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失去记忆的春天 第五章

多田万里发现我了。

被奇妙而混乱的时间轴折腾,在怀念的娇媚钟声里,万里痛苦喘气,同时看着那一天的我。而我也看着万里。

在连结这里与那里的某座桥中央,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和万里四目交会。你可以说是我的,或者说是万里的,或者说是我们两人看错、搞错、偶然交错、不可思议的幻觉、纯粹是幻想、脑子异常造成的状况,你要怎么想都行,都无所谓。

总之我的过去确实存在瞬间的记忆。这个现象无论谁要如何称呼,对我来说都是事实。

﹡﹡﹡

我冷静地集合客观事实。香子如此说道。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我和光央注定会结合的证据。」

塞得满满的百货公司大纸袋重重摆在万里面前。桌子因为重量吱嘎作响。隔壁桌一手拿着义式浓缩咖啡品尝的大叔瞥了我们一眼。对不起……小市民万里低头道歉。

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一点时间,和校园有点距离的咖啡厅——事到如今莫名印象深刻,也就是那家用碗公装咖啡欧蕾的店。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来第二次,没想到附近其它咖啡厅全都客满,看来只有这里可以安静好好说话。

「我相信将这些客观事实摆在眼前,光央也不得不认清楚自己的责任……今天的说话方式还真的有点法律系风格。」

双手捧着碗公以喝汤的方式喝咖啡欧蕾,香子突然噗哧一笑。

同样用双手捧着碗公的万里看向香子:

「……明明都不来上课,还真敢说。」

香子挑动修整的漂亮眉毛,回看万里的眼睛,彷佛在说:「有意见吗?」

深红色嘴唇和雪白牙齿。滑顺的脸颊。紧实的眼睛线条。从纤细手指并拢的方式到双腿交迭的方式、扭动的腰部线条,一切都很完美。缓缓将咖啡欧蕾杯放回盘子,她慢条斯理地优雅看向窗外。

「糟透的日子」以残破的姿态逃走之后,经过四天休养,香子似乎靠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了。

「话说回来,加贺同学真的不要紧吗?星期三的宪法课如果缺席会影响学分喔。一年级大概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认真签到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单独闭关沉思。最后得到的结论果然证明我是对的。没有弄错。完美。一切只要照着剧本走就能圆满。」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似乎仍打算继续在万里面前扮演「完美的加贺香子」。香子缓缓抬起下巴瞇起眼睛,牛奶色的喉咙上找不到任何黑斑与破绽。

许久没来学校的香子看来很有精神,不用万里担心。

被柳泽冷淡的态度伤害,因为千波的出现陷入混乱,接着又在祭研出糗,照理说一定非常低潮。过去这四天,万里真的很担心香子。昨天在大厅遇见琳达,还叫住她说明详情,与她商量香子的事。

她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丢脸,所以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加入祭研。这是万里的说法。琳达点点头说道:「强迫她加入也没有意义。可是如果没有伴,你又会觉得无趣吧。」接着她表示如果香子本人有意愿参加当然很好,随时都很欢迎,现在就让她好好考虑,找出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吧。听到琳达称香子是他的伴,万里心中有股莫名的感受。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和光央结婚之外的结论都是错的。我有证据,而且是谁也无法反驳的完美证据。」

香子始终保持强势。

吹直的头发垂在背后,头戴深灰色和深紫色丝质缎带交叉设计的发箍,将深褐色头发衬托得更加美丽。接着——

「我代表正义。」

纯白色女用衬衫仿佛要表现出不断点头的香子本人心情。不晓得灵感来源是不是法庭,强调纤瘦身形的男性风格贴身背心、黑色领带、黑色迷你裙、黑色丝袜、黑色高跟鞋、装着证据的纸袋加上高级名牌公文包,搭配上笔直到几乎往后仰的姿势,今天的香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是性感律师的COSPLAY。

