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失去记忆的春天 第二章

多田万里正在吃水煮蛋。

星期四的第一堂课,是只要出席率达到某个程度,就能够轻松拿到「优」的人气课程「运动科学」。再过五分钟就要开始上课。

用塑料袋装着昨晚吃剩的两个水煮蛋,代替睡过头而错过的早餐。万里坐在倒数第五排座位上默默吃水煮蛋。

我坐在他斜后方的座位看着他的举动,真是相当无趣的景象。万里把整罐蓝盖的加味盐带来学校,右手拿着盐,左手拿着水煮蛋,右手洒盐,左手吃。洒盐。吃。洒盐。吃……真的无聊透顶的景象。要说有什么可看之处,就是原本打算用额头敲蛋壳,却想起昨天晚上这么做只换来疼痛没把蛋壳打破,于是换个想法,用桌脚敲碎蛋壳,结果「哇!」吓到隔着一个空位的男生。

你带水煮蛋来吗?是的。还带了盐巴?是的——闲聊开始熟络时,对方的朋友出现了。万里又变回沉默嚼水煮蛋男。

坐在万里正后方的女孩子为了避免万里听见,在手机上打字秀给彼此——前面那个人的蛋好像很硬。煮太久了。蛋黄都变黑了。还拚命喝鸟龙茶。看来很干。话说回来居然把整罐盐巴带来。笑。诸如此类。

万里没发现自己被当成话题。

也没发现失去肉体的我一直注视他。

距离开学典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又几天,进入必修课申请时期,校园里就会涌现大批学生。包括在迎新会上因为学长姊的选课情报陷入一片混乱的万里等一年级新生,到西装打扮的大四生,个个或拿着频繁使用到快要支离破碎的榻榻米大小上课时间表,或在走廊上往来,或在教室里进出,或占据长椅用手机互傅MAIL。

话虽如此,学生会时常出现在大学校园的时间,大概也只仅限于春天。中间夹着漫长的暑假,校园人口自然会减少一半。或许会有一两个人,或者更多人像我一样失去肉体,意思就是死亡。我没有期待,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实。

万里最好也要小心。不习惯的喝酒,不习惯的夜生活,少了家长注意的单身生活,刚取得的驾照,新朋友,过剩的体力,多到过剩的自由时间——年轻人的世界里随时充满危险。

运动科学是一堂很受欢迎的轻松课程,因此许多学生陆续进入教室,座位也从教室后方的位置开始填满。反正没有人看得到我,我也不想和谁有所瓜葛,所以待在哪里都无所谓,不过还是莫名带着几分愧疚地离开座位。踩着高跟鞋喀喀走过走道的女生坐在这个位置。

满口水煮蛋的万里注意到她而回头。

这堂课开始时,又有一个人进入教室。NIKE鞋没有发出脚步声。来者是琳达。

琳达发现万里,就这么呆立在走道上看着他的侧脸,没有坐下。万里没有发现,当然也没发现我的存在。

﹡﹡﹡

「今天加贺同学找我说话。」

「真的假的?说什么?」

「她叫我『高田同学』。」

哈哈哈哈,错了一个字!柳泽一边大笑,一边用美工刀滑过封起来的纸箱。他以穿着T恤的背部对着万里,摆出所谓蹲厕所的姿势,依序割开四边的封箱胶带。

这里是万里的城堡。名字是新凤凰,表示这间公寓几度浴火重生……感觉起来是这样。其中的二〇四室。

二〇平方公尺左右的房间里有厨房,不过姑且铺了木质地板。虽然不是新屋,也不算太旧。到大学不用转车。只要一班车就能抵达。虽然是西北向,不过是边间。母亲喜欢的那间房间比这间大快一倍,格局是房间加厨房兼餐厅,租金一样,但是是坐北朝南很明亮的和室,不过屋龄有二十四年。大衣橱看来方便,房子也没有那么破旧,只是要住进比自己还老的房子毕竟有些害怕,所以最后决定现在这一间。再加上家具和行李不多,所以目前住起来很舒适。

万里无意间观察柳泽的头顶,看看有无秃头的可能,同时坐在摆放厨房兼玄关兼走廊处的高背椅上摆动双腿。这张花四〇〇元在二手商店买来的椅子意外地牢固好坐。虽然有诡异的飞溅污点,不过他不是很在意。

