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千岁前往北雪小学之后的暑假,我独力想办法写完了作业,悠哉地过了九天。
我想跟留萌碰面,问她一些事情,但是留萌却一直没有跟我联络。
就算想和千岁碰面,但去完北雪小学的隔天,千岁就跟父母回乡下的外婆家去了。
千岁不在彩市,所以留萌当然也不在。
虽然还在放暑假,但明天就是为了准备校庆的返校日。
我心想或许能和千岁碰面,于是就这么睡着了。
在我熟睡到十一点半的时候,便被手机给吵醒了。
在熟睡状态下被叫醒的感觉,就像头部遭到重击一般,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快。因为在这个时间会打电话来的,只有留萌——而我一直在等待着能和留萌联络。
我一接起电话便大喊道:
“留萌!”
“不可以突然叫人家的名字啦。万一这是小千打来的怎么办?”
“千岁才不会在三更半夜打来呢。”
“人家总算从外婆家回来了。我们再去半夜的放学吧。”
千惠里高中门口,半夜一点(由于上次半夜放学时,我把脚踏车放在千惠里高中没骑回家.所以这次用跑的去)。
这次仍然被指定穿制服前来。虽是半夜﹒但为了增加放学的气氛﹒我还特地背了平常上学用的侧背包,而且还放了一些课本、笔记本和铅笔盒在里面。
留萌这次不再使用从校舍的窗户朝我挥手这种恐怖的方式登场,而是正常地出现在校门口。
我对留萌说:
“今天也要重现第一学期的某一次记忆深刻的放学吗?”
留萌摇摇头。
“今天我们来尝试十胜从来没经历过的放学吧。也就是只有人家和十胜的原创放学。”
“好像没有过搭便车的放学吧。要不要来比赛看谁先抵达目的地呀?”
“又不是只要有原创性就好。就算不用人家说,你也应该知道——当然是以开心为前提啊。你想要拿着一张写着目的地的纸站在路边几小时啊?”
“原创性啊……喔,我们没有尝试过匍匐前进的放学呢。”
“……”
“这样啊,只有我觉得很好玩吗?”
“可以请你告诉人家匍匐前进哪里好玩吗!?”
半夜的放学,在半夜的放学也能进行的活动。
正当我苦思的时候,留萌仿佛灵光一现,说道:“啊,对了。”
“‘一定要走在白线上的放学’怎么样?好像很好玩耶。”
“呃,感觉好像很无聊耶。”
“才不无聊呢。你有看过走在白线上回家的人吗?而且是高中生喔。而且是在三更半夜喔。”
在半夜放学这个前提之下,或许就已经充满了原创性吧。
只要是留萌想做的事,我都照办。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要反对的理由,因此我们便决定开始进行“一定要走在白线上的放学”。
曾经在北雪小学就读六年级的留萌,因为一场悲剧而无法参加毕业典礼——这个话题让我非常地好奇,但同时也拥有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沉重感。
这件事也不适合在走白线的时候谈,因此只好等我们抵达某个可以静下来的地方,才能问她了。
我望着留萌。我很想确定眼前这位三石留萌﹒到底是不是遭遇那个惨剧的人。
“欸,十胜,要以哪里为终点呀?等顺利抵达终点,我们两个人就来庆祝一番吧。哇!好像很好玩呢!”
眼前如此雀跃的留萌,和我们在北雪小学听到的留萌,实在很难联想在一起啊。
我们决定以千惠里高中为起点,而终点则是距离这里约三十分钟路程的公园。公园在半夜的放学中登场的频率还真高呢。但这也没办法,毕竟在这个时间,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就连便利商店也不能随便进去吧。
就像走在平衡木上一样,我们的双脚都要走在白线上才行;走到斑马线的时候,则必须踩在横向的白线上前进——这便是规则。
一开始我们很顺利地往前走,而且又开始玩文字接龙了。
放学经过十分钟左右,正当我思考着以“ス(SU)”开头的词汇时,走在前面的留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用快哭出来的表情转向我说道:“十胜——”
“怎么啦?”
“十胜,那个。”
我顺着留萌的手指望去。在路灯的照射下,白线上躺着一条柔软、弯曲而细长的东西。
“什么嘛,只是普通的蚯蚓啊。”
“不要!不要说那个字!光是听到名字就让人家头皮发麻。”
“啊,三铃。”
“啊——!”
