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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五 伊月

比满月稍缺的农历十七之月正待升起。

云朵全都随风飘向天边,完全看不出昨夜豪雨的痕迹。

只知道明月分外清澈,微风吹动树梢叶子化为黑影摇曳。

越接近林中隆起的小高丘,越能看出它过于工整的角锥形状。

林木逐渐稀疏,她知道陵墓前是片宽广开阔的草地。伊月拉住缰绳停下马,卸下肩膀上的弓箭跳下马鞍。

「伊月?」

坐在后面的佳乃说。

「你在这里等着。」

「我也要去。」

「没办法自己走路的人说什么傻话!」

刚才在草地上光脚来回奔跑的佳乃脚踝以下全是鲜血、发肿。伊月原本打算把佳乃安置在离宫,她不希望佳乃继续被卷进战斗中,没想到佳乃硬是跳上马背跟来,总不能把她推下马去。

「听好,待在这里别乱动。」

把缰绳绑在附近的树枝后,伊月跑开。背后传来咚沙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呀啊」的小声惊叫,看来佳乃打算下马来。

——笨蛋。

伊月头也不回地穿过森林。

来到草地边缘后,她止步。

空气中充满不祥的力量,只见月光照射下随风飒飒起伏的青白色草丛。另一头是矗立一座低矮树丛包围的巨冢,正面能看见粗糙的石门,门前有个人影蹲伏。

那身紫色衣裳,伊月有印象。

去年十一月的大尝祭上见过。那是把五谷献给天地,感谢丰饶的大型祭典,通常称作「新尝祭」,每当新任火目登楼那一年,就改冠上「大」字,举办得更加庄重。祭神仪式上,天皇——丰日穿的就是那身宽袖紫衣。

比衣长还长的袖子如羽翼般展开在草地上。衣摆也很长,足以遮盖脚尖。

低头倚着陵墓门扉的丰日抬起头,按着胸口的左手上握着某个物体。在月光照射下反射鼠灰色光芒的凹凸不平球体是——

——骷髅?

伊月不晓得自己和丰日沉默对视了多久。

她无法走近丰日。

脚动不了。

仿佛有人在告诉她:「别再继续靠近。」

「……你还真是机灵啊。」

丰日如此说道。声音中搀杂着咻咻的呼吸声。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伊月左手重新握好弓,右手下意识地摸着箭筒并且开口。

「时子……在哪里?」

凝视着丰日问道。

真是蠢问题——她直觉这么认为。

因为——

就在那边啊。

「在这里。」

丰日回答。伊月注意到他每次想发出声音,脸就会有几分痛苦扭曲。只有丰日脚下的草地形成深色影子,逆风拨动着。

飘荡在微弱风中的是血腥味。

伊月听到身旁发出踩踏草地的声音,便转过头。

「佳乃,不是要你不要动……」

「天皇打从一开始——」

佳乃无视伊月的话,踏着不稳的脚步比伊月往前一步后,对着丰日问。

「原本就计划让事情变成这样吗?」

丰日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把我移到离宫,不是为了避免中宫接近京都……而是为了把她引到陵墓这里来,对吧?」

「早知道就别兜圈子,直接把你带到这里就好了。」

伊月听到这,感觉到一阵寒意。

「我没想到你早就知道陵墓的事。」

「我还以为您是更明智的人。」

「直到听闻有关化生名字的事情之前,我原打算战斗到底的。」

伊月几乎没听进两人的对话,她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丰日』的名讳与化生的不同,无法把它给中宫。」

「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

——听不懂。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唯一接收到的就是丰日对死的渴望。

——时子她……

——明明感觉起来在很近的地方。

她究竟在哪里,伊月隐约知道,却又不愿去确认答案。

「你那么想死吗?」

听到伊月吐出的话,丰日扭曲脸庞。

「别让我同样的话说那么多次,再没什么比死更令我向往了。」

「那么,我——」

突然有股灼烧脑袋深处的感觉涌上来。只要用字谴词错了一个,似乎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吼叫声满溢而出。

