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老,只是离开而已;他不会死,只是分别而已。
那种哀伤——你能了解吗?
以壮大的比例来描绘生命的赞歌
主人公——凯姆可以永生,也就是说是一个不会死的男人。故事的舞台是凯姆旅行一千年后来到的一个“何时,何地?”的城市。
被囚禁的心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尽管如此,还是抑制不住从身体里涌现出的冲动。
不顾一切的冲撞。
身体撞在粗粗的铁栏杆上,然后毫无悬念地反弹回来。
“8号,你在干什么!”
看守的怒吼声在走廊里响起。
犯人在这里是不会被人称呼名字的,单间牢房的编号就是全部——而凯姆是“8号”。
凯姆沉默着,肩膀再一次撞上了铁栏杆。
坚固的栏杆纹丝不动,只是在凯姆那经过长年锻炼的肌肉和骨头中留下了钝钝的疼痛感。
看守不再怒吼,取而代之地吹响了警笛,于是值班室的看守们一起朝这边跑来。
“8号,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蹲禁闭室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采取反抗的态度,只会延长你的服刑期!”
凯姆坐回到床上,对看守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已经去过无数次禁闭室,也知道自己被烙上了所谓“极端反抗的犯人”的烙印。
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
在身体的最深处,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一个找不到出口的炽热的东西,一边翻滚着一边在体内四处乱闯。
一个看守砸了咂嘴,说道:“切,这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狗屁勇士啊,真丢脸。难道说面前没有敌人,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
旁边的看守也嘲弄似的笑了。
“呵呵,还真是不凑巧啊,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伙。被投进监狱的你,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当看守们离去后,凯姆躺在床上。然后弯着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独自一人……
的确,正如那些看守们所说的那样。
自己想要适应“独自一人”活下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旅途中。
但是在监狱中“独自一人”所度过的这些日子里,却有着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孤独。
还有恐惧。
三面高墙围出一个房间,铁门的另一边也被围成狭窄走廊的砖墙所堵住。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被关押在同一座监狱里的其他犯人——这是一座被设计成感受不到活人气息的监狱。
由于眼前的风景是永恒不变的,所以时间的感觉也变得麻痹起来,让人弄不清楚在这里到底度过了多少天。虽然时间的确在流逝着,但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而是慢慢地沉淀在自己的心中。
监狱的生活所给予犯人的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被夺去自由,也不是被强迫体会“独自一人”的孤独。
而是让你生存在不变的风景与静止的时间中,这是一种苦役。
流水不腐,户枢不蠧。可是如果将水储存在瓶子里,那么很快就会腐坏。
这是相同的道理。
在身体以及内心深处的某处,也许已经开始变馊并散发出腐臭了。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凯姆再次站起身来,撞向铁门。
即便他这么做,铁门被撞坏的可能性也绝对不会有万分之一。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出去。
但是,他仍然重复着动作。
必须重复。
就在身体与铁门碰撞之前——一瞬间,一股气流拂过面颊。静止的空气,虽然只是极其轻微地,可还是动了。就是这份触感,让凯姆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
看守们神情狰狞地跑过来。
在只能看到墙壁的风景中,突然能够看到人的样子了,这真让人感到高兴啊,不过大概看守们是体会不到的吧。
“8号,关禁闭室三天!让你在那里冷静一下!”
当这道命令从看守的嘴里发出时,他们是无法理解凯姆嘴角会微微上翘的理由吧?
风景改变了,时间也开始流逝。这难道不是应该庆幸的事情吗——哈哈。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上戴着脚铐,向禁闭室走去。
“有什么好笑的!8号!”
“不准随便笑!不然就增加你的刑罚!”
可是,凯姆仍然在笑。
放声大笑。
只要充分吸入新鲜空气,身体和内心中腐坏的部分就会消失吧。
无论刑期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能够从这里出去。
来得及吗?
当所有的东西都腐朽时——单人牢房里的“独自一人”,就会像士兵清点敌人尸体时被称为“一个”吧……
痛苦。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一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于是凯姆从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中。
很远、很远、很远的过去——我,曾经在监狱里待过吗?
他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思考着。
那是一个不停重复的梦,也可以称之为噩梦。
即便在醒来之后回想,也没有残留下什么记忆。但是,在梦中出现的牢房的样子和看守们的姿态,却总是相同的。
这是我曾经亲身体验过的经历吧。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睁开眼睛时,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所浮现出来的问题也没有残留在记忆中。
只是猛地惊叫着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拭去额头的冷汗时,和往常一样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好像拾起了残留在脑海角落里的梦之记忆,凯姆小声地说道。
现在也是这样——
……我的过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
勇者归来
各种各样的人都聚集在驿站的酒馆里,凯姆此时也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一个男人走进了酒馆,身材十分高大——从服装上能够看出他是一名军人。大概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军装上落满了灰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可目光却依然敏锐。那是“现役军人”才有的眼神。
酒馆中的喧闹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在场的醉汉们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着这名士兵。
和邻国之间漫长的战争,最近终于结束了。在前线浴血拼杀的士兵们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这个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员吧。
士兵走到凯姆旁边的一桌坐下,然后大口地喝着酒。海量——并不足以形容,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
两杯、三杯、四杯……
一位酒客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手中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来到士兵的桌前。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
“请允许我敬这位保卫祖国的勇者一杯。”
士兵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让对方倒满。
“前线怎么样?想必您一定获得了无数功勋吧?”
士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酒。
流氓连忙给士兵斟上第二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
“大家见面就是缘分,所以给我们讲讲你的英勇事迹吧。这条粗壮的手臂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啊……”
士兵沉默着将杯中的酒泼在了流氓的脸上。
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这时,凯姆一拳打飞了他手中的匕首。
流氓被凯姆和士兵的气势所震慑,于是骂骂咧咧地逃走了。
两人看着流氓走远,然后相视一笑。虽然两个人并没有交谈,不过凯姆已经知道这名士兵正沉浸于深切的悲伤之中,而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士兵,也注意到凯姆脸上阴暗的神色。
酒馆中的人们再次喧哗起来,凯姆与士兵也开始推杯换盏。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战场上度过的这三年里,一次都没有见过她们。”士兵说着,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并将放在项链坠中的妻女照片拿给凯姆看。
容貌清秀的妻子,还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正是因为有她们两个,我才挣扎着活了下来。要活着回家,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继续战斗下去。”
“你的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只要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是我的村子了。妻子和女儿在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后,现在应该在翘首等着我回去吧。”
这样的话,距离并不遥远,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
可是——士兵喝了口酒,慢慢地说道:“我很害怕……回家。”
“为什么?”
“我想要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是却害怕她们看到我的脸……在这三年里,我杀死了数不清的敌人,为了活下去只能这样。为了能够回到家人的身边,只能不停地杀死那些同样离开家人的敌军士兵。”
这是战争的规则,也是士兵的宿命。
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必须“在被杀死前不停地杀下去”。
“当我在前线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那时只是拼命的想着活下去。但是,现在战争结束了,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刻着这三年来所犯下的‘罪孽’。我的脸是一张杀人犯的脸。我不想让妻子的女儿……看到这样的一张脸……”
士兵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石头,说是他刚奔赴战场时捡到的一块宝石原石。
“这是宝石吗?”凯姆诧异地问道。放在桌子上的那块石头,通体乌黑,完全没有宝石所应有的光泽。
“最开始时还闪闪发光,我想把这个拿回去给女儿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它却渐渐褪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每当我杀死一名敌人,石头中就会浮现出如同血迹般的颜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正如你所看到的,它已经变成了一块漆黑的石头。这块石头染上了我所犯下的‘罪恶’……这是一块‘罪孽之石’……”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凯姆不假思索地说道,“为了生存,你别无选择。”
“我知道。虽然知道,可是……被我杀死的士兵也有故乡,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家人……”士兵又向凯姆问道,“你也有家人吧?”
凯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家人。”
“那么故乡呢?”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意思是你永远都在旅行吗?”
“啊,是的。”
士兵对凯姆的话将信将疑,只是一笑置之,然后一边将“罪孽之石”放回钱包一边说道:“我认为,既然每当我杀一个人,‘罪孽之石’就变得越黑。那么反过来说只要我每救一人,它应该就会重新散发光彩了吧。”
凯姆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再次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士兵,仿佛教诲般地说道:“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是回去比较好。无论有着怎样的愧疚,你都应该回去。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定会理解的,你不是罪人,而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英勇的战士。”
“……很高兴能够遇见和我说这番话的人。”
凯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
“一路顺风。”士兵说道。
“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凯姆笑着说道,然后朝酒馆大门走去。
刚才的那个流氓紧紧地跟了上去,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危险!”士兵大喊道,也追上了凯姆。
在凯姆回头的同时,流氓大喊着“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并举起了手枪。
这时,士兵挡在了两人之间。
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
士兵如愿以偿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
可讽刺的是,他救的是长生不死的凯姆的命。
用自己这条仅有的生命。
模糊的意识中,倒在地上的士兵将自己的钱包递给凯姆。
“……帮我看看‘罪孽之石’……应该稍微恢复一些光泽了吧……”
士兵大口地吐出鲜血,无力的笑声随之消失了。
凯姆看了看钱包,对士兵说道:“很漂亮,它正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是吗……太好了……我女儿一定会很高兴的……”
士兵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张开手想要拿回钱包。
凯姆慢慢地将钱包放在士兵的掌心,并帮助对方合拢手指。
士兵就这样停止了呼吸,钱包从手心掉在地上。
他的面容在死的时候很安详。
但是——从钱包中掉落出来的“罪孽之石”,却几乎还是漆黑的。
晚钟
一个开垦在平缓丘陵地带的农场里,凯姆正在专心地采摘蔬菜,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
秋天傍晚时分,被彩霞染红的天空异常美丽。
“今天差不多该结束了。”
一个胖敦敦的大婶将手中刚刚摘下的蔬菜放进篮子里,对凯姆说道。
凯姆轻轻点了点头,直起腰擦去额头的汗水。
“多亏了你,今年的农活干得很快。”
对于大婶的赞许,凯姆只是用点头做了回应。
“怎么样?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甚至是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
“嗯……”
“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即便不帮忙干活也没关系。”
大婶开朗地笑了,“说来……”她接着说道,“收获的季节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知道。”
“在冬季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帮我干活啊。”
“……谢谢你。”
这是一位很有人情味的大婶。
这里的人没有极尽奢华的生活,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繁重的农活让人感到很疲惫,可是也很充实。
两个人刚刚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这时传来了“咣咣”的敲钟声。
好像还没有到教会敲响晚钟的时间。
凯姆朝小丘下的山路上望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一队送葬的队伍,人群中有一架驮着棺材的马车。
大婶放下抱在手中的蔬菜,然后又将裹在头上的方巾摘下,双手合拢在胸前,低下头,闭上眼睛,迎接送葬的队伍。
于是,他也照做了。
咣、咣、咣……走在队伍前面的老者摇晃着小钟。
队伍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前进。
戴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们。
低着头前进,身上穿着黑色上衣的男人们。
还有尚且不知道“死亡”的含义,跟在队伍后面的孩子们。
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大婶抬起头,眼睛变得稍微有些湿润。
“死去的人们,或者说只是回归而已。”
“……什么?”
“回归大地、回归天空、回归海洋,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宿命。”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
在仿佛无尽漫长的人生之中,到底目睹过多少人的死亡?
离开这个尘世——从眼前消失——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的确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情。
可是,如果把人的死亡看成是回归到某个地方的话,那么悲伤之中就会夹杂着一丝平静和喜悦。
这对于长生不死的凯姆来说,也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回归。
大婶弯腰捧起一把脚下的泥土,感慨着说道:“在泥土之中也蕴藏着生命。那是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微小生物的生命,以及枯草的生命……这样说来,那些蔬菜也带着无数的生命。”
“是的……”
“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嗯……”
“当你在我家干活的这段日子里,如果我死了,能不能请你将我的骨灰——哪怕一丁点也好,洒在这块菜地里?”
凯姆感到有些困惑,脸上带着苦笑。
丈夫已经撒手人寰,孩子们也已经成家立业,大婶现在只是一个人生活着。
如果一直在这里干下去的话——即便不愿意,也要照顾这位大婶吧,直到她迎来死亡的那一刻——无论是一百年之后,还是两百年之后。
教会的大钟响了起来。
这时宣告这一天劳动结束的晚钟。
大婶再次像刚才送葬的队伍经过时那样,将双手合拢在胸前。
“今天又度过了平安的一天,感谢主。请您明天也赐予我们健康……”
大婶祷告的声音重重地回荡在凯姆的心中,就像往常一样。每次听到教会的晚钟,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一定要留在这个地方吗”的疑问。
当最后的钟声响起,凯姆说道:“大婶。”
“嗯?”
“人类正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要感谢今天的平安,以及祈求明日的幸福吧。”
“……啊?怎么了?”
“今年的收获季节结束后,我要离开这里。”
“等一下,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我没有在这里生活的资格。”
闪过发愣的大婶,凯姆将蔬菜放进篮子里,然后用双手将其抬起。
再次望着夕阳。
大婶说道:“离开这里……你想要去哪?”
“不知道。但是,哪里都好。”
“你打算就这样永远旅行下去吗?”
“……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归的地方。”
凯姆说着,挑着篮子走下了山丘。
他的背影被夕阳染得通红。
白花
这座城市里到处点缀着可爱的白色小花。它们绽放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而并没有被栽种在花坛和花圃里,这些团簇盛开的小花极其自然地与这座城市的街道融为一体,就好像建筑物与花朵一同成长起来,煞是有趣。
眼下正是早春二月——虽然城市后面的群山顶端还残留有积雪,不过南边的大海已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海面风平浪静。
这是一座自古就开始繁荣的港口城市。
现在每天仍然有无数的客船和货轮在这里启程或是靠岸。
可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在某年的某一天被划分成“之前”和“之后”。
那是铭刻在历史年表上的时间分水岭——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想提及这件事,因为其中有着太多悲伤的记忆。
凯姆知道这件事。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再次来到这里。
“你是游客吗?”酒馆的老板问道。
凯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你是来看祭典的吧?祝你在这里能玩得尽兴。”
老板的心情好像不错,因为刚才陪着客人喝了几杯酒,所以现在的脸色很红润,不过来这里的客人对此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坐满了人的酒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从店外的马路上也传来了路人的高谈阔论。
城里正在举办每年一度的祭典,通宵达旦直到天亮,此刻大家都沉浸在彻夜的狂欢之中。
“这位客人已经找到投宿的地方了吗?如果现在才找的话,已经太晚了。因为今晚城里的旅馆已经全都满员了。”
“啊……好像是这样的啊。”
“不过,我想也不会有哪个没情趣的家伙会在今晚老老实实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吧。”
老板用那种“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的眼神看着凯姆。
“今晚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无论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你是想要美酒还是美食,或者是赌博和美女,通通都能在这里找到。”
凯姆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今晚他并没有投宿,也不打算睡觉。但这并不是因为凯姆想要通宵狂欢。
他想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进行祈祷,并迎接在山海之间升起的朝阳,然后离开这座城市。在上一次到访这座城市时就是如此。已经马上就要抱孙子的那个酒馆老板在那时应该还是个孩子。
老板给凯姆的酒杯中倒满酒,说道:“喝吧,我请客。”
接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地问道:“你是为了祭典才来这里的吧?”
“并非如此。”
“什么嘛,原来你不知道啊?难道只是偶然才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吗?”
“啊……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是来做买卖的,今晚还是算了吧。只有今晚,是没有人愿意谈正事的。”
“因为今晚很特别。”老板补充道。
“你以前也应该听说过吧?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城市曾经化作一片废墟。”
可以将历史划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事物,共有两种。
一种是英雄、救世主和伟人的诞生,或者死亡。
另一种则是战争、瘟疫和灾厄。
而将这座城市的历史划分开的则是——强烈的地震。
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地震。
甚至没有给正在熟睡中的人们逃跑的机会。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猛然裂开,建筑物和道路瞬间陷落。
很快,城中各处便燃起了大火,并迅速蔓延开来。
这座城市里的人几乎都死了。
“很难想象吧?我也只是小时候在学校里听老师提到了‘复活节’,不过却完全不明白。总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连我们这些本地人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游客了,甚至都无法想象吧?”
“……这场祭典,被称为‘复活节’吗?”
“是啊。这座城市从废墟中复活了,就是为了庆祝这个才举办的祭典活动。”
凯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有什么好笑的?”老板问道。
“我在此之前来到这里时,今天被称为‘震灾纪念日’,根本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祭典。”
“你说什么啊,这位客人。今晚的祭典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称为‘复活节’啊。”
“那是在你懂事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什么?”
“更早之前被称为‘慰灵祭’,大家会点燃与地震中的死者相同数目的蜡烛,然后一边哭一边为他们祈祷。”
“怎么回事,说得好像你曾亲眼目睹过一样。”
“我的确曾亲眼目睹过。”
老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我看您也没喝醉啊,怎么开始说起醉话了。今晚是祭典,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不过你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信口开河,因为大家的祖先都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包括我在内。”
凯姆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虽然这些都是事实。
他只是想确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关于那场悲剧的记忆,在他们开朗的笑容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从上一辈所传承下来的悲伤。
被熟客叫走的老板在离开凯姆身边时还在嘱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到处散布这种无聊的谎言比较好,真的。因为那场地震已经是距今二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二百年前的悲剧而惨死的受害者之中,就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时永生不死的凯姆所娶的十多个妻子以及数不清的孩子中,令他特别难以忘怀的两个人。
那时,凯姆在港口工作,一家三口过着朴实而快乐的日子。
城里人都相信幸福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凯姆的妻子和女儿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凯姆知道,自己会无止境地永远“活”下去,而人的生活中却并不存在“永远”,所以数不清的离别之痛一直如影随形。
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
但是,决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无法获得“永远”的人们,取而代之地会更加珍惜“现在”,也明白怜爱的含义。
凯姆喜欢带女儿去看花。
最好是那种含苞待放的花。
与朝阳一同绽放,随夕阳一起凋落——在这座港口城市就存在着这样的一种花,在早春盛开的可爱的白色小花。
女儿也很爱花,她知道小花经过不懈努力才会盛开,所以从来不去采摘,永远都是百看不厌地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花瓣,真是一个温柔的女孩。
那一年也是——
“很快就要开啦,因为花蕾已经这么大了。”女儿看着家附近路上的白花,很高兴地说道,“明天会开吗?”
“会啊,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看吧。”妻子兴奋地回答道。
“但是即便开了,也很快就枯萎了,真可惜啊。”
“这样也很好啊。如果看到它们盛开的话就会很幸运啊,只是这样你也很高兴吧?”
“但是……虽然我们很幸运,小花却很可怜啊。好不容易才盛开了,可是一天就枯萎了。”
“是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凯姆随即笑着对妻女说道:“所谓幸福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哎?爸爸,那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鲜花盛开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盛开出很多漂亮的花朵,并散发出清新的芳香,这就是鲜花的幸福。”
也许这番话有些深奥,女儿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既然爸爸这么说,那就一定是这样的。”
你的笑容,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
如果当时对女儿这样说就好了。
这是后来才想到的。
自己无心中说出的那句话却变成了小小的预言,凯姆后来才想到了这些。
“那么,明天不是要去看花吗?今晚就早点睡吧。”
“好……”
“妈妈也要睡了。”
“嗯,那么,爸爸晚安。”
“老公,我也先去睡了,晚安。”
为了去除一天的疲劳,凯姆一边喝着酒一边回答道:“晚安。”
那是他和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场强烈的地震在黎明前袭击了这座城市。
城里的房子全都崩塌陷落。
凯姆所深爱的两个人还没有与他说声“早安”,就这样在睡梦中走向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在瞬间被毁灭的城市,朝阳缓缓升起。
瓦砾之中,小花开始绽放。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小白花。
凯姆伸出手想要摘下一朵放在女儿冰冷的尸体旁,可是随即就停了下来。
不能将花采摘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谁也没有权利剥夺走紧紧盛开一天的花的生命——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
凯姆说不出“先到天堂等着我”这样的话,也说不出“爸爸总有一天也会到那里去”。
再也看不到自己深爱的人。
所谓拥有千年的生命,就意味着必须背负着千年中所有别离之痛继续活下去。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无比漫长的岁月从他的身边流失,无论多少战乱争斗、多少天灾人祸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数不清的喜怒哀乐,道不尽的人世纷乱,无止境的口角争论。人们不断地相爱、原谅。历史就这样沉积下来,过去的眼泪逐渐演变成祈祷。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这座城市一起短暂生活过的妻子和女儿的事情,已经很少会想起了。
但是,却绝对没有忘记。
凯姆继续着自己漫长的旅程。
在旅途中,他再次来到这座港口城市。
随着夜色的加深,整座城市变得更加热闹。当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凯姆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之前还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过来。当他反应过来时,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哟,你也来啦。”
酒馆的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老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事?”
“那个,地震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经记不得了。对于我来说甚至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变成废墟的样子。”
“啊,我能体会到。”
“但是,即便是没有亲身经历到的事情,也不会被人所遗忘,因为这件事仍然存在于世上。我……不仅仅是我,这个城市里的众人都不会遗忘二百年前的那场地震。虽然我们无法想象,但是也从未遗忘,我们……”
“我明白。”凯姆再一次点头时,广场上响起了庄严的旋律。此时正是当年地震侵袭这座城市的时刻。
聚集在广场的众人都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酒馆的老板和凯姆也是如此。
在凯姆的眼前浮现出已经去世的妻子和女儿的笑容。那是丝毫不怀疑“明天”会到来的笑容,及其美丽而又无比悲伤。
音乐结束了。
朝阳升起。
这时,城市中盛开了无数的白花。
经过二百年的时间,白花的性质发生了些许改变。虽然科学家们提出了“受地震的影响,地质发生了改变”这一假设,不过谁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
花的生命被延长了。
只盛开一天就会枯萎的花,现在已经能够绽放三到四天了。
就好像它将失去了“明天”的人们的那份生命继承了下来,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晨露,沐浴着朝阳,在装点这座城市的同时,也在竭尽全力向人们展示着“生命”。
光之雨
“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少年指着夜晚的大海说道。
“光之雨?”
听凯姆这么问,少年爽朗地笑着答道:“是啊,一到晚上就会落在大海的另一边,很好看的!”
“光之雨啊……”
“你今晚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漂亮。”
十几岁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海岛,他生活在这个贫穷的小岛上,整日为了生计奔波,每天要划着小船出海捕鱼,或者去森里里采摘果实。在黎明时分起床,看着满天的星斗入睡,单调的日子——这个少年还不知道这才是胜过世间一切的幸福。
“你……”
少年坐在沙滩上,他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富有光泽的工艺品。
“在光之雨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岛吧?我知道那个岛比我们这里繁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有着我想象不到的美食和各种漂亮玩意,对吧?我很早就知道了。”
凯姆只是沉默着苦笑。
在海平线那边的大岛,其实是一块宽阔的大陆。凯姆四天前还在那里,在货船的底舱摇晃了整整三天才来到这个小岛。
“虽然知道……可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低下头,月光从脸上消失,褐色的皮肤融入了夜色之中。
“你想去看看吗?”凯姆问道。
“当然了。”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个岛上的孩子都想去看。”
“大家都想离开这里啊。”
“是啊,无论男女只要能自食其力,都会离开这个小岛,前往‘那个国度’。再过五年……不,也许再过三年,我也会搭乘你来时乘坐的小船到‘那个国度’去,拼命的工作,然后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少年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大海的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充满了梦想与希望的眼神。
但是少年对“那个国度”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只要待在这个小岛上就绝对无从得知。
与少年怀揣着一样的梦想与希望,眼睛里烁烁放光地渡过大海的年轻人们——没有任何人回到这个小岛。
少年也许会说:“那时当然的了,因为‘那个国度’很好玩,根本没有必要回来啊。”
少年也许坚信在“那个国度”等待他的是无比的幸福。
可是——他对“那个国度”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有着褐色皮肤的岛民们,离开小岛后才初次得知原来“那个国度”的人们有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肤色,他们还说着与海岛上完全不同的语言。“那个国度”的人们看到自己的眼神完全是冷冰冰的,岛民们这时才会知道只有在城市的贫民窟里才会遇到与自己一样有着褐色皮肤、说着相同语言、有着相同故乡的人。
那个少年最先记住的“那个国度”的语言,一定是这样一个别人用来指代自己的词组——偷渡客。
当记住这个词时,少年应该已经沦落到贫民窟中了。
刚才从海边跑开的少年,不一会儿又在怀里抱着许多水果跑了回来,那些都是在海风与山风交接处生长的树所结出的果实。
“这些果子在满月的晚上最好吃,你尝尝。”
少年大大咧咧地拿着果实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递给了凯姆。
“这个果子叫什么?”
“很好笑,因为有些夸张,我们称它‘幸福的种子’。”
“……这名字不错。”
凯姆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虽然外形和“那个国度”的苹果很相似,不过个头要小一些,有一种糖分和水分都被浓缩的味道。
“很好吃。”凯姆说道。
“是吗?太好了。”少年笑了,不过随即就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很喜欢吃……不多,在‘那个国度’一定会有很多比这个还好吃的东西吧?”
凯姆并没有回答,而是又咬了一口“幸福的种子”。
正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在“那个国度”里的确有很多比“幸福的种子”还好吃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曾经有过。
“那个国度”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场,战争在半年前爆发了。
而少年每晚都会看到的“光之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国度”非常繁荣,只要有钱就能够得到光辉璀璨的幸福,只要有力量就能获得无数的金钱。
强大即是正义。
富庶才是善良。
没有力量而又不富庶的人们只能找到那些比自己还要弱小贫穷的人,嘲笑他们、蔑视他们、践踏他们,从而获取属于自己的正义和善良。
肤色和语言不同的岛民只是“那个国度”的影子。
影子并非是由于光的存在而存在。
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影子,只是为了突显出光亮而已。
“那个国度”的人们都是用这种思维来看待事情的。
但是很快富庶就变得饱和了,于是财富的积累也开始停滞下来。
只有扩张,只有不断地膨胀才能满足欲望。
为了变得更强大。
为了能够永远做富人。
“那个国度”的执政者将战火烧到了邻国。
“很快就要开始了。”
少年再次盯着夜色中的海面,“很快就要下光之雨了,就在海的那边。”他的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战争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国度”的人民都相信只要有压倒性的力量和财富,让邻国俯首称臣简直易如反掌。
的确,战争刚刚爆发时正如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如风卷残云,占领区域与日俱增,“那个国度”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美好气氛中。
不过,周边的各国陆续与邻国结盟。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邻国战败的话,那么自己也许就会成为“那个国度”的下一侵略目标。
“那个国度”的外交策略接连失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世上又会有哪个国家会把只知道大肆宣扬武力和财富的国家当作朋友来对待呢?
诸国以邻国为中心组成了联合军,周边的各国如同撒开了一张包围网,将“那个国度”围在了当中。
随即,战况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展开拉锯战,“那个国度”的武力和财富被逐渐地消耗。厌战的情绪在民众之中扩散开来,为了打消这一消极情绪,军部在不断地向外界释放假消息。
“战况对我方有利。”
“我军再次重创敌方。”
但占领的区域却被接连不断地夺回,而且联合军已经打过了国境线。
“敌军逞匹夫之勇,在我军的反击中被全歼。”
“高奏凯歌之日已近在眼前。”
不能停战,更不能投降。相信只要有武力和财富就能支配一切民众,已经开始知道失去这些东西时的恐怖。
联合军的强力盟国不断加入,在大陆北端一直觊觎的强大帝国为了攫取最后的利益而参战,“那个国度”被打得体无完肤。
然而,强大帝国的最终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消灭一个轻举妄动的国家,其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进而一转,将枪口对准了联合军。强大的帝国——正如其在漫长的历史中反复所做的那样,一直在等待着周边诸国发生冲突,从而坐收渔翁之利——进一步扩大着自己的势力。
化作一片废墟的“那个国度”失去了统治者,而且还变成了新的战场。
处于劣势的联合军只好从其他大陆招募雇佣军。
凯姆就是其中的一人。
毫无胜算的战争——而且不知道是否存在“正义”的战争不断的持续着,在佣兵部队被全歼之后,凯姆只身前往港口。
少年所在的小岛,在战争中保持着中立。这个小岛实在是太小了,甚至没有参加战争的实力,不过反过来说这里也没有那些连年征战中的国家所觊觎的财富。
但是,凯姆很清楚,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个小岛大概有着作为军事据点的价值。一定会被某个阵营所占领,随后被建造成基地或者军港。也可能他们会将这个小岛彻底摧毁,以防止敌对势力对这里加以利用。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绝对不会是遥远未来的事情,最迟在几周之内……最快则就在这两、三天里……
凯姆就是为了将这件事传达给岛民才来到这里的,并打算明早出航,尽量多带些人离开这座小岛。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带那些孩子们离开这里,以为凯姆不想再看到这些无辜幼小的生命在战争中像虫豸一般被夺走的残酷景象了。
“啊,快看!”少年指着水平线处,兴奋地说道,“今晚又下光之雨了。”
只见海天交接之处被一片白光所照亮,强大帝国的舰队开始开炮了。
少年并不知道光之雨的真面目。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眼睛才会闪耀着光芒,小声地说道:“真漂亮啊,真漂亮……”
的确,从远处遥望这场光之雨,就好像无数流星划过天际,一同坠落下来,漂亮无比。
但是,这仅限于从远处看而已。
轰隆!天空中传来一声闷响。
轰隆、轰隆、轰隆!连续几声重叠在一起。
“打雷了吗……不好,如果下雨的话,明天就不能出海捕鱼了。”
少年耸耸肩,笑了。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他看着站在海边的凯姆问道:“你是旅行者吗?”
于是两个人像是好朋友一样亲切地交谈起来。
真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孩能够率先搭乘上明天一早的那班船。
“我该回家了,你呢?”
“啊……我睡在树荫下面就可以了。”
“那你到我家来吧,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
“谢谢,但我想再看看大海。不过,明天早上麻烦你带我四处走走。”
“我知道,你是要去见村长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了。”
能过见到村长的话,凯姆想要说服他带领大家离开这座小岛。现在就展开行动还来得及,应该能救出大部分村民。
可是——
少年站起身来,一边拍打着粘在裤子上的沙子,一边惊讶地仰望夜空。
“有点奇怪哦,好像和雷声不太一样,这个……”
闷响还在不停地从远处的夜空中传来,而且正在慢慢朝这边靠近。
凯姆猛地抬起头,朝着少年大声喊道:“树林,快躲到树林里去!”
“哎?”
“快点!”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刺耳的炮击声。
随后,光之雨便落了下来。
这个小岛比凯姆预料得更早成为了军队攻打的目标。
“快跟我走!”凯姆抓住了少年的手。
只能躲进茂密的树林里去。
“你等一下!”
少年挣脱凯姆的手,欢欣雀跃地望着夜空。
“是光之雨啊!现在落到我们的小岛上了!太棒了!太棒了!”
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后向着沙滩跑去,这时——光之雨落在了他的身上。
整整一夜的炮击将这个小岛化作一片焦土。
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的价值,岛民们就这样被人在一夜之间夺走了生命。这些直到昨晚为止还鲜活的生命,今天早上已经全都丧生了,除了一个人——拥有永恒生命的凯姆。
黎明时分的沙滩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海潮声。
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大陆上,今天也在上演着激烈的巷战吧,光之雨在今天晚上大概也会洒落在城市中。
曾说那个景象很漂亮的少年,却再也不能用那双眼睛来欣赏这一切了。
凯姆将少年的尸体放在一艘在炮火中残留下来的小船上。
他的胸前还抱着成熟的“幸福的种子”,在前往天国的漫长旅途中,如果能用这个来解渴的话,少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船飘荡在岸边。
凯姆轻轻一推,小船稳稳地离岸,随即便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
善良的少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那是上天的馈赠,也许算是一份礼物吧。
少年踏上了旅程。
千万不要到达“那个国度”啊——凯姆在心里祈祷着。
最好不要到达任何一个国度。
去一个永远都不会下光之雨的地方。
可是凯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为这个少年哭泣。
在他的心中也下起了雨。
冰冷的哀伤之雨,静静地下着。
船队离开后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清澈、宽广、美丽。
遗像画家
那位女画家总是随身携带着丧服,只要接受到委托,她就能马上开始工作。
现在也是这样。
在港口的小屋里迅速换上丧服之后,她拎着装有绘画工具的手提箱以及放置丧服的箱子,搭乘了沿河流而下的客轮。
在这条河下游二十公里处的城镇上,有位财主家的老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我这是在跟时间赛跑。”这名自称罗莎的女人苦笑着说道,“因为如果不尽快开始描绘,死者的脸就会变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呢?”凯姆问道。
“我也说不好。”
罗莎还是苦笑着,接着说道:“但是……我知道死者从‘人世’去往‘彼世’了。在他到达‘彼世’后,就没法再画。不管我怎么画,最后的成品也绝对不是死者家属所希望看到的画。”
罗莎的职业是遗像画家——为死去的人描绘画像的人。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区,有将死者的遗容保留下来的风俗。那些没钱雇用画家的人家会在死者安息后,将涂料抹在他的脸上,然后用白布拓印下死者最后的表情。也有人将石膏涂在死者的脸上,制作出一个模型。能够雇用罗莎这样的专职画家的,只有那些有钱人,也就是说在一个人死后,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有的家庭在我画草图的时候就开始争夺遗产;还有的遗孀把我的画交给法院,用以证明自己的丈夫是否是被毒杀;还有一些高利贷债主在死者临终之际冒失地闯进去讨债;也有的丈夫对着临死的妻子吐口水……好像那位太太一直在和别人搞外遇。”
罗莎用平淡的口吻说道,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
据说这是成为一名优秀的遗像画家的基本条件。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在痛失亲人的家属身边,打开素描本,认真地描绘出死者的面容。如果我的感情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的话,是画不出好作品来的。”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人只不过恰好搭乘了同一班客轮,而且又坐在甲板上的咖啡馆中同一张桌子旁而已。虽然罗莎只说了几分钟的话,可凯姆很快就发现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无尽的空虚。
“真正的画家都瞧不起我们这些人。”
“……为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靠死人赚钱,另一部分则是我们的作品中不带一丝感情。也的确如此,无论是绘画、雕刻,还是音乐、文学,所有的艺术都是从感情中衍生出来的。而不带感情的我们,充其量只不过是手艺人罢了,而不是艺术家。”
这番话听上去不是自嘲,当然也不是自夸。
只不过是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凯姆喝了一口用黑麦酿成的酒,罗莎则喝了一口漂着花瓣的茶。
船慢慢地沿着河流而下。
初春的季节,冰消雪化,几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河面上。
“真是奇怪……”罗莎扑哧一笑,说道,“我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呢。所以才跟你攀谈起来……”
凯姆苦笑着。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绘画的技巧,甚至也没有艺术家的气质。
不过——也许是罗莎看到独自在午后喝着酒的凯姆的侧脸,感受到了对方与自己内心中同样的空虚吧。
或许她感受到的,是与凯姆如影随形的“彼世”的影子吧。
就在几天前,凯姆还身处于战场之上。
在杀敌无数的同时,也目睹了许多战友被杀。
他的情绪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虽然外表没有丝毫变化,但实际上凯姆已经活了几百年。
罗莎自称三十多岁,已经当了十年的遗像画家,在这行里好像还是一个新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多聊一会儿好吗?”
对于罗莎的提议,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罗莎第一次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当死者临终时,遗像画家不能一直在场等候。当他们被找来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已经濒临死亡,所以也有人认为遗像画家是一个不祥的存在。
围在临终者床边的家人和朋友们,会在其他的小房间里悄悄讨论着。
“差不多该把遗像画家找来了吧。”
“不,现在还早。”有人回答道。
也有人会说:“嗯,还是提前联络一下比较好。”
大家都压低了声音,稍微有些忌讳地讨论着。
在教会的介绍下,遗像画家造访了死者的住处,但是他们不能从正门进入。而是要绕道后门,来到一个不透光的房间里,换上丧服,耐心等待着临终的通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外面的人说“请跟我来”,然后穿着丧服的画家就要开始工作了。
并非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此外还有疾病和事故夺去人们的生命,所以遗像画家经常会描绘一些很年轻就去世的人的脸。
浮现在素描本上的那些人的脸,是刚刚跨越生死界线——从“人世”刚刚走向“彼世”的脸,看上去是那么栩栩如生。
虽然交给家属的是以素描为基础用油彩画出来的作品,但是用罗莎的话来说,最真实的遗像就是那些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素描。
“人们刚刚去世时,房间里的空气很特别。也不知道是时间停住了,还是时间和空气融合了……周围的哭泣声听上去好像无休无止,在这种情况下,死者的脸逐渐浮现在白色的素描本上,只有这个才会让我觉得时间的确在慢慢流逝。”
“你看。”罗莎说着拿出一本素描本递给凯姆,里面画着数不清的死者的肖像。这里收入了她最近两年中所完成的作品。
虽然有的人很安详,有的人脸上满是苦闷,不过每幅画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真实感。这些脸的确不是睡着的样子,但是也不能将其称为死亡的表情。看上去他们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相反又好像正在化作灰烬。真的能够看出这些男男女女正在跨越那条生死的界线。
“因为尸体变凉之后就会被运走,如果等到死者家属做好葬礼的准备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必须在死者烟气之后几分钟内画好遗像,这只是我的职责所在罢了。”
罗莎停了一会儿,又苦笑着说道:“但是,从死者家属的角度来看,我一定是个冷酷不近人情的女人吧。”
凯姆无言地翻看着素描本。
在战场上也是如此——他很想这么说。在战场上也没有时间凭吊那些死去的战士,如果有流眼泪的时间,还不如去做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不然,下一个前往“彼世”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素描本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画。
那是一个小孩的脸。
虽然画出了发型以及脸部轮廓,却并没有接着画下去。
凯姆疑惑地抬起头来,罗莎静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女儿。”
“……她怎么了?”
