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拍打着格子窗上放下的遮雨板。房间很暗。对于近似化生的女子佳乃来说,火气是危险的,因此房里没有灯火,不过佳乃的眼睛能够清楚看见,宽阔地面上描绘的多层同心圆与装饰文字的纹样——那是镇火之印。
这房间与禁宫的莲晓舍几乎没两样,不同的是这里有泥土的味道、木头的味道,以及树叶摩擦声。
被送入这里之前,佳乃从轿子内稍微窥见外面,有些吃惊。四周是蓊郁的森林,连好好开拓的道路都没有。而这座离宫就建在无边无际森林中正好空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很安静,还不错吧?」
佳乃听见年幼的男孩声音而转头,只见隔着格子门的走廊上有个童子身影。上有群龙乱舞刺绣的黄色薄衣在黑暗中看来似乎微微发光。
佳乃手触地磕头。
门锁发出声响,格子门吱嘎出声。
佳乃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皇——丰日在她面前坐下。
「您就这样进来,不要紧吗?」
「难得把你纳为妃子,不能近看你的脸岂不无趣?」
丰日笑说。佳乃转开视线。
「我必须向你道歉。」
为什么?佳乃保持缄默没有问。
「让伊月看见你哭,很尴尬吧。」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道歉——佳乃呆然。
同时心想——真是廉价的挑衅。
「伊月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样吗?那就好。」
说完,丰日改为轻松的坐姿,像孩子般懒洋洋地把手支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么,伊月现在怎样……火焙巡礼进行的如何,你应该清楚吧?」
佳乃沉默撇开视线。
当然清楚。
傍晚时分的事。时子的气息那么强烈,想要挡也挡不住。
——那是……
——和我很像。
——这样的话……
这里已经不是京都内,而伊月也离开了。
不管我做什么——都赶不及了。
佳乃沉默看着镇火之印中央。眼前的丰日一动不动,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时间。
——看来我不开口说话,他也不打算出去就是了。
她觑了觑丰日的脸,他眯起的双眼一直凝视着佳乃。佳乃叹息,看来自己没猜错。
「天皇想知道吗?」
「嗯。」
「您……担、心伊月吗?」
「不是只有伊月。」
佳乃在丰日回答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犹豫。
佳乃原本很讨厌丰日那总是超然的态度,也厌恶他那种老是自以为能看透人们所作所为的说话方式。
但只要事情一扯上伊月,他就隐约有些动摇——这点佳乃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漫长紧绷的沉默后,丰日开口:
「这次情况……每件事都令我很不满。从开始有葬礼仪式到现在,从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就算你的火草虫转移到时子身上,也不该在镇火之印中成长到那般程度才是。」
说完,丰日一直瞪着佳乃。他并非在自言自语,看来是在质问佳乃。佳乃叹口气。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虽然沉默了一阵子,丰日的视线仍始终未曾离开佳乃的脸,甚至连身体也不动。
佳乃只得无奈开口:
「……天皇确认过封印了吗?」
「还需要确认吗?封印的人就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葬礼之前,我是说您前天确认过了吗?」
丰日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那个空闲,再说殡宫整个被烧掉了。」
视线在旁边游移了一会儿后,丰日眼神严肃地回看佳乃。
「……你的意思是封印后来被打破了?」
「不知道。」
「怎么做的?门锁是我亲自锁上,封印也是我亲手封上,加上殡宫后半埋在山里,不把墙壁打坏,是爬不进去的。」
「殡宫是请哪里施工的呢?」
丰日的脸因为惊讶的关系看来格外年幼。
「你在怀疑长谷部吗?」
长谷部。拥有众多能够采到高品质桧木与楠木的山丘,以及大批工人与木匠,在这十多年间突然窜起,甚至获赐从三位。现任正护役常和也是来自长谷部家。上次京都大火的重建工程,长谷部家也有重大贡献。少了弓削的现在,长谷部权势最大,再没有人与他们平起平坐。而这个长谷部,把殡宫给——
佳乃微微偏着脖子,喃喃说着:
「从我知道对方的火之血比我还要强烈时,就想到事情绝不单纯了。」
说到这里,佳乃把剩下的话吞下去,仔细看着丰日的脸。
他在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我只是高兴自己有一位好妻子。」
「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说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丰日放松双腿重新坐正。
「也就是说,时子的堕落——也是出自长谷部之手,是吗?」
佳乃摇头,心想真是可笑的疑心生暗鬼。
「中宫堕落成为化生,的确是我的关系。」
丰日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追根究底,还是这问题。
——看来我原本以为他至少对于时子所在之处握有线索,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开口。反正你不悦的表情同样赏心悦目。」
丰日以相当认真的语气说。佳乃感觉到一股寒意。
——既然我不说他就不离开……
——那么我干脆全盘托出吧。
再度重重叹息后,一股虚脱感悄悄趁隙靠近。
反正就算知道了一切,丰日也无能为力了。
「每个化生……」佳乃谨慎选择词汇,一边开口:「都有名字。」
「这我知道。」
「不对,不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名字,而是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声音所交织出的名字。」
佳乃听见丰日隐约屏息的声音。
「不是赫舐、刃回、破国这种依照型态命名的名字,而是它们每一只在觉醒之际被赐予的真正名字。」
「被赐予——谁赐予的?」
佳乃没有回答丰日的问题。
答案恐怕丰日早已知道。
因为一切开始之初——丰日本身应该也和对方交换了契约才是。
昕以佳乃继续说:
「火草虫带来名字。可是中宫并没有被赐予名字,只是被我的虫、我扭曲的火气碰到,所以尸体站了起来——只是一个错置而已。」
佳乃想起来了。
接受火草虫进入身体时的情况。
流窜肌肤的惊人快感。
「所以现在的中宫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子这名字在死亡那一刻已经失去,火草虫却没有带来她应该要有的新名字。所以她没有名字。」
丰日惊讶瞠目,又马上抹消那个表情。
「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是说,现在的时子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对吗?」
「是的。没有名字的不安——天皇应该也很清楚。」
丰日的脸慢慢扭曲。
「看来我果然应该杀了你才对。」
「现在动手也不迟喔。」
「……不了,有趣的事情要留待后头。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充分利用。继续。」
笑容回到丰日的脸上,他已经恢复泰然自若。佳乃心想,看来普通办法行不通。
「……没有名字的半化生,会怎么做?」
佳乃心中苦笑着。丰日的口吻,仿佛在问其他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怎样都好,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她会前往记忆中为自己命名的人身边。」
「——父母亲,是吗?」
佳乃轻轻点头。
「就像我的做法。」
——然后……
——得到名字后,把对方吃掉。
丰日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涩。
佳乃的眼睛在黑暗中虽然仍能看见,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你前往弘兼家,并非为了解开天狼的束缚?」
「我的内心,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的确是那样想。」
可是那只是半个真相。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必要吃掉父亲——弓削弘兼了。
——结果我也被野兽的冲动催化着。
——我自己也迟疑着是否该变成化生。
——那份迟疑、不安、渴望,促使着我前往生下我、给我名字的地方。
——而人类身份已经死过一次的时子,几乎是……
「伊月平安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的话,还有什么你无法知道的?」
「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
搜寻伊月的气息,就会被伊月发现,佳乃害怕这点。比起时子那如成群黑蛆般溢出攀上的气息,佳乃更害怕被伊月发现。
「这样啊。」
丰日叹息说。
「我还以为一切都如天皇所预期。」
「时子的动向吗?」
「是的。」
「我错估了,真丢脸。」
丰日起身,环顾黑暗的房间一圈。
「……所以才会突然把我移到这里来?」
「这算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决定。接下来我必须把废火仪式做个了结才行。」
丰日背对佳乃,正要往格子门走去。
「等一下要去无名陵?」
童子的脚步嘎然停住。
转过来的那张脸上带着苦笑。
「你几乎什么都知道呢。我真想任命你担任太政官。」
「恕我拒绝。光是蒙您盛情被安置在后宫内,我就感激到想吐了。」
佳乃冷冷撇开头。
丰日走近她,在她身边跪下。
童子伸手由地上掬起佳乃的发尾一吻。
一年前,丰日亲手斩断的黑发,已经恢复过去美丽如黑蜜般滑顺的模样了。
「你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怎么想,不管你的身体、心灵变成什么模样,我到死都会一直爱着你。」
听见丰日的话,佳乃打起一阵寒颤。
——他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
佳乃再度叫住正要离开格子门的丰日。
「假如——」
丰日虽止步,却没有回头。
「假如我再度变成化生,您会怎么做?」
为什么突然想问这问题,连佳乃自己也不懂。
雨声在黑暗中空虚回响了好一会儿。
「到时候……」
丰日终于开口。
「我会用我的手执戈挥向你,用我的脚踩碎你的骨头。」
丰日离开后好一阵子,佳乃仍绷着身体,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格子门另一头。雨持续下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逐渐放松肩膀与手臂力量。
「双叶,不用离开,这样很难看,进来吧。」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双叶由走廊尽头出现,手上抱着折好的睡铺。
「很抱歉,我拿睡铺过来。今晚会因为这场偶然的雨而变凉。」
双叶打开格子门进来,没看向佳乃的眼睛,径自在房间角落铺上睡铺。
——她听见了多少?
——她果然也感应到了什么吧?
佳乃逐句回想与丰日的对话。在旁边偷听,或许无法理解意思吧。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比较好。
这时双叶回头,眼神里积聚着晦暗的色彩——怜悯,或者悲伤。
佳乃的手在衣袖里颤抖。
怜悯?
「您叫我吗,佳乃大人?」
双叶仍顶着晦暗的双眼说。
——她看透了吗?
双叶的火目式按理说几乎已经失去力量,看来是我太小看她了。佳乃转开视线沉默着。
「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
双叶温柔的说。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
——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
——践踏蹂躏我。
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
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
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
这让佳乃不耐烦。
——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
——听了只会后悔莫及。
——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
「……禁忌,是吗?」
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
「关于无名陵?」
「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
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
「……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月?
——多事。
「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
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
——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
——这样一来……
——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
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
「……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