「你捉弄我然后笑得很开心,那些全是假的吗?」

伊月发出颤抖的声音。

「你在总部大屋痛快喝酒、和大伙儿开心聊着无聊话题,那些也是假的吗?」

丰日转开视线。伊月的声音语带哽咽。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找死!」

伊月举弓架箭,拉弓,箭镞瞄准丰日的腹侧一带。她若没有紧咬嘴唇到几乎渗血的地步,激昂的情绪恐怕会全部化为火之力灌注到箭矢上。

「——时子,放开丰日。」

下一秒,丰日脚下的黑影大幅度起伏,伊月几乎无意识地松开右手的弓弦,猛然送出的箭矢划破天空。

啪叽一声利响。

丰日宽大的紫衣——腰部附近翻起,伸出苍白手臂接住伊月射出的箭矢。

——服下摆进而往上飘起。

底下露出的是闪亮燃烧的巨大眼珠。被宽大衣服遮掩住的时子缠着丰日的下半身——卷在脚上的是黑发。不管是丰日大部分面积被挖去而露出肋骨的侧腹,或是时子咬住侧腹不放的脸上满是鲜血。坑坑洞洞的伤口被蠢动的红黑色气泡包裹,还能听见时子牙齿咬碎肉的声音,以及隆起再生、补上失去肉块的声音交杂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发出叫声,她已经忍受不了了。搭上乙箭的瞬间,一堵热风之墙由正面袭来,还来不及放箭已经着火。无处排解的张力在左手上翻滚,弓被从手上摘去。伊月还来不及蹲低身子,整个人已经往后飞出去。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时子的咆啸声中,夜空与草地的景象不断在眼前轮替,肩膀和背部也反复撞击,疼痛窜过直接冲撞的手臂骨头。

「——!」

伊月坐起上半身,一瞬间分不清自己面向何方,口中尝到灼热的铁味。

左手边有光亮在闪耀,一转头,伊月看到一片火海。

——陵墓正在燃烧。

遮蔽巨冢的树木起火,树丛底下延展开的那片草地也被火舌吞噬。在巨冢门前看得见的紫衣,此刻就快要被摇曳升起的黑色火焰吞没。

伊月自草地上捡起弓箭站起。热烫的空气吹拂着脸,留海翻飞,手脚关节颤抖不已。

——冷静下来。

——办得到,我的箭应该有效。

——凭我一个人也能打倒她。

她瞪着时子在热气中摇曳的阴影,引弓架箭,空着右手拉开弓弦。她知道没有实际箭矢的响箭对时子无效,但如果射实箭,丰日也会被射中。

——热浪之墙……裂!

右手与左手之间的红光在鼓动,最后凝聚成箭矢模样,与钟声一同解放的光之箭在凝结的空气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刺穿远处的黑色轻雾。

「……灼!」

伊月口中进出命令的同时爆散出光亮的火焰,紧紧纠缠着紫衣的黑发多处着火而松开。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时子脚下。

——分开了。

伊月的脚下到时子所在的陵墓门扉为止的草地被掘出宽阔的一直线,那是伊月的箭势刻划出的东西。伊月跑过上面,从背上的箭筒抽出两支箭。来到能够清楚看到时子左肩的巨眼,和火目式之星愤而燃烧的距离,停下脚步,间不容发地射出甲箭。

破空而行的箭发出干涩的声音击中石门。

——上面!

跳跃起来的时子影子位在高处,展开的黑发融入夜空中。

——在空中的话,可躲不掉了!

伊月朝着落下的火目式之光放出乙箭。风鸣声疾行——

时子的身影消失。箭矢在虚空被吞没。

——咦?

嚓啪!左边听见踩踏草地的声音。伊月几乎反射性地把还没架上箭的弓对着声音出处。由被陵墓巨大黑影吞没的昏暗草丛里,能够看见燃烧的火焰。时子摇摇晃晃地由火焰正中央站起。

——一瞬间就到了那里……?

火焰替黑暗镶上了边,时子苍白的脸对着伊月,琥珀色眼睛闪闪发光,一般难以言喻的恐惧使得伊月的右手自然动了。弓弦发出呜叫声——时子再度消失身影,箭只留下阵雨般的声音,空虚地穿过。

耳里听见踏在草上的沉重声响,伊月转身,趁势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射出。只距离十步左右的时子再度横向跳开。在伊月视线边缘勉强能够看到,比纤瘦躯体多出数倍的黑发简直像羽翼般振翅。一箭,又一箭,伊月凭着声音连续不断地放箭,沙哑哨音般的箭声在黑暗中回响。

——连掠过都没有。

眼睛几乎追不上时子的行动,只有巨鸟振翅般不吉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玩弄着伊月。即使如此,伊月仍不断朝着黑暗放箭,企图甩开畏惧,喉咙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不只是快,动作根本感觉不到迟滞。在村里和离宫对峙时步调极乱,现在却如饥饿的野兽般机警。伊月领悟到她属于人的部分正在逐渐消失。