“如果能够画出自己家人死去的脸,才算得上一名称职的遗像画家。这是当然的了,可以平静地面对别人的死亡,对自己的亲人却做不到,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女儿在两年前夭折了。
这条幼小的生命染上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只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年的时间,就凋谢了。
“在她临终前,我一直握着她的手。一边哭一边喊着她的名字,还在说‘不要死、不要死、快回到妈妈的身边来’……”
可医生却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随后罗莎松开女儿的手,翻开素描本。含着泪水拿出铅笔,打算画下女儿的遗像。
“但是……我做不到。不无我怎么克制,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根本画不下去……”
凯姆将目光又投到素描本上。
白纸上还残留有水渍,那应该是泪痕吧。
“作为一名遗像画家,真是失职啊。”
罗莎笑着将目光投向河面,接着说道:“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作为一名画家想要留下哪幅作品……那我会毫不犹豫地选这张。”
这时汽笛响起。
也许是被这声音所惊吓到,漂浮在河面上的水鸟一下子都飞走了。
凯姆合上素描本,还给罗莎。
虽然他想说“真是好作品”,不过还是决定不说。因为这种称赞对于罗莎的工作,她本身,以及她死去的女儿来说都是一种失礼。
“对不起,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话。”
罗莎再次凝视着站起身来的凯姆的脸庞。
“但是……说真的,你看上去非常像是我的同行。”
凯姆苦笑着摇了摇头,罗莎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对不起,对你说了奇怪的话。这么说虽然会让你不舒服,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请遗像画家的话,欢迎来找我。”
凯姆仍是苦笑,“对不起,我没有家人。”
“是吗?那么,如果你自己需要遗像画家也可以。”
罗莎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右手拿起装着画具的箱子,左手拎起存放丧服的箱子。
很可惜,凯姆并不需要罗莎的帮忙,因为他还不会到“彼世”去——准确地说是去不了。
在无比漫长的“生存”道路上,还会碰到无数的“死亡”吧。
汽笛声再次响起。
船速逐渐慢了下来,并朝着岸边开去。
走下船后,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那是漫长的旅途。
下一个战场,就在那座远远的山峰的另一头……
离天堂最近的村子
在这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子里,女人们一生中要生下好几胎孩子,五、六个也是很正常的。据说村长的太太就在几天前生下了第十个孩子。
“这位客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一名年轻人俯视着被白雪覆盖的村子,向凯姆问道。
凯姆歪着头默默地思考着,年轻人从小皮囊中取出一颗类似透明糖果的东西放进嘴里,笑着说道:“很快就会死的。”
“小孩子吗?”
“是啊……几乎没有能够长大成人的孩子,大多数只能长到五、六岁,然后就会夭折。说到村长的太太,她已经失去七个孩子了。”
不只是遗传的问题,还是尚且没有查明真相的病毒,从以前开始——从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十分短命。
“说来我还真的没有见到老年人。”
“是吧,在几十年前还有活到五十几岁的人,听说那是这个村子里最长寿的记录了。”
“所以……”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们会生很多孩子。生的越多,夭折的也就越多……但是只要能将一个抚养成人,家族的血脉就会得以延续,而村子的历史也将得以传承。是这样吧?”
年轻人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他还有一名和自己同龄的妻子。
而且,很快——大概是今明两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年轻人嚼碎嘴里的糖果,说道:“我们走吧。”然后将雪橇的绳子缠在手上。
虽然雪橇上并没有装载货物,但是拉着空雪橇爬上落满雪的陡峭斜坡也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这份工作的薪水也算是不错。
就在前几天,比这位年轻人大三岁的同伴去世了。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您能帮我把雪橇推上去吗?”他向恰巧路过的凯姆恳求道。
凯姆欣然应允,向年轻人问道:“你没有家畜吗?”
“有啊,不过像马、牛、驴这些家畜……也会很快死去。即便是花高价从城里的市场买回来的,也会在不久之后死去,结果我们只好靠人力耕田、拉雪橇。”
年轻人的手臂很粗壮,踩在雪地上的脚步也很沉重。
但是据说之前的那个伙伴更加强壮,在将拉雪橇的方法、设置狩猎陷阱的诀窍、生火技巧等各种生存技能都教给他这个犹如弟弟一样的年轻人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人们总是很突然地死去,刚才还好好的家伙突然就倒下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就那么死了,都没有时间把医生喊来,不过即便是医生来了也没有办法吧。”
“你的同伴也是如此吗?”
“是啊,在清扫半夜落下的积雪时,刚走到路边就倒下了。等我急忙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人们都是这样死去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
“……那么,你也……”
“也许吧。谁也不知道那个瞬间会什么时候降临。也许是几十年之后,也许就是明天……”
年轻人淡淡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指着自己的胸膛,笑着说道:“也许就是现在。”
很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丝对命运的诅咒或者怨恨的样子,也没有自暴自弃的影子。
“你不怕死吗?”凯姆想要这样问,却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愚蠢了,而且自己也没有问这件事的资格。
长生不死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对随时可能暴毙的人说这种话呢?
年轻人和凯姆拉着雪橇继续沿着陡峭的山路前行,两个人的目的地就是在山的另一头的湖泊。
将结冰的湖水切成冰块,然后运回村里——这就是年轻人的工作。
“在我们村里,那个湖被称为‘生命之泉’,在村里随处可见的泉眼,其源头都是‘生命之泉’。”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生命之泉’结成的并不易融化,所以你看,就像这样……”
年轻人再次从皮囊里掏出一块透明的糖果——不,掏出一个冰块,放在嘴里。
“真是精神百倍啊。这种东西对从事体力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怀孕的妇女和体弱的孩子,只要吃一块‘生命之泉’的冰,马上就能恢复精神。”
凯姆再次沉默着点了点头。年轻人掏出一块碎冰递给他。
“说真的,这个本来是不能给外人的……不过你帮了我的忙,所以这算是破例了。可是你还要帮我把冰装上雪橇,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凯姆接过冰块,悄悄地闪过年轻人投来的目光,将其放进了嘴里。
应该只是湖水结成的冰,可是却有股甜味。
正如之前预想的一样。
凯姆趁年轻人没有注意,偷偷地将冰块吐了出来。
那是毒素的味道。
对村民来说这个味道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但湖水里的确融入了毒素。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伤痕已经变淡,在覆盖着万年积雪的崇山峻岭的另一端,曾经存在的世界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被年轻人称为“生命之泉”的湖泊,在山峦另一端的世界——湖水注入大河的源头,曾经被称为“死亡之渊”。
在遥远的数百年之前,水源附近一带被金属矿厂的毒素所污染。河面上漂满了鱼类翻白的尸体,犹如迷雾的有毒气体从地表冒出,不光是山中的走兽,就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毒死。森林枯萎,由于开采矿藏而繁荣的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
经过漫长的岁月,自然环境开始恢复。森林变得绿意盎然,小动物们都回到这里,随后以它们为食物的大型动物也出没此地。
但是,人类却没有回来,并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位于深山中的水源附近所发生过的惨剧。知道这一切的,只有这个活了千年的男子——凯姆。
年轻人伫立在结冰的湖畔,好像心情非常不错地伸了个懒腰。
“这位客人,我经常会想,我们的村子也许是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了。正因为距离天堂太近了,所以大家很快都被上帝召唤走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啊?”
凯姆并没有说话。
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上游沉积下来的毒素都汇集在这个湖里。有毒的湖水渗入土壤,然后与地下水混合在一起,然后变成泉水滋润了村民们的喉咙。
虽然并不清楚这种毒素的化学成分,但是积累在人们体内的毒素不到最后恶化的那一瞬间,是绝对不会让人们感到痛苦的。这也许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或者这使得不幸显得更加突出。
年轻人一边用锯子切割岸边的冰块,一边接着说道:“可是……我希望即将出生的孩子可以长寿,如果生下来五个人的话,哪怕其中只有一人能够长大成人也好。这样一来我就会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是一样……大家都生了许多孩子,也夭折了许多。只有在一、两个孩子平安长大之后,他们才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意义。”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年轻人又吃了一块碎冰。
如果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话……
是的,将所有埋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真相都告诉他,告诉村民们,也许悲剧会就此结束。
但是,年轻人说道:“在我们村子里,每当有孩子降生都会桥中,有人去世也会敲钟。人的出生和死亡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即便是有人死去也不用悲伤。大家都会笑着送终,就像是在说‘你先去天堂帮我占一个好位置哦’,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啊……我明白。”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来迎接新生命,并送走很多生命的。虽然我没有上过几天学,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这位客人,所谓离天堂最近的村子,也可以说是处于生死交界的地方,对吗?”
年轻人这样说完,稍微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所以我现在也开始试着思考一些比较深奥的事情了。”
“没关系,不过……我明白你想说的意思。”
就在这时,从山脚下传来了钟声。
钟声慢慢地、不停地重复着。
“啊,生了,生了。”
年轻人重重地点着头,咬着牙说道:“是我的孩子。”
即便是响起相同的钟声,在人们出生和死亡时,声音还是会有些许细微的差别。当村中的男孩和女孩能够分辨出这种不同时,就会被认为是长大成人了。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长寿……”
年轻人百感交集地小声说着,接着又好像要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无论长寿还是短命,我的孩子都降生到这个世上了。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真得很高兴……”
他眼中泛着泪光,脸上却带着笑容。
接着,年轻人就这样面带着笑容,倒下了。
凯姆把年轻人的尸体放在雪橇上,返回了村子。
正如年轻人所说的那样,村民们的脸上带着与迎接孩子出生时一样的笑容为他送终。
死亡不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情,因为被召唤到天堂去只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
年轻人的妻子从他的皮囊中掏出一块像糖果一样的碎冰,轻轻地放进孩子的嘴里。
“你要健康的成长哦,你的爸爸已经先到天堂等你了。你也会慢慢地、慢慢地前往天堂,不过在此之前,要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哦。”
妻子的话语就像是摇篮曲一般温柔地响起。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如果要贯彻“正确”,那么沉默也许就是犯罪。但是对于背负着永生的凯姆来说,所谓“正确”真的很难界定。很多人都为了标榜自我的“正确”而互相争执,互相伤害,甚至夺走了对方的生命。和那些比起来,年轻人的遗容是何等安详,何等宁静——这个距离天堂最近的村子,果然充满了幸福。
孩子哭了,好像在自我庆祝这注定不会长久的生命,哭声越来越大。
凯姆微笑着离开了村子。
钟声再次被敲响。
洪亮的钟声在山峦中回荡,好像在祝福无怨无悔死去的年轻人。
在我结束这过于漫长的一生时——凯姆想着——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有这样的钟声来为我送行。
但是,他知道这一天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凯姆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会地朝前走去。
漫长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逆风之民
在这片广袤的大草原上,总是吹着强劲的风。
可能是由于地形的关系,风吹来的方向与季节和时间无关,而总是固定的。从东到西——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吹向太阳落下的地平线。
生长在草原上的灌木的枝干,在片刻不停地狂风下的吹拂下全都整齐地朝着西边倾斜,而这里的草都不会长得太高。即便是紧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它们的叶子也全都向着西侧倒去。
在草原上,有一条商队和牧民们经常行走的道路,但是这条路上却不会出现“来来往往”的景象。因为想要横跨这片草原的人,都会由于受到狂风的影响而只能从东向西行走。那些想要从西往东去的旅客则大都会选择翻过南面的山脉,绕路而行。虽然距离变长了,但是比起在草原上逆风而行,还是会率先到达目的地。
这条草原上的路被称为“风之大河”,就像河水绝对不会逆流一样,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的脚步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恐怕要到遥远的未来,也不会发生改变——一直是从东到西。那些从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上出现的人影,都将慢慢地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平线。任何人都不会与其他人擦肩而过,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例外……
当第一次和凯姆在“风之大河”擦肩而过时,少女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么,那时奶奶还活着吧?”
面对天真的少女,凯姆笑着回答道:“啊,是的,很慈祥的奶奶啊。”
“奶奶……”
少女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指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峦。
“翻过了七座山丘,那就是奶奶的旅程。”
“七座很多吗?”
“嗯,因为我的奶奶很长寿,普通人翻过五座山丘后就去世了。而剩下的人会将他埋葬在旅途终结的地方,然后继续启程……”
少女的手这次指着自己的脚下。
“我现在来到了这里。”
她好像很高兴地说道,并自豪的笑着。逆着“风之大河”的风向,穷尽一生不停地朝着东方走去,最后到达应该位于东方尽头处的大河源头——这是少女,以及少女整个家族所虔诚地信奉者的宗教的教诲。
人们将信奉这个宗教的人称为“逆风之民”,这个称呼里夹杂着畏惧、怜悯、微妙的轻蔑以及些许憎恶。
“逆风之民”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他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地朝着东方前行,没有任何迷惘。他们会在旅途中产下孩子,一边抚养孩子一边继续旅程。当一个人年老力衰时,他的旅程就算是终结,但是家人们的旅途仍将继续。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子……将继承这一遗志。
少女家族的旅程始于那个已经去世的祖母,当年她带着与少女年纪相仿的儿子,从“风之大河”的西边开始了整个旅程。
虽说如此,“逆风之民”却并非一年到头走个不停。从秋末到初春——在逆风最为强劲的季节里,他们会长期逗留在散步四处的客栈里,干一些当地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来赚钱维持生计。有人就这样留在了城里,相反也有人会在初春时带着几个当地人一起继续旅程。比如说在冬季时陷入热恋的恋人;再比如憧憬着旅行的少年;又或者是厌倦了城里生活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城里人会用如此复杂的眼神来看待“逆风之民”的原因。
少女的母亲也是在旅途中加入的,也许过了几年之后,少女也会在某个客站与某个人陷入热恋,从而选择留在城市里度过余生,或者邀请自己的恋人一起旅行……这些事大概她本人还没有想到吧。
“差不多该走了。”
父亲呼唤着少女,好像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少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对不起,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聊,不过我们必须在下雪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虽然少女的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通红,嘴唇也有些干裂。不过当她说“那么,祝你一路顺风!”时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那是只有在对自己生存的目的没有任何怀疑和迷惘的人的脸上才会浮现的笑容。
“喂,我们还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吗?”
“也许吧……”
凯姆笑着说道,但却不是像少女那样的微笑。他正在朝着“风之大河”西面更加往西的地方走去,作为一名佣兵,他的战场就在那里。当西边的战争结束之后,大概在东边的某个地方会出现新的征战吧。漫长的旅途,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东西,只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在旅途中,当下一次再和少女重逢时,凯姆的笑容将变得比现在更加阴暗吧。
大概少女是想为凯姆饯行,于是她富有节奏地重复着几句简短的话。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再见!”少女离开了。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压低身子,迈开步子稳稳地朝前走去。
凯姆再次见到少女,时间已经流逝了十个年头。
那正是春天,草原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少女已经变成了在客栈经营修补皮鞋和衣服小店老板的妻子。
“这是我在这个小镇上迎来的第三个春天。”少女一边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说道。
还有几天,她的孩子即将诞生,少女也将变成一名母亲。
“你的父母……”凯姆问道。
少女耸耸肩,目光投向东边,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继续着旅程……只有我留在了这里。”
为什么——这个问题凯姆并没有问出口。
既然有继续旅途的人生,那么也就有留在城里的人生。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是正确的,哪个又是错误的,只有浮现在少女脸上幸福的微笑,才是最终的答案。
“喂,比起那件事……”少女好像有些惊讶,“和很久以前我们相遇时相比,你看上去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对于活了千年的凯姆而言,区区十年的岁月只不过像是季节的转变罢了。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啊。”
凯姆苦笑着说道:“在这个世上也存在着永远、永远都不会老去的人啊。”
看到这个从孩子长大成人的少女,凯姆开始再次思考——永生不死这件事到底是幸福的呢,还是不幸呢?
费了好一番唇舌,少女终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是接着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你试着去狂风的源头看看就好了,对于‘逆风之民’来说你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也许吧。
对于在“风之大河”逆风而行,并到达风之源头这件事而言,人类所被赋予的生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
但是凯姆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根本没有资格开始这样的旅程。”
“是吗?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称为‘逆风之民’啊,只要抱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风之起源的心情就够了。”少女这么说道,“但是,好像还没有人亲眼见过。”
说完,她稍微有些落寞地笑了。
风之起源——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即使到达漫长旅途终点的“风之大河”东侧,那里也只是吹着风。不仅仅是东风,还有西风、北风、南风……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绝对不会永生的人类,挑战着绝对没有终点的旅途。也许这是最为悲惨的悲剧,也许是最为好笑的喜剧。但是,凯姆知道绝对不能将这种行为称为“徒劳”。
“你呢?”凯姆问道,“你已经不再打算继续旅程了吗?”
少女叹了口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歪着头说道:“嗯……我也许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许会再次想要去风之源头看一看。”
即便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重返旅途——“逆风之民”总是这么说,他们会在某一天突然抛弃一切城镇里的生活,开始继续前行。
重返旅途的人并不是只有与“逆风之民”相遇,继而受到邀请……也有一个人突然就重新开始旅程的情况。
根据“逆风之民”所信奉的宗教的教诲,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只不过平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渴望都被埋藏在比记忆更加深的心底。这种渴望一旦由于某种契机而被激发的瞬间,人们就会变成“逆风之民”。
“对你而言,也存在着这种渴望吗?”
“也许吧……”
“嗯,绝对有。”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那是没有一丝迷惘,无比坚定的眼神。
接着,少女盯着凯姆,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也……因为我的那份渴望仍然没有消失。”
“但是,你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幸福吗?”
“嗯,当然了。”
“那么能够让你抛弃所有幸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少女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漫长的岁月继续无情地流逝着。
每个人的心底都渴望着永无止境的旅途——凯姆总是会在无意间想起少女的这句话。
对凯姆而言,生存就是一次永无止境的漫长旅程。
在旅途中,凯姆见过无数人死去,也见过无数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命实在过于短暂,也过于脆弱——越是仔细体会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就越会觉得所谓“永远”和“悠久”这样的词句真的很适合这些有限的生命。
在久违的“风之大河”的路上,凯姆遇到了一场“逆风之民”的葬礼。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
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年,向每位路过的人递上鲜花,嘴里说着:“请为此前走过漫长旅途的伟大灵魂,献上一束花吧。”
凯姆接过花,向少年问道:“逝去的是你的家人吗?”
“是的,去世的是我的奶奶。”
男孩点了点头,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眼熟。
躺在棺材里的老婆婆——果然没错,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
“奶奶一直都在旅行,当我父亲还是个婴儿时,奶奶就带着他,一路从很远很远的山那边走过来的。”
少女果然还是继续了自己的旅程。
搬弃城里的生活,牵着自己孩子的手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旅程。
而且将到达风之源头的目标,传给了自己的孩子、孙子,并将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朝着绝对不会到达的地方前进,无论多少代都会将这一信念继承下去——这也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旅途。
是悲剧吗?
是喜剧吗?
大概此时躺在棺材中的老婆婆脸上的微笑就是答案。
凯姆将野花放在老婆婆的脚边。
一同旅行的家人们为亡者唱起了祈祷歌。
这风从哪里吹来?
风的起源在哪里?
那是生命的起源?
还是生命的尽头?
风,继续吹着,吹过这片广袤的草原。
凯姆慢慢地前行。
“一路顺风!”
少年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庞和曾经的少女一样,并在微笑着挥手。
饶舌的佣兵
这个防御工事被攻破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敌人大概会在黎明时分发起总攻。我方的主要部队,大都已经从前线撤退,只剩下佣兵部队还留在防御工事中。虽然被下达了死守阵地的命令,可是这些曾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佣兵们,早已经明白了这道命令所包含的真正含义。
“我们被抛弃了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名叫做托马的佣兵自嘲似的说道。
“我们的任务就是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使大部队能够安全撤到后方。我们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要为了那些雇主们效犬马之劳直到最后一刻。”
呵呵——干涩的笑声响起,随即在黑暗中扩散开来。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虽然周围还应该有几名佣兵,可是大家仍然保持着沉默。
这些佣兵战友根本不会在战场上交谈,他们也许会在下一场战斗中成为敌人,从而杀个你死我活。特别是在这种阵地攻防战中,当遭受敌人猛烈地攻击时,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同伴们的脸。
关于这个名为托马的战士,凯姆也一无所知,只是从对方的声音中能够听出,他很年轻,也许作为一名佣兵的资历尚浅。
在死亡的恐怖逐渐迫近之时而变得有些饶舌,应该是因为在他心底的最深处还留有懦弱的原因。而且即便心中仅仅留有一丝这样的懦弱,这个人就无法从战斗中幸存下来。这是战场上的法则,托马知道这一法则,他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
“真糟糕啊,我们大概在明天早上就会被敌军杀死吧。变成一群孤魂野鬼回到自己的故乡……真让人受不了,真受不了。”
从黑暗中并没有传出附和的声音,使到如今,说这样的话根本无济于事。在选择走上佣兵这条路时,就应该对这一点有所觉悟。为了换取少量的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生命,而为了将自己的生命延长一天,就要不断地夺走敌人的生命,所谓佣兵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喂……你们都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这里有多少人?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啊,明天早上我们的尸体将会并排躺在一起,现在不要再沉默了,都给我回个话啊。”
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在黑暗与沉默中开始混杂了一些焦躁的气氛。
默默地聚集在战场上,无声地与敌人厮杀,最后无言地死去……
这就是佣兵的规矩,如果能够用语言来形容的话,甚至可以称之为“美学”。
但是,托马却放弃了这种美学。
“我从最开始就觉得不行,司令部拟定出来的那种作战方式完全行不通。我说你们没有这样的感觉吗?这场战争,我们这边必败无疑。真是失策啊,要是之前选择了那边的军队就好了。那样的话,现在就能得到一大笔奖金,然后就能痛快地品尝数不清的美酒佳肴,还要找几个女人来玩玩,多少钱都无所谓啊。真是太好了,可惜啊……我抽了一根下下签。”
这时,从黑暗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喂!”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语气中还带着怒气。
“怎么了?”
就在托马四处寻找说话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接着说道:“给我闭嘴。如果你还继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话,我就先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对、对不起。”
托马垂头丧气地说道,四周终于再次恢复寂静。
但是,这份寂静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甚至比托马说话之前还要紧张。
这群身经百战的佣兵们都明白。
他们都对饶舌的男人格外留意……
所谓饶舌,也就是对语言的依赖,或者说是在语言上的纠缠。
而原本在战场上是不需要语言的,只需要在沉默中拿起武器,在沉默中摆好架势,在沉默中战斗,在沉默中杀敌,或者在沉默中被杀。这些佣兵们都是这样做才活下来的。
饶舌的男人却并非如此,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的人总是依赖其他的东西活下去。比如背叛的甜蜜圈套,比如临阵逃脱的诱惑,甚至还有发疯似的逃避。
无法忍受被敌人包围的恐惧,变得精神错乱,甚至袭击自己人——凯姆曾经见过很多这种悲哀的佣兵。
也许托马也会变成那样的家伙吧,这种可能性很大。大概其他的佣兵们也在考虑相同的事情。佣兵们在寂静中,用与敌人对峙时相同的眼神寻找着托马情绪上的变化。他们一旦觉察到这个家伙不稳定的情绪波动,可能就会在一瞬间将短剑悄无声息地插进托马的左胸。
沉默还在持续着,直到昨晚还一直能听到的虫鸣声,今晚也听不到了。可能是为了防备敌军将在黎明时分所发动的总攻,虫子们也在第一时间逃走了吧。这么说来,昨天也没有看到鸟的影子。当初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时,每晚都会来抢夺粮食的野兽们,也在几天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动物们有着人类所没有的,不可思议的预知能力。只要它们从战场附近经过,就能察觉到这一切。
不管怎么说,好像就连动物们也放弃了这个地方。
现在,在遥远的森林中,那些以尸体为食物的黑鸟们也许已经成群结队地起飞了。
明天它们就能大吃一顿吧。
它们也有预知能力,战斗应该会在太阳刚刚升起时结束。如果不能抢先一步赶到这里,这顿美味也许就会被从其他森林赶来的家伙所瓜分。黑鸟们也许正在夜空中拼命地拍打着翅膀,一心朝著这边飞来。
托马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是细微的啜泣声。
“喂,你们大家……虽然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不过明天早上几乎都会死吧……能够活着逃出去的,最多只有一、两个,对吧?你们不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情况吗,不管怎么想都很糟糕啊!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不会感到害怕啊。但是……即便不会害怕,但是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傻吗?喂,告诉我……你们都比我经历过更多的战争,你们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并不憎恨敌人,这边的军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恩情……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服从我方军队的命令,奋勇杀敌……最后将会死在这里……喂,这么做不是徒劳的吗?不觉得很傻吗?”
黑暗中响起了咂嘴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人发出了急躁的叹息。
“受不了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托马的声音里混杂着呜咽声。
“我…只是想多赚点钱,嗯,能品尝到美味的食物,穿着华丽的衣服……只是这样就足够了……我错了,我以前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
凯姆一声不响地保持着警惕。
潜伏在黑暗中的士兵除了托马和凯姆之外,还有五个人。情况不算糟糕,这些应该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男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根本不会默不作声地任凭托马哭诉下去。他们一定会发出怒吼,抓住托马暴打一顿……可是在黎明时分进行最后那项“工作”之前,耗费大量的体力明显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用这些不断保持沉默的男人,“活着”的可能性就会逐渐增加。但是,这个只知道饶舌和哭泣的男人将会成为大家的累赘。
托马还在一边哭泣,一边对自己的命运自怨自艾。
沉默的气氛发生了改变。
不好…凯姆的神经变得更加敏锐。
一旦天亮,托马将会变成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由于他的存在,“活着”的可能性将会减少,佣兵们都明白这一点,也正因为明白——为了确保自己的活路,他们什么都愿意去做。
“喂,我真的……不想死。不想在这个地方,像一条狗一样死去,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月光从乌云间投射出来。
只是一瞬问,托马哭丧的睑在黑暗中浮现出采。那张脸比凯姆想像中的更年轻,不,可以说是幼稚,那是一张可以被称为少年的脸。
乌云很快又将月亮遮住,黑暗再次将众人包围起来。
在这片黑暗的底部,闪过一道钝光。
凯姆默默地,如风一般快速地闪过身子。就在刚才月光洒下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目测好了自己和托马之间的距离。
他抓住托马的手腕,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了声响。那道钝光在脚下一闪,然后再次融入了黑暗。
那是一把匕首。被死亡的恐惧所控制的托马,打算用自己的匕首割喉自杀。
这时凯姆化拳为掌,用手掌的边缘对准托马的胸口用力劈下。
托马闷哼一声,失去了意识。
凯姆背着托马在黑暗中走着。
不一会儿,托马恢复了意识,连忙晃动着四肢喊道:“站住,放我下来。”
凯姆将他放下。
“月光偶尔会出现,所以你可以自己确定方位,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一直走。”凯姆平静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莫名其妙地问。
“如果说还有退路的话,就只有那个方向了。”
选择敌人包围圈中,力量最为薄弱的路线。当然,就算是通过了那里,也没有任何安全的保证,之后的路只有相信自己的命运和力量。
“……你也逃跑吗?”
“我要回去,你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也和我一起逃走吧。喂,一起走吧,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凯姆照着紧紧拉住他的托马的脸,打了一下。对方面颊上的肉的柔软性,果然不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所有,那是少年——或者说一个孩子的脸。
“你一个人跑吧。”
“……为什么?”
“为了生存。”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逃跑,你也想活下去吧?你不想死吧?”
想要活下去——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但还是会活下去,不,是必须活下去的苦闷,托马还太年轻而无法理解这些吧。而且他的生命也有些过于脆弱。
“我们只有在战斗中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佣兵。”
“但是……”
“你快跑吧,如果你在战场上的话,肯定会变成累赘。”
“根本没有胜利的希望!那样的话为什么还不逃跑!”
“我们……的工作就是战斗。”
说完,凯姆转身原路返回。
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托马,也随即朝着西面的丛林深处跑去。
逃跑和战斗——“生存”到底藏在哪个选择里,凯姆并不知道。他觉得不知道也是件好事。
但是……
“跑吧,孩子!”凯姆轻轻地说道。
东方的天际已经逐渐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敌人就该发起总攻了。
几只鸟从西面的森林里飞了出来。
也许一场小规模战斗已经在寂静中开始了,可怜的佣兵也许被敌人发现,就那样被杀害了。
凯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那个喋喋不休的佣兵的脸,他曾经见过。在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那个少年曾经在街边的市场里贩卖水果。听市场里的女人们说,他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
凯姆盯着逐渐泛白的东方的天空,向前走去。
英雄
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勋的英雄晋升为将军,带着无上的荣光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村民们像举办祭典一样迎接英雄的归来,大人们在白天就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孩子们则得到了美味的糕点,甚至是支撑整个村子生计的牧场中的牛羊,不知道是被村子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所影响,还是它们也在欢迎英雄归来,一个个也发出了更加高昂的呜叫,响彻了整个天空。
“将军,你是我们村的荣耀。”在欢迎仪式的开头,村长得意洋洋地发表着祝词,“咱们这个小村子里,竟然出现了一个这么大的英雄,真是让人感到无比自豪啊,就连我们的祖先也一定会感到高兴吧。”
对村长的言辞,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一起鼓掌喝彩。
“根据几天前军队正式发表的报告,在这次战斗中,将军一共消灭了敌军两千余人。”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轰动了。
“试着想想,我们这个村子的人口还不足一千人,也就是说将军一个人就消灭了两个村子。我们真的应该庆幸将军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万一敌军中也有像将军这样的人,那么我们现在就应该已经在山上的公共墓地中并排而眠了。”
虽然人群中的几个女人在一瞬间皱起了眉头,可那些喝醉了的男人们却一起哄堂大笑。
坐在舞台中央的将军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威严的胡须,台下并没有人知道这是他在感到困惑时的习惯动作。因为当他离开家乡参加军队时,还是一名不出名的小兵,也没有蓄起胡须。
“可以说将军是我军的栋梁,也是国家的救世主。虽然我听说将军在明天就要赶赴下一个战场,不过今天就请您在阔别多年的家乡开怀畅饮吧。”
说完之后,村长走下了舞台,紧接着村里最棒的男演员轻捷而又滑稽地登上了舞台。
“将军,小人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可以。”
演员走到一睑讶异表情的将军面前,连忙跪倒叩拜。
“将军能否把您的爱刀暂时借给小人?”
虽然将军有些疑惑,但是在台下村民的鼓掌以及欢呼声中,还是把装饰有红缨和宝石的刀递给了他。
男人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刀,说道:“哈哈,真是我的荣幸啊。”
随后他假装拿不动,步履躏跚地来到舞台的前面,将刀抽出了刀鞘。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重现那场让将军名声大震的白刃战中,将军一连消灭十八名敌人的场面吧。”
在欢呼声中,这个男人用夸张的动作作为开场,不停地挥舞着刀。村民们都知道,将军不仅仅擅长谋略,即便是作为一名战士也是名震天下的。不依靠武器,最后还能用自己的手绞杀敌人,这对村民来说好像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情。
“一个、两个……抽回刀,干掉第三个……从第四个人的肩膀斜砍下去,然后砍掉第五个人的脑袋……哦,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三个人一起冲过来了……真麻烦,让我用爱刀一下刺穿他们吧……”
全场的气氛开始沸腾起来,将军也十分放松地鼓着掌。
可是,他在拍了几下手之后,继续用手指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如果是你的话,能明白吗?那时的我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舞台上?”
年老的将军喝了一口皮囊中的水,然后朝凯姆问道。他那引以为傲的胡子已经变得花白,证明那些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将军慎重地继续说道:“越是了解战场的人……越是会这样。”
“家乡的那些民众,只是以善意来迎接地们的英雄。”
“啊,是的。他们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恶意,那些老实的村民们,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感到难受,那种情况让我坐立不安。”
斩杀了十八个人……
英雄的行为,被后世用数字传颂下去。
那一天,在台上用滑稽的动作挥舞着大刀的男人,一定很难想象那些在战场上被人砍杀的男人们的脸上会浮现出何等苦闷的神情,也无法体会被人用诅咒的眼神盯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吧。
“但是,这样也好。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们,即便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好。为了让他们的生活远离战争,所以才会有我们的存在。是这样吧?正因为有我们在前线奋勇杀敌,那些被我们所守护的人才会无从了解战场上的血与火。如果不相信这一点的话……那么人们互相残杀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
凯姆没有回答。年老将军的话既非肯定又非否定,此时将军在精神恍惚地看着自己所率领的“部队”。
“你叫凯姆吧,你恐怕也在战场上杀过数不清的敌人吧?”
“……的确是难以数清。”
“果然如此。你的动作没有一丝漏洞,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锻炼出来的。如果不是无数次从战场上生还的话,你根本不会拥有这样的举止。”
那样的我,为什么会在山路上驾驶运货马车呢?
如果继续被这样问下去,凯姆想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
但是将军并没有继续盘问下去,而是非常放心地对着在山顶让马匹休息的凯姆微笑。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才十六岁。从那之后,就一直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拼杀,最后爬上了将军的位置。最开始时,我记得每一个被我手中的剑所杀死的人的脸,即便我并不想刻意地去记,可他们还是会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并会在深夜变成梦魇,不停地折磨着我。我甚至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无论怎么冲洗,我的脸上和手上所沾染的鲜血都无法消失,于是我一整晚,都在用河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
“可是……”将军继续说道,“很快,我就习惯了这一切。与敌人战斗,不停地杀人……我的身体、头脑,甚至是内心部习惯了这些事情,这就是人啊,从此我再也不做噩梦了。杀掉那些敌人之后,马上就把他们的脸都忘记了。凯姆,你现在也是这样吧?”
“……可能吧。”
“这就是因果循环,如果不能习惯的话,人的心就会崩溃。但是一旦习惯了,人心的更深处可能也会腐坏。”
将军说完,转过头盯着正在休息的“部队”,然后又将目光投向山脚下,“就在那个时侯,我胜利地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
在仪式的最后,几个孩子登上了舞台。
“为了颂扬我村的英雄,孩子们将为将军献上比任何功勋都美妙的花环。”
主持人的声音使得会场再度沸腾起来。
从孩子们那里接受了花环并戴在脖子上时,将军开心地笑了——这是他登上舞台之后,第一次从心底发出的微笑。
“那么,接下来将由孩子们的代表上台宣读一篇特地为远离家乡在战场上奔波的将军所写的作文,为了歌颂他为我们村子所带来的和平!”
一个可能还在上学的年幼孩子,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双手捧着作文纸,高声朗读道。
“我写下了最近最让我高兴的事情,我家的牧场买了很多牛和羊。前天,一头母牛生了小牛犊。我和爸爸也帮了忙,我们用稻草抚摸母牛的肚子。这样做可以使母牛的身体暖和起来,从而让生产变得顺利。牛犊在黎明前降生,虽然它的身体还是小小的,但却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我觉得小牛犊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它长大之前,还能看到很多麻烦的事情,小牛啊,快点长大吧!”
将军的眼睛里浮现出泪光。
“接下来是我最近感到最悲伤的事情,我的奶奶由于生病离开了人世。我慈祥的奶奶在病中应该很痛苦,可是她直到最后都一直在我的面前微笑。奶奶在临死时还让我握着她的手,我知道她就要离开我了,但是我想永远记住她,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脸。她直到最后都在对我微笑,所以我记忆中奶奶的脸永远部是微笑着的。奶奶,你会在天堂里看着我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眼泪划过将军的面颊。
仪式刚一结束,将军就离开了家乡,前往军队司令部所在的城市。
而且他给国王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还将爱刀赠送给了自己最为信赖的部下。
将军已经决定退职。
“即便是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听到那个孩子的作文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啊,当一条生命诞生时会感到喜悦,而当一条生命消失时就会感到悲伤……这就是人类。我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功勋,也不再需要能够觐见国王陛下的荣誉。我只是想重新做一个正常的人……因此,我一下子从村子的英雄,被当成了一个叛徒来对待。”
将军转过头看着凯姆,问道:“你也会把我当成一个从战场上逃下来的胆小鬼来嘲笑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是一个舍弃了爱国之心的男人来加以责备呢?”
凯姆平静地微笑着说:“哪个都不会的。我认为虽然你的决定作为一个军人来说是错误,的但是作为一个人却是非常正确的。”
将军轻轻地摸着花白的胡须,“我的习惯已经变了,最近当我想到害羞时就会摸自己的胡子。”
两个人四目相交,互相微笑着。
“那么,休息结束了。”
将军说完,站起身来。
“喂,之后是下坡。再加把劲,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村子。”
将军对“部队”发号施令。
年老的将军所率领的是由三十头羊组成的,绝对不会夺走任何生命的“部队”。
“凯姆,有一天你还会返回战场吗?”
“……不知道。”
“现在放羊的生活让我很满足,那天的决定,我一点都不后悔。”停了一会儿,将军继续说道,“如果这件事能给你一点启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羊群也悠闲地重新组成队列。
将军伸了伸懒腰,然后将右手举过头顶,朝前面挥去。
“很好,我们出发吧!”
曾经在战场上指挥过几万士兵的将军所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
“壳”中的居民
在黑暗中。
与夜晚的黑暗不同,这片黑暗并没有纵深感,而是被封闭起来的黑暗。
响起了厚重的门被慢慢打开的声音。
光射了进来——不,那虽然并不能被称为“光”,可是对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这微弱的光亮就像是火花一样耀眼。
“不要!求你们了,放了我吧!”
一个年轻男子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并没有人回应他。
凯姆蹲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脚步声。进来的有三个人,凌乱的脚步声属于这个年轻的男子,其余两个人的脚步声中没有一丝凌乱。
“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如果你们想要钱的话,多少都没问题……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所以……”
咔嚓,黑暗中响起了铁锁被打开的声音一这就是将年轻人带到这里的两个男人的回答。
“不要!放过我吧!拜托,求你们了!你们让我千什么都行!”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好像是一堆肉摔在地上,骨头还发出了吱嘎声,摔倒在地的声音、扭曲的惨叫,然后——咔嚓,铁锁再次被锁上。
在斜对面,凯姆判断出那个年轻人被关进的“壳”所在的位置。人一旦被关进这个连天窗都没有的“壳”里,听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
“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从叫声中,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名少年尚且残留有稚气的脸庞。可能只是一个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流氓罢了,他在外面肯定是蹬着一双小眼睛,走路时则是趾高气昂,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两个男人最后默默地迈着整齐的脚步离开了,厚重的铁门被打开,随后又被关闭。
被留在黑暗中的年轻人开始还在大声地恳求着,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时,随即便开始恶毒地诅咒起来,最后又变成了呜咽。
“安静点!”
从深处的“壳”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无论你怎么嚷嚷都无济于事。要学会适可而止,小伙子。”
他是并列排在黑暗中的十几个“壳”中,年龄最大的人。当凯姆被送进来时,那个老人就已经在这里了。规劝不停吵闹的新人,并使其平静下来,永远都是这个老人的职责。
“如果有哭的工夫,我劝你还是闭上眼睛吧。”
“……哎?”