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
「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
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
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
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
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
「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
「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
双叶总算开口。
「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
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
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
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
「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
怒目瞪着双叶的脸。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
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
「我认为正确。」
佳乃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
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
「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
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
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
「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
「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
「不对。」
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
「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
所以——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
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
——耍耍嘴皮子。
——谁都可以做到。
「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双叶起身。
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
「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
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
「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
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
「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
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
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
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
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
头好痛。
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
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
——蝴蝶?
佳乃想起来了。
——火草虫。
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
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
——还在吗?在这身体里?
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
……是谁?
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
……汝,是谁?
……吾,是谁?
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
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
——原来如此,时子她……
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
——时子,找上我了。
找上知道名字的人。
……吾,是谁?
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
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
——我们是……
——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
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
——来了。
——时子来了。
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
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
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
*
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
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
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
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
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
——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
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
——明明已经下雨了……
——却还在延烧。
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
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
——啊啊,对了。
——伊月姐姐走掉了。
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
「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
「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
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
「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把我的家人还来!」
「别碰我们家!」
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
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
——是肥料。
——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
——我受够了。
——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
「滚!再来就杀了你们!滚!」
「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
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
——我受够了。
——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
——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
——我想回去。
——好想回村里去……
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
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
脚下再度震动。
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
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
「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
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
「山、山!山!」
茜的舌头转不过来。
「快、快坍方了!」
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
「这小鬼!」
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
「跟上!」
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
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
「房子会被掩没!」
村民之中有人大喊。
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
「好壮观。」
「喔、喂,快走!」
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
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
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
「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
矢加部安慰着男子。
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
——我能听见。
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
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
「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
「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
「不会吧。」
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
——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
——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
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
「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
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
「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
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
「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
「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
「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
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
「领头,你说真的吗?」
「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
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
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
「要塌了、要塌了!」
「快逃!」
——矢加部大人!
