马台国三部曲之前,勇二对绪华梦彦的评价是很辛辣的。然而,当他以书籍编辑的身份接下邪马台国系列的作品之後,他重新认识作者,再回头看过他的作品,发现该作者之前所发表的作品都是由一个主题和精神所贯穿写就的极致故事—他为自己的愚昧感到羞耻。

《邪马台国之谜》还有《邪马台国的秘密》,让连自称是书籍达人的勇二都产生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兴奋和感动。这两部作品超越了小说的架构和历史小说的领域,拥有彷佛连悠长久远的时间洪流都蕴含在其中的包容力与美感—还有规模壮大的故事背景。

看完《邪马台国之谜》时,勇二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只是茫然地凝视着书本的封面。而阅读《邪马台国的秘密》时,他本来以为应该已经免疫了,却还是被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尖叫出声、想开着爱车在夜晚的街道上狂奔的感动所驱策着。

《邪马台国之谜》卖出了一百五十万本,《邪马台国的秘密》则卖出了两百四十万本,创下出人意料的销售成绩……用了三千张稿纸写出来的、万众瞩目的最新作品《邪马台国的真实》,恐怕会突破三百万本吧?

然而,老实说,对勇二而言—或许不像是编辑该有的想法—销售成绩的好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早看到全日本所有爱书人所垂涎的《邪马台国的真实》。这件事当然让他感到喜不自胜。

—接下来会给我什么样的感动呢?堪称是日本国宝的那个大器晚成的大作家……

只要是与绪华梦彦的作品相关的事情—尤其是与邪马台国系列相关的事情,他的期待从来没有落空过。绝对不会。

绪华梦彦的邪马台国系列完结篇,一定会给人超乎期待的感动。

一想到自己可以两手拿着珍贵原稿,勇二的身体就因为过度的亢奋而打着颤。

计程车爬上被晨雾掩盖的山路……前方可见绪华梦彦的宅邸了。

*

铃铃铃……

计程车停车之後数十秒,响亮的铃声划破了深层的静寂空气。

是古桥先生—啊,比预定时间早到了三十分钟。

秘美子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上午八点三十分。一向不会和约定时间有十分钟以上误差的古桥勇二,今天却提早三十分钟到达,证明了他有多么期待《邪马台国的真实》。

秘美子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玄关。

铃铃铃……

绪华梦彦连门铃响都听不见。最後一章刚刚一气呵成写完了,他慢慢地将笔放到写上「完」的稿纸上头,脸上洋溢着无限满足。完成三千张稿纸的钜着的成就感,使得他的脸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点起一根菸,无限陶醉似地吐着烟。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宽广的庭院和扩展在庭院对面、峰峰相连的群山,形成一副庄严美景。

—结束了。如此一来,卑弥呼跟我终於可以结合在一起了……永远地……

他拿起塞满了菸蒂的菸灰缸,将菸灰倒进塞满一团团稿纸的垃圾筒里。他把菸搁在菸灰缸边,紫色的烟雾缓缓地舞动着,宛如祝福着梦彦的新生一样。

这时梦彦才发现起居室那边传来谈话的声音。

古桥来了吗?没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写稿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唉……无论如何,稿子能如期写完真是太好了,古桥来得真巧。

绪华梦彦正待回头的瞬间……

*

秘美子和勇二轻声谈笑了一阵,秘美子请他坐到起居室的椅子上。勇二将皮革制的黑色包包放到沙发上,说了一声「我先去跟老师打声招呼」,很客气地婉拒了秘美子的好意。

勇二的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再明显不过了。秘美子和他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两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邪马台国的真实》完稿,希望看到原稿的瞬间赶快到来。

「老公,古桥先生来看—你……」

「老师,好久不见—了……」

敲了敲书房的门,往室内探头的两个人话尾都不自觉地消失了,彷佛被吸入半空中一样地消失了。

绪华梦彦的书房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长方形房间,两边的墙上排放着书架,包括邪马台国相关的书籍在内,大量的书籍紧靠在一起摆放着。门的正对面有一个可以环视宽广的庭院和对面南阿尔卑斯山的镶嵌式大型玻璃窗。

书房里那张华丽的皮革椅上,坐着一个「像是」大作家的东西。

坐着刚刚才与脑袋分离的绪华梦彦的身体……

书桌上面放着几堆稿纸。

梦彦的脑袋滚落在稿纸堆上,正好将一堆稿纸给崩散了。稿纸被血水染得鲜红。

菸灰缸里搁着一根正燃着的菸,烟还徐徐地飘着。

「老师—绪华老师!」

勇二子弹似地跑向绪华梦彦的尸体。

看到被尸体和血水染红的稿纸,勇二露出悲怆的表情。他的心情简直遗憾到极点,让他几乎要痛哭出声了。

我到底是为老师还是原稿的死而悲哀啊?他茫然地这样想着……

哆—後头响起一个物体倒地的声音。

勇二现在必须去救起那个昏死过去的作家夫人。

「师母!请您振作一点!」

勇二抱起秘美子,忽然,他环视着室内。

——太奇怪了。

犯人是从哪里进入这个房间,又是从哪里跑走的?这个房间不就是一个密室吗?难道说犯人就像放在菸灰缸中的香菸所冒出的烟雾一样,凭空从室内消失了吗?

绪华梦彦的书房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第七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早上

置绪华梦彦性别:男年龄:六十六

身高:一五九体重:七十三

血型:O职业:历史推理作家

尸体发现现场:山梨县

密室的暂称:书房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自宅的书房内遭斩首杀害。

②书房的出入口只有一扇门,窗户走嵌死的。

③被害者的夫人在凌晨四点之後就没有看到丈夫,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④被害者的夫人从凌晨四点到发现尸体时为止,都在可以看到书房门板的起居室里看书。

⑤发现尸体时,书桌上的菸灰缸还搁着一根抽了一半的菸,从滤嘴上验出了被害者的唾液

和指纹。

⑥现场周边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⑦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柒」——

1

「三个赌博」

喀哆!保龄球落在地板上。

在保龄球馆特有的吵杂声中,不知道为什么,笨重的撞击声听起来格外鲜明响亮。

点唱机(雷射点唱机)中点唱的热门畅销排行歌曲,和保龄球瓶弹跳的声音融为一体。在这种杂乱的音浪中,却能理出某种秩序。在球道上方的电视画面中,歌手带着陶醉的表情热情地唱着歌。

那是去年人气爆红的摇滚乐团「WIN」的女主唱—莎玛·亚樱。她唱的歌是去年平安夜才刚刚发售的新曲「WINTER★WINDOW」。歌曲充满活力的节奏和令人不悦的气氛莫名地调和,流泄在球馆里。

「喂!那、那个……!」

有人发出惊叫声,随即保龄球馆内的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一号球道。

诚如小说中的惯用手法—真的……就像看着慢动作的影像一样。

本来正准备要把保龄球丢出去的青年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朝着球瓶的方向逐渐倒了下去……

青年丢出去的球咕噜咕噜地往後方滚去。哆—球撞击在墙上停了下来。

倒地的青年身体上不见头颅,白色的羊毛毛衣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密室捌」。

这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完全没有一丝丝生命的痕迹,彷佛一具人偶。

然後,更可怕的是,他被砍落的头颅—棵如保龄球一样浑圆的头—咕噜……咕噜地……慢慢地一边旋转一边在球道上滚动着。现场引起了一阵骚动,骚动的规模渐渐地膨胀扩大,时而从远处的球道上响起女性短促的惨叫声;过了不久,馆内的人便形成了一道人墙围住了一号球道。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握着撞球杆的男人,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倒地不起的那具身体,从颈部切口流出来的血水呈放射状在球道上漫了开来,甚至流进了球沟当中。

血迹彷佛指示着脑袋滚动的轨迹似地,一路拖向球瓶……

血迹经过球道的中心,笔直地指向十支球瓶。当滚动的脑袋即将撞击到球瓶时,保龄球馆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喀咚—喀咚!

球瓶被滚动的脑袋慢慢地推倒,一支一支地倒下来。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

当脑袋消失於黑暗当中时,立着的球瓶一支也不剩了。

是一记漂亮的全倒。

一个反戴棒球帽的少年,因为这太过强烈的冲击,一双膝盖一软瘫在地上。

几秒钟之後,保龄球的取球口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但出现的是一颗脑袋,而不是球。

那是一个……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吐了出来的青年的脑袋。

*

珑泽宗树正要把球丢出去的那一瞬间,觉得後脑勺遭到猛烈的冲击。

视线瞬间跌落在地上,作了九十度的旋转。

喀咚!

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听到後头响起自己把球丢出去的声音。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球非常流畅似地撞击在涂了油的球道上。

……好滑溜的感觉。脸上沾到油了。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他看到保龄球馆的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看到自己从投球姿势变成倒卧地板上的那具没有头的身体,宗树下由得眨了眨眼睛。

我死了吗……我已经死了吗?

那是发生在一刹那闾的事。

那瞬间之前,宗树满脑子只想来一记全倒,做好了投球的姿势。

那是……

「喂!那、那个……!」

他听到远处传来某人的惨叫声。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是谁砍掉了我的脑袋?我不愿承认,可是那好像是事实。

宗树奋力地挤出声音求救,然而喉头只是咻地鸣响了一声,没办法发出声音来。声带大概被切断了。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其他球道上球瓶倒下来的声音停止了,只有宗树喜欢的「WIN」的排行歌曲在空间中回响着。

宗树第一次了解被打落世界底部的感觉。

颈子好热,有一股彷佛燃烧似的炙热感。才刚觉得凝缩的血掖集中到头顶,下一瞬间却又觉得血液哗的一声,宛如碳酸饮料的气泡消退似地扩散,化为尘烟。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宗树发现有很多人远远地围着一号球道,正看着他。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在他人的眼中,自己的不幸竟然只是别人观赏的东西,这让他实在难以忍受。然而,那股无处宣泄的愤怒,却彷佛空气从气球中泄掉一样消逝了。

紧跟在炙热之後涌现的爽快感,正慢慢变成阴郁的黑暗。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视线在旋转—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脑浆在脑袋里面咕噜咕噜地旋转着。

沾附在脸上的油也下算什么了,只是有一股强烈的晕眩感。

黑暗的布幕从视野上方落下——

就在所有的事物消失之前,宗树看到眼前的球瓶。

—能打个全倒真好。

最後那一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如此现实的事情。

*

球瓶猛烈地弹跳起来,但是却留下两边的两支球瓶。是站卫兵的技术球。

名仓定信用右手紧握的拳头用力地敲上左边的手掌。

他恨恨地看着剩下的那两支球瓶,然而球瓶依然四平八稳地站在球道上,理所当然似地文风不动。佐代子把最近正蹒跚学步的信广抱在膝盖上,笑着对他说:

「这么看来是我赢了哟……老公,今天的晚餐就有劳你了。

这是保龄球馆里面的第一个赌博—名仓夫妇拿晚餐的享用权作为今天最後一局球赛的赌注。

唉,会做半调子的料理就是会落得如此下场。算了,做饭这件事本身算是个转换心情的好方法,但是输给佐代子这家伙却让人感到生气。

在第十局,如果没有掷出个两球以上的全倒的话,佐代子就赢定了。非得掷出两球全倒或一球全倒才行……可能是因为这种压力的关系,使得他把球瞄得太正中央了。定信戳戳信广的脸颊。「啊噗—」信广可爱的右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指头。「话又说回来,老公,你今天怎么老是打站卫兵啊?」打出球瓶分站在球道的两端的站卫兵,想来个全倒就难了。定信将内心的憾恨隐藏在厚厚的脸皮底下,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谁叫现在是正月呢……这算是我对平常辛苦做家事的老婆的一片爱心啊。老实说,我已经好久没拿菜刀了,还满想念的。」

「唉哟,真是死性不改,不肯认输却爱说这些刺耳的话,就算当了一岁孩子的爸爸还是一个样。」

「还没像一岁孩子的妈那么严重。」

佐代子耸耸肩不再说什么,信广坐在她的膝盖上,一边发出「啊帕帕」的奇怪声音一边笑着。

定信轻轻地转了一下脖子,松弛一下紧绷的肌肉。他轻轻地拿起被送回取球口的十五磅重的球。

就算没办法将两支球瓶都打倒,至少也要准确地打倒一支来保住颜面。他慎重其事地锁定稳坐在球道前方的球瓶。

就在这个时候……

喀咚!

不知道是哪个轻佻家伙把球掉在地板上的声音,使得定信更加紧张。

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定信现在所站的位置是在第四球道,因为第二和第三球道都是空的,所以掉球的人应该是在一号球道掷球的青年吧?

定信轻轻地把脸转向左边,瞬间眼睛惊愕地睁得铜铃大。他的右手抱着球,左手指着一号球道。

「喂!那、那个……!」

佐代子的视线循着丈夫的手指看过去,不禁发出短促的惨叫声。

「啊噗?」信广一边天真地笑着,一边交互看着像化石一般僵硬的父母。

*

并排着三十个球道的球场旁边是一块很大的空间,各摆着三台撞球台和桌球台。再旁边则有柜台、游戏场、洗手闾、点唱机、鞋柜、各种自动贩卖机—果汁、霜淇淋、速食食品—等等。

在撞球台边和损友赌花式撞球取乐的吉野剑兵,正拿着球杆,以杆尾戳着地板。

游戏规定不能直接打七号球,因此他按照顺序,先将二号球、三号球打进球袋。接下来就是问题了,因为六号球和八号球的阻隔,要正中四号球似乎得费一番工夫。

如果能够巧妙地利用胶垫的反弹力,其实要打四号球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很明显的,那需要像把线穿过针孔一般的稳定控制力。

「哪……伤脑筋了吧?这位新手?」戴着细框眼镜、身材高瘦的高见泽健用戏谵的语气冷嘲热讽着。

「你很罗嗦耶,高健。闭上嘴巴仔细看着!」

高健是剑兵对高见泽健的昵称。剑兵为了转移注意力,用巧克磨了磨球杆顶端。高见泽健兴致盎然地看着在撞球台四周绕了一圈的剑兵。在第一球道掷球的青年身影映入剑兵的眼帘,然而当时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说起来,你要向我挑战还早了十年呢—哪,赶快失误换我来吧!换成我,我一口气就可以把九号球打进球袋。」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哼,你等着瞧吧!我可也看过了所有的《BreakShoot》呢。」

所谓的《BreakShot》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的撞球漫画。

「那终归只是漫画吧?漫画就是漫画。」

「你不懂吗?漫画可是有用得很呢。」

瞄准了目标之後,剑兵弯下腰,架好球杆—既然可能性那么低,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线穿过针孔了。

「这一球就可以让我把你平常就不怎么沉重的荷包给刮个精光。」

这是保龄球馆内的第二个赌博—

剑兵努力地装出强硬的态势,集中精神。

「那可真是有意思了。」高见泽始终带着自信的表情。

剑兵将球杆轻轻地往後拉,然後奋力推出去!

喀哆!

後头的球道上好像有人把球掉到地板上了,然而这两个人哪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这种事?球一直线滑出,穿过六号球旁边,在胶垫上一个反射,把四号球打进球袋里。

咻—高见泽吹了一声口啃。

「你的运气还是一样好啊。」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错愕。

这时背後响起一个男人的叫声。

「喂!那、那个……!」

发生什么事了?

剑兵好整以暇地对高见泽眨了眨眼,把头转过去看着保龄球球道。

一号球道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一步、两步,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过去。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一个没有脑袋的尸体倒在一号球道上。血水扩散在球道上,在球道上滚动的下是球,而是脑袋。

不久之前,我将四号球打进球袋之前……那小子确实还活着的。发生什么事了?还有,犯人呢?

一号球道,还有球道旁边剑兵他们的撞球台,位於「StarBalls」二楼的一角。杀害在一号球道掷球的男人的犯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又消失於何方呢?

旁边的二号、三号球道上都没有人,四号球道则是一对带着幼儿、看起来像夫妻的男女。然而一号球道和四号球道相隔有些距离,不可能在一瞬间移动的;而使用旁边的撞球台的也只有剑兵他们。

如果犯人接近一号球道的话,就在旁边的剑兵他们应该会注意到的。

怎么回事?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剑兵,怎么了?」高见泽以焦躁的声音喊着。

「你也来看一下,高健。我真的搞不懂……」

高见泽来到剑兵旁边,见状愕然。

「那是什么东东啊?是电视台的整人游戏吗?」

*

基於全然的巧合,当时保龄球馆里进行着三个赌博……

在保龄球馆里的第三个赌博—

「喂,阿勇,可别忘了我们的赌约哦!」

北条勇太郎正要走出洗手间时,和松波大擦身而过。松波大以锐利的视线俯视着个子比他矮一个头的勇太郎,眼中充满了自信的色彩。

「……怎么可能会忘记呢?事关夕真呢。」

「那就好。你就卖力地祈祷自己得到不可能会得到的胜利吧!」

勇太郎以坚定的语气叫住了正要走进洗手间的阿大:

「——阿大!」

鲜少有人叫阿大的本名「松波大」,甚至是他的父母—念小学时,到阿大家玩的勇太郎大吃一惊,因为连为阿大取名的他的父母,也都叫自己的儿子「阿大」

「干嘛?」阿大嫌烦似地回过头来。

「有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什么事?说说看吧?」

「你是从哪里学来换妻这种专用语的?」

「嘿……」阿大觉得有趣似地露出苦笑,「……原来是这件事啊?资讯的来源自己去找吧!你已经不再是小学生了。」

今天的比赛要是我赢了,就别再对雨宫夕真有非份之想—提出这个规则的是勇太郎。当阿大提出拿某个东西来作今天比赛的赌注时,勇太郎一时兴起,就提出了这个建议。阿大一听欣喜万分地笑着说:

「如果我赢了的话,咱们就来换妻。」

「—换妻!那是什么东东?」

「就是夫妻交换伴侣的意思。」

也就是说,阿大提议把勇太郎的女朋友和自己的女朋友交换过来。勇太郎坚称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然而口才绝佳的阿大却坚持不让步,「是你自己说要赌的。」结果阿大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勇太郎答应,要是阿大赢了,就交换彼此的女朋友一天。

勇太郎将棒球帽前後反戴,为自己加油打气。他想让充满自信的阿大跌破眼镜·。

不管是课业或者运动,甚至是打架,勇太郎总比不过阿大。然而,保龄球的技术就难分轩轾了,勇太郎想。

怎么能把夕真让给像阿大那样的野兽呢?

念小学时,勇太郎和阿大的关系比现在好上许多:但是等到升上国中、和女老师发生关系之後,阿大整个人就变了,他满脑子就只想着性。

「是她主动诱惑我的—」和女老师前往宾馆的第二天,阿大很得意似地说道。自从自觉拥有身为「雄性」动物的魅力的那天起,阿大就变了。他的兽性完全显露出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跟学姊或同年级的十个以上的女学生发生关系,似乎总以下半身而不是颈部以上的脑袋来思考问题。

事不关己时,勇太郎大可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情不予理会,然而看到阿太对自己才刚刚开始交往的夕真也心怀不轨,勇太郎岂能坐视不管而含泪入眠呢?

勇太郎最近极度轻视把个人性欲看得比友情还重要的阿大……然而另一方面他又隐约有一种不安—或许年纪稍长之後,大家都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或许自己也会步上阿大的後尘。阿大目前所在的位置或许就在自己人生的延长线上。想到这里,勇太郎不禁对「人」这种生物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就结果而论,自己不正是跟沉溺於交配的虫或动物一样吗?这种想法使得少年感到极度地空虚。

勇太郎很怕阿大。他怕那个和不良集团挂勾、渐渐和自己的印象越离越远的阿大。别说阿大的背後还有素行不良的学长们撑腰,就算他们一对一单挑,勇太郎也不可能打得赢他。再说阿大也不是可以用道理讲得通的人……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阿大却对他下了这么大赌注的挑战书。他不能不怀疑,没有多想就跳上去的自己根本就是掉进了阿大的狡猾陷阱。

万一夕真被抢走的话,自己恐怕会哭得死去活来吧?既不能抵抗,也无计可施—一定会这样。

喀咚!

彷佛一块石头投入喧闹之泉当中,荡起寂静的波纹。

那个声音宛如穿透了喧闹,传进勇太郎耳里。不知道为什么,勇太郎莫名地在意那个声音的出处。

非比寻常的声音……他有这种感觉。

有人把球掉到地板上,但他觉得事情不只是这么单纯。他把脸转向声音的来处,於是他看到了——

没有脑袋的身体和流散在球道上的血,以及滚动的声音。

「喂!那、那个……!」

有人这样尖叫,众人的注意力随即集中到一号球道。

一号球道被跑过去一探究竟的人们给围成了一道人墙,勇太郎站在人墙的最前头。

当头颅打倒十支球瓶时,勇太郎只觉全身的力量都流失了。

他的两只膝盖跪在地上,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肩膀彷佛被巨人的手压住似地,让他连站都没办法站起来。

「死亡」这个概念的重量,有生以来第一次压上少年的双肩……被插入平淡无奇的日常景象中的唐突的「死亡」印象,让勇太郎打从心底感到惊怖。

突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为阿大或夕真而苦恼实在太愚蠢、太可笑了。

—这就是死亡。这就是在我们奋力爬升的阶梯的最上层,张着大嘴等着我们的黑暗的真面目。

少年此时第一次遇见了「死亡」。

而且,他被打垮了。

*

球道上方的电视中,唱完歌的「WIN」女主唱亚樱的脸,显得格外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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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凉院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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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中午

署龙泽宗树性别:男年龄:十七

身高:一七二体重:六十四

血型:AB职业:高中生

尸体发现现场:静冈县

密室的暂称:保龄球馆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StarBalls」的一号球道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在距离保龄球馆里的其他人稍远的位置掷球。

③虽然现场的视野非常良好,然而却没有人目击有可疑人物接近被害者。

④现场周边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部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捌」——

密室九恶梦的逆转密室

「命运的三个选择」

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下午三点——

铃木俊治刑事部长在警视厅记者俱乐部里举行记者会。

刑事部长针对从一月一日起连续发生的、可能出自同一个犯人之手的杀人事件发表官方声明。他表示,八件杀人事件的状况都极为类似,根据案发现场的几项证据,警方认为是同一个犯人所为。

以下几点为警方的根据:

(一)所有的被害者都走被斩首杀害的。

(二)根据脑袋的切面伤口可以推断,每一个事件的凶器都是同一种类。

(三)每个事件的现场都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四)脑袋的切面有生命迹象,可见所有的被害者都是在存活的情况下被斩首。

(五)所有被害者的背上都被人用被害者本身的鲜血写着「密室」。

(六)「密室」这个具有特徵的文字都是出自同一个笔迹。

(七)被害者遭杀害的现场都处於足以界定为密室的状况。

……警方并没有公开所有的资讯,而是隐瞒了写在被害者背上的「密室」两个字底下还有几个大字的事实。

类似这种悬疑离奇的事件,多半会有一些变态之类的人会主动出面表明「我就是犯人一,此时为了分辨犯人的真伪,警方会将只有犯人才会知道的现场状况作某种程度的隐瞒,这是搜查过程的常识。

一月一日凌晨零时一分,各媒体、警察厅、JDC(日本侦探俱乐部)的传真所接收到的「犯罪预告状」,会不会就是犯人所发出的?对於这个问题,铃木刑事部长只简短地回答:是有这个可能性。

之後「密室卿是什么样的人?」「搜查人员解开密室诡计了吗?」等等的问题相继提出,然而铃木刑事部长依然面不改色,慎选措词来应对。

他的声明是,既然不能证明传送「犯罪预告状」的人和犯人是同一个人,就不能把犯人称为密室卿。此外,搜查人员并不认为现场是处於密室状况。

这场记者会的召开,事实上就意谓着禁口令解除了。

持续进行情报收集、已经开始自行搜查的媒体,利用电视和晚报,全面以耸动的方式报导密室连续杀人事件。

*

「犯罪预告状」被拿来在电视萤幕上播放。

主播以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念着稿:

「犯罪预告状。今年在一千两百个密室当中,将会有一千两百个人被杀。没有人能够阻止……密室卿。」

於下午四点举行的首相记者会也加强了事件的重要性,各大报的晚报和报导节目的头条新闻都与密室连续杀人案有关。

此外,铃木刑事部长不动声色的态势果然还是没有获得该有的回报—仍然有四家报纸和三个报导节目都以「密室卿就是犯人」的标题来作报导。

下管转到哪个频道,都在播报密室连续杀人的新闻。有些节目企图在被害者之间找到某种关联性,甚至有些节目还特地找来专家企图描绘出犯人的形象。

某个节目展示了被害者的一览表,呼吁观众一起推理。还有几个节目呼吁观众透过电话或传真的方式,表达自己希望今後警方朝哪个方向进行侦查。

图156

一希望不会再增加被害者……」主播的严峻表情掺了几分演技,要求观众提供协助。

目前最有力的解释是,这是变态狂所犯下的随机杀人案件,每个节目在最後都不忘提醒观众千万要提高警觉。

「如果真的是随机杀人,那么下个被害者的身份完全无法预测。为防万一,请各位观众务必要注意。请不要忘了关好门窗……」主播嘴巴上是这样说着,但自己也知道听起来很嘲讽。对方可是在密室当中杀人的密室卿呢。

关好门窗不就等於是反过来邀密室卿前来杀人吗?

由於媒体不余遗力地大肆报导,不到半天的时间,「密室卿」的名字和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就已经传遍了日本全国各地。

一般而言,一般观众对於新闻这种东西,就因为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所以才能放心地观看。然而在这个事件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置身事外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被害者。这一点困扰着人们的心房,使不少人为之感到不安和害怕。

利用谜样的密室诡计杀人的杀人狂目前仍然逍遥法外,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被害者。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平常心是很难的。

照理说,遇到杀人案件,人只要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没事了:但是在这个事件当中,这个常识是不适用的。

因为密室卿是在密室中杀人的……

而在这个世界上,想找出不能定义为密室的场所实在是难上加难—

总之,大家等於是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的密室、无处可逃的世界……

整个社会渐渐地为一层阴暗的气氛所覆盖。

既然连犯人的动机以及被害者之间的关联都搞不清楚,只好把这个事件视为变态狂所犯下的随机杀人案件了。然而承认这点却也相当可怕—自己可能就是下个被害者。

这是除了密室卿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的事实……至少就目前来说。

*

梶真菜魅以及三个女儿对密室连续杀人的报导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是相反的,梶义雄却感到恐惧。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成为被锁定的目标—这种深度的惊恐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

从梶家的二楼窗边可以看到外头的黑夜—在黑暗中有没有一对窥探着这个家庭的眼睛呢?那对闪着金光、寻找猎物的眼睛藏在什么地方呢?

当他抱着这种心态凝神注视着黑暗当中,就不由得感觉到每个东西都好像是拥有生命一样。刚刚黑暗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蠢动?是不是有人藏身其中?诸如此类的臆测不断从心头升起……

义雄一直以来都有个习惯,他会推测未来失败的可能性,然後再慎重地踏上人生的每一步路。他认为自己是因为这样,才能如此顺利地走到现在。

没什么脑袋的真菜魅只会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你神经质一点倒无所谓,但要是太过度的话可会伤害你的胃哦。」义雄对人生的看法是比较悲观的,相对的,真菜魅却是乐观得不得了—或许就因为彼此的个性互补,所以两人才能处得那么好吧?

他不认为自己的性格是一种缺失,甚至他觉得这到目前为止算是一种优点,因为成功最大的秘诀就是不失败。

如果是在单身的时候——如果是在梦想着将来会成功、埋首学习厨艺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忧心了……然而,身为梶家一家之主的义雄现在却必须为一家五口担心。万一义雄被杀的话,四个家人恐怕就无处可去了吧?

——不,现在不是担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万一自己死了的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得为家人想想……

老婆和三个女儿,失去其中任何一个人,你能承受吗?你能承受失去已经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挚爱家人,承受幸福的生活产生龟裂吗?

义雄这样扪心自问,答案是很明显的—自己可能受不了。而且心中的那座桥若是倾颓,只会悲惨地留下一堆瓦砾。

从前当人夥计时,义雄辛辛苦苦地存下一笔钱,十年前他利用这笔钱以及向银行借来的款项,好不容易拥有了一家属於自己的店。虽说十年如一日,然而事实上那仍然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采用最新潮的装潢、设计出开放式的空间、留意全新的服务模式作为出发的号召,或许是义雄的人生当中最冒险的时候。

当时正值长女麻魅出生、跟银行贷款之际,他的心境如同没有退路的老鼠一样。一想到未来的人生,他只有破釜沉舟了。

不知道是因为一直步步为营,或者是义雄有先见之明,总之「梶牛排屋」为所有年龄层的顾客所接受,获得意想不到的好评。

那道明知没创意还刻意安上难听名字的餐点—萨比牛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成了店里的招牌,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开店所得的利润不但丰厚,而且连贷款都已经还清了。女儿一共生了三个,和许多熟客也建立起关系,义雄知道自己顺利地挤进了成功者的行列当中。

目前他在距离餐厅五分钟脚踏车程的地方拥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接下来只剩下和房贷的战争了。然而根据之前顺利偿还贷款的经验,义雄拥有无比的信心。只要不过度自信、小心翼翼避开失败、踏踏实实地前进就不会有问题了……即使成了一个小有成就的人,义雄始终没有忘记初衷。

一切应该都会很顺利的。

*

根据电视的新闻报导,密室连续杀人很可能是变态者所犯下的随机杀人案。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被害者真的没有共同点吗?记得有本书上写着,狂人也有狂人自己的规矩。看似随机选上的被害者之间,真的就没有某种秩序存在吗?