“像品尝糖果一样,去回想你在自由世界中的那些事情。”
从周围的“壳”中传出了强忍着的笑声。
凯姆也忽然放松地附和着,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排列在黑暗中的“壳”应该已经佳满了人,可是能够听到的笑声却非常稀少。这也就是说——“壳”中的居民们几乎已经丧失了笑的力气。
“喂,小伙子。”老人教诲般地继续说道,“你会感到慌张也是很正常的,还是快点觉悟,冷静下来吧。
“不然的话……”老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你只有死才能被那些家伙从这里拖出去。”
昨天就是这样。
从这个年轻人所在的“壳”里,之前的居民被拖了出去,那个男人从三夭前就开始不停地放声大笑,两天前大家都能听到他用头不停地撞击“壳”的墙壁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停止了……然后就沉默着被拖了出去。
“听好了,小伙子。要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被黑暗所吞噬。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外面世界的景色,尽量去想那些非常开阔的场景,比如大海、天空,一望无际的草原也可以。尽情的回忆、想象吧,那才是在这里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他对新人所说的话,永远都是这些。
可是,年轻人却夹杂着哭声怒吼道:“别开玩笑了!活下去!在这种鬼地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没有出口’的监狱!那些被判终身监禁的家伙就会被关进这里,每夭吃不饱饭……到最后只有死!这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我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了!”
怒吼声再次变成了呜咽。
这也是大部分新人都会做出的反应。
没错,这里就是监狱。所谓的“壳”就是一个个带有铁栅栏门的单人牢房,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在自已的葬礼之前是绝对见不到阳光的。
“肉体的死亡是没有办法的,但是小伙子,如果你的心先死了,那就什么都救不了你了。在你自己放弃之前,希望是不会消失的。”老人平静地说道,“这个体制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老人是个政治犯,作为一名反体制派的领袖,他在不停地与独裁政权抗争着,在一次失败之后被投进了监狱。
但是新来的这名年轻人根本没有工夫听这些,他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哭泣着。
这个男人也不会在“壳”中待上报长时间吧,快则数日——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他就会完全崩溃。
在黑暗中,就是存在着这样的力量。被夺去光明的刑罚,比一瞬间夺去生命的死刑更加残酷。
“哎呀,这个家伙也无法成为越狱的伙伴啊。”
老革命家笑了,不知是逞强还是真心话,可是周围的人却没有附和他的笑声。
明天早上——不,在黑暗的世界中甚至没有所谓的“早上”。睡着了,醒进来,当领取到下一份食物时,也许就会有新的冰冷的尸体,被默默地从其他的“壳”中拖出来吧。
“喂,现在这里还剩几个人了?”老革命家问道,“如果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应一下吧。”
“……听到了。”凯姆回应道。
只有一个声音。
“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啊,不久前还是满员的监狱,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革命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外面的世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凯姆问道。
老革命家回答说:“大概吧,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发生武装政变或者革命都不奇怪。因为我的‘孩子们’是不会这样沉默下去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你叫凯姆,对吧?凯姆,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前一段时间里,被关进这里的家伙突然一下子增多了?而那些人在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被判作终生监禁的刑罚。”
“嗯……”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他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他所偷窃的地方只不过是与掌权者有所关联的富豪家的仓库,于是就被关进了“壳”中。
“‘壳’里永远都是满员的状态。很快被关进来,很快就死去,然后用新人填补,他们再很快死去……”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在被黑暗所包围的恐惧中,他脆弱的心很快就崩溃,最后好像看到了幻觉。
“妈妈,妈妈,我要去找你了。等着我,妈妈。”他像个孩子似的重复着,“妈妈,你在哪,你在哪啊?在这里吗?是不是在这里啊?”
年轻人用手剜出了自己的眼珠。
“我认为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非常危险了,治安状况也变得非常混乱,为了镇压这一切,政府的管制很快变得非常强硬……正因为如此,‘壳’中的居民总是源源不绝地出现。”
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他将跟珠剜出之后,鲜血从眼窝里汩汨流出,还在不停地嘟囔着:“我做了些什么……大家……也都是这样啊……比我还坏的人不是还有很多吗?”
最后他终于气绝身亡。
“但是,现在这里竟然空了。凯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嗯……现在无论罪恶如何滋生蔓延,他们都已经无法控制了……”
“是的,现在也许在外面的世界中,国王的家族已经被吊死了。是革命啊,革命终于成功了。如果那样的话,咱们俩就能离开这里了。我的‘孩子们’会来救我们的。你只要再忍耐一会儿。”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革命家继续说道:“即便如此,凯姆,你真的很竖强。被关进‘壳’,被黑暗所包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平常心的家伙,还真是不多见啊。”
即便是凯姆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被关进“壳”中时,心里的确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在极其遥远的记忆中,就有一片这样的黑暗。被关进黑暗的恐惧所折磨的“壳”之居民的烦恼,自己好像在十分久远的过去就已经体验过了。
“之所以你的精神到现在还很坚强,凯姆,你也是革命家吗?”
“不……并非如此。”
只不过犯下了微不足道的罪过,被当作嫌疑犯而接受审讯,只是稍微表现出反抗的情绪,就被判作造反罪而投进了“壳”中。的确,这个国家的体制也许真的到了末路。
“算了,总之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希望在我们自己放弃之前,永远都在这里。”
老革命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监狱果然很快就被攻破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闯进了黑暗之中,“壳”的铁门也被他们砸开。
老革命家在他的“孩子们”的簇拥下走了出去。
不好!
凯姆想要把老革命家叫回来。
但是,没来碍及——可能是想要尽快亲眼目睹这个打破了旧体制的新世界吧,老革命家来到外面,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是傍晚。
虽然夕阳几乎已经落下,但这些光亮也足以灼瞎那双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老革命家捂着双眼,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一下子跪在地上。
用手遮挡住眼睛的凯姆得救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遥远的记忆中,好像自己也曾经从这极其恐怖的黑暗刑罚中逃脱出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得到的教训吧。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曾经被投进监狱里。不,在那之前,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展开了这场无尽的旅程……
“孩子们”将老革命家围在当中,他却在用流着鲜血的眼睛四处寻找着凯姆。
“凯姆……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可我好像还是失策了……恐怕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也正因此,他才要托付最后一个愿望。
“凯姆,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怎么样?革命成功了,人们是否变得幸福了,他们的睑上是不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凯姆放下手,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一道缝。
放眼望去,大地上躺着无数国王军和革命军士兵的尸体,民众的尸体也堆积如山,母亲们抱着自己的孩子倒在地上。在旁边还躺着张开双手想要保护她们的父亲沾满鲜血的尸体。
“……怎么样?凯姆,告诉我!”
凯姆忍住叹息,说道:“从现在开始,请创造一个幸福的社会吧。”
于是,老革命家全都明白了。
“希望……还是抛弃了我们。”
“我知道。”凯姆点了点头,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去哪?”
“哪都好……”
“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好吗?凯姆,如果是你,一定能做到的。”
“谢谢你的信任,可我还是要走。”
老革命家并没有挽留执意要走的凯姆,取而代之地,将他在“壳”中不停重复的话作为临别赠言送给凯姆。
“希望……在我们自己放弃之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存在着……不要忘记这一点啊。”
凯姆继续朝前走着。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脚边一具少年的尸体上。少年在死时,眼睛由于恐惧而瞪得大大的。
凯姆俯下身子,轻轻地帮少年合上眼睛。
黑暗在成为极端恐怖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极其安心——凯姆在自己也想象不出的遥远的记忆中就知道了这一点。
再见,伙伴
虽然十分俊俏,但还是可以透过表情读取到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
有些懦弱、胆小,而且很和善。
在他尽量想要装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而瞪大眼睛之后所表露出来的笑容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可爱和亲近。
所以……
“到此为止吧。”
凯姆重复过很多次。在酒馆的高脚椅上,在打工赚钱的采石场中,或者是通往市场的石板路上。
“为什么啊,大哥?”
每当这时,何塞总是会发出抗议。他称呼凯姆为“大哥”,明明没什么事,可一有空就喜欢在凯姆身边转悠……所谓的与人亲近,就是这个意思。
“喂,凯姆大哥,当你离开这里时把我也带上吧,求你了。”
明明已经能够独立胜任工作了,可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死乞白赖地要求着。
“漂洋过海,穿越大陆,继续自由自在的旅行……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心潮澎湃了。”
他的眼晴闪耀着孩子一般的光芒。
“我一直憧憬着能够成为一名大哥这样的旅行家。喂,求你了,大哥……带上我吧,如此憋屈的乡下小镇,我已经受够了。”
他拉住凯姆的手,像个孩子一样纠缠着。偶尔还会回望那些路人以及聚集在酒馆里的人,并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毛。
“因为大哥是从其他城市来的,所以能够明白吧。这个小镇只有悠久的历史,其他的可以说根本不值一提。你看看那些本地人,都是一群没有抱负的家伙。只知道平凡苟且地度日,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简直太差劲了,如果让我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我的心都会发霉的。”
没有抱负——凯姆并不这么认为。与被称为“古都”的小镇具有历史气息的街道极为相衬的是,镇上的人们举止落落大方,性格恬静温和。并没有那些总是和欲望与危险联系起来的野心,仅此而已。
土生土长,并没有离开过家乡一步的何塞,对其他的城市根本一无所知。
有的城市被一条河所分隔,原本统一的两岸现在互相憎恶,甚至爆发了激烈的交战;有的城市中的居民饱受饥荒之苦,为了抢夺有限的粮食而大打出手;还有的城市由于经济繁荣,被欲望所驱使的犯罪横行;有的城市被追求财富的居民所抛弃,变成了一个只有废弃房屋的荒城;还有的城市由于忽然出现的景气而聚集了一大批外来人口,一下子变成了不夜城。
凯姆在漫长的旅途中,曾经见过数不清的城镇。
因此有着自己的想法,而且他想将这种想法传达给何塞。
“这里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但是何塞却好像并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家乡受到赞扬,回答说:“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城市真的很不错。”
“根本没那回事。”
“奢望是根本没有止境的。”
“这并非奢望,大哥你只不过才来了半年而已,还不了解情况。你能够体会自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囚禁’在这里的我的心情吗?真的很无聊啊,我已经受够了,厌烦了。”
何塞想说的事情,凯姆完全明白。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做梦都想体验到你所谓的极其无聊的平静生活,哪怕一次也好。”
“……那个,也许吧。”
“我觉得你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城市里。”
这个城市里,当晚上在旅馆睡觉时,不用小心地竖起耳朵倾听着走廊中的动静;年轻的女孩子单独走夜路时,没有必要在口袋里带一把防身的短剑;那些吃着简单却营养丰富饭菜的孩资,也可以开心地一直玩到傍晚再回家。
只要继续旅行就会明白,越是见过众多的城市,感触就越是深刻。这些对何塞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际上是无比珍贵的幸福。
“但是,凯姆大哥……所谓幸福,就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而不单纯是安心得过什么太平日子。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呢?”
何塞并不是别扭地在强词夺理,而是认真而真诚地耵着凯姆询问着。
他是个率直的男人,凯姆也承认这一点。因为他正在茁壮成长,所以会在自己的故乡感到受拘束——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命运,让他的心感到些许痛苦。
因此,凯姆冷淡地问道:“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要去哪?”
“哪都好,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
“到了其他地方之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还不知道。”
“如果一旦你没能到达自己心目中期待的城市,那怎么办?”
“我说了不知道,大哥,别说那些刁难我的事情。”
“这并不是刁难,而是必须要考虑的。”
“够了!像你这样的外来人,根本就无法理解我的心情。”
虽然生气地走开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何塞仍然一脸暧昧的笑容,嘴里又开始“大哥、大哥”叫个不停。
何塞就是这样一个像孩子一般直率,不会发愁的家伙。
何塞有一个妻子。
青梅竹马的安吉拉——仍然保留有少女模样的年轻妻子。
安吉拉的肚子里产生了两个人爱情的结晶,何塞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何塞的父母以及周围的邻居,都在为这两个即将从“年轻夫妻”变成“年轻父母”的人祝福着,并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但是,何塞对凯姆这么说:“真讨厌!”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酒馆吧台的角落里。
“你不是要做父亲了吗?”凯姆问道。
何塞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勉强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像是要自己否认似的说道:“很高兴啊,孩子就要诞生了……怎么会不高兴呢。”
“但是……”停了一会儿,何塞继续说道,“凯姆大哥,你没有家人吧?”
“……嗯。”
“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孤独一身,浪迹天涯……”
凯姆只是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何塞将他的表情和沉默,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出了解释,“果然很自由吧,一定是这样。没有任何包袱和枷锁束缚。”
“孩子会成为你的枷锁吗?”
“说白了……的确是这样。老实说,安吉拉的存在就是如此,我觉得父母只要上了年纪,也会变成负担。我每天都要为了安吉拉和孩子工作,养家糊口,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我的人生就这样完结了。所谓孩子的降生,就宣告着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凯姆没有点头,不过,也没有反驳。
还是保持着沉默——何塞仍然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皱着眉说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天真,还不够成熟吧。”
凯姆什么都没说,何塞好像有些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很高兴。”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对凯姆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和安吉拉有了孩子……我很高兴,太捧了。为了安吉拉和孩子,我要从现在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真的,我发誓。相信我吧,大哥,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自己必须开始努力了。”
“我明白。”
“但是……真讨厌啊,虽然高兴,可还是会感到厌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总是想抛开一切,逃到很远的地方去……”
“很诚实啊。”凯姆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的不是‘旅行’,而是‘逃避’。”
这才是何塞的真心话。
何塞也只好勉勉强强地承认,“不过,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话吗?”
即便是稍微刁难的话也好。
比如“喂,何塞,当你说想要和我一起旅行,那时安吉拉的肚子是不是刚刚大起来啊?”如果这么说——何塞又会如何应对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家人会成为你的枷锁,你为什么还会向安吉拉求婚呢?”这么问的话——何塞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比如“喂,何塞,如果你那么想要离开这座城市,根本没有和我一起走的必要啊,你可以一个人旅行啊。”这么说——何塞的眼神肯定会动摇吧。
但是,凯姆并没有刁难他,也没有那么多管闲事。
他只是饮尽了杯中的酒,说道:“回去吧。”
即便来到酒馆的外面,何塞还是不停地啰嗦着,好像想要罗列出在这个城市里度过一生的所有无聊之处。
夜空十分晴朗,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
“喂.凯姆大哥……拜托,当你离开这个城市时,一定要通知我一声。大哥还是应该有个旅途的伙伴吧?”
凯姆不想让这场对话又变得像往常一样兜圈子,于是说道:“你不是憧憬着孤独一人浪迹天涯吗?有伙伴的旅行可是没有孤独可言的。”
“不,因为……那个,也就是说……啊,对了,是这样的。我只陪大哥走一段,之后我就一个人继续剩下的旅程。”
“那你会成为累赘的。”
“我知道,那样的旅行很残酷,嗯,还有生命危险,我知道。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够刺激……”
“岂能把生命当儿戏!”
“……如果我成了你的包袱,抛弃我也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因为我已经有了抛弃父母、妻子和孩子的觉悟了。”
“唉……”凯姆叹了口气,只好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你会带上我吗?”
何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
“已经在这个城市住了很长时间,也差不多该出去吹吹风了。”
“嗯,对,没错。出去走走,吹吹风……那才是旅行者的人生呢。那么,什么时候出发?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是不是应该避开冬季旅行啊?那么,等到山顶的积雪融化时怎么样?”
凯姆指着挂在夜空中的月亮。
“哎?”何塞惊讶地抬头仰望夜空。
“月有阴晴圆缺,当它再次变成满月时。”
“……你的意思是……”
“整整一个月后。”
何塞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也许是想说“太早了吧”,他的脸上露出了即便是在抱怨时也没有表现出来的犹豫和困惑。
“大哥……一个月后,正是隆冬之时啊。”
“我知道。”
“在那时翻山越岭会不会有些太辛苦了?”
“你不愿意吗?”
“……没、没那种事。”
“如果不愿意,你可以不走。我将在下次满月之时启程,仅此而已。”
“明、明白了。大哥,我也去,绝对要去。”
下一个满月之夜……
安吉拉正是在那个时候生孩子。
一个月的时间像河水般流逝。
开始时,每当何塞看到凯姆都会说“我们约定好了哦,大哥”,可是当圆月慢慢变成弯月,他的话也开始慢慢变少。
最后当消失的月亮重新出现在夜空中,并逐渐变圆时,何塞不再缠着凯姆。甚至在市场中发现凯姆的身影时,他就会偷偷摸摸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凯姆注意到了何塞的这个变化,这正如他最初所预想的一样,这也是他所期待的事情。
一边辛苦地用手托着肚子一边在市场买东西的安吉拉,倒是露出了极其平静的微笑。
这张笑脸,不仅仅是何塞,任何人都应该会注意到。
年轻时的梦想就是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梦想绝对不会仅此而已。
还希望自己深爱的,以及深爱自己的人永远都能够奉福的徽笑——
这样的梦想,只有当人长大以后才会发觉。
终于又到了满月的夜晚。
一轮圆月照耀着空无一人的石板路。
凯姆已经整顿好了行装,坐在屋子里静静等待着。这时,气喘吁吁的何塞跑了进来。
他空着双手身上还穿着平时的衣服。
“大哥,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何塞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停地行礼。
“你改变主意了吗?”凯姆笑着问道。
“不,没有。我要走,我想和大哥一起走,只是……”
日落西山之时,安吉拉感到了产前的阵痛,虽然找来了城里技术最好,经验最丰富的产婆,可是孩子仍然没有降生。据说安吉拉有些难产。
安吉拉正在拼命地努力,我的父母正在祈求神明保佑。所以至少在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想待在安吉拉的身边。她说只要握着我的手就会感到安心,所以……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我明白了”凯姆点头说道。
“所以大哥,拜托你,能不能再等我一会儿。等到孩子降生之后,我马上就出发,正如我们说好的那样,我绝对会走的。只是再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他在说话的同时,双脚就像要马上回家一样,片刻不停地开始原地踏步。
“我知道了。”凯姆说道,“我会等到月亮升至夜空正中。”
“不,不需要耶么长时间,只要一会儿就够了。只要再等我一小会儿就好。”
“你不用着急。而且,我们再做一个约定吧。”
“哎?”
“当孩子出生之后,你要抱他一下。抱过他之后,再来这里,好吗?”
何塞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说道:“知、知道了……那么请你等着我!”
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越来越远,最后直到消失,凯姆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何塞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
升至空中的满月已经开始朝西边落下,东边的天际开始慢慢露出鱼肚白,凯姆这时已经到达城外的山脚下。
只有一个人的旅程。
凯姆大哥!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能够清晰地想象到何塞不停地作揖道歉的声音,所以还是听不到比较好。
何塞那亲切的笑容,即便离开那座城市,却依然能够残留在凯姆的记忆里。虽然没能成为旅途中的伙伴,不过如果和何塞在一起,这次旅行中一定会充满欢声笑语吧。
“不过,这样也很好。”凯姆自言自语地说道,随即加快了步伐。
对于何塞没有遵守约定,凯姆并没有感到怨恨,也没有生气。与之相反,他想要祝福选择留在家乡,守护家人的何塞。对他自己来说,无法实现的梦想是多余的。
狂风吹过黎明前的山顶,孩子的啼哭声乘着风从城中飘来……凯姆笑了。
何塞大概会就此放弃离开家乡的梦想吧,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胆小,他会再去找一个“大哥”。
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在自己儿子出生的夜晚,他是无法开始旅行的。也无法用抱过刚刚降生的儿子的手去准备行装。仅仅是这样,何塞因此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喂,安吉拉,你看啊。这个孩子在笑……
何塞看着孩子时的笑容,大概会伴随着凯姆一直到达下一个城市吧。
古雷欧爷爷的故事
古雷欧爷爷是这个国家最棒的鞋匠,他做出的鞋子就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如同钢铁般结实。当然,价格也比市场价高。不了解的人一听到他的鞋子是普通价格的三倍,就会用惊讶的声音说“喂,制作鞋子只是那个老爷爷的业余爱好吧?”其实并非如此,他从年轻时就开始给鞋匠当伙计,当掌握了制鞋的技术之后,又拜更有名的鞋匠为师……时光流逝,转眼间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年轻时的常客的孙子制作鞋子了。
作为一名鞋匠,无论顾客定制什么样的鞋子,古雷欧爷爷都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不过他最擅长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鞋子,就是旅行用的厚底鞋。
“只要穿过他制作的鞋子去旅行,你就再也不想穿其他的鞋了。”客人们都这么说。
“穿过古雷欧爷爷制作的鞋子吗?肯定会给你不同的感受,穿着他的鞋,你能走得更远;穿着他的鞋,你会更加渴越长途跋涉;穿着他的鞋,到达目的地时你会觉得意犹未尽。”也有常客经常这么说。
不过,极具匠人气息的爷爷总是沉默不语,态度也十分冷淡,即使是受到别人的赞美也不会沾沾自喜。而只是沉默着将皮革粘在鞋楦上,挥舞着木槌敲打。
这位老爷爷只有当顾客光临,订做新的鞋子时才会稍稍缓和一下严肃的表情。
不,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因为有新的订单而高兴。看到顾客们拿着已经穿旧的鞋子走进店里,古雷欧爷爷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他小心的接过那些鞋底被磨损,皮面剥落的旧鞋子,轻声地说道:“真的是走了很长的路啊……”
由于常客们都知道他的这一习惯,所以绝对不会自己处理那些穿旧了的鞋子,也不会将鞋子上的污垢擦掉。而是直接将带着尘土、粘着油污、满是汗臭的鞋子交给老爷爷。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替身啊。”
老爷爷一边说,一边将这些旧鞋小心地放进仓库里。
“因为它们代替我去旅行,所以用完之后也不忍心将它们都扔掉。”
对自己的制作工艺极为自信的古雷欧爷爷从来不穿自己做的鞋子。
即使他非常想,也报本没办法穿。
爷爷的双腿没有膝盖以下的部分。
由于小时候患上了骨科疾病,所以为了保住性命只能进行截肢。
爷爷就这样坐在轮椅上,度过漫长的一生,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所谓鞋子代替自己去旅行,就是这个意思。
“好久不见……”
古雷欧爷爷背对着刚刚走进店里的凯姆说道,手中的活并没有停下来。他根本不用回头,只是凭借细微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访的到底是哪位老顾客。
“去沙漠旅行了吗?”
通过脚步声就能得知鞋底的磨损程度,从而也能推测出对方到底走过什么地方。古雷欧爷爷果然是名超一流的鞋匠。
“真是场艰苦的旅程。”
凯姆苦笑着,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在鞋子的制作流程进入最后阶段时,老爷爷会片刻不停地干活。他的这一习惯,常客们都知道。
“我的鞋子帮上忙了么?”
“嗯……帮了很大的忙。如果不是你的鞋子,我简直寸步难行。”
“是吗,那太好了。”
从爷爷的语气中根本听不出“太好了”这样的意思,没办法,他在工作中的态度总是特别冷淡。想要看到他的笑容,就必须稍等一会儿——当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凯姆手中接过穿旧的鞋子时。
“要订做新的鞋子吗?”
“是的……”
“这次又要去哪?”
“可能是北边吧。”
“大海,还是高山?”
“应该会沿着海岸走。”
“战争吗?”
“……大概是。”
“知道了。”爷爷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整个房间里只有木槌的声音响起。
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啊,凯姆心想。
他在这里订做过很多双鞋,甚至从爷爷还没有创建这家店之前就开始了。
凯姆算是这里最熟的客人了,换句话说,就是少数在持续不断地旅行中活下来的人。
爷爷一边挥舞着木槌,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又有几个常客去世了。有人在旅途中病倒,有人在意外中丧生,还有人在战场上被杀害……
“只有鞋子从旅途中回来,真是让人难过啊。”
对于爷爷所说的话,凯姆点了点头。
“前几天,一个在我这里第一次订做鞋子的小伙子死了。他死时,甚至鞋底都没有受到磨损。”
“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没什么特别的。一个想要离开故乡,到更繁华的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由于受到父母的反对而离家出走。”
“他怎么会有钱来你这里买鞋呢?”
“那是父母给他买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好不容易将可爱的儿子抚养成人,可是他却想要离开家乡。争执到最后父母只能退让,然后买了一双我做的鞋……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被人将尸体抬了回来。真是的,现在的父母实在是太宠爱孩子了。真是没用啊!真是没用!”爷爷生气地说道。
但凯姆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为了这名在追求自己理想的途中死去的年轻人,爷爷正在为他的葬礼赶制新鞋子。然后一边给年轻人穿上,一边祈祷他能够穿着这双鞋顺利走完最后的旅程——古留欧老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爷爷再次安静下来,挥舞着木槌。
凯姆觉得他的背越来越驼,他们已经认识好久了。而且爷爷也在一天天地走向人生的终点,这一点让凯姆感到无比的难受。
工作告一段落,爷爷终于回过头来。
“欢迎回来,凯姆。”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苍老。
“你去哪里旅行了?”
“……沙漠。”
“刚才我问过了吗?”
凯姆沉默着摇了摇头。爷爷在工作结束后,由于注意力的分散而导致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逐渐地,爷爷的意识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所游荡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们会生老病死,这是很正常的宿命——当结束一段长途旅行之后,这种想法总是会出现在凯姆的脑海中。
“你这次又活下来了啊。”
听爷爷这么说,凯姆只是苦笑。
“你忘了吗?我是不会死的。”
“啊……是的。”
“也不会老的,所以我还和当初遇见你时一模一样。”
爷爷的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啊……是这样啊”还是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
“是啊,爷爷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由于生病失去了双脚,整天不停地哭着。”
“啊……是……是的。”
“你叫我‘凯姆哥哥’,总是把我的旧鞋当作玩具,还记得吗?”
“当然了。”
爷爷干脆地说道,不知是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还是遥远的如同幻觉般的记忆,反而令他印象深刻……
“鞋底磨破了,到处都是窟窿,沾满了汗臭和泥土味……那双在别人眼里如同垃圾一样的鞋,却成了我的宝贝。只要用手指摸一下鞋上的泥土,就能想象得出到底来自什么地方……有趣,真的很有趣……”
爷爷之所以会成为一名鞋匠,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都是因为凯姆啊。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只会诅咒自己无法行走的命运,在悔恨中走完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很幸福。即便我走不出这个房间,可我的孩子们能代替我去旅行。真的是幸福的人生啊……”
停了一会儿,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说得太多了。”
他将宽厚的手掌朝凯姆伸出,“那么,把孩子交给我吧。”
凯姆将旧鞋递了过来。
“你一直都在打仗吧。”
“有段时间,我加入了佣兵部队。”
“这样啊,我就知道,这双鞋子上染上了鲜血味道。你穿着去旅行的鞋子,每双都是这样。”
“你生气了吗?”
“没有,很高兴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仅此而已。”
“等新鞋子做好,我马上就要出发。”
“还是一样吗?战争的旅行?”
“是啊……”
“即便这次旅行结束,还会有下一次吧?”
“大概吧……”
“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凯姆只有苦笑,而什么都没说。他不想当着这些努力地生活在有限的生命中的人们面前,轻松地说出“永远”这个词。
爷爷只是说了句“没关系”,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开始工作。
“再等三天吧,第四天早上你就能出发了。”
“……知道了。”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后吧……也许会更久。”
“这样啊。那么,这也许就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双鞋子了。”
凯姆也这么认为,爷爷应该活不过三年了。虽然他总想打消这样的想法,但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只有美好的希望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人们的生命才是如此宝贵,这只有永生的人才会了解。
“喂,凯姆。”
“怎么了?”
“用做你新鞋的皮革,再多做一双鞋好吗?”
这是爷爷自己的鞋——他准备一起带进棺材,踏上死亡的旅途时所穿的鞋。
“当然没问题。”凯姆答道,爷爷用挥舞木槌代替了感谢。这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寂寞,更难过。
“不过,嗯……就算我死了,凯姆,你还是要回来,将旧鞋放在我的墓前。”
“好的。”
“没法对你说——我先走一步,在天堂等你。”
“啊,真可惜啊。”
“所谓没有终点的旅程,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大概是不幸的吧——这声回答被木槌声所掩盖,只有凯姆自己听得到。
从那次之后不久,古雷欧爷爷就享尽了天寿。
没有亲人的爷爷被葬在城外的墓地,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孩子们”都守护在他的墓前——老顾客们将旧鞋子整齐地摆放起来,其中就有凯姆的鞋子。
爷爷在生前就已经将墓志铭决定了下来。
“每当我做好一双鞋子,都会说完这句话才将它们交给顾客。不管是谁,我都会这么说。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结果,一次都没有。”
“所以……”爷爷说道,“我前往天国的旅程,还是希望你们能用这句话来送我。”
几十年的时光一转而逝。
古雷欧爷爷所认识的老顾客们也都相继去世。
现在还来为他扫墓的,就只有凯姆一个人了。他穿的已经不是爷爷所做的鞋子,与人的生命一样,鞋子的寿命也不是很长。
即便如此,每当要开始一次新的旅行,凯姆总是会首先来到这个城镇,到老爷爷的墓前拜一拜。
墓碑上长满了苔藓,只有刻在上面的文字还令人惊讶地清晰可辨。
“一路顺风!”
虽然爷爷在说这句话时总是很生硬,但实际上其中蕴含了无限的情感。
第七十五年的蝉鸣
在这片茂密的森林里,栖息着一群不可思议的生物,它们是无比珍贵的“宝物”。恐怕走遍这块大陆也不会在其他地方找到如此珍贵的生物,这片森林就是他们唯一的栖息之地。
“虽说如此,这些‘宝贝’的珍贵之处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个世代守护着森林的村子中的长老手里拿着树木果实酿出的酒,慢悠悠地说道。
此时正是夏季,修建在森林入口处的据点周围,蝉鸣如同雨声一般响起。
“那么你们都知道吗?”
长老环视着聚集在据点中的十几个强壮的男人。
男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只有一个人例外。于是村民们的视线一下子都聚集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你是叫……凯姆吧,你知道吗?”一个村民问道。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天空。
“蝉。”
他的这句话在村民中引起了骚动,长老高兴地笑着说:“原来你知道啊!”
相反,那些全副武装的男人们却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佣兵。
为了守护森林中的“宝贝”,村民们雇用了他们。
“喂,你们等一下。”一名佣兵好像是喝醉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说我们要保护的‘宝贝’就是那些蝉吗?这些东西究竟哪里珍贵了,不是到处都有吗?”
长老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并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其价值的简单的‘宝贝’。”
“听上去都一样啊。”
另一个佣兵也不耐烦地说:“这种蝉鸣有什么特别啊?在我的故乡,蝉也是这么叫的啊!”
其他的佣兵也笑着附和道:“没什么不同啊,一模一样!”
但是以长老为首的村民们却根本没有笑,转头对凯姆说:“你愿意保护我们的‘宝贝’吗?”
“我正是为此而来。”
“凯姆,我能再问你一次吗?你真的知道这片森林中‘宝贝’的含义吗?”
“嗯……”
“那么我问你,今年夏天的战斗,什么时候才会得到结果呢?”
凯姆喝了一口酒,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十五年后。我们为了七十五年后的夏天战斗。是这样吧?”
村民们再次骚动起来。
长老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凯姆手中的杯子斟满酒。
他接着对那些仍然困惑的士兵们说:“我们世世代代都在守护着这些蝉。之所以我们能够听到今年夏天的蝉鸣,都是七十五年前那些村民们的功劳,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而去年夏天的蝉鸣,则是七十六年前人们守护的成果。同样,到了明年夏天,七十四年前被保护的蝉就会开始鸣叫。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守护这片森林里的蝉,你们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
总之,这只是个单纯的算术问题。
栖息在这片森林中的蝉将卵产在地下之后就会死去,而这些卵要在地下度过长达七十五年的幼虫时期。在第七十五年的那个夏天,它们才会发育成熟并爬出地面,然后在一到两星期的有限生命中在树上拼命地鸣叫。临死前才会从树上落回地面,交配、产卵、死去……那些卵也要在土里度过漫长的七十五年……
“今年夏天能听到蝉鸣,就意味着七十五年前的森林是和平的。反过来说,只有森林在今年夏天也保持和平,在七十五年后才能听到蝉鸣。我们现在拿出仅剩的一点钱,请各位来就是为了能让蝉鸣响彻在七十五年后的这片森林里。”
除了凯姆之外的佣兵们,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失望。
“喂,大叔,你等一下。”一个佣兵蓦地站起来,“难道说我们要为了保护这些蝉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吗?”
“是的。”
“即便是我们在这里拼死保护它们,其成果也要等到七十五年之后才能看到?”
“的确如此。”
“大叔,别开玩笑了。金银财宝姑且不提,只是为了一些虫子就让我们赌上性命,这也太……”
“你们不是佣兵吗!”
“嗯,大叔……我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们村子很穷,这钱大概是各位紧衣缩食才凑齐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只是为了些虫子……何况等到七十五年后,大叔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这些东西花钱请我们来拼命……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想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也能听到蝉鸣,这哪里奇怪了,我们反而是搞不懂你们啊!”
“别开玩笑了,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工作委托的。”
伴随着怒吼声,那个男人愤然离开了。紧接着,几个佣兵也一边说着“等一下”“我也走”“竟然为了保护虫子而拼上性命,太可笑了”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了。
佣兵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不知是谁在临走前还说了一句“那些订金还是要照付的。”
结果据点里只剩下凯姆一个人。
蝉还在不停地鸣叫着。
整片森林仿佛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发出鸣叫声。
“凯姆先生,你要留下来帮我们么?”代替那些逃走的佣兵来守卫据点的年轻人问道。
“嗯……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后来我听说那群逃走的家伙,好像都是些臭名昭著的恶人。”
“是的。完成雇主所要求的工作之后,那群家伙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从敌人手中成功的守护住村子之前,一切都还好。不过之后,那些家伙就会漫天要价。总是以“多亏了我们,这个村子才免受侵害,所以我们多要点钱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吧”为借口,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那些人也正是看出这个村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所以才会放弃这份工作。
“凯姆先生为什么要留下来?在其他地方还会有报酬更丰厚的工作吧?”
“……我只是觉得,偶尔为了七十五年后的未来拼上性命也不错啊。”
年轻人点了点头,开始述说村里的往事。
“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当长老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好像有一年夏天没有蝉鸣。也就是说在七十五年之前,有一场战争将森林破坏了。没有蝉鸣的夏日森里,寂静得甚至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虽然森林里的树木还在生长,但是那种感觉却让人觉得森林好像已经死了。就在那样的森林中,坐着一个人,那种寂寞的感觉让他有想哭泣的冲动……为什么七十五年前的祖先们没有好好地守护这片森林……每当长老喝醉时,总是这么说。”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取而代之地露出了微笑。
“后来……”年轻人接着说,“长老在森林中哭泣,好像正好有位旅客经过这里,很年轻,也很魁梧……对了,就是类似凯姆先生这样的人。那个人对长老说‘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寂寞和悔恨,等你长大之后,绝对不要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也尝到这样的痛苦。’长老说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模样,不过却依然记得个人所说的话。所以长老总是不停地和我们说这些。”
凯姆再次沉默地点了下头。
“长老一直遵守和那名旅客的约定,无论商人怎么劝诱,他都不肯让对方开发这片森林。为了保护森林不受敌人侵扰,他不惜一切代价和邻村维持友好关系,有时甚至要同意和他们进行一些亏本的交易。也正因为如此,我们错过了很多赚钱的机会,所以大家直到现在还是很穷。”
年轻人自嘲一般呵呵地笑了,继续说:“但是,我们大家并不怨恨长老。我从小时候开始,一到夏天就肯定会听到蝉鸣,并认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是长老以及之前的那些祖先们让我们每年都能听到蝉鸣,我们从心里感谢他们。”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他的心里涌起了另一种情绪。
他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大概八十年之前所遇到的那个少年的模样。“喂,为什么蝉不鸣叫呢,为什么今年一只蝉都没有,为什么祖先们把这片森林都烧光了……”
哭泣的少年眼睛里的光芒,至今仍闪耀在长老布满鱼尾纹的双眼中,这份光芒必将传承下去,传给与凯姆一同守护这片森林的年轻人。
所以,凯姆才会来到这里。
这个村子一直很和平,不过不断扩张势力的邻国即将要攻打到这里。
获胜的希望很渺茫。
但是长老说:“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个夏天就足够了,只要能确保军队不会在那些蝉产卵之前践踏这片森林就可以了。”
恐怕邻国对这个贫穷的小村子根本没有兴趣吧,这里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征服森林另一边的城市所必经的道路罢了。在夏天过去之前拖住他们,并在秋天来临之际投降,那些军队就可以穿过森林,直奔城市而去。
“如果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带点土持产,那么就把我这个老糊涂的脑袋交出去吧。”老人说着还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长老已经活了很多年。他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让七十五年后的孩子们能够听到蝉鸣。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凯姆将剑拿在手中,对年轻人问道。
“什么事?”
“如果你长大了,也会像长老一样为了七十五年后的未来赌上自己的性命吗?”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会!”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们看不到七十五年后孩子们的笑脸,但是,无论是现在、明年,还是七十五年后,甚至更远的未来,我们一定要让这片森林在夏天时响彻蝉鸣。这是成年人的责任,这不仅仅是我,还是我们村里所有人的看法。”
“……长老真是培育出了一批很棒的年轻人啊。”
“哎?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凯姆做好准备,双眼凝视着前方。
远处的地平线渐渐扬起了沙尘,一部分敌人好像正在朝这里袭来。
蝉还在叫着。
不停地叫着。
敌人逐渐迫近。
“好,我们冲!”
凯姆将剑紧握手中,准备应战。
蝉鸣仿佛演奏出生命的挽歌,久久回荡在森林里。
回家的母亲
少年失去了笑容。
“才没有呢!”他本人随即反驳道,“凯姆,你看,我这不是正在笑吗?”
男孩露出雪白的牙齿,与褐色的皮肤极为相衬。
“如果这都不算笑容,那到底什么样才算啊,你觉得呢?”
凯姆沉默地点了下头,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看,我是在笑吧?”
“嗯……是在笑。”
“那么,凯姆,先别说我了,你快跟我来。”
少年的性格十分开朗。
因此,他和被城里的居民认为是“来路不明的游客”而受到疏远的凯姆之间的关系也很好。
不过少年并不是为了找一个玩伴才选择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凯姆。
他带着凯姆来到一家还没有开门的酒馆前,说道:“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这时从酒馆里传出了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怒吼。
看来今天醉得特别厉害。
凯姆叹了口气,走进酒馆。
坐在吧台前的那个男人,正是少年的父亲。今天又是大白天就喝得烂醉如泥,来接他的独生子用悲哀的眼神盯着他。
“好了,该回去了。”
凯姆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将酒瓶放到一边。
但是少年的父亲却冷冷地将他的手推开,俯身趴在吧台上说:“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家伙!”