——必须靠近点压制她才行,箭无法射中。

——必须靠近点……

突然,振翅的声音完全停止,视线被黑暗遮蔽。

发生什么事了,伊月一时间不明白。

划开眼前的黑暗,大型光球出现在伊月鼻尖,在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火中,瞳孔捕捉住移动中的伊月。

连声音都没能掌握到,现在却已经站在眼前。

「……啊啊。」

流泄的黑发、冰冷的雪白肌肤、晦暗的双眸,燃烧发亮的火目式就在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无可遏抑地大叫,搭上箭举起弓,想要对准恶眼,却有某个力量阻止了她的行动。手肘和手腕关节惨叫,黑发牢牢缠上左手及弓身,下一秒弓已经着火,在手中扭曲变形。火焰另一头,时子满是鲜血的嘴巴裂开,露出可怕的牙齿。

——会被吃掉。

弓弦被火烧断。时子的脸逼近而来。

「别……过来!」

伊月的右手弹起,扯断稍微纠缠着的头发,反手握箭朝着巨大眼珠挥下——

仿佛着火吊钟撞击般惊人的风压迎面袭向伊月。冲击将她往后飞弹出去,在空中飞舞的时间难以置信的漫长,昏暗天空掠过视线,脖子率先撞在草地上,浑身骨头的吱嘎声回响脑中。

痛得几乎无法出声的伊月咬牙站起;摩擦草地的脸部肌肤刺痛,烧化的弓在紧握的左手中化成灰烬掉落。

凝神注视翻腾热风的另一头。

与浮现在远处黑色雾霭中的两只琥珀色眼睛四目交会。

火目式感觉到无数血蛭吸附般的惊悚触感。

——她正在笑。

——正在嘲笑我。

随着肌肤上火焰灼烧的热度褪去,伊月的浑身也逐渐失去力气,开始打颤,齿根喀喀作响。

——不妙。

——会被吃掉……

可是琥珀色的眼睛、火目式的光被黑色雾霭吞没,时子转身背向她。

伊月的膝盖无力跪下。

时子的背影悠悠往躺在陵墓石门处的紫衣走过去。

伊月手支着草地呕吐般吐出气息,注意到自己松口气时,她感觉一股难以忍受的厌恶。

——说什么要一个人打倒她。

——连眼睛要追上她都办不到。

感觉听见丰日痛苦的声音,她连抬头都办不到。

「……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不稳地起身转头,看见倒在草地上的白色人影。

——糟糕,我忘了。

伊月跑近后扶起她。

「佳乃、佳乃!」

纤细的手臂孱弱举起,环上伊月的脖子。

「……天皇呢?」

「被时子抓住,现在——」

「肩膀借我。」

攀着不解的伊月,佳乃站起来。

伊月知道她的膝盖在发抖。

「笨蛋,别勉强。」

「我把名字告诉中宫。」

伊月愕然看着佳乃满是煤炭的侧脸。

「她想要变成化生的话,就让她堕落到底吧,这样一来,常和的——火目的箭就会过来。」

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佳乃小声说道。

化生的名字——伊月也隐约明白那意思。

「笨蛋,如果那样做的话——」

伊月想起与时子接触时,那股几近骇人的舒适、湿黏的触感,以及仿佛要被拖进去般的黑暗暖意。

「会被卷进去。」

「是的。」

佳乃双臂一推,离开伊月。脚步仍饺i法站稳,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火海那头陵墓的门。

「但是也不能让天皇就这样死掉。」

「……佳乃。」

「双叶也是,常和也是,我就这样看着大家……被杀掉,只有自己没事,我无法接受。」

佳乃的眼里燃起青白色光芒。

——不行。

——不能让她去。

伊月抓住穿着破烂烧焦睡衣的肩膀。

「我来。你已经——」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佳乃爆出愤怒。

「只自己背负一切!擅自主张救人!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你打算把我留下、自己找死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火日式涌出的激昂情感流人伊月体内,伊月吐出体内的空气瘫软倒下。

「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到,所以我来。伊月你趴在那边就行了。老是、老是爱装出保护者姿态,明明没有人拜托你,却老喜欢站出来。你根本、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佳、佳乃……」

火目式变成烈火团块,伊月跪在草地上呻吟。

「我不是去寻死。这点……请你弄清楚。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我……说过的话?

