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尾亮太一直认为,手足之情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不,换句话说,其价值与其它的“感情”相比,稀薄得简直令人无法感受到。
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没有兄弟的孩子自然不可能感受到手足之情。在逐渐成长、得到爱情之后,也依然无法理解手足之情。即使这样,人们同样能够构筑温暖的家,也不会因为缺乏这种爱而失去做人的资格。
这在动物界更明显。
亲鸟和雏鸟之间的爱是不可或缺的,刚出生的雏鸟如果得不到亲鸟的爱,就会饿死。明白这一点的雏鸟会想办法让自己的兄弟变得衰弱,即使相安无事地迎来了离巢之日,在展翅飞翔之后,它们也决不会多看对方一眼。只有搭档之间产生的情谊,才值得一生珍重。
足尾亮太没有兄弟。
可是,正因为知道手足之情是虚幻的存在,这十六年里,他才不会感到寂寞,或者羡慕别人。他反而要感谢神明,没有赐给自己那样麻烦的存在。
但在某一天,神明突然改变态度了。
突然出现在亮太面前的,是一名叫文伽的奇怪少女。她交给亮太的,是一封贴着黑色邮票的信。这是死者寄出的死后文。
寄信人的名字是新垣卓。
——他自称是亮太的哥哥。
***
下了公交车的亮太在陌生的地方四处张望着。他眼前的车站旁,有个屋顶铺着铁板的破旧接待所,从树荫中透出的阳光洒落在山间道路上。
“……应该是这附近吧?”
亮太用一只手拿着地图仔细查看,道路在前方岔开分成了两条。在山脚偏上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栋建筑,看来那就是目的地——曾经兼用做烧烤营地的火葬场。
亮太呼了口气,朝目的地走去。他的脑子里回想的,是卓送来的死后文上的内容——
“突然来信,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现在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请不要认为这是开玩笑,接下这封信吧。对亮太来说,里面的内容可能会让你吃惊,所以,请做好心理准备再读后面的部分。
请原谅我这么晚才做自我介绍。我叫做新垣卓。亮太,我是你的哥哥。
你一定会认为我在胡说吧。这一定是弄错了,我是独生子,哪有什么哥哥,你一定会这样想吧。
可是,我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在我们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不同的家庭当养子,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亮太,请原谅我一直没和你联系。由于各自家庭的关系,贸然声称是你的哥哥,恐怕会招来不好的结果吧。不过,到了这边以后,一切都变了,我想,你一定从这个叫文伽的少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吧,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前几天,我在海水浴场出事故死去了。我没有对你尽过半点兄长的责任,也没资格向你提出请求。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实现我的这个愿望。
我的葬礼将于明天举行,你能来参加吗?如果生前无法见面的弟弟能为我上一柱香,我就能安心地走向那个世界了。
葬礼举行的时间和地点都写在上面,我真心期待与十年未见的弟弟再会。”
……这简直是任性的请求。
这个叫卓的家伙是不是缺乏想像力啊,亮太愤然想道。通过死后文这种莫明其妙的存在,把我和现在的家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事告诉我,并单方面宣称是我的哥哥,甚至说这个兄弟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根本没见过面的家伙,究竟有没有考虑过被告知这些事的人的心情。他一定没在意这些事情,就像没人会在意体内大肠杆菌的繁殖情况一样。
不过,亮太并没有感到过于吃惊。实际上,在进人高中后不久,父母就把他是养子的事告诉他了。尽管没和他说他还有个兄弟,但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吧,要么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要么是觉得等亮太主动问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再说比较好。
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有个兄弟,又能产生什么改变呢?毕竟,亮太并不相信手足之情。你要自称是哥哥就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没有扮演弟弟的义务,因为“我是独生子”这个观念,已经在亮太心中根深蒂固了。
想着想着,亮太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他看了看表,现在正是葬礼开始的时候。亮太走向举行葬礼的大厅,推开门。整齐地坐在椅子上的,除了身穿丧服的人之外,还有一群身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是卓的同学。
尽管学校不同,亮太身上穿的也是制服。混进那群身穿制服的人中的话,他一定会被当成其他学校的好友,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吧。亮太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接受不必要的同情,他认为,和这些人一起上完香就赶快回家是最佳的做法。
为了不影响颂经,亮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到那群身穿制服的人旁边。
也许是觉察到亮太的气息,一名用手绢擦着眼泪的女生回过头。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名女生一看到亮太就尖叫起来,不过,那种叫声并不是可爱的“呀”,而是“哇啊!”这种怪鸟一般的叫声。
悼念者一起好奇地回过头。
亮太被尖叫声吓了一跳,当场僵住了。
僧人们仍然若无其事地颂着经。亮太在想,这该不会是录音机播放的吧,不过,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没关系。
坐在最前列的少女站了起来。当看到少女的时候,亮太感到心潮澎湃。
用一句话形容,这位少女实在是“楚楚可怜”。纤细的眉目,娇小美丽的身体,梨花带雨的表情,与白皙细腻的肌肤搭配相宜,更增添了她的魅力。
就算亮太的视野只有3cmx3cm这么小的范围,眼前的少女也会站在其正中心吧。这位少女简直就是亮太的梦中情人。
(哇,好可爱,实在是太可爱了。)
好想接近她。
无论如何也要接近她。
该怎么接近她呢。
正想着,“越智一树”这个无人认识的名字闪进他的脑海中,这时,机会意外地降临了,少女缓缓走到亮太身边。
亮太的心潮开始澎湃了,其他参加者早已被排除在视野之外。来到亮太身边的少女抬起头,用湿润的双眸看着他。亮太刚想说点什么,少女就扑进了他的怀抱。
(哦哦哦哦,越智一树!)
