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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某天早晨,当我醒来

看到真希不在旁边,让三月安心了不少。他脑中浑浑噩噩地听着还是一样爱扯东扯西的世界史;虽然昨天请假没上学,倒也不至于跟不上课程的进度。

看着窗外,自己的家就在远方。

在山的彼方遥远地那一端。

三月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

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写的诗,大概是海涅(崇注》吧。如果课堂上有教过的话他应该会记得,但就是记不起来,连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读过这首诗的也毫无头绪。

昨晚,他跟弥生自首了装病请假的事,结果非但没有挨骂,还被她夸奖了一番。

「偶尔也该装一下病才对嘛,不装才是有问题呢。」

弥生抽着香烟一派轻松地说道。我家母亲的思想果然是非比寻常哪,三月心想。

可是这样的话,那自己过去那么努力又算什么?他就是不想让母亲担心、想让母亲高兴才会这么拼命的呀。

「老实说,你最近的样子怪怪的,我可是很担心你喔?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拼命读书当然,你肯努力用功我是很高兴啦,可是小孩子就该像个小孩子,讨厌念书、贪玩,这才叫人放心嘛。」

弥生这段话让三月心中有些受伤。

小孩子。

我还是个小孩子吗?

就弥生的立场来看,三月的确是弥生的小孩没错,即便三月长大成人、值花甲之年,那仍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只是,三月不希望弥生是用「毕竟是小孩子」的角度来看他,他希望弥生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来看待。

记得和泉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小孩子。

那么,要到几岁才能成为大人呢?

三月每长一岁,和泉也同样会长大一岁,他们之间的差距绝无可能缩短。不管经过多久,对和泉而言,自己永远都是小孩。

小孩子就小孩子嘛,我才不要变成大人呢。

「可恶。」

他低声咒骂道。

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好男人?

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尽管他学过四大文明、尽管外国人用英语问路时他能够对答如流、尽管对存在于大气中的分子结构,或是生命如何从地球诞生的过程了如指掌,唯独这件事他真的是一无所悉。

他希望弥生能正视他,也希望和泉能旨定他。

可是具体来说究竟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混蛋。

三月想起了父亲的事。

直到三月上了国中,在母亲房里发现了那张照片之前,他都不知道亲生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弥生与一名陌生男子的合照,一看就知道是张年代久远应该是自己出生之前的照片。

三月向弥生问道:

「这个人就是我爸吗?」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弥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

「他死了吗?」

从他懂事以来,便认定自己没有父亲的原因不外乎二种。

不是早就离了婚,就是已经死了。

只是他直觉地认为是后者;如果是离婚的话,应该还会有每周固定与父亲见一次面之类的机会才对。

但弥生摇摇头,说他还活着。

「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弥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

接着,三月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关父亲的事。

读大学的时候,弥生遇见了父亲。她说他们彼此是一见钟情。

「大概是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了吧。」

弥生自嘲般的微微一笑。

这段感情升温得太快,快得让她甚至考虑过毕业前就步入礼堂。

自认行事一向深谋远虑的她竟会如此轻率、却又幸福到无法自拔,然后在相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怀了他的孩子。当时两人还未结为连理。

结果她被父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甚至还说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对三月很好的外公,对弥生而言却是一位非常严厉的父亲。

「当时我甚至觉得,就算从此断绝父女关系也无所谓,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其它东西我都可以不要。」

弥生回忆道。语气听来有些怀念,也有些心痛。

不久,三月出生了,但两人还是没有结婚。个中原因也包括家人的反对,使得婚事一拖再拖。

就在三月出生后不久,父亲向弥生承认了一件事。

原来他是一名骗子。

「这原本是一场假结婚真诈财很好笑吧。」

因为赌博而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原本打算骗走弥生的钱去还债,不料自己却直一的爱上了她,因而决定隐瞒真实的身分与姓名与弥生交往。

「其实我也不是没怀疑过他。因为他常常说话含糊其词的,很多地方不太对劲,所以我也曾经猜想过自己是不是被他骗了。」

那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被三月这么一问,弥生她以三月从未见过的,无比灿烂

的笑容笑了。

「我当时想,就算真的被骗我也心甘情愿。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就算被他骗一辈子我也无怨无侮。」

