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杀人之后,月亮才变得如此美丽吗?
抑或,是月亮的美丽点缀了杀人者的双眼。
我沉浸在这种莫名思绪的海洋中,眺望着漂浮在春霞中的朦胧月亮。
月亮真好。
不管在哪儿,它总是与我保持着一个非常适宜的距离,注视着我,温柔地照亮我。月光中没有煞风景的好奇心,也没有蒙昧的观察目光。有的,只是银色的证明的洞悉——
“我曾经问别人。”
幼年时代,我仰面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公园的滑梯上,对月独白。
半年前,我第一次杀了人。
我虽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却知道她的假名。前畑顺子,她非常聪明,并且有着任谁都无法抗拒的美貌。对于我来说,她的光芒太过耀眼,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她抱有期待,认为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问或许能就此解开。她是我第一个发问的对象。
——结果却非常悲惨。
倒在地上的她明明如同月亮般美丽,但从伤口流出的血却像泥水一样浑浊,这让我无言以对。如果所有肮脏的血能全部流尽的话,她一定能变得像月亮一样雪白漂亮。但她却只是在泥水中翻滚着,最终也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曾经问别人。”
我再次这样对月亮独白。
第二个被我问的人,我同样不知道她的真名。不过她对其他人说,她叫早坂美纪。
假名会制约原本的能力。她明明是那样一个才气逼人的人,却还是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看着她用不成声的哀鸣不停地喊着这句话的同时,我觉得她很可怜,但也感到相当的不愉快。我没有问她那种问题,而且,我并不掌管着生杀大权,她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明说着不想死,但她却干脆利落地死了。
然后,今天。
我向第三个人发问。她叫吉野静香,也是个带着假名活着,并带着假名死去的人。这三个都是又聪明又漂亮的人,但没有一个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在这个世界上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我静静地呼吸,只有眼中朦胧的月色是那样温柔。
我真想就这样注视着月亮直到它消失,但我不能这样做。虽说今天的牺牲者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但之前两人的尸体被媒体宣传为杀人狂罪行的证明,如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被他们找到第三具尸体,那我一定会惹上不少麻烦。
虽然并不情愿,但我还是决定回家。正当我从滑梯上坐起身的时候,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公园中,一个少女如同鬼魅般出现了。
少女的穿着有些奇特,头上戴着一顶平顶帽,肩上背着一个单肩挎包。她的这副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老电影中的邮递员,更令人感觉怪异的,是她手中那根比她个子还高的手杖。
一般来说,她的这身不同寻常的穿着才是最夺人眼球的,但在我看来,最令我诧异的是少女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有着精致脸孔和银丝般头发的少女,甚至给人以月之精灵的感觉。
——问问她吧。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我从未想到会在一天之中问两个人,但她身上比月亮更强大的引力魅惑了我的心。
我当即开始判断现在的状况。现在,她正站在跷跷板前注视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米。如果贸然行动的话,只怕会引起她的警惕,还没等我走到她身边或许她就逃走了吧。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眼下最适合邂逅、而又不会令对方抱有警戒心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呢?
思考片刻后,我静静地微笑起来。如果对她说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可疑,如果装成一个战战兢兢地将她错认成杀人狂的小市民,又显得有些扫兴。所以,微笑才是交流的第一步,先用开玩笑似的语气从询问她这身奇装异服着手吧。
这时,少女首先开口了。
“——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是被你杀死的,吉野静香写的信。”
我的微笑凝固在了嘴边。仅仅是形式上的勾起唇角,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发现过的虚假的温柔笑容——立刻染上了残酷的意味。
我急忙举起手掩住嘴边,克制住大笑的冲动向少女问道。
“……你说我杀了谁?话可不能乱说,你有证据吗?”
或许我的反应与少女预期的不同,她微微皱起了眉。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少女淡淡地接着说道。
“不需要什么证据。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我所投递的是死后文——来自亡者的信。”
听了这句话,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不是不相信,也并非在嘲笑她。死后文这种事真假都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她很了不起。于是,我决定要问她那个问题。
“明白了,我现在过去。”
我缓慢地走下了滑梯,向少女的方向走去。随着距离愈来愈短,我伸出手隔着裤子确认着口袋中折刀的感触。
我走到离少女只差一大步的距离停下。少女轻轻伸出手,将死后文向我递了过来。
就在我抬起手作势要接下信的时候,忽然第三者的声音从身边响了起来。
“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我总觉得有些居心不良,文伽认为呢?”
我不禁睁大双眼。这类似于少年的声音,如果我没有幻听的话毫无疑问是从少女的手杖中发出来的。正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之际,被唤作文伽的少女“啪”地松开了手。
我注视着眼前的死后文轻轻下落,在它还没到达地面之前我急忙伸出手抓住了它。
“居然这样对待别人的信,太过分了——”
我边说边抬起眼,但面前已经不见文伽的踪影。但她清澈的嗓音却在我身边幽幽地响了起来。
“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如果你没能抓住的话,我会用真山的力量让它在落到地面前静止的。”
听了这话,我在心中暗自咂舌。
(——居然被她看出来了。)
文伽的行为和我打算做出的行为是一样的。在接下信的一瞬间故意松开手,让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如果她愿意替我拾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不管她采取怎样的行动,我都会趁那机会从口袋中取出折刀。
文伽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只是个死后文的投递员,并不打算因为你杀了人而责备你。只是,你接下了吉野静香的死后文。希望她最后的‘思念’能够传达到你的心中。”
留下这句话,文伽原本就稀薄的气息从公园中完全消失了。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起来。
“……文伽。啊,这是你的真名吗?”
我撕开手中死后文的信封,想确认里面究竟写些什么。信封中便笺上的文字有些歪曲,或许是由于寄信人在写信时无法抑制心中的激愤吧。
为什么你非要杀了我不可?
我还有许多想做却还没做的事。
我才刚向喜欢的人告白。
如果你的良心有哪怕一点的不安,希望你现在立刻向警察自首——
读了这封信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叹了口气,因为我本以为她会用这信来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静静地闭上双眼,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吉野静香最后的样子。
血从身上的伤口进出,她踉跄着倒在了地上。我记得仰天喷出的鲜血,似乎将月亮也染红了一般。仿佛那血也沾湿了我的手臂一样,我到达公园以后不停地洗手,但那种被泥水般的血黏附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手臂上仍有看不见的干涸血迹在啪啪作响。
我抬头仰望天空,忽然眯起了双眼。映人眼帘的,是带着月晕的朦胧的月亮。我向它伸出双手,吟诗般编织出话语。
不管怎么擦。
不管怎么擦。
同胞的血都束缚着我。
干裂的是谁的血?
干裂的是我的心?
啊,朦胧的月亮啊。
看着我。
用你虚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谁?