那是谁啊!?
亮太的心几乎要蹦到天上了。对妄想一次也没变成过现实的亮太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能让他激动了。
(哦,我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好?神明啊,佛祖啊!越智一树是谁都没关系!快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她再说。
……啊,我可以抱住她吗?
亮太的手臂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他的耳中,突然听到少女轻柔的声音。
“——哥哥。”
这句话让亮太感到非常意外,他一动不动。
(啥?哥哥?)
不对,我没有妹妹,不过,如果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愿意当妹妹的话,我也不介意当哥哥。
亮太无比认真地思考着,脑中浮现出某种可能性。亮太抬起头,这时,他看到了放在祭坛上的卓的遗像。
亮太本以为,这个单方面提出任性请求的卓,一定是长着一副白痴相——
可是,遗像中的人正是亮太。
应该说,遗像中的那个脸上挂着笑容的人,和亮太长得一模一样。
明白了一切的亮太感觉像受到了愚弄,他自语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啊,我们果真是双胞胎啊。“
***
尽管出现了骚动,葬礼还是顺利结束了。卓也变成了一堆骨灰。
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变成骨灰,亮太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不过,他还是没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哥哥,所以并不感到特别悲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本来,突然冒出个哥哥,已经是很难接受的事了,要对他的死感到悲伤,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亮太在想,手足情这种无形的羁绊,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亮太本打算在葬礼结束之后就赶快回家,可是,却被明白了事情经过的卓的双亲留住,请到新垣家里。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可是这次,他却爽快地答应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卓的义妹明菜。
亮太在想。
手足情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可是——
一见钟情这种事,从几千万年前就存在至今了。
“……是这样啊,你是看了报纸上登的讣告,才知道卓的事吗?”
一面叹气一面说话的,是卓的养父努。努坐在放置于客厅的玻璃茶几对面的沙发上,他的妻子奈津薰坐在他身边,极不礼貌地用红肿的眼睛打量着亮太,仿佛要寻找亮太和卓的不同之处似的。
明菜坐在亮太所坐的沙发旁边,与他稍保持着一些距离。
明莱和母亲不同,并没有用毫不顾忌的目光看着亮太,却不时偷瞄他的侧脸,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到哥哥的影子一样。不管原因是什么,没人会讨厌一见钟情的对象观察自己。在明莱的目光注视下,亮太感到大脑有些飘飘然,他表情怪异地回答道。
“是的。我不经意间读到报纸的社会版,看到讣告栏上写着哥哥的名字,感到非常难过,于是就来了。”
亮太低着头,他想到班里的女生评价自己“不说话的时候非常帅”,于是决定在明莱面前表现出温柔而多愁善感的好弟弟形象。
——不过,他说的完全是谎话。
看报纸的时候,他从来都只看电视节目版,甚至根本不知道社会版在哪里。出席自幼分离的哥哥的葬礼这种事,他根本没考虑过。如果没有死后文这种离奇的东西,就算从某个渠道得知哥哥的死讯,他也不会专程赶来吧。他的兄弟意识就是这么淡薄。
不过,卓的父母似乎完全被亮太的演技蒙住了。奈津捂着嘴不住抽泣,努让妻子靠在自己肩上,感慨地说道。
“是这样啊,亮太,你的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想,亲弟弟来参加葬礼,卓一定会高兴的。请允许我代替卓感谢你,真的太谢谢了。”
看到努低下头,亮太感到非常内疚。不过,到了这一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只能继续演下去。
想到这,亮太感到罪恶感灼烧着全身。努抬起头,用充满歉意的表情看着明菜,慎重地说道。
“明菜,我必须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一直把卓的事瞒着不说。我已经把他是养子的事告诉他本人了,可是,由于害怕明菜你承受不住打击,卓请求我以后再把这件事告诉你。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告诉你……”
努咬紧嘴唇,再次低下头。明菜慌忙摇了摇头。
“爸爸,没关系的,哥哥为我着想,才请求你们以后再告诉我,而你们不是也答应了吗?所以,没必要道歉的。”
她的声音和她柔弱娇小的外表不同,显得那样坚强有力,如同旋律优美的女高音一般,亮太听得入迷了。尽管才邂逅不久,亮太却感觉自己已经再次为她着迷了。
不过,有一点让亮太觉得奇怪。
基于亲身体验,当被告知自已是养子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强烈的冲击。首先是想翻日历,看看今天是不是四月一日,并极力劝说自己相信这是日式玩笑,接着,有一瞬间很想逃避现实。
虽然立场不同,但明菜是不是也会受到强烈的冲击呢?