三月无法理解。既然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怎么还能为他生下小孩,还继续相信着他

呢?如果今天换作是自己,他肯定做不到。

然后父亲对弥生坦白了一切,

说他无法再继续欺骗她,要弥生将他栘送法办。

但弥生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太爱父亲了。她甚至对父亲说,如果可以,她愿意就这么跟着他一辈子。

父亲摇摇头拒绝了弥生。他说他仍有负债在身,如果两人就这么结婚的话,会给弥生和她的家人带来麻烦。

「他跟我说,要暂时跟我分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会自己想办法把债务还清,到那时候我们再结婚。」

「然后妳就相信了他的鬼话?」

看到弥生眼中泛着泪光,三月栘开视线。

弥生被骗了。在那之后都过了几年了?

两人分手是在三月刚出生不久,算一算距今已过了十五年,但父亲却连个影子也没有。这时三月才明白,为什么弥生之前一直不肯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事。

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了,因为她还相信着父亲。

这件事如果跟别人说的话,对方一定会说:「妳被骗了。」就连三月也这么认为。弥生摆明是被骗了,他一定是骗她的。可是三月说不出口,他觉得这么做对弥生太残忍了。

弥生太可怜了。知道自己上当了却仍想相信父亲的弥生,看起来是何等的悲哀。

三月不禁诅咒身上流着与欺骗弥生的那个男人相同血液的自己。

所以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

自己绝对不要变得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好赌欠债,还玩弄、抛弃女人的人渣。他要成

为一个人人称许的模范生,好让弥生安心。

他要比任何人都了不起。至少要让弥生以他为荣。

为此三月拼命念书,甚至进入四风馆高中的升学科就读,会当上学生会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弥生仍然不时露出落寞的表情

那自己至今所做的努力又算什么?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弥生幸福?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从父亲的阴霾中解脱?

没有人能告诉他,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一切都是白费。自己就像在滚轮中不断地奔跑的仓鼠,只能不断地在原地跑步;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可是自己身处的地方却不会跟着改变。

他诅咒那个还在某处逍遥度日的父亲。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自己也不会被生下来。

他憎恨这样的自己。才刚这么想,三月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他转头望向窗外,试图缓和涌上喉头的呕吐感。

从三楼可以看到地面:真想干脆就这么跳下去,然后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就算自己从这世上消失了,世界仍会继续运转。

自己心中的天文学者呐喊着:

即使如此,地球仍会继续运转!

他思索着自己被生下来的意义,虽然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三月啐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正在写黑板的老师讶异地转头看着他。

「我不太舒服,想去一下保健室。」

三月说完,也不等老师应允,便径自快步走出教室。

其实三月根本不打算去保健室,只是想暂时从教室那个闭塞的空间中解放而已。出来透

透气之后,再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从走廊的窗户可以看见天空。晴空、白云。山的彼方遥远地那一端。

可是。他想不起来山的彼方有什么。应该有的,就在山的彼方遥远地那一端。可是他不

知道那是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何物。

他硬逼自己回想,结果仍是没有收获,反倒是想起了一首歌,一首他最讨厌的歌。

「混蛋。」

总觉得这世上根本就只充满悲伤,就连一个能够与他谈心的爸爸也没有。

即使如此,地球仍不停的运转,让三月好不甘心。

*

升学科保健室的病床睡起来比自己房间的床要舒服多了。其实在第一节课结束时身体就已经舒服了不少,但七日还是装作不舒服的样子在保健室睡了一整天。

「好些了吗?」

看到保健老师羽住来到病床前。七日这才从床上起身,将略显凌乱的头发拨直。

「看来是好多了。」

羽住应该是从七日的脸色和动作来判断的吧,她安心地笑了。她的笑容,让装病的七日有些内疚。羽住坐在床沿,像是要确认她的身体状况般,摸着七日的额头。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妳既没有发烧,又不像是贫血。」

羽住不解地说道。七日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告诉羽住,说她最近发作的次数很频繁。可是她会相信吗?会相信她有时就像作梦般。眼前会浮现某人的脸或景色、脑海中听到某人的声音吗?