万里此刻还不懂香子这股自信来自哪里。香子虽然不断说着证据证据,但在现实生活当中,直到今天为止都看不出柳泽与香子的关系称得上友好,万里实在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能够推翻这点的「客观事实」。

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简单动摇人心,让他们配合自己。

想是这么想,但是万里不希望净是说些否定的话语,打击刚重新振作的香子。

嗯……抱着微妙的心情保持沉默的万里,正打算用手撑着下巴时,手机突然振动。是柳泽传来的MAIL。

「柳兄说他下课了,现在正要过来。」

「你应该确实告诉他我在这里吧?」

说了说了。万里点头。加贺今天来上学了,她说下课后有事情和你说。你有什怎么打算?他确实按照香子的交待告诉柳泽。

柳泽很干脆地回应:只要万里在,我就过去。我也有话要对香子说。万里没有蠢到没察觉柳泽边说边瞥向自己的视线代表的意思。现在只得想到一件柳泽要对香子说的事。

香子心满意足地更加挺直背脊。

「看吧,完美。他一定是担心我,一定是后悔对我那样冷淡,然后不知不觉之间,心中已经全是我的一切,就和完美剧本规划的一样。」

接着她从化妆包里拿出手镜凑近,确认自己的美丽容貌是否完美。抬眼反复眨动,朝左朝右露出笑容,最后点头认可,收起手镜。

万里非常害怕接下来的发展。

「加、加贺同学,那个……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说那个,看嘛,让柳兄无法如愿见到你,更是提高难度……」

「你在说什么?我非得把特地带来的证据给他看不可。」

事实上万里原本不愿意叫柳泽过来,只是输给香子的自信满满而无法拒绝。

香子所期待的发展八成……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

柳泽到这里来,是打算「彻底摆脱」香子。

再加上香子请假这段期间,万里也看见柳泽与千波之间的情感一点一点进展。社团似乎有聚会等活动,他们有许多两人独处的机会。他甚至认为柳泽可能知道自己是站在香子这边,所以搞不好他们已经开始交往,只是没有告诉万里。

「……总之……你还是不要太过期待比较好。」

万里战战兢兢地如此说道。

最糟的情况是柳泽打算带着干波一起过来,然后当着万里和香子面前宣布两人交往的消息。如果演变成那样,香子会有什么反应?变成完整的她,然后……完全猜不透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肯定不会只是狂冒冷汗。

万里担心香子待会儿的情况,所以即使确定等一下会很尴尬,也不愿说「与我无关」马上离开现场。

「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很完美。而且我手中有满满的证据。」

香子不解地偏着脖子回看万里的脸,来回抚摸重要的纸袋。

「你一直说证据……到底带了什么东西?」

「来了!」这时面对门口而坐的香子眼睛闪闪发光。

「光央!这边!」

香子起身像个女演员一样夸张挥手。旁边的大叔似乎不堪其扰,离开座位改坐吧台。真的很抱歉……对方或许连万里小声的道歉都没听见。

变长的头发垂落柳泽消瘦的脸颊,他正站在咖啡厅门口。

「一阵子不见了。」

看到出声的香子,柳泽耸肩开口。没把千波带来,万里姑且松了一口气。柳泽脱下毛线帽,塞进褪色牛仔裤的口袋走来。充分上油的RED WING鞋跟踏在木质地板发出声响。

挺起胸膛,一步也不退缩的香子对走近的柳泽露出完美笑容:

「请坐那边。要点什么东西呢,这位被告?」

「吵死了。抱歉,请给我一杯咖啡。普通的就好。」

「呵呵,你居然乖乖来了。」

「我不会逃也不会躲。你没什么好怕的。」

「讨厌,你在说什么?明明是逃也逃不掉,躲起来也会被找到喔。」

「……我……留下来真的好吗……」

好啊!留下来!被长相俊美、漂亮的两人同时一说,万里焦躁不安地动着臀部。

单恋女与被人单恋男的会谈为什么会是这种气氛?