“喂,听清楚,我刚才说的是*车子的制造商耶。” (译注:日文中蚯蚓音为“ミミズ”,三铃为“ミスズ”。)
“唔——总之不要说‘ミ(MI)’开头,‘ズ(ZU)’结尾的字啦。”
“如果真的那么怕,赶快跨过去不就好了?”
“跨过去!?跨过蚯蚓?啊———”
“喂,不要自己讲出那个名词,又自己尖叫好不好。”
“不行不行。人家连一步都无法再往前进了。”
真是拿这家伙没办法。
我努力让脚不要跨出白线外,绕过蹲在地上的留萌,走到蚯蚓的旁边。蚯蚓约长二十公分,恰好横卧在白线上。请它让开一下吧。
我蹲了下来.正准备伸手去抓蚯蚓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充满了恐惧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喔,我想把蚯……这家伙移开啊。”
“不行!要是摸了它,十胜以后要怎么对待那只手啊?”
“对待?什么意思?”
“难道要截肢吗?啊﹒对了,可以进行皮肤移植嘛!”
“干嘛说得像是想到了什么妙计啊!唉,我会用面纸擦手啦。”
“要是你摸了它,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总之不准碰它就对了!”
我们一路都尽量避免绕路,走直线来到这里。
我本来也想过用脚把蚯蚓踢开,但如果这么做了,留萌一定会叫我把鞋子丢掉。
唉,到底该怎么办呢……啊。
我灵机一动。
我走到还蹲在地上的留萌前面,背对着她,跪在地上。
“十胜,你在做什么?”
“上来吧,我背你。”
“咦……可以吗?可是可是,如果背人家的话,十胜会累吧?而且真的很不好意思耶——”
完全不带一丝愧疚,用命令的口吻叫别人半夜在校门口集合的人,现在是在客气什么?
“我不会累啦。跨过那个之后我就放你下来。而且我对自己藉由每天放学锻炼的下盘很有自信呢。”
由于我背对着留萌,因此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一阵沉默之后……
“……失、失礼了。”(吐槽:叮叮叮,留萌好感度+1)
我的背后感受到体温和舒适的重量。留萌的双脚伸向我的腹侧,膝盖映入我的眼帘。
原来背人的时候,身体和身体会贴得这么紧啊。原来背人是这么令人心跳加速的行为啊。
我虽然不禁害羞了起来,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喊停了。
“等一下,十胜,不要抓我膝窝啦,好痒喔。扶上面一点啦。”
我照着留萌的话做,像一个唯命是从的仆人。
即使我已经极力不要去意识到它了,但丰腴大腿的触感还是在手中蔓延开来,让我不禁心神陶醉。
赶快把她放下来吧。
在我踏出步伐时,留萌从背后对我说:“欸,十胜。”
留萌的嘴巴几乎贴上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响起。
“要不要现在来玩?”
“嗯?玩什么?”
“继续‘接吻’啊。这次轮到十胜啰。”
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
留萌的脸离我好近,我的嘴唇差点就要碰到她了。不知为何,她紧闭着双眼。
我想起了十天前的晚上,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吻的情景——当时是留萌主动吻我的。
她的意思是今天要由我主动吻她吗?
是说,继续接吻是什么意思啊?
“十胜,你怎么不说话?刚才玩文字接龙的时候,不是到‘接吻(キス)’就结束了吗?接下来轮到十胜啦,从‘ス(SU)’开始啊。”
“喂,你干嘛用那种让人想歪的方式说话啊。你应该在‘要不要现在来玩’的后面,加上‘文字接龙’吧。”
“咦?什么叫做让人想歪?你误会什么了吗?]
“吵死了。而且你干嘛闭眼睛啊?更容易一让人想歪。”
“因为人家不想看到跨过那个的瞬间嘛……啊,十胜该不会以为人家要和你接吻吧?哇——这里有色狼啊——”
“吵死了——吵死了——是说,我已经跨过白线上的那个弯弯的东西了。好,你可以下来了。”
“不要。”
“什么叫不要?”
“你是骗人的吧?其实你根本还没跨过那个弯弯的东西,可是却骗人家已经跨过去了。”
“我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啊?你张开眼睛看看啊。”
“不要。你是为了要报复人家,才故意这样说的。你想藉机吓人家。”
“报复?报复什么?”
“你想报半夜突然被叫出来陪人家的仇,对吧?”
“原来你有自觉这是一件会给人家带来困扰的事啊。”
一切行动皆以不让留萌不高兴为大前提的我,也不可能硬把她从背上放下来。
“真的已经跨过去了啦。那要怎么样才可以嘛?”我提出疑问。
“继续。”
“嗯?”