如果自己或家人符合「密室卿」的规矩的话……

如果被密室卿锁定的话,自己能应付得了吗?这种事跟在带骨牛排上撒大蒜是不同层级的事情,一个失误,自己就会成为对方的料理。

如果至少能证明自己一家子是安全的话—如果能搞清楚密室卿可能的规矩的话,或许就能减轻一些不安……

—对,凶杀现场呢?凶杀现场分布在各都道府县,乍看之下彷佛没有什么原则,可是,如果能找出当中的秩序或模式呢?

京都府→兵库县→鸟取县→冈山县→广岛县→长野县→山梨县→静冈县……

应该有某种法则的。是名字吗?头一个字是什么?方位?然而从各方面来研判都没有共同的准则。

搞不懂。到底是根据什么顺序啊?

犯人……密室卿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黑暗笼罩,夜已深。思绪毫无目标,彷佛在迷宫中打转一样。

义雄连打个盹儿都没有,想到可能出现的各种揣测中的失败,他就不寒而栗。

要不是密室卿对自己的预告忠实得让人觉得可怕,自己大概也不会不安到这种地步吧……

『今年在一千两百个密室中有一千两百个人将会被杀—」

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将一千两百用三百六十五去除的话,所得是三·一O五;也就是说,如果密室卿要实现自己的预告内容,他一天至少也要杀掉三个人。平均一天杀三个人,加上其中一百零五天杀掉四个人的话,刚好就一千两百人了。

一天杀三个人……

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不要说一般的杀人手法,更何况密室卿还得制造出密室的状况。

然而……

让人害怕的是,密室卿一天要杀掉三个人,而事实上,他确实如预告的内容一样持续杀人—这个事实提高了原本隐约的下安,唤起了带着寒意的颤动,这也是下容否认的吧?

一月三日就快结束了,目前的牺牲者有八人。

三(天)乘以三(人)是九,扣掉八是一……

也就是说,今天晚上还会有一个人遭杀害。

在跟自己置身的夜晚同样的漆黑天空下,密室卿现在正在日本的某个地方—

*

一幕明确的影像浮上脑海。

一个模糊的拿着斧头的人影(密室卿)穿过密室的墙壁……然後挥下斧头—

洒下漫天的血水!

义雄觉得彷佛听到惨叫声,随即睁开眼睛。

大概是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他全身冒出了豆大的汗水。

刚刚有人惨叫吗?他侧耳倾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难道是作梦?不,他确实听到惨叫声了,是……某个家人的惨叫声!

真菜魅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她的睡脸让人觉得安心,觉得她一定是作了什么奸梦。

义雄看看放在枕头边的闹钟,晚上十一点五十二分,一月三日还没有结束。

刚才的惨叫声是女儿当中一个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别开玩笑了!

可是,掠过脑海的疑问却明显地留下了痕迹。除非亲眼确认女儿平安无事,否则心头的这种疑虑是无法消除的。

义雄下定决心,从棉被钻出来。

*

为了谨慎起见,义雄将房门打开—避免制造密室—离开了寝室。

他慢慢地在阴暗的家中前进。

一楼……没有人的气息。他先确认了每个房间,都没什么问题,玄关的门也上了锁。

0K,没问题了。

义雄吞了口口水,走向孩子房间所在的二楼。

沙沙……沙沙……

楼梯发出令人下舒服的声音。义雄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心里想着不太愉快的事情。

如果非得把一个人交给密室卿当牺牲者的话,该选哪个女儿呢?

他知道想这种事情根本是违背人道,然而他无意责怪不由得这么想的自己。义雄被逼到墙角了,如果女儿当中任何一个人已经成了密室卿狂刀下的牺牲者的话……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地觉得得选个被害者出来。义雄也是人,当然有好恶,就算不刻意去想,他也会在无意识之下分别在三个女儿身上分出优劣。

长女麻魅有遗传自真菜魅的天真和粗线条,运动神经极佳,在高中校园还参加了网球社。她开朗活泼的性格绝对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

次女奈魅虽然不像真菜魅或麻魅那么外向,但是也不会怕生,是一个具有良好社交性格的女儿。书念得好,对绘画很有兴趣,好像将来想当漫画家。

三女美魅和两个姊姊比较起来,某些地方就显得比较畏缩消极。因为知道再怎么努力,运动和课业都比不上两个姊姊,所以她只跟男性朋友玩。

不想去想。不想去想,但是……

义雄的脑海里浮起自己将美魅交给密室卿的模样。

—我到底在想什么!

他甩甩头,甩掉愚蠢的思绪。虽然比不上两个姊姊,但是美魅依然是他重要的女儿啊。

义雄打开麻魅的房门。嘎—

强化阴森气息的讨厌声音。

麻魅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义雄发出安心的叹息,走向下一扇门。

走廊上短短的距离却让义雄觉得像永远那么长。他的脚在发抖。

麻魅平安无事,但,这或许只是三选一变成二选一的局面而已,还不能放心。

他打开奈魅的房门。嘎——

奈魅的床是空的。

——奈魅……难道!

定神一瞧,看到从床上跌下来、裹着棉被睡在地板上的女儿时,义雄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将奈魅抱上床,重新盖好被子,前往美魅的房间。

刚刚的思绪让义雄厌恶得难以忍受,现在他对自己有过那种想法感到深深的後悔。虽然只是单纯的妄想,但是自己竟然觉得可以把美魅交给密室卿……真是忝为人父啊。

好一阵子,他定住不动——

他害怕打开房门。那种感觉就好像即将打开通往地狱的门一样,让他全身动弹不得。

如果女儿被杀死在里面……惊悸使得义雄再度全身僵硬。

感觉上几近无限久远的时间流逝了。义雄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他下定决心,打开美魅的房门。

……没有声音。门几近异样地静静打开了。

一脚走进无声的世界,义雄看到的是被斩首的凄惨尸体—不,是顶着一张天真的脸孔睡着的,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美魅。

义雄觉得汗水从全身的毛细孔冒了出来。

平安无事,家人都平安……

义雄满怀着极欲感恩的心情。无神论者的义雄心想,要是真有什么人正守护着现在的自己的话,他真的要感谢他的存在。

*

但是回到寝室,真菜魅已经死了。

她维持着几分钟前义雄离开寝室时的姿势,脑袋被砍掉,横躺在床上。

染脏床铺的血在黑暗中看起来是漆黑的。

「晤哇——!」义雄挤出声音,用他最凄厉的声音发出惨叫——

「第九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夜晚

尾真菜魅性别:女年龄:三十八

身高:一六三体重:五十六

血型:B职业:牛排店店员

尸体发现现场:爱知县

密室的暂称:洞开的寝室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自家的寝室床上被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在丈夫打开寝室的短短几分钟之内遭到杀害。

③当时被害者的住宅上了锁,没有遭人入侵的迹象。

④现场周边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上「密室玖」——

密室十看不到的电话密室

「死亡的沉默」

密室连续杀人的报导并没有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戒慎恐惧,有人认为此事与自己无关而显得漠不关心,不过也有不少人只是表面上逞强……当中更不乏喜孜孜地将报导内容给录下来,一次又一次反覆观看的人。

稀奇古怪的杀人事件鲜少被这样大量地报导。

日本一年之间的平均自杀人数约两万人,他杀造成的牺牲者约一万人,因交通事故而牺牲的也约有一万人。不是因疾病导致死亡的自杀、他杀、意外等死因,合计一年当中约有四万人死亡。

以日本全国人口约一亿两千万人来看,四万人听起来或许根本激不起人们心中的一丝涟漪。

然而……如果将四万人用三百六十五天二年)去除,等於每天平均约有一百一十人死亡—自杀、他杀、意外。只有这三种主要原因。

经由全国新闻所报导的他杀和意外事件,所造成的死亡人数一天平均约五十件;此外,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自杀者也是一天平均五十件。两者加起来就有一百件,由此可知,还有剩下不可解的十件。

这多出来的十个事件当中,有五件是无法判定他杀或意外的案例,而剩下的五件都是极为光怪陆离的凶行。

就像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发生之初一样,警方为了避免制造凶行的模仿者,多半都会将事件压下来;站在国家领导部门的立场,这是为了避免挑起社会不安的理所当然而且适当的措施。而会被报导出来的凶行,无一例外都是可能对一般国民造成伤害的事情—例如怪人二十一面相事件、连续幼女绑架事件、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等等——也就是说,都是一些无法遮掩下来的犯罪。

有些智慧型犯罪者从小就透过正统推理小说或悬疑连戏剧接受犯罪先进教育,他们所从事的狡猾罪行都是使用一些穷凶恶极的手法。

犯罪者其实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么愚蠢。只要是与犯罪搜查工作相关的人士都心知肚明,会因指纹或不在场证明等证据而遭逮捕的犯人已经锐减,犯罪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这是不争的事实。目前已经有了高层次智慧型犯罪,是无法以科学化的搜查或一步一脚印的打听逮捕犯人的。

事实上,这世上到处都有所谓的完美犯罪。这些事件都因为没被发现,所以才称为[完美」的犯罪。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经过精心设计的犯罪,在被判定是犯罪时就已经不是二兀美」的了。

所谓真正不能解开的犯罪,就是指这种为表象的资讯所巧妙遮盖的事件。以现状而言,想要对抗没有公诸於世、连当事人都三缄其口的所谓L犯罪(上锁「LOCK」、迷宫「Labyrinth」巨大「Large」等第一个字母都是L,密室连续杀人事件也是其中一例),除了倚靠优秀的工作人员——拥有不亚於智慧型犯罪者的清晰头脑的人员——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

有很多研究专家将一九七九年定义为新犯罪元年,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共有十九人牺牲的彩纹家杀人事件—众人公认那个不祥事件是新犯罪,那大概是不容置疑的吧?

在那个甚至被称为犯罪革命的彩纹家杀人事件中,警方和侦探对於犯人可怕的诡计陷阱以及案情,都只能无助地插不上手。犯罪者的高度智慧已经极度先进,犯罪搜查人员被迫了解到他们的可怕。

昭和四十九年八月九日—後来被称为苦不堪言之日的日子—私家侦探鸦城苍司带领的「JDC(日本侦探俱乐部)」,顺应时代的需要,急速地发展成功。

鸦城苍司利用他那卓越的推理功力,在案子落幕之前,千辛万苦地解决了彩纹家杀人事件。拜此之赐,他的侦探声望一口气攀到了高峰。鸦城不但本身具有优秀的侦探素质,更擅长从民间的各种人物当中挖掘出优秀的人才。新的人才相继聚集到身为新时代犯罪搜查旗手的鸦城手底下来。被众人寄予厚望、与新型犯罪对抗的鸦城一方面渴求人才,而且也不断地在磨练自己的侦探能力。

鸦城苍司在扩大组织方面也不敢稍有怠慢,一直扮演着大型犯罪时代的正义先锋。他甚至设置了考试制度和实战的编制。现在了DC发展成一个大型组织,拥有三百五十个顶尖侦探,俨然成为足以与警察厅相匹敌的犯罪搜查的权威。

一九八O年代,了DC在历史舞台的幕後所完成的任务是不可轻忽的。法务省也不能否认其功绩,於是便於一九九O年发行犯罪搜查许可证(通称蓝色ID卡)给了DC的所有侦探。虽然不能携带手枪或特殊警棍,然而事实上政府也不得不承认,JDC的确扮演着犯罪搜查的头脑的角色。

一九九四年,前所未见的犯罪手法正露出毒牙企图撕裂整个日本。由於警察厅长官正式要求了DC的总代表鸦城苍司提供协助,因此之前鲜为人知的JDC才开始慢慢地出现在媒体当中。人们可以看到有几家报纸将了DC和美国的FBI拿来作比较研究,了DC本来就具有「名侦探集团」的明星特质,因此一鼓作气在明星界中崭露头角。

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例,在战争期间—而且败战气息越来越浓的时候—国家是需要英雄的,需要可以缓和国民不安、给人们希望的英雄……

JDC登上历史舞台的时代正一步一步地接近。

*

鮎川哲子按下电脑锁门上的密码,打开公寓的房门。她知道,要是犯罪者有心的话,只要一张信用卡就可以轻易地打开这种门;不过这种门的发明让人不用带着钥匙满街跑,仍是值得嘉许的事情。

—反正,如果犯罪者有心的话,任何锁都阻挡不了他们的。对那些人而言,要侵入密室是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如果在密室上锁的情况下还能进进出出,那就另当别论了。

密室卿到底是用什么魔术啊?

她摸索到灯的开关按了下去,将2DK的公寓照得亮晃晃的。整理得有条不紊的室内除了家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几本书孤单地摆放在小小的书架上,这些都是跟工作相关的书籍,旁边既没有用来转换心情的乐器,也没有营造室内气氛的海报等杂物—反正任何与所谓兴趣相关的东西一概阙如。空间虽然获得很好的利用,然而整个房间却让人莫名地有种扫兴的感觉。

当哲子把外套吊挂在衣橱里时,发现答录机的灯亮着。她按下按钮,电脑的合成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播报了一声二个留言」。在将录音下来的内容倒带重新播放的那短短时间内,哲子猜测着来电者的身份。

大概是阿鹤吧?

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更接近料想。打到哲子公寓来的电话十之八九是妹妹鹤美打来的;也就是说,哲子是以八成命中率为前提这样猜测的。

「姊,你不在吗?喂?姊,喂!……今天又这么晚回来,正月真是辛苦你了。对了,我想三点以前我都还不会睡,请给我回个电话。拜拜罗。」

果然是阿鹤打来的。听到妹妹节奏明快的声音,哲子不禁笑了起来。她从冰箱里拿出三百五十毫升装的啤酒,窝进被炉里,打开拉环啜了一口酒之後,将电话拉到被炉旁边。

她将胸口以下整个窝进被炉当中,把手肘枕在地板上,然後咕噜一翻身,趴在地上。她将啤酒搁在电话旁,拿起话筒,按下预先设定老家电话号码的快拨键。

*

鮎川鹤美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相关报导的录影带。当现场状况或被害者个人资料等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内容显现於画面当中时,她便按下「暂停」钮停止画面,全神贯注地推理。

这里是位於滋贺县草津市的鮎川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隔着两条路外是国道一号线,除了时而会听到车子疾驶过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闲适。熄掉房间的灯、在阴暗的房间里观看杀人事件录影带的年轻少女,在黑暗的包围下蕴酿出妖冶的气息。

十二年前,自从母亲被深夜潜进家中的强盗杀害之後,鮎川家的两个姊妹就对犯罪搜查之类的事情产生高度的兴趣。

当时偶然起床上洗手间的母亲,和从起居室窗户潜进来的窃贼不巧对上,然後被对方所持的菜刀在腹部刺了一刀。连叫都来不及叫的母亲勉强拿起起居室桌上的玻璃菸灰缸,丢向窃贼逃窜的窗户。窗玻璃碎裂的声音终於让父亲和鮎川姊妹发现情况有异。

睡在双层床铺下铺的鹤美惊醒过来,叫醒了睡在上铺的哲子,一起下去一楼:结果她们看到母亲躺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当中。两个姊妹比父亲早了一步发现母亲,平常盛气凌人的父亲後来也为这太过惊悚的场面给震慑住,陷入茫然无助的状态。眼看着父亲怎么叫都回不了魂,哲子只得根据自己的判断叫来了救护车。哲子不记得她当时和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话,但是她记得自己竟然是那么地镇定。

在那期间,鹤美一直看着流血的母亲。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口吐白沫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地荒谬。就在不久之前还像平常一样活蹦乱跳的母亲突然就要死了—要鹤美接受这个闯入现实生活中的非现实事件,对她来说,年纪还太小了些。

母亲在到达医院之後就立刻死亡了。

母亲死後三年,父亲再婚了。

成为她们新妈妈的女人是一个很认真又很会照顾人的好人,然而鮎川姊妹和她之间却总是存着一道隔阂。姊妹两人和在母亲死後性格丕变的父亲之间也保持了一段距离,她们於是建立起只属於姊妹两人的羁绊。

我们要亲手找到杀害母亲的犯人—办完母亲的葬礼之後,两姊妹独处时,鹤美提出了这个想法、哲子默默地点头,眼中浮起了坚决的意志。当时哲子才十五岁,而鹤美才五岁。

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想要成为专业犯罪搜查人士的动机慢慢地产生变化。

十二年漫长的时间里,母亲死亡的冲击已经被掩埋於过去的记忆之海了。在新资讯、新记忆的覆盖之下,两人对母亲死亡这件事的态度有了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她们对犯罪一事感到厌恶。不是憎恶,而是厌恶。她们对犯罪者所抱持的感觉近似看到在垃圾筒里找食物的野狗,是一种近於怜悯的厌恶。

她们并不刻意想去惩罚犯罪者。她们也不认为现在还能找到杀害母亲的犯人。

……然而,她们想加入犯罪搜查的行列。姊妹两人对於犯罪如何把一个人变成犯罪者产生了兴趣。她们想找出一瞬间将本来精神奕奕的母亲贬为一个肉块的犯罪本质,即便进度是那么

母亲在到达医院之後就立刻死亡了。

母亲死後三年,父亲再婚了。

成为她们新妈妈的女人是一个很认真又很会照顾人的好人,然而鮎川姊妹和她之间却总是存着一道隔阂。姊妹两人和在母亲死後性格丕变的父亲之间也保持了一段距离,她们於是建立起只属於姊妹两人的羁绊。

我们要亲手找到杀害母亲的犯人—办完母亲的葬礼之後,两姊妹独处时,鹤美提出了这个想法、哲子默默地点头,眼中浮起了坚决的意志。当时哲子才十五岁,而鹤美才五岁。

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想要成为专业犯罪搜查人士的动机慢慢地产生变化。

十二年漫长的时间里,母亲死亡的冲击已经被掩埋於过去的记忆之海了。在新资讯、新记忆的覆盖之下,两人对母亲死亡这件事的态度有了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她们对犯罪一事感到厌恶。不是憎恶,而是厌恶。她们对犯罪者所抱持的感觉近似看到在垃圾筒里找食物的野狗,是一种近於怜悯的厌恶。

她们并不刻意想去惩罚犯罪者。她们也不认为现在还能找到杀害母亲的犯人。

……然而,她们想加入犯罪搜查的行列。姊妹两人对於犯罪如何把一个人变成犯罪者产生了兴趣。她们想找出一瞬间将本来精神奕奕的母亲贬为一个肉块的犯罪本质,即便进度是那么地缓慢。

哔哔。桌上的液晶闹钟响了,凌晨一点—姊姊今天又那么晚。

可能忙着进行密室连续杀人案的搜查工作吧?

鹤美把视线落在旁边的电话上,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喂?」

「这么晚才打电话真是抱歉。你还没睡吗?」

姊姊那让人没来由地安心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

*

「姊,现在回家了吗?」

听到手足的声音,本来充满冷肃之气的独居房间似乎增添了几许华丽气息。哲子的表情不知不觉地和缓了下来。

「——恩,刚回来。你那边怎么样?还好吗?」

鮎川姊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用电话联络了。对两姊妹而言,讲漫长的电话是最有趣的事情,因此平常很难得会隔这么久才联络。

简单地寒暄之後,鹤美直接切入主题。

「对了,关於那个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姊,我直接了当地问你,你负责这个事件吗?」

「没什么负不负责的,人是在京都的平安神宫被杀的啊。为了收集有力的证词和目击者的情报,真是忙到天翻地覆。」

「哦?那么,锁定犯人了吗?」鹤美的语气中充满了兴致。

「这种事是不能对外泄漏的,不过你是我妹妹,而且目前也没有什么进展,所以我可以跟你说—一点线索都没有。事件发生当时,现场有将近三万人之多,可是警察到达现场时,人已经减少到大概一半了。」

「啊呀,那可真是棘手了。不过,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朝拜的香客中突然发生凶杀案,大家一定都陷入恐慌了。」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一阵沉默之後,鹤美语带保留地问道:

「那么,姊姊个人的推理是怎样?」

「目前是毫无头绪。我并没有直接获悉京都事件以外的案子……」

「真不像『新盯鮎』该有的傲气。」

「啊,又来了,不要给我取这么奇怪的绰号嘛!」

鹤美是大泽在昌的人气小说《新宿鲛》系列的书迷,她曾经同时带着挪揄和期待的心情称自己的姊姊为「新叮鮎」。

《新宿鲛》是一部刑警小说,以在新宿署防犯课工作的鲛岛警部为主角。鹤美是因为鲛岛和哲子同样都是专业组的警部,鲛又跟鮎类似,加上哲子就职的京都府警刚好面对着一条叫新町的马路,新叮跟新宿的名字又有点雷同,因此才这样为姊姊命名的……然而站在哲子的立场,她只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绰号,根本不希望有人这样称呼她。

妹妹出於好意这样叫她她固然很感激,但是她总是没来由地觉得「新盯鮎」是一个没有正义感的名称。

大学毕业、通过国家公务员高考的鮎川哲子在历经巡察和巡察部长之後,从警部补进入了警察机构。警察大学毕业之後,哲子以二十五岁的年纪升上警部,经过在本厅的两年实习,目前在京都府警工作。

所谓的专业组是警察组织精英中的精英,同事们对她总是又敬又畏,但是她本身对此事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因为哲子的心思只针对犯罪搜查的工作,而不是在如何与同事打成一片。

如果是比较单纯的事件,事实上哲子平常也会作各种推理。然而遇到像这次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之类规模过大的犯罪案例时,她不得不承认,情况跟想像中的不一样。

高层针对在全国各地犯下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下达命令,包括曾发生事件的都道府县警,还有所管辖的警署,都要整合起来进行搜查。就立场上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目前哲子就是忙着四处收集情报。现在可不是坚持自己推理的时候。

*

「那么,阿鹤有试着推理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应该想过各种假设吧?」姊姊的声音中充满了对妹妹的宠爱以及身为警部的期待。

最喜欢的姊姊对自己充满期待,让鹤美快乐得不得了。鹤美顿了一下,才装模作样地说:

「思。事实上,我看了报导节目之後,试着作过各种推敲。」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呢?名侦探小姐?」哲子带着慎重到可笑的语气揶揄道,算是对刚刚「新町鮎」的回敬。

「关於那些被随机选中的被害者,我认为他们是有共通点的,只要稍加推理就知道了。」

「那我一定要洗耳恭听了。」

「呃,其实接下来的情报也不能跟姊姊说。」鹤美以充满歉意的语气说。

「啊,为什么?」

「我啊,打算把这个推理提交给JDC。」

哲子沉默了一会儿。她反刍着妹妹的话,终於了解了她的意思。然後她透过话筒,/心满意足地祝福妹妹。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想必对那些推理有相当大的自信—很好,你交过去没关系。加油哦!搞不好过几天之後,你就成了全国的大英雄了。」

「是英雌吧……没错,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就如同鮎川哲子一心走上警察之路一样,鮎川鹤美立志走上侦探之路。就从母亲举行葬礼的那一天—两人决定投入犯罪搜查工作的那一天起。

「如果姊姊当上警察,我就要当个侦探。」

当时还带有天真烂漫特质的少女,现在是个具有卓越推理能力的女高中生。

找到通往自己未来的方向时,她的眼前是往上的无限多阶梯:然而平时的努力也总算是有了代价,现在,她开始可以站上阶梯看到顶点了。

JDC会举行侦探技巧的人社笔试,不过也另外设有挖掘民间名侦探的「推理提交考试」制度。一般而言,就算通过了笔试,也得从了DC的第七班出发,从第七班到顶点的第一班,这中间还得爬上相当多阶的阶梯:但是,如果能推理出悬案的真相,提交给JDC,而所作的假设又揭穿事实时,其实战能力就获得认同,可以一口气直接编人第四班。

很多提交推理的人都非常向往这种和警察专业制度类似的越级制度,然而推理真正命中要害的情况却是少之又少。

话虽如此,包括目前在第一班中活跃的「侦探俱乐部双雄」刀仙人和九十九十九等名侦探,很多都是越级编人的。(题外话,鹤美一直以为名侦探刃的名字是「杣人」,直到最近她才知道应该是「仙人」。)

鹤美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攀上日本侦探界顶点,因此她想藉由提交推理结果来试炼自己的能力,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你一定会成功的……阿鹤要当侦探啊?现在我的精神都来了。如果是你解决的事件,那么就算收集情报很辛苦,我也不以为意了。」

哲子最清楚,鹤美不是那种会毫无根据大放厥词的人。一直以来,鹤美都比别人要努力。鹤美长期以来一直研究侦探问题集锦、了DC入社考过的考古题、推理小说、解谜拼图等,如果她所付出的努力在此刻开花结果,哲子也不会感到特别惊讶。

「姊,我的推理还不一定是正确的,你不要期望过高—不过,如果我真的能当上侦探,我们可以一起搜查事件,那就太好了。因为这么一来,那时候的誓言就成真了。」

「真像作梦一样啊……」

然而日後,哲子却感到後悔不已,後悔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妹妹的推理。当然,现在她已经无从得知了……

*

鹤美完全封闭的房间沉浸在黑暗当中。开始讲电话之後,她就关掉了电视和录影机,因此现在室内有亮光的就只有电话的显示灯而已。

鹤美喜欢在黑暗中讲电话,因为那比较容易去想像电话那头对方的样子。她可以感受到全身为黑暗所爱抚着,自己化成电波和对方结合为一。

「—可是我说你啊,也得特别小心一下密室卿,因为你的推理可能攸关日本的命运。」哲子似乎认真地为鹤美感到担心。

「没问题啦……我不会有事的。」鹤美不经意地环视着黑暗的室内,喃喃地说道。室内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密室里没有任何人……真的是这样吗?

黑暗本身就充满了悬疑,没有人知道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其中。就算有不属於这世界的东西在那边吐息,也没有人会知道—除了死者之外。

闲聊了一阵子之後,哲子问道:

「爸爸他们还好吗?」

哲子绝对下会说「妈妈他们」,因为对她们而言,继母终归只是继母。

不用担心,放一百二十个心——鹤美正想对着话筒这样说时……

*

话筒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阿鹤?鹤美!怎么了?」

没有回答。

瞬间,哲子全身冒出了冷汗。

不是因为被炉的关系,是焦躁和惊惧使她沁出了一身的冷汗。

再也没有比电话那头默不作声更可怕的事了。电话这种东西是要靠着交谈才能认知彼此存在的,经由对话,才知道对方就在那边—但如今那种沉默竟然是无止境地持续着……

以前曾经有一次和鹤美讲很久的电话,结果她竟然在那边睡着了。当时鹤美的声音听起来就充满了睡意,睡意浓到她什么时候睡着都不会让人感到讶异。然而这一次,刚刚鹤美还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完全感觉不出她有想睡的气息!以前妹妹睡着时,只要在话筒这边一直叫,鹤美就会立刻醒过来的。这一次——

「阿鹤!喂!你听到了吗?鹤美!」

没有回答。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很明显的,电话线还畅通着,可是却没有回应……到底是怎么了?哲子的脑海里已经浮出答案,然而,她不愿承认。

—阿鹤被密室卿……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喜欢讲电话的鹤美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了一支专用电话,而老家还有一支父母使用的电话。哲子先放下话筒,惊慌失措地按下家里父母使用的那支电话的号码(父母的电话号码并没有登录到快拨键中)。

睡在一楼的爸爸他们下知道是否平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阿鹤真的被密室卿……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事的!

十二年前的惨痛记忆接连不断地在哲子的脑海里掠过。

电话铃声此时听在哲子耳里是那么地难以忍受——

「第十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凌晨

鲇川鹤美性别:女年龄:十七

身高:一五八体重::五十四

血型:AB职业:女高中生

尸体发现现场:滋贺县

密室的暂称:电话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自己的房间内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紧握着话筒死亡。

③被害者被杀害之前一直在跟姊姊讲电话。

④事件发生当时,被害者家的门窗紧闭,但是被害者本人的房间并没有上锁。

⑤在一楼睡觉的被害者父母正熟睡当中,因此没有听到任何骚动声,也没有感觉到有人的

气息。

⑥现场周边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东西。

⑦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

密室十一披萨送到家的密室

「爱恋游戏」

「请接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搜查本部。」

来电者可能是使用了变声器吧?一个听起来像电脑合成音的死沉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完全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一月四日正午,这通电话打到了京都的了DC总部大楼。

「请问有什么事吗?」接线小姐很冶静地问道。

「我想提供与事件相关的宝贵情报。」对方略微刻意地强调了「宝贵」两个字。

「很抱歉,请问您是哪一位?」

每当有这种电话,先问对方姓名是很重要的。如果是恶作剧,通常就会在此时挂断。

「密室卿。」

「—请稍候。」

麻生茉绪站在电话亭里,心跳个不止。强烈跃动的心脏彷佛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

隔着电话亭一片玻璃之外的外面世界中,来来往往的行人大概想都没想到,在这里打电话的男人(麻生荣绪)竟然就是目前震撼全日本的密室卿本人吧?