「好了,觉悟吧。我会让你彻头彻尾了解我的完美。」

「随便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反正我不在乎,姑且听你怎么说。」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你的脚已经僵住了?要发抖也太快了吧?」

「啥?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为什么会是这种「决斗」的气氛?

香子是笑脸,柳泽是面无表情,交会的视线同样冰冷,两人坐下的时间点也像是在照镜子一样碰巧。充满两人之间的敌意和紧张迸射看不见的火花,光是在一旁看着,万里就已经不断出现压力性呵欠,脑袋严重缺氧。

更重要的是万里根本不曾看过这两个人友好的局面。

每次碰面说话都会带剌,听来像在吵架争执。他们就像合不来的兄妹。

「那么我开始了。我先由结论说起。光央必须认同我是你的女朋友的事实,尽快与我订定正式婚约。」

先发的香子露出一如往常的完美微笑,气势彷佛铜墙铁壁一般强劲。困惑?丢脸?纤细的情感受到影响?那些刚刚全都被高跟鞋践踏、冲到马桶去了!

「这就是我的证据。我们按照顺序来看。首先是出生地。」

香子从纸袋中拿出一本文件夹打开斜过来,让柳泽和万里能够看到市中心的地图。

「这里是加贺家。这里是柳泽家。直线距离大约八〇公尺,很近,而且位在同一个学区。即使是就读公立小学,我们仍然很有机会认识。意思就是我们的相遇是必然的,打从出生时就注定总有一天会在某处相遇。接着我们一如命中注定的相遇,从国小开始就是同学——」

做了美甲彩绘的手指翻着文件夹。白纸上贴着照片,全都加上潦草的说明文字。

「这是开学典礼,我们都在同一张照片上。这时候才六岁。我们第一次说话也是在这时候。七岁,远足的照片。监护人参访……光央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一起。接着是运动会。八岁、九岁……我们总是一起入镜。看,这是五年级夏令营的时候。光央,你头发为什么这么长?然后这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插嘴,看好。这是小学的毕业典礼。我们两人一起请别人帮忙拍的照片。」

「要看着相簿回忆过去改天再做。这到底是干什么?」

「这就是证据。」

「什么东西的证据?」

「证明我和光央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合理证据。」

即使文件夹被柳泽从旁重重合上,香子仍然不改笑容。

「不管光央怎么想,事实都不会改变。我从那么小就一直和光央在一起。还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曾经向你告白吗?光央当时也对我说了,你说最喜欢香子,将来也要永远和香子在一起,说要我当你的新娘。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就是小一圣诞晚会交换礼物时,在舞台上说的,我爸妈都听见了,祖母也听见了。」

「……是圣诞晚会的表演不是吗?为什么要加油添醋胡说八道?那些话都是爸妈叫我说的好吗?」

「从那之后,我就决定要和光央结婚。」

「喂,香子,我们连交往都没有喔。」

「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没有必要特别厘清我们的关系吧?就算没有交往,我们的心意也彼此相通,不是吗?」

「我们小时候的确是天真无邪地对彼此说过喜欢,可是那真的只是因为我们还小,才会说那种话。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小鬼了,已经不再是只要穿着制服上学念书就好的小鬼。」

「没错。我懂。我们已经长大了,所以我们也应该升级到适合大人身分的关系了。」

「……什么升级,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根本是不一样的东西。我喜欢长颈鹿、喜欢大象、喜欢香子……说这种话也无所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般人都会理解吧。还是说你明明知道却装作不懂?」

「没那回事。我和光央的关系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们绝对完美。」

「无法理解,那些只是你个人莫名其妙的想法,我真的已经受够了。你可知道我因为你的执着有多凄惨吗?国一、国三、高二。每次只要有人喜欢我,你就会用尽各种手段阻挠,或者和我喜欢的女孩子吵架,或者惹人讨厌,直到对方受不了为止。连我的朋友也受到牵连而远离我。多亏你的福,别说是女朋友,直到毕业,我连一位真心的朋友都没有。对于大家来说,柳泽光央只是『加贺香子的东西』。」