哈哈哈,笑声融化在空中。只有天上的月亮散发着冷冷的光芒。
***
教室里从一大早就充满了骚动的气息。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半年前,离这里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有高中女生被残忍杀害。两个月前,又发生了附近短期大学的女大学生被杀事件。
而今天早上。
同班同学吉野静香失踪这一话题如同罹患率极高的传染病一般席卷了校内。看着静香空荡荡的座位,会害怕也是在所难免。
如果细心倾听,能听见与静香关系不错的朋友用“说不定只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这样的说法来安抚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但说出这话的人也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良好的愿望罢了。大家都清楚,只是不敢说出口。所有人心中都在这样高呼。
静香那样的人会离家出走?不可能!
她被杀了!
被杀人狂杀死了!!
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我急忙遮住嘴。太可笑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同学们真是太可笑了。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里面装着那个信封。
如果我现在把这封信——静香写给我的信——公开给这里的所有人,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呢?
会对我的行为感到愤怒吗?
会因为信中的内容而嚎啕大哭吗?
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种非常愉快的感觉。我死死咬紧了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正当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忽然有人将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只见是同班的河合阳子。刚才安慰其他同学的就是她。
阳子微笑着,努力装出开朗的语气对我说道。
“怎么了,渡?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吃早饭?”
“啊?啊,嗯,没事的。”
我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这样回答道,但也没忘记在里面加进一点忧郁。将自己演绎成一个为同学的失踪而心痛的人物,是为了不让周围人察觉到我的异常必不可少的行为。
阳子似乎完全被我的演技迷惑了。明明我都没提到静香的事,但她还是努力劝慰我道。
“不必担心静香。你想,我们这种年龄会有很多烦恼不是吗?有时候确实会想要离开学校和家里,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一般来说离家出走这种事我们只会想想,不会真的去做,但静香这个人比较冲动。只是这样而已,对吧?”、
我对于这样的阳子很有好感。阳子和静香是很好的朋友,她明明已经为静香担心得要死,却还有这份心思去安慰别人,对她的坚强我甚至觉得有些尊敬起来了。
我指着阳子的头发说道。
“你今天把头发扎起来了啊。”
阳子平时都是披散着头发,但今天却不同。静香的父母因为女儿昨晚没有回家而给那些和女儿关系好的同学打了一圈电话,阳子在来学校之前就预测到了今天学校的气氛吧。我想之所以会改变发型,是因为她决心不能被这种气氛吞没,想要一如既往地继续学校生活,才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吧。
“是啊,我有点想改变形象……是不是很奇怪?不合适的话我还是放下头发来算了。”
见阳子犹豫地噘起了嘴,我摇了摇头。
“不,没这回事,很适合你啊。”
要是平时的话我不会说出这话,但今天心情着实不错。接着我将手放在嘴边像是要说悄悄话,阳子见状,疑惑地弯下了身子。于是我半开玩笑地告诉她。
“我觉得很可爱。”
“——啊!?”
听了这话,阳子的耳朵顿时变红了。她瞪着我,结结巴巴地喊道。
“什、什什么嘛!渡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为了掩饰害羞,阳子“砰砰”地拍了拍我的背。疼,真的很疼。
终于,恢复了平静的阳子大大喘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本是想来安慰你的,没想到反倒是你安慰了我。谢谢你,渡。”
阳子的双眼有点红。是昨晚为静香的事哭过,还是因为没睡好呢。虽说也可以和她聊聊这个话题,但她一定会用“一直在复习所以睡眠不足”这种理由来搪塞。
我们的这番对话在同学们眼中似乎显得不太合适,有些人向我们投来了责备的目光,仿佛在说,都现在了还有心情嘻嘻哈哈的。但阳子应该不会在乎那些人吧,相反,她肯定认为只有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让大家的心情不再沉重。对于她高洁的人品,我不禁感叹起来。
……啊,很好。
你太棒了。
我一边笑着和她交谈,一边将手伸进了桌子里。手指触摸到的,是利兹公司制的锋利折刀。
我想像着,自己将刀从桌子中取出,然后飞快地插在她的心脏上。在那一瞬间,头脑聪明的阳子在明白过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我想像不出。
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她会说些什么呢,我想知道。
出于好奇心。
——我想杀了你。
由于杀人犯还未被抓住,所以社团活动被限定了时间。在美术部顾问江口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之后,我收起画架,开始为回家做准备。
正在这时,一个已经打完招呼离开了美术室的后辈又回到了教室,并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
“曾我前辈,教室外面有位大叔,说想找曾我前辈……”
“大叔?不是老师?”
“对,我没在学校见过这个人,所以应该不是老师吧。”
我疑惑地将目光对准了走廊边的窗口,只见窗户那边一个大约五十岁、身材魁梧的大叔正注视着教室里。大叔身边还站着一个大约三十岁不到,样子很精悍的高个子男人。
大叔似乎是个很随和的人,此刻他正笑着向我挥手,但他的目光却让我感觉不能对他掉以轻心。蛇在捕获猎物的瞬间,会咧开嘴像是露出笑容一般,而他的表情似乎就是如此。
我皱起眉。他们既不是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也不是我认识的人。在不明白对方真实身份和意图的情况下,不能轻易采取行动。
这时的我在旁人看来,应该只是一个受到无关人员打扰而为此困惑的普通学生吧。为了锁门而留下来的江口走向门口前去确认对方身份。那二人见状也走到了门口,三人开始了对峙。
“请问是哪位?找曾我有什么事吗?”
江口问道,大叔闻言挠了挠头。
“哎呀,真是失礼了。请稍等。”
他边说便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打开。那毫无疑问是警察证件。
“我是朝日比警署的石田,这边的年轻人是赤松。”
石田身边的赤松也熟门熟路地展开了证件,接着将它收回怀中。
江口和教室里剩下的几名部员当即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想要看向书包,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包里藏着折刀,既然对方还没有摊牌,那我就应该尽量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举动。
石田迅速观察了一下教室里各人的反应之后,再次露出了爬虫类的笑容,夸张地说道。
“哎呀哎呀,请各位不用那么紧张,弄得我们都紧张起来了。对吧,赤松。”
石田像是在寻求赤松同意似的伸手捅了捅他,而赤松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看来他和石田不同,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
“我们不会把曾我抓来煮着吃的。因为曾我的同学吉野静香昨晚没有回家,所以我们得找吉野的朋友们了解一下情况。”
听了这话,江口像是松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了下来。
“这样说来,今早的职员会议上也通知过,说是警方可能会来问些情况。校方叫我们尽可能协作……但现在已经那么晚了,必须让结束了社团活动的学生回家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明天再过来?”