伊月忍受揪着腹侧的热与痛抬头时,佳乃的背影已经走向陵墓,只见黑发在热风中纷飞。

「——佳乃!」

脚明明受了伤,那个娇小背影却丝毫不停下脚步,直接穿过翻腾的热风走近陵墓。

伊月手按腹侧起身。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时子悲伤的嘶吼远比草地燃烧的嘈杂声更高昂。

——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

佳乃的话刺骨地回荡着,意志逐渐消沉。脚步想要朝陵墓前进,但光是留海被热风吹动,她就差点要倒下。

——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两个会……

——我不要。

——又是我不好。

回过神来,伊月跪在草地上,单手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深深抓着腹侧的火目式,拖着脚爬行着。

脑袋中有声音在响。

时子欢喜的声音。

骚动的黑影巨大隆起,她把原本衔在嘴里的丰日身体吐在燃烧的草地上,以黑发缠上佳乃。

……礼!

……礼!礼!礼!

时子仰天,高举起右手吼叫,仿佛在迎接什么东西的降落。肿大的头部已经不再是人类女性的模样,脸的中央突出,嘴角咧到眼睛下方。

獠牙——咬进佳乃肩膀。

伊月惨叫并往前倒下。加诸佳乃的痛苦透过火目式冲撞而来,眼前梁上一片血色。

「嘎……啊啊啊!」

混着唾液的苦闷呻吟在草地上四散,伊月凭借手臂的力量前进爬行。

——别去想,这不是我的痛,别去想!

——站起来,动啊,可恶!

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支撑身体抬起头时,突然有股冰冷预感窜上背脊。

高亢清澄的笛声——

——响箭!

飞来的红光压制火焰、刺入时子。伊月这时看见时子的黑发膨胀,仿佛蚕茧般包裹住佳乃的身体。耀眼夺目的光箭刺入茧里,击碎目标,无数黑发着火化为飞灰——底下能看见时子蠢动的肉体呈椭圆形隆起。

巨大身体抱着佳乃跳跃。火块飞散,时子的身影拖着黑发尾巴没入陵墓中段的林木之间。

——没奏效。

——连常和的响箭也……

伊月想起自己在村里射出的响箭。

——对了,火目的响箭不是实箭。

——即使是常和那般力量,只要不是实箭,就无法突破时子的头发。

可是,该怎么做才好?

伊月的弓烧掉了。

——即使手上有弓……

——单靠我自己一人,又能够做什么?

痛楚,佳乃的疼痛进而从肩膀延伸到背部。伊月双手伏地,呕吐般哭泣。

——佳乃……

——佳乃的血流出来了。

「伊月姐姐!」

伊月听见声音。

还没转头,无数脚步声已经围绕着伊月。

男人们的身影,长戈的黑影,在火的映照下,在草地上长长伸展。

伊月面前站着熊般的庞大身躯。他稍微弯下背,对伊月伸出手。

「能站吗?」

——为什么?

——为什么「止」组会在这里?

伊月混乱地点点头,握上矢加部的手。他以连衣服皱折都能扯平的气势用力拉起伊月。

「咬牙!」

矢加部抓住伊月一只手这么说道,并眯起眼睛。还来不及思考,矢加部另一边手掌一闪,伊月眼冒金星,手臂放开时,脸颊上一阵热辣刺痛。

「……领、领头!」

「为什么一个人走掉!」

严厉的声音落下。

——为什么?

「……我想制伏中宫。」

「一个人制伏?那么,我们是什么人?」

伊月抬起脸环顾四周。火护装束与红色腰绳,反射火焰光芒的戈与板斧,以及围成一圈的众人。

「你是什么人?」

矢加部进一步问,伊月无法回答。

「不知道的话,滚到一边去发呆,别在这边碍事。」

矢加部转向燃烧的陵墓,粗声下令:

「我们上,编成入山阵式,疾!」

戈尖与红穗子在火焰中闪耀,七名戈众迈步跑出。少了三之戈由矢加部递补。同时斧众也手执武器散开。无数黑影被火焰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

呆然伫立原地的伊月四周一下子只剩下她一个。

听着火焰吞噬草地的声音,无能为力的疲倦包围上伊月。

——在那圈子之中没有我。

——我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伊月姐姐。」

转过头看见茜走近。深蓝色的水晶聚、露出的肩膀、纤细的手臂、握着弓的手。不晓得为什么好难受。

「丰大人他——」

听到茜的话,伊月才想起。

丰日靠着陵墓门扉倒下,他注意到伊月和茜跑近,稍微动了动眼皮。

「丰大人!」

茜的声音在颤抖。伊月蹲在丰日身旁,亮泽的紫衣上原本应该是身体的部份不自然地凹陷。

「丰日,喂,丰日!」

发黑的嘴唇动了动,无法成话语,但眼睛确实凝视着伊月。

——该不会真的要死掉了?