“……我知道,但是今天你该回去了。”
“总之我就是讨厌,凯姆,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讨厌、讨厌,特别讨厌……不能原谅……”
每当他喝醉时总是这么说。
他经常没完没了的诅咒那些路过的旅行者,或者对那些旅客打扮的男人胡搅蛮缠,最后总是倒在路边昏睡过去。以少年单薄的身体,根本无法将身材高大的父亲带回家。
所以……
今天也要拜托凯姆,将瘫软在吧台上的父亲抬回家。
用混有悲伤、懊悔和可怜的眼神看着父亲的少年,冲着凯姆耸了下肩后说道:“总是要麻烦你……”
凯姆已经习惯了,与往日一样看着这个烂醉如泥的父亲。父子俩相依为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吧。
“没办法。”少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苦笑着说道,“因为我这个爸爸也算是受害者啊,当然,我也一样。”
扶着男孩父亲的凯姆笑着说:“不过,至少你没有喝得烂醉。”
少年挺起胸膛回答道:“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很坚强。”
“是啊。”凯姆笑了笑。
“没错吧。”少年也还以微笑。
带有无比苦涩的笑容——过去的一年里,在这名年仅十岁的少年的脸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少年的母亲,也就是他爸爸的妻子,在一年前离家出走。她与一个四处旅行的商人陷入了婚外恋,最后抛夫弃子,与那个人远走他乡。
“妈妈她很寂寞。”少年冷静地回忆起母亲的不贞,“厌倦了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在这时她遇到了那个人……”
十岁的少年早已明白,有些事只能用平静的口吻来述说。
父亲就出生在这个小城里,后来在官署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绝对算不上优秀,但这也并不是一份要求员工无比优秀的工作。比起伶牙俐齿、八面玲珑,这里更喜欢那种手脚勤快,懂得默默服从命令的人,所以父亲在这里倒也做得顺风顺水。
“爸爸说这种生活很‘平淡’,妈妈却不一样,她认为这样的日子只不过是‘平凡’而已,一点生活的乐趣都没有。”
所以……
她很轻易地就被圆滑的商人所说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所吸引了。
“爸爸对妈妈说过,对方只是在骗你,他的目的就是骗走你积攒下来的钱。但是妈妈根本听不进去,我想那时她的心里完全就没有顾虑我们。”
少年仿佛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冷静地回忆着发生在自己家庭中的悲剧。
“所谓‘恋爱是盲目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说完,他像个成年人一样耸了耸肩,哼笑了一声。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孩子应该有个孩子的模样——这种话在失去了被母亲疼爱的权利的少年面前,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而且就算凯姆这样说,少年也一定会带着苦笑地回答道:“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很坚强。”
父亲很讨厌儿子这种成人般的说话方式。
“那个孩子变得一点都不可爱,而且瞧不起我。他在心里嘲笑着我这个妻子跟别人跑了的男人。”
每当他喝醉时总是显得特别气愤。
作为一个父亲,比起对儿子的关爱,其苛责的情绪更加强烈,有时甚至会用力抽打少年的脸颊。不过少年总是会轻松地躲过醉酒的父亲所挥出的手掌,结果只是后者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虽然父亲总是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不过偶尔也会很正经的询问凯姆:“喂,凯姆……你一直都在旅行吗?”
“是啊……”
“所谓旅行,真的那么有趣吗?去到陌生的城市,见到陌生的人,那些事情……真的会让人抛弃眼前的生活也在所不惜吗?”
“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而凯姆的回答也永远都是一样的。
“有开心的时候,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除了这个答案之外还能怎么说呢。
“喂,凯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的父亲也一样,还有我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他们都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个城市死亡。我老婆的家人也是,从她的祖先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可是……唉,为什么那个家伙要走呢?她到底有什么不满,竟然抛弃了我和孩子!”
凯姆只是沉默地微笑着,这种事情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解释。无论怎么费尽口舌,关于人为什么会被未知的旅行所吸引的理由,不明白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而这个父亲就属于那种绝对不会了解这个问题的人。
所以他才会一再放纵自己沉溺于酒精之中。
“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儿子也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每当听到那个家伙说出那些成熟的话语,我就会感到特别害怕……”
母亲回来了。
之前所积攒下的钱被那个商人全都骗走了,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就惨遭抛弃。身心备受摧残,最后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一度被她抛弃的家。
母亲从邻近的城市寄来了一封信,父亲用朦胧的醉眼看了几遍,嘲笑似的说:“真狼狈啊,可悲的女人。”
当着凯姆的面,少年的父亲将信撕得粉碎——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这封信。
“怎么办?”凯姆将一切告诉给少年,“如果你有什么打算,我可以帮助你。”
“所谓的打算,指的是什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贯的笑容反问道。
“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先拿去用吧。”凯姆认真地说道。
少年的父亲,并不打算原谅妻子。他大概只会对其嗤之以鼻,甚至会露出昂然自得而又恶毒的嘲笑吧。
但是无家可归的母亲如果再次离开这里,父亲也将再次恢复整日沉湎于酒精的生活。责备妻子的不贞,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对周围的人胡乱发脾气,继续在儿子的面前暴露出自己最难看的一面。
凯姆明白,这一切都是漫长的旅行生活教会他的。不停地旅行,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少年的父亲只不过是凯姆所见过的人中特别懦弱的一个男人罢了。
“如果你想和你的母亲搬到别的城市生活,也可以。或者是你想一个人去到什么地方,我可以帮你找份工作。”
至少要比现在这样和父亲两个人生活好一些吧——凯姆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少年却盯着他,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好像很不可思议地说道:“凯姆先生一直都在旅行吧?”
“是啊。”
“一直都是一个人?”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不是。”
“哦……”
少年微微点了下头,脸上浮现出成年人才有的寂寞微笑说道:“但是,凯姆却还什么都不明白啊。”
“哎?”
“你虽然走过了漫长的旅程,却对重要的东西一无所知。”
那种寂寞的微笑中,再次融入了苦涩。
凯姆在三天之后才弄明白少年那句话的含义。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大街走进市场,人们都纷纷后退,远远地望着她。
少年的母亲回来了。
母亲的身边空出了一块地方。男孩穿过人群,挤了进来,母亲看到儿子的身影,脸上的倦容一下子消失了。少年就这样一步步地向前靠近。
少年最初还有些迟疑,不过刚迈出第三步就跑了起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少年哭了,继而又是大笑,凯姆还是第一次看到少年开朗的笑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也一边哭着一边道歉。
她紧紧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地说:“你长大了。”
“不要再走了,妈妈……一直留在这里吧。”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那是酒馆的方向。
父亲出现了,他喝得大醉,脚步踉踉跄跄,身体左右摇摆着朝母子二人走来。
他盯着妻子,还有将自己母亲护住的儿子。
“爸爸,不要!”少年喊道,“妈妈回来了,这不是很好吗?爸爸,你原谅妈妈吧!”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表情严肃地盯着眼前的这两个人,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张开双手,一把将母子俩抱在怀里。
分裂的家庭终于再次团聚在一起。
“爸爸,你抱得太紧了,轻一点……”
少年破涕为笑地说道。
母亲只是在不停地哭着,而接着父亲也落下了眼泪。
站在人群后面的凯姆看到此情此景,默默地离开了。
“真的要走吗?”
少年一直将凯姆送到城外,在路上他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
“是啊……我想在冬天来临之前,能够横跨过这片大海。”
“爸爸很寂寞,他说好不容易才和凯姆先生一起把酒言欢。”
“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以陪他喝酒了。”
“……长大之后吗?“
少年好像有些害羞地歪着脑袋,小声地嘀咕道:“到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留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几年之后。也许父亲就会一边思念着离开家乡的儿子,一边喝酒度日了。
但是……
凯姆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有对那个软弱的父亲说。
“旅行,正因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能称之为‘旅行’。无论走多少弯路,无论失败了多少次,只要还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人就永远都可以重新来过。”
“……你说的东西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是啊。”凯姆将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说,“笑一个给我看。”
“……像这样?”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很好看的笑容。
他终于找回孩子纯真的笑容了。
“凯姆也笑一下吧。”
“……嗯。”
他试着笑了笑。
不过少年却像是评分一样盯着凯姆的笑容说:“这个笑容稍微有些落寞啊。”
虽然是玩笑,却好像说中了凯姆的内心。
也许是想为凯姆做个示范,少年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挥了挥手说:“再见。今天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购物哦!”
凯姆也还以微笑,继而转身离去。
“喂,凯姆!”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就算是分别之际,我也没有哭哦!因为在这种时候,孩子往往都很坚强!”
凯姆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如果与身后的少年四目相对,对方的表情大概会发生变化,就让他一直逞强到最后一刻吧。
凯姆继续前行。
没有归属的“旅行”中,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再次启程。
没有归属的“旅行”——诗人们称之为“流浪”。
杀戮将军的悲剧
所谓杀戮将军——这是那个将军的通称。
他非常好战,擅长用兵之道,对灵活运用天时、地利颇有心得,而且作为一名武者的本领也出类拔萃。
但是,战场上的胜利往往都是和“杀戮”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常胜将军、不败将军、无敌将军……被冠以这样头衔的将军有很多,但是被冠以“杀戮”之名的就只有这位将军而已。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凯姆?”
将军一边洋洋自得地盯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一边问。
凯姆保持着沉默,他作为一名佣兵加入战场,并在战斗中得到了远超正规士兵的功勋。将军将其请来并亲自问话,这待遇即便是对将校一级的人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誉。
“在战争中如果仅仅想要取得胜利,这很简单。说得极端一些,那就是杀了敌军的将军,只要将他的头颅斩下,战争就结束了。是这样吧?”
凯姆点了点头,其实这场战争也应该是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历经三天的战斗,早在开战的第一天,敌军的将军就提出了投降。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来换取士兵和村民的性命,可是杀戮将军却拒绝了他的这一请求。反而对毫无斗志的敌人发起了疯狂的连续进攻,直至将对方全部歼灭……在战斗的最后一天,毫无抵抗能力的村民们逃进了密林中,而将军却下令放火烧林。
“但是,真正的战争并不仅仅是要在战场之上奏响凯歌。即便只有一个幸存者,他也会想着复仇,这就相当于埋下了憎恨的种子,日后必将后患无穷。所以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斩断将来的祸根而已。”
所以,将军所率领的正规军在全歼敌人部队之后,继续残杀那些村里的年轻人,手无寸铁的老人,以及那些四散奔逃的妇女和她们怀中的孩子。
“你觉得我很残忍吗,凯姆?”
“是的……”
凯姆刚一点头,围在四周的将校们全都紧张起来,不过杀戮将军只是大方地哈哈大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怎么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啊。”
“……因为我的工作是在战场上杀死敌军的士兵,除此之外的事情,并没有包含在雇用合同之内。”
“你这完全是迂腐的想法。你所杀死的士兵有兄弟,也有孩子。他们将背负着憎恨,你想要在终日害怕对方的报复中活下去吗?真是愚蠢。只有杀了这些人的余党,才能高枕无忧地活下去。”
将军发出了十分豪爽的笑声,而周围的将校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但凯姆却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凯姆?”
“你已经说完了吧?我们的合同也结束了。”
“你稍等一下。”
话音刚落,几名士兵当在凯姆面前。
“凯姆……关于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我已经收到了前线传过来的报告。怎么样,要不要留在我的手下大展拳脚啊?”
“我拒绝。”
“……什么?”
“我不像对手无寸铁的对手拔剑。”
杀戮将军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还不明白吗?只要稍微回顾一下历史就能明白了。憎恨会引发连锁反应,无论实力多么雄厚的国家和政权,最后必定会被憎恨所倾覆。所以我要斩草除根,希望能够做到万无一失。”
“将军……战争和杀戮是不同的。”
“什么?”
“勇猛和残暴,也是不同的。”
“你身为一名佣兵,竟然要来教训我吗?”
“将军,所谓憎恨,并不会随着人的丧命而消失。比如这片大地、空中的白云、迎面吹拂的微风,这些东西之中都带有憎恨。我之前这么认为,以后也会继续抱着这种想法活下去。”
“迂腐……”
“我觉得,杀戮只不过是胆小鬼的作为。”
“你、你放肆!”
将军勃然大怒,周围的士兵们纷纷拔剑出鞘。
正在这时,从焚烧过后的密林深处传来了士兵们的声音。
“还活着!还有五个人!”“不,是六个!”“那边!他们往那边跑了!”
将军听闻此言,随即狼狈地向手下命令道:“快点把他们抓住!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都不能放过!快点!快!”
拦在凯姆面前的那些士兵纷纷朝密林深处跑去,没有人能顾得上缓慢离去的凯姆。
“听好了!一定要抓住他们!如果放走了一个……我就将你们全部斩首!”
将军的声音,听上去的确像是胆小鬼才会发出的。
杀戮将军此后又参加了多场战役,烧毁了数不清的村落,并将所有的村民全都杀光。
直到某一天夜里。
将军忽然觉得手指奇痒难耐,这种感觉都不会消失,而且也没有发疹子时会出现的红肿。
“难道是被毒蛾咬了?”
在那个白天,将军曾烧毁了一个村落。这个村子在和平时期被称为“花园之村”,景色十分秀美。正如村子的名字那样,村民们家家户户都精心培育了各种颜色的花卉,这个时候正是百花齐放的季节,只见夕阳般的花朵将整个村子映照得如同染上了彩霞。
将军下令烧毁这个村子,熊熊的火焰比夕阳还要红。接着他又下令将那些逃走的和乞求饶命的人逐个杀掉,比夕阳和火焰更红的鲜血染遍了这块土地。
“……这些事和我平时所做的都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将军晃动着瘙痒难耐的手,喝了一口酒。
就在这时——
将军手上的皮肤突然裂开,而且冒出了几个小小的粒状物。
没有流血,也没有疼痛的感觉。
就好像是从土地中生长出的植物——不,眼看着那些渐渐覆盖在手上的“东西”真的是植物生出的芽。
将军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用剃刀对准自己的手,试图将那些“东西”割掉。
然而当那些“东西”碰到刀刃时,竟然发出了如同人类哀嚎一般的声音。
这和那些被千刀万剐的人临死时所发出的痛苦喊叫声一样,还想是那些被活生生烧死的人所发出的苦闷哀嚎。
“啊,好烦,好吵!什么东西……”
将军满头大汗地将那些“东西”割掉之后,大发雷霆地叫来了警卫兵。
“你们在干什么!”
“啊?”
“听到从我的大帐中传出异常的声音,就应该随即赶到,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
但是警卫兵们全都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地回答道:“请将军恕罪……我们一直都站在您的大帐之外,可是您说的那些奇怪的动静……”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听到。
将军一脸怒气地盯着这些警卫兵,拼命地克制内心的情绪波动,说道:“好了,你们退下吧。”
他没有时间和属下们说话,因为他的手再次感到了瘙痒。
不,这次不仅仅是手。
还有膝盖、侧腹、肩膀、屁股……全身各个部位都很痒。
部下全都离开了,只剩下将军一个人,他脱掉睡衣,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之下。他身上到处都长满了那个“东西”,其中甚至还有些已经从嫩芽中抽出了叶子。
将军发出了惨叫声,随即拿起手边的剃刀,将那些“东西”逐一剃掉。
于是不断地传来痛苦的声音……
床上的床单眼看着被染成了绿色,落在上面的无数嫩芽,不一会就变成了被埋葬在地下的人们的尸体,接着又好像融入了夜色,慢慢消失不见。
将军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睡觉了。
无论他剃掉多少,一到夜晚那个“东西”都会大量涌现出来。涂药也毫无效果,虽然吃了各种解毒的药丸,但还是不行。
将军并没有对属下提起这件事。
“杀戮将军的身上好像长出了不明的生物。”——这种传言一旦流传开来。无异于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说不定还会有人趁自己不备之际,耍一些阴谋手段来夺权篡位。
杀戮将军正因为胆小才被称为杀戮将军,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是一名孤独的将军。
这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讲。
将军每到夜晚就要开始孤独的战斗。
不,准确地说,这不能称为“战斗”。因为生长在将军身体上的“东西”仅仅是生长而已,不会做任何抵抗,一旦遇到剃刀的刀刃它们只会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被割掉。将军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一场孤独的“杀戮”。
又过了几晚。
那种“东西”的生长态势丝毫不减,它们只是生长在剃刀能够割到的地方,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正因为刀刃能够触及,将军才必须将它们割掉。正因为可以一个人进行“杀戮”,将军才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孤独的“杀戮”在继续着。
不眠的夜晚也在继续着。
这种折磨让将军变得异常消瘦。
这是为什么呢……
将军自问道。
我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呢?
现在是乱世,这里是战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将敌人杀光。为了免却后顾之忧,无论是手持武器的人还是手无寸铁的人,一定要全都杀掉。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将军愧恼道。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自己该做的事……
今晚,那些“东西”还是会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涌现。
今晚,将军仍然要用剃刀将它们一一割掉。
今晚,还会响起无数痛苦的呻吟。
今晚,还会出现无数的尸体。
鸟儿啼叫,宣告黎明的到来。
今晚,将军依然彻夜未眠。
原本在战场上得到磨练的身体,却眼看着迅速衰弱。不,比起这些,他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极为不稳定。
将军现在即便是在白天也躺在卧榻上。
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过去的杀戮场面都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
同时,他还会想起那个本领高强却态度傲慢的佣兵所说的话。
所谓憎恨,并不会随着人的丧命而消失……
比如这片大地、空中的白云、迎面吹拂的微风,这些东西之中都带有憎恨……
他想要再见一次那个男人。
想要问问他:“我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
也许那个沉默的男人什么都不会说吧,即便如此,还是想见到那个叫凯姆的人,那个佣兵。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和平常一样,将军的身上又开始长出了那个“东西”。
将军用像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抓起剃刀,却连挥舞剃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后背也开始发痒。
那些“东西”终于开始在剃刀触及不到的地方发芽。
将军躺在床榻上,手中的剃刀一下子掉在地上。
够了。
怎样都好……
那个“东西”慢慢地生长。
眼看着覆盖住将军的身体。
然后……
他的后背突然裂开。
一株特别大的嫩芽从体内生长出来。
在黎明到来之前,那颗嫩芽已经长得足够高大;在鸟儿啼叫之前,竟然绽放出花朵。
颜色如同夕阳一般的花朵。
从那以后又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岁月。
再次到访古战场的凯姆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花园,与周围的花有着明显的不同的颜色和形状的花,在那里肆意地绽放着。
在花园的旁边还立有一块碑,只见上面写着:
“曾经有一名将军逝于此地,绰号杀戮将军。某夜,将军急逝。其实体旁草木丛生,鲜花绽放。正是将军焚烧村落之特产——黄昏花。此花自古传承,可寄宿在遭怨恨者体内,吸收其肉体精华以繁育花朵。”
如同夕阳般绚烂的花朵正在随风轻摆。
凯姆看了看这些带有憎恨的花朵,随即沉默着离开了。
在花园之中,还有一具早已生锈的甲胄。
可是却没有被人发现……
挽歌之岛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那个早已覆灭的小小岛国,有个奇妙的风俗习惯。
他们会用歌声来吊唁死者。
也就是——挽歌。
从死者临终时的葬礼开始,一直到在墓地下葬,其间歌声从不间断。
有时是为了安抚遗孀的悲伤,有时是为了追思故人的遗德,或者是为了安息死者的灵魂,颂扬他终其天年,偶尔还为了述说对死者撒手人寰的愤怒——所以才会唱起挽歌。
实际上所谓的挽歌并没有固定的旋律,也没有明确的歌词,很多情况下人们好像都是省略歌词,轻声吟唱。
“因为在文献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只有那些民间口头传承的东西。”考古学家从甲板上一边眺望海岛一边叹息着说。
生活在那个国家的人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可以将自己生存的痕迹和证据保留下来的方法。
“哪怕是通过询问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展开调查也好……可惜,他们都被杀光了。”
参加调查团的这名考古学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她的国家毁灭了那个岛国。这是发生在她七代前的祖先还是个年轻人时的事情。
“虽然我并不想说自己祖国的坏话……”她以此作为自己的开场白,“不过我觉得此前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做到这种程度。”
她的这番话并没有夸张。
对于她那拥有压倒性军事力量的祖国来说,压制这个小小的岛国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作为选择用武力来征服周边诸国的国家,其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那个岛国,而是周围的邻国,换句话说,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是杀一儆百。
这个小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化为了焦土。
从孩子到老人,全都被残忍屠杀。
“但是,很不可思议哦。在我的国家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当时的记载。”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一定是不想将如此残忍的事情传承给自己的子孙们吧……”
这时,同在甲板上的年长一些的学者们故意干咳了一声,女考古学家连忙捂住嘴巴。
“对不起,因为你和我年纪相仿,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些陈年往事说出来了,让你为难了。”
“……没有。”
“都是些学术上的东西,像你这样的船员听起来是不是会觉得十分无聊啊?”
凯姆沉默着,轻轻摇了摇头。
船速很快,甲板上稍微有些不稳。随着靠近岛屿,船已经驶进了地形比较复杂的海域,这是最考验水手技术的时候。
甲板长在招呼凯姆。
“啊,对不起,光顾着聊天,打扰你工作了……”
女考古学家虽然忙不迭地跟凯姆道歉,不过也许是喜欢说话的性格使然,她又小声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无论什么事。”
见凯姆停下了脚步,女考古学家朝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人在偷听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第一次给调查团作向导吗?”
“是的……”
“也是第一次前往那座小岛?”
“……没错。”
“那么,也许你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个很可怕的传言。说一旦上岛,就会有人被恶灵附身。之前有学者在调查中突然生病,回国后不久就发了疯……听说还有人选择自杀。”
“这是很久之前的传闻了。”
“是啊,因为这个调查也中断了五十年。此前每当有调查团上岛,肯定会有一两个人中招……因此这项调查被暂停了。所以我有些害怕。”
说着她打了个冷战,“如果有能够保佑人平安归来的办法,能不能告诉我啊?”
凯姆重新看了看她。
仿佛他的目光并不是在看女考古学家的外表,而是在探寻她的灵魂似的。
“不会有事的。”
“是吗?”
“嗯……大概,你不会有事的。”接着又对满脸惊讶表情的对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听到歌声,请和他们一起吟唱。”
“哎?”虽然女考古学家的表情变得更加惊讶,不过凯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快点!”在甲板长的怒吼声中,凯姆朝着工作岗位走去。
可是,在刚才的对话中他说了个谎。
他并非第一次上岛,而是去过无数次。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这个岛上的挽歌正如考古学家所言,并没有固定的旋律和歌词。所有的一切都是即兴演唱,而且同一首挽歌不会被反复咏唱两次。
如果死了一百个人,那么就会有一百首挽歌。
前来凭吊的人并不会在互相示意下唱起同一首歌。最开始每个人都会向死者寄托自己的哀思,零零散散地唱起,然后不一会儿——虽然没有人指挥,可这些不同的挽歌还是会逐渐汇集成同一个曲调。
在这种没有文字的海岛文化中,当然也没有乐谱,没有伴奏乐器。人们悼念故人的离去,将对死者能够平安前往黄泉的祈祷变成声音,也就成为了挽歌。
当这个海岛处于和平年代时——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凯姆作为一名旅客曾经到访过那里。
那时是刚好碰上某个村子的长老去世,整整三天,岛上彻夜回荡着挽歌。歌声是那么纯净清澈,如流水般在夜空中流淌,对于背负着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为自己献上挽歌命运的凯姆来说,这歌声犹如洗涤心灵的清泉,让他深深的沉醉于其中。
就是那样的一个岛,后来被人夷为平地。
人们四散奔逃,接连被杀。
那是极端残忍的虐杀。
那种在女考古学家这一代甚至都没有听说的,应该被称为虐杀的杀戮,凯姆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虽然拥有一晚就可以压制整个海岛的军事力量,可是她的国家却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慢慢地将岛上的民众逼得走投无路。
这个海岛终日被挽歌所笼罩。
最开始时,生者的数量要比死者多,所以挽歌的歌声十分洪亮,甚至要撼动整个海岛。
但是,过了几天之后,死者的数量逐渐增多,生者强忍着眼泪所唱出的歌声也日渐变得微弱。
接着——
战争迎来了最终的局面。
被追至海岛北侧的岛民,钻进了巨大的洞窟。
他们对于死已经有了觉悟。
之后这些人只是祈祷能够死得稍微安详一些。
可是,他们这一卑微的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
女考古学家的军队使出了极其残虐的手段,他们全副武装冲进洞内,然后每天从洞里拉出一个岛上的居民,将其残忍杀害。
今天一个老人被杀。
明天一个年轻人被杀。
后天一个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死于乱棍之下,第二天那个被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的孩子被杀。
岛上回荡着挽歌不停地回荡着。
从洞窟深处传出的挽歌,逐渐铭刻在那些不停杀戮的士兵们的耳朵里,那些心存善良的士兵们一个个地倒下,或者变得精神分裂,最后只能离开战场。
歌声,就是那些不懂战斗的岛民们最后的武器。
虽然他们都生活在饥饿、干渴,以及恐怖的折磨中,可是歌声却未曾停止过。
部队的指挥官命令手下将洞窟的出口封闭住,他认为如果将这些人都活埋了,歌声也就会停下来。
可是,微弱的歌声还在继续。
持续了好多天、好多天……
无论是雨天、晴天,还是白昼、黑夜,歌声永远都飘荡在空气中。
那歌声已经超越了献给某一个死者的挽歌,而是成为融入了生长在这个岛上的所有生命发自内心的悲伤之歌。
当整个雨季结束之后,最后一丝歌声也消失了。
军队撤出了这个岛。
作战记录上显示,这个岛上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没有任何人搬到这个海岛来居住。
时隔五十年的调查仍然遇到了麻烦,学者们逐个地倒下。
每天都有病人被送到停在海上的船里。
每个被动回来的学者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这种状况与之前那次一模一样。
凯姆明白。
海岛上吹着的海风,听起来像歌声。
森林中树枝摇晃的声音,听起来像歌声。
小鸟的啼鸣,听起来像歌声。
小河的潺潺水声,听起来像歌声。
走过堆积在地上的枯叶所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歌声。
海潮拍岸的水声听起来像歌声。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拼尽生命唱出的对这个海岛的挽歌,至今仍在岛上的这些地方传唱着。
“不要……不要继续了……”
学者们捂着耳朵,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不知道,那都是我们的祖先做的……”
这些学者恐怕在不间断的挽歌中,听到了愤怒和哀伤吧。
的确他们并不是坏人。
但是他们对于曾经在这个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无知——有时会变成深重的罪孽。
只要注意聆听就可以了。
凯姆就是这么做的。
岛上的挽歌,并不仅仅带有憎恨,也并非只是想要折磨无辜的年轻一代。
只要注意聆听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就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让你了解……
让你了解这个岛在遥远的过去所发生的真实的事情……
岛就是这样说的。
调查比预期提前结束。
调查团中的大部分团员都由于感到不舒服返回船上,病情严重的人甚至先行回国,继续进行调查已经不太可能。
她——那个在来时路上与凯姆说话的年轻女学者,是坚持调查到最后的几个人中的一员。
“多亏了你。”
走在舳扳上的她刚一看到站在甲板上的凯姆,便朝这边跑过来。
她变得有些消瘦,比起身体,其心理应该更加疲惫。
可是她的目光中却闪耀着坚强的意志。
“你听到歌声了吗?”凯姆问道。
女学者点了点头,随后回头遥望着远处的海岛说道:“真是一首哀伤的歌啊,十分哀伤……”
她果然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哀伤的人。
“你也一起唱了吗?”
“是的,虽然你之前提醒过,不过很自然地我就跟着一起哼唱起来。”
凯姆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拥有如此内心的人。
“我想在回国之后,继续对那场战争展开深入的调查,因为我的心告诉我必须要调查清楚。”
“……我认为这很好。”
“也许到最后我会解开对祖国不利的事实……可是,我认为绝对有必要让大家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船行驶在外海上。
一只白色的海鸟从岛上起飞,就像是为这艘船送行一样。
在蓝天中画出一道美丽弧线的海鸟发出了尖厉的鸣叫。
那不是挽歌,而是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包含着宽恕和喜悦的歌。
说谎的少女
少女是被市场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
在市场里开店的成年人们,都十分明显地表露出对未满十岁,脸上还留有稚气的少女的厌恶。
理由很简单——少女经常说谎。
“大叔,大叔,你们家被小偷给偷了。”“大婶,不好了!你店里的东西都从货架上掉下来了!”“喂,各位,你们听到那个旅客说的话了吗?山贼要来打劫这个市场啦……”
虽然都是些靠不住的谎言,可是被她不厌其烦地重复,最终大家都开始感到厌烦,也越来越生气。
“你也要小心点。”蔬菜店的老板娘对凯姆说,“因为现在市场里的人都不再相信她了,所以她开始将目标转移到新面孔上。像你这样的人,没准就会成为冤大头。”
也许的确如老板娘所说的那样。
凯姆是几天前刚刚来到这个小城的陌生人,从今天开始在市场里工作。
“那个孩子的父母在干什么?”凯姆一边将蔬菜从车上卸下,一边问。
蔬菜店的老板娘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后摇着头说:“那个……都已经不在了。”
“去世了吗?”
“她妈妈在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之前还是个连感冒都很少患上的健康人,有一天突然就病倒了,然后就去世了。”
“……那孩子的父亲呢?”
老板娘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出门打工赚钱去了。”
少女的父母原本在市场里经营着一家杂货店,贩售一些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打理。
母亲去世之后,店里的生意就在一直下滑,最后只能转让给别人。父亲为了还清债务,只能背井离乡,前往首都那种大城市去谋求赚钱的工作。
虽然他临走时说半年左右就回来,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时常给朋友——裁缝店的老板写封信什么的,但是现在已经半年多没有音信了。
“那个小孩就独自等着父亲回来,其实也真够可怜的……”
少女现在住在市场里的人们共同使用的仓库里。
“市场里的人们都说要照顾这个孩子,在她的父亲回来之前,大家会像父母一样呵护她。”
“原来如此。”凯姆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眼前这个充满人情味的稍微有些胖的老板娘,生活在这个市场里的人们虽然不富裕,却都很善良。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轻易雇用凯姆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呢。
“但是……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大家就全都厌烦了。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明明是一个正直而乖巧的女孩,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乖戾,一点也不可爱了。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很可怜,所以轮流拿东西给她吃,也会把一些穿旧的衣服分给她。但是她总是对我们说谎,大家就都受不了了,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许是因为寂寞吧……”凯姆说道。
听了他的话,老板娘耸了耸肩,“好了,干活干活,可别偷懒啊。”
说完,又回到店里面去了。
凯姆正在店外将从车上卸下的蔬菜逐一分类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哥哥,你是新来的吗?”
正是那个爱说谎的少女。
“是啊……”
“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没错。”
“你是这家店的住宿佣工吗?”
“只不过暂时住在这里而已。”
“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老板娘的话真是马上就应验了。凯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回应道:“什么事?”
“其实,这个市场里有幽灵出没。因为市场里的人怕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都选择了沉默,但真的有幽灵哦,我经常能看到。”
“是吗?”凯姆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他并不打算戳穿对方的谎言,反而想要跟这个小姑娘聊聊。在他无止境的生命旅程中,曾见过无数失去父母的或者被父母抛弃的孩子。那种被独自抛弃在广阔世界中的孩子们内心所感受到的悲伤与寂寞,对在永恒时间的长河中不停彷徨的凯姆来说是极为熟悉的。
“所谓的幽灵……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女的,那个……我知道她的真面目。”
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由于无法忘记她那因患上流行疾病而去世的女儿,所以这个母亲也想要追随女儿的脚步,于是选择了自杀。就这样,她的灵魂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市场,四处寻找女儿的身影。
“好像很可怜哦。为了见到自己的女儿,所以选择了自杀,可是即使在另一个世界她们也没能相见。因此才会四处寻找,而且还会一边找一边不停地呼唤‘你在哪?快点和妈妈一起前往另一个世界吧’……”
少女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
“很可怜吧?”说到这,她的眼角甚至还浮现出泪光。
也正是因为这样,凯姆才断定这些都是谎言。
就算蔬菜店的老板娘没有事先提醒他,只要知道少女的身世,就能判断出她这是在撒谎。
“为什么她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呢?”
凯姆一边将熟透的葡萄小心的收进木箱里,一边问。
“哎?”
少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既不在另一个世界,又没在这个世界彷徨……那么那个死去的女儿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凯姆并不想追问少女。
只是将这个悲伤的故事当成一个谎言,会比较有趣而已。母亲去世,接着又被父亲抛弃的少女内心的孤独,并不是一个无聊的谎言,她只不过必须用谎言来发泄罢了。
但是,少女却十分冷静地笑了笑,接着说:“你这么一说,还的确是这样。对啊,那个孩子去哪了呢?”
就在这里吧——瞬间,凯姆想要指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不过少女带着笑容接着说:“但是,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出这个问题,大哥哥,你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哦。”
“……是吗?”
“嗯,的确不一样。”
用力点头的少女笑得更加灿烂,“我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啊。”
凯姆也沉默着还以微笑。
这时,少女看到老板娘正要从店里走出来,于是急忙离开了。
当即将转过前面的街角时,她还回过头来对凯姆挥了挥手。在这个言行极其成熟的少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与其年龄相仿的幼稚表情。
从那天之后,少女每天都会趁蔬菜店老板娘不注意时,偷偷地来见凯姆。
当然,每次都是说谎。
“昨晚啊,我和妈妈两个人做了些饼干。虽然我想送给大哥哥一些,不过由于太好吃了,所以全都被我吃光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山贼们抓走,但是爸爸赶去救我,还把山贼们打得落荒而逃,于是我才平安无事。”“我的家?山脚下那幢白色的大房子就是我家。大哥哥,你可能是外人还不知道吧,我家的房子是整个城里面最大的哦。”“大哥哥没有家人吗?只有你一个人?真可怜啊,如果能将我的幸福分给你一点就好了……”
都是些悲伤的谎言。
都是绝不能对市场里那些了解自己的身世以及现在生活状态的人们所说的,悲伤而又寂寞的谎言……
每次讲完,少女都会把手指放在嘴巴前面小声地说:“这些事情,绝对要向蔬菜店的老板娘保密哦。”
当然,凯姆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每当老板娘和其他人说起少女的坏话时,凯姆总是会默默地离开。
谎言和坏话,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都不会因为有人说就会成立。而是因为有人倾听、帮腔,甚至是附和,谎言才能成为谎言,坏话也才能成为坏话。
其真正的含义就是,孤独的人是不会说任何人的坏话的。
谎言也是一样。
少女正因为有了可以撒谎的对象,才没有陷入真正的孤独深渊当中。为了守护住这份小小的——而又可悲的幸福,凯姆才会沉默地成为少女的倾诉对象。
某一天。
像往常一样来到蔬菜店门前的少女,不光防备着蔬菜店的老板娘,还时刻注意着周围商店的动静,小心地和凯姆说道:“喂,大哥哥……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吗?”
凯姆一边将蔬菜和水果从车上卸下,一边回答:“不,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如果你攒够了钱,就会离开这里吗?”
“大概吧……”
“还没存够钱吗?”
凯姆转过头看着少女,苦笑着说:“只有一点而已。”
他也撒了个小谎,其实他用来旅行的费用还有不少,并不是因为缺钱才来这里打工的。
只是因为还没有确定下一个目的地,才会留在这里。没有目的的旅行,同时也是没有终点的旅行。
人生必须要有梦想和目的——这时贤者们说的。能够完成的梦想和能够达成的目标,人类有限的生命中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才会闪耀出光芒。那样的话,对于拥有无限生命的人来说,又该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和目标活下去呢?
这并不是一场匆匆忙忙的旅程,不,应该说是无法匆匆忙忙就完成的旅程。也许,这些没有目的地的漂泊生活,甚至都不能被称为“旅程”。
“如果是我,只要存够两、三天的旅费就会离开这个市场。”
听她这么一说,凯姆只能沉默着苦笑。
如果对她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的”,不知道少女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正是为了成为听你撒谎的听众,我现在才发现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当这句无法说出口的话浮现在内心深处时,少女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喂,大哥哥,如果你想快点离开这里,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偷偷溜进裁缝店,偷一些钱。在店里面的架子上有一个小壶,那里面放有很多钱。”
“……你是让我去偷东西?”
“没错。”
她随即一脸认真的表情盯着凯姆,说道:“如果裁缝店被小偷光顾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少女说放进壶里的钱都是些不义之财。
“在我的朋友里,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的妈妈去世了,父亲也到首都去打工赚钱了,所以只有女孩子一个人留在这里。父亲原本在半年前就应该回来接那个孩子,可是现在却失去了音信。”
这又是一个悲伤的谎言。
凯姆冷静地问道:“这件事和裁缝店的老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着很深的联系,那个,实际上那个女孩的父亲一直都有寄钱回来,说是为了让留在镇上的女儿能过的幸福一些。还曾经写过几封信,说是在首都找到了工作,希望女儿能快点去和他团聚。因为工作太忙而不能亲自来接她,所以让她自己去那边,甚至还寄来了差旅费。但是那些信和钱,全都没有送到那个女孩的手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在凯姆回答之前,少女就抢先说道:“她爸爸不应该将信件和那些钱寄给裁缝店的老板。那个人将钱全都私吞了。”
凯姆悄悄地移开了目光。
少女为了圆一个悲伤的谎言,又撒了一个更大的——而且十分伤人的谎。
这比任何事都要悲哀。
不过,少女又补充道:“裁缝店后门的锁头已经坏掉了。”
说完,没等凯姆回答,就快步跑开了。
“大婶!不好了!”
少女在第二天早上,跑进蔬菜店。
不是对凯姆,而是直接对老板娘说:“昨天晚上,裁缝店被偷了!”
她说是在深夜的市场里,看到几个小偷悄悄地溜进了蔬菜店旁边的裁缝店。
“是啊,是啊,真是糟糕啊!”老板娘苦笑着回应道。
“是真的!大婶,我真的看到了!”
“我说……孩子,虽然之前一直都在忍受着你的谎言,但是我现在已经受够了。我觉得像你这样说谎的孩子,即便是长大了也会成为小偷或者骗子,总之是不堪设想。我现在要开门做生意,所以你赶紧去别的地方玩吧!”
正在这时。
从外面的街上传来了“快来人啊!”的叫喊声,裁缝店的老板大惊失色地在街上喊着。
“有、有小偷!钱、钱、钱……我的钱被偷了!”
少女一溜烟地消失了。
这件事在市场里引起了骚动。
少女这次并没有撒谎,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
可是,已经习惯了少女撒谎的人们的视线却发现了另一种谎言的可能性。
“喂,我说,所谓的小偷不会就是那个孩子吧?”
不知道是谁提出的这个假设,一下子就在人们之中流传开来。
“我也这么觉得。”“这一定是她的自导自演。”“如果是她的话,还真是有可能啊。”
“喂,我们去把她找来。虽然稍微有些粗鲁,不过只有问问她了。”
众人都没有异议。
几个人朝着仓库跑去,其他人就负责在市场里搜索。
“到处都没有啊!”“仓库里也没有!”“她一定是拿着钱跑了!”