在知道自己一直叫哥哥的人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之后,还是会受到打击的吧?
可是。
刚才,在听说了卓与亮太是双胞胎,哥哥是新垣家的养子这件事之后,明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不安。她屏住呼吸,保持沉默的样子,比亮太那蹩脚的演技更加逼真。亮太不禁在想,她是不是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是,就算她的内心比外表坚强,但能够平静地接受事实也是很奇怪的事。
用心观察着明菜的亮太终于意识到了,支撑着这些疑点的根本部分,就是明菜的情绪。
——明菜感到安心。
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对哥哥之死感到悲伤,也能看出她对事实表现出吃惊。可是,不知为什么,亮太总感觉明菜的感情中混杂着安心的情绪。
(……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或者说,她和亮太一样,认为兄弟间的羁绊根本不值一提,而她表现出的,正是这种想法。
亮太皱起眉头,极力寻找着其它的原因。不过,努打断了他的思绪,对他说道。
“亮太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我在附近没见过你穿的这种制服,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吧?”
“我住在冈山的仓敷。”
“那么远啊?车费一定不少吧?”
“不是的,我买未成年人票,没花多少钱。虽然时间是花了不少。”
听到这句话,努睁大了眼睛。
“那是普通列车的车票吧?回去的时候也要坐那种车回仓敷?”
“是的,不赶快回去的话,就赶不上电车了……”
尽管舍不得与明菜告别,但今天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而且,这里的联系方式已经知道了,等下次有时间再找借口来就可以了。再说,葬礼当天也不适合说笑,等下次再找机会和她套近乎好了。
(……啊,可是,我真的适合长距离恋爱吗?我可是个很容易坠入情网的人啊。)
亮太开始了对交往的妄想,这时,恢复了平静的奈津擦了擦鼻子,向努提出建议。
“老公。机会难得,就让他住在家里吧。亮太可是大老远地赶来参加葬礼的啊,不好好招待一下就让他回去的话,在天堂的卓一定会责怪我们的。”
听到这句话,亮太觉得越智一树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和明菜妹妹住在同一屋檐下。
这种场景,想想就让人觉得兴奋。亮太满怀期待地等着努开口。
努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如果站在亮太父母的角度考虑,让他来参加葬礼就已经是下了很大决心了,再留他住在这里的话未免有些说不过去,而且,亮太也有自己的事吧。亮太,明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学校,不过,你有什么预定活动吗?依我个人的意见,如果有空的话,今天请住在我们家吧。”
“我明天没什么预定活动。而且,家里实行放任主义,只要打个电话,在外面住也完全OK。只要说在朋友家住一晚上再回来,就完全没问题了。”
像食人鱼一样迅速做出回答的亮太慌忙补充一句。
“实际上,我对哥哥的生活环境也很感兴趣。所以,请务必把哥哥生前的事说给我听。”
通过这句话,亮太已经树立起“为哥哥着想的好弟弟”的形象了。努高兴地笑了起来。
“孩子他妈,今天晚上吃寿司吧,要上等的,最上等的。”
奈津也露出了笑容,一面说要为客人准备客房,一面匆忙地跑出去。
新垣家的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亮太抚着胸口。他最怕阴郁的气氛。尽管他知道,自己被新垣夫妻二人当成亡故的儿子的代替品,但这也比身处沉闷的气氛中好得多。
由于开心地想着这些事,亮太完全没注意到。
明菜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
疲惫不堪的亮太刚进为自己准备的卧室,就一头倒在被窝上,充满怨恨地说道。
“……可、可恶的溺爱狂。”
虽然,自己确实说过想听卓的事。
确实说过。
可是,没想到那些家伙会从幼稚园的相册说起,问起小学时代的事,没想到会被那些家伙逼着发表一大通诸如“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之类的感慨。而且,更没想到的是,那些家伙的回答一点也不谦虚,世界上哪有这么大言不惭的父母!!
“真不敢相信,和我完全不同啊。”
说实话,卓的事亮太根本不在乎,叫他亲哥哥也只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他的义妹明菜。
所以,亮太想通过谈论卓的往事,让明菜高兴,可是,明菜说要做作业,早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结果,亮太只能听根本不认识的大叔大婶滔滔不绝地说着亲哥哥的往事,直到不久之前才好不容易得到解放。
“不应该是这样啊……”
亮太愤恨地盯着墙壁。明菜的房间就在隔壁,他与她仅有一墙之隔。亮太想方设法接近她,而机会终于到来了,可是,没想到会白白浪费那么长时间。
亮太安静地思考着。想着该怎样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不过,现在时间已经晚了,这个时候去她的房间的话,自己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是,难得有“同一屋檐下”的情况出现,不采取什么行动的话,自己做为一个男人未免太无能了。
我该怎么做呢,亮太正念叨着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文伽,他在被窝里说胡话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亮太突然坐起来,朝身后望去。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头戴法式平项帽、肩挎蛤蟆口挎包、身穿老式邮差制服的少女。
亮太认识她。她就是把卓的死后文送给自己的死后文邮差文伽?
