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天。
茜双手紧抱着有自己身高一倍长的细长布包,在后宫的渡殿上边走边四处张望。早晨接到吩咐而离开火垂苑,现在太阳却已经微微倾斜,柱子在走廊地上延伸出黑影。
——怎么觉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似乎不该穿着巫女装束在后宫来回走动——虽听说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分,所以没问题——每次只要感觉有人经过,茜就马上躲起来,可是她也好几次心想,干嘛要躲起来?上前问路啊。
——但是,会不会被骂呢……
女官的话,肯定立刻怒冲冲吊起眼角训斥一顿,而女御或更衣等高不可攀的人,甚至不晓得能不能沟通。
——早知道就和伊月姐姐一起来。
转过不晓得第几次的转角时,眼前突然有人出现,茜差点撞上对方。
「噗呀!」
茜发出奇怪的声音跳开。
一看,是名身穿红白色系华丽衣裳的女性,后头还跟着两名女官。
——唔哇,好漂亮的人……
一瞬间感动而愣住的茜连忙后退到走廊边缘,低头鞠躬。
「对、对不起、对不起!」
「诶诶。」
那位全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女御——大概是女御吧——不晓得为什么笑得很开心,飘飘然曳着裙子走近茜。
「御明出现在这里,真是难得呢。你是茜,对吧?」
茜惊讶跳起。
「为、为什——」
舌头转不过来。
「为什么、知、知道我是茜?」
呵呵——那位女御娇媚一笑。
「有任何一位将来可能成为争宠宿敌的女性进入后宫,却无法立刻记住名字和长相,就没有资格成为弘徽殿之妃。」
茜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因为天皇喜欢娇小可爱的女性,也喜欢有魄力的强悍女性。」
「呃、呃……」
总之向这个人问路似乎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茜心想。她一心只想快点打发她走。
这时在后面的女官轻咳。
「为子大人,茜大人看来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有事要忙。」
「诶。也对,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正事。」
「啊,不会。」
茜把长布包改拿到左手,准备从女御旁边通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看到你来回这个走廊三次,你打算去哪里呢?」
听到女御这么说,茜停下脚步看向她,她知道自己正满脸通红。
——被看见了……
「啊、啊、那个……」
「后宫的走廊连接很烦人。继续迷路下去,天就黑了。我进入后宫后也曾多次为了前往上御局而迷路呢。」
女御的微笑比刚才更多了许多善意,于是茜稍微放心了。
「我要去那个、莲、莲晓舍?」
女御和女官们的脸隐约沉了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
「蕗壶吗?我很想带你过去,却没有办法。」
恢复笑容的女御告诉她前往莲晓舍的路。
「告辞。你的随身物品体积庞大,请小心。」
点头招呼完,女御消失在走廊尽头。
真是温柔的人呐——茜心想。
*
感觉格子门外有人。
佳乃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推开被子。
靠近天花板的窗口射入阳光,菱形的光影落在地上。
原本画满地板的镇火纹样现在没有了,只是普通地板。
「请进,茜。」
她出声。
虽然成功发出冷静声音,但她内心其实相当惊讶。
——茜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确有预感今天会有人来,却没想到……
格子门外小小的人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拉开门,费了番工夫才进入房间。她拿着以葡萄色布包起来的长形棒状物,要拿那个进门有点吃力。
「打、打扰了。」
「请原谅我这身打扮。」佳乃说。
从肩膀到左胸卷着好几层布,左臂也固定在身上。她只是披着手臂无法穿过的睡衣,加上还不良于行,所以无法离开睡铺。
即使如此——
那天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原本认为会死。不是希望,而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没想到佳乃活了下来。
还活着。
「呃,这个——」
茜双手捧着葡萄色布包,把它摆在睡铺旁的地上。
「丰大人说这是佳乃前辈想要的东西,所以要我给您送来。」
——为什么特地派茜来?