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
「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来了、下来了!」
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
这时候——
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
「……停、停下来了吗?」
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
「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
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
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
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喔、喔喔。」
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
「虎助,你没事,虎助!」
「……父亲,对不起。」
「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
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
「……另、另一位、刚才那位……」
「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
「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
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
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
——要做什么……
「你、你们打算……」
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
「搬过来!打进去!」
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
「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
男人顶撞矢加部。
「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
「什——」
「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
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
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
——可是,这种事……
——这样子……
「这种蠢事怎么可能办到!」
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
「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
「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我是火护。」
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
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
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
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为什么这么渺小。
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
——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
「人手不够!」
「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
「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
「好了,别说废话!」
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
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
——对了,反正也赶不及。
——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
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
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斧众已经回来了吗?
——不对,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
不是火护众。
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
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
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
「你们……」
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
「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
「这是我们的村子啊!」
「没错。」
「动手喽!」
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
「快点!」
「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
「多拿点绳子过来!」
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
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
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
茜在祈祷。
她只能够祈祷。
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
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
「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
「水来了!啊、啊唔!」
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
「情、情况怎样了、房子?」
「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
「火、火护呢?」
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
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
「那些朝廷的人呢?」
「还没回来。」
「不会吧?」
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
「你说什么?」
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
「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
「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
「他们疯了吗?」
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
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
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
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
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
「啊啊,房子……」
「拜托……」
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
「过了……吗?」
「我们的家——」
「变成什么模样了?」
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
「平安无事!」
「喔喔。」
「没有被土石流冲走。」
「房子还在!」
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
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
——大家……
——怎么会这样。
「那些官!」
「还在里面!」
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
雨声——稍稍变弱。
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
「啊、啊啊。」
「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
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
「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
「这是……」
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
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
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
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
是镇火祭文。
「还……」
「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
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
「还以为你们死定了!」
「害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
「拉你们出来!抓住!」
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
——什么也办不到。
——只能够看着。