丰日举起左手拳头伸到伊月眼前,张开手掌。

缠在他手指上的是红线与金线编成的穗子。

「这——」

伊月的心跳加速。

是之前还给矢加部的「止」组戈众证明。伊月从丰日的小手上接过。

——『我决定由你来做。』

矢加部当时这么说。

火目式传来沸腾的血声,传遍全身。

——这是……

——这是战斗之血。

——『你是什么人?』

——我是……「止」组弓众,一之戈。

伊月站起,膝盖不再颤抖。她感觉听见了风刮过每根草的声音。

这时候伊月总算明白佳乃跑开时说的话的意思。

——对了。

——是我自己说的啊。

——如果佳乃被化生夺走,无论几次我都会把她拉回来……

所以……

佳乃把一切交给伊月。

「茜——」

话还没说完,弓已经递到伊月面前。茜点头的额头上,火目式的五颗星也正发出耀眼光芒。

伊月接过弓,摸摸茜的头。

「丰日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短促尖锐的笛声划破火焰,那是八阵的第一声警笛。伊月跑上石门旁边的斜坡,钻进林木间。

——赶得及吗?

一口气跑上陡坡的同时,伊月澄清感觉神经,在陵墓顶端找到翻卷的黑色火气团块。佳乃的气息逐渐衰弱,就快要被吞没消失了。黑暗中,伊月看见登上斜坡的男人们白色背影。

「领头!」

听见伊月的喊声,七人同时转头。

奔上斜坡追上众人的瞬间,戈众与伊月只一瞬间交换了视线,还想说什么的伊月缄口,只是竖起弓高高举起。

在伊月头上,弓身上端及七支戈尖互相碰击出声。

光是这样就表示了一切,不需要言语。

「八阵舟口绳,散!」

听见矢加部的号令,男人们离开伊月,片刻不停歇,除了正面一人之外,其他人一眨眼消失在视线范围。即使如此,伊月敏锐的耳朵仍能听出七名戈众扫开着火的草丛急奔的声音。包围时子——缩小包抄范围。

伊月右手自箭筒抽出最后一支箭。

——我要结束一切。

——这支箭要配合七支戈的步调。

——看我用响箭贯穿你的铠甲!

第二声警笛响起干涩的声音。眼睛看见的是黑暗中影子交叠的树木,以及处处闪烁的火苗。坡顶上一带熊熊燃烧着,但无法从那火海中认出时子的身影。

戈众到达坡顶了。火护装束的背影遮住箭矢前进的路线。

——在哪边?

——能够把箭送达的路,在哪边……

这时候压倒性的红光与尖锐的笛声笼罩陵墓——这是第二次响箭。

伊月以手遮着光,一边看着突破夜空落下的灼热火块。山丘顶端的黑色雾霭膨胀,弹开那支响箭。笛音破裂,变成磨牙的吱嘎声落下斜坡。

——那是……

箭矢的轨迹变成清楚的深红色光线。

从高空往地下,一直线。

——对了。

——找到了。

伊月的火目式有股清冽的热度在沸腾。

——常和正在告诉我。

——我的……一之戈的,路。

举弓。常和响箭的光芒消失后,天空再度恢复黑暗。

架箭。挺身张弓——箭镞对着星空。脚下涌上的力量婉蜒成漩涡,穿过腹侧的火目式往上延伸,直抵朝向天空的箭镞尖端,产生的红光几乎围绕伊月全身,绑在左手上的红穗子模糊看不清,火焰力量终于在箭矢上结合成一道灼热的深色,然后光束高高地、无边无际地延伸——

飞出。

刺穿炸裂的光芒,数万钟声共鸣,惊人的气势远离地面而去。伊月感觉浑身骨头快要松散般激昂。爬升、继续往高处爬升,最后——

在遥远的下方回响起沉重的钟声。

——下面?