“继续背人家,直到人家说好为止。”
“是、是,遵命。”
“戚戚噗噗,丑东西丑东西快飞走!”
很怕蚯蚓的留萌紧闭再双眼,念出一串像是咒语般的话。
要是蚯蚓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的话,我想我也会尖叫吧。这想像真是诡异。
最后,我一直背着她,直到过了下一个斑马线后,才放她下来。
留萌用双手紧紧勒住我的脖子,让我很不舒服,现在总算得以被解放。
我松了松肩膀和脖子,接着开始伸展放学必备的阿基里斯腱。此时,留萌对我说:
“十胜真的是爱放学成痴呢。”
“哪里哪里,我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啦。你能这么想,我虽然很高兴,但是我还是新手而已啦。”
“咦?你干嘛又害羞又谦逊啊,人家说你爱放学成痴耶。”
“‘痴’这个词汇也有正面的意思啊。例如‘爱了成痴’之类的。”
“爱子成痴哪里有正面的意思了?”
“因为那表示一个人沉溺于对自己孩子的爱中啊。很厉害耶,一般人怎么会沉溺呢?所以爱放学成痴,也表示我沉溺于对放学的爱里对吧?这就代表我深爱着放学啊。”
“所谓的爱子成痴啊,是指沉溺于爱中没错,但是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很愚蠢的。无论是爱放学成痴或是爱子成痴,都是笨蛋。懂了吗?池田十胜同学。”
“干嘛用那种女老师的口吻说话啊,真令人恼火。”
“呵呵,不甘心的话就回嘴啊,笨蛋十胜。”
不管讨她的欢心这件事再怎么重要,我深爱的放学都被说愚蠢了,身为放学家的我怎可默不作声?
有没有什么可以让留萌哑口无言的方法……?
“啊,白线上那条弯弯的东西,该不会是……”我指向前方。
“咦?什么什么?讨厌讨厌讨厌!”
自从刚才成为了蚯蚓的第一发现者之后,留萌就一直走在我的身后。
她根本没确认我手指的方向有没有东西,就闭起眼晴,在原地伫立不动。
“哇,不是普通的弯弯东西喔,它正用超快的速度往我们这边冲过来!”
“骗人骗人,讨厌啦——”
我闪过留萌,沿着白线往后退。
被留在原地的留萌,双手捂着脸,慌张地反覆说着“戚戚噗噗”。刚才我没说,其实那是让疼痛飞走的咒语。
我强忍住笑,说道:
“骗你的啦。根本没有什么弯弯的东西。哈哈,被爱放学成痴的笨蛋骗的人,才是更愚蠢的笨蛋吧。”
留萌用双手捂着脸,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十胜。”
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看来是有在反省了吧。
我走向留萌。
“欸,真的没有弯弯的东西吗?”
“嗯,我可以向放学之神发誓,真的没有。路上什么都没有,留萌的面前只有我而已。”
“……是吗?太好了。”
她将双手从脸上放下。嗯?我还以为留萌一定是哭丧着一张脸,可是她竟然……在笑?
“十胜是大笨蛋!”
留萌的拳头朝我挥来,重重地打在我的腹部。
“唔……”
“十胜,如果你要倒下的话,记得倒在白线上喔。要是倒在白线外面,你就出局啰。”
捉弄留萌,惹她生气的我,才是大笨蛋。
“喔,我有走过这条路。这是我和千岁、丹下和前方经常一起走的路呢。”
“咦?是喔。”
顺利地走在白线上放学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过了一关之后,紧接着又有一关要过。
“喔,前面是死路耶。”
我们并不是走进了死胡同,其实前方还有路——只不过直到三公尺外的地方,都没有白线了。
我们是沿着龟裂的柏油路上几乎快要看不见的白线走来的耶……看来只能绕路了。
我身后的留萌忽然发出“呵呵”的笑声。
“政府干得好耶,竟然帮我们提升了难度。真是认真工作啊。”
“哪里好啊?白线消失了,根本就是没有好好工作吧?”
“欸,十胜,你喜欢※卡尔·路易士吗?” (编注:美国田径运动员,于二○○○年被国际田联评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田径运动员。)
“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卡尔·路易士的话题啊?”
是说,现在一般的高中生,应该不太会知道卡尔·路易士是谁吧?