文伽的搭档,名叫真山的手杖阴阳怪气地说道。
“什么啊,原来没事啊,还活蹦乱跳呢。”
和上次一样,突然的来访把亮太吓得不轻,不过,值得称赞的是,他没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亮太千咽了一口唾沫,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别、别吓我啊。究竟有什么事?”
文伽盯着亮太,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道。
“……什么叫有什么事?我是来履行与你立下的约定的。”
一开始的时候,亮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便意识到了。他的心跳惊恐马上化为充满期待的欢呼。
“真、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拿到吗?”
“我不会说谎。应该说,你的哥哥不会说谎才对。”
说着,文伽从包中拿出两张票。票上贴着死后文之证,黑色的邮票。
拿到票的亮太摆出得意的姿势。
“真、真厉害,这的确是Anthem首场演唱会的票。”
Anthem是唱片排行榜前几位的常客,也是国民级人气摇滚乐团的名字。这个乐团的首场演唱会将于下个月下旬举行,而亮太拿到的,正是那场演唱会的门票,如果拿到网上拍卖的话,一张票可以卖到一万日圆。如果要问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做为死后文交到亮太手里,答案其实很简单。这是卓答应让给亮太的东西,作为他出席葬礼的回报。
一开始收到卓寄来的死后文的时候,亮太曾经拒绝参加葬礼。
因为,参加亲哥哥的葬礼,就表示对血缘关系仍有眷恋。他的养父母并没有这么大的气量,而且,既然连亲哥哥的面都没见过,亮太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当然,他也感到迷茫,毕竟这是死者的愿望。
不过,卓不愧是双胞胎中的哥哥,他并不认为弟弟会爽快地答应下来。作为交换条件,卓让文伽转告亮太,说他准备了Anthem首场演唱会的门票。听到这个,亮太才答应参加葬礼。
亮太盘着腿,一边把门票拿在手上反复把玩,一边向文伽说道。
“真谢谢你啊。Anthem的演唱会,我早就想去了。这样一来,卓的心愿也完成了。事情算是轻松解决了吧?”
文伽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是啊。”,可是,她的眼中却感受不到完成工作的放松和成就感。亮太觉得有些奇怪,不禁问道。
“嗯?怎么了?真山不是也说日程安排太满,想赶快进行下一项工作吗?现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你应该更高兴才对啊。”
文伽听了这话,表情依旧有些阴郁,她垂下双眼,仿佛对什么事情非常在意一样,平静地说道。
“……死后文是传达死者‘愿望,的奇迹。他想最后与亲弟弟见一次面的愿望,是发自真心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让我们送死后文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
“不仅仅是这个?那么,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吗?”
“我不知道。”
文伽简短地回答完毕之后,看着亮太,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能找出答案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就是身为双胞胎弟弟的你吗?”
亮太突然感到一副重担压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开什么玩笑。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手足情深。即使在同一个家庭长大,我也不能理解卓的想法。
亮太刚要这么反驳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来了。亮太条件反射般地朝门口望去,可是,他的思维却跟不上来。亮太的嘴狼狈地一张一合。
糟糕了。
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
这不等于擅自把女孩子带到别人家里吗?而且,这个女孩子还Cosplay邮差,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难得的“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将化为泡影,和明菜亲热的计划也要泡汤了。
总之,先把文伽藏起来再说。
亮太如此想着,把视线移向文伽,她却像幻影一样,从屋子里消失了。
亮太吃惊得张大了嘴,这时,敲门声比刚才更响了。亮太回过神,慌忙把门打开。
站在走廊上的是明菜。亮太本以为努和奈津还没说够往事,又找来了,现在看到是明菜,他惊喜得几乎跳起来。
“怎、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亮太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问道。可是明菜没有回答,而是稍微把身体前倾,朝屋内窥视。也许她是刚洗完澡,头发上还留着洗发水的清香,刺激着亮太的大脑。黄色基调的睡衣衬得她非常可爱,亮太恨不得一把抱住她。
明菜看看屋内,好奇地歪着脑袋,看着亮太说道。
“……刚才好像听到女孩子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吧?”
亮太的心扑通直跳,不过,他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女、女孩子?我可不知道哦。我一直是一个人。”
“是吗……”
明菜还是觉得可疑,不过,她换了个话题。
“我想和足尾先生你说说话,可以进来吗?”
意外的进展让亮太的思维一时间停止了。在下一个瞬间,想和她亲近的心思代替大脑做出了回答。
“当、当然可以!请进……说起来,这又不是我的房间。”
亮太把明莱迎进屋内,把垫子铺在地上让她坐下,他自己则坐在她的斜对面,催促道:“那么,要和我说什么呢?”
明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微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她那张带有忧郁神色的脸非常迷人,亮太出神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明莱似乎做出了决定,她抬起头,向亮太问道。
“足尾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哥哥以前和你联系过吧?”
“——啊?”