“啊,在这点上实在是抱歉。我们本想早点找曾我谈谈的,但见大家正在用心画画,所以就拖到了现在。不过呢,说是了解情况也不过就是简单聊聊,五分钟的事,我就想问问他这一天内都做了些什么。”
这样也能帮助我们尽早找到吉野啊。
石田边说边看了看我。他的脸上依旧在笑,但眼中却还是没有笑意。见江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我便用寻常的语气回答道。
“我没问题的,家也不远,天黑前肯定能到家。而且,我也很担心吉野。”
江口闻言像是松了口气,接着她对石田开口道。
“拜托二位请尽量快点。”
加上这句话后,她同意了警方的要求。
石田用一种不太可信的随意语气回答之后,与赤松一同进入了美术室,拖了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赤松站在他背后,取出了笔记本和笔。
其他部员的警惕心化作了好奇心,想要装着收拾东西的样子偷听我和警察之间的谈话,但在江口的催促下他们还是不得不回了家。我本以为江口也会暂时离开,但见她却坐在了美术室的一角,好像她有责任监督似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吉野静香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有没有听说过她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等等,都是些我早就预料到的问题。我面不改色地一一作出了回答。
终于,石田重重叹了口气。
“我们会作为参考的,谢谢了。”
他似乎有些泄气。这通格式化的询问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居然那么无聊,我甚至有种想打哈欠的冲动。就凭这样,你们还想制止谁的脚步?
愚钝。
太愚钝了。
——能找到尸体吗?
我忍住了这样调侃的冲动,转而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道。
“请问,吉野现在在哪儿,有线索吗?”
石田苦恼地哼哼了几下,回答道。
“现在还不好说。傍晚以后就很难再去搜索了,而且这里还发生了连续杀人案,我想她应该不是躲在什么隐蔽的地方吧。”
“怎么会……”
我垂下头,露出伤心的表情。很长时间以后,我抬起头,舔舔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问道。
“那个,我听别人说的……说吉野她不是离家出走或遇到事故,而是被杀人狂杀了。”
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江口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她应该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杀人狂似乎成了教师之间的禁用词语。江口急忙说道。
“这是谁胡编乱造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我也不希望这种事真的发生啊!但心里实在是担心得不得了!警官,现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拜托了!!”
我探出身子,语气显得非常激动。但对方毕竟是经验老到的刑警,再怎么样都不会透露实情,只会用模棱两可的答案糊弄人。
“这个嘛,很不好意思,要找那家伙比找吉野还要困难。我们也在举证那家伙选择吉野作为目标的可能性,但关于明确的情报,倒是一点都没有啊。”
“是这样啊……”
我无力地垂下头,心中却在暗自偷笑。你们当然不可能阻止我,愚蠢的警察们。
忽然,石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道。
“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比起不懂变通的我们,你或许能给出更有趣的答案。曾我,如果你是杀人狂的话,吉野是那种能满足你嗜好的目标吗?你是吉野的同学,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差点哈哈笑出来。本以为他们只会问些无聊的问题,没想到还能讲出这么有趣的话题啊。
但我不能表露出这种情绪,所以我板起脸回答。
“要我以杀人狂的身份回答,这怎么办得到。”
“如果惹你不愉快了我很抱歉,别想太多,就当成是一种游戏吧。而且你想,也有伟大的学者提出‘人类生来就是罪犯’这种理毛病,才会对曾我这样穷追猛打。真的很抱歉。那么,我们就此结束吧。谢谢你的协作。”
石田这样说着站起了身,赤松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美术室。
我目送着二人的背影,回忆起赤松的举动。赤松手上那支圆珠笔,应该是那种装了弹簧的、一按就会出来的类型。但赤松在将笔收进口袋时并没有按笔帽。
应该不是忘记了按。如果使用的是那类笔,那么做完记录以后按笔应该是一种类似于条件反射的行为。
这样一来,只有一个可能。
他没有作任何记录。
他们想通过记录谈话内容来看我的反应吧。但看来,吉野静香的失踪还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毕竟尸体还没找到,警方的侧重点说不定还放在离家出走上面。曾有学生怀孕被同学识破,那学生让班上数名同学串通起来隐瞒自己堕胎事实的案例。或许警方考虑到了这一可能性,想要挖掘一下是否有导致静香离家出走的原因。我估计,这才是他们的真正意图。
“……但是,没看穿。”
我自言自语。江口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
“没什么。”
我这样说着转过身,走向放置书包的地方,并把手下意识地伸进了胸口的口袋中。
我回忆起接下这封信时的情景。刚才我回答石田昨天只在教室里见过静香,但这是骗人的。我想,如果这谎话被他们看穿了,那把这封信给他们看看也无妨。那样一来,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地对我进行逼问。
(……但是,他们没看穿。)
这场游戏是我赢了。即便是心理学知识丰富的赤松,以及直觉敏锐的石田,都没能看穿我这一个谎言,连一点线索都没得到。
(……警察还是不行啊,阻止不了我。)
我暗自窃笑起来。
***
独自眺望月亮,是我不为人知而又写意的享受。一天,我依然在关了灯的卧室凝视着开始变瘦的月亮。今晚的空气很亮,月光就像钢铁一般锐利而清澈。
就在我悠闲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与昨晚相同的透明气息。我缓缓勾起唇角,无声地转过身。接着,我轻轻靠在窗框边,环顾着室内说道。
“在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至少得敲个门吧,这样很没礼貌哦。”
从房屋一角的阴影中,文伽现了身。被月光照亮的她显得惊人的漂亮。
“晚上好,文伽。”
打完招呼后,我微笑着继续道。
“今天呢,刑警来找我谈话了。我还以为你告发了我,但看来不是这样的。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但文伽并没有对这话作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于是她终于开口道。
“……吉野静香的死后文,你看过了吗?”
“啊,那封信吗,当然看了。”
“是吗。那么,你愿意对她最后的‘思念’作出回应吗?”
听了这话,我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出来。原以为我们终于能好好谈谈了,但没想到眼前这个聪明的少女居然会说出这种蠢话。
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回应她的思念,你是叫我去自首吗?别开玩笑了。在那种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就连月亮都看不到。”
这时,那根一直没有说话的手杖——记得文伽叫它“真山”来着——勃然大怒似地吼起来。
“什么看不见月亮,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你杀了人!静香小姐已经再也看不见月亮,吃不了团子了!”
“那又怎么样?”
我一句话将它堵了回去,真山沉默了。我带着小小的满足感,注视着文伽说道。
“我只是想问她,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真正的名字?”
见文伽皱起了眉头,我夸张地点了点头。
“对啊,我有个真正的名字。不是那种继承下来的姓氏,或者用来和他人区分开来使用的名字,而是我灵魂本身的真名,但是——”
我用手紧紧抓住了胸口。在心中起伏震荡着的,是被撕裂一般难耐的深深悲哀。
“但是,没有一个人用那个名字称呼我,没有一个人看得清真正的我。所以,我问她们。”
——我是谁?