无法读出丰日的企图。
「我的手这个样子——可以麻烦你帮忙解开布包吗?」
「啊,好。」
松开布包后出现的是一张弓。由一整块木头削出的中心部分,夹上内竹与外竹组合后,三片一起打造而成,稳重质感的木纹很美。
「哇啊,好美的弓……」
——不需要给我这么好的弓吧。
佳乃眼前似乎看见丰日得意洋洋的表情。
「啊啊,然后还有这些。」
茜从怀里拿出琐碎的小东西。有卷在藤枝轮上的弓弦、小草鞋,还有装了松脂的袋子。
「您又要开始练弓了吗?」
「是的……继续这样窝着,会让箭技退步的。」
「可是没拿箭矢来,可以吗?」
「我的弓不需要使用箭矢。」
说完,茜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佳乃的脸。
「我听伊月姐姐说过。茜从不知道除了千木良老师之外,也有人能够办到呢。」
「谁是千木良老师?」
「啊、呃,就是茜的老师,长谷部家的。」
「那是——」
恐怕是拥有很强火目式的女子吧,可是不曾听过这名字。佳乃感到奇怪,长谷部这名字果然叫人无法忽视。
「佳乃前辈真的好特别。」茜的声音打断佳乃的思绪。
「不用箭矢就能射出响箭,伊月也能办到呀。」
「可是伊月姐姐说过,看了佳乃前辈的响箭后,她曾一度想要放弃继续当御明。」
「诶。」
佳乃转开视线。
「伊月连那种事情都告诉你吗?」
「她经常告诉我佳乃大人的事。」
脸上别露出情绪——佳乃重重叹息试图冷静。
「您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茜问。
「不要紧了。不过大概还需要半个月——不,一个月才能够持弓。」
「那、那么——」
茜在腿上挥舞拍打双手。
「等您身体好了之后,请来火垂苑一趟。茜想见识佳乃前辈的弓术。」
「……想看我射箭?」
「是的。然后——」
茜有些难以启齿,红了双颊。
「请告诉我伊月姐姐的事情。」
佳乃偏头。
「伊月姐姐不太提自己的事,比方说在火垂苑时的事。」
——原来如此,这孩子……
看到茜双手交握、战战兢兢的模样,佳乃感觉心里一阵搔痒、又甜又苦、不可思议。
「很可惜,我无法告诉你那些事情。」
她突然想要捉弄茜,于是这么说。看到茜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佳乃不自觉有些失措。
「为、为什么?」
「知道伊月当时非常好欺负又可爱的模样,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才有的特权。我不想跟你分享,太浪费了。」
「好过份!太奸诈了!」
虽不晓得究竟哪里奸诈,但看到茜真的快哭出来的样子,佳乃由衷露出久违的笑容。伤口很痛,不过无所谓。
「假如天皇允许我外出,我就前往弓场殿打扰喽。」
「真的吗?谢谢您,佳乃前辈。」
这孩子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呀——佳乃心想。那是让人感觉对方几乎要过来搂住自己的笑容。
可是——
「茜。」
「是的?」
「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
佳乃暂时没看向茜的表情。
没有回答,连呼吸也屏住,听不见。
——啊啊,又来了。
——我就是这样破坏了气氛。
「我知道死了很多人。」
茜说。
「即使如此——」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看向茜的脸。
笑容消失了。可是,没有悲伤也没有怜悯,与双叶、伊月和丰日的视线都不一样。
「即使如此,你还是希望我去火垂苑?」
「是的。」
没有停顿,茜马上回答。
「十天前的那个化生,那是我生产出的东西。你知道她原本是谁吗?」
「知道。不过——」
——对了,这孩子也透过火目式知道了。
佳乃现在才感受到茜的敏锐火气。
——这孩子,应该和我一样。
——或许能够听见那名字。
「可是丰大人说,要我向佳乃前辈请教。」
佳乃缄口凝视着茜的脸。
她的眼睛在确认。
——原来我的工作是那个啊。
「茜如果都知道的话——知道何谓火目的话,你或许会退出火垂苑喔。」
「不会的。」
——为什么能够说得如此果决?
佳乃定睛看着茜的大眼睛心想。
「茜想要变得比伊月姐姐更强……想要保护姐姐!」
茜直视佳乃的眼睛回答。
「现在茜还很弱,老是受到姐姐的保护。可是总有一天,茜一定会变强。所以……我会继续当御明。」
紧勒胸口的想法朝佳乃袭来。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好一阵子低着头想克制住。
——会被送上烽火楼的,总是这种孩子。
——怎么那么讽刺。
——可是,既然你说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诉你。
「……我就告诉你吧。」
佳乃抬头。
她仿佛正以手指抚摸木纹般确认每个记忆,一边开口。
说着自己的故事。
说着现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声音叫住快步通过渡殿,准备往藤壶上御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宫大人,您看来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间曾考虑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身穿红白唐衣裳的为子带着两名女官,自交叉口南边走廊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今天这附近频频见到白衣朱袴呢。」
说完,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头,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后宫里,还有谁会穿着白衣朱袴走路。
这时她注意到为子的装扮。唐衣、表着、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红色,长袴和裳则是鲜艳的朱色。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现过的色彩搭配。不对,看是看过,不过——
「叹,您注意到了吗?」
为子简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开袖子,转身让伊月看看背后的花样。
「我参考外槻宫大人的服装,连忙请人做的。」
——果然。
伊月惊讶之后是不耐烦。模仿巫女装束制作,当然制作上和穿起来的感觉都很美丽,是匀称合身的服装,可是不可否认看到后心情几分难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样减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装凉快。不过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就是。」
说完,为子朝背后笑了笑,女官们也苦笑回应。
「为子大人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装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吧。
「没想到会受到外槻宫大人称赞。」
为子开心地笑了,可是那个笑脸马上变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外槻宫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为很喜欢这种颜色搭配,所以才想试试,可是今天被召去上御局的,仍旧是外槻宫大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那样。」
伊月惊慌失措。因为在后宫「召见」一词具有重要意义,不是随便听过就算了,为子也是明白这点才捉弄伊月。她马上又恢复笑容说:
「或许有点失礼,我也想送外槻宫大人一套同样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机会能看到外槻宫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个——」
伊月挥手想要拒绝。
「您不愿意收下……我送的礼物吗?」
见为子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伊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露出阳光一般,为子的脸上恢复笑容。