结果犹豫不决的七日就这么错过了告诉羽住的时机。她走下病床,向羽住道谢后便离开了保健室。

「要是又觉得不舒服的话就过来吧。」

七日离开之际,羽住这样对她说。她听了有点开心,因为以前去过几次普通科的保健室,那里的保健老师感觉就像在做例行公事般,对学生的态度很冷淡。

得先向真希道谢才行,当七日发作之后。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学校,却在校门口差点晕倒时,就是真希扶着她去保健室的。

「不舒服就好好待在宿舍里休息嘛。」

真希没好气的说,然后将七日带到升学科的保健室去,因为那边距离校门比较近。

看起来很凶的真希,说不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步出保健室后,想说要是穿着普通科的制服在升学科走来走去,很容易引人侧目,于是

七日快步走向中庭,那是全校共有的宽敞空间。

现在已经是放学时间,回普通科的校舍也没用,不过直接回宿舍又很无趣。

正在思考要去哪里才好时,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叫声,七日这才想起她先前一直在睡

觉,因此连午餐也没吃。心想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的七日走向福利社,因为学生餐厅总是有

很多体育科的学生在那里唁一闹,所以她不太喜欢去。

放学后的福利社里空无一人,想起午餐时间的盛况,眼前的景象仿佛像是作梦一样。

放学以后,好吃的面包已所剩无几,感觉有点空虚,不过幸好她的目标菠萝面包还有在卖。

她喜欢吃菠萝面包,讨厌奶油面包。红豆面包感觉还好,而可颂面包则是感觉太高级,她吃不惯。巧克力螺丝面包外形很可爱,所以她还满喜欢的。

七日含着菠萝面包,直到面包在口中融化。

她想起以前曾在广岛吃过一次刚出炉的菠萝面包,那真的是好吃极了。拿在手上时那软绵绵的触戚,用手压下去还会慢慢的恢复原状:撕下一块吃下,就会像棉花糖一样入口即化。虽然一颗面包有小孩子的头那么大,但是再多她都吃得下。

当时她是因为迷路才意外地发现那家面包店的,后来想要再去时,却因找不到路而扑了个空。她心想说不定那家店很有名,还翻过好几本杂志寻找,不过并没有发现那家店的报导,结果七日就只吃过那么一次而已。

下次回广岛时,一定要再去找找看。

对了,到了三月还要参加父亲的法事。

一想到这里,七日连忙跑回宿舍。

当了舍监之后,春假时就不能回广岛了,这件事要赶紧向爷爷奶奶报告才行。不,其实也不是不能回去,而是因为有许多事要做,所以她决定今年春天不回去了。

七日很少打宿舍房间里的电话,顶多是每个月一次打回广岛,向爷爷奶奶报平安;而且为了省电话费,聊的时间也不长。

在广岛认识的朋友们也都没有继续联络。她寄过贺年卡给她们,但是都没有回音,也许对她们而言,自己已经是过去式了吧。反正本来跟她们也不是那么合得来,只是因为加入群体当中比较不会受到排挤,所以才跟她们来往的。

七日按下许久没拨的广岛老家的电话号码。

爷爷家是经营米店的,但最近因为便利商店也开始卖米。所以常听爷爷叨念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不过,因为是住在乡下,爷爷还是会努力将米配送给长久以来的老主顾们。年过七旬的祖父母至今身体仍很健康,或许就是拜米店的生意所赐。

嘟声响了三次之后,爷爷接起了电话。听到七日告知自己春假没办法回去之后,爷爷落寞地应了声:「这样啊。」使得七日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歉意,然后彷佛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般,连忙将自己当上舍监的事告诉爷爷。

爷爷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对七日说出一句:「好、好干啊。」接着他又说:

「兼五的法事妳就不用在意了,不能回来的话那也没办法。」

「嗯对不起。」

「妳不用道歉。要好好用功读书喔。」

爷爷的话让她感到好窝心。

之后又和爷爷闲聊了一会儿,七日才知道原来奶奶和左邻右舍的老人们一起去做温泉旅行了。爷爷之所以会那么落寞,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概略地聊过近况之后,七日挂断电话,喘了口气。

当她告诉祖父母说她要读东京的学校时,奶奶是极力地反对,也许是对东京的印象不太好吧。那时候是爷爷说服奶奶的。还记得当时爷爷略带怒气的说:「妳想去就去吧。」可是当七日去东京的事情敲定之后,爷爷却不发一语,只是每天露出一副消沉的样子。

而一开始极力反对的奶奶,在事情决定后反倒是变得很干脆,只吩咐她回广岛时别忘了带土产、还有去浅草的寺庙买护身符回来等等。

在父亲兼五死后,对于被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七日来说,他们就等同于她的双亲,七日很喜欢他们:但是,与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也是否争的事实。

对没有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七日而言,真正能称为家人的只有父亲一个人。

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冷血动物。

于是七日决定今年暑假一定要回老家一趟。她想好好地向爷爷奶奶撒撒娇,让两位老人家安心,而且到了盂兰盆会时,也必须去扫父亲的墓。

想到这里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说春天的脚步近了,白天还是很短暂。

今天的晚餐要吃什么好呢?有的人会在外面解决,所以餐厅的人潮不会像早餐时那样拥挤,而且还可以添很多菜,是不错的选择。

反正也没事做,七日想说干脆早点去餐厅好丁,结果一踏出房间,就在楼梯口碰到了藤井真希。她穿着运动服,看样子应该也是要去餐厅用餐。

两人并肩一起走下楼时,真希的身高便一目了然,她比个头娇小的七日足足高出了一个头之乡。

走到楼梯间时,真希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停下脚步问道:

「对了,妳的身体好多了吗?」

她好心地询问七日的身体状况。

「我很好,谢谢妳。」

「是吗?那就好。」

之后两人并肩走下楼,没有任何交谈。

餐厅里的人影稀稀落落的,平时总会先到餐厅的操也不见人影。这是因为操因为要考试而暂时离开宿舍,所以今天七日必须代替操担起舍监的职责,因此她显得有点紧张。

餐厅是采自助式的。七日将饭菜盛在餐盘上,然后坐到她常坐的角落位置,一面喝茶。一面望着人潮逐渐聚集的模样。这时端着餐盘的真希在七日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双手合十之后,开始喝起味噌汤。

她不明白为何真希要坐在她的对面,又不开口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吃自己的饭。七日亦只好不发一语地吃着眼前的晚餐,一边注意真希的举动:她本想找点话题来聊,却不知要聊什么才好。

吃到一半,真希盯着七日盘子里的炸猪排说:

「可以给我一块吗?」

一句话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七日不太喜欢吃肉,所以那盘猪排她几乎没动。

「嗯,好啊。」

七日点头后,真希很高兴地仲出筷子将猪排夹到白饭上,然后咧嘴一笑:

「谢谢,我饿坏了。」

从她的表情及举止看来,似乎不是什么坏人。

「对了。」

在用餐完毕歇了口气之后,真希先开口了:

「妳是普通科的吧?」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寻问,七日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没错啦。」

「那有件事我想拜托妳。妳可不可以帮我跟岸直美解释一下?说我根本什么也没做。妳们不同班吗?」

「嗯。」

七日甚至连岸直美念哪一班也不晓得,不过至少知道不是跟自己同班。

「不同班也没关系,彼此都是普通科的会比较好讲话。要是升学科和普通科的人对上的话,到时候铁定会吵起来的。」

「可是」

「其实我也很想亲自向她解释,但是不论我说什么,现在的她也听不进去,对吧。」

身为舍监,实在没理由拒绝真希的请求,于是七日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老实说,她不太喜欢牵扯进别人的私人恩怨里。