但是,不管我问多少次,她们都不肯用我的真名称呼我。所以我现在还在寻找能给我答案的对象。我在心中不停地呼唤。
叫我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你就因为她们没有回答你的那个什么名字就杀人?”
文伽冰冷的语气中,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带着笑意,我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有真名的不光是我,她们只是没有察觉,但其实她们也有真名。她们知道各自的真名是了解我的真名的第一步,所以将她们安置在一个离自己灵魂最近的地方是非常重要的。让生命变得稀薄,让她们的存在变得透明,这也同样很重要。”
我本以为我能成功。我所问的那三个人都是既聪明又漂亮,有足够的资格得知自己的真名。
但是,结果却都以失败告终。
她们失去了得知自己真名的机会,也没能说出我的名字,带着那种虚假的名字离开了人世。她们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以虚假的身份结束了一生。
“……我觉得这太悲哀了,我越来越孤独。但是,她们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福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带着别人给予的称号活着,这和普通的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想要文伽认同我的观点,但她只是沉默。代替她发言的,是显得很不愉快的真山。
“喂,文伽,和这种人说话简直是浪费时间。去送下一封死后文吧?算了,如果文伽觉得心里实在不舒服想要教训教训这家伙的话,我可以帮助你一下哦。我是说,如果文伽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的话。”
听了这话,我心中平息的怒火忽然涌了上来。我狠狠地说道。
“——你说要教训谁?那么,我就在这里也问问你们两个吧。我的名字是什么?”
窗边的书桌上,放着已经吸了三人鲜血的折刀。我有自信能在一眨眼之间抓住它,并给对方以致命伤。
“你又是怎么认为的?‘文伽’这个名字,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愚蠢的问题。我就是文伽,还能是谁。”
“真的是这样吗?也有可能这只不过是你自己一心这样认为罢了,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名字哦。那根多嘴的手杖也是,‘真山’不过是个虚假的名字,其实你拥有一个刻在灵魂上的真名。”
真山对“多嘴”这个词做出了反应,它语气愤懑地大声反驳起来。但我根本无所谓,我所在意的不是真山,而是文伽的反应。在我说到“真山是个虚假的名字”的时候,基本不表露出任何感情的文伽眼中覆盖上了一层阴霾。
“……哈,你们还真是耐人寻味,真的很有趣。你们或许能叫出我的真名呢。”
我有种激动到脊背发凉的期待感。或许是感觉到我身上的气息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真山也终于闭了嘴,身上警戒似地发出红光。文伽也眯起眼,用犀利的目光盯住我。
就在这时——
“洗澡水准备好了,快点来洗澡。”
母亲毫无紧张感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我被这声音弄得很是扫兴,不禁叹了口气。.
“……真遗憾,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之前太兴奋所以忘了,今
晚的月亮太亮,这种日子里我都没有问这问题的心情。还有——”
回想起今早教室的一幕,我笑道。
“在你们之前我必须问另一个人。那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很坚强的人,在好朋友死了的时候还能为同学们担心,还能去安慰别人。真的很坚强。”
“你又要杀人?”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问问题而已,死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结果。”
我与文伽对视片刻之后,她终于转过身。但在离去之前,文伽连头也没回地对我说道。
“吉野静香在死后文中没有写半句恨你的话。其中的意义,你应该好好想想。”
我开始回忆死后文的内容。那上面写的是“为什么非要杀了我”这一质问,刚对喜欢的人表白的留恋,以及想要说服我前去自首。确实,没有只言片语表明她在恨我。但是,就算发现了这一事实,我也没有任何感想。
“……我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微笑着回答道。文伽闻言,便迈步走向了房间角落的阴影。就在她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似的大概消失到只剩一半的时候,文伽又挤出了一句话。
“我决不承认被寄托在死后文中的‘思念’什么都改变不了。死后文是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奇迹,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
文伽语气很强硬,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那么爱钻牛角尖呢?为什么如此顽固地坚信死后文的价值呢?”
我知道,她回答的可能性非常低。只有在非常必要时才开口说话的文伽,不像是那种会把信念这种太过自我的东西对别人坦白的人。
但是,那句独白似的悲伤发言,最终还是传人了我的耳中。
“——因为我必须承认那个人的话。”
***
吉野静香的尸体被发现在神社所在后山的树林中时,已是她失踪的第三天。
发现尸体后仅仅数日中,周围的气氛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警方判断三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媒体开始大肆报道这一从未发生过的连续杀人事件。作为报道的副产物,学校周围开始频繁出现媒体工作人员的踪影,老师们对他们则是疲于应付。
当地居民的不安也到达了顶点。由于警方至今还未能发现犯人的任何线索,居民们的抗议之声越来越强烈。为了消除居民的不安,警方加大了巡查密度,并配备警力护送学生上学放学。但尽管如此,居民们还是自发组成了自警团或者采取了其他措施,植根于内心的恐惧就像滚雪球似地越变越大。
眼见人们紧张得手忙脚乱我感到非常愉快,但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避避风头了。
我早早地离开了家,偷偷来到了附近一条河流的河岸。那里似乎从来没有人涉足一般,长着齐身高的野草。我钻进草丛,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了下来,接着将背上的背包扔在地上,从中取出一把从家里带来的铁锹开始挖掘脚边的土。挖到一定深度之后,我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垃圾袋,陶醉地注视着它的里面。
垃圾袋中装着一只猫,一只用刀撕裂的猫的尸体。我注视着猫的双眼,笑着向它道别。虽然猫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但它被切割被扭曲的身体就像—件精美的艺术品,让人怎么看都不觉得腻。
带着些许不舍,我将垃圾袋放进了坑里,随后边哼歌边开始向坑里撒土。不过是处理一只猫的尸体,原本不需要费那么多事,只要将它扔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可以了,或者,干脆将它放在一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看人们会做出什么反应,说不定也会相当有趣。
但现在不行。
刚发生新的杀人事件,警方和本地居民对这种事情都很过敏。平时如果有人发现一只猫被分尸,最多只会觉得“挺恶心”,但现在哪怕一些琐事,都很容易让他们联系到杀人狂上去。基本上人们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为了处理一只猫的尸体特意跑到河岸边。为了防止猫的尸体被发现继而被人怀疑,以至连行动都被人约束,我也只能多费点工夫了。
当我填完土,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便沿着河流走了回去。我将制服上不多的污迹拍干净,向学校方向走去。
第一次杀死猫狗这类小动物,是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虽然当时就知道那种行为是普通人所避讳的,但至于为什么人们会避讳,我却直到现在都没能理解。而这对来我说却是一种必要的仪式,一种用来抚慰我体内另一个我的重要仪式。
但是,我也知道。
——我不会停下。无法停下。
半年前的杀人事件令我体内的另一个我变得愈发残暴。虽说这次的杀猫行动是为了想要多少抑制一些破坏冲动,但饥渴的欲望却依旧是那样强烈。
(……我果然还是需要你。)
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同班同学河合阳子的身影。她在得知好友吉野静香失踪后依然强装出开朗的样子,孤军奋战的她想要让同学们从死神的阴影下摆脱,哪怕一时也好。她就是那样一个坚强到令人不可逼视的少女。
我静静地做了决定,加快步伐赶往学校。
因为处理死猫的尸体所用的时间比想像中短了不少,所以我比平时更早到达了学校。一路上基本没看到上学的学生,而事件发生后被安排守在校门的体育老师也还没有就位。
我穿过校门来到自己班级所在的第二校舍,从鞋箱中取出室内鞋。就在同时,另一个同样走到鞋箱边的人物对我开了口。
“渡,早上好,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扭过头,见说话的人是阳子。我带着意外回答道。
“早上好。河合今天也来得很早啊,有什么事吗?”