柳泽再度拿起摆在地上的美工刀,将刀刃插进没割开的封箱胶带。那是万里的母亲为了靠不住的儿子,早早从静冈寄来的救援物资。

「然后我告诉她我不是高田,她只是说声:『哎呀对不起,田、田中同学。』」

「根本只有『田』是对的。算了,香子本来就是那种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事,也不想记住别人名字,心里只有自己的事。好,打开了打开了,多田妈妈送了什么宝物过来?」

「我跟她说也不是田中,提示是两个字,结果她说:『两个字……?加贺同学……?』我说那是你吧。」

「那是你现在掰出来的吧……喔喔!你看,万里!」

柳泽脸上闪耀开心的光芒转过头,捧起打开的沉重纸箱,给万里看看里面:

「太赞了,亲爱的多田美惠子!这个选择超了解我们的需求!绝赞NICE CHOICE!」

「那是什么?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知道我家美惠子的名字?」

「看送货单上的寄件人就知道了!我爱美惠子!看看这些泡面!快餐炒面!我快要哭了……啊啊!意大利面!还有意大利面酱!CalorieMate和零食、鲔鱼罐头、鲭鱼罐头、糖果,另外还有……这是什么?底片盒?而且有三个。」

万里离开座位,凑近看向柳泽手边的东西:

「啊啊,那是那个,里面放着茶粉。我家是自己碾茶,所以不太讲究容器。在杯子里放进大约半匙,倒入热水就可以直接喝了,不需要茶壶或滤茶器。拿一个去吧?超简单的,而且是连茶叶一起喝下去,对身体很好。」

「我要我要我要!我最喜欢对身体好的东西!喔,有信。」

接过白色信封的万里再度坐在椅子上。信封正面只写着妈妈寄。字体看来像是被雨打湿的柳叶。

时间是学校课程早已结束的晚上九点。

柳泽的公寓距离这里电车三站,但是值一听说万里家里寄来救援物资,马上回答:「我五秒钟到!」骑着脚踏车在夜路飞奔前来。他的目标是分一些东西回家,正是所谓的伸手男。而且还真的五秒钟就到了,更是可怕……这些当然是玩笑话。

万里擅自认为看似在富裕环境成长的柳泽,大学生活一定过得很优雅。但是根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他排除众议坚决报考其它学校,和爸妈闹翻了,所以家里除了学费之外,根本无法期待任何支持,明明参加许多地方的长期打工面试,不知为何通通失败了,因此到现在还没有固定的打工(本人认为『爸妈一定是被香子操纵了!』但是真相不明),只能靠着打临时工勉强撑过困境。别看他这样,其实日子过得很辛苦。

「信上写了什么?应该有写多分一些给朋友吧?」

就算没有这样写,万里自然也会多分一些给柳泽。

「要注意身体。上课别请假。别老是上网。要多运动。自己的所作所为要像个负责任的大人……就写这些。」

万里把真的只写了五行字的信纸在柳泽面前挥舞,接着装回信封收进厨房抽屉。趁着万里稍微离开的片刻,柳泽从纸箱里拿出两三个微波白饭。

「啊!等等,柳兄,可以别对那个人出手吗?」

我什么都可以分给你,不过那个东西另当别论。

「对我来说佐藤(注:产品名称是佐藤微波白饭)是特别的存在,就算是柳兄,我也不能和你共享。」

「这样啊……」柳泽老实地点头,把微波白饭轻轻放回纸箱里。

「那么泡面呢?泡面可以给我吧?我可以拿几个?纸箱里有四袋五包装的袋面,总共有二〇包。」

万里心想只能给你五包,最后还是说声:

「你可以拿一半……」

因为他看到好友露出在T恤外面的手臂就有三、四个蚊子叮咬的痕迹,感觉很可怜。

「对了,如果柳兄喜欢甜食,饼干可以全都拿去……」

「真的吗?我要!为什么?」

「因为看你被蚊子咬,感觉很可怜……明明才四月,怎么会这样……」

「是啊,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好痒。」

「而且搬来时我就带了很多。我家附近就有饼干工厂,家里也有亲戚在那里打工,所以我们可以拿到很多所谓的瑕疵品。在我家这种饼干等于是吃到饱,我想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在店里购买。」

「真的假的?这个瑕疵品看起来和市面上贩卖的一模一样耶!从小就是这样?我如果还是小鬼,一定会因为这种事乐翻天!」

「小时候是怎样……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虽然是这样、这样,的确没错……」

柳泽对于万里奠名其妙的回答一笑置之。摊开像老头一样折成五角形的自备松元清黄色塑料袋,大把大把地装进饼干。

万里看着他的侧脸,稍微张开原本闭上的嘴。吸了一口气,像是计算跳绳时机的小孩子一样轻晃脖子,打算用「我说——」开头,但是隐约的犹豫变成微妙的沉默,让万里的眼前一片暗。没办法。停手。现在还不行。找不到让气氛变得凝重的好时机。