——什么也……
——什么也……
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
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
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
「最好先回京都一趟。」
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
「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
「可是要怎么找?」
「应该有留下痕迹吧。」
「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
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
「伊月那笨蛋。」
「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话,茜僵住了。
——伊月姐姐。
「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
「伊月她——」
「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
——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也……?
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
并非因为冷。
——什么也,办不到。
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
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
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
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
「矢加部大人。」
严肃的脸转了过来。
「……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
茜摇摇头继续说:
「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
矢加部的表情没有改变。火护们停下对话,好几道视线看向茜。耳里只听见柴薪爆裂的嘈杂声响。
「没办法,我们连她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我虽然不晓得伊月姐姐的位置……」
茜先把话咽下,用力闭上眼睛后又睁开说:
「不过我知道那个半化生的去处。」
矢加部整个身体转过来,单膝跪地直起上身,让视线位置与茜等高。
「没有发绳和铁环,还是能找到?」
茜点头。
应该能找到。
从三天前在京都里时,茜就隐约感觉到沉重苦闷的气息。
差点被直接触碰、侵犯的现在,应该能够清楚感应到。
——伊月姐姐。
「只有伊月姐姐一人,会被杀掉。」
矢加部皱起有旧伤的鼻子,凝视茜的脸好一会儿。其他火护同样一语不发。
「你能够看见伊月吗,茜大人?」
矢加部说。
「能够看到伊月在一切事情结束后,平安无事笑着的模样吗?」
茜刚开始没听懂矢加部的意思。雨水逐渐渗入发问,茜也逐渐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
——矢加部大人的意思是这样。
——『有胜算吗?』……
关于打仗,茜完全不懂,然而现在火护众「止」组二十八条人命全系在茜的回答上。茜止不住哆嗦。
可是,她点了点头。
不是有十成把握,只是预感让茜这么做。
最后大熊般的庞大身躯站起走近火堆,自地面拔起自己的戈,套上火护装束,牢牢系上红色腰带,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
「各位,着装。」
听到这一句话,所有人几乎同时起立。戈众拿戈,斧众扛起摆在背后的斧头,所有人脸上同样浮现的是难以言喻、充满生气的表情——那是战士的表情。所有人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脸上照理说应是疲惫不堪加上深深的黑眼圈才是,然而他们看来却生气蓬勃。茜差点又要落泪。
「不等援兵吗?」束头役问。「以这人数……」
「派两人回京都去。斧众一半留在这里,搞不好火势会再起。其他人即刻出发。」
矢加部瞥了茜一眼。
「我已经决定选择相信。」
众人可能会因为自己一个误判而置于死地——不安袭向茜。可是束头役也看了看茜,微笑说:「我知道了。」便换上火护装束。
「就看伊月了。」戈众一人说。
「那个蠢蛋,找到她一定要痛殴她的屁股。」
「丰日大人也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吧。」
火护之中有人这么说,有人爆出笑声。
「没有马,只好由我背着你了,茜大人。」矢加部说。
「领头不是马,是熊。」
束头役一句话再度引起众人发笑。
「不、不用,我可以走。」
茜挥挥双手。
「用走的没办法集中精神吧。」
「可是——」
突然听见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斜坡底下有大批人影往这里走上来。
领着村民们上来的是由年轻人搀扶的老翁——村长,他正拖着绑上木条的腿。腿在被化生抓住时骨折了。
「村长,走动会让伤口更严重的。」
矢加部走向前说。
「这个,我带这个过来给你。」
村长以颤抖的手催促身后的村民。两匹鹿毛马的鼻子噗噜作响,由村里男人牵着走进火堆光源的照耀之中。
矢加部隐藏不住惊讶之色。
「马厩被烧毁了,摆着也碍事,你们带走吧。」
村长若无其事地说。两匹马的马鞍左右均挂着袋子,里头似乎装了食物或野营工具。
「马可不便宜啊,村长。」
「比性命、房子便宜太多了。别啰哩八嗦,拿去用。」
矢加部定睛看着村长的脸。
最后接过缰绳。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村长说出这句话。他的矮小身躯被矢加部的影子完全掩没。
「……那个,是阿时吗?」
茜喘不上气。
数十人的眼睛全集中在矢加部脸上。
终于——
「不是。」
矢加部回答。
「时子大人由正护役退位后,现在已经成为皇后,在皇宫内承蒙天皇的宠爱。」
「……是吗?」
村长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突然转向茜。
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有如溶解并倾注在水中的夜空般深邃。在他的凝视下,茜无法呼吸。
最后村长干咳转过身,由年轻人搀扶着走下坡道去。成群的村民同时对火护众沉默地鞠躬,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走开。
茜半睁着眼仰望东边天空,天就要亮了。
*
『——』就是那名字。
黑暗中那名字不断被呼唤。
呼唤的人是一条胳臂被扯断后,仍面带冷笑的青白色瓜子脸的男人。或者也可说是皮被剥开、露出腐肉的巨大天狼。还有一位是雾霭般的黑发缠绕身体的女子。
如同隔着沙尘的太阳般金黄灿烂地闪烁的眼睛盯着佳乃。
那名字——
佳乃睁开眼睛。
鼻子闻到崭新的木头味,眼睛因为隐约射入房间的阳光阵阵刺痛。
头痛还残留在脑袋里面,但已经不那么想吐了。
什么时候更衣的?佳乃发现自己换上睡衣躺在睡铺里。
掀开被子想起身时,她注意到跪坐在枕边的双叶正低着头打瞌睡。
环顾四周,到处散落烧焦的手巾,装满水的小木桶甚至摆了三个。头痛又稍微死灰复燃了,从小只要身体一不舒服、发烧,火目式就会失控到处放火,因此在弓削家总是被人疏远。在镇火之印中仍能够弄出这番惨状,可见烧得很厉害。
——双叶,通宵没睡吗……?
佳乃看着双叶,双叶的脑袋咻地抬起,头发从肩膀上滑落。刚睡醒的茫然双眼一认出佳乃,立刻亮起来。
「很、很抱歉,我忍不住就——」
双叶深深鞠躬后,快速起身。
「啊啊,丢得到处都是。」
双叶把烧焦的手巾收集起来,佳乃注意到她的指尖有好几个发红的水泡。
——甚至弄成那样。
「您觉得如何了?」
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的双叶仍笑着说。
「您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
「嗯……」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无法直视双叶的脸,因而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去拿早餐过来吧。」
「不用。」
摆在腿上的手背微微颤抖。
「至少喝点米汤……」
「不需要,请你别管我。」
感觉双叶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佳乃抬起头高声说。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说出口后,她才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愚蠢的话。双叶脸上浮现的微笑仿佛热粥上的水蒸气一般。
「佳乃大人看来有精神,这样我就放心了。」
「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不要勉强熬夜。」
「我只有身强体壮这项优点。您担心我,我很开心。」
双叶站起。
「我去告诉厨房,请他们准备温热的汤品,顺便拿药过来。」
这座宫里只有两名负责煮饭的人和两名负责警戒的卫兵,佳乃知道几乎其他所有工作都是双叶在做。这工作远比在禁宫时的条件还要恶劣,显然就是流放。
双叶虽没有这么说,不过佳乃知道是她主动要求担任莲晓舍女房,只是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
佳乃一愣,以手掩口。她不自觉开口发问。
自从时子的气息出现后,她的脑袋就少了以前的精明。
「什么事情为什么?」
双叶重新跪坐下。
没什么——原想这么掩饰,却又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要主动要求担任照顾我的工作?」
说出口后,佳乃感到松口气。
——我到底在慌什么。
「在京都那段期间也就算了,连这种荒山野地也跟来——」
佳乃的问题,让双叶偏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她以相当怀念的眼神开始说:
「去年春天之前,我都是负责服侍丽景殿的女房。丽景殿就在火垂苑旁边。每次走过渡殿,总能越过中庭看到弓场殿的情况。粗鄙女子如我,只要有事,就会特地走过东边的渡殿偷看火垂苑。因为那里有一位待得最久、却不曾在弓场殿拉弓的美丽御明。我私下偷偷仰慕着那个人。」
「我没说想听你开玩笑。」
双叶以手掩口微笑。
「不能说全是玩笑话,佳乃大人的事情,打从您获选人火垂苑时,我就听说了。我想着如果您能够受到拔擢成为女御,而我能够服侍您的话,该有多好,但一方面,我一眼就看出您是相当具实力的御明,想到您将被封印在烽火楼顶就感到心痛。」
佳乃感到不耐烦,她读不出双叶的真心。
——尽是些假话。
「我在问你原因。」
「我没告诉您吗?」
——打算装蒜吗?
——居然完全看不穿真心意。
佳乃咬着下唇,接着叹口气。
——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被派来刺探我的吗?