“你有没有因为憧憬卡尔·路易士,而加入过田径社呢?”
“干嘛讲得好像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经验啊?我才没这样过咧。”
“十胜刚才说你对自己的下盘很有信心对吧?”
“……你该不会想问我能不能跳到三公尺外的白线去吧?”
留萌用认真的眼神望向我,强力地唤道:“十胜。”
“嗯?”
“加油!”
“加什么油啊!不可能啦。要是我能跳那么远,早就被田径社挖角过去了。”
“可是,就算田径社去挖角十胜,你还是会因为想要好好享受放学,而选择回家社吧?”
“是这样没错啦。唉呀——因为放学有着无可取代的魅力嘛。”
“真不愧是十胜。既然动机也具备了,好,那就一鼓作气吧。”
“等一下,就算具备了动机也办不到啦!”
留萌露出失望的表情并低下头。真是伤脑筋耶。
“没办法,绕路吧。”
“不要。人家想走这条路。”
留萌像孩子一样耍脾气。真的很令人伤脑筋耶。
“这条路不是十胜不和小千她们经常走的路吗?所以人家也要走这条路。”
“嗯——那稍微作弊一下好了?”
“作弊是什么意思?”
“改变一下规则吧。就#只要是在白线的三步以内﹒都不算出局之类的。]
“不行啦,定下的规则就要好好遵守。”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啊,那‘一定要走在白线上的放学’游戏的第一阶段,就到这里为止。第二阶段就从三公尺外的白线开始。”
留萌露出仿佛刚听完一个冷笑话之后的表情。
“没有什么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啦,一定要这样继续走到终点。十胜,你想想办法嘛。”
三公尺外才有白线,不能绕路,也不能重新制定对自己有利的规则,当然也不能让游戏结束。我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毕竟我不是一休和尚啊。
我抬头仰望着夏夜美丽的星空。即将半夜两点的现在,我站在龟裂的柏油路上思忖。我在干嘛啊?
留萌突然露出“啊!”的表情。什么什么?
“人家想到好点子了。没有白线,我们就自己画啊。”
“画白线?怎么画?”
“唉——你这个爱放学成痴的笨蛋。不,只是单纯的笨蛋!咦,你干嘛护着肚子?”
“没有啦,单纯的反射动作而已。”
被留萌骂笨蛋之后,腹部就会产生一阵剧烈的疼痛。刚才的那一拳,似乎已经造成我心理的阴影了。我真是悲哀啊。
“那要怎么画呢?”
“用白色的液体画就好啦。”
“咦?可是,现在突然叫我到哪里去找白色的液体啊?”
“你没有带油漆之类的东西吗?现在这种时候,水性的也没关系啦。”
“不管水性还是油性,谁会带着油漆在路上走啊?我没有那种液体。”
“因为你是男生,所以不可以讲泄气话。因为你是男生,所以在美少女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就必须想点办法。因为你是男生,所以要会做起死回生之类的事情才行。”
“你把男生当成什么了啊?”
“哎唷——你是男生耶,像白色液体这种东西,应该可以弄得到吧?”
“我觉得你不要把男生和白色液体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讲比较好。”
“咦?你在说什么?”
“对啊,我在说什么啊?”
“总之,给人家白色的液体。人家想要白色的液体!”
“……”
“欸,十胜。拿出白色的液体来啦。如果你现在弄出白色的液体,人家就会爱上你唷。”
“我只说一次喔。”
“说什么?”