「那我尽量试试看。」

「谢啦,我现在正忙着追涩谷呢。」

听到真希的一句无心之言,七日发觉自己竟感到有些安心,因为这句话让她知道真希还没有跟三月交往。可是,为什么不过是知道他们没有在交往就会让她感到安心呢?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七日正试着要理出头绪时,真希急忙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我要追涩谷的事,妳不要跟别人说喔。」

「好,我不会说出去的。」

话说回来,就算她想说也找不到对象。听到七日如此回答后,真希开心地露出微笑,然后接着说:

「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妳」

这次她有些欲言又止。

「我可以常来找妳聊天吗?」

当七日要回复她这项出乎预料的提议时,真希像是不想让七日开口的,又滔滔不绝地

说了起来:

「可能妳会都觉得我不像是会找人谈这种事的人。不过我偶尔也会想跟别人发牢骚的,而且我又没谈过什么正式的恋爱。要说恋爱经验是零嘛,其实我也不是没跟男生交往过,只是呢,该怎么说呢?会让我这么认真地追一个男生好像还是第一次。再说我在升学科里也没什么朋友,不对,其实我在普通科和艺术科,甚至体育科也没有朋友。总之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我就想说如果妳愿意的话,能不能当我倾吐心事的对象?」

像连珠炮似的说完一大串之后,真希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用请求的眼神看着七日。这样的真希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七日忍不住笑了出来。

「妳、妳笑什么啦!」

真希羞红着脸叫道。

隔壁桌的女学生听到七日与真希的对话,斜眼瞄了她们一下,不过立刻便像是失去兴趣似的继续吃饭。

「总之呢。」

确认周围没有人注意她们之后,真希再次开口:

「就这么说定了,好吗?」

七日点点头,心中对刚才聊到岸直美时的态度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真希感到有些讶异,想必她是真的很喜欢涩谷三月这个人吧。提起三月时的真希感觉有点惶恐、有点不安,但是又很幸福的样子。

涩谷三月是那么迷人的男性吗?

那个对着自己微笑的他。

「呃藤井同学?」

七日想间她有关三月的事,不料一开口,真希就打断了她的话:

「叫我真希就可以了。」

她这么说道。

「咦?」

七日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样感觉很见外。与其用姓氏称呼,我比较喜欢人家直接叫我的名字。」

「啊、嗯,我知道了」

「那我也直接叫妳的名字啰。」

说完,真希将筷子放下,然后又是一次双手合十。那个动作怎么看都与真希不搭轧,不过感觉蛮好的。

七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真希后,真希微微一笑。

「真是个好名字。」

是因为她称赞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她的笑容让人感觉很舒服,七日自己也不太明白,只觉得如果是真希的话,或许自己真能和她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

放学后,班导把三月叫去教职员办公室。

该不会是要训我话吧,三月心想。

『涩谷,你最近不太对劲喔。』

想也知道,他一定会这样说。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三片嘀咕了几句,但此举对解决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他只好走上通往教职员办公室的楼

梯,然后确认制服的钮扣是否有扣好。

「报告。」

先通报一声再开门进入后,班导伊崎好笑着招手示意他过去。虽然他实在不喜欢这位老师,但他仍尽量避免把厌恶表现在脸上,慢慢走了过去。

「下个月七号不是有毕业典礼吗?」

伊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的。」

「届时将会由在校生代表向毕业生致词,这你知道吧?」

伊崎一副「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明说了吧」的样子,没有再说下去。

「老师是希望我来代表在校生致词吗?」

「因为你是学生会长嘛你不会推辞吧?」

「我是无所谓不过,这不是应该由二年级来担任会比较适当吗?」

虽然自己身为学生会长,但三月毕竟只是一年级,而二年级与三年级相处的时间较长。所以由二年级来致词会比较适合吧。

但伊崎却举起子来在自己的脸前挥了挥。

「这个嘛,你想想看由学生会长担任的话,感觉会比较正式不是吗?毕竟是在校生代表嘛。」

三月大致猜到伊崎在打什么主意了,他打算想办法让三月上台致词。大概是想以自己是学生会长的身分为由,在会议或是什么集会上推举他吧。由自己教的学生上台致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让伊崎觉得很有面子,他就是这样的老师。