尽是些无聊的想法。早已和弓削家断绝关系,还被封印在镇火之印中,什么也办不到,不可能有人有什么理由需要对自己这样做。
——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希望自己一个人。
这时佳乃突然想到。
——对了。
——把这件事情也告诉她,不就得了。
——虽然没多少时间了,但至少能够暂时得到清静。
「双叶。」
「是的。」
「化生要来这里了。恐怕——会在傍晚,日落之前抵达。」
双叶微笑的脸上蒙上阴影。
「是我叫来的。你继续待在我附近只会被袭击,快逃吧。」
「这是……千真万确?」
佳乃点头。看见双叶苍白的脸,莫名有股快感涌上。
「那么,那么佳乃大人也一起。」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是我叫来的。」
无论逃往何处,时子一定都会找出佳乃,因为她渴望着名字。没有办法逃脱,佳乃也没打算逃走。
「怎样都、没办法避免吗?」
「所以我说了要你快点逃走。」
双叶快要哭出来,紧咬下唇,由正面看着佳乃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转身快步走出地牢。
脚步声逐渐听不见。
她愣了一会儿。
——结果还是没能读出她的想法,没想到她能够假装得如此彻底。
——这下子,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再假装袒护我了。
——别再想了。
——时子就要到了。
黑暗的气息高涨,不用刻意去注意也能碰触到。
——我就这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选。
——把一切烧光吧。
连同这座宫殿,和这个镇火之印。
——时子应该会吃掉我吧。
——或者是把我吞下,一起变成化生吧。
哪一种都好。
无论是死去或是堕落为化生,都没什么不同。
——没有任何人在意我会变成怎样。
——没有任何人……
佳乃清楚记得母亲死时的模样。
出生后第三天,母亲在还在襁褓中的佳乃身边死去。死因是分娩时遭受的烧烫伤,母亲下半身大部分的皮肤几乎剥落。能够多活三天,是因为母亲也是拥有火之血的女性。否则如此重伤,一般人早就立刻死亡了。
刚出生、还没开始懂事的佳乃却透过火目式接收到母亲濒死前的想法。
如熬煮过的血液般浓郁的诅咒。
怨恨自己带着火目式降生的命运。
憎恨弓削在自己身上种下化生种子的不人道。
更重要的是,憎恶一生下就带来不祥命运的婴儿——佳乃。
这就是佳乃最初接触到的人心。
——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
婴儿时期的佳乃不晓得如何控制火目式,很危险,因此在别馆长大,但仍屡屡引发小火灾。
「泡在水里一会儿就能够压制住。」
因为令人不舒服的苍白男人——弓削弘兼——这番话,佳乃被从头部丢进大水桶中,自上方被压住,无法呼吸,不断挣扎。
当佳乃四岁时,别馆改建成钢铁格子的铁牢。除了每天两次有人送食物来之外,没有其他人靠近佳乃。即使如此,佳乃仍然能够透过眼睛和耳朵上的火目式,感觉到各种光景与说话。
——和现在一样。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起这些?
六岁时,佳乃见到熏净仪式。
看到时子在烟雾中被熏杀,呼火命的神灵降临。
白烟也充满了佳乃所在的牢笼里,夺去了佳乃的呼吸。即使她知道那是与时子感觉同步而产生的幻觉,仍无法改变无法呼吸的事实。佳乃在地板上来回滚动挣扎。
她听见烽火楼顶进出时子痛苦至极的临终喊叫。
听见了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咦?
——这里不对。
——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有哪里扭曲了。
眼睛被弄瞎是隔年的事。
早晨和傍晚各一次,弓削弘兼带着两名随从来到别馆。其中一名随从抓住佳乃的手臂,另一名按住双腿。弘兼撑开佳乃的眼皮,以掺了杀草虫药的布涂抹眼球。到了第三天,佳乃的喉咙已经肿胀到想哭叫也叫不出声音来了,就这样连续涂抹七天。
丧失了视力的同时,火目式的力量也稍微被控制住。
佳乃拿到一张弓,那是她这辈子从父亲弘兼手上拿到的唯一东西。不用人教,她就知道如何射出响箭。
十岁时进入火垂苑。
同期没有其他御明。过了两年,总算听到女官们说有第二位御明进来。在弓场殿迎着阳光,默背要在献火仪式上吟诵的祝词,这时传来拉门打开的声音——
漆黑的人影进来。
雾霭般的黑发缠绕着纤细的身体,没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肩膀上埋着一颗巨大的眼珠。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睛歪斜着,沾了血的唇间看得见牙齿。
她在笑。
——不对、不对!
——为什么时子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记忆、这是、这是……
弓场殿被火焰包围,烟雾与呛嗓的味道压迫着佳乃。地板和墙壁建材吱嘎作响,黑发女的轮廓在热气另一头浮现。
突然有股身体被抬起的感觉袭向佳乃。
——这是……
身体以惊人的气势远离视线底下的弓场殿,卷走佳乃的只是随意窜走的火焰,火焰最后没入从头上射下的白光之中。
——醒来。
坐起的佳乃吸人烟雾而严重呛到。
——烟?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烟雾。佳乃以袖子掩口趴下,浓烟充满室内,连地上画的纹样几乎都看不清楚。木材爆裂的声音,还有尖叫声。越过烟雾,格子门另一侧闪烁着火光。
眼睛阵阵刺痛——不只是烟雾的关系,火目式正激昂。
——来了。
——时子来了。
——那个奇妙的梦也是时子的关系吗?
说不上是浑身发冷或是神智不清的奇妙力量充满佳乃全身,她的背脊颤抖。一见到火焰,佳乃感觉自己体内另一半的浓郁化生之血跟着沸腾起来。
听到天花板传来不祥的声响,一抬头,上面已经被火围绕。
——搞不好会塌下来。
「佳乃大人!」
听见有人喊她,格子门外同时出现人影,一阵金属声响后门锁掉在地上。
「……双叶……?」
挥开烟雾,樱色衣服出现。
「佳乃大人!您没事吧?啊啊,啊啊,太好了。」
「为什么?」
佳乃说不出话,仰望双叶的脸。
「你为什么还没有逃走?」
「我不能放下佳乃大人不管、自己逃开。」
「你是笨蛋吗?」佳乃忍不住口气粗暴。「我不是说了是我把化生叫来的!你却什么也没做,呆呆等着。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派人去京里,还在宫殿的四周依样画葫芦,画上了镇火的纹样。可是没有用,两名卫兵都……」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抛下我别管我?