“我可没有想歪喔。”
“你是在对什么事情做解释啊?人家不懂耶。”
“好吧,你真的不懂。”(吐槽:想歪的明明是你)
我翻找着为了制造放学气氛而带来的书包。
书包里除了几本教科书和笔记本外.就只有铅笔盒了。
我心想着“怎么可能有白色的液体嘛”一边打开铅笔盒——里面当然没有白色的笔。
……不过,却有可以弄出白色液体的东西。
“有修正液耶。”
“十胜,干得好。人家爱上你了。”
我望着修正液,这应该是新的,内容量约有十八毫升。
“可是,要怎么用修正液画白线啊?”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直接把修正液涂在柏油路上就好啦。”
于是,一场无聊得可怕又需要强大耐心的工作就此展开。
我用修正液在柏油路上拉出一条约三公尺的白色细线。只要白线断掉一点点,扮演监工角色的留萌便会立刻指正。
而身为工人的我,则抱着如履薄冰的态度施工。
如果可以先随便拉一条线,再把中断的地方补齐,那还比较轻松;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仅仅十八毫升的修正液一定转眼间就没了,所以不能乱来。此外,在画白线的过程中,我的脚也不能跨出白线之外,因此我必须移动到刚画好的白线末端,站在那里,把手伸长到极限,再接着继纹画。
我一直重复上述的动作,十分钟后,总算画好了一条长约三公尺,如线一般细的白线。修正液大概只剩一、两滴了。
原来画白线这么花时间啊。要是因为不小心跨出了超细的白线而出局,那就真的是蠢到家了。
我慎重地顺着白线往前走去。留萌开心地过来后,堆起了满面的笑容。
“好,十胜。还差一点点就抵达公园了,我们加油吧——”
距离终点——也就是公园,还有两百公尺左右。
只要弯过前面的转角,公园应该就在眼前了。
由于垃圾场占到了白线,于是我和留萌跨过大大小小的垃圾袋,总算走过了转角。
视野的尽头,出现了公园里高耸树木的轮廓。
而就在前方五十公尺的自动贩卖机前,有两名男子正站在自线上抽烟。
我和留萌停下了脚步。
两名男子的笑声随风传入耳中,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半夜两点多,在住宅区听见的陌生年轻男子的笑声,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即使隔了五十公尺,在自动贩卖机的光线照射下的身影,仍看得出来相当俗气,且不是能和我们当朋友的类型。
对方似乎还没察觉我们的存在。
总觉得万一被他们发现,就会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发生。
我在留萌的耳边说道:
“我们还是绕路吧。”
留萌将视线投向白线的那一头。
“欸,十胜。能不能拜托他们离开白线啊?”
“嗯——我有不好的预感耶。”
“十胜,不管怎样,人家都想要走到终点啦。我们要一起庆祝啊。”
“嗯,当然要抵达终点。好,那我们绕路吧。”
“如果前面有白线的话,就不能绕路喔。”
“嗯?之前没有这个规则吧?”
“这是人家刚刚订下的规则。”
“留萌,你想要抵达终点对吧?那就规定可以绕路吧。”
留萌像千岁一样忸怩了起来,她将双手指尖合在一起,眼神朝上望着我。
“……如果绕路的话,就会没完没了耶。”
“没完没了?”
“……人家好喜欢这次的放学。所以如果明明就有白线,却选择绕路的话.人家就会一直不停地绕路,永远没完没了耶。要是半夜的放学没完没了,就会给十胜带来麻烦呀。”
留萌为什么这么心情不定呢?
她在想些什么,我真的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她究竟是任性,还是体贴。
我对留萌说:
“就算没完没了也不要紧,因为我也很喜欢这次的放学啊。”
扣掉吃了一记重拳,这次的放学真的很开心。
“那就打破规则绕路啰?”
“嗯,OK啊。那我们就一直放学到早上,然后去吃速食好了。高中生一大早穿着制服去速食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留萌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但那个笑容在下一秒却像梦醒了似地立刻消失。她摇摇头说:
“不,那样不行。人家要在天亮之前回家。人家必须在小千醒来之前,把小千的身体还给她才行啊。”
小千的身体——这已经不是留萌第一次这么说了。
之前一直隐约感觉到的怪异感,如今形成了一个单纯的疑问。
我提出这个疑问:
“小千的身体……我说留萌啊,你们不是双重人格吗?为什么要用这种听起来不像是你自己的身体的说法呢?”
留萌还没回答,一句充满强烈恶意的话,就先传入了耳中。
“咦——怪了,这种时间,高中生在这里干嘛啊?”
刚刚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两名男子,正带着邪恶的笑容,朝着我们走来。
一名金发男子穿着运动服以及凉鞋;另一名光头男子则穿着※甚兵卫和木屐,下巴蓄着胡子。两个人看起来都比我们年长,大概二十岁左右。(译注:一种男性在居家穿着的短袖浴衣。)
一开始对我们说话的,是穿着凉鞋的金发男。他用宛如走音的喇叭一般的声音说道:
“你们在约会吗?哇,女朋友好可爱唷。好好喔——”
金发男吵个不停,还在一旁绕来绕去,像蚊子一样烦人。
“是说,我都没有女朋友了,凭什么你这个死高中生可以在晚上跟女生出来玩?真是有够火大的——”
真倒楣,被麻烦的家伙给缠上了。我让留萌躲在我身后。
“……十胜,对不起。刚才如果马上绕路就没事了。”
虽然我们跟他们有一段距离,但刚才一直站在那里说话,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我小声地对留萌说:
“不是留萌的错。遇到这种人,也只能怪运气不好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光头男用充满敌意的语气说:
“喂,我听到啰。什么叫做‘这种家伙’?你说谁是‘恶质的混混’?”
