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大人一直叫着我们的名字呢。」
桐叶说。
「没错,在堂里时不断地叫着。」
其他御明也开心地挥舞着手中缝到一半的衣服说道。
「我们虽然差点被拉走,多亏丰大人救了我们。」
「你是说丰日……?」
伊月有些惊讶,停下拿着针的手。
这里是火垂苑里某个房间。面对外侧走廊的木门敞开,初秋午后几分柔和的阳光射入房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处处可听见工人们的声音和木槌的声音。
「就在我……快要杀掉伊月姐姐时。」
桐叶的手落在膝上,以沉痛的声音说。其他四名女孩也跟着垂下视线沉默。
「你就别再自责了。」
伊月摸摸桐叶乱糟糟的头发。
「我还活着呀。」
——只要活着就够了。
伊月看向烽火楼顶端,突然想起常和的躯壳。
从那件事以来已经过了三天。和一年前一样,这座京城遭破坏殆尽,甚至比一年前那次更惨重,京城正要从灰烬之中重新站起。看见围墙另一头为了重建宫殿而打造的鹰架,以及在那上面忙碌移动的工人们,伊月心想这座京城——霞创造的这个国家——虽然脆弱,仍继续存活着。
「可是,好可怕。」
桐叶以阴沉的声音说。
「会不会哪天我又变成那样呢?」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一次把你拉回来的。」
伊月对桐叶说出曾经对佳乃说过的话。
好一阵子缩着脖子的桐叶终于点头。
「好了,别停手,还有很多要缝呢。」
伊月手指向布堆,以手肘撞了撞桐叶的手臂。
整座缝殿寮被烧掉,宫中大量缺乏布料,加上人手也不够,因此御明们也被派来工作。
「……可是,缝得最慢的是伊月姐姐喔。」
「咦?是、是我吗?」
「还有,伊月姐缝得歪七扭八的。」
其中一位御明拿起伊月辛苦缝好的一件衣服。上面的缝线的确歪歪扭扭,一眼就看得出塞了棉花的衣襟越往下摆方向越宽。
「唔……」
伊月忍不住涨红了脸。她早就后悔不该自告奋勇来帮忙。
「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缝过东西嘛!」
无法发怒的她,声音变得粗鲁。
「伊月姐也向为子大人学习裁缝就好了。」
「为子大人很拿手呢。」
「对吧?」
「她教过我们大家裁缝喔。」
伊月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子大人她?」
为子来火垂苑亲自教御明们缝纫?
伊月连自己该对哪个部分感到惊讶都搞不清楚。
门外传来衣裳拖地的声音。
「诶,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呀。连外槻宫大人也来了。」
说人人就到——伊月回头。为子正站在走廊上阳光底下。红紫色的唐衣裳与秋阳相辉映。她虽没带着女官,可是一看到她那身与平常一样无可挑剔的华丽装扮,叫人忍不住认为后宫大半烧尽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为子大人。」
「为子大人请看,我的手艺变好了对吧?」
御明们起身跑上前去让她看看自己手上正在缝的衣服。为子微笑着摸摸每个人的头。
她注意到伊月愕然的视线,意义深长地微笑回应。
「上次送给外槻宫大人的衣服,也是我亲手缝的呢。」
伊月只能叹息。
——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会呢。
就算看到她在弓场殿射箭,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伊月心想。
伊月走出走廊,把为子叫到远离房间的地方耳语:
「您为什么来到火垂苑?」
这三天,伊月始终忙着在京都各处灭火,对宫中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知情。
「因为弘徽殿也几乎烧光了。」
为子蹙起柳眉。
「后宫里没事的只剩火垂苑,因此我借用这里当作寝宫。」
御明和女官以外的人住在火垂苑里——伊月有些惊讶。这种状况下大概也无所谓规矩了吧。
「和大家一起睡在寝室也满不错的呢。」
为子露出小女孩般兴奋的表情。
「能够看见还不成气候的御明们的睡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觉得非常满足呢。」
「唉……」