「总之我们快离开,佳乃大人,火护他们恐怕来不及过来。」
「你自己一个人快离开。」
「佳乃大人!」
想要更进一步说出口的辛辣言论,全部哽在喉咙没说,因为佳乃的身体突然被抱起。双叶纤细的右臂抱着她的背部,左臂支着膝盖后侧。
「你、你做什么?」
双叶把佳乃抱在怀里跑出去。穿过开启的格子门来到走廊上时,烟雾由四面八方袭来,两人一起被呛到。火焰攀上柱子,马上就要烧到天花板了。
「放开我!」佳乃扭动身体。
「我不要!」双叶更加用力抱住佳乃的脚和背,蹲低身子,在走廊角落匍匐前进。
「我一点也不希望获救!」
佳乃喊叫着,想起自己也曾经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
「我明明叫你别管我!」
转角处突然响起崩塌声,佳乃的身体晃了一下,注意到是双叶冷不防止步的同时,着火的天花板擦过佳乃的额头,掉下来撞在地上散出火花。
走廊已被火焰完全堵住。当作监牢使用而特别加厚的墙壁几乎毫无缝隙地包围在外,也全是白费工夫。
双叶不停咳嗽,后退避开烟雾,转向走廊另一个方向跑去。佳乃挥拳拍打她的胸口。
「放下我自己快走吧!在火中我总会有办法的!」
「天花板崩塌了!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正如双叶所说,就算是拥有火之血也无法避免被掉落的建材打到,可是这也是佳乃希求的结果之一。
走廊半路上的墙壁倒下,双叶立刻背对那片墙壁,保护佳乃。佳乃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佳乃的身体被抛在地上,在粉尘中滚动,碰到另一侧墙壁后停下。抬起头,佳乃看见被墙壁压在底下的双叶朝着自己伸出手。
——不是外壁,内壁崩塌了。
——时子已经在里面了。
倒塌的墙壁另一侧已是一片火海,着火的残骸不断从天花板上掉落。从那底端飘来不吉祥的火气。
「双叶。」
佳乃抓住双叶的手臂,要拉出她的身体。
「佳乃大人要不要紧?」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
佳乃真的生气了。双叶的右脚踝红黑肿胀,无法行走。
「另一只手给我,抓住我。不快点站起来,你想找死吗?」
佳乃把脑袋钻到双叶腋下,强行拉起她。
「我就算一个人也……」
「不可能走动吧!」
怒吼回应后,佳乃拖着双叶往走廊底端走去。佳乃挥开想要从眼睛、鼻子、嘴巴侵入的烟雾,一边思索着宫殿的构造。
——监牢之外的地方,墙壁应该比较薄。
她们终于再度来到回廊转角处。那里的柱子已经攀满火焰,连天花板也被烧毁。
「双叶,这边后面就是外面对吧?」
「佳乃大人,你想做什么?」
佳乃手摸着墙壁。
——已经在镇火之印中待了一年的我能够办到吗?
背后断续响起地板破裂的声音。支撑宫殿角落的粗柱子稍微被压垮而喷出火星。没时间犹豫了。佳乃大睁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火目式。
「——灼!」
体内所有血液沸腾,火气奔流,佳乃的视线被刺眼的青光掩埋。爆炸声轰然响起,正面墙壁粉碎弹飞。
——办到了……
宫内灼热的空气化为一阵风,一口气往夜气盘踞的外头吹去。佳乃和双叶的背被那阵风推着,脚步蹒跚跪地。头上传来不妙的声响。
——糟了!
天花板粉碎成无数火块朝转头仰望的佳乃落下。失去原本支撑的墙壁,天花板建材无法承受本身的重量。视线角落看见烧得焦黑的支柱由中间断裂,朝着这边倒下来。
——来不及躲开……
一阵冲击贯穿佳乃腹部。
佳乃往后弹飞出去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接着自墙上破洞飞出外面。几乎同时,整座宫殿简直像被巨大的板斧砍入压扁,火块掉落在双叶身上。
双叶樱色的衣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双叶!」
佳乃站起跑向熊熊燃烧的瓦砾堆,冰冷的草割裂脚底。双叶的身体从胸口之下全部埋在倒塌的柱子、墙壁残骸和天花板的灰烬中,仅能勉强看见露在外面那只把佳乃推出去的右手和头部。
双叶抬头,额头流下的鲜血像泪水一般滑过脸颊。
「……太好了,佳乃大人。」
双叶以几乎和吐息没两样的微弱声音说。佳乃体内突然有某个东西涌上来。双眼、双耳、后颈的火目式感觉到灼热。
「为什么这么做?你、你……」
佳乃握住双叶的右手,双叶虚弱的回握。
「你怎么那么笨。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何必理睬,尽管逃你的就是了啊。」
「……快、退开,要崩塌……」
整座宫殿发出听来难受的吱嘎声。火焰唤来的风翻腾着,宫殿四周的树木骚动着,火星喷上佳乃的脸。双叶胸口一带流出的黑色液体在草地上逐渐蔓延。
佳乃下巴滴下的泪珠溶在血泊中。
她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无法读出双叶真正心意的原因——
——愚蠢的是我。
——因为她根本打一开始就没有说谎。
「闭嘴,我现在把你拉出来……」
「退开!」
双叶的脖子突然发出青白色光芒,原本已经失去力量的火目式却发光了。佳乃迎面承受一股大风,往后一仰,整个人弹飞出去。她听见自己喉咙挤出不成声的喊叫,看见天花板坍塌落在双叶头上的样子。
被抛在湿草地上的佳乃眼前,离宫喷出无数的火炷,仿佛正被拖进内侧贯穿的洞穴般逐渐崩塌。跃动着金黄色的火光,处处出示超乎常理的力量。烧焦的柱子无声折断,丧失支撑的墙壁和天花板一一沉没火海。
跳跃的火花。
迎面而来的热气。
宫殿如骨头摩擦般的吱嘎声。
充满四周的火焰侵蚀,逐渐崩毁成一堆瓦砾。在那底下——
佳乃的火目式原本能够隐约感觉到的温暖,终于断然消失。
扎实感觉到的,只剩下黑色腐肉股滑溜的触感——这是正在迫近中的时子。
——双叶……
眼泪因为热风在脸颊上干涸。
——已经,不在了。
噜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狂乱的火焰中响起咆哮。
一抬眼……
在火焰中乱舞的黑发让人想到可怕的花。
碰触到烈火后更强烈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还有琥珀色巨眼。
佳乃仿佛受到吸引而定眼凝视。
——不在了。
——在意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空虚像灰烬般在身体内逐渐堆积。
时子的黑影在熊熊燃烧的瓦砾之中逐渐靠近。
——算了!来接我吧。
摇摆蠕动的黑发包覆的肌肤呈现骨头的颜色。
——吃了这个身体也好。
——喝掉这血也好。
——拿走我的名字也好。
时子的欢喜、叹息流了进来,与佳乃的泪水混合,使她逐渐弄不清何者是自己的感情。
抬头仰望,就见闪耀黄铜色的凶恶眼睛在面前。摆动的滑湿触手朝佳乃伸过来。
脸颊上感觉到滑溜的触感。时子咧唇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
——因为我本来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到现在的。
——因为这副身体旁边,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在。
——没有任何人在。
——任何人……
「——佳乃趴下!」
听到声音,佳乃的世界龟裂。
头上一阵破风而行的声音疾走,时子一仰身往正后方弹飞,拖曳着长黑发倒在火焰之中。
佳乃不敢相信地转身。
由火焰侵蚀的林木间的黑暗中窥见白与红——
背后响起锈铁摩擦般的咆哮,时子愤怒的气息高涨。
听见弦音那瞬间,树木炸碎。
放出的乙箭划破热风,从佳乃头顶飞过。时子的咆哮声变成痛苦呻吟声远去,接着听见瓦砾崩落的声音。
被箭风刮跑的无数木片、枯叶着火飘落。
「……为什么?」
站在雨般洒落的火星之中的红白装束、紧握弓的手、猫般聪慧的眼睛、脸花了,扭曲了。
「……为什么你……」
无法成为言语的情感自火目式涌出。
——为什么听见了我的声音?