我哪有这样说啊,你是哪只耳朵听见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光头男故意装傻的梗,因此我也忍住不吐槽他。我想光头男应该不会想被人吐槽吧。
然而即便我保持沉默,事态似乎也没有改善。“半夜出来玩不好吧——”金发男也加入了。
“我们人很好,不会去通报,不过你们这样一定会被抓去辅导吧。所以啊——我们拿一些遮口费也不为过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总之先道歉试试看。
拜托不要有任何事情发生,和平解决吧。
然而,在我开口之前,留萌便走向前说道:
“对不起!我们以后不会再半夜出来闲晃了,真的很抱歉。”
留萌你干嘛道歉啊,这太不像你了。
我还以为依留萌的个性,遇到这种令人恼怒的家伙时,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喊“人家生气了!”呢。
我被留萌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此时,光头男发出“喔——”的一声,露出好色的表情。那张脸的丑陋程度又增加了三成。
“这女生不错耶。嘿嘿,是女高中生吗?”
金发男也跟着说:“小妹妹,要不要跟我们去玩啊?让我们教你什么才是好玩的夜游吧。”
“啊﹒不,这个……”
留萌露出困惑的表情,手足无措。
金发男与光头男不晓得是不是很喜欢看到对方害怕的样子,一直不停地奸笑。真是独特的兴趣呀。
光头用丑恶的声音朝着我吼了一声“喂!”——仔细一看,光头似乎刻意把自己晒得很黑,看起来好像很想加入EXILE的样子。
如果他是我同学,我一定会逼他唱“choo choo TRAIN”给我听。
“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用礼貌的态度应对,因为我想要尽可能地和平收场。
“你快拿出遮口费来啊。我们不会向女生要钱的,很善良吧?”
光头男对留萌投以猥亵的视线。
“看你长得一副清纯样,可是半夜在外面闲晃的女高中生,应该很会玩吧?”
留萌再度躲到我的身后。
“你们太过分了。滚啦!”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把心里所想的给说了出来。
听到我的话,光头男和金发男互相对望一眼后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竟然拿出了刀刃来抵抗的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好笑吧。
“你不错嘛,挺有胆量的。”
金发男拍拍我的肩头,仿佛跟我很熟似的。他的脸离我好近,我都可以闻到他的口臭了。
“没有啦——这个——我说错了。”
目标是和平解决。虽然可能为时已晚,但我的目标还是没变。
“啊?说错?那你本来想说什么?”光头男这么说。
“两位似乎有些过分了一点。能不能请两位离开呢?”
我绞尽脑汁想出的答案,就是这句话。呃,只是变成了奇怪的礼貌语气罢了。
光头男和金发男再度相视而笑。
接着,光头男瞪着我,又“喂”地吼了一声。
我又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投以如此充满敌意的视线啊?
金发男抱住我的肩膀,仿佛正在跟好友拍照留念似的。
“你要给我们遮口费加慰问金喔?”
他戏言道。
对方有两个人。我打得过他们吗?还是打不过他们?
无论哪种结果都没差。
遇到令人生气的家伙,就把他揍扁。我就是这种男人。
我将右手紧紧握拳。
这时我才发现,留萌正带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伫立在我的身后。
对了,现在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场。
金发男和光头男都是非常白痴的小混混,让我相当恼火,但是我必须避免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
要是能靠打架把他们两人制伏就好了,但是万一我打输,那风险就太大了。
害怕风险的人或许不适合当英雄吧,那么我当个胆小鬼就好。如果有任何安全的对策,能降低让我想保护的人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我试着客气地恳求他们。
“呃,请不要跟我拿钱。也请不要把她带走。拜托你们。”
我深深地鞠躬——对这种家伙。
金发男和光头男对着我的后脑勺大笑着。光头男说:
“喂、喂,拜托人不是这样拜托的吧?有求于人的时候,当然是要下跪磕头啦。”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认真地说出“下跪磕头”这个词,而不是开玩笑的人。而且那竟然是冲着我说的,更是让我诧异。
“我知道了。我向你们下跪磕头。”
“喔,好啊,快下跪磕头吧。”
我不知道那是金发男还是光头男的声音,反正都没差。
我将双膝跪在地面。虽然是夏天,但晚上的柏油路面还是很冰凉。
然后我真的向他们磕头了。
我听儿身后的留萌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金发男和光头男则说道:“他真的向我们下跪磕头了耶!”并愉快地笑着。
对这种家伙下跪磕头,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尊严。也许到了明天、后天、一个星期、一年,或是更久以后,当我想起自己曾经对这种家伙下跪磕头的痛苦往事时,我可能会再次愤怒不已。
但是,没关系。
只要留萌没事,我们的放学资金也没事,尊严这种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或许有人会觉得,为了保护什么而连下跪磕头都愿意做的人一点也不帅,而且很可笑也说不定。不过很遗憾,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帅气的人。因为我别无选择了。
我站起来后,金发男手心向上地朝我伸出了手。
“喂,把钱交出来。”
“咦?呃,我不是下跪磕头了吗?”