「我不准你外遇。因为——」

「所以我说!我已经受够了!」

香子想再次打开文件夹,却被柳泽粗鲁甩开。文件夹掉落地面,照片和笔记之类的东西散落在万里的脚边。

「反正……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因为已经过去了,那些全都是小时候的事,全都是缺乏判断能力的小鬼犯的错,我想就让它成为过去。你考进我们大学也是你自己的人生选择,你自己负责就好。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我现在有喜欢的人。」

「……是我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千波。你别再像上次那样对她乱说话。如果你对她出手、让她困扰、伤害她、惹她不愉快——让她离我而去,我一定会恨你,然后会永远、彻底地离开你——」

柳泽放慢说话速度,手指配合节奏敲打,好让香子听进去。

「——绝对不只是转到其它大学。」

喀。起身的香子发出声响,低头看向柳泽。

「……为什么?」

脸上带着瞬间消失又无法恢复的僵硬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算什么?我不懂。」

柳泽沉默仰望着她。喘气的香子颤抖嘴唇想要尽可能保持笑容,继续说道:

「我……我不懂,我不是特别的吗?我从光央背着这——么大的书包时就认识你了喔?也知道光央学写字、光央没拿到金牌而哭泣喔?当时安慰你的人是谁?光央选上运动会接力赛选手时,替你烤蛋糕庆祝的人是谁?那次接力赛你弄掉了接力棒吧?有其它人知道这件事吗?当时女孩子拿到第一名,我们班获得优胜,女子组接力的最后一棒是谁?因为我知道光央在看着,我听到你加油的声音,所以、所以脚程总是很慢的我跑得比谁都快喔?」

「我记得。」

「对吧?」

「可是没有用。」

「那么!那么我这辈子第一次写情书的男孩子呢……?你……还记得他吗?」

万里知道香子摆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不住仰望香子的脸。一看就能看出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也在发抖。连咖啡欧蕾的碗公都发出喀答喀答的声响。

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不忍心看下去。应该说为什么会让我看到——万里低下头,一手遮着眼睛,只听见香子颤抖的声音。

「……你记得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吧?九岁生日会时,那个送我到家门口的男孩子呢?没选上钢琴伴奏时,为了低潮的我带着整套折纸到我家的男孩子呢?你还记得……他吗?」

「……我们不可能。」

「你记得吧?因为都是光央!我跑得快的理由,我想让自己漂亮的理由,我想谈恋爱的对象都是光央!你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和光央在一起才是正确的!必须是那样、如果不是那样……就不完美了!我必须要完美,否则光央就不会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做才好?所以我一直、一直努力保持完美……告诉我!为什么我对你来说不是特别的?」

万里悄悄仰望的视线角落瞥见柳泽用力凝视香子。好想回家。如果不是因为注意到香子全身不断发抖,万里或许早就离开座位回家了。

「回答我!我从小就一直喜欢光央喔?我们一起长大喔?为什么我对你来说不是特别的?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吗?」

拜托你告诉我——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反复的声音,开始带着不该听见的哀求。

啊啊,不会吧,这种情况——

「……你是笨蛋吗……?」

没有丝毫同情的语气是愤怒。柳泽正在生气。

「你完全不想要了解我。你关心的永远只有你自己,所以你才会不知道为什么。」

起身的柳泽指着快要哭出来的青梅竹马女孩说道:

「我当然在乎,真的由衷在乎你……曾经!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还不了解我因为你的不懂而受伤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快点醒醒吧!就算既特别又在乎,那又怎么样?随随便便就能够交往吗?什么女朋友,什么命中注定,就算撕破嘴我也不会说!因为那些都不是现实!我不要敷衍也不要半吊子的心意,全都是因为我在乎你!如果不在乎,我当然可以随便配合你、应付你。也可以随便快乐终结和你的关系,问题是我办不到!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样做你能够幸福!所以我绝对不干!我不想做那种事!」