「毕竟她们将来某天也会拔擢进入后宫,事先知道闺房里的模样,往后总会有帮助的。」
知道其他女人的睡姿会有什么帮助——伊月本想问出口,看到为子闪闪发亮的眼睛,连忙打消念头,免得话题往不得了的方向发展下去。
「总之——御明们就拜托您了。」
伊月低头鞠躬。虽说有些时候莫名轻浮,不过为子毕竟是可靠的大人,在这么艰难的时刻,有她在火垂苑才能让人放心。
「就交给我吧。」
为子温柔地微笑。
「我在战场上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握住痛苦者的手叫唤名字,这点事我还能做到。」
这句话让伊月打从心底高兴。
这个京都——这个国家虽然脆弱,却又坚强。
「我也和外槻宫大人仔细分享她们的睡姿吧?」
「咦?不、不用了。」
这人突然在说什么——伊月心想边摆摆手。
这时候从走廊另一头底端传来脚步声。
「伊月姐姐!」
从角落探出头的人是茜。「啊,为子大人。」她低头鞠躬。
「茜看来也很开心呢。」
她们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熟了——伊月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伊月姐姐,丰大人找你。」
「丰日找我?」
伊月起身。
「知道了,清凉殿对吧?」
「不是。啊、我、我带你去。」
伊月不解地偏头。
「为什么连茜也要去?」
「茜太狡猾了,缝纫工作还有一堆喔。」其他御明们抗议着。
「我、我不要让伊月姐姐和丰大人两人独处!」
茜满脸通红地大喊,并缩回走廊转角去。
伊月愕然。
——那家伙怎么回事?上次也因为丰日的事情怪怪的……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笑。
「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指的就是这回事吧。」
「您是说茜嫉妒我?因为丰……陛下的关系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诶?」
为子睁大眼睛,接着抖着肩膀大笑。
「看来外槻宫大人还需要多费点心弄懂女人心呢。」
「咦……」
「茜嫉妒的不是外槻宫大人,而是陛下。」
伊月一时间听不懂为子在说什么。
为子咯咯微笑。
——这是……呃……?
「伊月姐姐!快点!丰大人在等你!」
茜从走廊转角探出头来怒吼。
靠近烽火楼的宫殿几乎全数烧毁。
常宁殿、弘徽殿、丽景殿——过去被盛赞为「过风六草薰」的后宫壮丽宫殿建筑,此刻全成了古战场的尸骨般暴露出凄惨的模样。从后宫北侧的后榊之园到烽火楼底下,一整片区域变成全新的荒地。工人数量不够,因此连重建的计划都还没确立。
在后榊之园的宽广草地正中央有两条人影。几乎没有东西遮挡,初秋的风吹过两人的黑色长发,其中一人身穿红白色巫女装束,另一人则是全新的火护装束,空荡荡的两条衣袖与红色腰绳正随风摇曳着。
两人脚下横放着长短大小不一的各式木材。
伊月注意到那是供牺堂拆开后的建材。
「佳乃姐也在。」
走在前面半步的茜挥着手跑近他们。
晚了一点才到的伊月看着草地上的木材一会儿后,抬头看看佳乃,接着看向丰日。
「……你又跑出来了。不是说过你两条手臂都没了,要好好休息的吗?」
最先开口说的就是这番话。丰日苦笑。
「任命的时候有点随便,所以我想更少解任的时候正经一点比较好。」
「解任?」
「也就是让伊月回到『止』组。」
佳乃说完,看向伊月的腰际。
伊月也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是刻着「之」字的扣环与红穗绳。
好一会儿是沉重的沉默。
「那、那个,茜、先回去了。」
稚嫩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你暂且留下。我想你最好也听听。」丰日制止她。
伊月看向佳乃的眼睛,以不甘愿的心情拿下饰绳递给佳乃。
「……意思是『之』组已经不存在了是吗?」
「不,我仍会继续待在『之』组。」
伊月睁大眼睛,来回看看佳乃和丰日的脸。
——「之」组的任期等于是死刑的缓刑……
——佳乃曾经这么说过。
——可是却……
「长谷部还活着。当家的长谷部御狩目前行踪不明。再说——」
茜屏息聆听。
伊月也深深凝视着佳乃的脸。
「那位千木良,和我一样是化生父亲与人类母亲所生。」
茜脸色铁青地往后退。伊月由背后撑住脚步不稳的她。
——为了让茜听到这件事,才让她留下的吗?