「既然老师您这么说,那么我没有意见。」

话虽如此,三月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虽然自己几乎完全没有受过三年级的照顾,但只要把它当成工作,说说场面话是难不倒他的。

「是吗。那致词就交给你了,要好好表现唷。」

伊崎兴高釆烈地露出有着污垢的牙齿笑了。虽然三月对他用手拍自己肩膀的动作感到不快,但仍努力地微笑以对。

「那我先回去了。」

「对了,涩谷。」

正要离开时,伊崎叫住了三月,才一回头,伊崎便问道:

「期末考就快到了,你有没有好好准备啊?」

伊崎净会问些多余的事。如果他是想和学生话家常的话,这话题也未免太无趣了。

「我有适度地在做准备。」

「那就好。老师对你很放心,知道你很用功。」

伊崎一副我很了解你、我很信任你的口吻,让三月实在听不下去。无言地向他行过礼后便逃离了教职员办公室。

三月长久以来一直戴着勤奋好学的面具,自己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这个庸俗教师的信任又能如何?

自己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那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

就算如此自问,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想要让弥生安心。因为想要让和泉认为自己是好男人。可是,他明白这些都不是正

确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为了他人而努力?让弥生安心了又如何?让和泉承认自己是好男人又怎么样?在这个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就连厚到能砸死人的字典里,也不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

三月突然觉得头好晕、好痛。他想起之前上课时,他曾经骗老师要去保健室而偷溜出来透气的事,这就是所谓的弄假成真吗?

伸手拨了拨头发之后,三月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常待在升学科保健室里的羽住海里老师,她的为人大方随和,是很多学生倾诉心事的对象。再加上她来者不拒,因此逃课跑到保健室休息的学生不在少数。

三月虽然没有跷过课,但有时候也会因为头痛或感冒的关系到保健室拿药,与羽住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往来。身为保健老师的她常常烟不离手,因此保健室里常弥漫着一股烟臭味,算是小小的美中不足,不过他并不讨厌羽住的个性。

「哟,模范生。」

三月才一踏进保健室,便听到叼着根烟正在看书的羽住打了声这样的招呼。

「怎么啦?感冒?还是头痛?」

羽住一副知道三月会来保健室的话,不外乎这两种原因的口吻。

「我的头有点痛,可以给我些药吗?」

三月说完,羽住慢慢地合起书本站了起来。

「我应该跟你说过吧太依赖药物对身体不好喔。」

她边说边从放置药品的橱柜里拿出一只盒子抛给他。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羽住最后补上的这句话,让二月顿时僵住,脑海中又浮现了藤井真希的声音。

我觉得你太勉强自己了。

「老师我看起来是在勉强自己吗?」

三月这么一问,羽住一脸意外的望着他,然后用手指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

「不只是好奇问一下。」

「是吗。」

羽住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原子笔转了起来,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三月的问题。

「这个嘛,以我这个大人的眼光来看呢」

羽住想了想之后说:

「你表现得很优异。」

「表现吗?」

「品性端正、成绩优秀,以教师的立场面百,你简直是无可挑剔。不过」

说到这里,羽住将手中的原子笔笔尖指向三月。

「你表现得太优异了,有时反而会令我感到不安。」

弥生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过。看型二月这么认真拼命让她很担心。

「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

三月不懂大人说的道理。认真拼命有什么不对?总比变成人渣要好上太多了。

「为什么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啊。」

又是小孩子。难道我还不算是大人吗?干嘛一直小孩子、小孩子的说我。

「你还只是个孩子,不可能做到凡事尽善尽美,不是吗?人总会有做不来的时候,也会有让人生气的时候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可是呢,我看你却是一副完全不用别人担心的模样这反倒让我觉得不安。」

三月还是听不明白羽住的说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羽住一副伤脑筋的表情用原子笔搔了搔头。

「打个比方好了。假设这里放了一样东西。」

羽住用原子笔指着桌上的一角。

「如果它是圆形的,你猜会怎么样?它也没有底座什么的,纯粹只是个圆形的物体喔。」

「那我当然会担心它会不会掉下去啊。」

三月答道,羽住对他的答案感到很满意。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感觉。你就像是一颗磨得太过圆滑的球,让人不禁会担心它会滚到别的地方去。」