充满胸部的空气一点一点流泄,避免被发现。今天也说不出口,不过没关系,还有下次,改天再说。

他用假声开玩笑地开口:「柳兄!」「恶心!」新朋友同样以假声回答,但是没有回头。

「话说回来,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吗?就是和加贺同学说话的事。我们是在今天第一堂课遇到的。」

「啊啊,运动科学?虽然有点犹豫,不过看样子没去是正确的。」

「加贺同学向我打听你所有的课表。」

柳泽拿起不同口味的泡面一一端详,原本考虑着要带哪个回家,突然停止动作。接着他保持跪地姿势,缓缓转身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摆动双脚的万里。一脸严肃表情。工整的长相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感觉满恐怖的。

「……你该不会……」

「没有没有没有!明知道你避着她,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柳泽认真点头,彷佛在说干得好。或许是单膝跪地,移动身体转向的关系,让他看起来像个训狗师。

接着他朝着万里勾手指,感觉像在说「COME ON」,这是「很好,保持这样继续刺激她」的暗号。

「……可是加贺同学也知道你在避她。她感叹地说:『只要一碰到面就逃跑,修的课也完全不同,再这样下去,特地和光央来念同一所大学就没有意义了……嗯。』」

「就跟你说模仿得不像,别再学她了。不过她说得没错,那家伙自己也很清楚。」

「她说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说如果你的必修课已经选好,请告诉她。在那之前她不打算选课,看来是决心要配合你的课。」

柳泽的眉毛严肃地皱在一起。

「我当然立刻拒绝。结果她说:『难道不付钱,你就不说吗?』」

「……她就是那种女人……」

啧。柳泽轻轻咂舌,不耐烦地歪着嘴巴,转动脖子。颈骨发出仿佛来自地狱的惊人吱嘎声。这是威吓吗?但是对象是谁?

「我听到她这么说,反应也是拒绝、排斥。加贺同学似乎也看出我的反弹,不再继续纠缠下去。她本来坐在我斜后方的位子,或许是尴尬吧,只说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就移动到最前面的座位,自己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第一排,看来她也没有其它可以说话的对象。」

哎呀,我也没有说话对象,你又不来上课——万里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情景。

在不是牛仔裤就是连帽上衣的色调暗沉学生之中,香子身穿价值等级比周遭众人高上几级的名牌深粉红色迷你裙洋装,显得相当突兀。

深褐色卷发垂在单边肩上,耳朵戴着嵌有钻石的花样耳环。白皙的手臂、纤细的手腕、滑顺到吓人的颈子,在这个杂乱的教室里都显得与众不同。

而且那张意兴阑珊听课的侧脸无比美丽。就连身为男性的万里都晓得她一定花了不少时间仔细化妆。一个半小时内始终盯着她的人应该不只万里,教室里的所有人——而且不论男女,包括讲台上的教授也一定不断注视充满玫瑰香气的香子。

虽然包括万里在内,到了最后都没有任何人主动和她说话。

「看到那个样子的加贺同学,总觉得有点……」

下课之后,香子快步离开教室,像是要甩开注视自己的无数视线。在出口差点撞上其它同学,她也瞬间露出完美笑容,像个大小姐停下脚步,以手示意对方先走。看到这情况,万里听见附近的女孩子话中带刺地交头接耳——「好故意喔!」「每次见到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货。」「一定是家里有钱。」「或者是酒店小姐。」「也可能是男人买给她的。」

面对与众不同的存在,人们总是严苛对待。

「嗯,感觉还满……可怜的。」

听见万里的话,柳泽睁大眼睛,表情为之扭曲。「啥?」摆出夸张的动作,脸上甚至带着讪笑反问:

「你说什么?你该不会是同情香子吧?」

「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如果你也看到那个气氛,一定也会有点……」

「绝对不会。」

柳泽立刻反驳。「哎呀,可是——」万里准备继续响应。

「人长得漂亮真——的很吃香!」

却被柳泽几乎喷出口水的气势压制,不禁沉默。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稍微露出那种表情,马上就能够得到众人同情!万里也是一样,明明和我一起遭到玫瑰花殴打,却因为她长得漂亮所以不觉得生气,对吧?还认为她很可怜吧?如果一个丑八怪做了同檬的事,下场会是如何?如果被一个满脸肮脏的家伙用玫瑰殴打,情况又是如何?你肯定会说开什么玩笑吧?如果追着我团团转的女生外表像是拉出来的大便,你也会说同样的话吗?还会说她看来孤单可怜吗?一定说不出口吧?」