「她说,利用人类与化生来制造小孩,这种做法是我家——弓削家从长谷部那儿偷学过来的。所以——」
「或许还会有第二个千木良出现。」
丰日接着佳乃的话说道。
「是的。」
伊月怀中的茜在发抖。
伊月轻轻抱紧她。
「那个做法不该继续存在,因此——」
佳乃的视线突然飘向远方。
「直到找出长谷部之前,我都会是『之』组的成员。」
丰日凝视伊月的脸。
伊月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佳乃是火护。
既然是她决定好的事,伊月已经无话可说。
希望她远离战争等话——已经不能说。
所以伊月点头。
往各自的战场去。
「我们走吧,茜。」
佳乃微笑着拉起茜的手。
「咦?啊、呃、那个……」
茜发出既害怕又惊讶的声音。
「因为丰日大人还有话要和伊月说。」
「咦……啊,是。」
茜离开伊月的怀抱,不安地回头两三次,仍被佳乃拉着手带开。
「听说你不断叫着御明们的名字。」
一会儿之后,伊月轻轻地说。沙哑的声音几乎快被风吹动草的声音掩盖过去。
「嗯。」
目送完佳乃她们的丰日转过头。风吹得袖子贴着身体,使得少了两条手臂的身体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单薄无助。
「我听说了桐叶她们的事,你……一直在堂里阻止她们变成化生。」
「我没有其他选择。」
丰日在原本是小堂支柱的粗大木材上坐下。
「……我本来真的以为你打算杀了御明们……对不起。」
想起当时丰日的冰冷视线及平板冷硬的声音,伊月就感觉一阵冷。
可是童子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本来确实打算杀了她们,如果我有手可以握太刀的话。」
他看向空无一物、下垂的袖子。
「若是能像当年一样还剩下一条手臂就好了。」
伊月语塞。
「……那时候我杀得毫不犹豫。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的。」
「骗人,你说的是骗人的。」
还来不及阻止,话已经说出口。
那时候——三百年前,为了创造这个国家,丰日斩杀了女童们,这件事情伊月晓得。那是霞的记忆、是呼火命的记忆,也是丰日的记忆。
可是,那个不是现在的丰日。霞的话、三百年的岁月、各式各样的人——
——还有我。
丰日不可能没有任何改变。
伊月希望这么相信。
「你也是,佳乃也是,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做到些什么。」
所以这一定是虚张声势,是逞强。伊月这么说服自己。
「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仰望伊月的脸。
「……咦?」
「那时候,被分灵的呼火命,从现任火目身上涌出的火之神,它应该降临在你身上了才对。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我原本打算把茜绑上柱子做的事情。」
「是……吗?」
呼火命的确降临在伊月身上,这点她记得。
那片血海她不可能忘记。
「为什么你还能够活着?」
照理说活人不可能承受得住火之神的力量。因此要成为火目,必须熏杀御明,只留下肉体,驱逐灵魂。
可是伊月却活下来了。
她还活着,在烽火楼的天台上。听说伊月被发现手握火渡弓倒在地上时,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
——那是……
——记得是灼箭没错。
——那时候的我成了火目。
这个记忆,伊月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所有化生,那股惊人、宁静又美丽的瞬间,伊月还没有对谁提过。好像快要弄懂什么了,哪晓得越是深入越弄不清楚。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种感觉。
「你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不断重复这句话。
伊月叹息,来到丰日背后,背对着他坐下。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好一阵子什么回应也没有。温暖的风吹来木层和草的味道,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睡着。
「丰日。」
「嗯?」
「记忆,是你自己封印上的吗?」
原本没打算问的,却突然问出了口。
创造这个国家当时,丰日的记忆、霞的话、幼童的血,与呼火命的约定。
这一切伊月看见了。
突然有东西触碰她的背。
她注意到是丰日把背靠上她。
「我想忘掉一切,却只有霞的名字,无法消失。」
想要忘记。丰日想要消除自己罪恶的记忆。
仍旧留下了霞的名字,无法遗忘。
然后恐怕在他看到那片光之云的时候,霞的名字已经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无论是血迹斑斑的供牺堂场景,或者斩杀幼童那时手臂的疼痛。
这是霞的诅咒。
或者该说是霞的祈求、愿望。
「我真是愚蠢,无论是千木良的事、御鹭部的事,还是呼火命的事——如果我还记得,或许就能够防止一切发生了。」
「已经没关系了。」
伊月叹息。这个国家、人民,远比丰日想像中还要坚强许多。
所以——
「就忘了吧。」
这样说或许残忍——伊月心想。
「到死都必须背负着才对吧。」
丰日小声回应。伊月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不久,伊月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是丰日的头。
接着听到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笑了出来。
——如果我也能够稍微分摊你的重担,该有多好。
感觉着背上丰日的身体好小、好轻、有些梦幻。
闭上眼睛,能够隐约听见乘风而来的木槌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