拿着话筒的左手和拿着变声器的右手因为兴奋而微微抖着。为了避免留下指纹,麻生荣绪的两手都戴着黑色的手套。

「电话转接过来了。请问是什么事情?」

是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的声音。应该比刚刚那个接线的小姐层级要高,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是被任命来打杂的人吗?

算了,就算现在派出低阶的小人物来打发,只要哪天能把高层的人拉出来就好了。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了解「予」乃密室卿!

「……喂!如果你是恶作剧的话,我要挂电话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焦躁。

有可能是因为每天都要应付奸几通恶作剧电话的关系吧?也难怪这个人会显得如此地心浮气躁。

「接下来在高知县会有人被杀,在高知的学生公寓里被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着,好让这些话能够深深地刻划在对方的脑海里。

「——嗄?」

麻生茉绪放下话筒。「他」带着满足的微笑,走出电话亭。

*

佐佐木真由美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着早乙女霞。

「今天白天的时候,小霞好像跟天野学长一块儿在高知城散步呢。他们两个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通电话时,号称情报通的朋友这样说。她的情报通常都是正确的,所以,天野纯和早乙女霞一起在高知城散步的事情应该是如假包换的事实吧?

他们已经在约会了吗?两个人是不是已经搂抱在一起了呢?

……他们真的在交往吗?

好几个疑问像泡泡一样在脑海中不停地跃动弹跳着,结果昨天晚上真由美一直到凌晨四点才睡着。

难道这就是连医生和仙丹妙药也治不好的「那个」吗?

她不愿承认自己罹患了爱情病。之前她一直轻视男生,认为他们是一种只会想到性爱的野兽。国中或高中时,曾经有几次有人直接或间接地要求跟她交往,然而真由美就好像任性的女王陛下摒退家臣的谏言似地,一概加以拒绝。

之前向我求爱的人都只想要跟我上床,当中甚至有露骨地提出想跟我建立这种关系的家伙。真是最卑鄙、最下流的人!

男人根本是垃圾—她一直都这么想的,然而……

天野纯跟其他的男人有点不同。

和天野纯互动时,真由美不会过份地意识到自己身为「女人」,她可以安适自在地以「天野纯的朋友」自居、。阿纯身为有一百五十名成员的网球社团社长,不分男女、学年之差,对每个社员都非常地友善,每个人都喜欢他。他总是顾虑到众人的感受,在保有最基本的礼节和威严的同时,又表现得非常直爽。

原来也有这种男人啊?

认识阿纯对真由美造成了冲击。

认识的最初半年当中,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阿纯,避免被他察觉。然而,天野纯就是天野纯,不是其他任何人,他那率直得让人难以相信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当真由美了解到这一点後,她和阿纯跨越了学长学妹的鸿沟,成了朋友。

早知道有像阿纯学长这样的男人,我就去念高知大了—进大学将近一年,最近她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男人令人讨厌」—她当初毫不避讳地这样公开宣称,理所当然似地参加了高知女子大学的考试。—

可是,女子大学里只有规模很小的社团,几经周折,真由美决定加入经常与高知女子大学交流的高知大学网球社团。在社团里认识天野纯之後,她的人生观开始有了重大的转变。

没有男女之分,完全是朋友的立场—阿纯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好青年。他是一个让每个人都感觉到神清气爽、如沐春风的人。

阿纯那拥有丰富知识而又机智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觉得很舒服。男男女女都喜欢、信赖阿纯,而他也从来没有背叛过任何人的信赖。

好想多跟阿纯学长相处。好想多跟他讲讲话。

有时候真由美会觉得,从女子大学到高知大学的一公里左右距离,彷佛是一段永无止境的漫长路途。她甚至会把平坦的道路错觉看成有着陡峭斜坡的上坡路。

快点……快点……快点……!

这些情绪在抵达社团教室时就会被理性所冷却。对於自己这种在外人前总是装得很冷漠的性格,她也曾经不止一次觉得很让人讨厌。

可是一看到阿纯,那种感觉就舒缓了许多。阿纯直爽的魅力对四周人造成很大的影响,当他站在中心位置时,整个团体就会毫无破绽地、行云流水地顺畅运作着。阿纯无可否认地就是圆心。

真由美总是带着特别的目光看着阿纯。她渐渐地了解到,天野纯的存在正逐渐成为她在高知的大学生活的一部分。

当社团拥有一百五十个成员时,要掌握所有的人的动向是很困难的事情。身居要职的人如此,身为成员之一更是如此—不管是聚餐或团体练习,鲜少有全员到齐的时候。以目前的状况,连谁是幽灵成员、谁是聚餐要角都难以区别。

在这当中,真由美发现阿纯总是带着特别的眼神看着一个女社员。他总是以不同於看其他人的视线看着众多女社员当中的唯一一个人。、

因为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此一开始真由美以为或许只是出於偶然,她还这样安慰自己。然而,两次、三次之後,偶然就不再是偶然,而成了一种必然。

阿纯很明显地只在意一个女社员。他之前总是公平地把每个社员摆在圆周上,自己站在圆的中心点和每个人保持半径长的距离;但现在他把某个人带进了圆当中,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变化,然而确实是这样。

那个人就是早乙女霞。

早乙女霞是高知大学的一年级生,有着我见犹怜的容貌、沉稳的性格、高雅的举止。她鲜少把情绪的变化显露於外,总是盈盈地微笑着……这当中掺杂了多少「演技」不得而知,然而至少在表面上,霞塑造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形象来。

霞深受男社员的喜爱,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谁被霞甩过的传闻。可能有很多人私底下偷偷地告白,却被慎重其事地委婉拒绝了—这种无根无据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不觉当中,霞的四周似乎也弥漫着一种难以亲近的气氛。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只要站在一旁欣赏,心灵就可以获得洗涤,对霞怀有爱恋之情的人们都这样安慰自己,霞於是被当成一朵带刺的美丽玫瑰一样对待。

阿纯用特别的眼神看霞,除了真由美之外,似乎没有人发现:但是几乎所有的社员都知道,霞对阿纯总是另眼相待。然而,对阿纯情有独锺的人并不只有霞,不管是女社员或男社员,大家都用特别的视线看着阿纯,因此也没有造成什么大话题。霞的视线只不过是一百四十九道视线中的一道。

阿纯就是以如此的份量成为社团的象徵和中心。

阿纯学长是一个特别的人,不是属於任何人的—真由美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当疑惑之花冒出芽来,就会因为被害妄想而逐渐成长,不消多时就开花结果了。

阿纯学长和霞的关系日渐亲密……虽然进度很慢,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确实是在逐渐缩短当中。

在意识到霞的存在之前,真由美从来没想过阿纯会跟任何人交往—包括自己。然而,就如同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阿纯被霞独占的想法,唤起了真由美独断的偏激感受。

彷佛沉睡的龙在真由美的内心苏醒、昂首示威一样。炙热的决心宛如一道激流般窜过真由美的全身。

今後或许再也不会遇见像阿纯那样的男人了。这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辈子当中最美好的邂逅。

霞现在正急速地朝着圆心、朝着阿纯身边前进。

可以这样坐视不管吗?再这样下去,不会一辈子後悔吗?

想是这样想,可是每当站到阿纯面前……真由美还是只能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与他互动,那是因为一直以来自己对男性总怀有偏见、轻视的缘故。因为太过讨厌部分男性的存在,因此愚蠢地坚信所有的男性都是让自己厌恶的存在—包括自己的父亲。视野太过狭隘的自己错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万一跟阿纯学长告白,他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下贱的人?就如同之前我看所有的男人一样……果真如此的话,我跟阿纯学长之间恐怕就会产生无法修复的裂痕吧?

在积极的自己和畏缩的自己之间,真由美成了一块夹心饼。她陷入无法动弹的窘境当中。这几个月来,她就这样一事无成、磨磨赠赠地度过。

光阴似箭—时光之河以如箭一般的神速不断地将真由美往前推流。没有人能在时光河流当中逆行。

而且……人生长河只有一条。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

昨天晚上朋友捎来的情报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真由美的背脊,她的心境彷佛站在清水舞台上看着下方,犹疑着要不要一跃而下。

霞正逐渐接近圆心当中……而且是不曾稍停地不断逼近。

可能为时已晚了。

真由美喜欢看夏目漱石的小说。她虽然不喜欢读书,但是漱石的作品却吸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因为漱石那直探人性内部的尖锐洞察力让真由美觉得很舒服。接触漱石的文学时,她可以变身成为一个客观审视人类的存在;有时候透过小说,她会觉得自己好像从遥远的高处俯看世界一样。她甚至曾经有过身体像是燃烧般炙热的经验。

在漱石的所有作品中,她本来最爱《彼岸过迄》和未完成的绝笔之作《明暗》,然而最近她特别偏爱的作品却是《心》。

昨天晚上,真由美突然想到,自己这阵子之所以那么爱看个心》,会不会就是因为故事内容跟自己目前的状况类似的关系—自己是否正处於和个心》的登场人物「K」一样的立场?想到这里,她变得坐立难安,宛如背上着了火似的。

在个心》的「下·老师和遗书」这个章节当中,对「小姐」心存爱恋的「我」,却被一起寄宿在「小姐」家中的「K」告知他喜欢上「小姐」的事情。害怕「小姐」和「K」发展成一对恋人的「我」早「K」一步,找上「小姐」的母亲,提出「请把女儿许配给我」的要求,间接地求婚,小姐母亲意外爽快的应允。听到「我」突然就要跟「小姐」结婚的消息,「K一在深夜里割断颈动脉自杀了……

万一自己也被霞捷足先登的话—如果证实霞跟阿纯学长已经在交往的话,自己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啊?

在精神方面完全没有一丝积极的人是蠢蛋—曾经豪情地说过这番话的「K」,後来带着自嘲的语气说,在发现自己喜欢上「小姐」时,就知道自己也是个笨蛋。他那壮烈的死法真实得不像是小说中的景象,深深地烙印在真由美的脑海里。

因为单相思而形销骨立的真由美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继续往前迈进。她知道,如果此刻回头看来时路,就会看到可怕的景象。就如同从黄泉之国的归途中回头看的伊邪那岐命③或者《心》当中的「K」一样……

当之前的人生路上建构起来的「价值观」这栋建筑物崩场时,想在一堆瓦砾中保持清醒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得采取行动才行—真由美终於下定了决心,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

她整整睡了八个小时,中午醒过来时决心尚未流失。当梦中的记忆渐渐丧失之际,决心的火焰却仍然熊熊地燃烧着,一点都没有熄灭的态势。

—如果没有把自己的感情传达给学长,以後一定会後悔的。必须停止伪装自己了。如果还是一直装腔作势、摆架子来武装自己的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擦掉虚伪的妆容露出真正的容貌来,对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心中的感情。

……是的,她知道必须这样做。

然而,当她想打电话给阿纯的时候,却怎么样都没有勇气拿起话筒来。话筒变成了一个沉重无比的铅块似的。

此时真由美深切地感受到,脑袋清楚跟实际采取行动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了解这件事多么困难啊。

③日本神话,伊邪那岐命下黄泉之国欲带回逝去的妻子伊邪那美命,未果。

过了将近三十分钟—总不能老是僵在这里不动,她这样激励自己。真由美紧紧地闭上眼睛,下定决心拿起话筒。

她没有打开冷气开关,也没有躲在被炉里,然而她全身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太过紧张了。

铃声响了三声时,天野纯接起电话。

*

天野纯喜欢让别人快乐。他喜欢对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然後看到对方露出感谢的表情:他喜欢帮对方完成对方想做的事情,然後看到对方露出欣喜的表情。当人接受别人的体贴时,总会露出几近让人意外的纯真的表情。

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然而绝对不会有人在他人体贴相待时觉得不舒服。

所以阿纯一直以来都很在意他人的感受,总是格外地体贴他人。他从来不认为把别人的喜悦看得比自己重要的自我牺牲性格是一种损失,因为别人纯真的感谢心情是其他的行为所无法得到的宝贵报酬。

升上大学之後,他经常听到四周人谈到对人生感到悲观、对世界感到绝望的话语,然而阿纯并不认为这个世界真的这么无趣。说人生欠缺浪漫的人只是没有努力去创造浪漫罢了,其实只要改变一下心情,世界就可以充满鲜艳色彩的……

人总得努力让一切事情变好。

阿纯认为,人生就跟网球的发球动作一样。通常在发第一个球时,总是气势凌人地瞄准角落—就算发成界外球也不会有任何後悔,有的只是爽快的感觉罢了。如果太过慎重地瞄准方位,不是会发出毫无杀伤力的球,就是连下一球也发球失败,结果连吃两记失误,这样的人生也未免太无趣了。

铃响三声时,阿纯接了电话。

「阿纯学长没有回家省亲吗?」

打电话来的人是佐佐木真由美,是女子大学的一年级生。阿纯跟她交谈的机会比较多,在所有的一年级生中算是比较有印象的。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女孩子虽然外表散发出冷漠的气息,然而交谈之後却发现她其实是个性开朗的人,而且也挺有幽默感的。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年都还没有回过家。」

「阿纯学长朋友真多。」

「真由美认识一年级一个叫霞的女孩子吗?」

短暂的沉默之後,真由美含糊地回答:

「……恩,知道——她怎么了?」

「是这样的,昨天她希望我当她的向导,我们去高知城绕了一圈。我这个人也喜欢玩,所以她开口邀约之後,我也没能拒绝。」

「哦?高知城好玩吗?我也还没有去过……」,「啊,人都是这样啦,觉得那么近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去,结果却往往都没去成—既然如此,下次就由我带路吧?」

阿纯当然不知道,话筒那边的人听到这句话,高兴得差一点跃上半空中。

「那个—唔……那就有劳你了。」

「对了,今天打电话来有事吗?」

「阿纯学长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呢,有什么—」……事情吗?阿纯还没说完,真由美就插了进来。

「我们一起去吃披萨吧?」

「披萨?」

这是一个太过尖锐而直接了当的奇袭,阿纯忍不住发出惊呼。

「是这样的,以前我们谈到披萨时,你不是说过下次我们一起去吃……」

「啊,经你这么一提—」

阿纯先是虚应一声,然後赶紧搜寻记忆。对真由美来说,跟自己觉得重要的人之间的记忆是很特别的,然而对阿纯而言,那只不过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小记忆而已。要搜寻出这个记忆片段实在太难了,然而没想到,他竟然找到了。

之前聊天谈到食物的话题时,曾经聊起了披萨。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吃披萨,因此阿纯主动提出下次有机会一起去吃的建议。

「——我记得。这样啊,中午吃披萨暖暖身子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就说好今天去吃罗?」

「我晚上跟朋友约好要碰面,不过中午是有空……好吧,就吃吧!」

想到涂满了起司的披萨,食欲就大大地受到刺激。阿纯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披萨了,因此越发地想享受一下披萨的美味。

「来我这边吃怎么样?打扰阿纯学长好像不太好。」

阿纯斟酌了一下真由美的提议。

「真由美的家……在哪里啊?」

「在吉田盯。」

「那倒不远,我找找社团的名簿就知道详细的地址了……那么,就打扰你了。」

对交友不分男女、总是热络往来的阿纯而言,拜访独居的年轻女性没什么大不了的。

「欢迎。」

真由美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大概是很想吃披萨吧?钝感的阿纯这样想着。

「那么我大约在三十分钟之後到。对了……披萨就由真由美来选吧,等你决定了就直接订好了。」

「我明白了。那等你到的时候就可以吃到了。」

「那就这样了。」

阿纯和真由美同时放下了话筒。

*

一通电话使得真由美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阿纯对霞情有独锺似乎只是自己的被害妄想吧?也许对阿纯来说,身边的人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在他脑海里只有自己和朋友的概念。

早先任凭无聊的想像无限扩大,把自己逼到死巷的想法真是太滑稽了。

放下话筒之後,真由美突然涌起一股笑意,随即放声大笑。

所谓感情的苦恼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因为彼此的自我设限而造成擦身而过的遗憾。如果自己也被「平行线绝对不会相交」的常识所局限的话,大概就会对阿纯学长死心了吧?其实在地球这个「球体」上,只要无限延伸,平行线也是可以有交集的。

另一方面,真由美对自己把阿纯当成一个「男人」来看一事,产生几许的畏怯。

—阿纯学长一直只把我当成个朋友,然而,我却把他当成「男人」来看。就如同以前主动找上门的那些男人不把自己当成「佐佐木真由美」,而是以「女人」来看我一样……

这个认知让真由美不由得产生一股自我厌恶。自己竟然做出以前一直瞧下起的事情,这是不可否认的。

不对……

用「做出」这种措词是不正确的,因为真由美并没有把心中的爱慕之情传达给阿纯知道,她只让事情以「未遂」的形式打住。

在察觉阿纯跟霞并没有朋友以上的关系时,真由美只觉得肩膀上的重担顿时卸了下来,有一种一口气获得解放的感觉。因此,当阿纯问她打电话的目的时,她在紧急的当儿想到的藉口就是以前提过的披萨的事情。

和告白相较之下,邀约吃中饭要轻松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继续维持下去……仍然是朋友的关系。

真由美站在朋友的位置,越来越喜欢阿纯。当她越是觉得跟阿纯的认识丰富了大学生活,就越对天野纯这个人产生迷恋之情。

在通完电话之後,她甚至觉得之前自己为无端的妄想所苦,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以前和阿纯讲话时,四周总是有许多人在场;经由这次的通话,她终於能第一次跟阿纯一对一交谈了,而且还约好要一起吃披萨……

*

「Corp吉田」是一栋三层楼建筑的学生公寓。面对大马路的一楼是房东经营的杂货店,杂货店旁边有一个微微洞开的玻璃门出入口。

堀田士郎将印有披萨店标志的外送机车停在「「Corp吉田」的正面。他从置物箱中拿出宅配用的袋子,淡淡地对从杂货店中探头出来的房东点点头,打开玻璃门。

狭长的通道是笔直的,朝着正前方延伸而去。他爬上位於尽头的楼梯,走向二楼的最深处—二O一号房。

这是堀旧亡郎第六次送披萨来给「Corp吉田」二O一号房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大学生吧。根据电脑的纪录,她每隔一个星期就会订一次披萨,订购的次数非常频繁。大概很喜欢吃披萨吧?

他打工送披萨已经三年了,最近他开始可以从出来应门的客人的外表、玄关的状况、订购的商品来推断客人是什么样的人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二O一号房的那个女人之前都只订购九寸的披萨,今天却订了十二寸的大披萨,而且又另外订了炸鸡和蛋糕,原因何在呢?

是交了男朋友了吗?

堀田士郎这样臆测,迳自笑着,但是并不急着下结论。待会儿从玄关的鞋子数量、女性的打扮、发型、化妆的变化、态度—可资判断的材料还多着呢。

脚步声在狭长的二楼通道上响起。走廊处於密室状况,只有通往三楼和一楼的楼梯可以与外界相通,好像没有紧急逃生梯之类的设备。每次来到这里,他就为这些陌生人担心—有没有预防火灾的紧急应变措施啊?

来到尽头的二O一号房前面停下脚步,堀田士郎按下电铃。

*

打电话到披萨店订披萨之後约三十分钟,公寓前面响起外送机车停下来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真由美抓起皮包正待起身,顿时却犹豫了起来。天野纯平常也是骑机车的。

是阿纯学长吗?或者是送披萨的?

门铃响起。

结果真由美还是拿着皮包,从玄关的窥孔中窥探着走廊。

没有人。

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松开门链,打开门锁。那扇战战兢兢打开的门被放在走廊上的某样东西挡住了,使得她没办法顺利开门。

幸福的心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惊怖。

—这是什么?该怎么形容呢?

脑海里响起了警铃,然而真由美还是难掩好奇心,从门缝里把头往外探,於是她看到了滚在走廊上的「那个」。

*

就在一百公尺左右的前方,他看到一辆像是披萨店专属的外送机车。穿过两条窄长的道路,天野纯将机车停在「Corp吉田」前面。

旁边就停着漆有华丽标志的披萨店外送机车。看来披萨刚好早一步到,来得可真是时候。

穿过玻璃门,某个地方响起门铃声。大概是送披萨的人按的吧?

阿纯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就在这个时候—

尖锐而高亢的惨叫声彷佛从天而降。那是一种宛如从五脏六腑的底部使劲挤出的、凄厉而恐怖的叫声。

叫声使得阿纯全身不由自主地抖着。很不祥的是,阿纯记得听过这种声音。

他不敢断言,但是刚刚的惨叫声难道是……真由美?

阿纯跑向尽头的楼梯。

*

走廊上躺着披萨店的外送服务生没有脑袋的尸体。

只见他手上紧抱着披萨店的外送袋,瘫倒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戴着漆有标志帽子的头颅就搁在没有脑袋的尸体慎重抱着的外送袋上。

真由美使劲所有的力量惨叫着。

她从报纸上得知了密室连续杀人的事件,可是,没想到这种事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无法置信……

……脚步声接近中。

真由美清醒过来。有人在一楼奔跑着。

是谁——是谁?犯人!

……脚步声爬上楼梯。犯人来了!

——救命!谁来……阿纯学长!

我得赶紧躲进房里才行。真由美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全身僵硬呆立在原地的真由美以怯懦的眼神看向通往一楼的楼梯方向。

「真由美!」

爬上楼梯的是天野纯。

顿时放下一颗心的真由美,就着抓着门的姿势,无力地瘫软在走廊上——

「第十一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中午

堀田士郎性别:男年龄:二十五

身高:一八三体重:七十二

血型:O职业:研究生

尸体发现现场:高知县

密室的暂称:走廊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Corp吉田」的走廊上遭斩首杀害。

②在「Corp吉田」一楼经营杂货店的房东,当时亲眼目睹两个人走进公寓,分别是先遭

到杀害的被害者,接着是成为事件第二发现者的青年。

③事件发生当时,「Corp吉田」中刚巧在家的人听到走廊上有两个脚步声。第t个脚步

声走被害者的,第二个则是跑步声,推断定第二发现者的脚步声。

④「Corp吉田」并没有潜藏住户之外的可疑人物,也没有可疑人物进出的迹象。

⑤现场的周边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⑥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壹」——

密室十二不成密室的密室

「颠倒世界」

乾脆就将所有的人类都杀掉吧!

当蓑田源吉暍着廉价的酒、全身瑟缩在瓦楞纸箱中发着抖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食物腐败之後就丢掉,成了野狗或野猫,甚至是流浪汉的食物—因为只有人类是伟大的啊。

腐败的东西就丢了吧,吃了对身体不好—那些家伙不知道自己本身有多腐败,还这样忝不知耻地放话。

这五十年当中,高松町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昔日足以抚慰人心的风景都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名为「文明」这个装模作样的恶魔所制造出来的不祥建筑物,以热闹的街道为中心,昂然耸立着。

自以为是、端着架子的建筑物实在讨人厌。好像随时有人从遥远的高处监控着你一样,让人一颗心老是浮在半空中。以前哪有这种建筑物?

世界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肮脏、人类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腐败啊!

源吉抱住原本应该有左手臂的地方蜷缩成一团。一月的寒风从瓦楞纸箱的缝隙中咻咻地吹进来,刺痛他的皮肤。

他「哈」地吐了口气,闻到酒精的味道,身体瞬间似乎温暖了不少。源吉一点一滴地将令他不悦的事情从脑海中驱逐,企图让自己坠人一种舒适的酩酊状态中……

*

紫暮翔静静地钻出被窝,避免吵醒隔着两个房间睡觉的父母。身上仅裹一件睡衣果然是不够的,他快速地换上地板坐垫上准备明天穿的衣服。两腿从冰冶的牛仔裤管中穿过,衬衫上面套上运动服,外头又套上毛衣和外套。拉好外套的拉链之後,身体总算暖了起来。

他打开面对着阳台的大型玻璃窗。窗台沟槽发出叽叽的轻微滑动声,他的一颗心砰砰地跳动着,只怕会惊醒父母。翔小心翼翼地拉开雨窗,来到阳台上,然後关上玻璃窗。

来到外头,只觉寒意更加刺骨。为了温热双手而「呼呼呼」地吐出来的气息也是白的。

然而,此刻的翔是如此地满怀期待,以致於连这么强的寒意都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在这个未知的夜晚世界里,有什么样的冒险在等着他?想到这里,他的一颗心就雀跃不已,难以自持。

手摸上冰冷的铁制栏杆,跨过阳台的栅栏。他把手伸成大字型,一把抓住雨水管,咻地滑落到地面。

他抬头看着二楼,探看着状况……父母好像还没有发现。

翔的脸上因为欣喜而自然地绽出笑容。自己现在就像小说中的主角一样,正要展开一赵帅气的冒险之旅,这是踏上旅途的第一步。想到这里,身体里面就涌起一股无比的力量。

少年就这样出发,到夜晚的街道上去展开他的旅途。

*

回过神来时,源吉发现自己置身於密室当中。

那是一个立方体的、像盒子一样的房间。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墙壁挡住了四周。

源吉慢慢地走近墙壁,用两手敲着墙—两手?应该早就失去的左手臂竟然还在。

源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用右手去碰触左手臂。

左手臂确实在那边。

世界在晃动着。源吉突然想,自己真的只有一只手吗?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左手臂吗?

是的,我不是独臂人。一开始我是有两只手的。

源吉莫名地感到可笑,不禁抱着肚子笑倒在密室的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源吉的脑海里再度浮起一个深刻的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他不是睡在公园的瓦楞纸箱里吗?

他用两只手对着四面的墙壁和地板敲敲打打。墙壁动也不动。

世界在晃动。就像眼前掀起热浪一样,整个世界都在晃动着。这里是哪里啊?

好像有人的气息。

源吉感觉到一股让人为之悚然的寒意。他惊慌失措地回头看着,一个男人站在那边,影子是那么地朦胧,以致於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源吉知道有个人站在那边。男人手上拿着一把像是日本刀的东西。

刹那闾,惶恐的浪潮卷起,在源吉心中冲击着。就在前不久,密室当中明明只有源吉一个人,那个男人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密室卿。他的脑海里浮起这个名字。源吉从丢在公园垃圾箱里的报纸上知道了这个名字(日本人的识字率是世界第一。看到看着报纸的流浪汉时,外国的观光客莫不为之大惊失色)。

——是密室卿。密室卿这家伙来杀我了,下个猎物是我。

源吉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两手贴着地板下断地往後挪栘。

密室卿逼近,每一步都是那么地沉稳。他拿起日本刀,追杀源吉!

背部抵住了墙壁,源吉发出无声的惨叫。

密室卿挥起日本刀,快速地往下一挥!

冲击!紧接着一股热流……左手臂流过一股温热,血水哗地喷射而出,左手臂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仍然不断冒着鲜血。

左手臂被砍断的力道拖着源吉不由自主地往左倾斜,然而由於喷出的血水和重心的偏栘,重心立刻又移回右边。

密室卿再度挥下刀刀,想往源吉身上砍下第二刀!