——为什么来救我?
那时候也是这样。被火草虫侵蚀,自人类堕落为兽,受到野兽黑暗的欲望驱使而玩弄杀害了父亲,同时还残存的人类部分仍继续喊叫着理当无人听见的声音。
然而伊月……
只有伊月……
——为什么?
灼烧般的泪水涌上喉咙,由阵阵发疼的双眼落下。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快站起来、过来!」
伊月的手臂伸进腋下绕上胸前,抱起佳乃的身体蹴地奔出。下一秒,佳乃的视线被一阵惊人速度的黑风阻断,两人所在的地面翻起,草地连着土块飞散。那是时子伸出的长发,黑发立刻又卷回火焰中。
视线左侧燃烧中的宫殿、右侧漆黑的森林飞驰而过,伊月紧抱胸口的手臂力量好大、好热。
「放、放我下来!」
沙哑的声音还没说完,佳乃便被抛在草地上。
持续响起的弦音划破天际。佳乃坐起时,正好看见放出的箭矢以风压在火墙上开个洞。箭路没有丝毫动摇,直直刺入黑色雾霭之中。时子的肩膀裂开,可清楚看见肩上的肉被挖了一块。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哈啊!
伴随野兽的咆哮,厚重的热风吹来。佳乃忍不住双手掩面。伊月却毫不退却放出第二支、第三支箭。弓身用力弯曲,那一头的黑色花朵随着每次冲击而摇曳。
——好厉害。
——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练就出这番好箭技。
「不要发呆笨蛋,想找死吗!」
手被拉住的佳乃反射动作站起身来。手臂差点从肩膀上被扯下,脚已经软到不晓得自己站在哪里。
——自己并不想死吗?
这疑问被突破火焰再度伸过来的触手给打断。佳乃的衣襟被抓住,整个人浮起,发尾扫过她的脚下,她跌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被火焰炙烧的滚烫皮肤碰触到湿草,感觉刺骨冰冷。原本包裹住全身的虚无感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佳乃正在现实的热、痛、声音、黑暗与光的包围下。
「别停下脚步!」
手被拉扯而站起身并被拖着奔逃,光脚踏着草地的脚逐渐疼痛,膝盖突然失去力气跪下。时子的头发横扫过佳乃头顶,划破耳朵,数根头发飞舞。
伊月马不停蹄地扭身,放出一箭又一箭。
「可恶!」
她咒骂道。处于主动攻击方的她如果停下脚步就会被抓住。面对能够自由操控异形头发的时子,弓箭未免不利。
伊月的手臂环上佳乃的腰,被抱起的佳乃逐渐无法呼吸。伊月跳入宫殿烧剩的柱子和墙壁后头,背后响起几把头发破空的声响。
「无论射几次……」
伊月愤愤地说,咬下碎裂的护手套,撕下袖子卷上手指代替。时子的嘶吼声震得背后墙壁吱嘎作响,掉落火星。
「佳乃站不起来了吗?可恶!」
被这么一问,佳乃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脚满是鲜血和青肿。注意到之后,疼痛无可避免地窜了上来。
「抓着我跑。」
伊月伸出来的手被佳乃挥开。
「你……你别管我。」
「……佳乃?」
「要、要顾着我的话,连伊月你也会——」
「你在胡说什么?好了、快点!」
「我在说要你抛下我、别管我!」
佳乃说得激动,甚至连背后墙壁另一侧时子的气息也为之晃动。伊月她——伊月沉下脸。
「已经、已经够了。我原本一年前就该死的,一切都怪我苟延残喘到现在,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
双叶也在我面前死了。
——我原本应该以化生之姿死去。
——所以……
——就……
——让我们结束一切吧。
时子欢喜的气息呼应佳乃的绝望,使得后颈上的火目式阵阵刺痛。
「就让我在这里被吃掉,或者变成化生都好。你快逃吧,伊月,我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闭嘴。」
佳乃的衣襟被扯起,伊月的脸就在眼前,她深邃双眼中映着火焰。
「想死的话随便你。可是,只要是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手能够碰到的地方,我就绝对不允许你死!」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如果我、如果我变成化生的话,你要怎么办!你想要、想要被我这双手杀掉吗?」
「到时候——」
伊月紧握住佳乃的手。
「无论几次,我都会把你拉回来。」
就像一年前伊月与常和做过的那样——
——没有任何人在乎。
——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人在乎的。
受不了了。佳乃不想自己哭泣的脸被看见,于是额头抵着伊月的胸口。伊月的手臂再度用力环住佳乃的腰。
「没……没关系,我能跑,伊月用弓——」
「我的马绑在那边,你可以跑到那里吗?」
佳乃点头。背后被一推,她脚步蹒跚地跑出。
听见雷鸣般的声音,佳乃回头,只见支撑燃烧中宫殿的柱子由根部折断,朝着外侧——朝着伊月倒下。伊月为了避开,往旁边一跃。
「伊月!」
蛇一般的黑发朝倒下的伊月蜿蜒袭来。佳乃的脚快过思考,一蹴地面扑向伊月的身体抱紧,滚落在土地上。有个东西缠上了手和脚,制止了两人的行动。四肢被拉扯到极限,骨头的吱嘎声响彻头盖。
「……咕……啊!」
是时子的头发,像蜘蛛丝一般缠绕伊月和佳乃交抱的身体好几层,使得她们几乎动弹不得,狠狠紧束到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皮肤快要割裂。然后——
……是谁?