她如此说道。

「总之呢,你也不用想得太复杂,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

相较于沉默不语的三月,羽住始终保持开朗的语气。她的那份开朗,仿佛让三月的心情轻松了一点,又好像给了他压力。服了药走出保健室后,一二月开始思索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再怎么想也无解的问题。

三月一回到家,竟然发现弥生罕见地已经在家做饭了。三月有许久没见过她站在厨房里的样子了,因为这一个礼拜以来,晚餐都是三月一个人在外头解决的。

「你回来啦。」

心情很好的弥生一面哼着歌曲,一面调节瓦斯炉的火力大小。她原本应该在做饭之前先换好衣服的,但围裙之下仍穿着上班用的套装。

三月闻到空气中有蕃茄酱的味道。

「是高丽菜卷。」

一听到三月如此回答,正在洗手的弥生笑道:

「答对了。」

她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做高丽菜卷。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最近我们出版社出版的绘本大受好评,增刷了好几版哦。」

「是喔太好了。」

弥生微蹙着眉盯着三月。

「你怎么好像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怎么会呢。恭喜妳。」

可是,他很明白,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三月。」

弥生点了一根烟,和着叹气声吐出一缕烟雾。就算是在做饭或是打扫,弥生也照样烟不离手。

「有烦恼就说出来让我听听,不然你以为父母亲是做什么用的?」

「我没有什么烦恼」

三月的话只说到一半就不再开口,他知道无法再欺瞒下去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母亲和周遭的人,尤其是自己了。

「妈」

解开制服衣领的钮扣,三月说道:

「我撒了谎。」

三月许久不曾在弥生面前用「我(ORE)」来称呼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差劲我很努力,努力地想要当一个乖小孩,可是那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反而让大家都很担心我但其实我只是想要让妳们安心而已。我想要让大家、让妈妈妳能够开心而已我不想当个烂人所以」

三月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感到一阵鼻酸,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弥生不发一语,只是抽着藤,不时观察锅里的情形。过了一会,她开口说道:

「三月你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个人的事?」

那个人三月的父亲。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亲生父亲。

「我最近才注意到你的样子开始不对劲,是在我告诉你那个人的事之后对不起,我不是有心想要让你痛苦的。」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婚姻诈欺师,有哪个做儿子的还能够坦然面对的啊」

「果然连你也这么想吗?」

弥生落寞地低声说道。她仍然相信,相信着那个一去不回的父亲,相信那个连婚都没结就跑掉的男人。

「谁都会这么想吧。」

「可是,我还是想相信他。」

「为什么我不懂!为什么妳那么相信他!被他骗得团团转地妳还不死心吗?这种婚姻诈欺的案件时有耳闻,不是吗!?」

三月噙着眼泪大声咆哮。弥生将抽得只剩一小截的香烟浸在水槽的水中捻熄,然后丢到垃圾筒。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弥生说道。

「因为他是你父亲,所以我相信他。」

这句话让三月无言以对。

之后他吃了弥生做的高丽菜卷,然后既没预习也没复习功课,早早就上床就寝了。以前总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入睡,那天晚上却一下子就进了梦乡。

隔天早上醒来后,三月脑巾昏昏沉沉地反刍着弥生昨晚所说的话。

因为他是你父亲。

弥生是看着自己这么说的,这让他感到很高兴。

为了做早饭,他换好农服走出房间。

平时总是要三月叫才会起床的弥生,此刻正在饭厅里看报纸。她叼着香烟,抬起头看着三月说:

「早啊,儿子。今天早餐吃什么?」

说完,弥生笑了开来。那是一种无忧无虑、仿佛在告诉对方我什么烦恼也没有的笑容。

这一刻,三月对自己身为弥生的儿子感到无比自豪。

而且是发自内心的骄傲。

溉注:海涅(HeinrichHeine)。德国诗人,着有会《论浪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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