听到意想不到的问题,亮太不禁大声叫起来。他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露出慌乱的表情,慌忙板起脸,回答道。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只能这样想。足尾先生你不是说过吗?你是在报纸的讣告栏上看到哥哥溺水身亡的消息的。如果是看到哥哥溺水身亡的报道还好理解,可是,在冈山地区发行的报纸上,怎么可能刊登不是本地人的哥哥的讣告呢。所以我想,你是不是经常和哥哥联系,才能得到哥哥去世的消息?”
亮太的喉咙哽住了。自己只是随便编造了这样的谎话,由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深究。
亮太怯生生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明菜紧接着追问。
“拜托了,请告诉我!哥哥和你说过些什么?哥哥是怎么向足尾先生你说我……以及我们家的事!?知道自己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亮太被明菜的气势压倒,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不过,要是明菜一直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话,努和奈津也一定会过来的。难得两人独处,亮太并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
亮太慌了,他用手势示意“冷静、冷静点啊。”
“我都说了,没和他联系过,是真的。”
“骗人!那么,请告诉我是哪份报纸刊登着哥哥讣告!!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一定会有那份报纸吧!?”
“啊,抱歉,我真是从讣告栏上看到的。再说,我是卓去世之后,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的。”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亲哥哥去世的?”
亮太无法回答了。如果说真话,告诉她自己是通过死后文知道的,她一定会认为自己的大脑不正常。对于想和她建立更亲密关系的亮太而言,绝对不能给她造成自己大脑中螺丝松了的印象。可是,话又说回来,不回答的话,也会被她敌视的。
进退两难的亮太转了转眼珠。
“这个嘛……大概是某种心灵感应吧。这让我知道哥哥已经去世了。你想,我们是双胞胎啊,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联系不也很正常吗?”
这完全是说谎,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
亮太带着半分绝望想道,我都这么说了,她应该会放过我了吧。可是,明莱像是受到巨大冲击一样,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失去了刚才的气势。明菜无力地垂着头,低声说道。
“……我,没有。”
“啊?你说什么?”
明菜神情恍惚,仿佛一阵轻风都能把她吹得粉碎。看到她的样子,亮太吃惊地询问着,这时,明莱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样,悲哀地垂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哥哥去世的事情,在警察打电话通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哥哥难受的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没有产生过一点不安……”
与其说她相信了亮太的话,不如说她认为无法察觉哥哥的危险处境是无以复加的大罪。明菜用力咬紧嘴唇,甚至咬出了血印,她的眼角渗出泪水,闪烁着暗淡的光彩。
亮太的心脏扑通直跳。
说实话,一见钟情就像出麻疹,其热度会逐渐下降。在邂逅的瞬间,热度达到顶点。为了不留遗憾地享受瞬间的激情,某位浪漫主义者创造出“一见钟情”这个词语做为免罪符。亮太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
亮太对这前所未有的心潮澎湃感到疑惑。只要看到明菜悲伤的神情,亮太就觉得心中阵痛不已,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的想法却在心中涌动着。
也许是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哭泣,明菜简短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随后站起来,转身离开房间。
就这么回去的话,她一定会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哭泣。想像着这种情景的亮太为了让她重拾笑颜,开玩笑似地说道。
“不管是葬礼上也好,还是现在也好,明菜妹妹你都很在意卓的事啊。难道说,你有恋兄情结?”
已经把手放在门把上的明菜站住了。随后,稍微低下头面对着亮太,一言不发。
一开始,亮太以为她是为了回应自己的玩笑而强装笑颜,叫是,完全不是这样。
明菜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来,看着亮太说道。
“——是的。我一直爱着哥哥你。”
说完,明菜的眼中马上闪现出后悔的神色,她急忙离开了房间。
被独自留下的亮太完全明白了。
在知道卓是新垣家的养子的时候,明菜露出了放心的神色。这一定是因为她感到自己从一直抱有的负罪感中解放出来了吧。在知道自己那份曾经以为偏离了正道的感情并不是深重的罪孽之后,她放下了心。
亮太躺在被子上,把手放于额头,不住地叹息着。他的大脑中一团混乱不堪,精神状态与感到放心的明菜完全相反。
亮太叹着气说道。
“……可恶,别把我当做代替卓的告白对象啊。”
***
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亮太醒了——由于一直想着昨天的事而没有睡好的亮太伸着懒腰走下楼。
奈津在一楼的厨房里准备早饭。好像是在煎荷包蛋,阵阵油香与清脆的油炸声传了过来,让亮太想起了几乎遗忘的饥饿感。
亮太把视线移向客厅,看到明菜正坐在沙发上。她也许还在为昨天的事感到难为情,看到亮太的目光之后就马上把视线移开。这些小细节,亮太平时根本不会在意,可是,对方是明菜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亮太感到非常悲伤,甚至无法上前打招呼。
“哎呀,今天起得真早啊,离吃早饭还有一段时间,先带娜娜出去散步吧。”
“——啊?”
亮太突然叫起来,奈津感到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她睁大眼睛,慌忙说道。
“对、对不起,亮太……看到你的脸,我把你和卓……”
说到这里,奈津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伤感,话没说完,她就急忙把脸背过去,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泪水。
在凝重的沉默气氛中,明菜站起来说道。
“我带娜娜散步去。”
娜娜是新垣家饲养的柴犬的名字。在亮太被邀请进入他们家时,娜娜曾温顺地摇着尾巴迎接他。不过,这也许只是没有分清他和卓而已。
看到明菜走向门口,亮太对她说道。
“那个,不介意我一起带娜娜散步吧?”