“社团活动从三天前增加了晨练,你想,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时间不是被限制了吗?那样的话练习量就不够了。”
这样说来,我才想起阳子参加了篮球部。平时她总是要参加社团活动直到天黑才回家,但现在因为杀人狂仍旧逍遥法外,活动时间被严格地作了限制。于是,听说有不少社团都增加了晨练以弥补练习量的不足,看来女子篮球部也是。
“渡为什么这么早来呢?”
“因为我没来得及完成参加比赛的画。”
我灵机一动编出了这个借口,而同时,为取室内鞋而打开鞋箱的阳子忽然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
“?”
我不禁疑惑起来,向她的鞋箱中望去,只见里面放着一双沾满污泥的室内鞋。阳子愣了一会儿,但似乎是因为想到了还有我在她身边,于是她无力地笑了笑。
“真、真是的,谁干的呢,现在不流行这个了,真是幼稚。”
阳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鞋子看了看,接着点了点头。
“还好没关系,只是被泥弄脏了,用清水就能洗干净。如果是用油性马克笔涂鸦那就不得不扔掉了。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注视着眼前的阳子强装出的开朗笑容,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我撇开平时微笑的面具,突兀地发问。
“……是谁?”
“啊?”
“这种无聊的事是谁干的?”
阳子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做出这种反应,她愣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双眼呢喃道。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咂舌,接着转过身。阳子见状急忙喊起来。
“等、等等,渡!?怎么了!?”
“没怎么。现在老师应该已经上班了,我去职员室把他们叫来。”
无聊。
无聊。
真的很无聊。
这种无聊事怎么能伤害最棒的你。能让你痛苦的只有我。让你绝望,是只属于我的特权。
正当我要迈开脚步的时候,一只力气大得让人意外的手拉住了
我的胳膊,阻止了我的行动。我转过身,只见阳子快要哭出来似地
使劲摇着头。
“不用,我没事的。没关系,所以还是算了吧。”
“但是。”
“求你了,渡。求你了……”
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后,阳子深深垂下了头。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这时,阳子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大概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静香失踪后,我对大家说她或许只是离家出走,对这件事显得很无所谓。所以大家被激怒了。我和静香明明那么亲密却说出那种话,现在也只能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我早就察觉到了班上不安定的气氛。我本以为那只是大家因为害怕杀人狂而感到不安,但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这样。因为班上最有人气的女生静香被残忍地杀害,同学们对杀人狂的怨恨需要寻找一个途径来发泄,就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呢?”
阳子低垂着头,声音不住地颤抖。或许她已经在哭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死的非得是静香?我们还只是高中生而已啊,有很多梦想,还有美好的恋爱在等待着我们……但是,但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应该是她的极限了吧。阳子的身体无力地倒在我的身上,在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她哭出了声。
感受着她体温的我显得有些狼狈,这让我回忆起昨天捡到的那只野猫的体温。它变得美丽的代价,就是身体逐渐冰冷。或许那只猫身上的温暖,就是所谓的生命吧。
“就像面对那只猫时一样,我伸出手开始抚摸阳子的头。阳子微微劝了动身体,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不停地哭泣着。
我觉得,我爱她。
拥有这样的感情并非第一次。虽然有些程度和种类上的不同,但现在的感情和昨天面对那只猫时很类似。而对我来说,“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会夺走那人的生命。
我抚摸着阳子的头任她哭泣,渐渐地,她恢复了平静,终于不再流泪。阳子轻轻地站直了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谢谢你,渡。”
她用非常温柔的声音向我道谢。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我用有些紧张的语气,对不好意思地垂着头的阳子说道。
“河合,今天放学后,能抽出点时间吗?”
“啊?什、什么事?”
“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等下要上课,时间不够充裕,而且人多眼杂的,所以想放学以后再和你说。”
阳子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或许是曲解了“重要的事”的含义,双颊顿时染得绯红。但很快,阳子像只害怕把头伸进了小洞里拔不出来的小猫一样,用混杂着期待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我。
终于,她用调侃的语气向我问道。
“没问题啊,不过是什么事呢?啊,难不成是对我告白?如果是的话,说不定现在我就可以答应哦。”
我没有否认,只是径直注视着阳子的双眼。
用调侃试探我的反应的阳子,顿时整个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似乎已经按捺不住的她忽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接着紧张地握起手,同时带着开心的笑容回答我说。
“……嗯,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逃离了现场。注视着她的背影,我在心中静静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
我一定会杀了你。
现在的自己脸上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去照镜子的勇气。
放学后,结束了社团活动就到阳台上来。
我是这样对阳子说的。学校周围有警察和居民组成的自警团张开的监视网,但即便是在这种戒严体制下,依旧有一个如同圣域般不允许走狗们侵入的地方,那就是学校。
既然不能在校外惹事,那么在校内动手就行了。当然,一但尸体被发现藏在学校的话,内部人员首先会遭到怀疑,但我的痕迹应该会被掩盖在几百个学生的痕迹下吧。即便嫌疑人中出现了我的姓名,在对付那两个刑警时我也能巧妙地蒙混过关。我能做到。
直到放学后社团活动结束为止,我都没有去阳台。我必须等到学生和老师基本都回家了以后。
终于,晚霞变得愈发朱红,天应该就要黑了。到了这种时候,校内已经几乎没有了学生的身影,大部分老师也已经回家,剩下的应该在职员室里批改试卷吧。而职员室在第四校舍,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第二校舍的阳台。毕竟两幢楼距离比较远,就算大喊也不会有人听见。
(……开始吧。)
我的唇边挂着浅笑,走在通往阳台的楼梯上。迟到的理由就用早上的借口,因为沉浸在画画中太忘我,不知不觉社团活动时间已经过了,就这样说。
来到最后一段楼梯前,我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带着对于这出好戏的期待,我一口气跑上了楼梯一把推开阳台的门。
“抱、抱歉!不知不觉已经那么晚了——”
我边喘着粗气边说道,但阳台上并没有出现阳子的身影。我皱起了眉。
(……不在?这不可能,她的鞋子还在呢。)
虽然时间越晚事情就能进行得越顺利,但也不能晚到让她等不及而先行离开。在确认了鞋箱之后,我特意选择了现在这种时间,可她却没出现。
我来到阳台四下打量,确实,阳子不在。也有可能她见我没来,去了美术室。
(不能在学校里到处逛。)
万一被还没回家的老师看到那可就完了。我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才特意选择了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阳台。
我在心中咂舌,转过身打算回到美术室。就在这时,我发现从阳台用来安装避雷针的高台上,有几缕类似于人的头发的东西垂了下来。
(难道说……)
我攀上连接着高台的梯子向上窥视,果不出所料,阳子就在那里。看来她本想吓唬我,所以躲在了这里,但因为我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的脸正对梯子方向,此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明白过来这反而是个好机会。我坐在她身边装出等她醒来的样子,同时心满意足地眺望着颜色愈来愈深的天空。
就这样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晚霞不见了,月光开始洒向地面。
“嗯……”
阳子无意识地呢喃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早啊,不对,应该说晚上好。”
虽然我向她打了招呼,但她还是愣愣地没有反应。或许是思考能力在瞬间恢复了过来,阳子忽然坐起了身,而且使用的还是正座姿势。
阳子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地问道。
“啊,好黑!渡,我睡了多久!?”
