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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 丰日

过了十天。

茜双手紧抱着有自己身高一倍长的细长布包,在后宫的渡殿上边走边四处张望。早晨接到吩咐而离开火垂苑,现在太阳却已经微微倾斜,柱子在走廊地上延伸出黑影。

——怎么觉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似乎不该穿着巫女装束在后宫来回走动——虽听说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分,所以没问题——每次只要感觉有人经过,茜就马上躲起来,可是她也好几次心想,干嘛要躲起来?上前问路啊。

——但是,会不会被骂呢……

女官的话,肯定立刻怒冲冲吊起眼角训斥一顿,而女御或更衣等高不可攀的人,甚至不晓得能不能沟通。

——早知道就和伊月姐姐一起来。

转过不晓得第几次的转角时,眼前突然有人出现,茜差点撞上对方。

「噗呀!」

茜发出奇怪的声音跳开。

一看,是名身穿红白色系华丽衣裳的女性,后头还跟着两名女官。

——唔哇,好漂亮的人……

一瞬间感动而愣住的茜连忙后退到走廊边缘,低头鞠躬。

「对、对不起、对不起!」

「诶诶。」

那位全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女御——大概是女御吧——不晓得为什么笑得很开心,飘飘然曳着裙子走近茜。

「御明出现在这里,真是难得呢。你是茜,对吧?」

茜惊讶跳起。

「为、为什——」

舌头转不过来。

「为什么、知、知道我是茜?」

呵呵——那位女御娇媚一笑。

「有任何一位将来可能成为争宠宿敌的女性进入后宫,却无法立刻记住名字和长相,就没有资格成为弘徽殿之妃。」

茜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因为天皇喜欢娇小可爱的女性,也喜欢有魄力的强悍女性。」

「呃、呃……」

总之向这个人问路似乎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茜心想。她一心只想快点打发她走。

这时在后面的女官轻咳。

「为子大人,茜大人看来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有事要忙。」

「诶。也对,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正事。」

「啊,不会。」

茜把长布包改拿到左手,准备从女御旁边通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看到你来回这个走廊三次,你打算去哪里呢?」

听到女御这么说,茜停下脚步看向她,她知道自己正满脸通红。

——被看见了……

「啊、啊、那个……」

「后宫的走廊连接很烦人。继续迷路下去,天就黑了。我进入后宫后也曾多次为了前往上御局而迷路呢。」

女御的微笑比刚才更多了许多善意,于是茜稍微放心了。

「我要去那个、莲、莲晓舍?」

女御和女官们的脸隐约沉了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

「蕗壶吗?我很想带你过去,却没有办法。」

恢复笑容的女御告诉她前往莲晓舍的路。

「告辞。你的随身物品体积庞大,请小心。」

点头招呼完,女御消失在走廊尽头。

真是温柔的人呐——茜心想。

*

感觉格子门外有人。

佳乃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推开被子。

靠近天花板的窗口射入阳光,菱形的光影落在地上。

原本画满地板的镇火纹样现在没有了,只是普通地板。

「请进,茜。」

她出声。

虽然成功发出冷静声音,但她内心其实相当惊讶。

——茜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确有预感今天会有人来,却没想到……

格子门外小小的人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拉开门,费了番工夫才进入房间。她拿着以葡萄色布包起来的长形棒状物,要拿那个进门有点吃力。

「打、打扰了。」

「请原谅我这身打扮。」佳乃说。

从肩膀到左胸卷着好几层布,左臂也固定在身上。她只是披着手臂无法穿过的睡衣,加上还不良于行,所以无法离开睡铺。

即使如此——

那天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原本认为会死。不是希望,而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没想到佳乃活了下来。

还活着。

「呃,这个——」

茜双手捧着葡萄色布包,把它摆在睡铺旁的地上。

「丰大人说这是佳乃前辈想要的东西,所以要我给您送来。」

——为什么特地派茜来?