除了撕裂耳朵的风之外,所有感觉全都消失。

伊月看见包围自己的黑暗,以及点缀在其中的星星。

——我……

——我的意识现在与箭同化了。

往下看,树海之中只有方形的陵墓因为火焰而能够清楚看见。在它四周都是比夜空更黑暗、无边无际的深黑。

——啊啊,这是……

原因不清楚,但是这时伊月懂了。

——这是火目之眼看见的光景吗?

——常和,在这样的世界吗?

感觉到灵魂都快被冻僵的寒气,连觉得很痛苦的心都冻僵了。只能看见眼睛底下跑上山丘表面的七人以时子如同黑洞般的变形为中心,逐渐被吸近。

七支戈刃的光亮画出漩涡,逐渐集结成一点。

在火焰照耀下看见绑在戈尖的红穗子。

而那个轨道的交点。

——是这里。

没有任何遮蔽物。

——落下!

转换轨道的箭矢乘着伊月的意识,带着无数钟响,迎头落下。时子仰望头上,伊月的视线与化生的视线刹那间对上,飞舞的头发展成膜状掩盖时子。

「——贯穿!」

箭矢刺入的同时响起众人呼喊声。头发瞬间蒸发,底下露出被响箭红光包围、七支戈刺穿、正濒死喊叫的时子。佳乃的身体自大张的下颚滑落在地上——

伊月因为使全身寒毛倒竖的预感而回神。

钟声充满空气中。伊月的肌肤、周围树梢的叶片都因为那声响而颤栗。她正在树木密集的黑暗斜坡正中央,无法顺利找回平衡感,因而脚步蹒跚。伊月抓住树枝,以弓身支撑,才勉强重新站好没倒下。

这时候——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火护的声音响起。伊月浑身打颤,他们回应了,戈众的唱和原本应该只回应火目的响箭——

她终于在意识边缘隐约听见人类耳朵几乎无法听见的尖高乐音。随着血液沸腾的感觉而抬头仰望,夜空被爆发的白光填满。

——灼箭!

在光的奔流中,她看见时子的轮廓飞散、扭曲、被咬碎,听见时子的咆哮尖细延伸,变成像以指甲抓金属板的声音,最后被灼箭不成声的声音掩盖消失。

伊月马上捂住耳朵,想要隔绝火目式,却徒劳无功。时子被扯碎的意识如强酸般入侵。好热,好热!伊月趴倒在土上,隔着衣服搔抓腹侧。焦土的味道由鼻子、嘴巴传来。

光——渐淡,平息。

树木燃烧的吱嘎声,然后是镇火祭文庄严的唱和声。

伊月坐起身。

——佳乃!

抛下弓,如野兽般以四脚匍匐爬上陡坡,穿过好几棵着火倒下的树木,来到陵墓顶端。差不多烧光的焦土正中央立着青色火炷,里头有好几名戈众的影子在舞动。

「……佳乃!」

火炷旁的地面倒着一个娇小身体,三名火护围着那个身体蹲着。伊月以要撞开火护之势奔到佳乃身边,手臂绕上她的脖子想要把她抱起。

「伊月,住手,别乱动!」

手被温黏的东西弄湿,伊月吓了一跳。

佳乃的脖子到右边肩膀都是血,不平整的裂伤深可见骨,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流出,浸湿了地面的灰——那是被时子咬破的伤。

「血止不住。」

「我们想用火烧封住伤口,火却无法靠近。」

——都是火之血的缘故,火性太强了吗?怎么这样……

伊月撕下衣袖包扎伤口,布却马上被血海吞没。

「必须绑更紧一点。」

「这么大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佳乃!佳乃!笨蛋,不准死!佳乃!」

伊月手抚着佳乃逐渐失去体温的脸颊,悲痛呐喊。感觉佳乃的眼皮隐约动了动,但那或许只是火光摇曳的关系。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由按住伤口的手指间流出。

——拜托,想想办法让这些血止住。

——让这伤口……

火。

用火。

比佳乃的血更强烈的火。

伊月抱起佳乃。

「喂,伊月,叫你别动……」

转身推开戈众的背,奔入比伊月还高的熊熊燃烧青焰中,甜甜的腐臭牢牢包覆着伊月,逐渐无法呼吸。明明感觉不到热,全身的皮肤却像是快剥落般,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觉袭来。伊月把佳乃抱在怀中,在火焰里缩成一团。

时子的火焰。常和的火焰。

——这是常和的火焰。

——所以,拜托你,常和,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将这伤口封住。

伊月的手下持续涌出更多温热的血液,停不下来。

——不要再夺走更多。

她祈求着,用力抱紧佳乃的背。

在冰冷火焰中,佳乃的身体逐渐冰冷——

*

伊月注意到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骚然起伏的芒草原中央。

——咦?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陵墓、火护众、佳乃全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只看见银白色的芒草。摇曳的芒草穗正轻柔抚着伊月的大腿。

——为什么?