“我迟到了,所以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一个小时左右吧。我到这里以后才过了不到三十分钟。”
“不到三十分钟……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因为看你睡得很香,不太忍心叫醒你。而且,河合的睡脸很可爱。”
“什、什什什……!”
阳子的脸顿时通红,红到哪怕仅仅借着月光我也能看明白。我甚至有了一种想法,认为夕阳并没有下山,而是为了染红她的脸来到了我们身边。
见阳子害羞地一言不发,我提议道。
“总之先下去吧,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没法说话。”
我说着便将手伸向了梯子,但阳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喊了起来。
“等、等等!渡等我下去之后再下!!”
“啊?为什么?”
“为什么……”
阳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原来如此,她怕我先下去之后偷窥她的裙底。
“明白了,那就女士优先。”
当阳子先走下去之后,我也伸手按住了梯子。下梯子过程中,我的脑海里全都是阳子被静静地切割的想像画面。现在,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
我拼命保持镇静,不让自己露出残酷的微笑。而正当我站在宽敞的阳台上的时候。
——噗。
一种曾听见过,却从未感受过的声音,忽然在自己的背上响起。
“……呃?”
我不禁疑惑地低吟起来。而先行走下梯子的阳子就在我耳边,唱歌似地呢喃着。这声音确实是阳子的,但我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这是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借着她的身体发出的声音一般。
不管怎么擦。
不管怎么擦。
同胞的血都束缚着我。
伴随着背部皮肤忽然紧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拔了出来。接着,一种温暖的东西迅速在背部扩散,沾湿了整个背脊。
我迷惘地回过头,背后是有些踉跄地后退着离开我身边的阳子。她的手中,握着锋利的折刀。
(——怎么可能!她是什么时候!?)
我瞳目结舌,立刻伸手摸向口袋。但那里,确实藏着那把利兹公司制造的折刀。
(那么,那把刀是谁的?)
不,现在的问题是。
沾湿了刀身的,是谁的血?
我的思考陷入了混乱。阳子握着滴血的折刀静静注视着我,轻轻开启了她那漂亮的双唇。
干裂的是谁的血?
干裂的是我的心?
双腿忽然没了力气。跌坐到地上的我伸出手摸了摸背脊,又将手抬到眼前以确认背后那片濡湿的正体。那红黑色的液体,和被我杀死的那只猫代替眼泪流下的东西——血,一模一样。
“啊?为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同时,一种钝痛开始逐渐侵蚀脑髓。与流出的血液量成正比,我的力气也在不断消失。
“……为什么?”
无法运作的大脑中冒出了同一个疑问。我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令我疑惑不解的人。
阳子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的目光尽头,是那轮有些朦胧的月亮。
啊,朦胧的月亮啊。
看着我。
用你虚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她的样子太美了。虽然我知道自己现在不该有这种感想,但还是忍不住这样认为。
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不光是我的双膝,连双手都落在了地面,就像在下跪一样。太丢脸了,这样一来,我简直像是要祈求地饶命似的。
自尊心让我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但身体完全没有力气,视野也越来越黑。我本以为是夜越来越深了,但立刻还是明白过来,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视野的一角映出走到我身边的阳子的鞋。阳子蹲在我面前,抓着我的头发逼我抬起脸。接着,她用一种仿佛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清澈语气对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似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仅仅因为这一个问题而存在。
——我是谁?
在思考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前,我就被她晦涩而清澈的双眼迷住了。而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样的事实。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你就是杀人狂啊。
凝视着我的阳子见我没有反应,目光中便多了一层阴霾。但立刻,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阳子将手伸向我胸部的口袋,从那里取出了一封信。扫了一眼内容之后,她愉快地笑了起来。
“哈,你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啊,是静香写的情书吗?这么说来,她在死后文里也说过‘刚向喜欢的人告白’,原来是指你啊。”
死后文?
那是什么东西?
不,这些都不重要——
我好想见你。
终于见到你了。
我一直,一直都想见你。我崇拜着你。半年前的某天,在我用杀害小动物来拼命抑制心中的杀人冲动时,有个人在这个小镇里干净利落地杀了人——残酷的杀人狂,美丽的你。
阳子愉快地读起了信中的内容。
“‘明天六点,我在体育馆里等你,请在那时告诉我你的回答。’从日期上看,是在我杀死她的那天写的。连答案都没得到就这么死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还是说,现在把你送到她所在的那个世界,也算我做了件好事呢?”