柳泽手指着不发一语的万里鼻尖说得斩钉截铁,尽管如此似乎还是没办法消除焦虑。他皱起鼻子,不断粗暴拨开自己的浏海:

「……每个人都认为事不关己,每个人说法都一样,只会说对方是美女,有什么不好?真羡慕、真想代替你、有什么不好、别耍任性了等等……只要是美女就应该自然受到喜爱吗?哪有这种事!认真站在我的立场想想!所有人都简简单单就被骗了!」

他粗鲁地又打开一个松元清的袋子。看到他的背影,万里也有话想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那样说。她要我告诉她你修的课,我不也拒绝了吗?」

你凭什么说教。再说你凭什么一竿子打翻一条船,说什么「每个人」。

「人长得漂亮容易受到同情或许是事实,不过那也是我的自由吧?我没打算说服你和加贺同学说话。你要无视谁是你的自由,但是我没必要奉陪。我见到加贺同学一个人觉得很可怜,因此决定下次见到她要主动和她说话。」

「……你是认真的吗?」

真的。万里点头回应。

今天和香子的交谈,结束在万里对她露出否定表情的时刻。这种微妙的结束方式让万里觉得不舒服,事后回想起来很难受。

他没打算依照香子的希望透露柳泽选修的课程,但那是因为万里尊重柳泽,本身并不讨厌香子,也希望香子知道这一点。虽然遭到牵连遇袭、虽然她连万里的名字都记不住,甚至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万里不会因为这样讨厌一个人,也不会因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许真如柳泽所言,这是因为香子长得漂亮,或许同情她孤单一人也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但是假如香子外表没有那么漂亮,是个男生,而万里遭到对方同样的对待,也不会因此讨厌对方。应该说他不希望自己因此讨厌对方。

柳泽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不悦地沉默皱眉,低头看着装满零食和拉面的袋子。柳泽会不会说:「这些我不要了!」就此离开,结束刚建立的友情呢?如果真是如此,我该怎么办?要道歉吗?可是我要为了什么道歉?万里尴尬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他苦恼于没有足够的经验应付这种场面。没想到——

「算了……你说得也没错。没道理因为我要躲避香子,你也必须做同样的事。」

衡量烦躁和食物之后,看来是食物获胜吧?

或者是他也想要珍惜与万里之间的友情?

柳泽耸肩说道:

「我们别吵了,为了香子的事情争执,一点意义也没有。」

无论是为了食物或友情,总之姑且不论柳泽的用意,万里也同意争执没有意义,说了一声「也对。」离开椅子。

「这是友情的证明。」

他把微波白饭放进塑料袋里。而且放了两个。

﹡﹡﹡

万里在一楼大厅的社团招募摊子前看见加贺香子。

第四堂课结束,而且今天是星期五,集合在一起缓缓朝迎新会前进的人潮众多,排列长桌的摊位盛况空前,大厅塞满所有学年的学生,几乎已经无法用肉眼确认每个社团的边线。万里被边走路边聊天的家伙狠狠踩到脚忍不住大叫,却没有人回头查看是怎么回事。万里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样的学生人潮当中,香子今天也是一个人。

仿佛晴空乱流,只有她周围一公尺范围不受星期五喧嚣的影响,孤伶伶地一个人,露出雪白颈子阅读手中传单的模样,让万里想到低头盛开的花朵。

没有半个人靠近。

在老旧日光灯下,每个人都沉浸在深浓黑影覆盖的色调之中,彷佛只有香子四周散发带着水气、隐约发白的光芒,这种气氛更让人难以开口和她说话。连那些厚脸皮的社团招募部队也和香子拉开距离偷看她,有些人好几次经过晴空乱流三公尺范围,对着香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不管是沉默的牵制状态,或是胶着状态,总之在万里看来,每个人郡希望避免成为「和她说话的第一人」。

大概是因为香子的气势太强。

每个人都会认为:反正她不会理人,反正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反正和她说话也没用。如果没有互相理解,万里也会有同样想法。