「谢谢您。那么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宫去。」
「咦?不,等等,那个——」
所谓外槻宫,也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
把绚丽的女御衣裳送到那儿——后头的惨事可想而知。伊月极度惊慌想要阻止,为子却已经行礼告辞,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叹气。
——如果被大家看见……
——包准被笑死。
——接着一定会要我「穿来看看」……
甩开恐怖的想像后,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开。
打开夜御殿的门,里头仍是书架倒地、内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样。
披着火护装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好几册书卷摊开,手指追着纸面。
「喂,丰日!」
伊月手背在身后关上门,同时怒吼。童子蹙眉转头。
「你怎么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经长出来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会影响恢复速度。」
丰日鼓着脸。
「骗人!勉强起来骨头连结会迟缓,我好歹知道这点。」
伊月自桌前拖出丰日极为轻巧的身体,把御帐台上散落的书卷和短刀丢开之后,将丰日按在床上。
「别那么粗鲁!」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额头。
「你的腹部几乎都被吃光,连背脊都露出来了不是吗?下半身差点就要分家了。」
「那种小事我无所谓。」
伊月咬唇盯着丰日的脸。
丰日似乎无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视线回应。
「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复原。」
「看的人很难受啊,笨蛋!这点你都不懂吗!」
痛苦地说完后,伊月转开视线。
为什么今天似乎无法完全压抑情绪呢?
她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即使如此。
还是有件事情必须问。
「抱歉。」
丰日吐出这句话。
——要道歉的话……
——何不一开始就别乱来……
「丰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吗?」
无法看向丰日的眼睛,伊月问道。
她不想听见答案,很想干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经听过了。
「听说——」
丰日的声音变成夹杂叹息的耳语。
「化生有名字。没得到名字的,无法成为化生——」
「嗯,我也听佳乃说过。」
——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
丰日继续说:
「在听到那之前,我并没打算死。因为死不了。我原本计划打开无名陵,以霞的声音叫来时子后,杀了时子。」
「靠你自己一个人?」
「就算『止』组在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赢不了,因为对方不是化生。」
「连你也没把握一定会赢吧。」
「事实上是根本没胜算。」
丰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但是,听到佳乃说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时,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么问佳乃,她还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时时子已经不是时子,可是她听不见照理说应该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说法,她是没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没有名字的人。虽说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着丰日的脸。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着,空虚的视线看着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丰日』这名字和这个受到诅咒、死不了、不会老也不会受伤的躯体。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伊月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没有名字却渴望名字的时子。
——受到诅咒的名字。
「就是这么回事。」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转头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给渴望名字的时子,这样一来,从此之后,我就能够从这副身体获得解放了。」
丝毫没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着丰日的脖子。
「然后你要怎样?」
她对着丰日空虚的双眼说。
「你或许可以死,然后留下拥有不死之身的时子吗?你没想过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丰日喃喃说着。
「只能一个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着一切流过——你能明白这有多么痛苦吗?」
「我不明白!」
伊月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
「和你一样。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掉,无论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气地说。
伊月手底下的丰日放松了表情,天皇与战士的表情消失,变成一张孩子的脸。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不晓得为什么在笑。
「这样啊。」
伊月放手。正要缩回的手,却被丰日的手指缠上。
他的手指极度冰冷。
「霞,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诉我。」
听到伊月的话,丰日不解偏头。
「我想听关于霞楼的事。」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形成的。」
这时伊月想起来。
在灼烧时子的火焰中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
那是——
——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吧?
——还是……
「你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事情不会获得解决。」
伊月说出佳乃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告诉我。」
——丰日他……
——一路上独自背负着漫长到令人昏厥的岁月。
——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
伊月轻轻回握丰日的手。
「说来话长。」
过了一阵子后,丰日说了。
头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
伊月点头。
最后童子睁开苍白的眼睑。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边确认着记忆一边开口。
说出自己的故事。
说着第一代火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