仿佛从背脊直接流人体内的那个声音,让佳乃全身痉挛。痛苦,还有视线前方散发光芒的快感。「不可以,佳乃!」胸部底下的伊月呻吟。灼热,几乎要熔掉眼睛的灼热。
……汝,是谁?
佳乃的舌头在口中翻搅,喉咙抽搐着想要说出那名字。「不行!」名字,必须说出名字。「不可以听!佳乃!」时子化为黑色火焰的欲望与勒住佳乃手臂、脖子的痛楚、火目式的灼热和苦闷的激昂感受同化。
——我是……
——我的名字是……
——我被赋予的那个名字是……
「佳乃。」
火花飞散。
近在眼前的是如黑夜般深邃的双眼。感觉到手被握住。
这时候——
听见了歌声。
数百人、数千人高声唱和,没有歌词,如同秋末降下的冰冷雾雨般的歌曲。由涂满血色的西边天空倾盆而下的歌曲。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子的吼叫声与歌声交叠。歌声将那叹息轻柔吞没,然后继续落下。
——这是……
——无名陵,开启了。
深陷身体的头发触感消失了。时子哭泣的声音渐细、渐远。
——天皇打开了陵墓。
——原来把我移到离宫是为了这目的。
——打从一开始……
——天皇就打算这么做了吗?
时子浊黑的气息终于消散而去。
一转头,大火中的宫殿那头,黑色雾霭般的时子背影钻进树林间走远,最后与黑暗融为一体不见。
佳乃浑身虚脱,身体靠在交叠的伊月身上,垂头闭上眼。歌声仍持续着,即使捂住耳朵,仍能透过火目式听见那声音。像是快要被压垮般,眼泪又流了出来,耳边感觉到伊月温热的呼吸。
*
佳乃蹲在遭火吞噬的宫殿残骸里不断挖掘瓦砾堆。
残骸一碰到就崩散,弄黑佳乃的手。
伊月只能站着,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歌声,停止了。
太阳还没完全西沉,西边天空的紫罗兰色与傍晚的黑色在高空中交融,宫殿燃烧的声音仿佛夏虫的私语。
伊月看向握在手里的弓,然后视线又回到佳乃的背。
——又没能赶上。
她清楚想起只见过一次、聊过一次的双叶温柔的笑脸,以及最后的对话。
佳乃起身回头。她的双手、破烂的睡衣全都被煤炭弄得漆黑。
「……又让你赶上了。」
佳乃浅浅一笑说。
——『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来救我。』
这是一年前佳乃说过的话。
——佳乃还是……
「你还在恨我吗?」
伊月问了。
这一年来一直梗在心里的疑问。
可是佳乃没有回答,她跪下以手掬起脚下的灰又落下。
「……双叶她——」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佳乃开口。
「这么说,闭上眼睛继续走在黑暗道路上,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佳乃再度抬头看着伊月。伊月不解她为什么还能笑,心底深处闷痛着。
「我真的能够闭着眼睛走路,因为我有火目式,但那样——不行对吧?」
她起身,拍拍双手掸去灰尘,接着一步、两步走向伊月。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伊月那张脸的时候吗?」
被这么一问,伊月点头。
那是在烽火楼的天台,不可能忘掉。
「那一刻,我好高兴。」
佳乃像个小女孩似的笑着。
「脑袋被火草虫侵犯、被化生的声音吸引,一心只想着要烧光京都的我,那一刻单纯的开心,因为能够见到伊月的脸——」
好像听见了火护之钟。
那当然是错觉。这里只能听见火焰继续燃烧没烧完的部分、舔噬土地的声音。
「假如我能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佳乃的视线落在堆高的瓦砾堆上,那儿还零星烧着火焰。她的侧脸被煤炭弄脏,黑漆漆的脸颊上有两道泪水滑落的痕迹。
伊月什么话也不能说。
她背向佳乃朝拴马的林子迈步。
「——你要去追中宫吧。」
佳乃出声。
「你明知道光靠你一个赢不了她。」
「……因为,我是火护。」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佳乃回答。
捕捉化生、保护人类——
——多少人因为我的过错而死呢?
——因为我的不足。
——那家伙……
——只有那家伙,就算以我这条命交换,也要拿下。
「真是不可思议呢,每个人都想求死,我也是,伊月也是……还有天皇也是。」
伊月缓缓转头。
佳乃带着悲伤的神色伫立着。
「……丰日?」
「刚刚的歌声,伊月也听到了吧?」
伊月点头。
那个歌声——照理说没曾经听过的印象,却感觉好怀念、好古老的歌。
「那是霞楼的响箭声音。」
霞。
第一代火目的名字。
伊月的身体打了阵冷颤。
——为什么?
——为什么佳乃会知道这种事?
「天皇打开了陵墓。他或许打一开始就计划着让事情这样发展。」
——你在说什么?
——丰日他……
佳乃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天皇,想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