「哇——」源吉发出惨叫声。

*

告诉翔说夜晚的街道既神秘又有趣的人,是同年级生桧原俊兵太。

五天前—去年的十二月三十日—紫暮翔和俊兵太等七个小学同班同学到学校集合。本来预定要在学校里踢足球的,但是负责带球来的逸见时也却迟迟不见人影,於是一夥人便开始听俊兵太谈起他有趣的冒险故事……

俊兵太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在俊兵太的年纪足以了解「离婚」这个字眼的意思之前,父亲跟母亲就分道扬镳了,从他懂事以来,他就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做的是夜晚的工作—翔他们只隐约地知道那是什么工作—因此晚上都不在家。俊兵太深夜总是独自一个人被留在偌大的公寓里,与孤独共眠。

有次俊兵太突发奇想,想去自己以前就一直好奇的夜晚街道缁躂,他第一次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

母亲总是到日上三竿才会回来,而当时学校正在放寒假,俊兵太有太多的时间了。

当注意力转向夜晚的街道之後,好奇心就宛如炸弹的冲击波一样扩大,使得少年的脚步不自主地往黑暗走去。不安和期待交错的感觉,诱使他投向那片被黑暗所包围的不可思议世界。

一样的场所,却因为日与夜—因为光明和黑暗—而呈现截然不同的风景。

每当看到人影时,俊兵太就躲到阴影处避过别人的眼光。夜晚在街道上游荡的人看起来似乎和白天活动的人们有些许不同,被街灯照得亮晃晃的身影显得那么地诡秘,让俊兵太总觉得万一自己被逮到,可不只是激怒大人那么简单。想到母亲也是在夜晚活动的人之一,他甚至会产生自己的母亲可能是外星人的异样感。

潜藏着恐怖气息的黑暗具有诱人的魅力。有东西隐身在黑暗中窥探自己的奇妙恐惧,和想看清楚其真面目的好奇心,两种想法在俊兵太的心中微妙地摆荡着。

一切都是未知的。

之前觉得充满谜样色彩的事物越发显得不可思议,像魔法一般让少年着了迷。

……俊兵太所说的故事实在太有魅力了,给了少年们从动漫画、游戏、电影中无法得到的兴奋。当俊兵太坐在校园的沙丘上聊着他的冒险之旅时,少年们并排坐在沙丘的斜坡上,凝神倾听那充满幻想色彩的故事。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构筑在空想上的黑暗世界,一对对眼睛都闪着金光。

当俊兵太说完他的冒险故事之後,少年们都非常羡慕有这种特殊体验的朋友。现场漫着一股艳羡的气息,他们很羡慕能做到自己没办法做到的事情的人。少年们都渴望能体验跟俊兵太一样的经历,然而家庭环境并不允许他们有这种非份之想,众人都感到万分遗憾。

从那一天起,紫暮翔的脑海中就尽是对夜世界的幻想。他也想亲身体验一下俊兵太走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

产生这种心态之後,好奇心就再也不放过少年,翔开始每天晚上等着机会降临。除夕夜连续三天的假期父母都很晚才睡,因此翔的计画始终未能实现;但到了一月四日,整个社会从新年的睡眠中清醒,开始正常启动,那一天晚上,时机终於到来,翔得以亲自踏进黑暗的世界。

*

亚乡巽巡查部长和狭闾贯志巡查在街上巡逻。

黑暗降临的夜晚街道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关系,感觉好像比平常更冶清。不但车子少,连行人也稀稀落落地只有小猫几只。这样的死寂应该不只是因为今天是一月四日吧?或许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冲击也扩散到了高松。

从警察厅到警视厅、各都道府县警—所谓的东京都警也就是警视厅——全国各地都启动了特别警戒机制。基层警官被迫加强巡逻,然而有不少人怀疑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在全国各地都发生了。除了犯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下一次会在哪里出事,因此要负责巡逻的警官一直维持高度警戒,简直就是白费力气。

如果犯人真的是一个疯子,那真的就只有天晓得犯人在想什么了。然而,如果因为增加了巡逻警力而得以维持街、都道府县和全国的警戒状态,继而营造紧迫的气息的话,或许有助於遏止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再发生……从某方面来说,这倒也是有道理的。

亚乡将视线瞄向在话亭中讲电话的青年,然後对走在他後头的年轻夥伴说:

「狭间,你认为下个目标是哪个县?」

脑中一直想着周末和女朋友约会事宜的狭间,听到夥伴这样问不由得停下脚步。

「啊?是、是。那个……我不擅长作这种推理。」

「我又没要你推理,只要凭你的直觉猜就成了。」

亚乡差一点笑出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询问儿子事情的父亲。事实上,亚乡和狭间的年龄差距确实是可以当父子了。

「上个牺牲者是在……」

狭闾搜寻着记忆,亚乡帮了他一把。

「——同样在四国的高知。」

「没错。思,从爱知来到滋贺,接下来是高知,所以……搞不好下个目标是香川。」狭间带着不安的语气说道,亚乡笑了。

「搞不好那个叫密室卿什么的就在我们身边。如果他露出狐狸尾巴,也许抓住他尾巴的就是我们呢。」

「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倒是敬谢不敏呢。我可不擅长处理危险的事情。」

「这也许是跳级升官的机会哦。」

狭间耸耸肩。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人影穿过五十公尺前的人行步道。那是一个瘦小、怎么看都像小学生的影子……

两个警官对看了一眼。

「刚刚你看到了吗?」

「思,确实是看到了。」

二个小孩子这个时间在外头乱晃,未免也太晚了—去看看!」

亚乡加速脚步跑了起来,狭间追在他後头喃喃说道:

「跟一个少年周旋是比跟密室卿过招要安全多了。」

*

麻生荣绪注意到有两个警官走过来,是一对年纪看起来像父子的搭档。自己应该还不至於被盘问,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对方还没有接电话,或许还在准备反侦测的工作吧?

警方能够从距离香川很远的京都—了DC的总部位於京都—透过反侦测查到这个话亭吗?不巧,麻生茉绪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算了,这件事并不重要。反侦测什么的就随它了,重要的是要让那些家伙知道「予」就是密室卿。

他小心翼翼地在两个巡逻警官眼前表现得很自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被看到藏在右手上的变声器。

当两个警官经过电话亭旁边的时候,突然朝着前方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电话那头接通了。

「JDC第一班龙宫城之介。」对方报上了姓名。

他不知道龙宫这个人。麻生茉绪只认识总代表鸦城苍司,或刀仙人、九十九十九等人。不过只要是第一班,什么人都成,至少对方会对我产生兴趣。

「您指名要总代表接电话,不巧总代表已经回家了。如果可以的话,我龙宫可以代为悉听高见吗?」

很奇怪的是,男人竟然称自己为「龙宫」。

清澈的声音充分展现对方是一个充满知性的人。这个叫龙宫的人既然和天下无敌的了DC的第一班连在一起,那么应该具有相当优越的推理能力吧?

麻生茉绪露出微笑—敌人越强,密室卿就越感到快乐。想在智慧上一较高下时,如果对方没有足以抗衡的智力,那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麻生茉绪之前对接线小姐说「我是之前预告过白天将在高知杀人的密室卿,请接总代表」。如果接线小姐把他的话正确地传达给龙宫的话,他应该也略有推想了吧?推想自己为什么还要打电话……

心里有盘算却还这样问问题,难道是为了争取反侦测的时间?

「接下来在长崎会有人被杀。在长崎的电视台遭到杀害。」

麻生茉绪只丢下这句话,准备挂断电话。可是,龙宫城之介却早了一步说道:

「你不是犯人,密室卿先生。」他的语气彷佛已经看穿了一切。

麻生茉绪放下话筒,离开话亭,朗声高笑。

果然有两把刷子,下愧是JDC的第一班侦探。虽然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作这种推理的,但是……倒是个有趣的想法。

麻生茉绪愉快得不得了。和日本犯罪搜查的首脑对决,是一件让人快乐得无以复加的事情。此时的心情让他有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吟咏了一句俳句:

侦探啊声音为之冻结冬天的电话

俳句的完整度不是重点所在,吟咏俳句这个行为对麻生茉绪而言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侦探们啊,你们能解开密室卿的谜题吗?你们能推理出长达一千两百年之久,迟迟没有人能解得开的密室诡计吗?

*

「哇——!」

蓑田源吉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我被密室卿砍断了左手臂……那是一场梦吗?

他仍然躺在瓦楞纸箱里,手上握着廉价的酒瓶,可能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本来他应该是睡在长椅上瓦楞纸箱叠起的「城堡」当中的,可是瓦楞纸箱现在却掉到地上去了,而且重叠组合的瓦楞纸箱已经四散,强烈的寒风从缝隙中灌进来,笼罩源吉全身。

呼!瞬间源吉冶得全身打了个冶颤。

平常的睡相没这么差的,是因为作了恶梦的关系吗?

那个可怕恶梦里的一场一景都还鲜明地留在他的记忆当中。想从脑海中抹去却又抹不掉的鲜明记忆……

怎么会作那种梦呢?

源吉已经有好久不曾作梦了。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每天暍得醉醺醺的,睡得像一滩烂泥一样。仔细想想,已经有好几年没作梦了。

当他缩在瓦楞纸箱当中,正想灌下廉价的酒时,一道不是恶梦,而是明显发生在现实中的冲击袭上源吉—

玻璃碎裂的微微声响!

紧接着划过脸庞的炙热血线和洒在手上的酒……奸像是有人从外头用力地戳打瓦楞纸箱一样。

源吉手中的酒瓶因为这股力道而碎裂,玻璃碎片划伤了他的脸,而且连仅剩的一点宝贵的酒也白白浪费掉了。

熊熊的怒火一拥而上。血液化为一股激流,刺激着他身体中的血管。随即,往常的「那个」袭了上来。

连自己都无法控制、毫无道理的负面念头—破坏的冲动!

乾脆把所有的人类都杀个精光吧!

源吉握着酒瓶碎片爬出瓦楞纸箱。他环视自己睡着的公园,视野当中只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带着一双畏怯眼神的少年。

*

彷佛听到一种像动物呻吟般的声音。

紫暮翔往前走着,寻找声音的出处。他来到了公园。

秋千、滑梯、跷跷板、儿童游戏攀爬器具、沙坑……白天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公园一旦掩在黑暗当中时,就变成了一座连迪士尼乐园也无法比拟的幻想乐园。

当翔被妖冶的魅力引诱走进公园时,他的运动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又硬、又圆的东西……是看似棒球的软球。大概是谁忘了带回家吧。

说是软球,可又不像网球的软球那样绵软。总之没有软式棒球那么硬,但是又比网球硬一点。踩在运动鞋底下的球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翔捡起了软球,环视着公园内。

不远处的长椅旁边放着一个长型的瓦楞纸箱——原本大概是放冰箱的箱子吧——旁边还有几个瓦楞纸箱。是有人捡来丢在这里的吧?

少年突然想到,从公园门口到长型瓦楞纸箱的距离,刚好可以拿来试试自己的控球能力。他模仿野茂的旋风投法—翔是近铁队的野茂选手的球迷—用力地丢出软球。

咚!

瓦楞纸箱凹了进去,同时他似乎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有不祥的预感。

现场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静寂,一道用三只脚爬行的影子从瓦楞纸箱里出现。

影子用两只脚站起来,然後瞪着翔的方向。

月光下,黑影的眼睛瞬间一闪。月光和常夜灯的灯光把那个人的脸色照得惨白,那个人满脸杂乱胡须,脏污的脸上有一道划破的伤痕。

他的右手上拿着破酒瓶,没有左手臂,跟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恐怖电影中的僵尸神似。

夜晚的世界里真实存在着僵尸。不,存在着比僵尸更可怕的某种东西。

「臭小子!看我把你给杀了!」

化身杀人恶魔般的男人发出呐喊,朝着少年一跃而来!

*

前方传来少年的惨叫声—就在前面!

「部长,在那边!」

狭间指着公园的一角。亚乡扫了那边一眼,看到一个大影子追着一道小影子。

是变态狂吗?或者就是密室卿?万一被他们跑进巷弄里就棘手了。

现在也来不及多想,确保少年安全无事最重要。

「狭间,追上去!把人抓起来!」

亚乡的脸上难掩疲累。狭闾不发一语点点头,追着两道影子而去。千万别变成危险的任务啊—他在心中这样祈祷着。

「我随後就到!」亚乡对着已经跑得老远的狭间背後叫道。

*

追来了—栖息在黑暗中的怪物就要来杀我了!

少年以体育课时也不可能有的速度没命地逃着。越逃就离家越远,但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冶静去注意到这一点。总之,他满脑子就只有逃命这个念头。

脚步声逼近了!

少年启动了他所有的幻想机制,把他隐约瞄了一眼的流浪汉身影在脑海中描绘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他的全身因为胆怯而颤抖着。

果然有怪物存在!

「我杀了你!」怪物在後头叫着!

追逐的人和被追的人——源吉逼近翔。他紧跟在少年後头跑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眼看着他只消一伸手就可以构到少年。

再一步。对,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抓到他了!

可是,只要他一伸出手,少年就往前飞奔,结果他只扑了个空。

就像阿基里斯和乌龟的故事④—阿基里斯永远也没办法追上持续往前走的乌龟。

焦躁的情绪点燃了源吉心中的怒火,更加深了他的杀意—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绝对要杀了你!

愤怒加速了源吉的脚步,少年近在眼前!

一切都是这个小鬼造成的。在战争中失去一只手臂、找不到工作、变成流浪汉、作了密室卿的恶梦,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小子造成的!

源吉失去了理性,思考回路根本已经短路了。

源吉的手终於抓到了翔的头发。

在巷弄里追丢了两道影子的狭间o/心存侥幸地想—亚乡会不会快追上来了?

④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着名悖论:乌龟和希腊飞毛腿阿基里斯赛跑,乌龟提前起跑,那

么,当阿基里斯到达乌龟的起跑点时,乌龟也爬了一段距离;当阿基里斯跑完这一段距

离时,乌龟又往前跑了一段,直至无穷。所以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

话又说回来,刚刚那个影子是什么人啊?纯粹只是流浪汉吗?或者是变态狂……又或者是真正的密室卿?

他一边祈祷自己跟少年都能平安无事,一边继续跑着。

然而,如果刚刚那个家伙是密室卿的话,下一次他会准备什么样的密室呢?密室又在什么地方?

他一边跑着一边极目四望。思绪转到某个点上,狭间突然一阵错愕,黑暗的洪流吞噬了年轻的巡查—难不成密室就是夜晚本身?这个为黑夜所笼罩的世界就是密室吗?

就在此时,孩子的惨叫声划破了黑暗。

翔发出惨叫声。剧烈的疼痛掠过他的脖子!

血从少年的颈动脉喷射而出。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源吉一边发出奇怪的笑声,一边用酒瓶的碎片往翔的身体上猛刺。喷出来的血凌乱地溅上源吉的脸和衣服。

为鲜血所包围、杀戮的幻觉……

不久之後,结束狩猎的野兽舔着沾附在手上的血,脑海里浮起愉快的思绪。

我是密室卿。我要杀尽人类!不管是男女老幼、老弱妇孺,我要杀光所有人!

他企图用沾在手指头上的血在翔的背上写上「密室」,然而一时间怎么样都想不起「密室」的汉字写法。他焦躁不已地用歪七扭八的字体写上了「案室」。

—什么字都无所谓。不只是字,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无所谓了。

「……住、住手!」

源吉听到一个怯懦的喝止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警宫制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那边。

流浪汉杀了一个人之後似乎就完全失去理智了。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朝着狭间袭来!

好猛烈的跳跃力!流浪汉朝着狭闾跳过来。面对这出其不意的攻击,狭闾完全无法应变。当他被推倒压制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头部狠狠地撞击在柏油路面上。

狭闾绝望地闭上眼睛。

*

然而死亡的瞬间始终没有到来。

人声、嘈杂声—狭间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流浪汉被亚乡制住。他的独臂被扭拧到背後,上了手铐。

「部长!」狭闾打从心底自然地发出感谢至极的叫声。

此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地信赖别人。要是亚乡晚到一步,只怕狭间的女朋友这个周末就得跟他的尸体一起约会了吧?

亚乡抓着流浪汉的一只手臂,走近浑身是血的少年。

「……孩子怎样了?」

亚乡很遗憾地默默摇了摇头。

狭间对自己先前竟然因为捡回一条命而感到欣喜,产生深深的罪恶感。

要是自己能勇敢一点,或许就可以救回少年宝贵的生命了……

「我是密室卿。我是密室卿……」流浪汉彷佛被附身似地不断嘟哝着。

少年的尸体背上写着「案室」两个字,脑袋并没有被砍掉。

*

「爱从冬天的窗口吹进来……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为爱所包围,绽放白色的光芒……在坎坷的人生练习场上轻盈滑过吧!我喜欢滑雪……我喜欢你……」狭间响子一边哼着目前正热门的情歌「WINTER☆WINdow」的旋律,一边等着情人到来。

要是知道姊姊跟相差二十岁的男人订了婚约的话,贯志这小子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

长崎县内,响子站在NHK佐世保分局的电梯前面,想着弟弟。

在香川县担任警官的那个胆小鬼—贯志,不知道做得顺不顺利?

五……四……三……

电梯的楼层显示数字直往下降,可能载着响子未来夫婿的电梯来到她面前。

不管世事多么不如人意,只要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就会没事的—她总是能保持这样开朗的心情,达到顶点的快乐心情……幸福至极的时间。

二……一……

锵!电梯的门发出响声,左右敞开来。

从幸福坠往不幸、从好运跌落悲惨境地—这样的变化总是来得特别唐突。

电梯中出现了她的未婚夫那奇怪至极的身影——

「第十二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夜晚

置大河广性别:男年龄:四十七

身高:一七七体重:六十一

血型:O职业:NHK主播

尸体发现现场:长崎县

密室的暂称:电梯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NHK佐世保分局的电梯中遭斩首杀害。

②目击证人指出,被害者在五楼搭乘电梯时,以及电梯到达一楼打开门时,里面都只有被害者一个人。

③电梯中、输送带中以及其周边都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④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贰」的字。

附注:香川县警察总部发表,在香川县发生的流浪汉杀害少年事件,似乎与密室连续杀人

事件没有任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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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凉院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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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十三谦虚的密室

「九死一生」

从一月一日到一月四日为止短短的四天当中,有十二个人被人以同样的手法杀害。

这件事已经太足以挑起整个社会的不安了。密室卿——由於媒体大量使用密室卿这个称呼,因此目前「犯人等於密室卿」的观念已经深深渗透每个人的脑海当中—是来真的。他真的想完成自己的犯罪预告。

—下个牺牲者搞不好就是我。

如果密室卿是从所有的日本国民当中随机选择对象的话,那么根本就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密室卿会穿透密室之墙入侵,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安全场所……

恐怖的台风正欲一口气将整个日本吞噬。台风眼—密室卿的真面目依然完全不明。

以警察与JDC为中心,包括媒体、推理作家、犯罪心理学家、一般的推理狂热份子等许多人从各种角度来推理、检讨整个事件。然而依然没有人能够从中找出可能是真相的蛛丝马迹。

警察为了搜集连续杀人事件的相关情报,於四日中午开放了免付费电话(密室二十四小时=01201-01342X24),然而这条专线却只接到一些无法判定真伪的情报和无数荒谬至极的推理,反而对案情的侦查工作造成阻碍。

谈话性节目请来各种拥有专业头衔的「专家」提出各种不同的见解,但是每一个见解都下出抽象的推测领域,根本没有能够突破胶着案情的英雄。

三天假期结束、整个社会开始动起来之後,报纸、电视或杂志的节目栏里渐渐被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相关内容席卷,最後整个被征服了。

束手无策的善良市民们只能将一丝丝的希望寄托在电视里一场又一场前所未闻的推理对战,每个节目都无一例外地创下高收视率。

寒假即将结束的学生当中—虽然其实心头一角也抱着一抹不安—有很多人抱怨没有好看的节目,只好租影片来打发闲暇的时间。影片出租店的生意大为兴隆—这是题外话,不过当影片出租店创下新纪录的媒体报导一出来,就有人开始作天马行空的推理,怀疑密室卿可能是与影片出租店相关的人士。

和学生们不一样,为人父母的和学校方面十分忧虑。新学期就要开始了,事件却连一点解决的曙光都看不到。很多人都向文部省探询,建议开学典礼应该从八日星期六延到十日星期一—或者更往後延。

在前所未闻的凶恶犯罪的惊涛骇浪当中,唯一保持谜样沉默的是JDC。

JDC的总代表鸦城苍司,在两次的记者会中只是慎重而且谦虚地提出自己的见解。面对媒体的凌厉攻势,他也只是简短地发表一句声明:「目前还没有足够的线索,因此无可奉告。」站在民众的立场,当然希望警察或了DC能竭尽全力解决事件,然而负责侦办的警方自有其搜查的步调,无法尽如人意。

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的媒体当中,也有人转向接触学生推理狂,因为这些人经由推理小说而有很多机会接触诡异的事件。他们找上早稻田大学推理俱乐部或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的社员要求推理,然後在报纸上大肆报导……当然,当中仍然没有比较有力的推理出现,就目前而言,日本全国似乎都被诡异的密室卿玩弄於股掌之间。

密室卿为什么要一再杀人?

被害者是依什么方式被选择的?

将杀害现场设计成密室状况的意义何在?

砍下被害者的脑袋代表什么意思?

在背上写上「密室」的意义又是什么?

密室卿进出密室的方法为何?

凶器是什么样的东西?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出现—透过整体事件来看是如此,而就个别的事件来看,也分别存在着许多无法解释的谜题。要以理论来推理这些谜题、探究真相,以目前的时间和人力来看都太过不足了。

一月四日,全国一共发生了六件假密室卿之名的杀人事件。从留下「密室」笔迹的相异、在「密室」两个字底下没有附上国字的数字、没有砍断被害者脑袋、杀害现场很明显并非密室状况等等的迹象来判断,这些搭便车的杀人事件很快地就被识破了。但是,即使可以立刻看穿这是藉机杀人的事件,然而要找出犯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何把本来就已经不够用的人力拨出来侦查其他事件,是高层人士无法解决的难题。在这种大事件之下,这种搭便车杀人的手法是警方最害怕的,最让他们头痛。因为原来的事件就已经够让警方心力交瘁了,再来几桩搭便车杀人事件的话,一定会使得搜查的进度更加落後。

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很容易让有心人趁机杀人——而人们往往会这样想也是问题之一。轰动社会而且特徵极多的事件,使用的手法很容易被模仿。如果今後模仿杀人的事件继续增加的话,搜查的警方就真的只能用忙「杀」来形容了。

密室卿到底算计到什么程度,这一点也是一个大谜题。

除了完成一千两百个密室杀人的计画之外,或许让日本全国陷入不安和绝望当中,甚或失去意志,也是密室卿的计画之一。有些专家甚至这么推断。

也有些人提出曲折离奇的论述,把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和这次的事件串连在一起,怀疑密室卿就是预言家口中的「恐怖大王」—灭绝人类的存在?

日本完全笼罩在一股异样的气氛当中。所有的事物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种恐怖的气氛如果再继续扩大,日本会变成什么样子?陷入极度恐慌的人也不在少数。

日本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开始慢慢地沉没在谜团和疯狂的大海当中……

一月五日早上,晨间新闻播报着昨天三个被害者的消息—现在甚至更设有「昨天的密室连续杀人」专题。观众带着空洞的眼神看着电视萤幕,脑海中想着这是世纪末犯罪,然後想办法用理性压抑住日渐涌起的、无可救药的不安。有工作的人照样出门上班,而搜查人员则开始一天的搜查工作。

四天当中出现了十二个被害者。然而,让人害怕的是,如果密室卿的犯罪预告真的能完成的话……事件到目前为止,只不过到达了百分之一的进度。

还有一千一百八十八人会被杀害—想到这里,每个人都觉得世界宛如置身於黑暗当中。

这个事件真的能够破案吗?

随着时间的过去,感到绝望的人越来越多。

*

「接下来有人会在山口被杀。在山口的市民会馆被杀。」

打电话到JDC去作犯罪预告之後约五分钟,麻生茉绪来到山口县宇部市的市民会馆。

一个自称是「谨言慎行之环」的文化团体在宇部市民会馆的中厅举办演讲。足以容纳两百人的中厅挤满了主妇和学生,几乎找不到空位。在阴暗的厅内,人头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地蠕动着。

灯光投射在讲台上,上面摆了十张椅子。除了一张椅子空着之外,其他九张椅子上坐着年龄层各不相同的九个人。唯一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主人——过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女人—站在放了麦克风的演讲桌前,对着听众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

「……就是这样。因为接触了『谨言慎行之环』,我的日常生活变得比以前舒适自在了—当然我必须小心地不把这种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不过……如果您对我们所说的话有兴趣,请您自己好好地想想,想想人生,还有谨言慎行的思考模式。如果有下能理解的地方,请随时洽询『谨言慎行之环』总部,我们衷心期盼各位可以享受人生,世界可以获得更好的改善……」

演讲的女人戏剧性地将紧握的拳头挥向听众,话声一落,她深深地低头致谢,於是厅内持续响起掌声的旋风—很明显地是异於客套的强烈掌声。

演说结束之後,女人回到讲台自己的座位上,接着坐在她旁边的秃头男子站起来,走向演讲桌。掌声停止,投射灯投射在演讲桌旁边的司仪席上。听众席最前排的最左边前方有一张司仪专用的桌子,一位头发些许斑白、看起来敦厚老实的司仪老妇人朗声念出下个演讲者的姓名和简历。

秃头演讲者低下头去,灯光在男人的头上反射着,映出光芒。

投射在司仪席的灯光熄灭了,担任司仪的老女人隐身於听众席的黑暗当中。

「承蒙各位今天在百忙之中拨空前来……」

当演讲者以千篇一律的说诃开讲之後,听众席像水面激起的涟漪消退一般,回归静寂。

每个人都专注地看着演讲者—看起来是。在中厅里,坐在最後一排的麻生荣绪完全融入黑暗当中,要是有人注视着他的话,应该就是这么觉得吧?宛如刻意「谨慎低调」地隐藏自己存在的感觉。

*

牧野若叶从来不知道这个叫「谨言慎行之环」的团体,就算知道,她大概也不会对这种团体有什么兴趣吧?

不过,那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

大学还在放寒假。回家看看爸妈固然下错,但是除此之外,老家这边国、高中时期的朋友们都忙着打工,彼此的时间表都兜下起来:至於重考的朋友则将在一个星期之後参加中央考试,更下是吃暍玩乐的时候。电视上老是播一些与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相关的节目,没什么有趣的节目可看,再说她也没有看书的嗜好。所以,她顶多只能帮忙做做家事,或者躺在床上睡懒觉。没有打工的日子,她就是这样一天过一天,了无新意。

看不过女儿这种怠惰的生活,妈妈便约女儿一起去参加「谨言慎行之环」文化团体的演讲。她之所以会去,既不是因为妈妈的话挑起了她的好奇心,也不是因为之前就对这个团体有兴趣,纯粹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她是抱着这种心态去参加演讲的,然而……

当第三个演讲者——那个过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女人——回座後,坐在她旁边的第四个演讲者—秃头男—站起来,走向演讲桌。若叶坐在听众席的最前面一排,抬头看着讲台,她的眼中因为充满了期待和兴奋而闪着光芒。

只要升上大学,人生应该会变得比较有趣吧—念高中时都这么天真地以为。要不是这样无条件地相信,又怎么能撑过升学考试那种愚蠢的苦刑呢?

进大学之前,若叶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大学、人生:进了大学之後,她才终於可以冷眼静观四周的世界了。第一次透过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时,她才发现,世界并不是粉红色的,而被涂上了一层灰。

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呢?

这样自问之後,若叶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人生的真面目。

直到高中为止,她都在父母亲的庇护之下;掌控名为「牧野若叶」这艘船的船舵的人一直是她的父母。在人生这片大海当中,这艘船动也不动,只要茫然地看着前方就好,就可以在不知不觉当中到达目的地—她的人生之航应该是平稳顺利地往前航行的。

然而,进入大学之後,当有人递给她一张航海图、强迫她决定自己的航行方向时,她倏地回头一看,本来应该掌舵的父母却不在那边了。不只是这样。当她发现云层变得诡异、海面开始掀起狂涛时,她开始感到惶恐。从来没有航海经验的自己就这样被丢到人生的狂风巨浪当中,被迫要自己掌舵。

若叶就读的是短大,能够让她犹疑的时间转眼就过了;就算她不愿意,还是得尽快找到人生的航线。即使那不是一条理想的道路,但是当自己没有掌舵的力量时,她也只能选择一条平静的路走了。

为什么之前不早一点针对这件事好好思考呢?若叶你这个笨蛋!