——刚刚还是晚上啊。

——不是原本在陵墓上吗……

天空如黎明前那般布满云朵,但奇妙的是,从这里到那里,所见之处都是同样明亮。

——这里是……哪里?

感觉头晕晕的。无论转向何处,都是无止尽延伸及腰高度的芒草,在微风吹拂下,风纹静静扩散开。

视线望向脚下,不是土,是压实的黏土般的地面。

这时伊月注意到地表有许多等间隔的细沟纵走,将地面每隔半步左右就分割成一块。而且芒草差不多排列在沟与沟的中央位置生长,看来正像是田垄。

看看左右,田垄整齐保持一定间隔不断延续。

不是一直线——它们有些弯曲。

伊月总算认出来。

在很远的那一头,有个单薄身影独自站在那儿。

——人类?

看见风吹动长发,的确是人类。

伊月拨开芒草往那边走去,越走近越觉得奇怪。田垄果然不是一直线,越靠近人影,分割地面的沟,以及同样排列生长在线上的芒草,越成弧线弯曲。

直到能看出人影身上的衣服是紫色时,伊月终于能够确定这片不可思议的芒草原形状——同心圆,或者说成螺旋状。分割田垄的沟,与沿着田垄种植的芒草,如果从高空看下来,应该会像年轮或者波纹。

伊月停下脚步。

往后看——身体因寒意而打哆嗦。

这个螺旋,或者说波纹——不断延续到视线尽头吗?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造出这片草原……

转回头。

没错,有人影站着,就在描绘出这片不可思议图样的草原中央。

伊月加快脚步。

这时——

人影转过来。

伊月屏息再度停下脚步。

——丰日?

轮廓相似到让她立刻有这想法。可是,那不是丰日,他比较成熟、有大人样。长发没有扎起,任意垂在背后。眼睛,那双锐利又稚气的眼睛好像丰日。

「你是第三个。」

那个男人说。声音也和丰日像得吓人。

「……第三……个?」

「来到这里的人。小姑娘,你的名字是?」

被这么一问,伊月摇摇晃晃走近男人回答:

「……伊月。」

「伊月……这样啊,原来是呼火(注:火神观宫呼火命)之女啊。」

男人浅笑。

——呼火?

「之前来的也是呼火之女。名字好像叫……」

男人的视线游移在半空中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

「呼火,还在沉睡吗?」

就算他这么问,伊月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面对伊月的沉默不语,男人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笑了笑。

「这样就好。」

呼——男人自伊月身上转开视线,凝视着远方。

伊月的心在鼓噪。

「差点死掉是吗?」

男人看着远处说。

「即使如此仍要挣扎吗?」

伊月不清楚他在说谁。

「你们真是坚强呐。」

男人说。伊月清楚想起丰日的话。

他曾说过同样的话。

「你们很坚强,无论如何都会挣扎,即使手脚被扯下也不放弃。」

男人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愁。

「即使知道总有一天会烧尽也一样。所以——」

男人再度看向伊月。

被深色眼瞳吸引,伊月一步又一步地拨开芒草靠近。

「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人类。」

男人微笑。唇角扬起的方式、眼睛眯起的方式都好像丰日。

——可是,他不是丰日。

丰日不会以这么冰冷的眼睛微笑。

丰日不会发出光是听到就冷彻心底的声音说话。

丰日——身体腰部以下不会是条大蛇。

男人整个身体转向伊月。简素的紫色上衣前襟敞开,从胸口到腹部往下延伸,明显是一节节的蛇腹。支撑男人上半身、覆盖着土色鳞片的粗大蛇身末端直接埋在地面下——

不对。

伊月颤栗到无法说话。

这不是芒草原。伊月站立的这片大地——正是密密麻麻卷起、毫无缝隙的蛇背。他是经历过悠长岁月——长到用永远乘上永远还不够、远超过人类所能理解领域的悠长岁月的蛇。长在蛇背上的不是芒草,是沿着蛇背生长的白毛。

「……你、到底——」

伊月的嘴唇发抖,无法好好说话。

——是谁?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疑问翻腾,似乎就要撕裂脑袋。

「我叫宜日。」(注:皇祖高御名宜日神,观宫呼火命的丈夫。)