金发男坏心地笑着说:
“你真是白痴耶,就算看到你下跪磕头,我们也不会高兴啊。我们需要钱,才能让她和我们共度接下来的美好夜晚啊,对吧?”
“嗯,这样啊。我都下跪磕头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是吧?那就没办法了。”
一直到最后,我都希望能尽量避免冲突。
为了不让事情发展成以打架收场,我甚至愿意下跪磕头。
但如果做到这种地步都没用的话,男人就必须靠实力来解决了。
话说回来,打群架这种事,我从幼稚园之后就没有做过了。
金发男和光头男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懂得格斗技﹒也不像平常有在练身体的人.但或许已经习惯应付这样的状况了。总觉得他们仿佛很习惯以暴力解决事情似的。
对方是两个男人。
客观上看来,情势对我非常不利。
但是这里不是拳击擂台,而是放学的路上。
我拥有地利!
没办法,虽然一直极力避免,但我决定要拿出实力了。
我钻过围住垃圾场的网子,走进垃圾场,顺手抓起了一包垃圾。
“喂、喂,你在干什么?”
或许是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给吓了一跳,光头男的声音里带有大约一小匙份的讶异。
我把垃圾袋撕开,并小心不让里面的垃圾掉出,于是一阵令人晕眩的恶臭扑鼻而来。明天是倒可燃性垃圾的日子,所以不出我所料,这包垃圾袋里装的全是厨余。
我转向呆若木鸡的金发男和光头男说道:
“我要让你们后悔缠上我。想逃的话就趁现在。”
我高高地举起有开口的垃圾袋,接着……
我把垃圾往自己的头上倒下。(吐槽:这是怎样的思考回路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啊!?哇,这家伙是怎么啦?咦——!?他在干嘛啊!”
和刚才不同,面对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金发男的声音现在带有一丝畏惧。
是说,我全身都好臭喔。
转头一看,只见我的肩膀上挂着一条从头到尾都很完整的生鱼骨。
我又抓起另一包垃圾,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自己的头上。这包则是以蔬菜为主的垃圾,不知道是莴苣还是台丽菜的叶片,在我的眼前摇来晃去。
“你头脑没问题吗?”光头男的语气明显地变弱了。
我把自己当成鬼屋里的鬼,带着一身的恶臭,朝着呆呆地看着我的两个人冲去。
“哇!快住手,可恶!”
“超臭的,不要过来!”
他们两个人就像在鬼屋里看到鬼的小孩一样,拔腿就跑。
我一边追着他们,一边扯开下一包垃圾的袋口。
光头男和金发男为了不让自己沾到垃圾,拚了命地狂奔。我就像在玩抓鬼一样,不断地追赶着怕得要死的两人,还挺开心的。
“这家伙好恶心。他头脑一定有问题。”
如果是打架的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们两个;不过若是论脚程,那么每天藉由长时间放学锻炼下盘的我,可是绝对不会输的。我追着光头男,一直追到路的尽头。
“喂,不要靠近我,喂!”
光头男的口头禅“喂!”已经微弱得近乎于气音了。看到我高高举起抓着垃圾袋的右手时,光头男总算投降了。
“我知道了啦,我不向你要钱了!”
好,这么一来,事情总算先解决一桩了。
但是安心也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在我后方的留萌与我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两根电线杆的间距。躲在附近电线杆阴暗处的金发男对留萌说:
“欸,那个男的那么臭,你也没办法再跟他在一起了吧?跟我们去玩嘛。”
这家伙真是令人头痛耶,到现在还没放弃留萌喔?