责怪自己的念头和对之前人生的後悔盈满脑海。她思考着企图寻找一条出路,结果只觉得绝望的黑暗彷佛在她脚边开了一个大洞,而她最後也总是放弃继续思考下去。自己是害怕去思考人生吧……最近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一点了。

必须好好思考—她明白,可是,思考人生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了,她想着。

晚上睡觉前,她经常因为对人生感到不安而浑身打哆嗦。她的睡眠品质变差,不成眠的夜越来越多。

然而……当她从睡梦中醒过来时,不安的迷雾就会一扫而空,迷惘被神清气爽所取代,若叶又继续过着不去深思人生大事的怠惰生活。开始思考、放弃思考、害怕不安、遗忘不安、再度开始思考……这样的模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投射灯将在若叶正前方的司仪席照亮了,担任司仪的老妇人为听众介绍秃头的演讲者。介绍完毕,司仪就融入黑暗当中,回归阴暗。

瞬间,若叶将原本集中在司仪席上的注意力栘回讲台上,凝神倾听演讲内容。「谨言慎行之环」的发想方法实在太具魅力了,若叶有一种彷佛在黑暗中找到一线光明的雀跃。

避免先人为主、避免提倡常识论、避免将他人的意见囫图吞枣……她开始觉得,只要展开凡事谨言慎行的思考模式,人生的航线自然就会敞开。

若叶的心头满溢着希望,她的注意力完全聚焦在讲台上。

人生,或许是很简单的—她甚至开始思考这件事……

*

听众的兴奋之情即将达到最高潮。所有的演讲者似乎都具备掌握听众的技术,他们很懂得将谨言慎行的思考模式分解成最平易近人的语言,将自己的主张以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听众。

「—以这种方式来解释的话,或许我们的观念听起来像是某种宗教团体:但是,就如我们一再强调的,我们避免将自己的思考方式强行推销给别人。各位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思考的,我们只是支援需要有谨慎思考模式的人……」

大部分的听众似乎都产生了某些共鸣。演讲厅里一片静寂,连听众很压抑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格外地响亮。

秃头男讲完了,男人带着满足的表情低头致谢,会场再度掀起鼓掌的热潮。拍手的听众当中也包括与四周交融在一起的麻生茉绪,他轻轻地拍了几下手,静静地站来,离开了会场。

接触谨言慎行的思考模式之渴望的早晨

麻生茉绪口中吟咏着即兴俳句,嘴角浮起诡异的微笑。

*

欢喜的鼓掌声停歇下来。演讲完的秃头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之後,坐在他旁边的老人—下一个演讲者—就站了起来,走向演讲桌。

投射灯又照在司仪席上。牧野若叶下经意地将视线望向司仪席。

她瞄了一眼几公尺前的司仪——结果她的视线盯住司仪,一动也不能动。

她摸索着坐在旁边的母亲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若叶发出大厅中的第一声惨叫。

被光圈映亮的司仪席倒着一具脑袋被砍掉的尸体。

「谨言慎行之环」演讲会的司仪,在听众注意力转向台上演讲者的短短十五分钟之内就断送了生命!就近在牧野若叶的眼前……

惊愕和害怕使得若叶的全身产生剧烈的痉挛。

她的心情是如此地复杂,宛如她所搭乘的船只差一点就被波涛给吞噬,最後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一样。

专注聆听演讲的自己完全没注意到司仪席那边的动静。就在这短短的十五分钟里……

光是想像刚才的景象,就让人不由得陡然一惊—在日本引起骚动的密室卿就在身边。

密室卿趁着黑暗,无声无息地欺近司仪……

连鲜少看报纸的若叶也知道密室卿的消息。现在日本国内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吧?

密室卿随机选择被害者,这是目前大众一致的见解。如果司仪是在偶然的机缘下被密室卿看中的话……若叶当时也在司仪旁边。

或许……

恐怖的漩涡吞噬了若叶。

或许……

只是这么稍一动念,若叶所有的理性就都要为之崩溃了。

——或许被杀的也会是她!

「谨言慎行之环」、家人、朋友、大学、将来、人生……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无所谓了。和密室卿潜到咫尺的黑暗中所带来的恐惧相较之下,其他的事情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牧野若叶昏死了过去——

「第十三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五日早上

凪波摩琴性别:女年龄:五十八

身高:一五六体重:五十

血型:A职业:幼稚园园长

尸体发现现场:山口县

密室的暂称:大厅的黑暗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文化社团「谨言慎行之环」的演讲会中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是「谨言慎行之环」的一员,担任演讲会的司仪。

③市民会馆的中厅大约有两百人之多,但是没有人目击可能是密室卿的人物。

④据悉,被害者可能是在演讲最高潮的时候遭到杀害的。事件当时,会场灯光是熄灭的,视线极度受到限制。

⑤坐在司仪席附近的听众当中,没有人听到可疑的声音或者感受到可疑的气息。

⑥中厅里面找不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⑦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参」——

密室十四偏执狂的小说密室

「世界的秘密」

「我不过是出现在小说中的一个角色而已。」舟岛虎次郎试着发出声音这样说道。

房间是紧闭着的,声音瞬间消失无踪,彷佛被具有高度隔音效果的厚实墙壁给吸进去了一般……感觉上是如此,然而虎次郎却坚信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永远维持着一个明确的形状,以小说中一段文字的形式明确地存在着……

「我、不过是、出现在、小说中的、一个角色、而已……怎么样?很惊讶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试探对方反应的味道,像是现场有聆听的对象一样。但是他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不只是他的房间,在宽广的舟岛宅邸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在。整理广大庭院的园丁、打扫宅邸的清洁工人、打杂的女佣现在都下在。

舟岛虎次郎知道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他明白事实不只是这样。

「我知道你们!」他提高音调大声说道,浑圆而带着稚气的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

他将圆滚滚的肥胖身体往地上一躺,摆出大字形倒在地上,脑海中想像正看着密室中的他—看此段文章时有没有同时试着去想像?—的读者。

想像阅读有舟岛虎次郎这个角色的小说读者,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

当泡泡开始膨胀时,很少有人会预期泡泡胀破,就像明知道无常的世界没有不灭的事物,但是却盲从而轻率地相信天文学中太阳还不会爆炸的理论一样,人们鲜少针对未来的事情深思。

还不会有事……还不会有事……还不会有事……

地价无止境地上升,责任不仅在於定价的一方,那些不得不心甘情愿接受高昂地价的买方也有责任。

就像物价高涨一样,地价的飞升应该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虽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如果」这两个字却化成了恐怖的恶魔低语,扰乱了人们的思绪。就如同历史所出现过的所有局面一样,人总是被「如果」所操弄。

如果地价持续上涨的话……

如果现在不把土地买下来的话……

如果将来没有地方住的话……

十七世纪发生在荷兰的郁金香泡沫化、十八世纪发生在英国的南方泡沫经济,乃至於二十世纪美国的大恐慌所导致的股价急速飙升,都是人们无法抗拒「如果」魔咒的群众心理所产生的。根据太阳的黑点所作的占卜和凯因斯的选美说,都暗示着当人们的主体性为流言所左右时,泡沫就会因此而产生。

如果能独立思考,泡沫就不会产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然而,没有根据的流言就像魔鬼一样,不是那些无秩序集合的群众心理所能与之抗衡的。於是历史一再重演,泡沬不断膨胀。

这是所谓的[前仆後继」的法则。

舟岛幸三在人格方面很明显地有缺陷,然而他却具有洞悉时代变迁的精准眼光。

幸三以其绝妙的精确步伐在物价开始膨胀的泡沫经济环境当中钻营。对幸三而言,廉价购得好土地、再以高价卖出的行为,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更像一种游戏。

如何有效地赚到钱—幸三的思考向量是偏向这个原则的。幸三是执着於金钱的偏执狂。

恶质哄抬价钱的行为从来就不会让幸三受到良心的苛责—不,就算有这种感觉,他也觉得没什么意义,因为在幸三心中,本来就没有「良心」这种可贵的东西存在。

幸三就像一个还下懂罪恶为何的少年一样,单纯地渴望得到金钱,而且反覆做出罪大恶极的行为。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幸三无异生存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幸三看起来就像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灵魂高价卖给这个叫「金钱」的恶魔。

然而,他本人却出人意料地不在意。因为对他而言,赚钱只不过是一个游戏。

就像在RPG游戏中杀死怪物、在SLG游戏中享受战争的乐趣、在STG游戏中耽溺於破坏行为、在AG游戏中打倒敌人—游戏玩家们之所以不把这些残暴的行为当一回事,是因为他们知道那毕竟只是游戏。

幸三就是一个游戏玩家,只是他对抗的游戏机是一个叫「现实」的麻烦对象,而他本人并不怎么清楚意识到这件事。

酷暑尾声,一个天气闷热的夜晚。

大响的电话铃声吵醒了虎次郎——时至今日,虎次郎还记得当时自己看过放在枕边的闹钟,涂了萤光剂的闹钟长短针指着凌晨一点十九分。

虎次郎睡觉的儿童房和父母的寝室——几乎只是母亲专用的寝室——有一点距离,他没办法听得很清楚,但是却可以肯定母亲正用尖锐的语气说着话。

虎次郎觉得好像听到宣告危机的警铃声响起,他朝着母亲所在的寝室走去。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头盈满了介於亢奋与危机感之间的复杂情绪。

母亲坐在寝室里,像化石一样僵硬。夜灯的灯光映照着母亲苍白的侧脸,母亲就着放下话筒的姿势动也不动,似乎连儿子走进寝室都没发现。

「妈妈。」

母亲的身体倏地痉挛了一下。

「妈妈……怎么了?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吗?」

虎次郎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要提到父亲,只是他一直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料定这个时候总会到来。

母亲看着儿子,眼中溢出了泪水;宛如从杯子里溢出来、却又因为表面张力而勉强停在杯缘的水一样。

「他……被杀了。」母亲带着哭音说。她摇摇晃晃地走近虎次郎,双膝跪地,瘫倒似地紧紧抱住儿子,发出呜咽。

「妈妈?」

母亲的泪水濡湿了虎次郎的脸颊,虎次郎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已经不在了——」

母亲被泪水呛着,声音哽在喉头当中,虎次郎听不清楚;然而,母亲的悲痛却完全传达给了儿子。

虎次郎是在隔天之後才知道,睡在不动产事务所里的幸三被入侵的不知名人物给刺死了。基於避免对少年的心理造成下良的影响,虎次郎最後并没有去看父亲的遗体。父亲的死状似乎真的相当凄惨。

可能是恨意很深吧?竟然会刺成那样—一个搜查人员的嘟哝声就像刻印一样深深烙进少年的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记忆。

幸三的死改变了母亲。

丈夫一点也不爱她,总是沉溺於一种叫「金钱」的美女怀中:所以虎次郎的母亲也不在乎丈夫的感受,结交了几个年轻的爱人。即使是年纪街轻的少年,他也看得出来,父母之间根本没有「爱」这种宝贵的感情。

夫妻两人彼此漠视对方的程度是那么地明显而深刻,让人不禁怀疑他们在这种关系下为什么还要生活在一起—至少看在当时的虎次郎眼中是这样的。

然而,母亲却还是变了。

父亲死亡的第二天,母亲在二仅之间白了头。她的眼睛凹陷、脸颊削瘦,像木乃伊一样了无生气,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下到生命的光辉。

母亲不再和年轻的爱人见面,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女佣处理,然後把自己一直锁在房间里,连亲生儿子虎次郎也几乎没心思去照顾。偶尔才出现在儿子面前的母亲极尽憔悴,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因为丈夫的死亡而丧志、痛苦得彷佛自己的一部分被剥走了的母亲—在少年的认知里,父母亲之间一直不睦,因此他不懂,丈夫的死为什么会让她如此痛苦。

表面上不和,内心深处却紧紧相连,彼此依赖着对方—要理解大人这种曲折的爱情,对虎次郎来说,他大概还太年幼了吧?

母亲在一个星期之後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儿子一个人独自守在这偌大的宅邸里……

*

对於双亲的死亡,虎次郎没有任何感慨。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以敏锐的感性去感受事物了,感受自己只不过是出现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的事实。

虎次郎不想重蹈父亲的覆辙,因此便依父亲的心腹建议的金额在文件上签了字,将公司卖掉了。虽然得到了一大笔足以让他轻松玩十年也不愁吃穿的金钱,然而虎次郎还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虎次郎知道自己的感情被忘在某个地方了。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或许是作者的安排吧?虎次郎下记得,不记得自己把感情忘在「哪个地方」。

是忘在小说当中吗?或者在小说之外?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几年後,泡沫经济来临,平成年代的下景气魔怪出现了。不景气的经济四处破坏社会,其恐怖程度绝非哥吉拉或《哈利波特》中的怪物所能比拟的。人们重新了解到,无形的妖魔才是破坏力最强的怪兽。

从虎次郎手中买下公司所有权的父亲前心腹,在不景气中失去了财产和工作,妻子弃他而去,他最後在自家上吊自杀。听到这个消息时,虎次郎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

打开门,眼前开展着辽阔的世界。

—然而,世界终归只是一个小说密室,没有人能脱离其中到外头去。宇宙本质上是一个具有无限广大空间的密室,人们都相信世界是无限大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世界根本就是一个名为小说的密室。

有人慢步缓行,有人全力疾奔。读者双手中的宇宙在每一页书页上刻划着时间。读者知道小说有结局,也知道总有一天终点会到来,只有出现在小说当中的人物不知道。

当小说的结局到来时,出场的人物就会知道世界尽头的存在,就会变得像是翻下出释迦牟尼佛手掌心的孙悟空一样。那不是「死亡」,不过是作者的笔迹在门上留下了这个字眼:你的任务结束了。作者上。

和这种无边的忧惧相比,大概连「死亡」都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了吧?

後头什么都没有,不然就是永远读不完的永恒轮回。可是,门却被紧紧关着。

门一定会被关上,不会有任何例外。

於是世界就变成一部小说而已,而出现在小说当中的人们就会在无限的时空彼方消灭……

*

虎次郎很喜欢看小说。阅读小说时,他就不再是「舟岛虎次郎」,而是从旁观者的立场鸟瞰小说内世界的超然者。拿着书本的自己不是他所住的世界的居民,而是小说内世界的居民。

所以,虎次郎喜欢阅读小说。

和各种不同的人物一起徜徉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世界中,是一件充满无比魅力的事情。体验这种快感时,生存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对虎次郎而言,所谓的日常生活就只是看书和看书之间的联系。

他想读更多的书,他想畅游更多不同的世界。

每当想到自己只被赋予几十年的短暂生命,虎次郎常会因为一股愤怒而全身颤抖。不管是过去被写下来的书,或者是现在被写下来的书,抑或是将来可能被写下来的书,他都想亲身去体验—想到这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时,悲切的心情甚至会让他觉得几乎要发狂了。

有一天,虎次郎开始了对人生及世界的仔细思考。他贪婪地阅读许多书籍,甚至减少睡眠时间,为了寻求答案,他彻底地作各种考察。结果他得到的是……「他没办法看完所有的书」这个比现实更残酷的痛苦「事实」。

这个世界就是一部小说,自己只不过是出现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只不过是被作者操控的一颗棋子。

恐惧撕扯着他的身体。

自己生存的人生和世界,不过是无数小说中的一部而已—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然而,虎次郎心底却坚信,这是「事实」。

自己之前的人生、父母的双亡,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情节。虎次郎这个名字也不是父母给的,而是作者为他命名的……或许,虎次郎这个名字正是暗示自己会变成孤儿的符码。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疯了。

虎次郎的朋友中有许多人跟他拥有类似的性格。之前人们总是以「物以类聚」的谚语或命运、偶然来解释,然而,如果那也只是「作者千篇一律地描述人类」的话……

无数的小说有无数的作者存在,而自己竟然将一切都委交给其中一个作者去决定!

不……

但是,虎次郎想到了更恐怖的事实—如果我种种的思绪并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想法,而是作者刻意让我这么想的话……

我的存在是什么?连自我思考都下行,不过是小说中一个出场人物的我……

以前看过的小说当中,也不是没有过想法类似虎次郎的角色;但是,他们总是在那边就停止了思考。自己干嘛老想着一些愚蠢的事情?这个世界怎么可能只是一部小说?

可是—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被读者阅读,只是一心;思地、努力地扮演一个角色。

他不愿自己也成为这种人当中的一个—或许连这个想法也是作者的杰作。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对读者呐喊:我相信我是靠自己在思考的!

*

「我只是出现在小说当中的一个人物而已,我明白。谁给我答覆?如果真的有人在阅读这本书,就发出声音给我听听!」

舟岛宅邸里一片死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名为「小说」的密室外头没有任何回应。

泪水从虎次郎的脸颊上落下。我大概也就这样跟其他的角色一样消失无踪了吧?

他告诉自己,这种想法只是一种偏执的观念而已。可是……作者究竟是谁啊?

我的作者也一样被人阅读着吗?就像身为出场人物的我看书一样,作者是不是也有他的作者存在呢?

小说中有小说,而小说之外也有小说。小说是不是内外都无限扩大,以无数的小说形成整个宇宙呢?

我该怎么做才好?

浮上虎次郎脑海的就只有「看书」这件事。

变成一个读者,抹去自己的存在。本来自己就只是一个不被允许真实存在的角色而已……

阅读的那段期间,是不是就可以忘掉一切?然而,不管阅读的旅程再怎么愉快,他都没办法跟小说世界的居民对话。一脚踩进「真实」沼泽当中的虎次郎,只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为无尽的孤独所包围。

难道我就要以出场人物的身份生存、然後消失吗?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泪水浸湿了书本,虎次郎一点也不在意,仍然继续看着手上的书。

*

一月五日下午两点左右,密室卿打电话到JDC的犯罪预告内容,跟之前的有点不一样。

「接下来有人会在奈良被杀。在奈良的舟岛宅邸被杀。」

密室卿在这通电话中首度宣告了明确的犯罪现场——

「第十四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五日中午

舟岛虎次郎性别:男年龄:二十

身高:一七二体重:九十八

血型:B职业:无

尸体发现现场:奈良县

密室的暂称:豪宅的三层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自宅上了锁的家里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的家不管走房门或豪宅大门都严密地上了锁,被害者置身於三层密室当中。

③被害者家中的监视器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物。

④被害者走在握着书本的状态下遭到杀害,因此推测走在看书时被杀。该书定一个叫浊暑院溜水的作家所写的《死亡渴求》。

⑤被害者的家中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⑥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肆」——

密室十五旅馆的双人密室

「恶之花」

突然间,视野扭曲晃动着。

鸣海晃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旅馆的霓虹灯—常夜灯—看起来像是飘在半空中,站在他眼前偷觑他表情的里风忍变成了双重影像。

「你高潮了吗?这么快是会惹人嫌的喔。」

低级地笑着的忍,从双重影像变成了四重。晃闭上眼睛,摇摇晃晃走了两三步,整个人撞在旅馆的墙上。整个世界都被白而混浊的光芒轻掩着,眼睛应该已经闭起来了,然而晃的视野却盈满了白色的光芒。

睁开眼睛一看,世界依然在晃动。路过的中年男子和看起来像上班族的女人回头看着这边,宪宪奉奉地讲着悄悄话。

不要看!不要看我——

他不自觉地脱口说出心声,然而在晃自己听来,他口齿不清的声音就好像是发自别人口中一样。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忍用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晃就着被拉扯的姿势进了「HOTELMOON」。

「你的幻觉还没开始呢,小子。」

眼睛明明应该是睁开的,可是眼前却一片白。

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宾馆的柜台多半都有隔闾的墙壁,避免客人和工作人员打照面。话虽如此,也有不少地方没有这样的设计,像是「MOON」的柜台就没有隔间。

忍对着已经熟识的柜台男服务生使了个眼色,半抱着晃走进来。板子上排列着三十个左右的房间相片,她按下其中一个。

四千圆房间的灯熄了,天花板上的箭形萤光灯却亮了。

忍瞄了柜台一眼,男服务生本来带着好奇和兴味的视线看着这边,见状赶紧把目光栘开。

忍轻轻拍了拍发出呻吟的晃的脸颊,露出微笑。让三个月之前还是那么单纯而朴实的少年堕落到这种地步,那种满足感比嗑药更让她兴奋。

踩在人性轨道之外的边缘线上,那种惊悚刺激实在让人无法抗拒。

人生还是得这样才痛快。

走进电梯,忍按下「3」的按钮。

*

黑木慎也喜欢那对情侣。

红发女人看起来就像脑袋里松脱了几个螺丝,而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少年拥有优等生特有的气质,两人所形成的组合极度不搭调,然而却又充满了奇妙的魅力。

一般的情侣就别提了,就连俊男美女的组合或中年男人和年轻女人的老少配—或者反过来—也都引不起黑木的兴趣。像这些无趣的野兽交配行为,根本就不值得偷看。

「MOON」的老板是一个脑袋很不正常的男人。他的情绪不稳定,脾气又坏,不但男女通吃,还是个标准的大变态,简直是无药可救的一个人。黑木对这个老板没有丝毫敬意,但却觉得在「MOON」工作相当有趣。

重金贿赂业者,在旅馆的每个房间安装超小型摄影机来偷看,这种秘密行为让人非常地愉快。能够冶眼观察人在密室当中是多么地疯狂,让他觉得自己比别人都要来得伟大—只是,当自己和女人性交时,他常会产生「是不是有别人正在看着我们」的被害妄想,导致他不举的情况越来越多,这是让他感到最困扰的一点。

黑木知道那个变态老板很明显地对他的身体有下良企图,再加上自己开始厌腻了看那些俗人做那种事情,於是黑木很认真地考虑想放弃这个工作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红发女人和少年来到了「MOON」。

好个奇妙的吊诡组合啊—这是黑木的第一印象。他有点想知道这两个人会玩什么样的游戏,结果在偷看了许久没有看过的人们的那种「行为」之後,黑木竟然产生一股莫名的颤栗。

就像是打开潘朵拉的盒子时,看到藏在盒子底部的黑暗处、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东西,那一瞬间接近惊惧的颤栗。

红发女人和少年简直是失控的。他们不只享受性爱的乐趣,还真的像野兽一样在室内四处爬行,一边吠着一边飞跃着。他们的诡异行径使得黑木的视线紧盯着摄影机的黑白影像。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嗑了药,但是他们的行为却又有一种并非单纯药物性交的独特。

从那天起,等待红发女人和少年就成了黑木的乐趣。而他们也没有让黑木失望,每个星期一定会来「MOON」两三次。

今天一样为我失控吧!我最喜欢看你们疯狂的幻觉表演了。

红发女人按下三O九室的板子。萤幕已经切换到三O九室的隐藏摄影机,一边看着萤幕一边还得压抑住焦躁的心情,对黑木来说真是很辛苦的事情。

怎么还没开始?快点来,快点……快点!

黑木两腿之间的东西越来越硬了。

*

鸣海晃一向是考试战场上的常胜军,遥遥领先众人。他从小学时就开始补习,一天到晚努力念书,就这样过了他的少年时代。他的父母其实并没有刻意逼迫他这么做—虽妖他们毫不吝惜地帮晃支付补习班的月费—然而晃却是自动自发地努力向学。因为他喜欢念书,他喜欢考试取得好成绩时,看到班上同学羡慕的眼神,让他沉浸在英雄般的优越感当中。

小学、国中、高中一直到现在,晃总是跑在同学年对手的前面,成为追随者的目标……

一开始,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快乐:然而不久之後,在模拟考试中夺魁变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再也没有人会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了。

「鸣海晃考第一名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是只书虫啊。」

就算他考第一,父母也不再夸赞他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相对的,万一他没有拿到第一名—即使是第二名—四周的反应就会非常冷漠。有些人会直接说出口,有些人则无言地用视线责问晃「怎么搞的?」晃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被?水远要第一」的重担给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且那种重量一天比一天重。

「考试念书有什么意义?念大学有什么意义?」

以前,当小学的好朋友找他吐苦水时,晃只能很不负责任地这样回答:

「日本是一个重学历的社会。大家都是这样。」

「你真好。像你这样的优等生,上大学铁定没问题的!」

那个朋友几天後便从高中休学了,之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高中生们在大学考试中写论说文时,有六成以上的人都会写出「只重视学历的社会是扭曲的」之类的主题来。因为高中生是站在参加大学考试的立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进行调查的大型补习班这样推论。他们相信这是因为逃避现实,才会对学历社会有所批判,证据就是,那些否定学历社会的人一旦顺利考上大学之後,多半都会变成正面的评价。

考生在心理上都想逃离考试战争——晃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正确。所以,他觉得下接受考试的挑战、否定学历社会的人是丑陋的。

想否定学历社会就否定也无妨!但是至少在进入大学之後再说吧!完全没有胜算却装作是自己放弃胜利,这种行为根本只是丧家之犬的虚张声势。

这是晃之前的看法。

当压力已经膨胀到自己那两条瘦长的腿无法支撑时,晃知道自己也被迫处於和离开高中的前密友同样的立场。

迷惘使得记忆力减退,焦躁使得理解力降低了。

当模拟考试从第一名直落到三十名时,晃因为震惊而全身发抖。自己是不是会这样一直往下掉?是不是就要永无止境地一直往下坠落?

当他第一次跷了补习班的课、夜里坐在公园里发呆时,里风忍主动来找他搭讪了。有着一头红发的她坐到长椅上的晃旁边之後,就跷起腿来,大刺刺地吞云吐雾。

晃被那股从鼻腔入侵的烟给呛得直咳嗽,忍不禁笑了。

「干嘛这么没精神啊?小子?」

晃想要获得别人的帮助—不知道他是优等生的人。他想要即使考坏了也不会轻视他的人来鼓励他。

「请跟我交往。」

他竟然脱口说出这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来。红发女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後彷佛看着某种珍禽异兽似地,看着这个脱离正常轨道的优等生。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耶。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太有趣了一点。」

看到晃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认真眼神,忍耸了耸肩。她叼着菸沉默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将菸丢进口中。晃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忍很愉快似地微笑着,连同口水将菸蒂给吐了出来。

她那带着危险气息的微笑不可思议地魅惑着晃,他为自己这样的反应感到惊讶。

对於抛弃之前的生活,晃丝毫没有犹豫。

「事後可别跟我说你後悔哦……我会好好疼惜你的。」

就这样,晃跟忍开始了一段奇妙的交往。

*

里风忍有一颗黑心。

自从懂事以来,她就喜欢黑色胜过白色,喜欢黑暗胜过光明,喜欢邪恶胜过善良,喜欢夜晚胜过白昼,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每当有人告诫她什么事不能做时,她就偏偏想去做,老是尝试一些危险的事。她一直顽强地抗拒着被定型,随着自己的心情,如风一般自在成长。

念国中时,忍不时挑衅老师,并且与异性发生关系,甚至持续勒索他人。高中时则跑去卖春,把手上成束的纸钞拿到同学们面前晃来晃去,看到别人惊讶的表情时就感到莫名的喜悦。

养育忍长大的父母对她而言正代表世间的黑暗。她曾经多次和流氓起争端,差一点命丧刀下:父母对她束手无策,只好放弃,然而忍却坚强地长大了。

忍曾经差一点弃暗投明。六年前,她认识了在路边举办现场演唱会的业余摇滚乐团的贝斯手,那时,他们陷入疯狂的热恋。两个人是类似的族群,速配度很高,彼此都把对方的存在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忍甚至开始改变以前的想法,觉得正正经经地生活也没那么糟。当忍怀孕时,两人彼此承诺共同拥有一个未来。他们都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刺上戒指的刺青,以期绝对不会忘记两人之间的爱。

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利,以前的生活就像一场恶梦一样。

然而,悲剧却无声无息地欺到忍的背後。

当忍开始意识到孩子的存在时,她第一次对男人坦承了自己过去的人生。之前他们约奸不提过去的事情,而破坏规则就是破局的开始。

当忍躺在男人房里的床上把话说完後,原本一直默默听着的男人,将吸过的香菸慢慢地拿去抵在忍的手臂上。忍发出惨叫声,男人不理她,只是狠狠地痛殴全裸的她,用力地踹她的肚子,把她赶出房门。

「再跟我牵扯不清,小心我杀了你。」

忍不懂究竟是什么事情触怒了男人,他们明明发过誓要一起面对将来的……他们应该是很聿福的……如梦一般美好的生活,最终还是如梦般从忍的手中溜走了。

之後,忍对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憎恨更甚以往。她再也不会被情爱这种外表美丽的东西所迷惑,每次看到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刺青时,她就不由得要诅咒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忍後来自行产下那个孩子,勒住他的脖子杀了他。她将象徵两人回忆的孩子尸体塞进包包里,送到那个男人手中。

忍不知道孩子的尸体後来怎么样了,从男人讨厌麻烦的性格来看,或许把他塞进投币式行李柜中丢掉了吧?总而言之,既然事情并没有被公开,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男人顺利地把孩子处理掉了。

男人所属的摇滚乐团—记得是叫「WIN」—在这个事件之後开始受到欢迎,如愿地正式出道了。他们在去年人气指数直线上升,现在甚至已经是一个唱片销售达百万张、红遍全国的乐团。

她也想过去勒索「WIN」所属的公司,可是,她并不想再跟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因此便打消了主意。

自己不出面反而可以让男人心存疑惧。只要他时常想起孩子的尸体、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下就好了。万一将来他找到了幸福,我再去将他的一切破坏殆尽吧!

忍这样想着……渐渐地就忘记了跟那个男人的回忆。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比别人更艰辛的过去,忍的精神年龄远比实际年龄成熟,同年龄的人在她眼中就像孩子一样。她曾经和相差十岁以上的男人交往过,但是却没能滋润她从少女时期就一直存在的心灵饥渴。

不知不觉当中,堕落成了忍的渴望。

我要更堕落,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要潜到这个世界的黑暗深处,亲眼目睹世界的底部是什么样子!