无法读出丰日的企图。

「我的手这个样子——可以麻烦你帮忙解开布包吗?」

「啊,好。」

松开布包后出现的是一张弓。由一整块木头削出的中心部分,夹上内竹与外竹组合后,三片一起打造而成,稳重质感的木纹很美。

「哇啊,好美的弓……」

——不需要给我这么好的弓吧。

佳乃眼前似乎看见丰日得意洋洋的表情。

「啊啊,然后还有这些。」

茜从怀里拿出琐碎的小东西。有卷在藤枝轮上的弓弦、小草鞋,还有装了松脂的袋子。

「您又要开始练弓了吗?」

「是的……继续这样窝着,会让箭技退步的。」

「可是没拿箭矢来,可以吗?」

「我的弓不需要使用箭矢。」

说完,茜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佳乃的脸。

「我听伊月姐姐说过。茜从不知道除了千木良老师之外,也有人能够办到呢。」

「谁是千木良老师?」

「啊、呃,就是茜的老师,长谷部家的。」

「那是——」

恐怕是拥有很强火目式的女子吧,可是不曾听过这名字。佳乃感到奇怪,长谷部这名字果然叫人无法忽视。

「佳乃前辈真的好特别。」茜的声音打断佳乃的思绪。

「不用箭矢就能射出响箭,伊月也能办到呀。」

「可是伊月姐姐说过,看了佳乃前辈的响箭后,她曾一度想要放弃继续当御明。」

「诶。」

佳乃转开视线。

「伊月连那种事情都告诉你吗?」

「她经常告诉我佳乃大人的事。」

脸上别露出情绪——佳乃重重叹息试图冷静。

「您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茜问。

「不要紧了。不过大概还需要半个月——不,一个月才能够持弓。」

「那、那么——」

茜在腿上挥舞拍打双手。

「等您身体好了之后,请来火垂苑一趟。茜想见识佳乃前辈的弓术。」

「……想看我射箭?」

「是的。然后——」

茜有些难以启齿,红了双颊。

「请告诉我伊月姐姐的事情。」

佳乃偏头。

「伊月姐姐不太提自己的事,比方说在火垂苑时的事。」

——原来如此,这孩子……

看到茜双手交握、战战兢兢的模样,佳乃感觉心里一阵搔痒、又甜又苦、不可思议。

「很可惜,我无法告诉你那些事情。」

她突然想要捉弄茜,于是这么说。看到茜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佳乃不自觉有些失措。

「为、为什么?」

「知道伊月当时非常好欺负又可爱的模样,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才有的特权。我不想跟你分享,太浪费了。」

「好过份!太奸诈了!」

虽不晓得究竟哪里奸诈,但看到茜真的快哭出来的样子,佳乃由衷露出久违的笑容。伤口很痛,不过无所谓。

「假如天皇允许我外出,我就前往弓场殿打扰喽。」

「真的吗?谢谢您,佳乃前辈。」

这孩子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呀——佳乃心想。那是让人感觉对方几乎要过来搂住自己的笑容。

可是——

「茜。」

「是的?」

「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

佳乃暂时没看向茜的表情。

没有回答,连呼吸也屏住,听不见。

——啊啊,又来了。

——我就是这样破坏了气氛。

「我知道死了很多人。」

茜说。

「即使如此——」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看向茜的脸。

笑容消失了。可是,没有悲伤也没有怜悯,与双叶、伊月和丰日的视线都不一样。

「即使如此,你还是希望我去火垂苑?」

「是的。」

没有停顿,茜马上回答。

「十天前的那个化生,那是我生产出的东西。你知道她原本是谁吗?」

「知道。不过——」

——对了,这孩子也透过火目式知道了。

佳乃现在才感受到茜的敏锐火气。

——这孩子,应该和我一样。

——或许能够听见那名字。

「可是丰大人说,要我向佳乃前辈请教。」

佳乃缄口凝视着茜的脸。

她的眼睛在确认。

——原来我的工作是那个啊。

「茜如果都知道的话——知道何谓火目的话,你或许会退出火垂苑喔。」

「不会的。」

——为什么能够说得如此果决?

佳乃定睛看着茜的大眼睛心想。

「茜想要变得比伊月姐姐更强……想要保护姐姐!」

茜直视佳乃的眼睛回答。

「现在茜还很弱,老是受到姐姐的保护。可是总有一天,茜一定会变强。所以……我会继续当御明。」

紧勒胸口的想法朝佳乃袭来。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好一阵子低着头想克制住。

——会被送上烽火楼的,总是这种孩子。

——怎么那么讽刺。

——可是,既然你说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诉你。

「……我就告诉你吧。」

佳乃抬头。

她仿佛正以手指抚摸木纹般确认每个记忆,一边开口。

说着自己的故事。

说着现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声音叫住快步通过渡殿,准备往藤壶上御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宫大人,您看来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间曾考虑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身穿红白唐衣裳的为子带着两名女官,自交叉口南边走廊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今天这附近频频见到白衣朱袴呢。」

说完,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头,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后宫里,还有谁会穿着白衣朱袴走路。

这时她注意到为子的装扮。唐衣、表着、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红色,长袴和裳则是鲜艳的朱色。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现过的色彩搭配。不对,看是看过,不过——

「叹,您注意到了吗?」

为子简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开袖子,转身让伊月看看背后的花样。

「我参考外槻宫大人的服装,连忙请人做的。」

——果然。

伊月惊讶之后是不耐烦。模仿巫女装束制作,当然制作上和穿起来的感觉都很美丽,是匀称合身的服装,可是不可否认看到后心情几分难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样减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装凉快。不过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就是。」