今天的香子外表也很完美。曲线和缓的卷发加上黑色缎带的大小姐风格发箍,淡黄色蕾丝衬衫搭配花瓣下襬灰裙,还有高跟的绑带凉鞋。没有名牌标志的软皮包是黑色的。美丽的容颜。俏丽的身形。

与昨天的粉红色迷你裙洋装相比,或许当事人今天希望简朴一点,还是和其它女学生有着天壤之别,差别大到叫人同情——万里从柱子的后面,伸出脖子望着香子纤细的腰部。与走过背后的那些人相比,虽然不至于鹤立鸡群.不过大约是花纹爱洁蟹和珍珠的差别,是附着在牡蛎壳上让蝶鱼送过来的海葡萄,与受到天使祝福而在波浪之间闪耀诞生的维纳斯的差别。嗯,大概就是这么不同。

至于万里之所以躲着,不是因为想躲在暗处尽情窥探香子,而是因为茶道社的学姊们就在旁边。

这个星期他和柳泽一场接着一场,几乎参加所有社团的迎新会白吃自喝。网球社、美食社,还有广告研究社,基于兴趣也去偷看过其它大学社团活动的大规模派对……然后,也去了茶道社。

茶道社的酒会说愉快也很愉快。不过都是女孩子的场合,场子热烈起来时很可怕(大姊——你好香啊——!如此大叫在榻榻米包厢里翻滚,一头撞进学姊两腿之间的女人,这个世界上到底找得到几个……),另外,把人数稀少的男性社员当成奴隶使唤也很可怕——我说你啊!拿水壶来!你!说话!你!负责决定续摊地点!花鱼!分给大家!喂喂!茶道社保龄球——!咳咳!大姊的味道好香——!闹起来就像这样。因此收到主要由学长传来的「超欢迎男生!」「请加入茶道社!」「我们一起加油!」的招募邮件,反而比什么都可怕。

因此万里尽量不希望碰到她们。某个抱着巨大立牌广告牌的团体正好在此时经过,万里躲在广告牌后面移动,屈身在板子后面慢慢靠近香子。广告牌上正好开了一大一小的洞。

「加贺同学,你在做什么?」

「……啊、哎呀……」

想要掩饰紧张的万里把头探出那个洞。那洞正好是一张脸,右手伸出去的洞正好也是右手。广告牌正面是脸部和手部挖空的坂本龙马全身像,也就是观光区时常用来让人拍照的东西。斜着身体被人扛着走的龙马突然对香子开口,这个状况或许有些超现实。

「啊啊啊!痛痛痛痛!」

人像广告牌继续移动,撞到万里的脖子。是发现万里的家伙故意撞的。这一群大概是历史社的人吧。

看见抽出头和手,从广告牌后侧现身的万里,香子瞬间有点困惑。

「……呃、你是……」

但是马上露出完美大小姐的笑容。彷佛在宣告要把昨天有些尴尬结束的简短对话、过去在众人之中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的自己等不喜欢的事全都当作没发生!微笑说道:

「高田同学。这样称呼你可以吧?你好。」

又错了。

「多田,多田万里。我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奇你在做什么。」

「没错没错,多田同学。你好。」

美丽的深红色嘴唇挂着华丽的微笑,但是香子没看向万里的脸,视线在万里四周游移,找寻某人的身影。万里心想,她应该是在找柳泽。那家伙今天去参加电影研究社的迎新会了。万里也有受到邀请,但是他不想面对齐众一堂的真正电影爱好者,于是决定找别的事做。

「你如果要找柳兄,他今夭去参加迎新会了。」

香子眨眨眼睛,转动一下眼珠,终于看向万里的脸:

「哪边的……就算我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吧,多田同学?」

手指在亮泽秀发上滑动,稍微拾高下巴。雪白牙齿发出亮光的笑容定住不变,从头到脚缓缓上下打量万里,接着莫名有魄力地双手抱胸,稍微偏着头:

「或者说你改变主意了?」

这才放慢速度眨了一下眼睛。

完美的笑容与凝视万里的视线,让他整个人像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虽然感觉不到类似「敌意」的情绪。

「不……我没打算改变主意。」

「我想也是。」

大概是习惯动作,她又拨了一下头发。

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人感觉「说不定很可怕……」或许是因为香子扬起漂亮嘴角的表情,感觉不到丝毫温度的关系吧。不热也不冰,不干也不湿。像是一个人造物品,甚至感觉不到诡异。在万里面前的笑脸只是充满强烈的「陌生人」感觉,散发美丽的光芒。