可是,忍尖锐的心灵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圆钝,黑暗的灵魂日渐稀薄衰弱。

她专挑好色的中年男人来赚皮肉钱,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忍开始感觉到自己探求黑暗的旅程走到了尾声,而世界的底部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也日渐扩大。

她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就奸像在抵达人生游戏的终点之前又被迫回归起点一样。

如果人必须要削去棱角才能生存下去的话,那么自己之前的人生都等於是浪费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过去只是一段浪费的人生。

就在此时,忍邂逅了鸣海晃。

晃跟忍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他是一个完全不懂这个世界有多黑暗、心灵纯真的人。

忍随心所欲地改造了这个晃。在心灵一角,她一边感受着彷佛按下核子飞弹发射钮般的惴惴不安,一边却用墨水将纯白的纸张染成一片漆黑。

短短三个月之内,晃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行尸走肉,堕落到了深处。

晃沉溺於禁药和性爱当中,忘了念书,形同一个遭到无情破坏的木偶一样。

当藉由堕落的丝线操控人偶时,忍好像见到了世界的底部。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毁了别人更惊悚了—她也有这种感觉。

目前她还享受着和晃的关系,那是因为晃还没有堕落到极点。等到晃堕落到地狱底部的那一刻……

一想到届时的情况,忍就忍不住暗自窃笑。真是太痛快了。

我要让晃走上极端的毁灭之路。我要让他堕落,然後抛弃他。我要拿走他的禁药、带走他的性爱,再把他打落孤独的无底沼泽当中……晃大概会自杀吧?到那时候我的目的才算达成。当一个人堕落到世界底部之後,死得轰轰烈烈也不算太坏。

忍的嘴角浮起了她常有的恶魔的微笑。

*

过去的记忆闪回,和现在的记忆交错在一起。

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我在干什么?

白晃晃的世界消失,晃动的旅馆走廊映入眼帘—对了,我跟忍小姐来「MOON」……

十天之後就要举行中央考试了,可是我连一点念书的念头都没有。「我去补习班的自修室念书」—我对父母撒了这个谎就离开家了。我用车站前的公用电话把忍叫了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药……我吞下了阿西德,以便和忍小姐进了旅馆之後可以立刻展开幻觉之旅。

LSD,通称阿西德,那是一种将人带入幻想世界的迷幻药。这种药会使人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意识,药性之强使得一些药物上瘾者也敬而远之,堪称是恶魔之药。

平常他们总是进了旅馆之後才服药的,因此得花点时间等药效发作。然而今天的晃整个人失去了镇定,连这段等待的时间都让他觉得焦躁不已。

大概是没吃晚餐,使得药效提早发作吧?平常是不会这么快产生幻觉的……

才想到这里,意识又整个飞走了。

*

「M00N」的老板月影隆造,打算趁今天将黑木慎也据为己有。

二十几岁就开始在女人堆里打滚的隆造,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女人感到厌烦了。三十几岁时,他对於和男人建立禁忌关系—最近渐渐受到认同的关系—倾注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迈入四十岁之後,他对男人和女人都同样有莫大的兴趣。

最近他曾在杂志或某些报纸上看到年轻人越来越中性化的报导。随着时代的进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距离日渐缩小;也就是说,未来的人将不会有男女之分了吧?男女平等—这就表—不真爱与性别是无关的,这是隆造个人的理论。虽不像宫本武藏的功夫那般高超,不过隆造使「双刀」的技巧也毫不逊色—不管是男是女,爱恋时的感情都是一样的。

隆造是个变态—自己承认实在很奇怪——因为自觉自己是变态,使得他变态的情绪更加高昂。爆发出来的异常性欲化成了一股无人可挡的洪流,使他变得疯狂。

隆造的偏激性格,让他非得得到他爱上的对象不可,否则心情就没办法平复,下管对方是男是女。他总是强行侵入抗拒着的对象,在对方体内释放他的爱意。即便一开始有所抗拒,不用多久,对方就会爱上的,到时候一切就都听凭隆造了。性交的两人就在尝试各种体位的同时,孕育出短暂的爱。

但当隆造腻了对方时,爱情也就跟着结束了。对他而言,所谓的爱就是这样。

国中、高中、大学都练过柔道的隆造,对自己的臂力和把对方压制在地上的技巧有十足的信心。之前他能够轻轻松松地得到自己锁定的对象,并且号称身经千百战,原因也就在这里。

然而,这个叫黑木慎也的男人实在太棘手了。大学时代曾打过美式足球四分卫的黑木,体格跟隆这是不分轩轾的。然而在体格方面不相上下,就代表年纪较长的隆造必然居於下风。

事实上,隆造曾经和黑木比赛腕力以测试双方的臂力,结果他彻底败北。当他被黑木那健壮的手臂给制服时,更是越发想要黑木想要得不得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征服黑木。

有时候他采直接的攻势,向黑木提出邀约;有时候也采间接的方法,耍尽权谋心机。然而黑木如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卫却不为所动,隆造的攻势最後都无疾而终。

越是遭到拒绝,隆造的征服欲就越是高涨。

隆造从经营药局的损友那边拿到麻醉剂,终於决定要霸王硬上弓—只要双方有了那层关系,黑木就是我的囊中物了,事後再运用我高超的性爱技巧攻陷黑木!

黑木是一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平常是不给人一点可趁之机的……如果想找机会,黑木看守柜台的时候应该就是最佳时机吧?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萤幕上时,他就是我的人了。

隆造离开办公室,蹑手蹑脚地走向柜台。

*

晃觉得自己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泛着天空一般的蓝,晃整个人呈大字形仰浮在半空中。色彩鲜明的蓝天中看不到太阳。

刹那间—世界突然改变了。

晃睡在某处的房间里,来不及多想,就觉得世界开始旋转了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像晕船一般的不适感涌上食道。

晃终於搞清楚自己就躺在「MOON」的某一个房间里。他的脑袋里铿锵作响,有一种不好的幻觉。那种感觉,就跟睡着时美梦与恶梦齐飞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好的幻觉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来临了。晃像个疯子一样猛甩着头,搔抓着头发。

过了一会儿,晃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此时他听到有人淋浴的水声。

浴室里有人影。

少年宛如已经全力快跑了四十二·一九五公里、消耗掉大量体力的马拉松选手一样,踩着蹒珊的步伐走向浴室。

淋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雨声。他打开浴室的门——一个没有脑袋的全裸女人躺在莲蓬头冲下来的水中。

晃发出像猴子一样的惨叫声。

*

黑木的目光盯死在萤幕上。

隆造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快爆炸似地快速跳动着,他的战友已然在宽松的长裤底下勃起。他的右手上拿着掺了麻醉药的手帕,一想到自己的东西贯穿黑木那健壮躯体的片刻,他简直兴奋得快要死了。

黑木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接近。距离黑木只有五步……四步……三步……

隆造完全掌控了黑木後方。再两步……一步……

隆造袭向他的猎物。

*

「你干嘛叫得像只猴子?逛了一圈逛疯了吗?」没有脑袋的全裸女人回头对晃说。仔细一看,女性的肚脐一带竟然有一张嘴!她就用那张嘴说话,而两个丰盈的乳房竟然变成了一对眼睛。她的身体上出现了一张脸。

胸口上的眼睛对着晃眨了眨。那一瞬间,局部性的阵雨洒向晃。

没有脑袋的全裸女人把莲蓬头转向晃,晃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一点。

「……忍小姐!」

脸从女人的腹部消失,而刚刚看起来像是消失了的头部正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我看到幻觉了吗?

「你回来啦?」忍乐下可支地笑了。

*

逮到了!

正当隆造这样想时,黑木的身体却没有被带进隆造的手臂当中。

「月影先生,你想干什么!」

黑木的左手制住了隆造的右手。手帕从隆造的右手上落下来,黑木快速地捡起手帕,拿到鼻子边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黑木马上就明白过来,他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了。

「为什么……你不是在看萤幕吗—」

「是啊,我是在看啊,看着出现在萤幕上的你!」

隆造看向萤幕。萤幕上映着某个房间的影像—没有映出人影,而黑木和隆造的身影就模糊地叠在上头。

当隆造把视线栘回黑木身上时,左脸颊遭到一股重击。他被打得撞在柜台的桌面上,整个人瘫倒下去。隆造捣着脸颊抬头一看,只见黑木的拳头又挥了下来。

「你这家伙……竟然打你的雇主?解雇!你被解雇了!」

「无所谓,你这个——变态混帐东西!」

黑木伸脚一踹,而隆造也在同时将柜台的椅子推往黑木。椅角打在黑木脚上,黑木的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变形了,他发出短促的痛吼。

隆造一站起来就往黑木的大腿之间猛力一踢。黑木压着长裤,再度发出惨叫声。

下半身的剧痛使得黑木不自觉地前倾,隆造一把抓住黑木的下巴,用柜台上的菸灰缸猛力

一击。黑木一个踉舱往後倾倒,头撞到了柱子。

咚!

一声钝重的、令人不舒服的声音。

「……喂,不会吧?」

隆造的战友已经整个缩回去了。

黑木死了。

*

忍洗过澡之後,晃紧接着走进去淋浴。

莲蓬头的水看起来像血的颜色。世界时而被天空蓝所笼罩,时而为白色的光芒所圈住。

不只这样,世界还不停地摇晃着。

—是幻觉。这是幻觉。

晃用力地合上眼皮,再慢慢地睁开,这次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片漆黑。

他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男性的象徵不见了。

晃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惊叫,一边发着抖一边淋浴。他彷佛凭着想像体验了地狱的景象,感到极端地惊怕,泪水不自觉地涌上来。恶梦是一种残酷得让人觉得快乐的幻觉。

然而,淋浴多少让他的思绪清晰了几分,不快的旅程也该结束了。他希望待会儿等着他的是像蜜糖一样的美好性爱。

一想起和忍之间的交媾,他的分身就朝着天空昂然耸立。

他好想用这把枪打掉所有令人讨厌的事情。

他走出浴室,只见忍全裸地躺在床上睡觉。

忍小姐是不是有暴露狂的特质啊?其实根本不用这样全身赤裸着等我的。

平常他们进旅馆之後,不是晃先去淋浴,就是两人一起进去,从来就没有忍先洗好在床上等着的情形。室内开了暖气,好温暖,不穿衣服确实也不会觉得冶,但是……

此时……晃察觉到忍有点异样。

床上看起来呈大字躺着的忍,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大」字。「大」字上头并没有凸出来的部分。

床单一片红。晃瞬间还以为那也是他的幻觉,但是他拍拍自己的脸颊,连眨了几次眼睛,影像还是没有变化。

那是一具如假包换、被砍下头颅的忍的尸体。

滚躺在身体旁边的忍的头颅盯着晃看,整个世界都染成了血色。

*

恐惧快速地在两个男人心中蔓延,颠覆了两个人的世界。

隆造想着——

黑木的尸体该怎么处理?报警吗?旅馆偷看房客的事情能曝光吗?下,在重大事件面前,这只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晃想着——

忍的尸体该怎么处理?联络旅馆的人吗?让他们去报警吗?嗑药的事情可以曝光吗?在旅馆里和爱人碰面的事情可以曝光吗?父母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

电话开口对着晃说话:

「你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你已经没指望了。你走错了道路。你——」

「吵死人!住嘴!住嘴住嘴住嘴!」晃失控地大叫着,於是讲话的声音停止了。他以为是电话讲话的声音,但其实是他自己的声音。

晃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呼叫柜台。每响一次铃,晃就痉挛一次。

世界在他四周不断地变化着,从蓝变白,从白变红……

柜台没人接听电话。

晃心中升起一种被孤独地放逐到世界底部的惶恐。身体内部的某条线砰地一声断掉了。晃完全陷入恐慌当中。

他全身赤裸着跑出房间、冲向电梯。看到电梯还停在五楼,他迫不及待地从楼梯跑下楼去。室外的寒意现在根本不算什么了。

途中他产生了好几次幻觉,觉得脚下的楼梯都消失了。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来到一楼,他冲向柜台。看到柜台前的人时,他飙出了欣喜的泪水。

[请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坐在柜台的男人一动也下动—又是幻觉。又看到幻觉了。

柜台上的男人没有头颅。他的脑袋就搁在柜台的桌面上——

「第十五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五日夜晚

里风忍性别:女年龄:二十九

身高:一七〇体重:四十九

血型:AB职业:无

尸体发现现场:神奈川县

密室的暂称:宾馆的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宾馆「MOON」的三O九号房里遭斩首杀害。

②当时三O九号房里有一个服用了LSD、陷入错乱状态的男高中生。

③据推测,当时三O九号房是处於密室状态。

④现场周边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伍」。

附注:同一时刻,旅馆「MOON」的柜台人员也被发现遭到斩首。从现场的状况来判断,与密室连续杀人事件无关——

密室十六没有墙壁的黑暗反密室

「悲惨(M<——IJIMZ)』

世界已经消失了两年。

当世界在她四周消失时,她只感到绝望、悲叹。然而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美月千鸟始终无法放弃在她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生命之火。为了生存,她被迫要变得更坚强,不得不学着去适应过度严苛的状况。

千鸟把找回失去的光芒作为支撑她生活的信念,目前还依然坚强地活着。

她确实是活着。

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只要伊馆郁夜随时陪在自己身侧,自己大概就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吧—千鸟已经不只一两次这样想了。郁夜在千鸟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如此重要了。

*

一个爱慕她的低年级生—在高中校园第一次见面时,千鸟对郁夜的感觉就只是这样。担任花道社社长的千鸟,当时集低年级生和同年级生的人气於一身,是聚光灯的焦点。她虽然可以感觉到郁夜对自己的爱慕之情比其他任何人都强烈,然而对千鸟而言,郁夜顶多只是众多支持者当中的一个而已。

有着坚毅性格和中性外型的千鸟,在她就读的女子高中里算是长相不错的女生。直率坚毅的女生—可能是因为她容易让人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很多人都会找她谈事情。

一开始为众人所围绕的存在感让她觉得很得意,然而随着自己被大家从一个单纯的学生拱为「偶像」之後,千鸟开始对四周的事情敬而远之。她的强势态度越发地明显,爆粗话的机率也越来越高。然而千鸟越是表现出男子气概,人气就越往上飘—那是一种类似把一个美少年丢到女人群当中所引起的失控。

美月千鸟变成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亲密的夥伴渐渐离她而去——她虽然是每个人崇拜的对象,但是同时也被孤立了。对她的支持者而言,独占「偶像」就代表了超越众人:因此她的支持者们根据不成文的规定,避免自己单独接近「偶像」,大家都保持距离和千鸟互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啊?自己是什么时候误闯了这座迷宫的?

四周的人都把自己视为一个特别的「偶像」。在不知不觉当中,她被支持者强迫拱成了「偶像」,不管是运动或课业方面,支持者都只能接受「偶像」有优越的表现。即使她故意拿到坏成绩,支持者也会说那只是偶然的失足或大意,大家都只是带着淡淡的责怪看着她而已。那些视线当中充满了「下一次一定会有好成绩—应该要有—」的残酷的期待。

千鸟把以前和朋友交际的时间投入体力的锻链和课业上。对她而言,继续扮演一个「偶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本来偏好的电影,欣赏的机会也明显地减少了,毕竟一个人看电影是很无趣的事情。

她的心境有些矛盾,就像被众人抛到高高的天空彼方一样。在空中愉悦飞舞的那段期间固然很畅快,然而,万一自己坠下地的话……

当支持者厌倦了「偶像」的时候,想必就会很不负责任地离开她身边吧?现在的好朋友也会下见,到时候,美月千鸟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荒野上。

千鸟被囚禁在名为「偶像」的密室当中。她置身於看不到出口的密室当中,卖力地过日子,同时又必须和继续当一个「偶像」的巨大压力奋战。

心底的不安加速了压力的累积,压力促使她产生焦躁的情绪,千鸟故意用一些莫名的理由,将她看不顺眼的同年级生从班上的团体中孤立出来——千鸟是「偶像」,她的权力是绝对的,被她锁定的学生果真都被众人所排挤、孤立,没有一个例外。只有以这种方式让某个人受苦的时候,千鸟的心灵渴望才能暂时获得抒解。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感到空虚,但是她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欺负」某个人。

「欺负」是个复杂的问题,因为有时候加害者跟被害者一样都是吃苦受罪的人。

伊馆郁夜也是被千鸟锁定、遭到孤立的一个学生。一开始她的存在只代表这样的意义。

千鸟逐渐变得极度怀念以前专心投入花道、和好朋友共度的快乐时光。高三的秋天,即便她把社长的宝座让给了後进,支持者们依然不肯放过她。

「你……还会再来玩吧?」

後进们天真的声音听在千鸟的耳里,简直就像是一种威胁。

好想赶快进大学念书。我要进男女合校的大学,结交朋友和男朋友,再过着跟大夥儿一起看电影的日子。

可是,这个梦想终究无法实现,最後只是以梦想的形式收场。

高三的冬天,千鸟发现自己的视线时而会变得模糊。大概是念书过度导致眼睛疲劳吧?当时她是这样想的,也没去眼科求诊。时间就这样继续流逝。在时光河流当中渡河的人,从来就没有想过刺骨的寒风会将整条河给冻结了。

某一天,天空中万里无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天际却冒出了烟雾,看起来就像阴天时一样灰暗。

从房间的窗口看着外头的天空时,千鸟感到极度讶异,甚至怀疑是不是发生了日蚀?

接着她到餐厅去吃早餐,神清气爽地和正在看报的爸爸以及拿着盛荷包蛋盘子的妈妈打了声招呼。一如以往的日常生活,在千鸟问了一句r《『天的天气如何啊」之後产生了变化。父亲用开朗的声音说:

「今天可是个好天气呢,千鸟,晴朗得连一片云都没有。今天的模拟考试要加油罗。」

好天气?万里无云?千鸟心中微微地产生了混杂着疑惑和害怕的感觉。

哪里晴朗了?天色明明这么阴暗……

最初的一瞬间,千鸟脑海里浮起最坏的可能性,可是害怕承认这个事实的心情却束缚、麻痹了千鸟的思绪。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

用餐时,千鸟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父母关於天候的事情。

——好大一片蔚蓝的天空呢。好久没有过的好天气耶。

从父母的态度可以明显看出他们并没有欺骗千鸟,他们确实是看到了跟自己不一样的景色。当然……严格说来,每个人因身高(视线的高度)和视力的差异,看到的景色都是不一样的:然而我们可以说服自己,在哲学家所谓的「妥当」标准下,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景色。问题是,当自己被排除在「妥当」的范围之外时—那就是异常了。

当时她就明白,异常的是谁了。

离开家之後,千鸟骑着脚踏车前往最近的车站。在电车上茫然地望着列车外的景色时,以及到达指定为全国统一模拟考试会场的补习班、和四周人开朗地—表面上开朗—交谈时,覆盖在她心头的那层雾始终没有散开过。视野依然是一片混浊。

即使是在考试时,她也没办法集中精神解题。应该是白色的答案纸看起来是灰色的,她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她怕跟父母说出实情之後会被带到眼科去——万一已经太迟了怎么办?如果失明是无可避免的後果的话怎么办?

一闭上眼睛,心中的恐惧就越发强烈—万一失明,就算睁开眼睛,看到的景物也是这种状态。

想到这里,她连睁开眼睛都感到害怕了。万一睁开眼睛之後,眼前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话……

自己会歇斯底里地痛哭失声吗?

在这种状况下,「偶像」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了。

一格一格走过去的手表秒针,让人不由得想要诅咒起来。如果时间停止的话,就算不是最佳状态,也还是可以维持目前的视力的—

可是,秒针仍然冷酷地持续走着。

喀叽、喀叽、喀叽。

可是,我的眼睛真的会看不见吗?也许这只是暂时性的现象……我应该可以复元的。

闪过这个念头之後,她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尽快赶到医院去:然而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只是她安慰乐观的自己的想法。於是千鸟就像钟摆一样,在两种极端的思考空间中摆荡,结果她根本就没办法专心地考试。

她想了许多事情,时间就在顷刻之间过去了。

模拟考结束之後,她依然没办法和笑嘻嘻地来找她讲话的朋友们交谈。因为她是「偶像」,她不能表现出怯懦的样子。只要一表现出怯懦的模样,她大概就会遭到众人的轻视了吧?而自己就会跟被她孤立的人们一样—或者更严重—为众人所排挤。

为凄惨的「欺负」行径赎罪……

她也不能找家人商量,因为找家人商谈,就形同死刑犯本身自行在死刑执行书上签名一样。她必定会被家人带去看眼科,千鸟的心头浮上医生的脸孔——遗憾地甩甩头,把冷酷的实情告诉患者的名医。

「很遗憾,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千鸟一边骑着脚踏车从车站赶回家,一边哭着。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不能依赖任何人。

不知不觉当中,她完全孤立了。

*

千鸟直到病症进入末期才到眼科去,然後被医生告知她得了恶性的白内障。

当她点上散瞳剂接受诊察时,整个世界被无限的光芒所盈满,使得她没办法睁开眼睛。千鸟亲身感受到了即使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东西的惊慌。

以後,这个状态将会永远持续下去。不是被光芒,而是被黑暗所席卷……

失去光芒的千鸟,一夜之间彷佛变成了废人一样。

千鸟从女子高中学校休学,在家里过着绝望的日子。父亲不断地安慰她,母亲则租来影片,把故事的梗概说给她听,可是千鸟的心灵却一直处於乾渴的状态。她觉得应该站在她这边的父母好像也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知道千鸟失明之後,朋友们都离开了她。一开始还有朋友来探望,但是在亲眼目睹堕落的「偶像」之後,似乎都对她失去了兴趣。

所有的喜乐都被夺走了,剩下来的只有苦涩。自己像是在绝望的大海当中过着溺水般的生活一样—再这样活下去也没用,千鸟好几次有这样的想法,她认真地考虑自杀的可行性。

但是,她甚至连自杀的气魄都没有了。

父母本来应该是千鸟的最後支柱,然而在不久之後,他们对一直沉溺於绝望当中的千鸟,也变得越来越冶淡了。

我的孩子为什么必须面对失明的命运?千鸟似乎可以从父母的言语当中感受到这种愤怒的情绪。千鸟开始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下管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无所事事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是伊馆郁夜将千鸟从深不见底的沼泽中救出来的,只有这个以前曾被千鸟欺凌的郁夜会定期单独前来探望她。郁夜的意图让千鸟感到不舒服,然而对千鸟而言,她的存在仍是非常珍贵的。她是千鸟在这个世界的最後一线希望。

郁夜在当地的邮局找到工作之後,就对千鸟的父母说:

「我想跟千鸟学姊住在一起。」

父母露出讶异的表情。很明显的,他们无法理解郁夜真正的想法。有谁会自行把沉重的负担揽到自己身上的?

「千鸟学姊是我最尊敬的学姊。她很值得信赖,只要跟她在一起,我的心情就会稳定下来。」

刚开始展开独立的生活,如果外出时能有个人留在家里,心里会觉得比较踏实些,回家时有亲密的人等着也会感到比较安心—这是郁夜的说词。

郁夜大概不用多久也会放弃千鸟吧—千鸟的父母虽然这样想着,不过还是答应了郁夜的要求,只要她们两人都同意这样做的话。老实说,父母也因为少了一件麻烦事而松了口气,他们对女儿的爱在此时似乎已经消退到某种程度了。

於是,她们两个人开始了同宿的生活。

「姊姊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郁夜称千鸟为「姊姊」,大概是受到少女小说的影响吧?郁夜是很喜欢这个称呼,但是千鸟却莫名地感到不舒服。她不喜欢被人这样叫,可是还是乖乖地听郁夜的话。郁夜则要千鸟叫她「小E」(可能是取「郁」的谐音)。

郁夜早上外出工作之前会和千鸟共进早餐,然後再赶赴公司。她每天会帮千鸟做便当当午餐,晚上回来之後还会帮千鸟做晚饭,所有的家事也都由郁夜负责。千鸟除了感到畏缩之外,一开始时的那种不舒服也慢慢地变得强烈了—这个孩子企图把我封闭在密室当中。

「什么事情都要你做,真是不好意思。」千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对她说道。每次当她想做什么的时候,郁夜一定都会强力制止她,下让她动手。

「我是心甘情愿的,没关系。」

白天郁夜不在的那段时间,千鸟几乎都是坐着发呆过日子的。而跟郁夜共处时,她的心情又会处於紧绷的状态,迟迟无法平静下来。有时候她会将电视或收音机开着,但是大部分的时间,她的思绪都用在回想过去。

假日时,郁夜会去租电影的录影带,或者买有趣的书回来读给千鸟听。市面上也有出售由志工朗读小说的录音带,但是郁夜却喜欢亲自念给千鸟听。

生活中的大大小小事情都是被动的。千鸟很怕掌握自己一切的郁夜,然而,她的存在却也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因为被孤立於这个世上的千鸟渴望着爱。

另一方面,千鸟始终无法理解郁夜的想法,有时候会觉得她的行为让人感到不自在。从郁夜的行为看来,她对千鸟的感情似乎从以前就比他人更重。由於感情过剩又太强烈,有时候郁夜甚至让人感到不耐。当时千鸟为了保持身为「偶像」的权威—也为了避免被独占,因此孤立了郁夜。一直到千鸟失明之前,郁夜一直都离她离得远远的。

而後郁夜回到千鸟的身边,很难让人相信她只是基於单纯的好心。以前千鸟曾害她被班上的同学孤立,她可能心存怨恨吧?郁夜是不是企图对失去光明的千鸟进行报复呢……

世界从眼前消失的不安引发了千鸟心中的惊惧。在感到畏怯的同时又感受到郁夜的好心,这让千鸟不得不怀疑郁夜的好心背後别有用意,她心中的阴影因此膨胀了好几倍。

千鸟养成了利用人车稀少的早晨外出散步的习惯。现在她也已经习惯点字了,跟早上散步时熟识的慢跑老人以及出来遛狗的少女也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

习惯新生活之後,她的心情也渐渐沉稳下来了:可是对郁夜的畏惧却越发强烈。

为黑暗所笼罩的世界也有其乐趣—置身於密室之外时,她已经可以开始这样想了。透过心眼看这个世界,也可以发现美好的喜悦。

但是,置身於密室当中时,郁夜的存在便形成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朝着千鸟伸出魔掌。郁夜既温柔又体贴……千鸟无法坦率地接受她这样的付出,她的存在对千鸟而言是恐惧的根源。她害怕隐藏在善意背後—真的有吗?—的恶意,因此只能对郁夜言听计从。她害怕惹火郁夜,因此总是忠实地顺从她。

千鸟一边想像着散步时认识的老人和少女的脸孔,一边等着郁夜回来。她不「听电影」,不听故事录音带,没有打扫或洗衣服,更没有准备晚餐。单纯的「等待」是比肉体劳动更残酷而严苛的事情。然而,千鸟必须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郁夜回来,这是为了弥补自己以前所犯下的罪—她这样说服自己。老实说,千鸟也不可能不这样继续惧怕着,因为当千鸟被整个世界孤立时,郁夜已经成了她唯一的一道光。从那个时候开始,郁夜就占据了千鸟的部分自我。父母总有一天会死的,散步时认识的老人或少女也不可能永远都跟自己在一起。

每个人都从我身边离开……除了郁夜,没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尽管如此,千鸟已经不再孤独了,因为她有郁夜……

千鸟对郁夜心存畏怯,然而另一方面又开始对她产生了爱。

她害怕郁夜,同时又深深地爱着她。

*

伊馆郁夜非常满足现在的生活。

她从女子高中时代就一直深爱着大她一个年级的学姊美月千鸟。下是尊敬,也不是仰慕,是真真切切地「爱」着。

在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千鸟虽然拥有最高的人气,然而却时而会露出与她的人气不搭调的悲哀表情。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发现,然而郁夜很早就注意到了,千鸟是孤独的。

郁夜懂得,因为郁夜也是一个住在孤独世界里的人。自从她八岁时父母亲离婚之後,郁夜就由祖父母抚养,从此和年龄相差有五十几岁的老夫妻一起生活。他们对郁夜很好,然而那不是养育孩子的父母对孩子的爱,而是疼爱孩子的祖父母对孙子的宠。郁夜虽然渴望亲子之爱,但是伸手可及之处却没有父母存在。由於对亲情的渴望不断地累积,使得郁夜的心房很自然地封闭了起来。

她跟同年龄的朋友也从来没有建立过心灵相通的友情。朋友都有父母,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渐渐长大的。

千鸟是郁夜找到的第一个同类。每次和千鸟接触时,爱恋的情绪就涌上心头。和千鸟的邂逅,就宛如双胞胎长到了十六岁才发现另一半的存在一样,那种感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郁夜想要千鸟。她想把千鸟据为已有,/水远在一起。可是她是学生们的「偶像」,她们之间有着一道无法飞越的深长鸿沟。当郁夜企图飞越那道鸿沟时,千鸟却对郁夜进行了沉痛的报复。不过郁夜本来就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因此被其他人孤立并未让她觉得跟之前有什么不同。但她变得谨慎多了,她和千鸟保持距离,静静地等待千鸟接受自己的那一刻到来。

得不到就在眼前的东西,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同时强化了郁夜对千鸟的爱意。於是她静静地等待……不断地等待。

即使本质上是孤立的,但是就现实的状况而言,身为「偶像」的千鸟总是被许多崇拜者围绕着。但当她的光芒尽失时,那些并不是真的爱她的人们却相继离开了她的身边,只有衷心爱着千鸟的郁夜留在这里。

郁夜对千鸟是有同情没错,然而千鸟的失明对郁夜而言,无疑更是一个让人喜悦的意外。她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这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造物主,以其隐形之手将她们两个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的。

我们是被交缠结合在一起的宿命——她不禁这样想。

郁夜慢慢地—但是确实地——接近被命运捉弄而受伤的千鸟。她以温柔的言词爱抚着被打落孤独地狱的挚爱的人,以无限的慈爱拥抱她。

郁夜伸出的援手,比溺水者溺水之前紧抓的那一根稻草还有价值得多。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千鸟紧紧地抓住郁夜那只纤瘦而华奢的手臂。

就这样,两人合而为一。

*

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响起开锁的声音,紧接着,安装在公寓大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千鸟摸索着墙来到玄关处,郁夜立刻将双手环上她的背,两个人热情地拥抱。

「姊姊,今天都还好吧?」

「不,比平常糟糕。」

郁夜的手搭在千鸟的肩膀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

郁夜的语气中带着担心的情绪,大概脸上的表情也一样吧?千鸟带着微笑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比平常还寂寞,一定是因为我越来越爱你了。小E,我好爱你,打从心底爱你。」

这是事实。最近千鸟总是把对郁夜的爱排在其他情感前面,因为强烈地感受爱可以让她忘了害怕。

「啊,我好高兴啊,没想到姊姊对我这么好。」

「小E……」

千鸟双手抚摸着郁夜的脸颊。两张脸逐渐靠近,近得彼此的气息都呼到对方的脸上。

「思?」

「不要留我一个人。」

两人的嘴唇重叠在一起。郁夜将包包丢在地上,两人同时跃进爱情的大海当中。

女同性恋者鲜少对彼此的身体产生需求,那种情节往往只存在於小说或电影当中—郁夜曾经在书上看到这样的论点。然而她—她们——却无法自持地互相需索着。激情的爱使得她们出於本能地、强烈地想和对方合而为一。

但是,那跟单纯为了满足性欲、俗不可耐的同志交媾又不一样,对她们两人而言,这种确认彼此的爱的行为是非常神圣的。将一切毫不遮掩地裸露出来结合为一,是她们确认两人之间的羁绊的一种「仪式」。

爱就像悠游於海中时身边的水一般,包裹、爱抚着全身。两人沉溺於恍惚的情境当中,互相刺激着早就熟悉得不得了的对方的神圣领域。

「仪式」结束之後,两人仍然处於感动至极的状态当中,好一阵子身体一直抖个不停。她们都没有过男人,但是都认为即使和男人交媾也得不到如此强烈的喜悦。女同性恋(Lesbian)一词源於蕾丝波斯岛(Lesbos)上的女诗人莎佛,但恐怕就连她也没有如此地爱过女人吧——她们两人的神圣「仪式」就是如此地美好。

没有开暖气的走廊上应该是很冷的,然而即使全裸着身子,千鸟也完全感受不到寒意,就好像郁夜的爱流进了她的体内、炙热地燃烧着一样。正因为眼睛看不到,千鸟比郁夜拥有更强烈的感受,感受着被没有杂念的黑暗所包围、在密室世界里举行的秘密「仪式」……

「姊姊,要不要冲个澡?」

郁夜带着些许羞涩的声音把千鸟从陶醉的世界拉回了现实。

「你先去吧……」

「那我先去冲洗一下。」

浴室的门发出开关的声音。

像雨声般的淋浴声听起来是那么地舒服。「仪式」之後,千鸟一定会想像着郁夜的身体,想像着那副平滑的身体曲线—那个如同丰饶的大海一般具有包容力的身体。千鸟没有亲眼见过那个身体,但想像着她只能凭双手触摸的身体是一种甜美的喜悦,充满了永远无解的谜样魅力……所以,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对郁夜厌倦吧?