正当我打算移动全身都是垃圾的身体,朝他走去的时候——
“人家才不要跟你们在一起呢!”
我听见了留萌语中带泪的喊叫声。
一回头……我吓了一跳。
虽然四周很暗,但我还是可以清楚看见——留萌的手里,正握着一个黄色的专用垃圾袋。
“比起身上都是垃圾的十胜,像你们这种跟垃圾一样的人,更令人厌恶一千倍!”
没想到留萌这么会说话。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留萌高高举起了垃圾。
该不会……
我和金发男都只能僵在原地,注视着三十公尺外的留萌。
接下来,我心想“该不会”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留萌把垃圾一股脑儿地往自己的头上倒。
在场的男生全都愕然。
满身都是垃圾的留萌站在原地说道:
“好吧,你们要带全身都是垃圾臭味的女生去哪里夜游啊?水疗馆吗?投币式洗衣店这个选项也很难割舍耶。”
…………
金发男和光头男不发一语地互相对望,最后对我们说:
“你们的头脑真的太不正常了,真是一对绝配啊。”
“下次不要再把垃圾倒在头上了,真的很恐怖耶。”
于是,金发男和光头男便拖着软弱无力的脚步,无精打采地离去了。
……看来算是平安无事地逃过一劫了。嗯,平安无事?
我跑向留萌。
“留萌,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她也把厨余倒在身上了啊。
实在不应该让女孩子做出这种行为啊……
留萌拍拍自己的制服。
“嗯,人家没事啊。跟人家比起来,十胜还比较令人担心呢。”
咦?是我的鼻子麻痹了吗?我为什么觉得留萌身上一点都不臭?
留萌的脚边,散落着被揉成一团的包装纸,还有卷筒卫生纸芯等纸类垃圾。
我带着怀疑的语气问道:
“留萌的制服完全没脏耶。”
留萌“呵呵”地笑着,那张还留有泪痕的脸上,浮现了得意的神情。
“因为人家倒在头上的又不是厨余,只是纸屑之类的一般可燃性垃圾啊。”
原来如此。
因为刚才我和留萌有点距离,四周又很暗,更重要的是我身上都是厨余,所以才会以为留萌也把厨余倒在身上。
不过,明天是倒可燃性垃圾的日子,但所谓的可燃性垃圾又不只厨余。我想,金发男和光头男一定也和我一样误会了,以为留萌是把厨余倒在身上。
“……十胜,谢谢你。”
“嗯?”
“你拚命地保护了人家,甚至还下跪磕头。”
“哈哈,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早知道我就用铁拳来制裁他们。”
“不,你那样很帅喔。超帅的。”
“喔,下跪磕头的样子被说很帅,心情虽然有点微妙,不过只要是夸奖,我当然都很乐意接受啦。”
把小混混赶走之后,半夜的路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星空非常漂亮,气氛很浪漫——要是没有垃圾臭味的话。
“不过嘛——是说,我连杀手锏都使出来了呢。”
“杀手钢是指垃圾吗?”
“对呀,话说回来我们运气真好。如果明天是倒不可燃垃圾的日子,那就不能用垃圾这招了。如果是回收瓶罐的日子,那我可能会头破血流吧。(吐槽:你就没更好的选择么)
幸好在没人受伤的情况下和平收场,真是太好了。”
留萌也用力地点点头说:“嗯,真是太好了。”
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到有点冷,留萌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十胜,人家刚才好害怕喔。人家好怕要是十胜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要是小千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假如我是个帅哥英雄的话,这时应该是一把抱住留萌颤抖的身体的场景吧;但很不巧,我现在全身都是厨余垃圾。就算想像剪刀手爱德华那样抱住她,也没办法。
我想把留萌心中的恐惧一扫而空。
我想起我们直到刚才都还在玩的放学游戏。
“我说留萌啊,可以让我也订一个事后补充的规则吗?”
“规则?”
“如果有小混混之类的挡在白线上,那么在把他们赶走的期间,跨出白线外也不算出局。”
留萌低头望向自己的脚边——我们早就没站在白线上了。
我指向身旁的白线。
“终点就在眼前了,我们来庆祝吧。在庆祝之前,我要先洗制服喔。”
于是我们回到了白线上。
“十胜,你真的好臭喔。而且你的脖子后面还黏着香蕉皮耶,恶。”
在抵达终点前的几分钟,留萌开心地跟在满身厨余臭味的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