看到那对黑眼珠绽放的强烈光芒,万里不禁不解自己昨天为什么觉得她可怜。这样扭腰站立的姿势、美丽的容貌、笑容、穿着,她很完美对吧?也看不出缺点和弱点,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倒加贺香子。

万里甚至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找她说话,正当他打算说声「那么我先告辞了……」然后像只丢脸的螯虾一样弹跳离开时。

「啊——多田万里!」

太大意了。

「怎么怎么了?今天要去参加别处的迎新会吗?该不会是打算见异思迁吧?」

「我们社团今天也要喝酒喔——?你、当、然、会、来、吧——?」

左右肩膀被人牢牢抓住,不停晃动。被可怕的茶道社女子军团二年级搞笑两人组发现,她们的名字是沙绪&椎。勇猛果敢的沙绪和有点少根筋的椎。这些学姊们或许因为万里的娃娃脸加上缺乏男子气概容易亲近的关系,就这么热情地靠过来。虽然不觉得不舒服,但是也不觉得有多舒服。

「啊啊……哇啊……学姊好……」

「好什么好!我们要去甘太郎!」

总之看也知道她们很可怕。沙绪不断戳刺万里的侧腹说道:

「喂喂——快点下定决心签下入社申请书就是了!说到这个,可以回个信给我们家的男生吗?他们因为没收到你的回信在哭喔。嗯?」

「是!」

椎不明就理地把原子笔尾插进万里的耳朵里,万里没出息地弯下腰——啊啊,这下子无法抵抗……看来必须进茶道社了。

「哎呀,真抱歉,你还有朋友啊。」

沙绪&椎这才注意到不解偏着头看向这边的香子。

她们两人松开抓住万里的手,稍微互看彼此,又看了香子一眼。香子不改完美笑容,规规矩矩地一语不发,宛如端坐等待介绍的家犬。两名学姊又一次互看彼此,「呃、总之,等你有空时记得回信喔。」「再见了,多田万里。」学姊慵懒地挥手离去。

对于没打算参加茶道社的万里来说,香子是他的救星。

「……刚刚是怎么回事?」

香子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不解地将纤细手指轻轻抵住下巴,转身面向万里:

「吶,多田同学,你对刚刚的情况有什么想法?」

「咦?刚刚的情况……」

两人面面相觑。面对近距离仰望的香子,万里再次感慨——多么深邃工整的五官啊。只不过两人视线几乎差不多高,使他感到几分哀伤。

「刚、刚才那是茶道社的学姊。」

「我问的不是那个。」

「她们叫沙绪&椎。」

「我也没兴趣知道那对搭挡的名字。」

香子缓缓摇头,更靠近了一点,接着不知为何压低声音?

「……可以老实告诉我吗?光央的事先放在一边,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

咦?咦?更加失去平静的万里鼻尖闻到浓厚的甜香味。

「多田同学从开学典礼当天到目前为止,接到多少社团的邀约?」

今天也是玫瑰香味——软绵绵的大脑差点溶化,在千钧一发之际好不容易恢复理性。香子正在等待答案。

「吶,告诉我。有几个?」

「要说有几个……这个嘛——呃……迎新会参加过五、六场……如果加上马上就离开的,还有只去参加续摊的,我算算……嗯,不过——」

都已经几岁的人了,还会为了这种情况心跳加速,真是丢脸。万里拚命挖掘记忆,力图振作。但是——

「正确的受邀次数有点……毕竟我不可能全部记得,有些也不见得是对方社团主动邀约,如果连只是找我们参加的社团也算进去,恐怕没完没了——」

从开学典礼以来,邀约活动不断,情况十分混乱。一年级新生只要走过社团摊位前面,严阵以待的各个社团学长姊立刻会像鬣狗一样成群拥上。万里和柳泽也被抓过几次,塞传单到他们的口袋,或是受邀参加迎新会。这些社团之中若是感到兴趣,就会过去看看。早有纵向、横向连结的直升社团,招揽社员的做法或许会更好、更聪明一些。

「……没完没了……?」

香子巧妙地保持笑容:

「意思是……很many、many、many、many吗……?」

「加贺同学……在模仿鲁大柴(注:日本的男性演员)吗……?」

「我……」

接着她快速看过左右,将手上某个社团传单卷成一圈靠近万里的右耳,彷佛在表白十分不得了的丢脸事迹一样小声说道:

「一个也没有。」

吐气的温度差点让万里的右耳燃烧起来。

香子无视万里差点往后跳的反应,离开万里之后单手插腰,上扬的美丽嘴唇露出白亮的牙齿,无论姿势和笑容都与女演员没两样。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找我?」

心里一惊。

偏着头说出口的话语彷佛耐不住孤单,有着藏不住的脆弱。至少万里听起来是这样。

香子孤伶伶的身影再度浮现脑海,充满现实的味道。人长得漂亮真的很吃香!柳泽大吼的声音跟着苏醒。所有人都简简单单就被骗了!真是如此吗?