——可是,郁夜呢?

万一郁夜厌了我呢?想到这里,千鸟突然感到极度地恐惧,身体顿时整个冰冷下来。那不是千鸟平常从郁夜身上感受到的模糊的恐惧,而是真正的忧惧。

千鸟打了个喷嚏,赶紧否定了那种可能性。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她爱着我,我们应该会永远在一起的……

千鸟爱着郁夜,所以她害怕被郁夜所抛弃。万一郁夜离开的话,千鸟就真的被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股巨大的惊惶从千鸟的潜意识里浮上来。

难不成,郁夜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就是她的复仇吗?

是我的被害妄想吗?或者—

千鸟整个人为一股黑暗所笼罩。不是因为她失明,而是从生而为人的那一刻开始,千鸟就为黑暗所包围。必须在这个一切都是模糊的密室世界里找到可以相信的事物,那种痛苦……人是不能在没有任何寄托之下生存的。

所以,被自己所坚定信任的人背叛时,冲击才会如此地巨大。

淋浴的声音停止了,然後是浴室打开的声音。

嘎——

这时,连续响起两声某种笨重物体落地的声音。

静寂。令人下快的静默。

怎么了?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小E?」

千鸟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小E!郁夜!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只是一片静谧。

千鸟赤裸着全身爬向浴室。她有不祥的感觉,当初失明时也是这种感觉。千鸟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冶,这是一种恶寒。

千鸟两手触到了黏滑的液体和表面光滑的濡湿物体。

……郁一仅和她的血?

千鸟扶起郁夜,摇晃着她的身体。

「小E……郁夜,你怎么了?喂,你振作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千鸟觉得郁夜的身体比平常轻。千鸟想抚摸郁夜的脸,然而她伸出去的手却扑了个空。千鸟说不出话来,嘴巴像金鱼一样无声地张合着——她发不出声音。她伸出左手想去扶住地面,却触到了一个球形的物体。

是郁夜的脑袋。

除了自己和郁夜之外,室内没有任何其他气息。房间上了锁,玄关的门铃也没响。

郁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个难以想像的可怕东西穿越墙壁、侵入浴室,砍下了郁夜的脑袋。

正因为眼睛不能视物,千鸟更能鲜明地想像那个可怕的影像。

拥有怪物一般外表的家伙在浴室里杀了郁夜。

千鸟之前曾经从电视上的谈话性新闻节目听说过这件事,也听郁夜跟她讲过,所以她知道「他」的事情。

他的名字叫密室卿。

某样东西在干鸟的心中戛然断裂。

「不要——!」

惨叫声在黑暗的密室里回响——

「第十六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五日晚上

伊馆郁夜性别:女年龄:二十

身高:一六三体重:五十三

血型:A职业:邮局人员

尸体发现现场:茨城县

密室的暂称:浴室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浴室里遭斩首杀害。

②当时室内除了被害者之外,还有一个同性的同居朋友。她作证指出,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在(然而她双眼失明)。

③被害者家中上了锁,没有外人进出过的痕迹。

④现场的周边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⑤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陆」——

密室十七高度三千公尺的密室

「掉下去了!」

自杀志愿者在天空高处拍打着双臂,两手像翅膀一般张开,纵身一跳,跃入半空中。强烈的气流从下方往上窜起,流动的空气宛如消防车水管中喷射而出的水,强烈地撞击在大庭利密的身上。

利密的身体以快如子弹的速度坠向地表。

从三千公尺的高度,坠向敞开怀抱、仰视上空的大地胸口……

好快!好快——好快!

降落伞可以撑到什么时候才打开?自己可以多接近极限?

利密想看看生死交界上的东西。他想体验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却尚未得见的神秘领域。

据说自杀失败的人因为体验过死亡的恐惧,因此绝对不会想再自杀—真的是这样吗?

这几年来,利密一直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人生已经失去兴趣的利密下认为死亡有那么可怕。他觉得自己是人生的失败者,对他而言,自杀也只不过是人生的一种选择而已。

然而,他虽然试过自杀几次,却总是无法如愿,以致於仍然苟活至今。

死亡并不可怕。可是,或许自己根本是对死亡产生了兴趣……

如果一个人死亡之後会有某些东西在等着他的话,那么他希望在人生的最後一瞬间能够亲眼看到那些等在那里的东西。所以利密总是非到最後关头绝不打开降落伞,只为了想看看临终时的梦境,那个可以确认生死交界的美梦—

或许我只是在骗自己。虽然编了那么多理由,但事实上或许自己只是怕死罢了。

他的两手贴在身上,头下脚上往地面直冲而去。

划破劲风,成为一把撕裂天空的利刀,利密将身体交给了地心引力。重力加速度加速了坠落。利密的嘴角露出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将碎裂!

大地上将看到一具四肢曲成十字钩状的尸体,头部像破碎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脑浆和血水四处飞溅。

一个生命的终点终将到来……

*

「喂,你好歹也醒醒啊,利密。」

有人摇着他的身体,利密睁开眼睛。

—我是在作梦吗?

要说这是一场梦,那也未免太过真实了。气流刺痛肌肤的触感、撞击在大地上的冲击、丑陋变形的尸体—印象实在太过鲜活了……

难道这不是梦,而是位於生与死的境界吗?

在平行的世界里,或许自己已经死了。自己是否是看到了平行世界的情景—本来是不可能看到的死亡景象?

他茫然地想着,脸颊突然被人用力地拍打。并子敬端整的脸孔正审视着他,十人座的轻型飞机中响起笑声,後方有人嘲笑利密似地说「O吕dm日ninR了

原来我还没有跳出去呢。我还活着。

利密愕然地看着并子敬,他对利密点了点头。

「快要跳出去的时候,别打盹儿。」

他紧握着戴着手套的两只手,活着的真实感顿时涌了上来。他觉得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一样。

好下容易搞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之後,利密看着敬的眼睛说:

「……我作了梦呢。」

「什么样的梦?」

二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梦。」

*

十人座的轻型飞机里面坐了十个人。在跃人空中之前,每个人的脸庞都因为极度的期待而泛着红晕,连吐出的白色气息也彷佛为他们即将进行的神圣挑战而祝福一般。

机内弥漫着让人感到愉悦的紧绷感,那种感觉就像即将对敌营发动突袭的战斗部队一般,或者像即将参与重要比赛的运动球队一样。并子敬也在这个舒适而充满了秘密气息的场所中。

身为一个演员,每往上爬升一级成功的阶梯,专属个人的时间就渐渐地递减。尽管如此,并子敬还是尽可能保住和在成名之前就一起跳伞的夥伴们的相处时间。

许多名人在成名之後就立刻翻脸不认以前的同伴—当然,名气越大就越忙碌,因此某种程度的忽略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然而,敬并不想用这种话来当藉口,他想和以前的同伴永远保持亲密的互动。友情与有没有名气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敬的想法。所以,他对於那些本来一直跟他生疏,却在他成名之後就突然带着老朋友的热络贴上来的人总是敬谢不敏—他认为这些人绝对不是真朋友—那也是他重视有长久交情的好朋友的证明。敬是一个忠实遵守严以律己的哲学的男人。

空中自有着这个世界该有的真理,敬这样认为。在最贴近「终极」的场所共享时间的同伴比工作上的同事更重要,是最理想的夥伴。

八O年代末期到九O年代初期的刑警戏剧节目,对并子敬而言是终生难忘的黄金时代。

当他刚走上上班族的路时,就被现在公司的人发掘出来。敬梦想着在刑警戏剧节目中演出,因而一头栽进了演员的世界。敬从来没有忘记过「向太阳怒吼」、「西部警察」、「骄傲的报酬」、「海城刑警」、「危险刑警」……等等着名的刑警节目带给他的、青涩青春的兴奋感。

虽然没有人找他主演他梦寐以求的刑警一角,然而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脸孔却大受欢迎,使得他得以在许多刑警故事中参与演出—虽然扮演的是坏人的角色。包括「危险刑警(二)」、「HehllOGoodbye」、「刑警」、「大猩猩」、「他是个麻烦」、「摇篮曲刑警」、」贵族刑警」、「董事代表刑警」、「可爱的刑警」、「赤裸刑警」……

在刑警故事当红时成功打响知名度的敬,在紧接而来的潮流当中坐上了主角的宝座。进入九O年代後,随着时代的脚步加速走向世纪末,饰演反派的英雄也开始受到欢迎—甚至应该说,新鲜的枭雄角色还比正派角色更吃香。

随着时代的变迁,并子敬登上历史的舞台,说穿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紧接在「赤裸刑警」之後上演的「狡猾的侦探」,是一部将之前鲜为人知的JDC搬上舞台的新型犯罪戏剧节目,创下紧追「危险刑警(二)」的高收视率,而且侦探戏剧热的大洪流,在事件记者戏剧热以及刑警戏剧热之後开启了另一个时代的尖端。

成功拿到「狡猾的侦探」主角一角的并子敬,紧接着又相继主演了时代剧、偶像剧的主角角色。目前他准备从四月起开拍和馆木合演的「狡猾的侦探」续集「狡猾过人的侦探」,预期也会有不错的收视率,敬正一步一步攀向人生的最高峰。

之前JDC的存在鲜为人知,一般观众都以为日本侦探俱乐部是为了「狡猾的侦探」这个连续剧而创造出来的虚构组织:然而,随着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发展,JDC经常跃上媒体的报导版面,知名度也一口气飙到最高点,电视台甚至开始重播「狡猾的侦探」。要是JDC顺利地解决了事件,想必侦探热潮将会顺理成章地再度席卷,无疑适时地推了「狡猾过人的侦探」一把。因为这个原因,敬也衷心期盼了DC能够尽快解开密室事件之谜。

*

一月六日早上,密室卿打到JDC总部的犯罪预告电话充满了暗示。

「下个受害者将在群马遭到杀害。在群马的空中被杀。」

只要一有预告电话,为密室卿专设的、在JDC待命的京都府警的搜查人员就会向群马县警方通报,同时提醒负责统筹全国搜查工作的警察厅注意。

这一阵子,这种流程俨然成了一种固定模式。警方利用密室杀人的空档搜集情报、搜查证据、反覆推理,但是依然迟迟无法找出犯人的蛛丝马迹。当密室卿打来犯罪预告电话时,警方就启动警戒机制,然後果然就发生杀人事件……整个状况就是不断地这样循环着。

搜查人员不能否认警方是随着密室卿起舞,但是既然事件迟迟没有进展,这样的模式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运动周报或脱口秀等节目不时猛烈炮轰,嘲讽警方办案不力,而警方却也无能辩驳。

到目前为止,密室卿的犯罪预告电话都是在犯罪事件发生之前打来的。从密室卿提示的微小—太过微小?—讯息中要预防密室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每当电话打进来时,搜查人员就会立刻针对电话内容进行讨论。一方面是推理密室卿会在「什么地方」锁定「什么人」犯案,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防患密室杀人於未然。

在之前所有的案例当中,杀人事件都在搜查人员推敲出答案之前就发生了,然而搜查人员也只能秉持「绝对不放弃」的精神继续迎接挑战,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之前是这样,以後也一样……

这次打来的电话所提示的内容似乎比较明确。

在群马的空中被杀……空中。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释,不过因为一定是在密室当中,所以可能成为目标的场所范围大概就缩小了吧?首先被注意到的就是飞机,此外还有热汽球、滑翔翼、空中缆线—假设真的存在的话——以及正在攀登绝壁的登山客等。

如果是在飞机上,情况会是什么样子?犯人可能带凶器上飞机吗?密室设定在机内的哪个地方?就算完成杀人计画,密室卿又如何能逃脱?如果在机内杀了人,密室卿自己就被困在飞机这个密室之内了,密室卿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吗?

只要将无法成立的理论一一剔除,具有可能性的选择就可望减到最少。

密室卿VS搜查人员。

这一次的决战究竟谁胜谁负呢?

*

十人座的轻型飞机,侧腹裂开似地敞开来,阳光射进阴暗的机内。冰冶的空气涌人,清凉的天空扩展在眼前。

参加高空跳伞的人都怀着莫名的兴奋等待在空中飞舞的瞬间到来,心跳也直线加速。这种独特的昂扬之情从第一次跳伞开始就没什么改变。当他们一跃飞向神圣的领域时,都会化身成一只飞鸟,以全身细胞感受着世界的脉动和气息。

「Ready——Set——」

「Go!」

跳出去了!啪的一声,第一个人展翅飞出去,紧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并于敬拍拍大庭利密的背。

「别在半空中打盹儿,否则你会永远睡不醒。」他半开玩笑的语气中隐含着对朋友的关切。

利密默默地点点头,放下护目镜跃向空中。并子敬紧跟在他後头。

并子敬是第七个跳伞员,後头还有三个人,十个高空跳伞运动员全部被抛到空中。

*

这时,有讯息传进轻型飞机当中:

可能成为密室卿的目标,需小心注意——

留在机内的驾驶员冬木刚志握着操纵杆,只觉冰冷的颤栗从後方窜过他的背部。

机内应该没有人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是一想到自己被独自留在飞翔於空中的密室中,不安感顿时涌上心头。密室卿总是现身於密室,然後像一阵烟一般消失,简直就是一个神出鬼没的恐怖犯罪者……

瞬间,他觉得有一阵冷风轻抚过脖子。他的双脚和两手不停地抖着,牙齿格格作响。

冬木刚志因为极度的惊悸,全身彷佛冻僵了一样。他甚至没办法转头看後面。

万一後面有人—密室卿?—的话……

密室卿那家伙真的是个人吗?万一他是一个来自黑暗世界的怪物呢?

他明知道听起来很可笑,但是心中还是浮起这些想法。即使密室卿是个凡人,自己难道就能平安无事吗?如果密室卿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绝佳密室诡计的话,岂不是跟个外太空怪物没什么两样?自己可能成为密室卿的目标……

冬木想起几年前看过的汤马士·布洛克所写的《超音速漂流》,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没有驾驶员的轻型飞机持续在空中飞行—脑袋被砍的自己坐在驾驶座上……?

那真不是一个愉快的想像。

*

大庭利密在高空展翅高飞,两手像翅膀一样大大地张开,投身跃人半空中。强烈的气流从下方往上窜起,流动的空气宛如消防车水管中喷射而出的水,强烈地撞击在他身上。

利密的身体以快如子弹的速度坠向地表。

从三千公尺的高度,坠向敞开怀抱、仰视上空的大地胸口……

摊开四肢成「大」字形的高空跳伞员们,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慢慢地活动身体,修正自己在十个人当中的位置—倾斜身体,以手脚维持平衡,调整自己以配合所有人的高度和位置。

之前已经有过许多次经验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超过两百次的跳伞经验,都拥有D执照(专业执照)。十个跳伞员的呼吸配合得那么地完美,他们绝对信赖彼此,知道自己在十个人当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散落在天空中的十个点渐渐地往同一个地方集中,跳伞员的距离不断缩短。

十个「大」字以天空中的一点为中心,头朝向圆心,等距离围成一个圆。

手和手紧紧地握住,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空中逐渐形成一个美丽的圆。

*

大庭利密宛如一个从高处一跃而下的自杀者一般,把身体交给了地心引力。他再度思索着死亡的问题。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的话,另一个我是否会在平行世界里继续活下去呢?

就像刚才所作的梦一样……不,那不是梦,当时利密确实是死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么现在这样活着的我又是谁?

如果名为「死亡」的时间不存在,人绝对不会死的话……

一个我死了,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我在平行世界里继续生存,然後新的自己又死了。自己不断分裂,在平行世界里永无止境地活下去……

利密害怕,「死亡」这个东西该不会其实无足轻重吧?如果人是一种甚至不能死亡的存在的话,那么,就连本来应该是严肃的最终仪式的「死亡」,都变成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了。

虽然对消防人员这个职业有所抱怨,但是这并不表示利密对老婆和两个儿子有任何不满。成为一个警官的梦想,老早之前就丢进写着「看清现实吧」的垃圾桶当中了。利密当时想到得过几十年的警官生涯,不禁觉得与社会邪恶面的长期抗战令人恐慌,遂断了走那条路的念头。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干警官吧?

千头万绪不知道该朝哪方面发展,最後利密在消防署落了脚。一方面多少是因为这个工作的性质类似警官,然而不管怎么说,当他以一个社会人士的身份自立时,职业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根本是次要的问题。

拿家人的状况来说也是一样。利密本来想要三个以上的孩子,可能的话,至少要有一个女儿……可是,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利密的梦想,生完第二胎後,妻子的身体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利密再也没有机会抱女儿。

利密非常爱他的家人,他一视同仁地爱着老婆和两个儿子。

利密也喜欢他的朋友们,消防署里同甘共苦的同事、并子敬等以前就玩在一起的跳伞夥伴们,都是他喜欢的人。

看在旁人眼里,利密拥有美好的朋友和家人,他的人生看起来或许是幸福的:然而他本人却时而会没来由地悲叹,甚至想放弃人生。

自己之前的人生算什么呢?曾经做过任何舍我其谁的事情吗……今後继续这样活下去的话,能够为人生创造出什么价值吗?如果只是这种平凡无奇的人生,那么就算没有大庭利密这个人,其他任何人不都可以取而代之吗?

每当这样想时,他的思绪就渐渐地变得阴郁。

因为有人很重视我,所以我不能死——只是为了不能对这些人造成困扰吗?利密总是对这种想法抱持着疑问。

如果自己的生存价值不在自己,只是在於他人的话,那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吧?

於是,他的思绪往往会走向死亡。这几年当中他一直是这样的,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神圣的天空领域里把身体的支配权委交给引力时更是如此。

已经牵住手的五个跳伞夥伴中的一个人把手伸向利密—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之内有一只救命的手。

怎么办?握住对方的手选择求生吗?或者—

一旦牵起手,承受风阻的面积就会随着夥伴身体聚集的面积增加而扩大,下坠的速度会比一个人时缓慢。

如果此时不牵住夥伴的手,迳自往下落,然後不打开降落伞的话,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在利密看来,那真是一种极具魅力的选择—自己突然自杀的话,跳伞的夥伴和家人、同事会用什么表情、带着什么感受接受大庭利密的死亡呢?

是否只有一死,才是大庭利密能做的「独一无二」的事情?

刹那间,利密犹疑着要不要去握住伸出来的手。

大地上将会出现一具四肢曲成十字钩状的尸体。头部会像破碎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脑浆和血水四处飞溅。

那个恍如真实的死亡情景掠过脑海,鲜明影像一闪而过……

大庭利密猛然一惊,一把抓住同伴的手。冷风拂过脸庞,冶汗从全身飘射而出。

我到底在想什么?

发觉自己一脚踩进思绪狂乱的漩涡里,利密下觉一惊,顿时喘不过气来。

他吞了口口水,稍微恢复了冶静。

希望的泉源从朋友的手中流过来,他觉得绝望的感觉似乎瞬间一扫而空了,阴郁的心情顿时为清爽的空气所取代。

看到眼底下那迷你模型般的风景时,利密感觉到真理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人生真是奇妙,只要一个想法就可以整个改观……

当心中的阴霾褪尽时,利密心里想着,在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吧?

*

六个人所组成的空中圆环已经完成了整个圆的五分之三,等到加上并子敬在内的其他四个人,空中圆环就大功告成了。并子敬坠落到保持「大」字形相连的六个跳伞夥伴旁边,大庭利密把手伸向他。

只要抓住那只手就成了,很简单的事情。这是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了,不可能会失败的,他心里这样想。

同时不知道为什么—理由不得而知—对敬而言,握住利密的手感觉上就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神圣的仪式一样。

光荣的手——

过去、现在、未来的成功象徵就在那里。只要一伸手,成功就在那里—

并子敬伸出手去。

来吧,握住手……

*

并子敬并没有握住大庭利密的手,反而持续往下坠落。

「喂,发生什么事了?」牵着手的六个人当中一个以不亚於风声的音量大叫。

咻——!

敬一往下坠,强风就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来。那种可怕的声音就如同传说中妖精所发出的声响—死亡降临某户人家之前,妖精在窗外发出的哭泣声。

「并子!打开降落伞!」利密明知道敬听不到,但是他还是发出凄厉的叫声。

剩下的三个人加入圆环的行列,空中圆环算是完成了。此时,并子敬远远地落在其他九个人的下方。

直往下掉……直往下掉……

敬置身在九个人都无计可施的地方。

於是—

九个人看到红色的飞沬从并子敬的脖子一带喷射而出。

脑袋和身体乍然分离,血液在空中飞溅!

之後,降落伞从敬的背包里张开来。那是自动启动的AAD(自动开伞装置),当高度落到事先设定好的地方、而跳伞员依然呈自由落体状态时就会打开。

降落伞挡住敬被斩首的尸体,脱离了众人的视线。

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在空中制造了一个终极的不可能的犯罪……——

「第十七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六日早上

并子敬性别:男年龄:三十一

身高:一八五体重:七十七

血型:B职业:演员

尸体发现现场:群马县

密室的暂称:空中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从事高空跳伞运动时遭斩首杀害。

②被害者在九个人的注视之下遭到斩首,至於如何遭到斩首仍然是个谜。

③被害者是被人用锐利的刀刀砍断脖子的。

④九个目击者落地之後,发现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柒」,什么时候被写上去的不得而知。

⑤现场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密室十八密室卿本身的密室?

「荒谬剧」

麻生茉绪在密室当中。

面对着马路的窗户拉上了窗帘,门上了锁,甚至上了门链。完全与外界隔绝的空间—不折不扣的密室。

与三和土的路面之间有一条两公尺宽的通道,两旁有厨房和独立浴室。房间有六叠宽,里面摆了一个橱柜。

飞驰过马路的车子所发出的噪音,听起来好像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实在很难想像窗外有那么多的车子来往穿梭。

不只隔着一道墙。

因为创造了密室,麻生茉绪置身於和俗世不同次元的空间里。六叠宽的房间一角摆放着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旁边则是附有传真功能的电话以及迷你音响。

橱柜正面的墙上有一个从地板高到天花板的大型书架,包括六法全书在内的法律书籍到与警察或JDC相关的书本,还有推理小说或描述快乐杀人行径的书籍等,共计五百本之多的书整齐排列着。科林·威尔森的《现代杀人百科》旁边还有才刚刚上市的布莱安·马利纳所着的《毒杀百科》。从书架的下方往上算来第二层,罗列着大约五十卷录下了与警察、JDC、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相关报导节目的录影带。被犯罪相关的书籍及录影带占满的书架透出奇诡的气息,然而更显异样的不是书架、橱柜或玻璃窗,而是另一道墙。

墙上贴着A4纸张和十七张相片,还有日本地图——

「犯罪预告状」

今年,在1千两百个密室当中,

有一千两百人将会被杀。

没有人,能够阻止。

密室卿——

A4大小的纸张就是密室连续杀人的犯罪预告状,和一月一日传送到警察厅、JDC、各大媒体报社去的犯罪预告状是一模一样的。

而十七张相片—让人惊讶的,就是到目前为止,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十七名被害者的尸体相片。

第一张—京都府,平安神宫的人潮之中,须贺原小六被砍下头颅的尸体,横躺在黑暗中看起来漆黑无比的白沙上。背上写着「密室壹」。

第二张—兵库县,撞上人家水泥墙的计程车。坐在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被斩首的叮田龙一郎的尸体。因为人坐在座位上,因此背部没有写字。

第三张—鸟取县,公寓「沙丘宫城」的七O五号房中,坐在餐桌前被斩首的山暎华音子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参」。

第四张—冈山县,倒在国道一八O号路上的山极教太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肆」。

第五张—广岛县,倒在新干线的洗手间里面,北上波子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伍」三个字。

第六张—长野县,滑雪场的吊车当中,下田英次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陆」。

第七张—山梨县,绪华宅邸的书房中,趴在书桌上被斩首的绪华梦彦的尸体。背上有一密室柒」三个字。

第八张—静冈县,倒在保龄球馆的球道上,拢泽宗树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

第九张——爱知县,梶宅邸的卧室当中,躺在床上被斩首的梶真菜魅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玖」。

第十张——滋贺县,握着电话话筒,在自己房间中被斩首的鮎川鹤美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

第十一张——高知县,在学生公寓「CORP吉田」二O一号房的走廊上被斩首的堀田士郎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壹」。

第十二张—长崎县,在NHK佐世保广播公司的电梯当中被斩首的太河广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贰」。

第十三张——山口县,在宇部市民会馆的中厅里面,风波摩琴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参」。

第十四张—奈良县,手上拿着书,在自己的房间里被斩首的舟岛虎次郎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肆」。

第十五张——神奈川县,宾馆「MOOZ」的三O九号房中,在床上被斩首的里风忍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伍」。

第十六张—茨城县,在自宅的浴室里遭斩首的伊馆郁夜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陆」。

第十七张—群马县,全身被降落伞包住,躺在上毛高原上的并子敬被斩首的尸体。背上写着「密室拾柒」。

日本地图上用红色的签字笔写着数字,京都上方是①,兵库是②,鸟取是③……一直延续到出现最新被害者的群马。

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搜查人员最渴望找到的「证据」,都在这间密室当中。

*

麻生茉绪的情绪亢奋到最高点。

密室卿跑进自己身体里,这六天当中,他亲眼看到了十七个人的死亡。他获得了之前的人生无法体会到的满足感,得以体验到任谁都无法经验的现世的「梦」。

密室卿不久就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面离开了。

那也无所谓,麻生茉绪对生存并没有任何依恋。密室的超越者密室卿……我亲身体验过他的神秘了。要是再贪求过多,那岂不是太过奢侈了?