中午的时候,亮太就要坐电车回家了。无可避免的离别,是非常讨厌的事。就算不能与她建立亲密的关系,至少,亮太希望能与她自然地交谈。
明菜疑惑地闭上了嘴,不过,也许是觉得露骨地表现避免与他见面的想法不太礼貌,她轻轻点了点头。
带娜娜散步一直是卓的任务。也许是很喜欢这条散步的路线,娜娜欢快地跑在前面。拉着娜娜的绳子的明菜感到非常吃力,好几次差点被娜娜拖倒。
亮太看不下去了,提出由自己来拉娜娜的绳子。
“不用了,我没关系的,娜娜是我家的狗,不能麻烦你做这种事——”
“没事的,把绳子给我吧。我也养过狗,这种事不过是小菜一碟。”
说着,亮太半强制地把绳子抢过来,娜娜突然象变了性格一样,立刻变得温顺起来。它像克制住了向前冲的欲望一样,摇着尾巴,安静地等待着亮太向前走。
“咦?你怎么了,娜娜?”
明菜感到非常不解,亮太突然意识到娜娜发生变化的原因,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为什么笑?”
“这个,明菜妹妹你,大概被娜娜小看了吧。”
“这是……”
不可能的,明菜也许是想这样否认,不过,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明菜什么也没说,一直看着娜娜,似乎在闹情绪,她的神情里,渗出与年龄相符的可爱。
也许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娜娜小看了,明菜换了个话题。
“娜娜对足尾先生你很驯服呢。平时的它,是一只很认生的狗。”
“啊,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对了,它一定是把我和卓——”
话没说完,亮太慌忙闭上了嘴。难得摆脱了凝重的沉默气氛。如果在这里又提把自己和卓弄混的事,气氛又会变糟糕了.
不过,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明菜正确地理解了亮太要说的话,她轻轻咬住了嘴唇。
明菜默默地把绳子从亮太手中拿回来。看到这种情景,娜娜拼命想朝前冲,不过,明菜用双手拉住绳子,把娜娜拽住。
接着,明菜蹲下来,看着娜娜的眼睛,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说道。
“……听好了,娜娜。总是带你出来散步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照顾你,知道了吗?”
娜娜像听懂了话一样,安静了片刻,可是,它马上扯着绳子想向前冲,简直就像明白卓已经死了,却不愿意承认一样。
握着绳子蹲下来的明菜失去平衡、膝盖被路面擦伤了。亮太慌忙上前,想把她扶起来,可是,明菜突然抬起头,大声呵斥娜娜。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仿佛柏油马路很烫似的,娜娜抬起一脚踢了踢,然后垂下了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根本没料到明菜会如此生气的亮太也不禁语塞,呆呆地站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最先开始动的是娜娜。娜娜像安慰哭泣的孩子一样,温柔地舔着半坐在地上的明菜的脸颊。明菜的表情因此缓和了一些,她轻柔地抚摸着娜娜的头。
安静地看着此情此景的亮太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并大叫起来。
“你的膝盖出血了。”
“啊?”
听到亮太的话,明莱反应过来,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膝盖。她的膝盖刚才被地面擦伤了。从裙角可以看到血正从她的膝盖渗出来。
亮太环视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公园,公园里有饮水处。
“去那里简单地处理一下吧,能站起来吗?”
说着,亮太伸出了手,可是,明菜摇了摇头。
“又不是什么重伤,没关系的。待会回去贴块创口贴就可以了。”
“听我的话。要是不清洗伤口,细菌就会进去的。”
说话间,膝上的红色变得更鲜明了。亮太把明菜拉起来,带她到公园,让她坐在长椅上。由于平时没有带手绢出门的习惯,他借用明菜的手绢。用水浸湿之后带回明菜身边。
“可能会有些疼,忍耐一下。”
说完,亮太开始小心地帮她擦洗伤口。由于小学的时候参加过当地的棒球队,经常受伤,亮太对清洗伤口非常熟练。
“……谢谢你。”
听到明菜蚊子叫一般轻细的声音,亮太抬起了头,明菜马上把脸转朝旁边,避开他的视线,却又不时偷瞄他,脸上透出淡淡的樱花色。
“这没什么啦。”
亮太不知道明菜为什么会感到害羞,他一面想着,一面把视线移回她的膝盖,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他让明菜坐在椅子上,自己蹲着帮她处理伤口,以这种姿势,自己能从她的裙角看到她的大腿。只不过,由于专心地帮她清理伤口,所以刚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亮太立刻把目光移开,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娜娜四目相对,它那清澈的眼睛仿佛在对自己说“哇,大饱眼福了”,这让亮太感到非常尴尬。
“好,好了,已经没问题了!,,
亮太说着,把脸转朝别的方向站了起来,亮太偷偷看了明菜一眼,发现她慌忙把处理伤口时向上翻起的裙子弄回去。
看到她这个样子,亮太产生了触犯到某种禁忌般的负罪感,觉得自己非常狼狈。
真奇怪。
平时自己总爱和死党热烈讨论看看某某女生的内裤之类的话题,可是,当对方是明菜的时候,自己却无法保持那种轻松的心情。亮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完全没有平复的迹象。
亮太没有说话,却马上发现保持沉默只会让自己觉得更难为情,这时,明菜先开口了。
“刚才真是对不起,我突然大声叫起来,吓到你了吧?”