意思是眼前的情况也是骗人的吗?

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万里感觉心口好痛。这是真的。

「我不是对社团活动感兴趣,也不希望有人找我参加。如果不是和光央在一起,我哪个社团也不想去。但是,总觉得我好像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来到这里之后,总之就是很……」

看来孤单又可怜。所以。

「……感觉自己好像变成透明人,感觉遭到无视,不只是光央……周围的大家都是。」

好,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不管是柳兄选修的课表也好,预定参加的迎新会也好,我全部都会告诉你,上吧!我会帮你加油的!是这么回事吗?

同情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只是被美貌蒙骗吗?简单来说对方是利用我接近柳泽吗?

或许真的是加贺香子快被孤单的生活打败了?

到头来如果我被骗、被利用,又有什么问题吗?有吗?顶多可能因为过分同情她而泄漏柳泽的情报,这样一来最伤脑筋的人是柳泽……原来如此,所以他担心我被香子欺骗,转而同情她。但是我……我自己又是如何?

我想怎么做?

不可以同情吗?不希望被骗吗?这是为什么?为了柳泽?

越来越搞不明白的万里不晓得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感,忍不住仰望空无一物的天空,甚至愚蠢地希望不管是老天爷的启示或是守护灵的引导都可以,总之能够有个人开导这个状况的真相。可是天空当然不可能出现那种东西,必须仰赖自己的脑袋和心进行思考。

「我那么奇怪吗?」

香子用手上传单轻拍自己的圆额头,隐藏自己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姑且露出的笑容。

「所以光央才不想理我,是吗?」

「……加贺同学,那个……」

是为了得到柳兄情报的伪装吗?

或者真的是——

「……很难过吗?」

「没有。」

保持微笑状态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回答。语尾有些上扬的做作说话方式,听来像在逞强。

万里不禁直盯她的唇边。就在此时。

「咦?两位对我们社团有兴趣吗?抱歉抱歉,碰巧摊位上没人!」

香子高举遮住脸的传单,看见一个女孩对她微笑。

香子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对方,永远无从得知传单底下刚才是什么表情。

「你们是新生吧?谢谢你们对我们社团感兴趣,我们是全能的。哎呀,简单说来就是『春天赏花喝酒,夏天海边烤肉喝酒,秋天赏枫喝酒,冬天玩滑雪板喝酒』这样的快乐社团。社团里有来自各个大学的学生,可以认识很多朋友喔。事实上我也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女的三年级。」

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比香子和万里都要高。贴身牛仔裤搭配V领针织衫,脖子上挂了一条雪花银项链。直顺的头发拨到耳后,感觉开朗干净清爽,有点女主播的味道。

「话说回来,你看来没什么精神,怎么了?要不要紧?啊、该不会是在考虑不晓得该接受哪个社团的邀约吧?」

对方体贴地看着香子的脸,香子立刻恢复平常的笑容:

「没那回事。我不要紧,谢谢你。」

像个大小姐一样不慌不忙低头鞠躬。万里不知不觉也以同样速度和她一起鞠躬。

「这样啊——那就好。如果有人纠缠,或者遇到什么困扰,都可以告诉我。有些社团似乎很喜欢强人所难。这个学校的网球社风评很差,听说招募方式相当紧迫盯人。对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啊、呃,我叫多田。多田万里。」

「我姓加贺。」

「是吗是吗——多田学弟和加贺学妹。已经参加过社团的迎新会了吗?」

咦?呃,嗯,是。对方看向点头的万里:

「喔,原来如此!哪边的哪边的?去了哪些社团的?」

全能社的学姊以连珠炮的速度发问。万里老实回想,扳着手指准备回答——

「啊,对了!」

脸上带着开心笑容的学姊拍了一下手,打断万里。

「如果你们方便,我们边喝茶边继续聊吧?其实是我口渴了,因为我今天一直待在摊位喊着:『你是新生吗?』都快累瘫了!和学弟妹在一起,偷懒就不会被骂了,所以我是这样打算的。啊哈哈,车站那边的罗多伦咖啡每次都很多人,不过事实上有个内行人才知道的咖啡厅,你们晓得吗?一定不知道吧?那家店的咖啡欧蕾可是确实用咖啡欧蕾专用杯装的喔。多田学弟知道咖啡欧蕾专用杯吗?」

「……咦?呃、不……不晓得。」

「我想也是。男孩子不懂那种浪漫。我非常喜欢咖啡。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

学姊用指尖轻戳万里的肩膀。接着面带笑容转向香子?