说完,为子朝背后笑了笑,女官们也苦笑回应。

「为子大人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装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吧。

「没想到会受到外槻宫大人称赞。」

为子开心地笑了,可是那个笑脸马上变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外槻宫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为很喜欢这种颜色搭配,所以才想试试,可是今天被召去上御局的,仍旧是外槻宫大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那样。」

伊月惊慌失措。因为在后宫「召见」一词具有重要意义,不是随便听过就算了,为子也是明白这点才捉弄伊月。她马上又恢复笑容说:

「或许有点失礼,我也想送外槻宫大人一套同样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机会能看到外槻宫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个——」

伊月挥手想要拒绝。

「您不愿意收下……我送的礼物吗?」

见为子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伊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露出阳光一般,为子的脸上恢复笑容。

「谢谢您。那么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宫去。」

「咦?不,等等,那个——」

所谓外槻宫,也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

把绚丽的女御衣裳送到那儿——后头的惨事可想而知。伊月极度惊慌想要阻止,为子却已经行礼告辞,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叹气。

——如果被大家看见……

——包准被笑死。

——接着一定会要我「穿来看看」……

甩开恐怖的想像后,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开。

打开夜御殿的门,里头仍是书架倒地、内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样。

披着火护装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好几册书卷摊开,手指追着纸面。

「喂,丰日!」

伊月手背在身后关上门,同时怒吼。童子蹙眉转头。

「你怎么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经长出来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会影响恢复速度。」

丰日鼓着脸。

「骗人!勉强起来骨头连结会迟缓,我好歹知道这点。」

伊月自桌前拖出丰日极为轻巧的身体,把御帐台上散落的书卷和短刀丢开之后,将丰日按在床上。

「别那么粗鲁!」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额头。

「你的腹部几乎都被吃光,连背脊都露出来了不是吗?下半身差点就要分家了。」

「那种小事我无所谓。」

伊月咬唇盯着丰日的脸。

丰日似乎无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视线回应。

「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复原。」

「看的人很难受啊,笨蛋!这点你都不懂吗!」

痛苦地说完后,伊月转开视线。

为什么今天似乎无法完全压抑情绪呢?

她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即使如此。

还是有件事情必须问。

「抱歉。」

丰日吐出这句话。

——要道歉的话……

——何不一开始就别乱来……

「丰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吗?」

无法看向丰日的眼睛,伊月问道。

她不想听见答案,很想干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经听过了。

「听说——」

丰日的声音变成夹杂叹息的耳语。

「化生有名字。没得到名字的,无法成为化生——」

「嗯,我也听佳乃说过。」

——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

丰日继续说:

「在听到那之前,我并没打算死。因为死不了。我原本计划打开无名陵,以霞的声音叫来时子后,杀了时子。」

「靠你自己一个人?」

「就算『止』组在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赢不了,因为对方不是化生。」

「连你也没把握一定会赢吧。」

「事实上是根本没胜算。」

丰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但是,听到佳乃说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时,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么问佳乃,她还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时时子已经不是时子,可是她听不见照理说应该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说法,她是没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没有名字的人。虽说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着丰日的脸。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着,空虚的视线看着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丰日』这名字和这个受到诅咒、死不了、不会老也不会受伤的躯体。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伊月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没有名字却渴望名字的时子。

——受到诅咒的名字。

「就是这么回事。」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转头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给渴望名字的时子,这样一来,从此之后,我就能够从这副身体获得解放了。」

丝毫没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着丰日的脖子。

「然后你要怎样?」

她对着丰日空虚的双眼说。

「你或许可以死,然后留下拥有不死之身的时子吗?你没想过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丰日喃喃说着。

「只能一个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着一切流过——你能明白这有多么痛苦吗?」

「我不明白!」

伊月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

「和你一样。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掉,无论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气地说。

伊月手底下的丰日放松了表情,天皇与战士的表情消失,变成一张孩子的脸。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不晓得为什么在笑。

「这样啊。」

伊月放手。正要缩回的手,却被丰日的手指缠上。

他的手指极度冰冷。

「霞,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诉我。」

听到伊月的话,丰日不解偏头。

「我想听关于霞楼的事。」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形成的。」

这时伊月想起来。

在灼烧时子的火焰中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

那是——

——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吧?

——还是……

「你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事情不会获得解决。」

伊月说出佳乃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告诉我。」

——丰日他……

——一路上独自背负着漫长到令人昏厥的岁月。

——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

伊月轻轻回握丰日的手。

「说来话长。」

过了一阵子后,丰日说了。

头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

伊月点头。

最后童子睁开苍白的眼睑。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边确认着记忆一边开口。

说出自己的故事。

说着第一代火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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