回来的人们众说纷纭。
这时,凯姆终于明白了。
一直都在说谎的小女孩,最后终于说了一次真话。
“应该还没有跑远!”“对,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那个死小孩,这次一定要让她好看!”
群情愤怒的男人和女人们,纷纷说道:“对,让她好看!竟让辜负我们的一片好意,不可饶恕!”
凯姆挡在那几个想要追赶少女的男人面前。
“走开!别挡路!”
虽然是十几个杀气腾腾的男人,不过如果凯姆真想动手,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他们全部打倒。
但是凯姆只是轻轻地将一个装有金子的口袋扔在众人面前。
“被盗的那些钱,都在这里。”
“啊?”
“不好意思,钱……是我偷的。”
众人困惑的声音随即变成了怒吼。
凯姆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做任何抵抗,说道:“随你们处置,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蔬菜店的老板娘穿过人群,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需要钱,仅此而已。”
“你是想袒护那个小姑娘吧……”
女人的直觉果然很敏锐。
凯姆苦笑着,面向裁缝店的老板说:“钱都放在架子上的小壶里吧?”
老板用力地点头说:“果然是这个家伙!我的确是把钱放在了壶里!所以这个家伙的确是犯人!”
“……放在里面的,不光是钱吧?”
“嗯?”
“还应该有信,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所寄来的信!”
“你说……说谎!别开玩笑了!”
“但是,的确有啊。”
“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有!信已经全都被我给扔……”
老板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可是,已经晚了。
蔬菜店的老板娘盯着裁缝店的老板问道:“等一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没有,没什么……”
“你给我好好地解释清楚!”
众人之前还聚集在凯姆身上的目光,一下子都转移到裁缝店老板的脸上。
过了几天,从少女那里寄来了一封信。
收信人一栏上写着“蔬菜店的老板娘和二楼的大哥哥”。
信里面写着她平安到达首都,并且已经和父亲团聚。
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
在比这个城镇大好几倍的首都,甚至连父亲的住址和工作单位都不知道,根本不会那么简单就找得到吧。
不过……
信上写着一句话——“我现在,很幸福。”
凯姆决定相信这句话。
人类是唯一会撒谎的生物。
为了陷害别人而说谎,为了给自己谋取利益而撒谎,还有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悲伤和寂寞吞噬而撒谎……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谎言,那么很多纷争和误解都会消失吧。
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混杂着谎言和真相,人们才能学会“信任”这件事吧。
凯姆读完这封信,转过头看着老板娘。
一直在读着少女给自己的那封信的老板娘,刚意识到凯姆的视线,便好像很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
“这孩子可真是的,还写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蔬菜店老板娘和市场里的各位对我的恩情’……真是的,到最后还是要撒谎。唉,这孩子……”
老板娘苦笑着说。
柯特大婶的面包
这个村子已经无法避免地将要成为战场。
已经翻过北面山坡的帝国军队,此时早已在村子的周边安营扎寨。
这个国家的军队也为了迎击敌人,陆续朝这个村子调遣。
大战一触即发……
周围被群山环绕的这个小村庄,在战略上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历来都是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国家的目的就是绝对不能让敌军占领这里,而敌军则将这里看作是为了获取整场战争的胜利而不可或缺的地区。经历了漫长鏖战的战争,就将在这一战中决定最终的胜负。
也就是说——双方只能一战。
这个过于单纯明快,而且无从替换的结论,即将把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变成战场。
军队已经对村民们发出了撤退的命令,在战斗中,除了士兵之外的人只会成为碍手碍脚的累赘。
“那些家伙们应该会在深秋之前打起来吧。”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顺利的话甚至不用半个月就能发动进攻。”
“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吗?被牵连到就惨了,我们会毫无悬念地变成炮灰。”
“算了,那些家当什么的就不要带了。尽量减轻负重,跑得越远越好。”
“历代祖先们所守护的这片土地和家园,一旦开战就会化为焦土。”
“没办法啊,我们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都要忍耐。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再回来就行了。”
“总之,现在快逃命吧。”
“是啊,只有跑了。”
“只有生命是必须守护住的。除此之外的东西,还是不要过多奢望。”
“可恶,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种事情。”
村里的居民们在找到自己容身之处后,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当森林中的树木都染成红色的时候,村子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剩下的只有那些没有家人,也没有容身之所的孤独老人们。
后来,军队在与村子相隔几座山的地方修建了一个简陋的避难所,于是这些贫困的老人们全都翻山越岭地朝着那边进发了。
最后留在村子里的,只有柯特大婶一个人了。
凯姆第一次见到柯特大婶,是他作为一名佣兵和驻守村子的部队汇合不久之后的事情。
当部队在村子周围巡视时,发现一名妇女正在田里干农活,那个就是柯特大婶。
“喂!大婶,适可而止吧!”士兵们怒吼道,“快点逃走吧,待在这里可性命难保啊!再过两、三天,战争就要开始了!都跟你说多少遍了,快点去避难所!”
无论这些人怎么喊,大婶却仍然弯腰忙着手里的农活。
好像她并不是在收获什么。
如果说是好不容易种下的作物,想要在现在忙着收获,倒还可以理解。可是柯特大婶现在正在耕田,就好像早已忘记了战争迫在眉睫这件事。
“到底是聋了,还是精神不正常啊,那位大婶……”
队长厌烦地咂咂嘴,对凯姆说:“喂,新来的。去做点什么,就算是把她捆上绳子扔到避难所也好,不然放任着不管,早晚得成为咱们的累赘。”
极其傲慢无理的态度。率领军队的指挥官在面对战争即将打响之际,假如是个胆小鬼,那么态度就会变得十分蛮横与傲慢,因为他想掩盖住自己的焦躁和胆怯。
凯姆沉默着朝农田走去,虽然那些士兵们在后面喊:“我们先回去了。”但凯姆并没有回头。
这场围绕着这个小村子所展开的攻防战,应该不会花太长的时间,但是战况一定会极其惨烈。
因此,这个时候还在干农活什么的,完全是徒劳。无论如何精耕细作,无论投入多少汗水,农田最后一定会被士兵们脚上的靴子所践踏。来年的收成自不必说,就连这里想要恢复成之前那个宁静的村庄,都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
凯姆刚一走进农田,柯特大婶就头也不抬地说:“别来妨碍我干活。”
她的语气和表情十分凝重,也许在和平时期,大婶顽固倔强的个性就是远近闻名的吧。
“你不打算逃走吗?”凯姆问。
柯特大婶不情愿地回答:“逃走之后又能怎样?”
“有一个避难所……”
柯特大婶冷冷地哼笑一声,“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
“那么你也许不知道避难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可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啊,当兵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柯特大婶默默地伸出手,指着位于村子西侧,如同一座屏风般的险峻山峦。
“避难所是在那里吧?”
“不对,要越过那座山之后,再翻过一座山。上了年纪的人根本走不到那里。说是在那里修建了一个避难所,可是能够到达那里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所以,像我这样的老太婆还是不要妄想了。”
说完,柯特大婶不再理会凯姆,而是低头继续自己手边的工作,并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国家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如此……”
明显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
但是,比起愤怒,还有更加深刻的悲伤。
“你不是正在巡逻中吗,快点回去吧。”
“不,可是……”
“如果你想让我前往避难所,那你就是在浪费力气。我不会取得,哪也不去。因为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村子。”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
“我知道。”
“那么……”
“但是,那又怎样?”
面对对方的反问,凯姆再次无言以对。
柯特大婶看着他,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说:“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在当兵的人里算是稀有品种了。”
接着,她的表情变得稍有些和蔼,一开始的强硬态度也消失了,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一旦变成战场,就会有人牺牲,很多人都会牺牲。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当兵的……对我来说也有必须要做的工作啊。如果就这样把工作弃之不顾,只顾着逃命,这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那么,终归都要死,你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可以吗?”
凯姆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柯特大婶所说的那句话——“终归都要死”,这是一句凯姆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话,所以他只好选择沉默。
“那么,现在没事了吧。你快点走吧,我这还要接着忙活呢。”
“……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不了解农活。”
柯特大婶笑着说:“看来当兵的都是一个样,只知道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对于这些养家糊口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句话中依然带着悲哀。
不过即便如此,但她对凯姆似乎多少有些亲近感,大婶接着说:“我这是在播种啊。”
小麦的种子——
在秋天播下的种子,跨过整个冬季所长出来的麦穗就会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茁壮成长,并会在夏天将整块农田染成金黄色。
“每年当北侧的山峰顶端变成白色时,我都会这么做,所以今年也不能例外。”
在被军队践踏过的农田中,这些种子会生长出来吗,凯姆也不知道,不过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柯特大婶却对那种不安的可能只字未提,还在不停地将田里的土地翻开,播下种子。
因为之前一直都这样做,所以今年也是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婶就是这么告诉凯姆的,她播种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急躁与不耐烦。
可能是受到她的影响,凯姆也用平静的口吻问道:“万一,小麦没有生长出来怎么办?”
大婶回过头,毫不犹豫地笑着说:“那么,就明年继续努力啊。如果明年不行,那就等到后年,还不行的话就再等一年……只要不停地播种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如果不播种,就不会有任何收获,对吗?”
“是的。”
“无论是否爆发战争,我都会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接着,大婶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如果不这样的话,就连吃饭都会觉得没有味道。”
说完这句话,大婶脸上的皱纹都好像绽开了一样。
“那个……大婶,你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凯姆说道,这是他一直在寻找答案的问题。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的事情,又到底是什么呢?
一直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正因为不知道答案,凯姆才会一直彷徨在无尽的生命旅途中。
柯特大婶好像有些害羞似的说:“你的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不知道。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将收获的麦子碾碎,在秋天烤制出面包。用当年收获的小麦所制作出的第一个面包,可是极其美味的。我家的孙子每年都盼望着那个面包。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今年也不能偷懒啊。”
“……我明白了。”
“你这个当兵的到底明白什么?”大婶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她的表情再次变得僵硬起来,而且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那个大婶最讨厌军队了。”刚一回到营帐,几经在这个村子驻扎了半年的士兵告诉凯姆。
“难道是因为我们扰乱了村子的生活吗?”
“有一部分原因……不过那个大婶的憎恨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柯特大婶的家人都是在历次战争中去世的,她的丈夫死于四十年前的一场战争,在二十年前的某场战争中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而现在——听说儿子所遗留下的孙子也被送往前线。
“参加了哪里的部队?”凯姆问。
那名士兵耸了耸肩,说出一个战况最激烈的地方。
“还真是不幸啊……竟然被丢在那么可怕的前线,换作我的话,就算是会被处以极刑也要临阵脱逃啊。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吧……不,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如果孙子也战死,柯特大婶就变成孑然一身了,连品尝她亲手做的面包的人都没有。
“在她那个年纪,身边又没有人陪伴的话,真的很痛苦啊。我一看到那个大婶,就会想起远在故乡的母亲。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也不想让家乡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凯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凯姆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点头的资格。
三日后——
战斗终于打响了,敌军的攻击比预想中的还要激烈,这边也只能用全部战斗力死守这个村庄。
凯姆孤身一人,脱离了部队。
他朝着柯特大婶的家走去。
大婶应该会像往常一样去田里干活吧。
她好像根本不惧怕战争。有着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不会被外界的事物所吸引的人,可以说这种人的内心十分强大。
凯姆承认这一点。
甚至比永生还要强大,凯姆深深地体会到了所谓只有一次的短暂生命的强大。
也正因为如此——
凯姆刚站在科特大婶的面前,便紧紧抱起她矮小的身体,强行将其带回家中。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你快放手!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我知道!”
“那么就快点放我下来!”
“我不想让你死。”
凯姆看着怀中的柯特大婶,接着说:“我想要让你在明年秋天,也能用刚刚收获的小麦烤制出美味的面包。”
说完,凯姆不再理会不停挣扎的大婶,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只要还有能品尝你亲手做的面包的人,我就希望你每年都能烤制面包。”
大婶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的确……你和其他当兵的不一样。”
说完,大婶笑了。
这场战斗持续了好几天。
傲慢而胆小的队长战死了。
给凯姆讲述柯特大婶故事的士兵也死了。
无数的战友都死了,无数的敌人也死了。
村子被战火烧毁,柯特大婶的小麦田也被践踏成一片荒芜。
顶住了敌军首轮攻击的凯姆等人,追赶着撤退的敌军朝北部前进。
之后,只留下了这座荒无人烟的村庄。
当季节从春天向夏天变换时,战争终于结束了。
虽然这个国家的军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过最终还是成功抵制了帝国的侵略。
村庄也在逐渐复兴。
正如柯特大婶说的那样,前往山那边的避难所的老人们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秋天到了——
凯姆再度到访这座村庄。
刚看到在小麦田中播种的大婶,他的心里就涌现出一股暖流。
柯特大婶今年也在播种小麦。
明年、后年也都是一样,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停下来。
柯特大婶一看见凯姆,就从农田里走了出来,这是相隔一年的重逢。又年老一岁的柯特大婶的身体,好像比去年更衰弱了一些。
“好久不见了,你还没有战死啊!”
“……你好像也很有精神嘛,大婶。”
“我后来听说了你在我家门前战斗的事情,为了不让敌人进到我家里,你一直是孤军奋战吧。”
凯姆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问道:“今年小麦的收成怎么样?”
“不行啊,农田一旦遭到践踏,就怎么弄都不行了。今年的小麦是历年来最差的一批了,麦穗一点都不饱满啊,一株只够烤制一个面包……”
大婶的语气出人意料的爽快,她看着凯姆问道:“要不要尝尝啊?”
“哎?”
“我是说面包,我现在就要烤面包了,你要不要尝尝?”
“不,但是……”
凯姆有些困惑,而柯特大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困惑。
所以她带着平静的微笑说:“死了,我家的孙子。通知是在夏天时送来的。我一直盼着他能回来,然后再给他烤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接着,大婶好像想要鼓励陷入沉默的凯姆,“所以,你就代替他品尝一下我亲手烤的面包吧。虽然今年的小麦并不好,可能会比往年的面包硬一些……不过,如果我的救命恩人能品尝我做的面包,我想孙子也会感到高兴吧。”
柯特大婶的家人,全都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这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人会每年都盼望着品尝大婶烤制的面包了。
可即便如此,柯特大婶还是说:“那么,你稍等一下。我这里马上就结束了。”
说完,就接着为在明年夏天能够收获小麦而播种。
因为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凯姆将嘴边的那句“我来帮你吧”咽了下去,而是静静地盯着大婶弯下的背影。
在秋天夕阳照耀下的大婶的背影,矮小得令人感到悲伤,也美得让人感到悲伤。
凯姆品尝到了刚刚出炉的面包。
用没有充分发育的小麦所烤制的面包,的确有些硬,而且干巴巴的。
但是,那是凯姆至今为止——以及此后无比漫长的人生中所吃到的东西中,最为好吃的面包了。
生命的等级
城里正在流行一场可怕的疾病。
突然之间就会发病。不知道这种病毒的构造是不是和遗传因子及荷尔蒙有关,总之患者都是男性。一旦患病就会发高烧,而且还伴有剧烈的头痛,接着就会死亡。
不过,有两件非常幸运的事。
其一,只要曾经发病过一次,就不必担心再次患病,因为身体中会出现免疫病毒的抗体。
其二,有一种极为有效的药物可以用来治疗这种疾病。以生长在高原上的植物作为主要成分的药丸可以用来预防,甚至对患病初期的治疗都有着极为显著的疗效。
如果是这样……那么人们都应该很安心了吧,根本不必为这种疾病而担心。
可是,上天总是喜欢用讽刺的命运来捉弄芸芸众生。
作为预防与初期治疗特效药原材料的高山植物,其数量极为稀少,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濒临灭绝。
也就是说——药物不足,根本无法分配给全体国民。
不能拯救所有的人。
但是,也有因得到药物而获救的人。
“你明白吗?这其中的含义……”保卫首都的士兵一边在市场中巡视,一边小声问道。
这个名为道库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稳重。
凯姆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一条条小巷说:“是有顺序的吧?”
“没错。”道库点了点头,“特效药的分配有一个优先顺序……我们每一个人都被打上了‘对国家非常重要的国民’与‘普通国民’这样的烙印。”
首都警卫兵的特效药分配排名非常靠前,仅仅因为他们是“对国家非常重要的国民”。
“的确如此,如果我们都病倒了,那么首都的秩序很快就会变得极其混乱。我们必须要以健康的身体来守卫首都。喂,凯姆,是这样吧?这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啊。”
“是啊。”
“最先服下药物的是皇室成员,其次是守卫皇室的卫兵们。再其次是政治家集团,然后是掌管这个国家经济命脉的财阀以及警察、消防的那些人,接着是医生,再接下来就是我们这些保卫首都的卫兵了……最后才会分配给那些普通的民众。”
道库停下来想了想,然后问道:“凯姆,你是怎么想的?国民……人被划分出了等级这件事,是好事吗?”
应该不是好事吧。凯姆在心里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
可是,考虑到实际情况……
“这也是无奈之举吧。”凯姆只能移开自己的目光,小声地回答。
“无奈之举吗……”道库好像有些不满地小声说,“是啊,真的是没办法啊。”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个市场里的人们已经知道关于疾病的事情了吧。”
道库点了点头:“是的,他们已经知道了。”
“被死亡的恐惧所驱使的人们,就算有一天发动暴乱也不奇怪。”
“的确如此。”
“正因为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四处巡视,才好不容易确保了和平。”
“是啊……我知道。”
“如果我们也病倒了,人们反而会处于危险之中。既然不能给全体国民分配特效药,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考虑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限度。”
“凯姆,你说得真好,可以说是一个满分的答案,真是太完美了。”
道库说的话里明显带着刺。
凯姆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对方话中的刺并不仅仅是针对自己的讽刺,其中还包含了无尽的哀伤。
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一边笑着一边从两人的面前跑过去,他们应该是从贫民窟跑来这里捡些烂菜叶的吧。
“喂,凯姆。”
道库指着远处孩子们的背影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
“那群孩子算是‘对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人’吗?”
凯姆无法回答,这是一个因为知道答案才只能选择沉默的问题。
道库用苦笑来应对凯姆的沉默,然后接着说:“凯姆,以你的理论来看,如果那些孩子因为患病而死去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比起那些孩子,我们这些警卫兵更有优先服药的资格。是这样吧,凯姆?你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是——这句话凯姆无法说出口。
再次接受了沉默的道库说:“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不过……人,无论是谁,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存在。那群孩子也是一样,对国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可能只是一些贫穷的、碍事的家伙。但是对孩子的父母来说,他们是无法替代的、无论怎样都想要守护住的生命。是这样吧?”
真是个诚恳的男人啊,凯姆在心里暗想。
说不定……作为一名士兵来说,这种诚恳是致命的。
从城中的某处传来了洪亮的钟声,这是对巡逻士兵们的紧急召集通知。
好像是药物终于被送来了。
“我们回去吧。”道库重新打起精神,用开朗的声音说,“我们的生命获得了拯救,更要全力保卫国家,应该为了能得到那些难得的药物而感到高兴。”
带着无尽哀伤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凯姆的心。
道库在第二天和盘托出了逃走的计划。
“凯姆,有件事我只想和你说。”两个人在市场巡逻时,道库说,“我知道逃跑会受到严惩,而且也根本没有成功逃跑的自信,如果被抓住就会上军事法庭,一定会判处死刑。”
也就是说他已经有所觉悟,也正因为如此,道库才会想要把逃走的理由告诉凯姆。
“我并不是背叛国家与军队,只是……一定要把这个送出去……”
说着,道库摊开手掌,昨天分配的那颗药丸赫然就在他的手上。
“你没有吃下去?!”凯姆惊讶地说。
道库笑了笑说:“是啊,我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
随即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紧紧地握住那颗药丸。
“你要将这颗药丸送出去吗?”
“是的……”道库伸出手,指着首都南边的那座山峰说,“我的故乡就在那座山脚下,我的妻子和孩子都生活在那里。我的儿子今年才五岁,他从出生时起就体弱多病……一旦染病,绝对撑不过去。”
“所以……你要让他吃下这颗药丸吗?”
“这样做不对吗?”
面对道库的目光,凯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总是温文尔雅的男子,现在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杀气。
“虽然我是一名守卫国家的军人,但首先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说得再透彻一些,我是一个人类。对于我来说为生命划分等级的尺度并不是对国家是否重要。我只不过是想拯救一条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的生命。”
那个人就是他的独生子。
道库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浮现在眼睛中的那些鲜红的血丝就是觉悟的证据。
“如果我现在走,那么在明天早上点名之前就能返回兵营。只要让我的儿子吃下这颗药丸,我马上就回来。所以,拜托了,在此之前一定不要出什么乱子。”
“你一旦被捕就会没命的……”
“我不管,为了挽救儿子的性命,我愿意做任何事情,甚至是去死!”
“万一你自己患病了又怎么办呢?”
“那就是我的命运!”道库笑了笑,“人类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至少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道库才会将这个计划告诉给凯姆。
“喂,凯姆,如果我被杀害或者病死了,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去我的故乡,告诉我的老婆和孩子——他们的丈夫和父亲并不是由于讨厌军队的生活才逃跑,而是为了守护比军队的命令更加重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的儿子的生命才逃走的……”
这才是他说出这件事情的真实目的。
面对微笑着的道库,凯姆什么都没有说。
他无法全盘接受道库所说的话,也并非是被对方的言论所说服,而是被一种超越理论的“生命”的力量——即便是在面对死亡的威胁,也想要守护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生命这种想法所压倒。“我会在市场巡逻的途中逃跑。拜托了凯姆,请你放过我,只要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就行。”
凯姆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些拥有有限生命的人们的心中,总有一些是有着无限生命的人所无法踏足的地方。
凯姆是这样认为的。
两个人终于来到市场的尽头。
“那么,不好意思了……”
道库混进人群之中,朝着市场的出口走去。
就在这时,从小巷里跑出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正是昨天从二人眼前跑过,住在贫民窟的少女。
她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还在哭泣。
这时,少女发现了凯姆和道库,于是朝着二人跑来,并大声喊着:“军人叔叔,救命啊!”
“……怎么了?”
道库问道,少女好像对周围的人群十分警戒,拉着两个人的手跑进了小巷里,说:“我哥哥患病了!正在发高烧,浑身都在发抖!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凯姆和道库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的父母呢?”凯姆问。
少女边哭边说:“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求求你,军人叔叔,救救我哥哥吧……请你们救救他吧……”
道库吞吞吐吐地说:“不,可是……”
他好像想要逃避,并求助似的看着凯姆。
凯姆蹲在少女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就在刚才……我们还在捡菜叶,他突然就倒下了……”
是刚刚发病,也就是说特效药还有效。
只是,药根本不会分配给贫民窟的孩子们。
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少女就能看出,她哥哥的身体状况也不会太好。病魔会轻易地占领营养不良的身体,并夺走他的生命。少女不会患病,但是即便不会受到病魔直接的侵袭,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少女又会受到谁的保护呢……她的命运迟早会变得和父母及哥哥一样吧。
“军人叔叔,求求你们了……请救救我哥哥吧……求求你们了……”
大颗泪珠划过少女的脸颊。
凯姆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将手伸进挂在剑柄上的小皮囊中。
但是,这时——
“不要担心。”道库对少女说道。
他微笑着伸出了手,那颗药丸就在他的手心上。
“让你哥哥吃下这颗药丸,现在还来得及。”
虽然少女开始时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不过听到道库说“快拿着”,才提心吊胆地把药丸拿在手中。
“快点回去吧。”道库面带微笑地说。
少女如同一只小兔子一样跑了。
“军人叔叔,谢谢你!”
她一边哭一边好像很高兴地用兴奋的声音道谢,随即便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这样真是太好了,凯姆。”道库耸了耸肩苦笑着说,“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背上逃兵的污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停了一会儿,他好像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样真好。”
说着还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应该会感到有些后悔。
万一故乡的儿子患病的话……这种后悔将会更加强烈。
不过道库却以轻松的口吻说:“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哭泣这种事的,我儿子应该会理解吧。”
他再次重重地点了下头。
“喂,道库……”
“我没事,你什么都不用说。”
道库打断了凯姆的话,眯着眼睛看了看少女离开的那条小巷,接着说:“生命是没有等级的,绝对没有!拯救眼前的生命,只有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明白。”
“虽说救了一个贫民窟的小鬼,可是却对国家没有任何好处,或许反而是让一个累赘活下来了也说不定。如果是救了一个那样的家伙,应该还存在着更应该被拯救的人吧……等我回到兵营,也许就会这样去想了。”
说到这里,道库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面对凯姆说:“但是呢……”
他的语气一转。
“但是,凯姆……我是这么想的,拯救眼前的生命应该是作为人类的本能而与生俱来的。为了国家、为了国民、为了儿子……这些事情也许都是出生之后才学到的顺序。我无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作为一名父亲都是不合格的……但即便如此,作为一个人类来说,我觉得自己做得很正确。”
道库说完,没等凯姆说话就接着往前走。
而凯姆笑了笑,用招呼朋友一起去酒馆时的声音轻轻喊道:“哟,道库。”
“嗯?”
“你的东西掉了。”
“啊?”
这时凯姆的手仍然插在那个挂在剑柄上的小皮囊中——刚在停在中途的动作接着做了下去。
他从里面掏出的东西是一枚小小的药丸。
“哦,喂,凯姆!那个是……”
凯姆并没有服下药丸。
对于绝对不会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凯姆而言,根本没有服下这个的必要。
当然,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道库。即便是说出来,他也不认为对方会平静地接受诸如自己拥有千年生命之类的事情。
“道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拼尽一切也想要守护的生命。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凯姆像刚才的道库那样伸出手,说:“我真的很羡慕你。”
“不,喂,凯姆……可是你怎么办……”
“我没有家人。”凯姆微笑着说道。
脸上带着掺杂有落寞和温暖笑容的道库,默默地接受了那颗药丸。
“喂,道库……我会暂时仰望天空。如果你想回到儿子身边的话,就趁现在吧。”
说着,凯姆抬头仰望着蓝天。
不一会儿,就传来道库跑过石板路的声音。
“一定要活着回来啊,道库……”
凯姆对着天空小声说道,然后慢慢地迈开脚步,消失在市场熙攘的人流中。
上天的飞石
这个瀑布位于深山之中,从有人居住的村子出发,即便走上一天也无法到达。
这里被称为圣地。
在这个被群山所环绕的地方,那些试图接近“神”的修行者们正在进行最后的修行——接受瀑布的冲击。
瀑布的水冰冷刺骨,而且只要有一点点松懈,修行者们就会败给汹汹水势,继而被冲垮。
他们将这个瀑布称为“上天的飞石”,意思就是上天为了考验修行者们的身心而不停释放出的飞石。
“这个飞石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修行最后的挫折——基本上都是败给了“上天的飞石”,曾经的修行者苦笑着对凯姆说。
“就好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被他看透了一般,各不相同的飞石倾盆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
“在俗世中所背负的东西与幻想的事物接连不断地出现。”
比如说这个男人,最先看到的是女人的幻象。
“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女人在说话,在我的耳边或轻声词语,或低声哭泣,或是在男人怀中娇喘……千变万化,不尽相同。而且那声音温柔、亲切,让人十分眷恋。”
“你是不是经常会卷进和女人有关的麻烦之中呢?”
“是啊,不是我自夸,在情场上我的确是个老手。让很多女人哭泣过,也爱上过很多女人。我也正是为了告别这样的人生才开始修行的……可是在最后关头,‘上天的飞石’还是对我内心中最软弱的部分发起了进攻。虽然我的内心只是稍微有些犹豫,可还是不行啊。我被这猛烈的水流所击败,修行到此结束。”
男子往篝火中加了几块木头,接着说:“不仅仅是我,有人听到了在自己小时候就失散的母亲的声音,还有人听到了幼年夭折的孩子的声音。”
“只有声音吗?”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如果你熬过了声音这一关,那么接下来从瀑布中升腾起的水雾就会幻化成人形。会出现你在俗世中恨不得杀掉的家伙,还有你鬼鬼祟祟的四处躲避的高利贷债主……一瞬间的吃惊或是畏缩就完蛋了。”
重新修行是没有效果的。
被瀑布冲刷了一整夜,却在最后关头失败的修行者们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归俗世——就像这个男人一样。
“啊,所以我只好放弃了,就算是跌倒只要重新爬起来就行了。”
男子呵呵地笑着,接着对那个从瀑布中无力地爬上岸的年轻修行者——不,确切地说,知道刚才为止还是修行者的年轻人说:“喂,这边有篝火,过来喝点酒,烤火暖暖身子吧。哦,还有烤肉,大口地吃上几口就能恢复精神。”
男子在瀑布旁边经营着一家小茶馆,当然,那些修行中的人是不会随身携带金钱的,而男子也没有打算靠这个来赚钱。
被冰冷的瀑布所冻僵的身体在篝火的烘烤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老板连忙拿出酒肉来招待这名年轻人。他对于客人们什么时候会结帐并不介意,这些回到俗世的男人会去打工赚钱维生的,即便是到那个时候再来结账也可以。
他从不催账,也从不让客人写欠条。
他总是说:“这没什么。”
“也有人会就此一走了之吧?”
面对凯姆的疑问,男子平淡的回答:“有啊,但是我觉得在这里开茶馆也能算作是另一种修行。”
“另一种修行?”
“是啊,‘上天的飞石’只会承认那些不因任何事情而动摇的强者们。而我的目的就是要承认那些败给了‘上天的飞石’……也就是软弱的人。我就是要承认那些输给了‘上天的飞石’,还拖欠酒水与餐费的软弱的人。”
“那个是修行吗……”
“是啊,生活是很艰辛的,因为这个世上有着太多软弱而又奸诈的家伙。”男子好像很高兴地笑着,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接着说,“但是说真的,与其说是修行,在某种意义上这倒更像是反抗。”
“对谁?”
“是对不停释放着‘上天的飞石’的神灵。所谓人类,说到底就是一种软弱的生物,从神的角度来看,我们人类实在是无比软弱。但是……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虽然软弱能变成狡诈,但也能化为体贴。纵然软弱在很多情况下都在折磨人类,但相反有时我们也会被软弱所救。如果说神是为了让人类看清自身的软弱,领会自身的无力,我就要和他翻脸。还想对他说,我和你是不同的,我非但不会斥责软弱的人们,还要接受他们。”
男子朝篝火里扔了几块新的木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然后接着说:“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凯姆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应道:“没有那回事。”
“喂,这位旅客,看上去你不像是个修行者啊。”
“是啊,我只是想翻过这座山,却不小心迷了路。”
“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要不要试着去沐浴一下‘上天的飞石’啊,至少也可以当成是一次特殊的旅行见闻。”
“……还是不要了。”凯姆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
“你是不是害怕发现能让自己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东西啊?”男子笑了笑,点头说,“但是这也会让你了解自己的内心。”
这完全是误会。
凯姆并不惧怕那些东西。
其实刚好相反——凯姆所害怕的是看到那个无论对什么事物都不会动心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跳进如此湍急的瀑布中,无疑是自杀行为。”
“是吗?”
“是啊,这里的水冰冷刺骨。而且在水潭下还有暗流,不时会喷出比瀑布更加冰冷的水。即便是那些经常锻炼的家伙,也只能是谨慎地挑选适当的时间才敢下水,如若不然,就有可能瞬间毙命。”
男人转过头向瀑布那边努了努嘴,“所以,你看!”
之间又有新的修行者正准备去挑战“上天的飞石”,他们是一对兄弟。哥哥蹲在水潭边用冰冷的水慢慢地擦拭着身体,而弟弟却有些急躁,打算马上进入水潭。哥哥在阻止了弟弟之后,继续在慢慢地用水擦拭身子,以逐渐适应水的冰冷,他的身上显现出只有经受了残酷修行的强者才拥有的冷静魄力。
“呵呵。”男子笑了笑,说,“这是久违了的即将取得成功的瞬间。”
“你能看出来吗?”
“是啊,只要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就能看得出来。‘上天的飞石’的征服者和失败者在入水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专心做好准备的哥哥进入潭水后开始一步一步地朝瀑布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弟弟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弟弟那副样子是不行的。”
男子叹了口气,又向火堆里扔了几块木头,确保让火烧得更旺。“还是尽快准备好酒水吧。”
兄弟俩并肩坐在瀑布下方,接受“上天的飞石”的洗礼。
正如男子所预想的那样,哥哥冷静地承受了“上天的飞石”所制造出的幻觉。而弟弟也如男子事先预测的那样毫无悬念地败给了“上天的飞石”,一下子被冲进了水潭里。
但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男子的预想。
弟弟在水潭中不停的挣扎着就是无法站起身来,他溺水了。
他的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前,心脏好像麻痹了,这都是因为弟弟在进入冷水之前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救、救命啊,大哥!”
虽然听到弟弟求救的声音,可是哥哥并没有动弹,还在一心一意地接受瀑布的冲刷。
“喂,你在干什么!快点去救他啊!”男子愤怒地喊道。
可是哥哥连表情都没有改变,依旧一动不动。
“他溺水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哥哥没有动弹。
好像认为这就是“上天的飞石”所释放出的最后考验,他紧咬牙关、目不斜视,根本不打算离开瀑布。
“混蛋!”
男子喊道,随即跳进水潭中。
真是冲动的行为。
完全没有适应冰冷水温的身体一下子就被冻僵了,男子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似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向弟弟伸出手。此时,弟弟的全身几乎都已经沉入水中。
男子抓住他的手,“唔哦哦哦……”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用力将其拉出水面,然后打算抱着弟弟返回岸边……可是他也筋疲力尽地沉入了水中。
凯姆救了他们。
他跳进水潭中,将失去意识的两个人抱起,然后回到岸上。
“上天的飞石”还在继续流淌,无尽的幻觉朝着凯姆袭来。战场上的光景、四处漂泊的旅途、划过天际的流星、东升西落的太阳、拂面而过的微风,还有在无尽人生旅途上遇到的那些人的死亡……
都是徒劳的。
他想告诉扔出“上天的飞石”的神灵。
我的心根本不会受到一丝动摇。
比起你让我看到的幻象,我一直都生活在更加残酷的现实中。
虽然不知道那是否能够成为强大的证明,但至少那些都是不想对任何人说起的事情,更不会成为自己的骄傲。
只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永远活下去。
仅此而已。
上岸之后,凯姆一边将茶馆的男子和修行者的弟弟放在篝火旁边,一边在心里暗自想着。
释放出“上天的飞石”的神灵,作为“神”来说终究不过是个二流的。
如果真的是看透了世间万物的神灵,根本不会让凯姆看到那些“过去”的光景。最能扰乱他内心、最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就是看到“未来”的那一瞬间了。
还有——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只要问出这个问题,凯姆应该会马上崩溃。
最先恢复意识的是修行者中的弟弟。
茶馆的男子还没有脱离危险。
无论怎么是他的体温升高,无论怎么用力按摩他的胸部,被冻僵的心脏都没有反应。
“振作一点!你看,有火啊,你正在烤火呢!”
怒吼声在耳边响起,男子终于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勉强动了动已经变成紫色的嘴唇。
“那个家伙……得救了吗?”
“是啊,他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你振作点!”
“喂……这位旅客,强大的东西都是冰冷的吗?”
“好了,不要在说话了!”
“……如果强大的东西都是冰冷的……那么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东西……”
男子微微笑了笑,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人是软弱的。
因为软弱,所以那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一旦停下来,人就会死亡。
但是,人的体贴不正是为了让其他人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才衍生出来的吗!
面对着茶馆男子的尸骸,修行者中的弟弟低着头哭泣着。这个屈从于“上天的飞石”的软弱男子现在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泪流满面。
修行者中的哥哥仍在接受瀑布的冲刷,他没有动摇,没有迷惑,仍然是个强大的人。
可能哥哥觉得认真地进行修行,进而就能得到神灵的认同吧。
即便如此——凯姆觉得弟弟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庞看上去很美,那个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跳进水中的男子,其脸上最后浮现出来的微笑,更是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崇高。
我的表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生存了千年这件事并不强大。
但是,拥有不死生命的自己又是否能将软弱转化为体贴呢?
不知道。
在这种迷惑中活下去。
只是继续前行。
只是不停地旅行。
凯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在那里,一个孤独的身影摇曳着浮现在水面上。
勿忘我
“大哥哥。”
在小镇街上的人群中,一个声音从凯姆的身后传来。
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呼唤自己,凯姆还在四处寻找着今晚落脚的地方。
但是那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大哥哥,大哥哥……”好像一直在追赶自己。
这让凯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上次到访这个小镇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认识的人现在应该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哥哥,等一下,大哥哥……”
莫名其妙的情绪渐渐变成了一种不快。
因为呼唤凯姆的那个声音,无论怎么听都是有一个老婆婆发出来的。
“喂,大哥哥,大哥哥……”
凯姆停下脚步,保持着警惕转过身去。
果然,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老婆婆。
她的身材十分矮小,身上穿者只有年幼的少女才会喜欢的衣服,笑呵呵地盯着凯姆。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凯姆困惑地问。
而那个老婆婆却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凯姆哥哥吧?”
说完,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哎?”
“怎么了,大哥哥?你把我忘了吗?”
“啊,没有,但是……”
凯姆不认识这个人。无论怎么回忆,在这个小镇里的确没有熟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在旅途中邂逅的人,和那些偶然相遇的人。可是对眼前的这个老婆婆一点印象都没有,更何况——自己的年龄都足以当她的孙子了,可为什么对方称呼自己为“大哥哥”呢?
“凯姆哥哥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真是太过分了!你真坏!”
老婆婆的声音很大,惹得路人全都驻足观看,并向凯姆投来诧异的目光。
当然,即便不是这样,这个小镇上也从来不缺少怒吼声,没有人会仅仅因为其他人的大嗓门而感到惊讶。但是老婆婆的声音与成年人的大嗓门不同,是带有天真无邪,更像是孩子用尽力气喊出来的声音。
人们用惊讶的表情看了看老婆婆,随即又将目光移开。
这并不能怪他们,在老婆婆花白的头发上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和小孩子的打扮一样。装饰在衣服上的花朵还在随风轻摆,那是和童装相同的设计。
在注意到老婆婆的行人当中,有的人脸上浮现出无比悲伤的神情——那时混杂了同情与怜悯的神情。
凯姆也逐渐明白了眼前的情况。这个老婆婆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所以比起眼前的现实,深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去反而变得更加真实。
一个路过的中年男子抓住凯姆的手说:“喂,老兄,你还是快点走吧。一旦和她扯上关系可就麻烦了。”
“是啊是啊。”中年男子的老婆也点头附和道:“因为你是外来的旅客所以不了解情况……这个老婆婆已经痴呆了。只要过一会儿,她就会把这件事忘了,所以你不用理她。”
也许的确如此。
但是——这位老婆婆却直到凯姆的名字,她在用一颗少女的心将凯姆称呼为“大哥哥”。
试着追寻一下遥远的记忆吧。
自己在这个小镇只待了几天,所以认识的人应该很少,现在还记得住的人……果然一个也没有。
看到凯姆只是呆呆地站在这个老婆婆的面前,那对好心的中年夫妇说:“切,我明明是好心提醒他,可这个人……”“别理他,我们走。”
然后两个人就离开了现场。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老婆婆像是疯了一样,高声喊道:“不要忘记我哦!”