阳子笑得很开心,但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露出了一脸诧异。
“……为什么你没把这个给警察看?失踪第二天是和你约好的日子,如果立刻给警察看的话,她就不会被当作离家出走来处理了吧。这样一来,警方就会下大力气搜索,尸体也能很快被找到,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到有关我的线索呢。”
虽然我想告诉阳子其中的理由,但因为意识朦胧,我无法随心所欲地说话。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清楚地说出来,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因为想要帮你。
帮助身为杀人狂的你。
尽管静香死前寄出的情书充满了魅力,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拥有能在人前炫耀的资本。
但是,为了帮你,我绝不会透露哪怕一点情报。
我赢了。
那场游戏是我赢了。
抑制住自己的欲望,躲避了刑警的逼问,保守住了与你相关的细微线索。
“……”
阳子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拼命抬起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手臂,从口袋中取出了那把折刀。
……你看。
这是我最喜欢用的刀。
自从在杂志上得知你所用的刀之后,我就开始收集那些刀,这是藏品之一。
我想接近你,哪怕一点也好。制定杀死同班同学的计划,也全都是因为崇拜你。
但是没想到,我打算杀死的,就是我所要寻找的人……
我真想大声笑出来,但我也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些气力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只能尽力维持着艰难的呼吸。
阳子静静地注视着我,忽然她缓缓摇了摇头,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开了口。
“……我并不是值得你崇拜的人。我只是想听别人喊我的名字,伤害人不过是个过程,而那些人死亡也不过只是个结果。”
夜风拂过二人脸颊,投映在血泊中的月亮是那么美丽。
“我再问你一遍。”
——我是谁?
提出这个问题的阳子——不,我所崇拜的人的眼中,在这时忽然流露出感情的动摇。察觉到这一点的我,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全都领悟了。
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你——你,一直都很寂寞吧?
没有人发现真正的你,没有人呼唤你真正的名字。悲伤着,寂寞着,所以你才会不停地提出这个问题吧。
那么,我想。
那么就让我,一直对你抱着崇拜之心的我,来呼唤你的名字吧。因为那是我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事情……
我挤出最后的力气看着她,集中精神去感受、去确定、去寻找她所说的真正的名字。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同时,我感觉到一种揪心的悲伤。
(啊啊,竟然是这样。你是,你是……)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将答案说出来。但这一瞬间的犹豫成了濒死的我最致命的错误。
我带着答案,堕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沉睡中——
***
从第二校舍阳台上发现了曾我渡的尸体之后,学校生活再次产生了巨变。事件发生后连续几天学校都处于临时停课状态,就算到了重新开课的日子,也有大部分学生表示不会再去这所杀人狂出没的学校了。
一个个空荡荡的座位是那样显眼,让人甚至联想到了战争时期。但是,与战争时期最大的不同,就是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们不会对同伴抱有同处困境的团结感——而是一种病态的疑神疑鬼。
犯人的下落没有任何线索。电视和报纸的报导多数认为犯人是在流窜进学校后,发现曾我渡那时还没有回家于是将他杀害的。但实际上,没有人敢将真正的心里话说出来,抱有另一种意见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
——真正的犯人可能是那个高中的老师,或者是未成年的学生。
坚持上学的学生们中的大多数似乎都持有这样的意见,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变化,有种互相牵制的感觉。
就算在这样的氛围中,我——顶着河合阳子这个假名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学生生活。不,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唯一让我介意的是渡。他在死之前好像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似乎是要叫我的真名,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斜后方,那里是渡的书桌,上面供着鲜花。在看到它的瞬间,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难受起来。说不定,他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我再一次,变得愈发孤独了……
我的步伐明明是孤独的,但另一个脚步声却总是萦绕在耳边。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毁灭的使者的脚步声。
那时我在教室里接受日本史的授课。老师原本高昂的语气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我带着疑惑抬起了头,只见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都不在黑板上,而是注视着走廊方向。随着他们的目光,我看到了两个男人。我记得他们的脸,他们是在静香失踪时来学校调查情况的刑警。在我参加女子篮球社团活动的时候,他们把我叫了出去询问静香最近的情况。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我还怀疑是文伽报了案,但最后却发现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老教师走到廊下,与那个名叫石田的刑警交谈了几句。而另一个名叫赤松的高个子刑警则缓缓地打量着教室内——终于,他的目光固定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如利刃般犀利。
老师回到教室开口道。
“河合,警方有些事想问你,你能不能抽出点时间配合一下。”
“我……吗?好的,我知道了。”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站起了身。班上所有人都曾被这两个刑警询问过,这次也没什么特别,所以同学们的神情都显得很平常。
“请问你们想问我些什么呢?”
我走出教室这样问道,石田搔了搔头回答道。
“只是一些普通的问题而已。在这里站着谈不太像话,我们去下面吧,学校替我们空出了会议室。”
我跟在石田背后迈开了脚步,但有些不同寻常的是,赤松却跟在了我的身后,看样子是想要堵死我的退路。
我带着疑惑,开始透过走廊的窗户观察学校周围的情况。于是,我发现至少有三辆警车停在外面。
(……哼,看来终于被他们找到线索了。)
还不如冲进教室给我戴上手铐呢。难道因为考虑到我是未成年人应该特别照顾,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带我走吗?
!(说你们太天真,不如说是太愚蠢。为什么你们就不明白这会要了你们的命呢?还是说,你们根本没有想到?太小瞧我了。)
我在心中笑得不能自已。
……好,决定了。
我就给你们来一个特别提问。虽然我根本不认为你们可能回答出来,但还是问问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我就离开这里。我不能在这种地方止步,因为我还必须继续我的提问……
可能是觉得三人在同行途中沉默不太自然,又或许是因为捕获了连续杀人犯而感到兴奋,石田忽然开了口。
“其实是这样的。因为考虑到有可能获得犯人的线索,所以我们调查了被害者的房间……于是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意外的发现?”
“嗯,是的。从调查过程中,我们了解到曾我渡是个连虫子都不忍心杀死的温和少年——但或许应该说人的两面性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吧,他对于那个杀人狂相当崇拜。他喜欢收集杀人狂使用的那类刀具,并捡回野狗野猫在自己房间里将它们残忍杀害后扔到附近的河边。”
不再需要什么演技了。我舍弃了那虚假的惊讶表情,默不作声地跟在石田身后。
石田似乎注意到我放弃了原本的伪装,但却曲解了我沉默的意图。或许是误认为我已经打算伏法了吧,石田继续兴奋地说道。
“最让人胆寒的,是我们甚至发现了他用来制定杀人计划的笔记本。他是真的想要杀人啊,而打算杀害的对象,没想到就是你,河合阳子。”
就是通过这条线索找到我的吗?杀人还要留下证据,曾我真是够蠢的。
我原本这样认为,但立刻,我便明白了过来。说不定这笔记本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当自己的计划失败或者作为杀人犯被捕时,他还能用这个来混淆警方的视听。这是他为了帮助那个他所崇拜的杀人狂舍身设下的陷阱。
但他肯定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吧。在打算实施行动的时候他却死了,而原本应该被杀的我却一如既往地上着学。只要对这一疑团稍作探究,答案便不言自明。
(如果我对他说“你多管闲事”,是不是有点残忍?)