男人报上名字。

「不用记住也没关系。这称呼有特殊意义。」

突然听见旧锁互相摩擦的声音,自称宜日的男人身体离开地面——盘成地面的主要部分散开,现出蛇身——朝伊月过来。

男人的脸就在伊月眼前。

他伸手轻轻包覆伊月一边脸颊。

伊月无法动弹。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没有体温的手缓缓抚摸伊月的脖子、下巴和颈子。

「这点我觉得很可爱。」

突然——

脚下的地面摇晃、消失。

映在视线内的天空、风吹动的芒草原扭曲变形。

内脏仿佛被压到脚底般、往上爬升的感觉——这时候只有男人的脸和触摸脸颊的手没有任何改变。

——啊啊。

——醒了。

世界终于被纯白色曙光环绕——

*

醒来后,在眼前的是丰日那张熟悉的脸。

在微弱的晨光下,毫无血色的那张脸比平常看来更苍白,不过泛紫的唇上隐约带着笑意,湛着深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伊月,伸出的左手轻柔抚摸伊月的脸颊。

——这里是……

伊月挥开丰日的手,猛然坐起上半身。这时地面——还以为是地面的东西不稳晃动。

「唔喔!喂,不要突然起来啊!」

传来戈众的声音。困惑地看了下四周,伊月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担架上。负责搬运的两人是戈众,一行人正在走下两侧是悬崖的宽阔坡道。旁边也有两人抬着担架同行,那里躺着的是丰日。那身紫衣将童子小小的身体束缚在担架上。

「喂,等、等等,放我下来。」

伊月连忙说,但腰和脚却完全使不上力。

「别勉强乱来。难得的机会,你也好好享受吧。」

丰日说完,火护众回以笑声。

上半身也感到虚脱,伊月再度躺回担架上。

背后碰到了某个物体。

「……嗯。」

听到声音,伊月趴着转身。她刚才没发现同一个担架上还有另一个人。

长黑发碰到伊月的鼻尖,佳乃苍白的脸就在近到脸颊能够贴在一起的眼前。伏下的长睫毛微微动了动。

眼皮稍微睁开。

「——佳乃。」

伊月轻轻叫唤她后,佳乃稍微动了动唇,接着再度闭上眼睛。

——太好了。

泪水涌上来,伊月把脸埋进佳乃的黑发里避免被看见,抽抽鼻子。佳乃的肩膀和触碰到的手臂都是温热的。

还活着。

「你负责帮佳乃大人保温,所以别乱动,乖乖躺着。」

一阵粗野的声音传来。伊月只把眼睛转向声音来源一看,没想到在前面搬运担架的人居然是矢加部。

「所以你不准动,好好靠在一起。」

又爆出笑声。

伊月轻轻点头,把佳乃的身体拉近胸前。

仰望矢加部的宽背。

「……你的箭也有属于它的路,没错吧。」

矢加部的声音透过背部传来。

伊月点头。

「我们花了一年才能安心地将后顾之患交给你,虽然还不是很纯熟,不过我们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会突然有箭飞过来了。」

束头役讨人厌的说法,惹来戈众哄堂大笑。伊月难为情地把脸埋在佳乃肩膀上。她知道束头役的话只是开玩笑。

回想起来——戈众的所有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犹豫地把背后交给伊月以面对化生。他们相信伊月会替自己的箭找到属于它的路。

——大家始终相信我。

——只有我……

她以逐渐发烫的眼皮摩擦佳乃的睡衣前襟。

「伊月姐姐!你醒了!」

队伍最前面传来大步跑来的脚步声。是茜。想抬起头,伊月的意识却不听使唤地沉沉睡去。

——茜,把大家带来了。

——所以我、佳乃、丰日才能活下来。

——挣扎着……活下来。

朦胧中,伊月想起某个光景。

微风细语,波纹往无边无际的芒草原漫开。

——那是……

——梦吗?

不舒服,可是宁静的世界。

和丰日长得很像的男人——他说他的名字叫什么?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他说。

——『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这点……』

——『我觉得很可爱。』

黑暗、以及轻抚眼皮的曙光、土的气味、和蓝尾鹃的鸟语声、佳乃与自己的体温、血的味道和古老记忆、在伊月的意识中混浊。

——还活着。

眼皮底下再度渗出温热的东西。

感觉近在身边的暖意,伊月委身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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