「女孩子一定懂吧!」

「咦?」

「咖啡欧蕾专用杯!你知道吧,加贺学妹!」

「呃……嗯,知道……」

「很——好,那么就决定了!走吧走吧!」

对方仿佛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般,冷不防地亲密握住香子的手。香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被握住的手,张开形状漂亮的嘴巴打算开口,却慢了一步。

「TIFFANY?」

学姊放声大叫。被突如其来的音量吓到的香子眨动长睫毛,收起下巴稍微后仰。

「骗人骗人!耶——超可爱的戒指—这是钻石吧?是TIFFANY对吧?」

「……是的、那个、不过……我觉得戴来学校好像太过华丽,呃,手……」

「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完全不会,这不算什么!不会不会不会!而且又很适合。我前阵子看到时,其实也很想要喔!而且如果我买到了,绝对会戴来学校并且戴去打工。一定要戴着,否则光是拥有又有什么意义!耶——好好喔,好羡慕,靠近一点让我看。啊——真的好美!」

几乎靠着蛮力一步步拖着香子往前走。如果学姊也用这种气势握住我的手……话说回来,这根本是杞人忧天。她只对万里说声:「从对面的出入口大厅出去!」

「啊,当然是我请客,别担心!麻烦你们陪我,我出钱是天经地义!另外,我也可以就我知道的范围,告诉你们上课的信息!」

……上课信息这种事情连其它大学的学生都知道吗?

万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对于不知所措的新鲜人来说,既然这样也只好接受了。

「我一年级时,学长姊也用这种方式教我许多——啊——真怀念春天这种骚动的气氛!这个时期的空气有股莫名的独特感觉!不觉得心跳加速、兴奋期待吗?」

是的,心跳加速,兴奋期待。感觉上只有配合对方的雀跃,笑脸加以响应。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做。

被学姊像小孩子一样拉着手拖行,香子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万里。光是看到她的眼神,万里就知道香子感到为难。万里也是一样非常为难。突然出现的学姊让他们感到不对劲。爽快、开朗、说了很多话,结果还是不晓得她想说什么。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被她拉着走?要去哪里?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哎呀,有什么关系。跟去看看吧——万里轻轻点头,以唇语回答转头看着自己的香子。

和加贺香子一起前往咖啡厅和学姊说话,感觉很难有机会再次遇到这么罕见的经验。这是少有的难得机会。至少万里自己绝对不可能随便找香子喝茶。再说学姊的用意虽然不明,不过好歹是个美女。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这是第一次有社团找上香子,万里觉得机会难得,就要积极把握。

当然万里不知道香子真正的想法。

或许她真的很孤单,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为此感到难受。

也许一切都是谎言,事实上她一点也不寂寞,露出那种表情、用那种声音说话,都只是为了从万里那里套出柳泽的情报采取的同情作战。或许没有柳泽的社团活动,有没有受到邀约都无所谓。或许柳泽之外的人她全都没看进眼里,一点也不在乎。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欺骗,那就被骗吧——万里心想。柳泽因为讨厌而闪避,其它人也全都站得远远,独自面对寂寞的香子好可怜。不管是骗人也好真的也罢,每次看到这样的香子,万里的胸口都觉得一阵疼痛。

就算被骗也甘愿。万里想替香子的孤独做些什么。但是他不会透露柳泽的个人情报,

既然如此,就顺着这个不可思议的状况走吧。香子偶尔回头确认万里还跟在身后,一边被学姊拉着手离开校舍。

如果像这样接受社团邀请,听学姊说话,进而参加迎新会,姑且不论是否要正式加入这个社团,至少也算交到朋友。只要观看不同的世界,相信香子一定会有收获。

这样做或许是我多管闲事,确实如此。

不过就算这对香子来说只是多事也无所谓。那是香子利用我这个单纯笨蛋的同情心之后,应该负起的责任。

总之此刻的万里使尽全力想要拯救香子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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