一瞬间——凯姆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在凯姆恍然大悟的同时,老婆婆好像很开心的扭头看着凯姆说:“你想起来了吗?是秀秀啊,我是秀秀!”
凯姆想起来了。
眼前的这位老婆婆的确是他曾经在这个小镇上遇见的少女。
那个时候她只有五、六岁,可能由于家里经营者旅馆,而她又是父亲的独生女,所以秀秀毫不怕生,是个有些早熟的女孩子。
而且不知道是把谁说的话理会错误的关系,在为那些旅客送行时,她不会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或者“一路顺风”,而总是笑着说“别忘记我哦!”
是的……
这张笑脸。
没错……
这个眼神。
过去的长相还有些许残留。如果将那些漫长的人生岁月在秀秀脸上所刻下的痕迹,小心出去的话,一定会浮现出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的笑容吧。
所以,凯姆将目光从老婆婆的脸上移开。
“大哥哥,你怎么了?”
凯姆无法直视秀秀的脸。
永远不会衰老的男人与曾经是活泼的少女、而现在则是历经沧桑的老婆婆的秀秀,相隔八十年之后的重逢……到底该和对方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请让一下,不好意思,请让我过去!”
一个年轻的男子分开人群,挤到二人身边。“曾祖母,哎呀,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跑出来吗!”
男子一边斥责秀秀,一边转身对凯姆不停地道歉。
“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有给你添麻烦吧……真的对不起,她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这时,秀秀好像很不服气地撅着嘴巴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在和凯姆哥哥玩,有什么不对!”
接着,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年轻人的脸问:“你是谁啊?”
年轻男子随即用悲哀的眼神看了看凯姆,想要再次向他致歉,不过被凯姆笑着制止了。
衰老,有时会让人感觉比死亡更加悲哀,更加难以忍受。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践踏着让人无比哀伤的生命。
“无论说多少次,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即便是在照镜子时,也会问‘对面的那个老婆婆是谁’……不管怎么说都没用。”这个叫做卡修的年轻人一边叹气一边说,“虽然她连自己是否吃了早饭都想不起来,可小时候的记忆却特别清晰。”
我明白,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卡修和凯姆并肩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眼前正在摘花的秀秀。
为了久别重逢的大哥哥,她好像打算制作一个花环。
“不过,这样没关系吗?你不是正在急着赶路吗?”
“没事……我不急。”
“真的十分感谢。”
卡修点头致谢,并笑着说:“真的好久没看到曾祖母如此开心的样子了。”
卡休认为凯姆是一个“与曾祖母小时候所见过的客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旅客”。这样挺好,不会衰老的人——像这样的事情对于卡修来说一定无法想象吧,当然也没有必要去想象。
“其实,曾祖母的身体已经快要不行了。每当她发烧,我们大家都会担心这次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熬不过去了,并在心里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可是,她每次都会奇迹般地恢复精神。该不会是已经糊涂到把死亡这件事都忘记的地步了吧?”
看着秀秀的卡修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他小的时候,一定曾经被秀秀抱在怀里。但是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卡修却用父亲守护子女一般的目光凝视着秀秀。
他说:“曾祖母已经好久没有制作花环了。”
蹲在草丛中的秀秀紧紧握着摘到的鲜花,抬头说:“才不是呢,我昨天刚刚给大哥哥做了一个花环。大哥哥,你昨天把我送给你的花环戴在了头上,对吧?”
“岁,没错。”凯姆将双手围在嘴边,继续大声喊道,“那些花很香啊!”
秀秀听了,满脸开心的表情。卡修见状,十分感谢地再次向凯姆致谢。
“卡修一直都在照顾曾祖母吗?”
“是啊,我和妻子辛西娅两个人一起照顾她。”
“你的父母呢?祖父和祖母也都去世了吗?”
卡修耸了耸肩,回答道:“我们家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祖父母由于染上了流行性疾病,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接着,秀秀的孙女——也就是卡修的母亲,在五年前就已经驾鹤归西。
“曾祖母总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和孙子们举办葬礼,当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是这个镇上年纪最大的人了……她的心里一定很寂寞吧。”
“是啊……”
“我最近偶尔会想,人上了年纪会变糊涂,也许是神的一种恩赐。曾祖母虽然孤身一人,但是她一点都不寂寞。她活了那么久,应该有很多回忆吧……在这些回忆中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其实这样也挺好……”
秀秀双手握着大把的鲜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大哥哥!我马上就给你编花环!如果这些花还有剩余,我就顺便再给你旁边的那个人编一个!”
凯姆和卡修相视一笑。
“怎么了?你们两个人变成好朋友了吗?”
秀秀把满是皱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心地笑着,然后——倒在了花丛中。
卡修想要跑去找医生,但是被凯姆抓住了手腕,“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她身边比较好。”
真的很讽刺,无法切身体会到衰老滋味的凯姆曾经历过无数次他人由生赴死的场面。这些经验告诉他,秀秀这次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秀秀仰面躺在地上,手里的鲜花全都洒落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凯姆哥哥……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能给你编出一个花环了。”
秀秀的心仍然停留在过去的回忆中,一直到最后都是如此吧。
“曾祖母,你振作一些!振作些啊!”
卡修抓住秀秀的手,一边哭一边鼓励她。但是,秀秀也许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曾孙子。
“曾祖母,是我啊……使我……卡修……你忘了吗?我们昨天晚上还一起洗澡来着……你昨晚不是记起我来了吗?”
卡修拼命地呼唤着。
但是,秀秀仍然保持着少女的微笑,并向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启程。
“曾祖母,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我昨晚就告诉你了吧?辛西娅已经怀孕了……曾祖母,再往上面是什么来着,曾曾祖母吧……喂,曾祖母,我们家又要增添一口人了。继承了曾祖母血脉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秀秀微笑着,用颤抖的手捏起一朵花递给卡修,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忘记我哦!”
卡修不明白她的意思。
对于那些在他出生之前,秀秀的口头禅,卡修不可能明白。
不过,凯姆抱着卡修的肩膀说:“回应她。”
“……我知道,曾祖母,我不会忘记你的,绝对不会忘记!因为你是我的曾祖母啊……”
“……不要忘记我!”
“我不会忘记的……曾祖母,我会一直记得你。”
“……不要忘记我。”
秀秀闭上眼睛,手像是要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放在胸前的花束上,看上去像是要打开收藏着回忆的心门。
一阵轻风吹过。
秀秀胸口的花朵与回忆一同在空中轻舞,在其中,一定还有八十年前的凯姆。
凯姆轻轻地将一片在空中飞舞的花瓣借住。
秀秀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她现在已经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过去和现在的世界。
留下来的只有背负着无尽生命的凯姆,和即将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卡修。
依偎在秀秀身边的卡修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仰望着凯姆。
“谢谢你,旅客……正是因为你,曾祖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开心地采摘着鲜花……真的十分感谢。”
“不。”凯姆紧紧握住手中的花瓣说:“如果她想要制作花环,那一定是要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
卡修扭过头去,小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不过,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不要忘记你和曾祖母的约定啊!”
“嗯,我知道。”
“只要残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那个人就永远都还活着。”
凯姆说完,缓缓地迈步离开了。
秀秀的声音仿佛再次从身后传来。
凯姆哥哥,不要忘记我哦!
八十年前少女用她那可爱而又无比透彻的声音,与在永恒的生命中旅行的男子告别。
弱者的来信
有一个从异地嫁过来的女人。
出身于深山小村子的青年离开了家乡,来到一个由于贸易而发展起来的港口城市打工他在那里认识了那个女人。两个人很快就陷入热恋当中,就在山盟海誓并定下终身时,男方的父亲病倒了。身为长男的青年只好回到故乡——当然,还带着他的女朋友。
她的名宇叫米娜,不是这个国家的女性所惯用的名字。不,不仅仅是名字,皮肤的颜色、头发和瞳孔的颜色,还有使用的语言也全都不同。
如果是在多国人种频繁往来的港口城市,这决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而对经常与异国男女接触,并将他们作为“家人”一样来看待的家庭来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
“这里说到底只是乡下。”在婚礼的当晚,娶米娜为妻的青年说道。
他冲着从港口城市赶来参加婚礼的凯姆使了个眼色,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酒席来到外面的院子里,抬头仰望夜空,不禁觉得有些黯然神伤。
“长男的婚礼,我这个当事人的意愿根本就无关紧要。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家族’。家族和家族在商量之后就把这个婚事定下了,征得岳父岳母的同意才能娶到他家的女儿……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结婚的,叔叔和婶婶也是如此。”
“我明白。”凯姆点了点头。
从象征性的婚礼仪式上就能看出当地保守的民风。
而且,米娜绝对不是那种受亲戚们欢迎的“新娘”。
“阿历克斯……”凯姆呼唤青年的名字。
“……什么事?”青年回应道,仍然在仰望夜空。
“能够保护米娜的人,只有阿历克斯一个人啊。”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米娜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
在同一个港口负责卸货的凯姆和阿历克斯,以及在他们两个经常光顾的饮食街工作的米娜,他们三个人是好朋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对方国家的语言,一边努力地向对方传达自己心意的阿历克斯和米娜的身影,至今还在凯姆的心里留着酸涩与痛苦的回忆。
“喂,凯姆……你也应该觉察到了吧……其实米娜,对你更加……”
“够了。”凯姆打断了阿历克斯的话。
他当然知道米娜的感情,如果凯姆接受了这份感情,恐怕对方根本就不会嫁到这个地方来吧。
但是,凯姆却没有正面去面对,而是在喜欢米娜的阿历克斯身后推了一下,将他们两个人撮合在一起。凯姆并没有后悔担任他们两个的爱神,因为对于永远都在旅行的他来说,根本就不可以去爱米娜。
房间里那些醉醺酿的来客看到了院子里的新郎。
“喂!你在干什么,阿历克斯?新郎不在场,我们可是会感到困扰的啊!”
阿历克斯回过头说道:“啊,马上就来。”
凯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定要让米娜幸福啊。”
“包在我身上。”阿历克斯答道。
这时,一个亲戚走过来喊道:“快点,来吧来吧,你这个主角可是一定要在场的啊。今晚所有人可都是为了你才来的啊。”
说完便拉着阿历克斯的手,将他拖回了房间里。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但是,当他看到凯姆时,夹杂着困惑的献媚笑容的眼神里却露出了戒备“外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即便他们在面对米娜时并不是十分明显,但的确是存在的。
米娜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村子。
“一定要让米娜幸福啊,拜托你了。”凯姆站在阿历克斯的身后再一次小声地说道。
但是,被亲戚抱住,并高声谈笑的阿历克斯好像并没有听到。
三个月后,阿历克斯找到了在港口工作的凯姆。
“我这次来是想要采购一些东西,于是就顺便来看看你。”阿历克斯这样说道。
不过,只是看一眼他那张夹杂着疲惫的脸,凯姆就得知了真正的原因。
所以……
“米娜还好吗?”凯姆勉强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阿历克斯无力地笑了笑,回答道:“那天以后,发生了很多事……”
无论是作为阿历克斯的“家人”,还是作为村中的“居民”,米娜都没有受到大家的容纳。
生活习惯不同,各自的文化相异,更为重要的是米娜褐色的肌肤在小小的村落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虽然我觉得最多只不过是语言不通罢了,可最终还是不行。米娜拼命地想要学会我们当地的语言,可我母亲和亲戚却说‘新娘在这里只能与家里人见面,根本没有必要学什么语言’……结果她连‘早上好’和‘谢谢’都没有学会……”
即便如此,米娜还是努力地想要适应阿历克斯家和这个村子的习俗。她每天第一个起床然后下地干活,一刻不停地干到太阳落山,回家之后还要缝补衣服直到深夜。她经常用从阿历克斯那里学来的并不熟练的本地方言与附近居民对话,当然同时还要加上一些肢体语言,当听不懂对方所说的意思时,米娜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对不起”,脸上露出十分抱歉的笑容。
一边听阿历克斯说着,凯姆一边在脑海中想像当时的情形。
所以,米娜现在的生活很辛苦。
“凯姆,偶尔来我们村子玩吧,我想米娜一定会很高兴的。”
凯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来开导她一下。”阿历克斯继续说道。
可是凯姆却并没有回答。
“……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我不去。”
“为什么?”
“我们已经约好了吧。能够让米那幸福的只有阿历克斯你啊!”
“不,可是……”
“对不起,我还要赶时间。必须要在晚上出航之前将这些货物全都装在完毕。”
说完,凯姆便转身去工作了。
阿历克斯一脸无奈地看着凯姆的背影。凯姆也能够感觉到,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干着手里的活。
不一会儿,阿历克斯转身走开了。
两个人甚至都没有道别。
结婚一年之后,米娜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与母亲有着相同肤色的男孩。
阿历克斯再次找到凯姆,是那个孩子开始到处乱爬的时候。
他突然提出了离婚的事情。
“我和米娜之间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仍然深爱着对方。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母亲和亲戚都不肯承认由这种不问肤色的孩子来继承我的家业……而且这件事还影响到了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他们甚至还说能不能把这个孩子送回米娜的父母家……”
阿历克斯变得很消瘦,他可能是被夹在“家族”和米娜之间,每天都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但是,凯姆根本不理解……
即便是处于这些关系的夹缝中,但只要确认了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事情,那么就根本不会感到迷惘或者烦恼,而最终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凯姆在默默地搬运货物,从身后传来了阿历克斯的叹息声。
“你……真是个坚强的男人啊……”
凯姆什么都没说,他正在独自举起一件沉重的货物。
正因为能够独自处理这种普通情况下要由三个人才能搬动的货物,所以这里的装卸工人才能够拿到很高的薪水。而薪水都是由搬运这样货物的多少来决定的,所以如果向其他人寻求帮助,那么自己所得的那份薪水就会减少。
凯姆绝对不会说出那样泄气的话,也决不会向他人寻求帮助,无论是多么沉重的货物,他都会自己一个人来背负。
曾经的阿历克斯也是如此,即便周围的人都在问“你没事吧”,他也只是笑着说“这不算什么”,然后咬紧牙关搬运货物。
但是,现在的阿历克斯却不同了。
“从长远来看……如果继续让米娜留在我们的村子里,反而会让她变得不幸,亲戚们也都会在背后对米娜和孩子议论纷纷。我既不能抛下她们不管,也不能把她们赶出去。只是,为了彼此着想,还是开始新的人生吧……”
凯姆将货物稳稳地装载到甲板上,然后第一次转过身来。他就这样站在栈桥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历克斯。
“你说完了吗?”
“……哎?”
“如果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那就去做吧。根本不用特意来跟我说!”
这番活让阿历克斯的脸变得有些扭曲。
凯姆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马上继续搬运货物。
他感到有些后悔,甚至有些生气。
阿历克斯并不知道,就在他刚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里,米娜曾经给凯姆写过几封信。在信中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她在村子里所经受的艰辛,反而都是现在的生活如何幸福,阿历克斯如何爱自己的事情,这些信基本上都是用这样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相信凯姆也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所以,他现在很后悔。
所以,他现在才会感到气愤。
凯姆并没有回信。因为他知道无论是鼓励还是安慰,或者陪着她说这些悲哀的谎言,只要自己回信就会让支撑着米娜内心的那个重要东西一下子土崩瓦解。
“凯姆,下次来我家看看孩子吧,我想米娜也会高兴的……拜托了。”
凯姆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在甲板上对阿历克斯说:“你能把那件货物搬上来吗?”
在阿历克斯的身边放置着一个与凯姆刚刚搬上船的货物相同尺寸的木箱。
如果是以前,阿历克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然后用尽浑身力气独自将那件货物搬上去。
可是,阿历克斯一下子露出了泄气的表情,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搬不动啊……”
凯姆再也没说什么。
这段友谊完了,他在心里想到。
不管怎么样这对于背负着永生的凯姆来说,只不过是一段短暂的交往罢了。
在那件事之后,凯姆再次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漫长旅途。
在旅途中,他偶尔也会回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
而阿历克斯和米娜也都成了遥远回忆中的人,即便是现在也会经常伴随着深深的痛苦出现在凯姆的脑海中。
阿历克斯第三次来找凯姆,是孩子出生一年多之后的事了。
无比消瘦的阿历克斯面无表情地盯着凯姆,然后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出了米娜的死讯。
是自杀。
“那个家伙在仓库里上吊了……”
凯姆十分冷静地听阿历克斯继续说下去,这份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已经几个月都没有收到米娜的来信了。到底是因为没有必要再继续说那个悲哀的谎言,还是已经说不出悲哀的谎言了呢——从结果来看,应该是后者吧。
“直到最后,我的母亲、亲戚、村里人都没有接纳她。她直到最后都是孤单一人……”
阿历克斯涕泪纵横地说着,而凯姆则是狠狠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可能阿历克斯已经觉悟了吧,他没有摆出任何抵抗或防御的姿势,而是任由凯姆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为什么……”凯姆问道,“为什么会说米娜是‘孤单一人’……”
然后继续朝已经站起身来的阿历克斯脸上打去。
阿历克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吐出一口鲜血,还有一颗被打断的牙齿。
凯姆知道,阿历克斯也很辛苦。他被夹在“家族”与“妻子”的缝隙中,想要做些什么而不停挣扎。如果不是这样,之前无比倔强的阿历克斯就不会变得如此消瘦。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原谅他。
原本已经说好了,已经发过誓——要让米娜幸福,要保护她。现在他怎么能原谅没有完成约定的阿历克斯呢?
阿历克斯一边用手擦干嘴边的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很坚强啊……”他用更加哀伤的口吻说道。
“但是……你并不知道我母亲和亲戚所说的话……想要在乡下过着平淡的生活,就要遵从乡下的规矩和习惯……像米娜这样的‘媳妇’并没有被我们的规矩所承认……我是在那个村子里出生并长大的,所以很了解他们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痛苦,我很软弱吧?站在凯姆的立场上来看,我一定是个应该被人唾弃的懦弱之人吧?你笑我、打我、蔑视我都可以,来吧,继续打我……”
凯姆走上前去,再次朝阿历克斯的脸挥出拳头。
这次命中了对方的鼻子。
鼻粱骨好像骨折了。
阿历克断就地跪了下去,黑色的鼻血一下子就喷洒出来。然后他仰望着凯姆,自嘲般的笑了。
“米娜……应该和你在一起……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和我这样软弱的家伙,而是和你结为夫妻的话……她应该就不会死了吧……”
凯姆无言地抓住阿历克斯的前胸,然后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一拳。
又是一拳。
凯姆想要不停地接他。
可是,阿历克斯就这样抬起头,第一次紧紧地盯着凯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信?米娜……她一直都在等着你的回信……”
阿历克斯也知道所有的事情。
“乡下是个很恐怖的地方,无论是谁给其他人寄出了信,身边的人很快就能知道,因为大家都像是一家人一样,除了米娜之外。”
阿历克斯完全可以把那些信撕得粉碎,这样一来,凯姆就根本收不到那些悲哀的谎言了。可是他在读过信中的内容之后却将信重新封好,并确保凯姆能够收到。对于凯姆的回信他比米娜还要着急。
凯姆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说:“因为我根本没有回信的必要吧。”
“为什么?米娜想要追寻的人是你啊,你知道吧?你也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能给米娜带去无比的勇气吧?”
“……米娜的丈夫是你!”
“的确如此……可是,凯姆,在米娜的心底一直都有你的位置……我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难道说……
阿历克斯对慢慢放下拳头的凯姆说:“……我替你写了好多封回信,内容都是‘加油’、‘打起精神’、‘下次我会去看你’之类的……写了好多封……因为你太坚强了,所以无法了解弱者的心情……但是,我是个软弱的男人,我能理解米娜那颗软弱的内心……”
阿历克斯的鼻子和嘴巴还在流着血,而鲜血中又混杂了眼泪。
“喂,凯姆,有一点我也不知道。米娜是否已经相信我伪造的信部是出自你的手……还是说她知道所有的真相只是装作相信的样子……但是如果不相信的话,就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下去啊……”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
紧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抓住阿历克斯胸口的手也放开了。
阿历克斯慢慢地退后两步,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秘密。
“只有一封信没有送到你的手上……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米娜第一次想要拜托你,她想要从这里逃走,想让你去救她。希望你能够早一天去我家将她和儿子都救出来……信中就是这么写的。”
所以——阿历克斯将那封信扔掉了,并代替凯姆写了封回信。
“加油!”
只有一句话。
米娜在仓库里上吊,就是在读完这封阿历克斯写的信后的第二天。
凯姆悄然停下脚步。
趁着这个机会,阿历克斯朝着凯姆的心窝打了一拳。这一下的强度并不能被称为“击打”。如果从疼痛程度上来说,相较于在港口努力工作而练出一身肌肉的凯姆,应该是阿历克斯的拳头更加疼吧。
“……我真是个蠢货啊。‘加油’这种话只能适用于凯姆这样坚强的人啊。如果是懦弱的家伙,只会被这句话压垮……”
阿历克斯一边哭,一边又自嘲般笑了,然后将脸凑到凯姆的近前。
“来打我吧,没关系的,一直打到你消气为止。”
“但是……”阿历克斯继续说道,“如果我让你收到米娜最后的那封信,你会回信吗?你会接受软弱的米娜吗?”
凯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松软的拳头再也没有握起来。
阿历克斯的话就这样说完了。
凯姆并没有叫住转身离开的阿历克斯,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看对方的背影逐渐远去。
阿历克斯在走出很远之后,突然朝凯姆转过身来。
“我会在那个村子里,把儿子抚养成人的……虽然我作为一个‘丈夫’很软弱,可是作为‘父亲’来说……我这次一定会让他幸福的……”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这个动作,阿历克斯肿胀的脸稍微有些舒缓,接着转过身去走远了。
从此以后,凯姆再也没有见到阿历克斯。
在这场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旅途中,凯姆偶尔会想起阿历克斯和米娜的事情,然后就会回想起当时一味地想要变得坚强的自己。
如果是现在……
现在的凯姆不会拒绝人们的软弱。因为每个人都是弱者,他现在偶尔会露出苦笑,偶尔会陷入悲伤,但都能安心接受。
如果能够再次重复这段旅程……
米娜也许就不会死了。
但是,这只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梦而已。
只有一次机会与无法永生的人们相遇以及分别,因此,胸中涌现的那份热情才是弥足珍贵的。
当反复经历战争和放浪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心缺少对软弱的关爱时,凯姆决定前往阿历克斯的故乡。
当然,阿历克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但是,他子孙的样子却可以让人一目了然,因为都是有着褐色肌肤的人。
褐色皮肤的年轻人负责掌管村中的祭典活动。
褐色皮肤的老年妇女正在传授年轻女孩花饰的编织方法。
还有褐色皮肤的孩子们,正在和普通肤色的孩子们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
这大概就是个简单的收尾吧。
阿历克斯的墓地就在那个小小的山丘上。
米娜的墓在他的旁边,一同被山风所吹拂。
凯姆在路边摘了一些野花放在他们的墓前,然后再次踏上了旅途。
到底什么才是坚强……
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今天才会继续着旅行。
盼望的人,来了
母亲在小岛上的港口等待着儿子。
她带着比自己身体还高的行李,身穿正装,好像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并时不时地与在等待着同一艘船到来的凯姆聊天。
“我收到了儿子的来信。”
她的独生子自从离开家乡的小岛前往大陆之后,近三十年都杳无音信,最近因为取得了一些成就,所以才给年迈的母亲寄了一封信。
“我老伴儿去世得比较早,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所以也经常会想和儿孙们一起安享晚年……”
她离开自己熟悉的宅子,在这里等待儿子前来迎接自己。
从一周之前开始,就一直这样等着。
此时的大海上并没有惊涛骇浪。
而凯姆也是搭乘昨天的船来到这个小岛的。
“可能是没赶上渡轮吧?”凯姆问道。
那位母亲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许,也可能是由于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动身吧。”
“……那封信呢?”
母亲仍然苦笑着,视线一直盯着远方的海平面说:“那个孩子啊,小时候就是个慢性子。”
最初只能看到一个黑点的渡轮,现在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桅杆的轮廓了。
“但是没关系,我儿子也许会搭乘这艘船吧。”说完她从那堆行李上站起身来,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手绢,好像在向那艘船招手。
凯姆也盯着那艘船,目光很自然地变得锐利起来。
“喂,这位大哥……”母亲说道。
凯姆的眼神马上缓和下来,回过头望着她。
“你是旅行者吧?”
“是的。”
“你是乘着昨天的船来到这的,那么今天就要走吗?”母亲好像有些想不通似的问道,不过并没有显露出防备陌生人的神情。
凯姆叹了口气,回答道:“我和你一样,在等人。”
“那个人搭乘的也是那艘船吗?”
“嗯,大概吧……”
“你们没有约好在这里碰头吗?”
“怎么会这样?”
面对这位母亲的追问,凯姆只好用苦笑搪塞过去。
这件事不能对外人说,也可以说是极为秘密且绝对不能失败的任务。
虽然母亲还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不过随着船的不断靠近,船坞里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中断了。
船终于进港了。
经过半天的海上旅行,那些从大陆城市来的人逐个从甲板走下船。
母亲将刚才在头上挥舞的手绢握在胸前,目光紧紧地盯着从船上下来的乘客。
乘客中有的是四处行走的商贩,有的是为了大生意而到访这个岛的商人。那些皮肤稍微有些黑的少年和少女是结伴从大陆来岛上的农庄里找工作的,同时还有些从大陆衣锦还乡的人。
但是在这些人当中并没有那位母亲的儿子。
全部乘客都下船之后,那些准备离开这座岛前往大陆的人们开始登船。聚集在港口的人也从迎接的人变成了送行的人。
母亲转过身背冲着这些热闹的景象,慢慢地离开了。她背着沉重的行李,双手还提着几个包裹。眼看着刚刚走出几步,她身后的那堆行李已经摇摇欲坠。
这时,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行李扶好。原来是凯姆。
母亲一脸吃惊的表情回过头,看到是凯姆,于是问道:“你也没等到要等的人吗?”
“是啊,看来是这样。”
等待的人并没有搭乘这艘船。
从大陆开往海岛的船每天只有一班,所以只有等到明天再继续了。
“你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个人吗?”
“是的……”
“那你岂不是要花费很多住宿费!”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露宿野外了。”
“怎么会习惯……”
母亲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想了想接着说道:“啊,你还年轻,身体也很健壮,在野外睡几晚倒也没什么。”
“大婶你要怎么办?要回家吗?”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不过我在上周就已经把房子卖了,因为我以为儿子一定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一瞬间,这位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郁闷的神色。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接着说道:“不过呢,也多亏卖了房子,我才得到了一大笔钱,现在我可是个大财主呢。所以,你看,那边就有一个很大的旅馆,我在那里开了一个最大的房间,每天睡得都很舒服啊。虽然每天在这里的等待都无功而返,不过我之前都是拼命地劳作,现在即便稍微奢侈一些也不会遭到上天的报应吧?”
母亲边笑边说出的这段话让凯姆的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一直都在拼命地劳作——这应该不是谎言或者调侃之类的吧。这位母亲身上常年被阳光灼烧的皮肤、手上的那枚廉价的戒指以及骨节粗大的手指,这些细节都准确地传达出了这一点。
虽说她常年都在劳作,可是这些辛苦却鲜有回报,这从她身后背负着的行李就能看出来。
“你的儿子明天就会来吧。”凯姆安慰似的说道。
他的这番话让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绚烂的笑容,“是啊,明天,他明天会来的。”
说完,还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愿你等待的人也会搭乘明天的船。”
“谢谢你。”
“那个……总是在野外露宿对身体不好,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旅馆吧?反正你只有一个人,没关系的。”
虽然这只是社交辞令一般的口吻,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凯姆才笑着说:“谢谢,不过还是不麻烦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母亲好像有些遗憾似地说了声:“这样啊……”也就没有勉强。
可能,这位母亲想要做些什么事情来忘却心中的那份不安吧。
看着那位母亲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向旅馆的身影,凯姆在心里暗自想到。
虽然他想改变主意追上去,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作罢。
自己始终都不适合待在那种憧憬着幸福晚年生活的母亲身边。
那位母亲明天应该就能和苦苦等候的儿子重逢了吧。
而自己等待的人明天也一定会来到岛上的。
看到儿子的母亲一定会喜极而泣吧。
但是,见到自己等待的人的凯姆则必须完成一项血腥残忍的任务。
凯姆所等待的男人是一个通缉犯,也是个悬赏目标。他是城里某个黑社会组织中的头目。抢劫、诈骗、恐吓、伤人……甚至是杀人,犯下了数不清的罪行。最后他背叛了整个组织,携带大笔资金潜逃了。就在几天前,组织收到线报,说他很有可能逃回家乡——这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于是凯姆受雇,前来暗杀这个家伙——发现以后就地处决,这就是组织上层所下达的命令。
第二天,凯姆和那位母亲又在港口碰面了。
第三天,第四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总是在这个港口见面。
没有来。
凯姆等待的人和母亲等待的人部没有来。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所住宿的旅馆已经换成了以行走商贩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廉价旅馆。
“我啊,住这种便宜的房间反而觉得心情变得很好呢。”她笑着说道,不过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身上的盘缠无法再支付高昂的住宿费用了吧。
“这位大哥所等的人也很慢啊!”
“是啊……”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凯姆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为了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而且,在他心底深处还有着一丝预感……
母亲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笑着说:“但愿能快点见到那个人吧。”
又过了三天。
装扮成行走商贩的组织联络员在与凯姆擦肩而过时小声说道:“目标好像还潜伏在城里,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地毯式搜索,却没有任何发现……”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盯着港口中的客船。
虽然最后一名乘客早已离开,可是母亲仍然站在那里,眼睛盯着空无一人的甲板。
“喂,这位大哥……”
再次和这位母亲聊天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你露宿的地方有没有能遮风挡雨的房檐啊?”
凯姆暂住的地方是在港口附近发现的一所废弃的房屋。
“反正只不过是睡一觉而已,我去那里凑合一下会不会打扰你啊?”
“哎?”
“因为我家的条件和废弃的房屋差不多,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
说完,她就像是发现了新的恶作剧玩法的孩子似的笑了。
凯姆并没有拒绝。
不,准确地说是无法拒绝。
恐怕这位母亲身上所携带的现金已经无法支付廉价旅馆的住宿费了。
那枚套在手上的小小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在这个只有月光的废弃房屋里,母亲在不停地谈论自己的儿子。
那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儿子从小时候起开始就非常粗暴,是远近闻名的恶人,所以父母也都感到脸面无光。
“从家里偷钱出彻夜挥霍,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岛上最坏的恶棍了。总是用暴力解决问题,调戏良家妇女,把每年一度的祭祀活动搞得一团槽,每次都要我和他爸爸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曾经是一名优秀石匠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工作,因为儿子总是从老板那里偷盗值钱的物品。
母亲每次上街都会遭到其他人的白眼,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特别是当岛上的集会所被她的儿子烧毁之后。
父母没有严格管教,所以孩子所犯下的错误完全都是父母的责任。因为母亲的溺爱,儿子才会变成恶棍,部是父母的错,父亲的错,母亲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那段日子实在是难熬啊,因为这个岛太小了,我和孩子他爸爸真的快没有立足之地了。”
儿子是在十八岁那年离开家的,也相当于和家庭断绝了关系,总之他离开了这个岛。
岛上的人们都像是送走了瘟神一般高兴,甚至还有人说:“像他那种人最好是能死在大城市里。”
他的父亲在五年前去世了。
即便是在弥留之际,他也没有原谅儿子,最后就这样带着对岛上居民的歉意离开了人世。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儿子,对母亲来说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俗话说‘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虽然那孩子走了之后就失去了消息,不过只要他在城里一切顺利就好,可千万不要患上什么可怕的流行疾病,也千万不要卷进那些无谓的争斗中……我一直都在为他祈祷。我太自私了……”母亲苦笑着说道,“不过,这就是母亲啊。”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问道:“这位大哥也有父母吧?说来也是啊,这个世上哪有没有父母的人啊!”
“是啊……”
“你父母的身体都还好吗?”
凯姆默默地低下了头。
对于进行着一场没有起点和终点旅行的凯姆来说,这是个绝对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取而代之.他对那个母亲问道:“如果看到儿子,你首先会说些什么?”
母亲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个嘛……我大概会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把他抱在怀里吧。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紧紧地抱住他。”
凯姆继续平静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儿子在城里并没有过上正经的日子,你还想抱住他吗?”
母亲很快就做出了回答:“我在抱过之后,应该就会斥责他吧。”
说完,她有些腼腆地笑了,又补充道:“所谓母亲就是这样的啊。”
母亲在第二天早上发烧了,虽然这座废弃房屋还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不过这一夜的风寒还是给她苍老的身体造成了伤害。
不过,到了客船快进港的时候,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算前往港口去接儿子。
“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适合随便行动……”
凯姆急忙按住她。
即便是用森林中涌出来的泉水为她降温,也还是没能退烧。从刚才开始,粗重的喘息中便掺杂了一些“沙沙”的浊音。
“不行……我儿子来接我了……我要见他……”
母亲虽然拨开凯姆的手,却当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如果你儿子来了,我就把他带到这里来见你。你只要告诉我他的特征就行。”
被凯姆扶起来的母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左边的……脸颊……在离家之前……和别人打架时……被匕首划伤了……留下了一道……伤疤。”
凯姆默默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帮这位母亲在席子上躺下来。
然后他叹了口气,透过面前的那扇小窗盯着不远处的港口。
他的预感应验了。
不,应该说他从昨晚的对话中就已经知道了。
当接受这份工作时,从组织那里得到了一张通缉画像,上面画得清清楚楚。
“左侧脸颊有刀伤”
客轮正在进港,港口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于是凯姆朝着玄关走去。
母亲在他的身后说道:“……拜托你,不要杀他……”
凯姆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过身,只是紧紧地咬着牙。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城里都干了些什么……但是求你不要杀他……”
原来母亲已经知道了一切。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杀他的话……先……先让我见他一面……求你了……”
凯姆沉默着走出了房间。
在午后炫且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蹒跚。
果然来了。
那个正走下栈桥的男子与他周围的商贩们显得格格不入,左侧脸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只不过要比通缉画像上的样子憔悴一些,应该是在长期逃亡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头的原因吧。
那个男子不停地在栈桥附近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看上去就像是与父母走散的孩子似的。
凯姆慢慢地走到那个男子近前。
当然,他并不知道凯姆的任务,这是第一次见到凯姆。
不过,可能是由于常年在黑社会打打杀杀的生活中所锻炼出来的本能,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僵硬,转过身打算逃跑。
凯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肩膀,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好朋友再次重逢一般,不管那个男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凯姆的手。
想要杀他很容易。
男子的目光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勇气,看来他从死亡威胁中逃离的经验甚至在凯姆之上。
男子也看出了对方的来头。
所以……
“……要杀便杀!”他用怄气的声音说道,“不过……如果你还有一点仁慈之心的话,就让我最后孝敬一下父母。只要一会儿就可以,让我和母亲见一面。之后,要杀要挂都随你便。”
凯姆松开了男子的肩膀,对方也没有逃走。
看来他已经觉悟,“到底是没能逃过你们的追杀啊……”苦笑着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安心感,也许是觉得自己终于再也不用逃亡了吧。
“你是什么人,之前杀过人吗?”
“……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我也并非很想知道你的答案,从外表上看我要比你年长几岁,经历过的事情也比较多。你之前杀死的那些人,他们都有父母吧。所以说你杀了一个人,就相当于杀了某个人的孩子,是这样吧?我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想要脱离这个组织。顺手从组织积累的资金中‘借’了一些……我想把这笔钱给我的母亲……给我那个常年辛苦劳作的母亲……”
含糊不清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不过算了。”他笑着说道,“这都是些懦弱的行为,嗯,我年轻时做过很多荒唐事,也杀过无数人的孩子。只要把这看成是因果报应,也就没有憎恨你的理由了。”
这时,一个船员在甲板上大声喊道:“喂,船要启航了,各位前往大陆的旅客,请快点登船。”
凯姆盯着这个男子,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男子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听着。
“如果见到你的母亲,你首先会做些什么?”
“啊?”
“快点回答我。”
“……会说‘我回来了’……不,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我会紧紧地抱住她,只是紧紧地抱住而已。”
“紧紧地抱住吗?”
“是啊,所谓母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凯姆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朝着港口前面不远处的森林示意了一下。
“那片森林中有个废弃的房子,你妈妈就在那里等着你,快去吧。”
“……什么?”
“再也不要返回城里,也不要留在这座岛上。最好乘坐其他的客轮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都行,远远地离开这里。”说完,凯姆又补充了一句,“和你的母亲一起走。”
男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喂,那个……”
凯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个男子留在那里,然后朝着马上就要出航的船走去。
任务完成……
即便是自己转而成为背叛者被组织追杀也无所谓——因为祈祷儿子平安无事的双亲已经消失在遥远过去的雾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船要起航了,请各位快点上船。”
伴随着船员的喊声,巨大的铜锣被敲响了。洪亮的金属声响彻在大海与天空之间,几只色彩艳丽的鸟忽然从树林中飞起。大鸟和小鸟——它们是父母和孩子吧,大鸟像是要护住小鸟一样慢慢地摆动着双翼。
下签
“生养孩子这种事与抽签一样。”——负责国内治安的警察长官叹了口气,然后用掺杂着苦笑的声音说道,“既有‘上签’,也有‘下签’。人生啊,是不会完全按照你预想中的那样来进行的。”
对于他的这番话,凯姆只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虽然用“上签”和“下签”来区分人类的价值不太容易被人所理解,不过这也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这个小国——从规模上来看只不过是普通国家的一个城市而已,与邻近的诸国相比,它以其自身无比良好的治安情况而闻名。而这里之所以能够保证良好的治安状况,也正得益于将人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
“被投放进那里的家伙,主要都是一些被划分为‘下签’的人。”
长官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朝着透过长官室的窗户就能看到的少年监狱的建筑努了努嘴。收容犯罪青少年的少年监狱的规模比临近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大,而且在管理和警备上也比其他国家更为严格,对待那些未成年的犯人也是这些国家中最为残酷的。
“凯姆,因为你是个外人,所以也许会有很多话想说吧。但是,这个国家有着其特有的治国方针。”
“是的,我明白……”
“‘下签’就是‘下签’。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下签’都不会变成‘上签’。相反,如果对这些家伙太过仁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成更加恶劣的‘下下签’,而且会给那些普通国民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明白吗?”