回忆起他临死前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心中的动摇愈发厉害。但我硬是将这一感觉撇在了脑后,开始寻找刑警的破绽。
走到校舍尽头的楼梯口,石田向下迈出了脚步。就在这时,石田习惯性地抬起了右手开始挠头。趁着这一瞬间,我从口袋中取出折刀刺进了石田的腋下。
石田瞪大了双眼扭过头看向我。我对他柔声说道。
“至少你应该事先确认一下我有没有武器。还有,不要轻易露出腋下,那里是要害之一。你身上脂肪那么厚,如果刺到其他地方就不会造成大的伤害……”
“石、石田警官!?”
就在赤松大喊的同时,我拔出了折刀顺势转过了身,朝赤松的脖子刺了过去。
或许是在武道方面颇有造诣,赤松凭借超常的反应速度向后仰去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刀。我当即沿锐角撤回利刃,刺中了赤松毫无防备的侧腹。眼看能将他的肚子横向剖开的时候,我的脚却被不知什么人拖住了。扭头一看,只见倒在地上的石田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想要将我拖倒在地。
“嘁!”
我一脚踢开了他的手,趁这一瞬间的空隙,赤松抓住了我的衣襟。
“呜啊啊啊啊啊啊!!”
亏他在这紧要关头做出了垂死挣扎。赤松把我提到半空,于是刀便和我一同离开了他的身体。接着,他就像往垃圾回收处里扔垃圾袋一样,将我的身体向楼梯下猛地一投。
刹那的漂浮感后,伴随着剧烈撞击响起的是一声令人厌恶的咯嗒声。我就那样倒在了楼梯转角处。
赤松沉着脸看了看我,接着对石田大声喊道。
“石田警官,请你振作一点!石田警官!!”
见他没有反应,赤松跑到窗边对在外面待命的同伴简短作了指示之后立刻跑了回来,继续大声喊着。
“石田警官,救护车马上就来了!请你撑住!!”
对于石田没有任何反应而露出绝望表情的赤松咬紧牙关,对我投来暴怒的目光。他捂着被刺伤的侧腹,蹒跚走下了楼梯。我看着他的狼狈样。
——哈哈哈。
在心中嘲笑起来。
眼前同事被杀,难道这人还想重蹈覆辙吗?我还能动,还能向他发问。可为什么他还是毫无防备地向我走了过来呢。
终于,赤松走下楼梯来到我面前。这一瞬间,我猛地坐起了身,在挥起折刀的同时向他问道。
“——我是谁?”
这迅雷一般瞄准了颈部的一击却没能伤害赤松的身体。或许是目测失误,刀刃没有刺进猎物身体而是顺势滑到了侧面。我急忙停下了动作,在刹那间撤回刀刃,整个身体扑了上去刺向赤松的心脏。这次目测很正确,连刀柄都陷进了赤松的胸部。
但是——
(……没有手感?)
我惊讶地抬起头注视着赤松的脸,只见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固定在我的后方。我不解地回过了头。
我在那里。
我一动不动地靠着墙瘫坐在地上,脖子弯曲的角度很是怪异。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没用的,你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我将目光移向那里,只见文伽正静静地站在上一层的楼梯口。
“我……死了?”
“嗯,是的。”
文伽冷静的语气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快,我皱起了眉。
开什么玩笑。
胡说八道。
我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愚蠢。我还活着。
是啊。
我还能继续发问!
我从赤松身上拔下折刀,依旧没什么手感。赤松此刻正蹲在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东西面前检查着什么,但我对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兴趣,因为我最想问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我是谁?”
明明我这个杀人狂正在一步步靠近,但文伽却丝毫没有胆怯,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相反,她用她那澄明的双眼径直注视着我,独白似地开了口。
“……这个问题,就是你伤害他人的理由啊。”
我一级一级登上楼梯,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
“死后文中的愿望为什么没有传达到你心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你一对我这样发问,我才终于明白了。”
离文伽还剩三级楼梯的距离。到了这里,只要一个跳跃,我的折刀就能扎进文伽的身体。
我带着凄美的笑容,向双腿注入力气。文伽依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静静继续道。
“——你没有名字。写给河合阳子的那封死后文,不可能打动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立刻,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愤怒在脑中炸了开来。
“混蛋!!”
就在我如同野兽般怒吼着正要冲上前去的时候,握着折刀的手臂却被不知什么人拽住了。我瞥了一眼被抓住的地方,不禁瞠目结舌。
那东西,简直就是拥有意志的影子。
仿佛要将我拖进地面一般,从楼梯中伸出的漆黑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种莫名其妙的手多了一只又一只,它们拖住了我的脚和肩膀,用我难以挣脱的力量将我向地面拖去。
“入口被打开了。”
真山忽然开始了说明。
“人类没能制裁的罪孽,犯罪者必须到那个世界去弥补。那里和人类本能想像中描绘出的‘地狱’很相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在知道那种地方存在的情况下接二连三地犯罪,人类还真是难懂啊。”
我的身体逐渐往下沉,整个身体已经只剩腰以上部分还没沉下去。随着席卷全身的恐惧,我仰望着文伽。文伽平静地看着我,淡然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将落入永远的黑暗。但说不定,这是能让你恢复人性的唯一希望。”
这样说着,文伽从包中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上贴着黑色邮票,这毫无疑问就是死后文。
“这是曾我渡交给我的死后文。他是唯一能理解你的人对吧?虽然他托我交给你,但信封上一片空白,连河合阳子这个名字都没有写。”
在听到渡名字的瞬间,我便立刻回忆起了他脸上温柔的笑容。虽然明白那些笑容十有八九都是他装出来的,但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他微笑时的样子。
一想到这儿,我才发现自己那只没有握刀的手已经在无意识中伸向了死后文。文伽见状,蹲下身子将死后文递了过来。
就在手指离死后文还有几厘米的时候,忽然——
啪!
我没有接下信而是将它一把打落,接着使出全身气力大喊起来。
“胡说!我有名字!我有真名!”
死后文飘落在文伽脚边。
我继续喊道。
“就算你们连叫我的名字都忌讳,就算你们再怎么排斥我,我都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们就当作没看见吧!!即便如此,寻找真名的我还是会出现在任何地方,还是会继续向你们发问!!哈哈,哈哈哈哈哈!!”
阴暗的嘲笑回荡在空气中。文伽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她拾起了脚边的死后文这样说道。
“……明白了。那么这封死后文收信人不明,我去还给他吧。”
接着文伽再次看向了我。她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明显的感情色彩,可那不是愤怒或怜悯——而是种揪心一般的深深悲哀。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刚想这样提问,却被影之手捂住嘴拖进了地面,向着那个连月光那样暗淡的光芒都没有的,冰冷而寂静的深渊……
不管怎么擦。
不管怎么擦。
同胞的血都束缚着我。
干裂的是谁的血?
干裂的是我的心?
啊,朦胧的月亮啊。
看着我。
用你虚妄的月光洞悉我的心。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