“啊?这个,也没什么啦……”
亮太反射性地做出回答,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完全是谎话。
(——你在说,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
一想起明菜刚才大叫的样子,亮太就联想到昨天晚上泪水盈盈的她,这让他心疼不已。这种痛苦刺激着他,希望帮助明菜的想法再次化做洪水,奔流在亮太的心中。
亮太绞尽脑汁,思考着让明菜振作起来的方法,终于,他想出了一个好点子。亮太立刻开始搜寻自己的衣袋,从里面拿出卓让给自己的票,举到明菜眼前。
明菜惊讶地看着亮太,亮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这是Anthem首场演唱会的门票。演唱会在下个月举行,方便的话,和我一起去吧?”
本来,亮太打算把其中一张转卖给朋友,赚点零花钱,或者以此为借口,约喜欢的女同学出来。可是,明菜的笑容远比卖票赚来的小钱贵重得多,每次想起她,亮太就觉得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根本不值一提了。明菜还在为哥哥的去世而消沉,如果用这张门票能使她振作起来的话,卓也一定会开心的吧。
明菜看着亮太手中的门票,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继续看着。
亮太等待着。
等待着明菜露出笑容,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
终于,明菜抬起头、眯起眼睛。亮太认为这是微笑的准备动作,于是放心地抚着胸口。
可是。
看到再次浮现于明菜眼角的光辉,亮太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明菜双层颤抖,声音嘶哑地问道。
“为什么,和哥哥一样?”
“一样?你说的一样……”
是指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明菜就悲痛地大叫起来。
“为什么和哥哥说一样的话!?哥哥也说,因为下个月是我的生日,所以要去打工挣钱,帮我买Anthem首场演唱会的门票!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和哥哥一样?”
明莱迅速站起来,如同粘在亮太身上一样捂住自己的胸口,神情悲切地说道。
“为什么!?和哥哥相同的容貌、和哥哥相同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忘记他的!因为,一直无法忘怀的话,会让我感到痛苦、悲伤,甚至想陪哥哥一起去那个世界!虽然很残酷,但我想把哥哥的事忘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像这样——”
说着,明莱扑进亮太的怀中大哭起来。亮太呆呆地注视着她。
他想,我可没有这样。
正是为了明菜考虑,自己才会在这里,尽管知道明菜的心向着卓,自己还是无法不想她,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
可是。
和卓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声音,由于这些相同之处而被地怨恨,这决不是自己希望的。
不过,亮太明白,自己会伤害到她,从昨天晚上听到告白的时候,亮太就明白了。以这种方式完成陪在明菜身边的愿望、实现在她身边支持她的想法,是不是错误的呢?
亮太想起了一切的起始、那封死后文。
(……卓,你这家伙为什么寄那种东西给我?)
自己按照要求出现在这里,只会让明菜感到痛苦。为什么你要在死后文中写下这样的愿望?
亮太在想,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兄弟之情这种东西。
本来在收到卓的死后文的时候,亮太隐隐感受到来自远方的兄弟之情,可是,他错了。
卓根本就是个只为满足自我而活的生物。
如果卓拥有真正的手足情,这种感情就不应该给予十多年未联系的亮太,而应该奉献给生活在同一个家庭的明菜,把明菜放在第一位考虑。为了不让她在知道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之后大受打击,不让她泪流满面地迫寻哥哥的身影,从一开始就不该寄死后文给双胞胎弟弟亮太。
现在已经可以断言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手足情。
(卓,你这个混蛋。你和我是孪生兄弟,反正头脑都很笨,你只考虑明菜妹妹的事不就好了。那样不就足够了吗……)
听着明菜的哭泣,亮太不住地自责。突然,他想起把死后文送给自己的那名奇特少女说的话。
“……他想最后与亲弟弟见一次面的愿望,是发自真心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让我们送死后文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
亮太突然觉得自己心中没有连接起来的部分发出了咬合在一起的声音。
“能找出答案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就是身为双胞胎弟弟的你吗?”