“……从这一点上来考虑,我能明白。”
虽然这句话带有很大的讽刺,不过这位长官并没有领会到。
“为了让国民能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长官用严厉的口吻说道,“希望你也能严格遵守这一点。”
凯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如果执着地反驳对方,那么自己恐怕会被认为这是对整个体制的批判,然后就会被送进成人用的监狱。这点小事对于这位长官来说——不,对于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站在权力一边的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
长官再次将目光投向少年监狱。
“那所监狱是在八十年前建成的,是在这座城市的政治体系形成之初建造起来的建筑,后来就成了关押青少年的监狱。”
凯姆知道。
对于背负永生命运的他来说,那些八十年前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八十年前,在这个国家发生了一场军事政变。革命政府贯彻绝对的军事独裁采统治民众;将扰乱治安的人全都关进了监狱。
政府最为注重的问题就是年轻一代的犯罪。
“虽说少年的犯罪问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我们对其一味地姑息,那么很快就会恶化。开始只不过是扒窃的程度,很快就会变成抢劫,甚至使用凶器伤人,最后演变成杀人越货……我们只有时刻保持警惕,趁这些罪恶还处于萌芽状态时便将其扼杀。
被送进监狱的孩子们每天只会得到一丁点食物,勉强能够维持生存。即便生病或者受伤也得不到医生的洽疗。他们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受尽折磨,很快就会病倒……很多人只有在成为冰冷的尸体之后才能被人从后门抬出来。
即便有个别人熬到服刑期满,回到外面的自由世界,之前的那个‘下签’的烙印也不会就此消失。带有前科的孩子们在社会上受到了人们彻底的排挤。就职、结婚、住房……没有一件事能够顺利解决,都会被社会体制所排斥。结果,被社会所驱逐的这些人只会为了生存再次走上犯罪道路,然后被投进面向成人的监狱度过余生。
“喂,凯姆!”长官苦笑着说道,“像你这样的外来者一定觉得这些事情很残忍吧?”
凯姆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长官脸上苦笑变得更加明显,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一制度稍微有些过于严酷。不过之所以这么做,首先是要给予这些人以惩罚,还有部分原因是要让那些老实的孩子引以为戒。如果让那些回到社会的罪犯一个个精神百倍地招摇过市,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即便犯下罪行被投进监狱,只要在那里过上几年苦日子就能恢复之前的正常生活。难道说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所以我们这些成年人的职责就是来告诉他们这一点,让他们好好地看看那些犯过罪的家伙,只要走错一步,他们的人生就完蛋了。这样他们才会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从而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长官所说的这些话中也有一定的道理。
凯姆也承认这一点。
但是……
可能是察觉到凯姆脸上的表情微妙的变化,长官的口吻又恢复了之前的腔调。
“政府当局目前已经掌握了有关军事政变的情报,当然,军部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我们很快就能控制住局面,只要派人前往敌军的指挥所,逮捕策划政变的主谋,这件事就会变得十分简单。只不过为了将所有反动分子一网打尽,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决定暂时让他们成功发动此次政变。”
根据政府目前掌握的情报,政变将在今夜发动……
“虽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对策,不过我还是害怕出现意外。特别是少年监狱,那里很容易就会发生暴动以呼应外界的骚乱。”
所以,凯姆被雇佣为临时的守卫,也就是国家的保镖。
“我们看中了你身经百战的经验,所以决定要委以重任,还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国家对你的期望。即便是手段粗暴一些也没关系,总之一切都要以确保国家的治安为主。为了守护住那些善良国民的幸福生活,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
长官将一份文件递给凯姆。
那是一张杀人许可证。
“不用客气,监狱的看守人手一份。”
“但是……”
“如果对那些‘下签’的罪犯心慈手软,就会导致‘上签’的国民受到极大的损害。你明白吗?‘下签’永远都是‘下签’。与其让这群家伙背负着‘下签’的烙印苟活于世,我觉得快点让他们解脱也许才是正确的做法。”
凯姆沉默着接过文件。
“契约达成,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长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虽然此时已是隆冬之际,不过少年监狱中却连堆火都没有。那些被关押在单独牢房中的犯人们全都用破破烂烂的毛毯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有些人可能正在受到病魔的侵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还有些犯人好像精神出了些问题,发出了尖厉刺耳的笑声。
“正如你所看到的这样,都是些毫无生气的脸。所以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些家伙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们的代号——‘下签’一样,只不过是一息尚存的存在罢了。”一个带着凯姆四处巡逻的看守一边冷笑一边说道。
“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们真的没有成为‘上签’的可能性吗?”凯姆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看守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
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整个世代都发生了改变。对于没有革命之前那段日子记忆的看守来说,从懂事时开始就被灌输了将人类划分为‘上签’和‘下签’的思想,并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我就说,一定要事先和你这样被特意从外面雇来的人说清楚,无论外界乱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能让这群犯人闹事。只要用冷水一泼,他们就会变得非常老实,根本没有必要顾及这其中的大部分家伙。”
“你是说大部分吗?”
“对,并非全部。很可惜,这些人当中还有些是下签中的‘下签’。”
看守说到这里,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打开了一扇看起来像是墙壁一样厚重的金属门。
“再继续往前走就是禁闭室了。在服役期间闹事的犯人、抱有反抗态度的犯人、不思悔改的犯人……都会被关在这里。总之这里都是些‘下签’中的刺头。”
凯姆明白了。
这是他从无数次在战场上所积累的经验中所参透的事情。
禁闭室比一般牢房昏暗,也更加寒冷。但是在阴暗的深处——从那些单独的牢房中传出了与一般牢房不同的热量。
被关在这里的人们都还活着。
不仅仅是有呼吸的“活着”,而且还有着饱满的热情。
“最开始被投进监狱的犯人,他们所犯下的罪过都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偷窃啊、抢夺啊,或者持凶器威胁啊等等……都是类似这种程度的犯罪。只要老老实实地服刑期满,现在应该都能在外面世界的某个角落苟活下去。”
不过……这些人选择了不停地反抗。
他们要求改善囚犯的待遇,申请消除出狱后社会对这些人的区别对待,就这样他们的罪行在服刑期间不停地累积,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活着离开监狱的可能。
“这些家伙即便长大成人,也只能被送进专门关押成年人的监狱。想要吸到自由的空气,恐怕要等到二十年后、或者三十年后……如果这些人能够长生不老的话,这当然算不上什么。”
“呵呵……”看守耸了耸肩,干笑了几声。
这时从禁闭室阴暗的影子中传出一个声音打断了看守的笑声。
“不要笑!”
声音很平静,可是却充满了威严——还稍微残留有少年稚气的声音。
虽然看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害怕,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这小子是这里最难对付的家伙。他叫迪兰,在社会上好像是个不良少年团伙的老大……这些都是传闻。”
说完,看守拿起一个放在走廊中的水桶将桶里结着冰的水朝迪兰的牢房中泼去。
“这玩意对他们最有效了。”
在牢房的深处,全身都被打湿的少年蹲在那里。
“虽然目前的温度就能把他们冻个半死,不过如果黎明前继续降温的话,那些水还能再次凝结成冰。除了头发之外,就连那里的毛也会被冻上。之前甚至有几个家伙被冻掉了几根手指。”
说完,看守又笑了起来。
但是,蹲在那里的迪兰的双眼却放射出烁烁的光芒,就好像他胸中的热情将冰水蒸发掉了一样。
凯姆明白,迪兰的眼睛是属于战士的眼睛。而且是那种虽然目前处于劣势,不过一直都在等待反击机会的最前线战士的眼睛。
凯姆还知道——那场革命已经过去八十年了,只是凭借暴力来压制人民的体制在此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监狱在那天的深夜时分发生了火灾。
“凯姆,是军事政变!”
看守突然跑来,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市内的各处都燃烧了起来。
当然,正如政府所得到的情报那样——有人发动了政变。警察和政府军队都被动员起来,开始执行戒严令。而且有情报显示,政变的主谋已经被逮捕。
但是却有一件预料之外的事情。
“风力太强了。”看守喊道。
此时刮起了这个季节不常见的强风,火势开始快速在城市中蔓延开来。
“警察长官下达了命令,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明白了吗,不用顾及少年监狱的火势。”
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扑火。
“没办法了,军队和消防队全都被派去扑灭市区的大火以及疏散那里的群众,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帮助我们。而且还命令我们也要前往市区,救助那些居民。”
“可是……那些犯人都走不了!”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那些犯人会被困在单独的牢房里,然后被烧成一堆焦炭。
不过看守却毫不迟疑地说:“这帮家伙都是些‘下签’,如果让这些好不容易抓到的‘下签’逃出去就不好办了。”
“你是认真的吗?”
“你怎么回事……我当然是认真的了。听好了,他们都是些‘下签’,现在根本没有工夫去拯救这些家伙的命,而且长官也绝对不会允许放走这些人。”
看来对方是认真的。
他真的打算对这些“下签”见死不救。
火势在快速蔓延,监狱的到处都回响着痛苦的惨叫声。
根本没有时间去找长官进行直接交涉,而且就算是交涉,结果也只会是无功而返。
“把牢房的钥匙给我!”凯姆说道。
“别开玩笑了。”看守笑着回答道。
没办法了。
凯姆突然出手,一拳打中看守的胸口。
他马上从倒在地上的看守腰问取下一大串钥匙,然后打开了迪兰牢房的门。
虽然有些困惑,不过还是走出牢房的迪兰向凯姆问道:“你也是参与政变的人员吗?”
“不,我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凯姆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那种将人分成‘上签’和‘下签’的思考方式。
“你可是帮了我个大忙。”
迪兰微笑着从凯姆手中接过钥匙,打算将自己的伙伴们全都释放出来。
凯姆在他的身后说道:“一会儿还要回来。”
“什么?”
“现在只不过是紧急避难。当黎明时分,火势得到控制之后,你们还要回到这个地方。因为你们这些人还没有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过全部还清。”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如果你们都逃走了,那么‘下签’就真的是‘下签’了。明白吗?你不想让支配这个国家的那帮家伙们这样来看待自己吧?人是可以改变的。”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这次的政变失败了。无论你们逃到哪去,最终都会被抓回来。而被烙上‘下签’烙印的伙伴们也永远都会被人视为‘下签’……如果情况再恶劣一点,你们在被捕的同时就会被杀害。”
迪兰转过身,盯着凯姆。
监狱外面已经被大火所包围,背对着这片火海的迪兰的眼睛和初次见面一样,带有燃烧着斗志的战士气概。
“这个政治体系也不会再继续维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们能够正大光明地从这里走出去,我相信这一天肯定会到来的……所以不希望你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凯姆说完,抱起了那个晕倒在地上的看守。
“天一亮,你们就要回来。”说完,凯姆便背着看守慢慢地离开了监狱。
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时隔五十年之后,凯姆再次到访这个国家,这里到处都洋溢着自由的氛围。虽然在繁华的市区到处都能看到打扮怪异的年轻人和一些不良少年,不过这也许正是该国自由豁达的证据吧,凯姆对此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旅行者吗?”一个市场中的老人向凯姆问道。
凯姆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你的运气不错,今天在革命广场有一场庆典活动。因为一些革命长老会出席这次活动,所以这里会通宵狂欢。”
“庆典吗?”
“是啊,看来你还比较年轻,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啊。就在五十年前的今天,这个国家爆发了一场军事政变。虽然政变在那天晚上被成功地镇压,不过由于叛乱军队在城中纵火,所有人都四处逃命。”
但是不期而至的狂风让火势朝着更加广阔的地方蔓延,有很多居民都被困在了位于风口的中州。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行动不便的女人和襁褓中的孩子不能跳进河水中逃命。这时,大火很快就把整个中州围了起来,周囤的枯草也开始燃烧起来,这下是真的完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时,忽然出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救援力量。
“那些被关押在少年监狱里的家伙出现了。他们都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脸憔悴的模样。虽然在监狱里全都吃不饱饭,可这些人还是齐心协力将老年人和孩子救出了中州,而且奋力将周围的火势全都扑灭。有的囚犯在抱着孩子到达河对岸之后,由于筋疲力尽而亡,还有的在灭火的过程中被大火所吞噬。大家都拼着命把我们这些人救了出来,这些原本被人们认为是毫无生存价值的‘下签’竟然拼上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这些‘上签’。”
天亮时,好不容易将火扑灭了,这些囚犯们又回到了少年监狱中。
“是啊,那帮家伙竟然又回到了如同地狱般的监狱,没有一个人趁乱逃走。他们可真是一群光明磊落的汉子!我们大家都被感动了,大家都说这群被认为是‘下签’的人里面也有好人啊,还有的说将‘下签’一辈子都视为‘下签’的这种思想也许是错误的。”
这种声音逐渐在全国扩散开来。
有人提出意见说,应该改善一下少年监狱的囚犯们所受到的待遇。
还有人提议说这个社会应该善待那些刑满释放的人员,多给他们一些关怀,让人们对他们宽容一些。
而且人们对‘下签’的孩子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逐渐转化成对这个彻底独裁体制的不满——于是在四十年前,再一次爆发了军事政变。
“这次的军事政变成了一次包括民众在内的市民革命,而且最终取得了成功。就这样,成立了现在这样一个国家。”
听着老人讲述那段历史,凯姆觉得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
老人最后说的一件事就是,作为革命领袖,并最终成为新政府第一任总统的英雄的名字叫做——迪兰。
数万人都聚集在革命广场,这时烟火升空,乐队奏响了雄壮的国歌。在众人的鼓掌喝彩声中,革命领袖站在了舞台上。
“迪兰!”
“迪兰!”
“我们的迪兰!”
虽然在年老之后从政治中急流勇退,不过在白发苍苍的迪兰的跟神中,仍然留有年轻时的那种光芒。
他并没有留意到人群之中的凯姆,即便是看到了,眼前这个与五十年前毫无二致的年轻人也不会让他回想起政变当晚的那个临时看守吧。
这时,这位年老的英雄高声说道:“人是会变的!人也没有‘上签’和‘下签’之分。”
欢呼声与焰火交相呼应,将整个庆典推向最高潮。
凯姆只是在广场角落的一个饮食售货车上买了一杯酒。
远远地冲着远处的革命英雄举起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虽然这只是一杯蒸馏酒,但在饮下之后,却有种微微的甘甜。
路标
“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安娜说道,“所以,这人生怎样都无所谓了。”
她好像有些嫌麻烦似的笑了笑,然后将灰色的药丸放在舌头上,接着“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那是被法律所禁止、并对“普通人”服用和持有进行了严格管制的药品。一旦服用,服用者会感到全身的骨头就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十分舒服。精神徜徉在懒洋洋和畅快的夹缝间,人生中的不安与担心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样。
“你想试试吗?”
安娜从皮囊中掏出了一个新的药丸,递向站在床前的凯姆。
凯姆沉默着摇了摇头。
于是她苦笑着说道:“真是没有男人气概啊。”然后将那枚药丸在在自己的舌头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枚药丸了?”凯姆问道。
“啊……我忘了。”
安娜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半空中,叹了口气。
这是中毒的症状,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中毒。
“你感觉怎么样?”
“不赖嘛,嗯,很幸福!”
说完,她的笑容变得比刚才还要深,也更柔和。不,是太深了,太柔和了。虽然看上去是那种幸福的笑容,不过在笑容的背后却隐藏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
药的名字叫“路标”。
当然,这并不是它正式的名称,不知道是谁为了掩人耳目,作为隐语开始这样称呼它,随后广泛地流传开来。
不过,这种药也只能被称为“路标”。服下一颗药丸后,服用者就会往前迈出一步。当药丸发挥作用之后,如果再服下一颗,就会再往前迈出一步。
一颗接着一颗。
一步接着一步。
这条被“路标”所引导着而走上的道路,没有悲伤和痛苦,到处都是安宁与平和。
但是,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的是——死亡。
“路标”之所以会受到禁止,就因为这是一种相当于让服用者慢性自杀的药物。
“……就差几颗了吧?”
安娜有气无力地说道,然后躺在床上。
虽然听到了她所说的话,但凯姆并没有回答。
只不过,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依靠“路标”所进行的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所以凯姆才会被召到这里——将临终的人聚集起来的医院。
“我一点都不后悔。”安娜说道,“真的……我是说真的,这么做感觉很好,很安稳。我可以像睡着了一样死去。”
空洞的眼睛望向凯姆的方向,不过在她的瞳孔中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所以……我没事。”
安娜将手再次伸进皮囊中。
凯姆急忙制止道:“好了,已经够了。”
她仍然笑着说:“我说了……我没事。”
然后将第三颗“路标”放进嘴里。
她闭上了眼睛。
在深陷的眼窝中,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阴影。
凯姆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安娜没有再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的气息很均匀,脸上还带着笑容,看来是“路标”发挥了药效。如果没有“路标”,她的背部就会感到像是被铁锤敲击一般的剧痛,还伴随着阵阵恶寒,应该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吧。不,比起身体的痛苦,内心所受到的死亡威胁的煎熬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
仍被人称作“少女”的安娜此时患上了绝症,在长期与病魔搏斗之后,负责主治的医生选择了放弃,为安娜开出领取“路标”的处方。
虽然禁止“普通人”服用这种药,但是对于完全看不到康复希望的重病患来说,却有着特别的服用许可。为了让他们能够安稳地迎接死亡,为了能让他们安静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就是不与后悔绝望正面交锋的死亡。
凯姆在开始这份工作之前,医生曾经向他说明过“路标”的功效,而最后医生是这么说的:
“重要的是,‘路标’可以将这个人一生中所背负的债全部‘抵消’。”
安娜醒过来了。
在看到病床边的凯姆之后,她笑着说道:“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我没事的……我想就这样离开……”
安娜也知道。
“路标”有着可怕的副作用,在最后一刻,即将坠落死亡的深渊之前,服用者会被噩梦所侵袭,会感到无比痛苦。虽然凭借“路标”可以安稳地踏上死亡的旅途,可是在临终之际,所有的静谧都消失了。
不仅如此,有的患者还会由于精神错乱而变得狂暴起来。那些原本连呼吸都困难的患者,一旦受到噩梦的折磨就会突然狂躁不安,他们会破坏自己的病床,更有甚者会将身边的人活活勒死。人类的身体……不,应该说人类的内心,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所以,凯姆才会出现在这里。
万一,安娜被“路标”的副作用所侵袭,受到噩梦折磨的她也变得狂暴起来,那时就需要凯姆出手制止。
医生交给凯姆一些药,那是可以将人瞬间致死的毒药。
如果安娜的身体一旦发生异变,马上就要给她服下毒药,这就是医生的指示。
“这是人道的措施。”医生说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谋杀。被副作用所折磨的患者死时的表情,真的是惨不忍睹。死亡不应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应该是平稳的、安静的……这是最后的体贴。”
虽然凯姆并不完全同意这句话,却无法出言反驳对方。
只有祈祷。
但愿安娜能够在“路标”的引导下,平静地走完整个人生。
虽然她内心的某处已经被麻痹,空洞的眼睛再也无法闪耀光芒——但只要她现在是幸福的,就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切。
再次从沉睡中苏醒的安娜想要从皮囊中取出“路标”,可是却不小心将皮囊掉落在地上。
“不好意思……能帮我捡起来吗?”
她已经连捡起皮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的那一瞬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凯姆捡起皮囊之后,安娜接着问道:“能帮我放进嘴巴里吗?”
虽然感到有些迷惑,不过凯姆还是将一颗药丸放在安娜伸出来的舌头上。她的舌头很干燥,像是锉刀一样,看上去她真的很快就要“离开”了。
服下“路标”的安娜再次被一种舒服的感觉所包围,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做梦了。”
“什么样的梦?”
“小时候的梦……爸爸和妈妈都在,还有哥哥、姐姐……大家都在笑……”
这是个不好的征兆,也许是药效不再发挥作用。如果“路标”正常发挥药效,那么服用者应该不会做梦。
何况,这是一个关于家人的梦……情况有些不妙。如果心中留有依恋、后悔和悲伤,那么患者陷入副作用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因此医生才会禁止患者家人进入到这个房间里。患者在服用“路标”之前会与家人告别,然后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之后才会再次相见。
“大家看上去好像都很高兴……”
也许应该再给她一颗“路标”。
“当我出生时,爸爸和妈妈根本想不到我会这么早死去吧。”
如果是熟练的看护人员,大概马上就会给患者追加一颗“路标”。那样一来,安娜就会什么都不想,再次安稳地入睡。而且,如果有可能,她将不会再次醒来。
但是,凯姆却将皮囊轻轻地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等着安娜继续说下去。
安娜也没有继续要求服用“路标”,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那是和刚才不同的、带有自我意志的微笑。
“喂……”
“什么?”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上的呢?”
她并没有理会一时语塞的凯姆,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来,我这么年轻就死了,甚至都没有恋爱过……所以是不是可以说如果我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凯姆沉默着点了点头。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的呢?
这是他在进行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旅行时,一直都在考虑的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也许这是一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吧。
“爸爸和妈妈大概会感到悲伤吧?”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难道说我是为了让爸爸和妈妈感到悲伤而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吸一口气。”
“那个……药,可以再给我一颗吗?”
这次,凯姆从皮囊中掏出了一颗“路标”。
安娜第一次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也许就这样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吧。”
“嗯……”
“毫无痛苦的死去,使好事吗?”
“……大概吧。”
“脑海里一片朦胧,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死去……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凯姆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这也是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安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慢慢地陷入了沉睡。
医生在为昏睡的安娜昨晚检查之后,对凯姆说道:“恐怕……她会在今晚离开……”
安娜开始痛苦是在那天的深夜——更接近黎明时分的事情。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是我偷吃了果酱……”
她开始发烧,从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并像说梦话一样呻吟着。
“爸爸,你在干什么,快点、快点,这边,别让蝴蝶飞走了!”
大概是幼年时的回忆不断地在心底浮现吧。
“哥哥是猪头!是个坏人!我让妈妈收拾你!”
她的全身开始痉挛。
“姐姐,我也进来了……我们一起玩吧,喂,姐姐……”
不仅仅是梦呓,安娜还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把漂浮在半空中的家人紧紧抱住一样。
这是副作用。
可怕的事态还是发生了。
“不要!不要!我也要一起去!不要丢下我一人!”
伴随着叫喊声,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映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中的,是过去的记忆所变成的幻想。
“求求你们!我会做一个好孩子,我会听爸爸妈妈的话……带我一起去吧!”
这与事实是完全相反的——被抛弃的是从心底爱着作为最小孩子的安娜的家人。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爸爸!妈妈!快回来!求求你们了!”
很痛苦!很难过!全身的痉挛变得更加激烈,表情也更加苦闷。
听到骚动的医生急忙跑进房间,对凯姆怒吼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给她吃药啊!”
凯姆知道。
那是自己的工作,让安娜尽快解脱的毒药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凯姆手中握着的却并非毒药,而是安娜伸向虚空的双手。
“你在干什么!不要做那种事!快点!你这是渎职行为!你被解雇了!”
凯姆转过身对咆哮着的医生说道:“安静!”
“你、你说什么……”
怒吼声在医生看到安娜的脸庞时,忽然停止了。
她正在微笑。
“……这是妈妈的手?还是爸爸的手……哥哥?姐姐?喂,是谁的手?”她反握住凯姆的手,高兴地问道。
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安娜忽然又哭了。
全身的痉挛开始恢复,气息也变得沉稳下来。
凯姆在安娜的耳边小声说道:“谢谢。”
“……这声音,是爸爸吗?”
安娜微笑着,眼睛里浮现出泪光,说道:“我听出来了。”
凯姆也笑了,继续小声说道:“爸爸代表妈妈、哥哥和姐姐,在这里对你说谢谢。”
安娜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为什么要说谢谢?”
“我们想对安娜能够来到这个世上说谢谢。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姐姐,都想对和安娜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说谢谢。”
人生中虽然有悔恨,同样也有限度。
有漫长的人生,也有短暂的人生。
人生中虽然有悔恨,同时也有幸福和不幸。
有幸福的人生,也有不幸的人生。
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或者曾经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
“谢谢……”
凯姆的这句话,让安娜娇小的下颚开始颤抖起来。
“我也想对大家说……谢谢……”
这就是安娜最后的遗言。
虽然被副作用的噩梦所折磨之后的脸庞既不安定,也不平静。
但是,却很幸福。
“你真的要辞去这份工作吗?”医生稍感遗憾地问道。
整理好行装的凯姆笑着说:“我好像完全没有尽到作为看护人员的义务啊。”
“不,可是……当看到你的这种看护方式之后,我真的感到很吃惊。”医生说道,“从你的手掌中会分泌出某种与‘路标’相类似的物质吧。不这样假设的话,安娜就不会走得如此幸福……”
他的脸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凯姆向医生伸出手掌。
“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只是普通的手掌而已。”
“不,但是,在没有进行仔细的研究之后,是不会得出任何……”
凯姆苦笑着摇了摇头7,对医生说道:“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我见过很多人孤独地死去,大概比你们这些医生见过的还要多。所以……我想让那个孩子在临终之际见到自己的家人,于是我握住她的手,仅此而已。”
带着无法彻底了解的表情,医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凯姆见状,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离开。
必须继续踏上旅程。
在仍然无法回答安娜所提出的问题之前,必须继续这段旅程。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的呢?
安娜有家人。
与家人的相聚、别离,这就是安娜的人生。
可是……对于凯姆而言,甚至连这种相聚、别离都没有。
我从什么地方来?
要到什么地方去?
肆意吹过的风,好像是在为凯姆漫无止境的旅途做向导。
没有路标。
所以凯姆永远都是自由的,也永远都是孤独的。
老兵的遗言
那年夏天,凯姆是在一个被高高的围墙所围住的地方度过的。
那里是俘虏收容所。
战败了。
但这并不是凯姆自身的错误,这都怪整个连队的指挥官是个呆笨的胆小鬼。在攻进帝国军港城市的巷战中,由于指挥官的失误导致整个部队的退路被敌军切断。全体士兵都决定将这次听天由命的突击进行到底,可是指挥官却轻易地做出了投降的决定。
他对士兵们说道:“不用担心。”
这是在他们被送进收容所之前的事情。
“我们终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与其在那种地方进行殊死搏斗,我们应该顺从地成为他们的俘虏。反正我们很快就将得到释放。”
在理论上好像的确如此。
但是,指挥官却误读了已经处于明显败势中的敌国士兵的内心。
至亲与好友的生命被夺走、家园被战火烧成瓦砾的人们,会用怎样一种感情来对待敌人的俘虏——关于这个问题,无数次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凯姆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所以,在走进收容所的大门之前,他用非常小的声音对同一个小队的人说道:“我们要抛弃那些幼稚的想法,因为这里是比战场还要残酷的地方。”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俘虏收容所中的生活极其残酷。犯人们不但每天都要从事工作量极大的重体力活,而且还得不到饱饭吃。如果有人生病或者受伤,不但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就连休息也不被允许。当人们倒下的时候——也就是死的时候。不,即便是那些没有死的俘虏,也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受到严酷的刑罚,最后变得奄奄一息。
在收容所里监视俘虏的敌国士兵和出入收容所的普通民众,大家都用憎恨的目光看着这些俘虏。有的士兵会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说道:“你们这帮家伙,早晚都会被我们折磨死。”实际上,还有的军官会将俘虏逐个虐杀,并伪装成事故的样子。
但是,这些虐待俘虏的人们同样也生活在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在战争中被杀害、胆战心惊地害怕敌人来袭的日子里。这是一个受到憎恶和复仇的念头所支配的地方,也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立场就会发生转变,被不安和恐惧所覆盖的地方。这一紧张且复杂的空气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无论这个人处于什么样的立场上。
战争的恐怖,并不仅仅是与眼前的敌人对峙、厮杀的恐惧。即便是在并非战场最前线的地方——不,可以说,真正的恐怖就在那样的地方。
凯姆对此实在是太了解了。
进入收容所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帝国的国力已经开始凋敝,首都的陷落也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但是,正因为如此——身处收容所的俘虏们的生活也开始变得更加残酷。
每天从事的体力劳动大幅度增加,而且原本就很恶劣的饮食变得甚至无法维持生命的地步。
看守们还在反复无常地折磨俘虏,直至他们死去。普通民众们不时地向围墙内丢弃废物,他们偶尔会悄悄地扔一些食物进来,可是囚犯们谁都不敢去吃——因为那些食物里面都混有剧毒。
憎恶的感情已经到达了顶点。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遭受这种对待……”
针对这些发出呻吟的俘虏,看守们不屑地说道:“这和你们国家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帝国的年轻人全部被送上了战场,他们的下场几乎都是战死沙场。无数座城镇受到战争的侵袭,全都化作一片瓦砾。
帝国的人们虽然在战争上节节败退,不过在对待俘虏的问题上,他们仍是胜利者。
成为俘虏的这群士兵们,虽然他们相信祖国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而且耐心地等待着同伴来前来拯救自己的那一天,可是却一直都处于“胜者中的败者”这样一个立场之上。
“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即便战争没有结束,同伴们能来救我们也好啊……”
“我的祖国,难道已经抛弃我了吗?”
在收容所的各处都能听到俘虏们的叹息声。
“不要急躁!”凯姆不停地说道。
“不要放弃!”他不停地安慰他们。
对于十分了解战争的凯姆来说,他很清楚——祖国的司令部推迟了攻打这个军港都市的时间,转而先去攻陷敌国的首都。也就是说,俘虏们被抛弃了。
司令官曾经说过:“为了大的胜利,我们不必拘泥于小的败北。”
这是正确的。
虽然正确,不过这种想法却无法传达给深信友军会进行夺还作战的俘虏们。
俘虏中相继出现了很多企图逃走的人。
当然,将这一计划偷偷报告给看守的告密者也很多。
只是想要让自己得救——就这一点来看,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谁都不能相信。还有一些人为了讨好看守,甚至将一些凭空编造出的逃走计划偷偷告诉给他们。如果战争在不久之后结束,那么等待那些背叛者的就只有同伴们的报复了。虽然知道这一点,可是为了确保自己眼下的安全,只能去取悦那些看守。
将俘虏包围住的,不仅仅是高墙。不光是身体,就连心灵也被囚禁了起来。因疾病和受伤而死的人在不断增加,由于患上心理疾病而自绝生命的人也在增加。
不要急躁……
不要放弃……
慢慢地,任何人都不再听凯姆说这些无聊的话。
当俘虏生活过去两个月的时候,负责看守凯姆所在牢房的看守换人了。
之前那些年轻的士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老兵。
“我觉得终于要到关键时刻了,因为连我们这群退役的老兵都被重新征用了。”
那个名为吉米的老兵苦笑着在做自我介绍。直到昨天为止还在收容所里的士兵已经被送到最前线去了,首都攻防战大概就要进入最后的时刻了。
“喂,年轻人们,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再过几个月,你们就能离开这个地方,而我将被关进这里。咱们的立场可就要发生转变了啊。”
吉米自顾自地说着,在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之前那些年轻看守们所带有的憎恨。
“你们啊,就再忍耐一会儿吧。啊,不要着急,不要放弃……”
这和凯姆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吉米和凯姆一样,经历过无数次战争。
“我也好,你们也好,虽然立场不同,可根还是一样。你们是赤手空拳的俘虏,可是我们的国家迟早都会被你们的国家所占领、所支配。现在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们,现在的你们也就是明天的我。只要这样想,那么虽然我们不知道现在的生活会如何继续,可再这么互相憎恨、互相仇视下去不是很可笑吗!让我们尽可能保持一种友好的关系吧!”
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他的笑容感染了那些身心俱疲的俘虏。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在俘虏士兵的脸上也浮现除了笑容。自从变成囚犯之后,不,从上战场开始,这还是士兵们第一次露出笑容。
吉米的体贴并不仅仅体现在语言上。当然,虽然看守们已经换人了,可是俘虏的待遇却并没有得到改善,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贫乏的食物仍然跟以前一样。即便如此,吉米总是抽时间和俘虏们亲切地交谈。
“让你们去做繁重的工作真是对不起啊。但是,城里已经没有能够从事重体力活的青壮年劳力了。让你们来干这些活并不是惩罚,只是让你们来帮助进行一些必要的土木工程罢了。”
“让你们吃这样的饭菜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们,但是收容所外面人也都在忍受着饥饿,咱们只能这样克服一下了。”
而且,他让生病的士兵从事稍微轻松的工作,还偷偷地给他们增加一些饭菜。吉米就是这样一个看守。
俘虏们不知不觉地称呼他为“吉米大叔”,偶尔还会和他开几句玩笑。
“……如果那些看守们都是像吉米大叔这样的人,我们可就得救了……”
对于这句不知是谁说出的话,吉米只是很落寞地点了点头。
“我说吉米大叔啊,如果我知道这个国家有像你这样的人,我可能连志愿军都不会参加呢。虽然我无法忘掉自己作为俘虏的立场,但是能不能让我和你握下手呢?”
不知是谁伸出了手,吉米高兴地笑了笑,然后握住了对方。
“喂,凯姆……”
在劳动的休息时间,吉米对坐在身边的凯姆说道。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但是,照射在身上的却已经不是盛夏的阳光了,季节已经到了秋季。
“你和其他年轻囚犯的感觉不一样啊。”
“……是吗?”
“想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血肉横飞的战场吧,你的身上有这样一种气息哦。”
凯姆只是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吉米可能从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所以脸上也露出了苦笑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不逃跑呢?如果是你,一定能轻易地突破这座收容所的警戒吧。”
“您过奖了。”
“……一个人能逃跑,可是带着大家一起逃跑就很困难了……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才选择留下的吧?”
凯姆仍然只是沉默着苦笑。
正如吉米所说的那样。想要一个人逃跑的话,只要翻过高墙就可以了,这很简单。可是,如果只有凯姆一个人恢复自由,那么剩下的那些俘虏就会遭到看守们疯狂的报复。即便没有报复,收容所的警戒也一定会变得更加严格,那些留在收容所的年轻士兵们只会感到更加绝望。
如果想要逃跑,那就只有带着大家一起逃跑。但是,看着眼前这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型的同伴们,他们最后只能成为逃跑的累赘。
“你真是一个体贴的人啊。”吉米说道,“同时也是一个贤者。”
“这是什么意思?”
“像你这种饱受战争洗礼的勇士,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战争就要结束了,再过三天……最晚再过一周,我的祖国就会全面投降。当战争结束的那一瞬间,你们这些俘虏就会恢复自由,我们之间的立场就会发生转变。”
“嗯……”
“其实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真的只要再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就可以了。所以你根本不打算逃走,做无谓的牺牲吧?”
看到凯姆点头,吉米笑着继续说道:“这样很好,我也不想看到更多无益的争斗和互相憎恨了!”
吉米抬起头望着秋天的天空,他的脸上刻着几道很深的皱纹,凯姆注意到其中有几道是刀疤。
“喂,凯姆。”
“……嗯。”
“以我国现存的国力来说,已经无法度过寒冷的冬天了。在盛夏之际时,我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哦。”
“因此,我曾经盼望这场战争能够快点结束。那样一来,战死的年轻人和被焚毁的城市都会比现在要少。”吉米深深地叹了口气,“战争一旦结束,这个国家就会成为你们的附属国。无论是被你们奴役还是被你们虐杀,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不会的——这句话凯姆并没有说出口。
佣兵凯姆在战争结束后,会为了寻找下一份工作而再次踏上旅程。
但是其他的俘虏就不同了,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作为“战胜国”的国民得到了和平,又会恢复战争前的日常生活。到那时,又会有多少抱着敬意与体贴之情来对待“战败国”民众的人呢……
“凯姆,我觉得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当战争结束之后,无论怎样来对待我这样的老人都可以。但是请一定要好好对待我国的年轻人、女人和孩子,千万不要让他们抱有仇视和憎恨的感情。如若不然,在十几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虽然我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会再次爆发战争的……我对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和人们相互憎恨这种事情已经受够了……”
就在这时,收容所中响起了一阵杂乱的钟声,这声音是从监视塔的方向传来的——这是看守们的紧急集合通知。
“哎呀,刚说到这……”吉米苦笑着从地上站起身来,“又要回去干活了,之前都跟他们说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
说完,吉米朝着监视塔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并转过身来对凯姆笑着说道:“我说,如果没有什么敌我之分的话,我倒真想和你好好喝上几杯。”
这是凯姆最后一次见到作为看守的吉米。
挂在头顶的太阳逐渐倾斜到西侧了,吉米还是没有回来。
取而代之的,在俘虏们的欢呼声中,己方军队进驻到收容所。
“大家都放心吧!已经没事了!战争结束了!我们的祖国取得了胜利!”
吉米的祖国已经全面投降。
聚集在监视塔中的士兵们被夺走了武器,负隅顽抗者已经被就地处决。
“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
在皮鞭的抽打下,在刀剑的胁迫下,在不久前还是支配者的士兵们被关押进收容所。同时,刚才为止还处于被支配立场的俘虏们现在组成了人墙看着这一幕,有人一边骂着一边开始向他们投掷石子。
被剥夺了自由的士兵们无法躲开迎面而来的石子,顿时被打得遍体鳞伤。
这些人中就有吉米。
鲜血从额头流下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凯姆,眼神中并没有怨恨和仇视。只是,好像在说“拜托了”,就这样盯着凯姆,微微地点着头。
“喂,住手!给我住手!”凯姆对身边的士兵说道,“他们已经投降了,不要这样!”
但是,好不容易从死亡的恐惧和屈辱中解脱出来的年轻士兵们,双眼中充满了血丝,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吼叫声,不停地朝曾经的看守们投掷着石子。
“你们没有看到吗!那是吉米大叔!快住手!”
但是一个士兵用鼻子哼笑着说道:“反正那个老东西只是看出我们一定会获得战争的胜利,才会向我们施以那些小恩小惠而已。”
其他的士兵——其中包括那个曾经要求与吉米握手的男子怒吼道:“就算他是个善人,但敌人终究是敌人。他只是一个被我们国家打垮的弱小国家的老东西!”
接着他们继续将手中的石子扔向吉米。
“住手!快住手!”
凯姆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无论是投掷石子的手被抓住,还是脸颊遭到殴打,没有人停下来。
赶来救援的军队指挥官一边笑一边说:“对,就是这样。将之前的仇恨做一次清算吧。”
说着还将刀剑递给那些赤手空拳的士兵们。
“来吧!伴随着胜利的号角,干掉这帮家伙吧!你们受尽了屈辱!现在去报复他们吧!”