麻生茉绪以前的人生过得是那么地有趣。他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相信明天是无限延续下去的,每一步路都走得那么乐观。他对死亡一点兴趣都没有。

然而,自从三年前知道密室卿的存在之後,麻生茉绪这才发现,人生原来可以比自己所想的过得更美好。

密室就像九宫格一样,是一个充满魔法的秘密空间。在「密室」这个框框里,超自然的力量於是被召唤前来。

麻生茉绪奸喜欢密室。所有的密室里都住着密室卿,所以密室才会充满魅力。他爱密室,也爱密室卿。只要独自静坐於密室当中,就可以察觉到密室卿的存在,甚至感受到他用他的大手爱抚着自己。只要一想到密室和密室卿,肾上腺素就会大量分泌,情绪就不由自主地高昂。幻觉使得茉绪狂乱,密室卿玩弄着属於密室的他,极度地魅惑着他。

有人说高空跳伞是一种和神的性爱游戏,可是他知道,在密室里和密室卿交媾更有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激情。只要想到密室卿,那个地方自然就会硬挺起来,他也常在密室里沉溺於自慰的行为当中。

麻生茉绪非常尊敬、崇拜密室卿。过去、现在、未来……就算否定自己所有的生命、献上自己的灵魂都不在乎—他就是如此崇拜密室卿这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把自己当成祭品奉献给密室卿,这对他而言是无须迟疑的事情。只要密室卿降临在自己身上、自己得以为其神秘所入侵,那么生命根本就不值什么钱。

一月一日—一切开始的日子,麻生茉绪感觉到密室卿进入自己的身体当中。

「麻生茉绪」当时一筹莫展,然後他成了让密室卿真实显现於这个世界上的媒介。

在密室当中杀害十七个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明知道那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密室卿的意志,然而,与「主宰者」合而为一体验超自然是一件充满快感的事情。前往未知空间的密室、杀害祭品、然後像烟雾一样消失无踪。体验生命的尽头、那个至高无上的时刻……

而现在,结局终於要到来了。这个叫麻生荣绪的人,完全死亡的瞬间已经近在眼前了。

密室卿离开了……从自己的身体里离开。

「谢谢您,密室卿。」他低垂着头,向密室卿表达深切的感谢。於是,密室卿和他一分为二,他恢复为一个平凡的人。

麻生茉绪拿起话筒,打电话到JDC。

*

「接下来在大阪会有人遭到杀害,密室卿的使者将在大阪遭到杀害。」

之前的犯罪预告电话都是预告下一次密室杀人的舞台,然而一月六日下午的那通电话是犯人第一次抽象地预告谁会遭到杀害。此外,这也是密室卿头一次利用公共电话以外的工具打电话来。经由反侦测,警方获悉电话是从大阪市淀川区的某一个公寓房间里打出来的,而且这一次密室卿并没有急急地挂上电话。虽然没有回应这边的呼唤,但是话筒并没有挂上。或许他只是把话筒拿开而已,不过,对搜查人员而言,这是确认犯罪预告电话主人的绝佳机会。

接到电话联络的大阪府警方立刻派当地的刑警赶往那栋公寓。

普通的大规模公寓里,一O七号室位於一楼最後面的一个房间,门牌上用漂亮的字迹写着「麻生」。

司马俊博警部补和村泽巡查部长紧张得全身僵硬。按下门铃等待回应的期间,两人的喉头咯咯作响,彷佛直立的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连按了两三次门铃,依然没有回应。司马和村泽对看了一眼,由司马伸手敲门。

「麻生先生,您在家吗?麻生先生!」

司马试着去旋转门把,但是门却上着锁。司马以眼神示意,村泽点点头,跑向管理员室。

麻生茉绪就是密室卿吗?或者……

村泽自问,自己现在是否正置身於一个无法想像的地方?震撼全日本的密室卿连续杀人事件发展到这里,或许即将开创一个新的局面—而自己竟然就在这个现场。

想到这里,村泽的脚步自然就加快了。他想尽快一探房内的状况。

房里有什么东西?是第十八个密室?或者是更可怕的世外魔境?

*

才贺秀俊对便利商店情有独锺。

他不是到便利商店购物,只是喜欢去里面站着翻阅周刊杂志或漫画。站在书店里或者坐在餐厅、定食店看书,反倒引不起他多大的兴致。

才贺喜欢的是站在便利商店里面看书的感觉。

有人说过,便利商店都是施了魔法的。巧妙陈设的架子似乎都被施了魔法,施了让人有购物冲动的魔法。店内播放着最新的排行榜歌曲—现在正播放着「WINTER*WIINDOW」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就跟在自己房间里的感觉下一样,这是独一无二的魔法旋律。最吸引人的便是漂亮而优雅的装溃,这是一个舒适而让人心旷神恰的魔法空间。

对才贺而言,便利商店根本就是一个魔法世界。

他快速地扫过周刊杂志上刊登的报导。他对报导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独占便利商店的一个角落站着看书,却让才贺有股说不出的悸动—站着阅读时,他可以完全融入魔法世界当中,化身成那个世界的一员。

百货公司、通讯行、连锁商店、超市、折拙商店、购物商场……随着时代变迁,为了配合人们的需求,新型态的商店应运而生。才贺觉得新型态的商店是时代的象徵,是时代的支柱,而因应便利需求而必然出现的便利商店,已经是现代社会所下可欠缺的文化环节。

继便利商店之後,又会出现什么型态的商店呢?才贺不知道。但是他明白,便利商店并不是最终极的样貌。便利商店一定会慢慢地转变成拥有其他面貌的商店,既然「终极」这个概念还没有出现,那么事情就一定会这样演变。然而目前还看不出任何徵兆,於是才贺擅自作出了结论—现在是便利商店的巅峰时期。

下个时代的主流商店……这种商店是否就位於便利商店的延长线上呢?譬如专门从事宅配眼务的便利商店之类的?或者是性质全然不同的店?才贺不确定,但是他希望便利商店的时代能尽可能延长下去,因为他不想看到魔法世界遭到破坏、走上衰败……

才贺喜欢那个男人。那个和便利商店的制服极为相配、拥有一张女性化脸孔的青年。

青年有着一副彷佛会被强风吹走的纤细身材,那种纤丽的感觉更挑动了才贺的内心。

才贺对女人没什么好感。打从懂事以来,他就尽量避免接触包括母亲和姊妹在内的所有女性。成长之後,这种行径依然没有改变,甚至变得更加严重。

进大学念书、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之後,他终於可以针对自己这种性格作某种程度的冷静分析。结果他导出的结论通常都是这样—我害怕女人。

他试着分析自己的深层心理,问题的根源似乎来自於个性强势的母亲。

才贺的母亲往往以暴力取代说理。只要才贺一做错事,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打:如果才贺因此痛哭,她就变本加厉一次又一次地痛殴,直至孩子停止哭泣为止。然而有这种行为的母亲在外人面前却又伪装成一个高雅的妇人,从来不用粗鲁的措词,当年幼的才贺犯错时也只是用眼神瞪他,完全与暴力绝缘,直到母子两人独处时她才会变成另一个样。

在小才贺的眼中,母亲是一个奇怪的人。对孩子而言,这个不知是神是鬼的母亲形同一个让人搞不清楚真面目的怪物。

或许是当时根植在脑海中的「女性=可怕」的精神外伤,到现在还无法抹去吧?才贺这样推想。

才贺同时又分析,自己之所以被站在便利商店柜台的「他」所吸引,或许是出於同样的原因吧?身为男人的本能使得他渴求女人,然而精神外伤却又让他对女人怀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要喜欢上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事物是很困难的事情,因此他才会喜欢上拥有女人特质的男人……故得证。

当才贺产生「自己可能是一个男同志」的怀疑之後,有时候会感到畏缩。然而根据他看过的书上的说法,最近同性之间的情感似乎也渐渐地被视为一种恋爱型式而受到尊重了。他开始觉得,如果自己的性取向让他真的只能谈这种恋爱的话,那又何妨呢?

因为已经爱上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

喀。密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在通道上大声回响。

司马和村泽带着混杂期待和不安的激动眼神,看着正在开启一O七号房门的管理员的手穿着茶色毛衣的管理员,背部线条柔和地弯曲着。

钥匙串发出唰啦的声音。管理人将钥匙从钥匙孔里拔出来,回头看着他们两人。远近视两用的眼镜彷佛就快从他脸上滑落,却又勉强挂在鼻尖上。老人用带着几分担心的沙哑声音说:

「请问—麻生先生做了什么惹到警察的事情吗……」

司马看了夥伴一眼,村泽一边谨慎地选择措词,一边带着几分澄清的意味说:

「是这样的—他可能跟某个事件有关,我们并不确定麻生先生做了什么事情。」

「难道是跟现在炒得正凶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管理员吊着眼睛看着村泽。

好个直觉敏锐的人。村泽带着尴尬的表情含糊其词,司马不多说,率先闯进室内。

踏进室内的那一瞬间,司马就知道室内没人。完全没有人的气息。事实上,在视野当中确实是看不到任何人。

然而……某种感觉却挑动了司马身为刑警的本能,搜查女神在司马的耳边低语着。

打开独立浴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穿过房间,拉开窗帘—窗户是上锁的。

司马把头转向旁边,看着书架。摆满了与犯罪相关的书籍、录影带的书架,散发出阴森的气息。

这家伙……

书和录影带当中,也有下少与警方、JDC、密室连续杀人事件有关的东西。

难不成这家伙……司马回头,企图打开橱柜,这才发现贴在墙上的东西。

不会吧—这可真像是中了乐透彩券一样!

墙上用图钉钉满了日本地图和犯罪预告状,还有密室连续杀人事件中的十七个被害者的相片。

「阿始!」

司马用已经失去冷静的声音呼唤同伴。大概是有什么发现吧?村泽一边敷衍着固执追问事情的管理员,一边走进室内。好奇心超强的管理员跟在後头,也走了进来。

「——前辈,没事吧?」

司马扬起下巴指指墙上。看到墙上的东西时,村泽的表情为之凝结;站在村泽旁边的管理员扶起眼镜,定定地看着贴在墙上的相片,在看清楚那些东西後,老人家一边无声地张合着嘴巴,一边不停地往後退。

司马跪在地板上,确认了安装在电视旁边的电话话筒并没有挂上。

「就是这支电话吧?他用这支电话打犯罪预告电话……」

司马不发一语点点头。他站起来,回头看着因为大受冲击而处於失神状态的老人。

「管理员先生,住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大约几岁?从事什么工作?经常在什么地方走动?」他的语气强烈地表达了他迫切地需要这些搜查资料。

「管理员先生!」

村泽往管理员肩上一拍,管理员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啊……哦,是。这到底——请问是怎么回事?这个……我,那个——」

「请告诉我们这里的住户的资料!」村泽代替司马询问管理员。

「啊?是,啊……麻生先生好像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到那边去也许可以找到他……」管理员说着说着表情变得恍惚。

司马飞奔而出。在外型像自用轿车的巡逻车上,他用无线电联络府警总部,要求辖区警署派人来支援!

无论如何得先仔细地查过一O七号房!然後就是便利商店……要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逮捕密室卿了。

他觉得快要看到恶梦的终点了。高亢的情绪正在逐渐加温当中。

麻生茉绪不喜欢那个客人。这个「奥客」总是利用店内比较空档的时间前来,站在那边一看书就是两三个小时,然後在离去之际带着一脸「看书买单」似的表情,买一瓶果汁交差了事。他戴着度数很深的黑框眼镜。能够大白天就泡在便利商店,而且迈还的衬衫从来不熨整,再加上从年龄来判断,他应该是个大学生。

如果他只是来站着白看书,麻生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发现对方黏糊糊的视线老是看着自己时,他的心情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每当对方发现麻生狠狠地瞪着他看时,就会立刻把目光栘开……然而,当麻生以为他又沉溺於书海当中时,却又总是下期然地发现对方的视线凝视着自己。

正月无所事事的大学生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上俳句。麻生茉绪本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再度与那个客人对上视线,准备狠狠瞪他一眼,但是随即想到这是那家伙「最後一次」看他,便打消了念头。

麻生当对方下存在似地,若无其事地走过他旁边,走进工作人员办公室。

工作人员办公室里有拿着日本刀的密室卿—密室卿新附身的那个人凝视着麻生茉绪。

冰冶的视线,下折不拙就是一双主宰者特有的视线,是甚至连时间都为之冻结的、冰冷至极的眼神。

麻生茉绪点点头,闭上眼睛,於是日本刀一挥而下。

鲜血四处飞溅!

脑袋滚落,身体倒在地上。

密室卿蹲在尸体旁边,用手指沾取流出来的血,在麻生茉绪的背上写上「密室拾捌」。

*

当「他」经过自己身边时,才贺的心脏像钟摆一般快速地摆荡着。自己经常忘情凝视着的「他」走在几乎可与自己的肌肤接触的距离之内—这就已经是一个极刺激的体验了。

「他」消失於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後面,才贺看着留有「他」的残影的门扉,好一阵子就这样保持摊开书本的姿势,凝视着「他」消失不见的那扇门,一边等待「他」再度现身……

伪装成自用轿车的巡逻车停在便利商店前面,司马急匆匆地跑进店内。搭档为了保存现场完整而留在公寓里,所以他是一个人前来的。

柜台後面没有人。

他提高警觉环视着店内……店内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客人。

司马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

「对下起,你是麻生先生吗?」

由於处於极度激动的状态当中,他的语气不免有点粗鲁。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摇摇头。於是司马又问道:

「这里的店员呢?」

男人指着工作人员办公室的门。

对才贺而言,事情实在是发生得太突然了。

当他正捧着书凝视着办公室的门时,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肩膀,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个抓着人质问、看起来冷酷无比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店里的啊?才贺刚刚一直在发呆,以致於甚至没注意到这件事。

—这个看起来像警官的男人在找「他」吗?「他」叫「麻生」吗?

才贺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凝视着跑进办公室的男人背影。

司马胡乱敲了办公室的门两下,不等回应便拉开了门把。

密室的「门」被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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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凉院流水

录入:浪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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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六日中午

麻生茉绪性别:男年龄:二十六

身高:一六六体重:四十七

血型:A职业:自由工作者

尸体发现现场:大阪府

密室的暂称:便利商店的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是便利商店的店员,遭斩首杀害。

②办公室内除了被害者之外,没有其他人在。事件发生当时,在店内的男人并没有看到被害者以外的人进出办公室。

③现场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④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捌」——

密室十九解决&金字塔密室

「黑暗」

密室卿死亡—这个情报不消多时便传进了警察机构以及JDC内部。

密室卿看来像是自杀—真假不得而知—因此知道详情的人不多,然而上级严格地下了禁口令,不得将情报泄漏出去,搜查人员之间弥漫着一股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发生以来最严重的紧张气息。

一月六日晚上七点的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JDC总部大楼就在河原盯路和御池路的交叉口转角上。暮色已经笼罩大地,但是在交通大动脉的河原盯路和御池路上,车流却仍然络绎不绝,无数的灯光化为地上的繁星,照亮了整个夜世界。商业街大楼里的灯光正一盏一盏地消失於黑暗中,然而八层楼的JDC大楼却犹如照亮夜里海面的灯塔一般,亮晃晃地点着灯。

确认交相飞来的未经确认的情报、处理提交的推理、再加上他们自己的推理—为各自职务忙翻天的侦探们,夜对他们而言是如此地漫长。进入一九九四年的这六天来,JDC总部变身成一座不夜城,晚上直接夜宿在这里的侦探多不胜数。

JDC第三班的侦探金字塔·水野也是其中之一。

组成JDC的三百五十名侦探,从第一班到第七班一共区分为七班,班号越前面就代表越有能力。每两个月会进行一次轮替,低阶班成绩优秀的人会不留情面地将高阶班成绩不良的人汰换掉。

一旦进入JDC的第一班,就代表不只是日本,甚至是世界公认的大侦探。而第二班、第三班都是第一班的预备军,也是一些拥有过人推理能力的精英。在这些名侦探团体当中,有个人独树一帜,那便是金字塔·水野。

金字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解决过任何事件,那是因为他总是采用糊涂的侦查方式:然而金字塔的糊涂推理却往往能触到问题的核心边缘,只是无法命中目标。

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金字塔只是一个糊涂的侦探而已:然而JDC的总代表鸦城苍司,却着眼於他非凡的才能而予以特例拔擢。

许多仰慕鸦城苍司的名声、自认拥有名侦探才能的人都聚集到他的麾下来。如果鸦城苍司只以此为满足,那他只不过是一个泛泛之辈—鸦城并不会因为手下的名侦探处於饱和状态而心满意足,他以伯乐之姿,不断地发掘各种不同的人才。

优秀的人才在获得重大的成功之後,任何人都可以评价其才能:然而要尽早挖掘出沉睡中的伟大才能、彻底激发出一般人无法发现的潜力,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大家认为,鸦城苍司能够身为JDC的总代表,一直居於日本侦探界的顶端、使JDC成为一个坚若磐石的组织,也是因为他不断努力地到处发掘人才,而且能够慧眼识英雄。

话又说回来,鸦城苍司能够发掘出金字塔的才能,其眼光着实是值得赞赏的。

百分之百失准的天气预报,比百分之五十准确的天气预报更有价值—这是鸦城苍司的说法。事实上,金字塔的糊涂推理确实是间接地对许多棘手事件颇有贡献。

自己只不过是第七班敬陪末座的糊涂侦探,竟被推上当代第一的糊涂侦探宝座,金字塔·水野因此对鸦城苍司心存戚激,总是希望能多少能为总代表出点力。

平常只要他一接触到案件,就会有一个推理像是从水面下浮上来一般,轻飘飘地浮上脑海。金字塔相信那就是真相,只是他认为的真相总是跟事实不同……然而他的「糊涂直觉」,在这次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当中虚弱到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停摆。

金字塔好歹是JDC侦探的一员,因此至少也会这样那样地试着去推理真相,然而这种作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金字塔的真正价值,完全在於仰赖直觉而来的糊涂推理。如今糊涂推理迟迟没有浮上他的脑海,因此他每天都过得非常苦恼。

自从事件发生之後,鸦城已经三次造访金字塔。

「金字塔,糊涂推理浮上来了吗?」

每次被这么一问,金字塔总是对总代表充满了歉意。总代表对自己这样的人—本来不可能成为名侦探一员的自己—充满了期待,可是自己却一直无法回报拔擢不才的他的总代表。这使得他产生一种无药可救的罪恶感。

鸦城并没有责怪金字塔,反倒总是在激励他一番之後就离开了。每次看着他的背影,金字塔心中总是不断地责怪自己。

事实上,几乎没有日本最厉害的侦探鸦城苍司不能解决的事件。就因为这样,所以这一次罕见地遇到迟迟无法解决的密室连续杀人事件,金字塔更希望能在这个关头为鸦城尽点力。

偏偏就这一次,平常总是会立刻浮上来的糊涂推理却连个影子都没有,这让金字塔感到心浮气躁。

三十分钟之前(晚上七点),鸦城提出麻生茉绪未必是密室卿本人,而密室连续杀人事件恐怕还会继续下去—他把这个见解以及JDC仍然持续推理一事,向JDC内部和警察机构作了说明。

—事件还没有结束,自己还有报答总代表的机会。

金字塔闭上眼睛,坚定自己继续努力的信念。

*

JDC总部的九楼有第二班和第三班的办公室,绿色的桌椅整齐地排列在蓝色的地毯上。内部的装潢都采用非常高级的材质,天花板挑高,面对着御池路和河原叮路的北边与西边墙面都有帷幕玻璃,房间的一角甚至摆有观叶植物。

这是一个乾净、优雅又舒适的办公空间。

第三班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金字塔·水野一个人,其他的人不是到日本各地的犯罪现场出差,就是在自己家里进行推理,已经没人待在总部大楼里了。第一班和第二班目前完全投入密室连续杀人事件之中,其他的事件就委交给第三班以下的侦探们处理。这几天以来,第三班的负担不断增加,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但是金字塔·水野留下来并不全然是因为这个缘故。

金字塔旋转着附有轮子的椅子,交叠起双腿看着窗户。面对着御池路的窗户以黑压压的夜色为背景,映出了他自己的身影:一个用右手臂支着脸颊、带着忧郁表情的高大男子……在外人眼里,那可能是一副「看似聪明」,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容貌,大概没有人会把金字塔看成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吧?

—可是,事实又是如何呢?

金字塔皱起眉头,线条柔和的脸孔不悦地扭曲着。

第三班的房门静静地打开来,严峻的表情顿时从金字塔脸上消失。他看向门口,脸上甚至浮起了微笑。

一个娇小的女人站在门口。她一边的直发塞在耳後,化着淡妆的脸上仍留有几分稚气,金字塔觉得红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裙子实在太适合她了。她正是金字塔·水野的助手—第四班的水流姬子。

姬子走到金字塔旁边,将手上拿着的厚厚一叠纸张放到桌上。金字塔看看几张纸,又看看助手。

「有这么多啊,小姬?」他的语气中带着错愕,水流姬子无奈地耸耸肩。

「我按照金字塔大人的吩咐,将所有与密室相关的细微线索都列印出来……」

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小小的字,从密室连续杀人事件的各个密室构成状况,到室内的样子、周围的状况、以及被害者被发现时的过程都详细地列在上头。

「真是伤脑筋的事件啊—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事件吧?」

「你说得没错,真的是。」

两人对看了一眼,露出苦笑。

*

金字塔·水野和水流姬子已经认识七年了。他们是同时进入第七班的同事,虽然在当时有一面之缘,然而真正开始一起工作却是在三年前。

相较於金字塔·水野被破例拔擢到第三班,水流姬子却是一步一步爬升上来的。在JDC内部,第三班以上的侦探只要互相认可,都可以把同班或者低阶班的侦探找来当自己的助手(或者夥伴)。金字塔之所以选择姬子作他的助手,原本是看中她勤勉而敦厚的性格,然而她对他的帮助却往往超乎他的想像之外。

由於金字塔是被破格拔擢的,因此那些辛辛苦苦才爬升到第三班的成员对金字塔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和善。然而这种气氛却因为姬子开朗的个性而获得调剂,让大家起码还能和平相处。对金字塔而言,她的存在无疑就像一帖清凉剂,让金字塔感到神清气爽。此外,她在实务工作方面也很派得上用场,金字塔对她的表现真的没话说。

一年前,金字塔开始无法判断自己对水流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知道姬子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他不能肯定那纯粹是出於个人情感,抑或是身为夥伴的公事上的感情?

根据金字塔的「推理」,姬子是出於个人情感地喜欢自己—可是他是糊涂侦探,他的推理一定都会失准。

也就是说……

他不想再想下去。

金字塔喜欢姬子。之所以喜欢她,一方面是因为工作上夥伴的情谊,但是更多的因素是基於个人方面的情感。他不想去确认对方的感情,要是开门见山地问,姬子绝对不会说「不喜欢」他吧?就因为她是这种个性的人,所以金字塔才会喜欢她。如果她其实不喜欢他的话——如果两情相悦的可能性完全被否定的话—那么目前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暧昧状态反倒好得多。

话又说回来,金字塔真想诅咒自己的特殊能力。面对重要事件时连一点灵感都没有,偏偏在感情方面却这么快就得出了答案。

命运之神真是够嘲讽的,金字塔不得不这样想。

*

「神宫、计程车、公寓、国道、新干线、吊车、书房、保龄球馆、寝室、电话、走廊、电梯、中厅、个人房、旅馆、浴室、空中、便利商店……唉呀呀,密室真的是太多了。」

金字塔奸不容易把所有的资料都看完了,他一边看着汇整於最後一页的密室资料摘要,一边有感而发。

「密室卿一定不知道什么叫作客气。」姬子乐不可支似地坐在金字塔旁边说。

就是这种时候。他之所以会推理出她喜欢自己就是这种时候……

「有这么多的密室诡计,分一点给那些推理作家不就好了吗?」金字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姬子,尽可能不让自己意识到她是个异性—她只是一个工作夥伴。「小姬有什么看法?对於总代表发表的见解,你认为事件还会继续发生吗?」

「嗯。我没有具体的根据,但是我觉得还会继续发生……虽然我不认为事件会持续到有一千两百个人被杀。」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我想至少是比我的推理还准吧。」金字塔带着自暴自弃的语气说。

「金字塔大人!快别这样说……推理必定失准也是一项了不起的绝技呢。」

「你这是在夸奖吗?」

「啊,听起来不像吗?」

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两人针对事件讨论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金字塔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地站起来。

「啊,已经这么晚了……小姬,不好意思,耽搁你这么久。」

「不会,没什么关系的—金字塔大人还不回家吗?」

「我想再留一会儿,因为到现在都还浮不出任何推理。」

姬子看到了藏在金字塔开朗表情後面的苦涩。合作三年以来,她向来比谁都清楚金字塔的心情,而且总是希望能帮上他一点忙。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了,小姬,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送你,你自己要小心。」

「你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姬子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很担心似地看着金字塔。

不只是为了总代表,为了她,我得赶快推理出来—此时金字塔的感受更深。

「回去的路上小心,不要成为第十九个被害者。」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金字塔一边这样想,一边对着夥伴挥挥手道再见。

水流姬子走了,金字塔再度独自留在密室里。

姬子的最後一句话始终在金字塔的脑中徘徊不去。

不要成为第十九个被害者……

第十九个—已经有十八个人遭到杀害了!他重新体认到事情的严重性,全身颤抖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死的人太多了,对死亡好像麻痹了一样。下只是金字塔,除了被害者家属和相关者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吧?因为密室杀人已经反覆发生十八次了。

—这已经不是密室连续杀人,而是密室大量杀人了.

这时,金字塔的脑海里突地掠过某些东西。这个像闪光一样的东西从水面下轻飘飘地浮上来……推理模模糊糊地……不断地浮上来!

想吧!想吧!好好地想想吧!

有某样东西撼动着金字塔的思绪,这种感觉和平常推理浮现时很类似。

连续杀人?大量杀人?金字塔抓住的是这两句话。没错,推理就快完成了!

连续杀人和大量杀人的不同点在於—

连续杀人……是一个一个杀掉锁定的猎物。

而大量杀人……是大量杀死不特定的猎物。

——如果不是密室「连续」杀人,而是密室「大量」杀人的话?

金字塔感觉一道灵光正掠过他脑海,模糊的想像逐渐形成了明确的形体……

糊涂推理完成了。

*

他打电话到总代表室,鸦城苍司本人接了电话。

「金字塔吗?怎么了?」

那是让人听起来就安心的、直透人心底的坚定声音。金字塔感觉到自己拿着话筒的手因为兴奋而不停地抖着。

「总代表,我终於整合出推理了。」这一次可不是糊涂推理,而是命中核心!金字塔充满了自信,他几乎可以这样确定。「那不是密室诡计。我知道犯人是谁,也知道动机何在了,犯人是——」

鸦城苍司用冷静的声音安抚金字塔太过激动的声音:

「等等,我当面过去问你。你现在在第三班办公室吗?」

「如果不介意,我过去找您……」

昂扬的情绪贯穿了金字塔的身体,他的心脏几乎快要爆炸了。

帮上总代表的忙了,而且……我搞不好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名侦探了!

「也好,那就有劳你了。立刻过来。」

鸦城苍司的声音虽然极其平静,却一样可以感受到充满了期待:金字塔听在耳里更是喜不自胜。

「是,我立刻过去。」

——金字塔的颈部窜过一阵冲击。

视野在晃动,意识在半空中飞舞。那一瞬间,眼前罩上一片红。

临终的瞬间,金字塔·水野想到水流姬子——

「第十九个被害者」一九九四年一月六日夜晚

金字塔·水野性别:男年龄:三十二

身高:一八一体重:六十七

血型:AB职业:侦探(JDC第三班)

尸体发现现场:京都府(第二次)

密室的暂称:电话密室

现场的状况:

①被害者在JDC总部大楼七楼的第三班办公室里遭斩首杀害。

②推测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被害者正和JDC总代表通电话。

③现场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

④被害者的背上被人用被害者的鲜血写着「密室拾玖」——

*

从一月一日起到一月六日为止,一共有十九个人遭到杀害——

须贺原小六平安神宫

町田龙一郎计程车

山咲华音子公寓的一个房间

山极教太国道一八O号线

北上波子新干线的洗手间

下田荚次吊车

绪华梦彦自家的书房

陇泽宗树保龄球馆的球道

据真菜魅自宅中自己的寝室

鮎川鹤美自宅中自己的寝室

堀田士郎公寓的通道

太河广电梯

风波摩琴市民会馆的中厅

舟岛虎次郎自宅中自己的寝室

里风忍旅馆的一个房间

伊馆郁夜自宅的浴室

并子敬空中

麻生茉绪便利商店的工作人员办公室

金字塔·水野JDC的第三班办公室——

然而从真正的层面来看,事件甚至还没有开始。

被害者—还有一千一百八十一人。

真相笼罩在黑暗之中……

续接《JOKER旧约侦探神话清》或《COSMIC世纪末侦探神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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