过了很久,亮太想道。
这一瞬间连接在一起的东西,也许正是亮太一直否定的兄弟之间的羁绊。
和在葬礼上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双胞胎的时候一样,亮太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说道。
“……啊,是这样啊。”
尽管还在哭泣,明菜却动了一下身体,看到她的反应,亮太明白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亮太温柔地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多亏了心灵感应,我才能够参加葬礼,我和你说过这种话吧?可是,如果我的出现让明莱妹妹你感到悲伤,那我不如一开始就不出现的好,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我错了。卓明知你会伤心也要把我叫来,这是有原因的。”
亮太缓慢地说出了事实,他的话语,仿佛渗入明菜的内心一般。
“——卓也喜欢明菜妹妹你啊。所以,他叫我来参加葬礼,是想把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告诉你。为了让你把他作为一个男人看待,目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
身为双胞胎弟弟的我敢保证,绝对是这样的。
听完亮太的话,明菜更加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像叶露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思绪一般,用更大的声音叫了起来。这并于是为往事而悲伤,而是接受了卓的心愿,并下定前进的决心之后发出的惜别的恸哭,
——我也喜欢明菜妹妹你。
这句话几度蹿上喉间,亮太都拼命咽回去了。他知道,现在,惟有现在,自己是万万不能说这句话的。所以,亮太温柔地抚摸着明菜的头。
现在。
惟有现在。
亮太代替明莱最喜欢的哥哥,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安慰她——
***
“……啊,好困。”
走进回程的电车,亮太姿势夸张地打着哈欠。睡眠不足的身体开始提抗议了。
看来,拒绝努和奈津送行是正确的决定,亮太充满睡意的头脑中这样想道。
就算步行,也只要十分钟就能到车站了。亮太可不想再听那对溺爱狂夫妇提起儿子的往事,而且,一想到在发车之前,自己不得不一直对站在月台上的两人微笑,亮太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他们都不是坏人。)
亮太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睡魔从脚下爬了上来。
再过三十秒就能睡着了吧——亮太想道,这时,他感到有人坐到自己身边。亮太不悦地皱起眉头。
(搞什么啊。车里这么空。敢妨碍我睡觉的话,不管是什么人都——)
亮太懵懂地睁开眼睛,紧接着大叫着向后退,几乎贴到了车窗上。
坐在旁边的,是一脸平静的文伽。看到亮太的嘴唇一张一合,文伽叹着气说道。
“……能请你冷静一点吗?其他人现在看不到我,你很可能会被当成神经病哦。”
听到这句话,亮太朝四周看看,的确,尽管文伽的打扮如此奇特,车内却没有一人把目光投向她。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发出怪声并跳起来的亮太,其中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用手指指着他,孩子的母亲连忙小声警告“不要看他”。
亮太故作镇静,重新坐回位子上,小声问文伽。
“搞什么啊?你不是去送其他的信了吗?难道说,卓又寄信来了?”
“没有。”
简短地回答完之后,文伽像是在斟酌话语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尽管文伽不是个饶舌的家伙,但想说什么的时候她总会毫不客气地说出来,所以,这种沉默让亮太感到很不自在。
终于,文伽垂下眼睑,像念独白一样说道。
“……我已经送出了许多死后文。所以,对死者的‘悲伤’十分敏感,看到收信人无法察觉这种想法,我会感到焦急。也许只是我自大,但我却真的能强烈地感受到你们兄弟之间的羁绊。”
文伽轻轻地呼了口气,看着远方说道。
“我想,那个人或多或少也具有这种自大。所以,在接触了写着人性丑恶部分的死后文之后,以为自己完全理解了人性和死后文的本质,独自陷入了绝望。可是,我们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啊……”
亮太眨着眼睛,根本不明白文伽在说什么。也许是意识到亮太的疑惑,文伽中断了这个话题。
“你让我明白了重要的事,我必须感谢你,谢谢。”
这句意外至极的话,加深了亮太的疑惑。亮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真山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说,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不赶快着手下一项工作的话,我又得重新安排日程了。稍微替我考虑一下吧。”
坐在旁边的文伽手上没有拿着真山。亮太循着声音抬头一看,发现真山正从行李架上看着自己。
……你这家伙,受到这样的对待也无所谓吗?
文伽站起来,垫着脚把真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真山正专注于日程安排,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当成行李对待。它一个劲儿地催促文伽“快点,快点!”
在从亮太身边离开的时候。
“反正都是坐着,不如坐到对面窗边的位子上。”
文伽给了亮太这样一个建议,随后离开了。
亮太非常纳闷,但最终还是接受了文伽的建议,换了座位。在坐下的同时,发车时间到了,电车开始缓慢前行。
(……是啊,这边是背阴扯,很适合睡觉。)
亮太一边想着,一边朝窗针望去,却发现一名少女从站内的停车场望着电车。
那是明菜。
明菜的目光不断从一个车窗移向另一个车窗,似乎在搜寻着坐在车里的某个人。
亮太呆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在大哭一场之后,直到自己准备返回的时倾都害羞得不肯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的明菜,会跑来为自己送行。
可是,明菜确实来了——终于,两人视线重合在一起。
明菜张开了嘴。亮太知道,她发出了“啊”的声音。
电车缓缓加速。
明菜的嘴又动了一次。这次说出的话很长,亮太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不过,亮太认为,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是明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亮太想看到的表情。
明菜挥着手。她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亮太的视网膜中。这时——
亮太看到,卓站在明菜身边,充满歉意地对自己微笑。
亮太跳了起来。用力朝他们挥手。他的心中感到无比温暖。
(……这就是兄弟啊。)
尽管一直没找到其中的价值。
“不过,这也不坏。”
亮太看着逐渐变远的二人,心中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