“住手!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只不过是个佣兵!不要在这里废话,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亲卫军便将凯姆团团围了起来。
“好了,让我们来干点什么吧,我亲爱祖国的士兵们!首先要把这里的看守作为我们胜利的祭品,然后到城市里去吧!你们可以随意烧杀抢掠!我们胜利了!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全都是我们的东西!”
指挥官高声笑道。可是下一个瞬间,他的脸便扭曲了,只见将凯姆围住的亲卫军相继倒下。凯姆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在闪耀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叛、叛徒!来、来人把他拿下!”
凯姆连忙转过身朝着吉米跑去。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手执刀剑的士兵们无情地将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看守们尽数砍杀。
凯姆的眼睛里看到一幅杀戮地狱一般的景象。
那个十分了解战争与憎恨的连锁反应的老兵无言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充满了憎恶的匕首。
凯姆在恍惚中朝着看守所大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发出了可怕的咆哮。
人们为什么会互相憎恨?
人们为什么要战争?
还有,人们为什么不能停止战争与互相憎恨……
不知道。
感到悔恨与悲伤的凯姆头也不回地在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城市中奔跑着。
然后,过了百年的时光。
“凯姆,差不多到关键时刻了!”指挥官笑着说道,“我真的要感谢你的英勇和顽强,等这张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要好好地赏赐你!”
总攻就要开始了。
这应该是整场战争的最后一战。
已经过了百年。
那一年——凯姆作为俘虏在收容所中所度过的那一年的战败国,作为附属国经过了漫长岁月,终于对让自己尝到战争苦果的宗主国举起了反旗。
曾经的战败国在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在暗中孕育着对宗主国的憎恶和痛恨,这份感情由父母传给儿子,继而再传给孙子,就这样一直传承下去。在百年前战争中的战胜国由于自身作为支配者的傲慢与优越的情绪,对战败国的动向没有丝毫的察觉。在战胜国的人们当中一直传承的只是“那个国家的人是比我们低劣的人种”这样一种带有嘲笑和污蔑的思想。
这场战争实在是太简单了,其结果与百年前的那场正好相反。
但是——当一百年之后再次爆发战争时,谁也不知道胜利女神会朝着哪一边微笑。
“喂,凯姆,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
看着指挥官,凯姆平静地回答道:“我什么都不要!”
“为什么?你虽然是一名佣兵,可是你的功劳已经超过了正规军的士兵。我想代表我的国家来感谢你。”
“如果你真想这么做的话……请和我做一个约定吧。”
“嗯?”
“不要让敌国的人们带有憎恶与痛恨的感情。”
“你在说什么?”
“在对待战败国的人们时,不要忘记体贴和敬意!”
指挥官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还真是个体贴的家伙呢!”
可是凯姆板着脸说道:“这是百年前,你们国家的一位老人临终时的遗言。”
指挥官一脸不快的表情说道:“好了,你退下吧。”
凯姆也并不认为会有人将吉米的遗言贯彻下去,那天之后的百年岁月,只不过是一场了解人类这种生物的任性自私以及愚昧的旅程而已。在以后的岁月中,生活一定还会是这个样子吧。不,应该说与吉米相见之前的日子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
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凯姆紧紧握着剑,深吸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会发生改变。
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
他想要相信这一点。
如果无法相信这一点,那么漫长而没有终点的旅程就无法继续下去。
我说,是这样吧,吉米大叔……
浮现在眼前的吉米大叔的脸上还带着落寞的笑容。
“全军!突击!”
号令声响彻云霄。
在弥漫四周的尘土中,凯姆握着剑冲向敌阵。
讲述者萨米
萨米是个出色的讲述者。
在那个国家军队中的几个讲述者里,萨米的人气是最高的。
萨米并不是士兵,但是他经常和军队一起行动,而且经常与前往战况最为激烈的前线的部队一同行动。
当战争结束,军队从战场回到城市时,萨米的脑袋里就装满了数不清的故事。
战功卓著的士兵的故事、勇敢地与敌人对峙的士兵的故事、拯救同伴生命的士兵的故事、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盾牌守卫阵地的士兵的故事、只身突破敌人阵地的士兵的故事、以及面对耍阴谋诡计的敌人,一直坚持到最后堂堂正正地决战的士兵的故事……
将战场上的情况传达给城里的居民,这就使身为讲述者的萨米的工作。
那一年凯姆总是跟在萨米的身边。与萨米一同前往激战的最前线,负责保护这位在国民中拥有极高人气的讲述者——这就是身为佣兵的凯姆被赋予的使命。
从两个人刚刚组成搭档时开始,萨米就对凯姆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的年纪相仿,萨米用那双优秀讲述者的眼睛看出了沉默的凯姆所背负着的漫长——不,应该是过于漫长的过去。
萨米是这么说的。
“凯姆,从第一天看到你时,我就已经知道了。你参加过无数次战争,甚至比这个国家正规军的军官所经历的还要多。在你的脑海中,一定收藏了众多有关战争的故事,恐怕比我知道的还多。是这样吧?只不过和我不同的是,你无法用生动的语言将那些事情表达出来。我说得没错吧?”
高昂的声音和适当的语速,这正是萨米所擅长的。
“跟我说说吧。即便是只言片语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在战场上看到的情景说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我一定能够将其描述成最棒的故事。”
他的确能够做到吧,凯姆也这么认为。
萨米是个极为优秀的讲述者。
如果告诉了萨米,背负着永恒生命的凯姆绝不会落幕的人生,一定会成为一篇没有结尾的雄壮叙事诗。
因此——凯姆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城里的人们并不了解实际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关于士兵在前线是如何战斗、如何奋勇杀敌、或者是如何阵亡的,这些事情只能通过萨米所讲述的故事来进行联想。
相反,在最前线战斗的士兵也根本无从得知自己是以怎样一个形象被众人所传颂。
这两方面情况真正掌握的就是萨米本人以及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护卫——凯姆。
刚刚从战场回到城里的萨米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门前的广场,人们都在那里等待着。不仅仅是居住在这个首都中的居民,还有很多是从很远的村落连赶了好几天路才来到这里的人。大家都在等待着萨米回来,他们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孩子、父亲、朋友——在战场上是如何战斗,又是否牺牲的消息。
为了这些人,萨米站在广场的舞台上,用清晰的声音配合着动作,偶尔还有噙在眼眶中的热泪,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描述着战场上的故事。
但是,萨米所讲述的这些故事都不是真正的事实,有相当一部分都被他美化了,那些对军队不利的事情也被巧妙地敷衍过去,剩下的部分被改编成能够引起听众共鸣的情节。
一份战功往往被夸大成一百甚至二百份,在萨米的故事中,那些在敌人的进攻中被吓得四处乱窜、最后被杀死的士兵,也变成了一直与敌人对峙、最后壮烈为国捐躯的烈士;被战场上流行的瘟疫夺走生命的士兵,变成了独自挑战敌军大将,最后不敌对手而壮烈惨死的英雄;甚至那些在死亡恐惧的折磨下患上精神疾病、在错乱中自绝的士兵,经过萨米的“加工”之后也成为了自愿执行危险的任务、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主动献出生命的勇者……
也就是说,萨米所讲述的故事几乎都是在撒谎,也可以认为他这是在欺骗群众。
但这正是讲述者的任务。
在广场的四周站着几名手持刀剑的士兵。
一旦萨米对民众说出那些与军队的意见相反的言论,士兵们马上就会将其逮捕,再也不会让他说出任何话来,最后甚至会判处终身监禁。
即便如此……凯姆非常清楚。
虽然身为讲述者的萨米所被赋予的任务就是鼓舞国民的斗志,但是他所讲述的故事在完成这一任务的同时,对在战场上失去了家人和朋友的人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经常有人来询问“我的儿子是怎么战死的?”“我的恋人怎么样了?”“我的父亲呢?”这样的问题,每当这时,萨米总是会先询问对方的名字,然后说“啊,原来是他啊,我还记得呢”,然后将这个实际上在自己脑海中没有留下半点记忆片段的无名士兵的死描述成无比感人的故事。不一会儿,从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中便传出了抽泣声。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带有对为国捐躯的士兵们的感谢与自豪、对敌人的愤怒,以及为了贯彻正义无论如何也要赢得战争胜利的决心的热泪。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就是萨米的信条。
“阵亡士兵的家属们在得到亲人战死的消息后就已经够悲伤的了,之后他们还想在这些重要的人的死亡中,寻找到一些意义来让自己自豪一些。就是这样吧?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死得轻如鸿毛,没有人想要承认那些无谓的死亡,所以我必须撒谎。我要让那些死去的同伴在我的故事中变成英雄,比起那些只能让人感到悲伤的事实,我宁愿选择可以让人恢复精神的谎言。这不是为了军队,而是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我会继续编造那些美丽的谎言。这就使作为一名讲述者的我的志气!”
萨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凯姆一直在战场上保护着他,甚至有时萨米提出请求的话,他们俩还会喝上几杯。
不过……
“喂,凯姆,拜托了。将你记忆中战场的情形告诉我吧。就不能将你所经历过的故事和我分享一些吗?”
无论萨米如何请求,凯姆都只是闭口不言。
“你放心,这些事情绝对不会成为我故事的素材。我发誓不会告诉其他人,只不过是我自己想知道而已,这也可以算是作为讲述者的一种本性吧。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的一个男人背后的故事。”
凯姆仍然沉默着。
“喂,凯姆……虽然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其实是不是已经活了五百年或者六百年了?在你的身体里所积累的故事,如果汇集起来的话,我想有可能会比好几本厚重的历史书合在一起还要厚!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十分想要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凯姆,你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你之前都做过些什么?我就是想知道……”
虽然萨米说了这么多,可凯姆仍然沉默着。
萨米再一次奔赴战场的最前线,这是一场能够决定整场战争趋势的大战役。
在发起总攻的前一天晚上,萨米和凯姆正在帐篷里对饮,这是一个少年士兵走了进来。
“萨米大哥,是我啊!我……是裁缝店老板的儿子阿兰!”
萨米随即露出怀念的笑容,走上前去抱住阿兰的肩膀庆祝这次重逢。
他扭头对凯姆说道:“阿兰是我在老家时的朋友。我们俩从孩提时代就认识了,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接着,他又面向阿兰问道:“你妈妈还好吗?”
“嗯,她很好。她总是很得意地说‘那个淘气的小家伙现在竟然变成这么有名的人了’。”
“以前我总是得到她的照顾啊。我之所以能成为讲述者,也多亏了小时候从你妈妈那里听来的很多东西啊!”
“真的吗?”
“当然了,伯母可是我职业生涯的大恩人啊!”
说到这里,萨米爽朗地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
“可是……阿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报名参军了!”阿兰拍着胸脯说道,“听了萨米大哥的故事之后,大家都有这样的冲动!”
“你也听到我的故事了?”
“嗯,因为我那天去城里办事,看到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凑过去一看就发现了萨米大哥。我一直听你讲到最后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心里一下子就涌现出为国家而战的勇气……等大哥讲完故事后,我马上就去参军了!”
不仅仅是阿兰,当日在广场上的很多年轻人都踊跃地报名参军。
“不愧是萨米大哥啊!军队里的人也说了,在大哥讲完故事之后,志愿军的数量一下子猛增了许多!”
阿兰由衷地称赞着萨米。
但是萨米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阿兰,你是……独生子吧?”
“没关系!”
“你知道吗?这里是最前线啊!”
“我知道啊。”
“你母亲是怎么说的?”
“那个嘛,虽然遭到了她的反对……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因为萨米大哥教导我们,为了保卫祖国的战斗是胜过孝敬父母的行为。”
夜间点名的军号吹响了。
阿兰急忙说道:“啊,不好,我必须回去了!”
说完,他草草地向萨米和凯姆告别,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帐篷。
萨米重新坐下,将酒杯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酒。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自顾自地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酒。
“……凯姆,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怎么了?”
“不用再保护我了,请你去帮我保护阿兰吧。”
凯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将杯子倒满。
“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因为在我小时候,那个家伙的母亲真的很照顾我!”
萨米说完,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墙壁。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混蛋、混蛋、混蛋……”
总攻在拂晓时分打响了。这是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牺牲了不少士兵。
凯姆跟在萨米的身旁,不断地在敌人挥来的刀剑之下保护着他。
“凯姆,我说了不用保护我!去保护阿兰!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不行!”
“如果是你的话就一定能行!能保护那个家伙性命的就只有你了!”
“一旦我离开这里,你就会丢掉性命!”
“我说了不用管我!”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去保护阿兰!”
话音刚落,敌军的一名士兵就挥着长剑朝萨米砍来。凯姆急忙挡开长剑,然后一刀插进敌兵的肚子,真是千钧一发。如果不是凯姆在这里,萨米早就横死沙场了。
“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凯姆说道。
“这种任务真的重要嘛!你就这么想得到奖赏吗!”萨米则问道。
这时又有新的敌兵冲过来,凯姆在将其一刀了结之后说道:“不是的!”
他让萨米躲在自己的身后。
“那是为什么……”
“你还有应该去做的事情,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萨米怒吼道:“别开玩笑了!”
然后一下子跑到凯姆的身前,将自己暴露在敌军面前。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你指的是说谎这种事吗?去捏造那些原本并不存在的英雄的故事,唆使像阿兰这样幼稚的年轻人成为志愿军吗?”
“不是的!”凯姆的回答很短促,并再次将萨米挡在身后,顺手干掉了那个扑过来的敌兵。
“萨米,你有一个真正的任务!”
“你在说什么?”
“不是军队赋予你的任务,而是你作为一个人类的义务。”
“还有那种事情吗?”
“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凯姆不停地挥舞着长剑,不断杀死冲上来的敌兵,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萨米。
敌人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
凯姆拉着萨米的手,朝阿兰所在部队的方向跑去。
他并非对那个尚未成年的少年士兵见死不救,只是不能将萨米一个人留在战场上。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要一起保护萨米和阿兰两个人。
可是,一切都晚了。
阿兰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呜咽着说道:“好疼……好疼……”
他的内脏都露出了体外。
眼看着已经活不成了。
在朦胧的意识中发现了萨米的阿兰,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和缓。
“萨米大哥……我没能为国奋勇杀敌……真对不起啊……”
萨米哭着摇了摇头。
“萨米大哥……我真的很差啊……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杀死……自己就先不行了……”
萨米张开嘴巴像要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却消失在呜咽中,此时的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不知道……所谓战场竟然这么恐怖……人死的时候……竟然这么疼……”
他吐了一口血,全身不住地痉挛。
很快,阿兰的眼睛就失去了焦点,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妈妈……妈妈……我好疼啊……好疼……妈妈……”
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中流出了混着血迹的泪水。
“……妈妈……”
这就是阿兰最后的遗言。
数日后,萨米回到了城里。
在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群众,他们都在翘首期盼着萨米讲述在战场上发生的故事。穿着丧服的人比平时增加了许多,这也证明了萨米所经历的这场战役到底有多么惨烈。
萨米在进入广场之前,大口地喘着粗气。
“喂,凯姆……”
“嗯?”
“那一天,你好像说了些很奇怪的话。你说我有一个真正的任务,是只有我能完成的,作为人类的义务。”
“是的。”
“如果我今天成功地完成了你所说的这个真正的任务,你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
他又补充道:“我好像已经明白这个真正的任务是什么了。”
接着,萨米压低声音说道:“凯姆,告诉我,今天有几名士兵负责警戒任务?”
凯姆迅速朝广场四周看了看,回答道:“五个!”
萨米小声地说:“不知道能不能逃走……”
听到这句话,凯姆知道萨米真的是“明白了”。
“萨米,我会让你成功逃走。”凯姆认真地说道。
但是萨米也是一脸认真的表情说:“不要这么做,我不想给凯姆添麻烦。”
“如果被逮捕会怎么样……你一定也知道了吧?”
“当然,我已有所觉悟。”
果然,萨米真的理解了“真正的任务”,不仅是理解,而且还打算付诸实施。用作为讲述者的生命来交换……
“萨米,如果是你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停止这场战争。”
萨米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凯姆伸出的右手。
“我清醒得太晚了。”
“不,没有那回事。”
“是吗,还来得及吗?”
“当然……”
“太好了。”萨米笑了笑,然后松开了凯姆的手。
他朝着广场走去,在民众的鼓掌和欢呼声中走向舞台。
再也没有转头看凯姆一眼。
一个穿着丧服的女性对舞台上的萨米问道:
“萨米……请你告诉我,我的阿兰,可爱的阿兰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带着无限的荣耀为了这个国家而死?快告诉我,告诉大家阿兰最后的样子……”
她用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盯着萨米。
萨米明白那种眼神的含义,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接着……
“伯母,阿兰是一边哭泣着一边死去的。”他平静地说道,“他呼唤着妈妈的名字,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他的内脏流出了体外,浑身沾满了鲜血,最后吐血而死……”
广场上马上响起一片嘈杂声。
阿兰的母亲不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事情,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但是,萨米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不仅仅是阿兰,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死亡降临时疼痛难忍、痛苦无比,战士们就这样很快死去。相反,有些人并没有被伤到要害之处,他们就要忍受痛苦的反复折磨,最后好不容易才获得解脱。战场上尸横遍野,被人们肆意践踏、被风吹雨打、被烈日曝晒,很快就聚集了成群的苍蝇、爬满蛆虫,腐烂后所释放出的臭味让人感到反胃……”
广场上的嘈杂声变成了惨叫和怒号。
士兵们的脸色也为之一变。
萨米仍然平静地说道:“我参加过无数场战役,见过数不清的战士死去,因为我很了解战争。老实说,优美的死亡在战场上是不存在的。无论敌我都是一样的,大家害怕死亡、怀念家乡、像要再见家人一面……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你!停下来!”一名士兵喊道。
“你疯了吗?”另一名士兵怒吼道。
萨米没有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没有人愿意去杀人,但是如果有命令,他们就必须杀死敌人。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因为一旦对杀戮这种事情感到犹豫,就很有可能被对方杀死……这是战争的法则!”
“这是叛国罪!”“把他抓起来!”不停大喊的士兵们很快就安静下来,凯姆接着人群的掩护让他们逐一失去了意识。
他总是这么爱管闲事。
当然,争取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不过,直到最后——凯姆会保护萨米,一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各位……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不停地奔赴战场呢?我之前的做法是错误的,而现在我必须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你们……让我们停止这场愚蠢的战争吧。”
骚乱的广场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在受到大家欢迎的讲述者的话语中,就是有这种强大的力量。
“各位,让我们停止这场战争吧,停止吧……你们不觉得成为一名杀人的英雄是很可笑的吗?你们不觉得成为杀人的英雄是很可悲的吗?对于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怀念,不要再出现像他们那样的牺牲品了……”
听到骚动的士兵们纷纷从广场外面跑向这里。
“停止……战争吧,用我们每个人的力量来……恢复和平吧……”
一名士兵登上舞台,用坚硬的盾牌不停地殴打萨米。
倒在舞台上的萨米虽然从头顶流下了鲜血,可是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来啊,来把我这条……一直都在欺骗群众的舌头割掉吧……”
士兵猛踢萨米的腹部,可是他仍然坚持喊道。
“人不能去杀人……人也不能被其他人杀害……就算是国家也没有杀掉我们的权力……”
舞台已经被士兵们占领了。
在士兵们所组成的人墙后面,萨米被牢牢地按在地上。他的嘴巴被强行扒开,一名士兵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放进他的嘴里。
可是……
萨米还在说着。
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还在用呻吟声拼命地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呻吟声就变成了歌曲的音调。
那是听了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的、优美而又悲伤的旋律,声音很微弱,可是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喂!闭嘴!你这个叛徒!”
士兵们用棍棒殴打萨米。
可是,歌声并没有停下来。虽然这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可是在听众的耳中却变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停止吧……
停止这场战争吧……
“安静!快让这个家伙闭嘴!杀了他也无所谓!”
在上司的命令下,年轻的士兵抽出了配剑。
胸膛被剑刺中,萨米停止了呼吸,可是歌声仍然没有停下来。
聚集在广场上的群众在齐声高歌。
大家一边哭一边唱着,一边唱一边向士兵们投掷石子。
这就是革命的开始——后世的历史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漫长的岁月流逝。
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没有人知道萨米生前所做的事情了。
更加漫长的岁月流逝。
除了历史研究者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名为萨米的讲述者曾经成为一场革命的导火索。
即便如此——
凯姆在数百年之后再次到访这个国家,他在这座城市偏僻的小巷里又一次听到了那首熟悉的旋律。
一个拍皮球的少女正在哼唱着的就是当日萨米在舌头被烙铁烙过之后所哼出的旋律。
凯姆向少女问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少女停下了拍皮球的手,回答道:“叫‘我们要和平’。”
“你知道是谁创作的吗?”
“不知道……”少女天真地回答道,“但是大家都会唱这首歌。”
凯姆微微一笑,说:“真是首好听的歌啊。”
少女用双手抱住皮球,高兴地说道:“是吧,我最喜欢这首歌了!”
“真是个好孩子!”凯姆轻轻拍了一下少女,然后转身离开了。
不知不觉中,他也开始哼唱起这首“我们要和平”的旋律。
“哼这种歌曲还真不是我的风格呢……”凯姆苦笑着自言自语,只觉得心中忽然流过一股暖流。
汉娜的旅程
熟悉的旅馆老板一家正眼含热泪迎接结束漫长旅程的凯姆。
“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
这句话与眼泪让凯姆明白了一切。
分别的时刻即将接近。
有些太快了,但是凯姆知道这一刻早晚都会降临,而且绝对不是遥远未来的事情。
就在凯姆即将展开旅程时,她有些落寞地笑着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凯姆了。”
躺在床上的她,脸上的笑容带着透明般的白皙,看上去有些虚幻的感觉,也因此有种难以名状的美丽。
“我能看看汉娜吗?”凯姆问道。
旅馆的老板微微点了点头,说:“但是……我觉得她已经认不出凯姆先生了。”
汉娜紧闭的双眼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睁开过,虽然微微起伏的胸膛表明了她还有生命迹象,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
“凯姆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她却……真让人感到遗憾啊……”
一道新的泪痕滑过老板娘的脸颊。
“没关系。”凯姆说道。
他见过很多人临终前的样子。从经验来看,死亡首先会夺走人的语言能力,其次是视力。但是直到最后,听力——也就是耳朵——仍然能够正常运作。就算是已经失去意识的植物人,也会在家人的呼唤下放松表情或者流下眼泪,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
所以……
凯姆搂住老板娘的肩膀说到:“我有很多旅行的见闻,在旅行的途中我一直都很期待能将这些事情讲给汉娜听。”
老板娘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哽咽着说道:“汉娜也一直都很想听凯姆先生讲的故事呢……”
“凯姆先生,虽然应该等你好好休息之后再去看汉娜……”旅馆老板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说道。
还没等他说完,凯姆便打断道:“不用,我现在就去!”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汉娜——这间旅馆主人的独生女,大概会在明天黎明之前撒手归西吧。
凯姆将旅行的装备放在地上,轻轻地推开了汉娜的房门。
汉娜天生体弱多病,不用说什么旅行了,就连离开自己出生的城镇……不,就连自己家附近的地方都去不了。
这个孩子大概无法长大成人——当汉娜出生时,医生就是这么对她父母说的。
拥有一副犹如洋娃娃般美丽面容的少女,却被上天赋予了如此悲惨的命运。
或许是上天想要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所以才让汉娜成为了街边小旅馆老板的独生女吧。
汉娜哪都不能去。
但是那些投宿在旅馆中的旅客都会将各自在旅途中的见闻讲给汉娜听,比如那些她不知道的国家、城市、风景和人们的各种故事。
一旦有新的客人来到旅馆,汉娜一定会问:
“喂,客人,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客人,能不能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呢?”……
那些旅客所讲述的各自在旅途中的故事,总是能让汉娜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然后呢?”她总是不停地追问着。
当客人离开旅馆时,汉娜会央求对方说:“一定要再来哦,我想听你讲述更多的故事。”
接着,她会不停地朝客人的背影挥手告别,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为止。然后才会寂寞地叹口气,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汉娜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大概已经过了医生诊治的时间了吧,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凯姆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笑着说道:“嗨,我回来了。”
汉娜没有回应,只有瘦弱平坦的胸膛还在微微地上下起伏着。
“我一直都在大海的对面,就是太阳每天升起的那一片大海。从这个房间窗户向外望能够看到一座山,我就在那座山后面很远很远的一个港口乘船出航。挂在天空中的月亮从月圆到月缺,然后再次变圆,我一直都在海上漂泊。向四周望去,全都是茫茫的大海,那里海天交接,浑然一体。你能想像得到吗,汉娜……虽然你并没有看过大海,不过应该从很多人那里听说过吧?大海很辽阔,就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水池。”
“哈哈……”凯姆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这时,汉娜苍白的脸庞也变得稍微舒展开来——凯姆好像感觉到了。
能听到,虽然现在汉娜已经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东西,但是她的耳朵还能听到。
凯姆相信对方能听到自己的话,一边祈祷着一边继续讲述旅途中的见闻。
他无法说出告别的话。
像往常一样,凯姆的脸上露出了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沉稳的笑容,并用轻松的口吻讲述着,偶尔还会配合一些手势和肢体语言。
讲述着碧蓝的大海。
讲述着蔚蓝的天空。
但是并没有讲述那些在大海上发生的,甚至将海水都染成红色的激烈战争。
这也跟往常一样。
当凯姆第一次投宿在这家旅馆的时候,汉娜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客人,您是从哪来的?”她口齿不清地问道,“能给我讲几个故事吗?”
当看到她脸上天真的笑容时,凯姆感觉自己的心里忽然有一盏小灯被点亮了。
那是一场战争结束后的归程。
不,准确地说是一场战争结束后,前往下一个战场的途中。
从一个战场走向另一个战场,日子就这样一直继续着——即便是现在也没有改变。
凯姆夺走了无数敌兵的生命,也目睹了无数同伴的死亡,无论是成为敌人还是自己人,那都是由细微的机缘巧合所决定的。如果命运的齿轮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动,那么敌军的士兵将成为同伴,而同伴将会变成敌人。这就是俑兵的宿命。
他的内心及其空虚,体会着难以忍受的孤独。拥有永恒生命的凯姆并不惧怕死亡,正因为如此,士兵们由于恐惧而扭曲的脸和他们因痛苦而断气时的表情,全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普通情况下,凯姆在旅途中的夜晚都会选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也许他只是假装喝醉,想要强迫自己忘掉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情吧。
汉娜微笑着说:“客人,你是不是走过了特别漫长的旅途?能给我讲讲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当看到她的笑容时,凯姆感受到了一种比醉酒更加温暖的安慰。
凯姆开始讲述。
在战场上发现了一朵美丽的野花。
决战前夜,弥漫在森林中的大雾。
当部队战败逃跑时,在峡谷中喝到的美味甘泉。
战争结束后,一眼望不到边的蔚蓝天空。
他从来都不提那些悲伤的事情。即使战场上确实存在着让人感到厌烦的丑陋和愚昧,不过凯姆对此闭口不谈。他隐瞒了自己作为俑兵的身份,对一直旅行的理由也保持沉默。只是不停地说着那些关于美好、可爱的事物。
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纯真的汉娜。
他是为了自己才不断地讲述这些美妙的旅途中的故事。
直到现在,他仍然这样认为。
投宿在汉娜家的旅馆已经成为凯姆人生中的一个小乐趣,在把旅途中的回忆讲给汉娜的同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救赎。
五年、十年……他和汉娜之间的交往一直在持续着。汉娜逐渐长大成人,但是正如医生之前所预测的那样,死亡也在一天天逼近。
于是,凯姆讲完了最后一个旅途的故事。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能给她讲故事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汉娜的呼吸变得与以往不同。
在父母与凯姆的陪伴下,汉娜的人生终于即将走到尽头。
凯姆心中的那盏小灯也在逐渐熄灭,从明天开始,又要踏上孤独的旅程——没有终点,无比漫长的旅程。
凯姆平静地说道:“汉娜,你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了。你要前往一个从来没有人讲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世界。你终于能离开这张床,自由的行走了。现在你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他想要告诉汉娜,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而是混合着泪水的喜悦。
“这次轮到汉娜了。你要把旅行中的回忆讲给大家听哦!”
你的父母总有一天也会踏上这段旅程,之前所遇见的客人,你总有一天会在遥远天空的另一头与他们再会。
但是……我无法去到那里。
我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汉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不是分别,只不过是段旅程而已。”凯姆最后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是凯姆最后的谎言。
汉娜踏上了她的旅程。
就好像在和家人说“我走了”那样,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安详的微笑。
于是……
一行泪水从汉娜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中流了出来,然后慢慢地划过脸颊。
墙壁的对面
墙壁被拆除了。
无论是对面,还是这一边,到处都回响着铁锤敲击墙壁时所发出的轰鸣声。
在最近这几十年间,这面墙是一道国境线。不,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面墙称作“国境”。因为墙壁的两侧原本是同一个国家,后来由于意识形态上的不同而被分裂开来,双方就这样一直对立着,并修建了这面又高又厚的墙壁。
但是,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一年前,两边的首脑进行了和平会晤,最终达成了历史性的和解。
接着,经过各种各样的准备和调整,在今天——这面象征着对立的墙壁终于被拆除了。从墙壁两侧传来的铁锤声宣告着双方对立的结束以及和平的开始。
“……开什么玩笑。”胡格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眼睛紧紧地盯着聚集在墙壁周围的人们的背影,“为什么那帮家伙还能嘿嘿地傻笑……别开玩笑了……对吧?”
他那张尚幼稚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接着,胡格诺看了看身边的凯姆,“这完全就是胡闹。凯姆,你去过很多国家,也算是阅人无数吧。那么,你告诉我,人们真的能够轻易舍弃这么多年来所积攒下的怨恨吗?”
凯姆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苦笑。
胡格诺是凯姆的朋友,是他来到这个国境线小镇后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不过只有一点,他十分固执地对“对面”抱有怨恨。
“全都托了双方首脑和平会晤的福,我从去年开始就失业了。真混蛋!”
胡格诺是国境警卫队——也就是负责保卫墙壁的部队的一员。他是自愿参军,并干劲十足地干起了这份工作。如果“对面”的人胆敢翻越墙壁的话,他就毫不留情地将其击杀。他甚至觉得如果得到上司的认可,自己不但能迎击敌人的进攻,还可以率先冲到对面进行战斗。
但是,由于双方成功和解,国境警卫队只能解散。胡格诺失业了,比起那些接二连三地开始新生活的同伴们,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落后于时代的变化。
“喂,凯姆,请你告诉我。怨恨真的能这样轻易地被抛弃吗?所谓人类就是这样一种靠不住的生物吗?”
凯姆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胡格诺是这个特殊的对立时代中所产生的牺牲品。
青年——不,应该是少年胡格诺,在孩提时代开始就彻底接受了一定要将“对面”视为敌人的教育。
小心点,“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动攻击。
小心点,“对面”的那些人都是一群冷酷且残忍的家伙。
小心点,万一我们的城市被“对面”的人占领了,大家的房子都会被焚毁,财产也将被掠夺,男人们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光,而女人们则会受尽粗暴的凌辱。
小心点,那帮家伙所发动的进攻绝对不是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是三天后,也许是在明天。也许他们在今天、现在、这个瞬间正在偷偷地攀爬那面墙。
小心点,那边的人应该已经派来了间谍。那些极力称赞“对面”,并四处散播对我们不利谣言的家伙肯定是间谍。
小心点,那些间谍正在离间我们,我们一定要时刻警惕,永远都要保持随时拔剑出鞘的状态。
小心点,小心点,小心点,小心点……
在学校颁发的教科书上也记载了“对面”的事情,在插图中,“对面”的那些人都是一幅如同恶魔般的姿态。
“不仅仅是我,大家都受到了同样的教育,可是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为什么其他人都对眼前的现状感到很高兴呢?”胡格诺一脸迷惑地问道,“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凯姆终于开口说道:“因为你有些过于纯粹了。”
“什么?”
“胡格诺,这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一直让你心怀憎恨的人”
“等一下,凯姆。让我心怀憎恨的就是‘对面’的那些家伙吧?因为对面的那些人的卑鄙行径……”
凯姆打断了胡格诺的话,说道:“胡格诺,墙壁另一侧的那些人对你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不,那个……其实……并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对‘另一侧’的人如此憎恨呢?”
“因为……”胡格诺一时有些语塞。
“那个……就是……他们是一群可怕的人!”想了想,他忽然脱口而出,语调也变得尖厉起来。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你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呢?”
胡格诺再一次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凯姆则继续问道:“你见过‘对面’的那些人吗?”
胡格诺耷拉着脑袋,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
凯姆苦笑道:“我见过,他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并非魑魅魍魉。墙壁的两侧原本是同一个国家……实际上这与国家、人种或者民族完全无关,人类就是人类,他们和你都是相同的人。”
胡格诺保持着沉默,也没有抬起耷拉着的脑袋。
从墙壁那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在几十年间一直分割两个世界的墙壁,现在被凿开了一个大窟窿。
“这边”和“对面”的代表互相走近,然后满面笑容地亲切握手、拥抱。
欢呼声变得更加热烈,人们都露出了笑容,到处都是庆祝的人群。
“喂,凯姆。”
胡格诺好像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说道:“我今后该怎么办呢?之前我只知道憎恨,只会憎恨‘对面’的那些人……”
凯姆轻轻地拍了拍胡格诺的肩膀说:“现在开始也还来得及。”
“……我能行吗?”
“当然能行。”
凯姆了解“这边”和“对面”还是同一个国家时的状况,那是个美好的国度。虽然算不上十分富庶,但是人们都很团结,是个很幸福的国家。
“人是会变的。”
“嗯……”
“胡格诺,你看大家高兴的样子。”
胡格诺重新抬起头来。墙壁周围的庆祝宴会已经开始了,有的人在跳舞,有的在唱歌,有的在举杯庆祝,还有的在互相交谈……这些都是曾经与胡格诺接受相同教育的年轻人。当然,即便是“对面”,应该也实施了相类似的教育方针。
“怎么样?是妖魔鬼怪吗?”
胡格诺用力地摇了摇头。
“喂,凯姆,我……之前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凯姆又拍了一下胡格诺的肩膀,“人是会变的。可以由憎恨变成爱慕,也可以由爱慕变成憎恨。”
是啊,凯姆明白,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国家在经历了激烈的内乱之后被分裂成“这边”和“那边”。
“不要再改变了。”凯姆说道。
这话不仅仅是对胡格诺,也是对全体面带笑容的年轻人说的。
一个少女畏畏缩缩地靠近胡格诺,那是“对面”的少女。她的手上端着一个放有曲奇饼干的盘子。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尝尝吗?这是今天早上刚烤制出来的。”
那是被烤成心型的曲奇饼干。
“快点……”凯姆笑着催促道。
胡格诺满脸通红地伸出手,说道:“谢谢。”
说完,小心地咬了一口饼干。
“怎么样?好吃吗?”
胡格诺的脸变得更红了,说道:“很好吃。”
一只白色的鸟在众人头顶盘旋。
从“对面”飞到“这边”。
又从“这边”飞到“对面”。
这只白色的鸟好像很开心的飞翔着,似乎是在告诉大家,这里从最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国境。
永远的孤独
在黑暗中能听到从远处传来雨水滴落的声音,速度十分缓慢。
这绝对不会改变频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的雨声,将凯姆的心绪带进了黑暗的深处——夜色最深的地方。就好像是神话中引导人们前往地狱的死神所摇响的铃声一般。
嘀嗒……
嘀嗒……
嘀……嗒……
不一会儿就渗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如同鲜血一般鲜艳的……花。
层层叠叠的花瓣,看上去就像是血滴,又像是扩散开来的血泊。
花在动,如同呼吸般蠕动着。
花瓣绽开,可刚刚盛开就随即凋败。还没能目送这些花瓣落地,花的顶端又生出新的花蕾,花蕾隆起、盛开、凋败。接着又生出花蕾、盛开、凋败、盛开、凋败、盛开、凋败……
在凝缩的时间河流中,血一般鲜红的花朵不停地重复着生死轮回。
落雨的声音好像就在远处,静静地,永不停止地继续着。
嘀嗒……
嘀嗒……
嘀……嗒……
鲜花消失了,接着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满天的繁星。
虽然是梦境中已经司空见惯的星空,不过与凯姆平时看到的天空相比,星星的位置都是不同的。
所以……这个是假的吗?
也许这片星空属于无限的过去,或者遥远的未来。
有的星星在闪烁一会儿之后,忽然消失了。有些星星会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现身,天空中到处都有流星滑落。凯姆突然注意到,天边银河的形状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有的星星诞生,有的星星陨落。他发现了一颗变成燃烧火球的星星,接着在那颗星星的旁边还有可苍白的冰冻行星。星星还在陨落,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坠落大地之前就消失在黑暗中。星星还在诞生,从那个燃烧着的火球中迸出一个个闪亮的光球,然后就那样停留在夜空中,开始不停闪烁。银河在缓慢流动着,如同大雾一样弥漫着,仿佛给夜空笼罩了一层薄纱。
凯姆的眼睛跟着银河移动,他的目光已经被吸进夜空,接着一股很久远的感觉袭上心头。
星星所释放出的光芒逐渐融入到黑暗中。
落雨声如同回忆的潮水,再次传入耳中。
嘀嗒……
嘀嗒……
嘀……嗒……
在阴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婴儿的啼哭。
孩子的欢笑。
少年的欢呼。
少女的吟唱。
青年的呐喊。
年轻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这些声音一个又一个地重合在一起。
其中还有男人们的怒号以及女人们的抽泣。
勇猛的怒吼——那是正在战场上鼓舞士兵们的指挥官的声音。
悲惨的叹息——那是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声音。
爽朗笑声——大概是在举办庆功宴吧。
号啕大哭——应该是送葬的队伍。
这时,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声混了进来,难以逐一分开的声音撕裂了。
人们发出了欢呼与掌声。
仿佛为了破坏这一切,这时大地又响起了不祥的声音。
正在行进中的士兵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还能听到刀剑碰撞的金属声。
凯歌也跟着响起。
从远处还传来了送葬的钟声。
接着,又是孩子的啼哭。
正在水中嬉戏的少年少女发出了欢乐的笑声。
几对恋人正在窃窃私语,互诉衷肠……然后,火药爆炸时的轰鸣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一瞬间的寂静……
老人的叹息,如同微风一样在黑暗的空间中慢慢传递。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雨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在漆黑的阴暗中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你从什么地方来?
这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
这样一个无形的问题将凯姆笼罩起来。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是如此深邃、如此阴暗、如此寂静。
不一会儿,又传来了落雨声。
嘀嗒……
嘀嗒……
嘀……嗒……
你永远都是孤独一人。
最后的雨滴“嘀嗒”一声落下,黑暗沉寂于“虚无”的寂静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