「……那、那么——」

万里无法去看香子的表情。

「如果在乎……如果我对你而言是特别,这……和喜欢不一样吗……?没办法发展成喜欢吗?喜欢上我、和我相爱、恋爱、结婚、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办不到?没有可能吗?」

摇头就是柳泽的回答。无法把两件事凑在一起,正是柳泽的做法。不管万里多么支持香子,他仍然能够了解柳泽的想法,所以无法责备柳泽:「话别说得那么绝,稍微通融一下。」或许正因为柳泽是这样的人,万里才想要和他交朋友。

「……没有可能吗……?」

泪水滴落桌面。

「……我们有过这么多共同的回忆……我们对彼此都是特别的,明明是如此,还是不行吗?你的意思是、也就是……都是我不好吗?」

这下子香子输了。

一旦流下眼泪,不管是客观的事实或证据,都只不过是普通的废纸。

「都怪我净是做些讨人厌的事?所以无论我们有过多少回忆,曾经一起共度多少时间,就算这些都是事实,我们仍然没有可能?你无法喜欢上我?既然如此——」

加贺同学——万里小声呼唤:心想「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万里希望在不晓得如何找回自己的香子再度没入后悔的水底之前阻止她。他认为这就是他留在这里的任务。

但是香子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既然如此我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全部都忘掉吧,当作不曾发生!不曾有过!既然无法转圜的错事只是不断累积,就全部都当作不曾发生吧!」

听到有如哀号一般的叫声,柳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从座位上起身。

将毛线帽深深戴到眼睛附近,推开门走出去。

店里突然变得静得可怕。其它几位客人的耳朵似乎全都专注聆听这里的对话。过于尴尬的万里感觉很不自在,但是这时的香子突然弄出声响,屏住呼吸。

铿锵。香子的手撞到盘子。

「——我说了什么……」

香子掩口看着万里。眼睛大睁,泪水沿着她的脸颊不断滑下。对不起,多田同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香子跌坐进椅子里,扭曲着脸面对万里,紧闭的睫毛边缘渗出泪水。

听到香子的道歉,万里总算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万里探寻自己的心。他失去一切记忆,生活在当下,然而香子却当着万里面前轻易说出那些话,不过万里没有因此受伤。

「不要紧的,加贺同学。」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不要紧……这种时候用不着在意我。」

「……对不起,多田同学……!」

刚才的一切都不算数。忘了吧。当作没发生。无法简单说出这种话,连万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麻烦的自己。

﹡﹡﹡

香子接着一直坐在靠窗的位子。

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万里只是盯着她的额头。脸颊的泪水已干,香子始终沉默低头,一动也不动。过了四点,到了五点,窗外开始天黑。

「客人不好意思,有客人在等待禁烟区的位子……」

店员十分抱歉地过来提醒。是时候了。

「差不多该走了,加贺同学。」

万里出声催促。

「……」

香子仍然没有说话,见她起身还以为打算回家,没想到她却进入以玻璃门隔开的吸烟区座位。万里向困扰的店员低头,连忙跟上香子。这里的确还有空位,或许是客人稀少,所以没让空气流通吗?空气里充满高浓度的烟雾和烟味。

「我说加贺同学……」

万里坐在空的座位上。

「我打算吸烟寻死。」

香子的发言引得其它吸烟者不悦地看向他们。

「呃……不,该怎么说……我觉得这种事死不了喔……?」

待在吸烟区的香子再度低头。万里头痛地看看她与店员。加点餐点的话,应该能够待在这里吧。最要紧的是自己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吗?虽然不想让看起来没精神的香子一个人待在这里,也许万里的存在只会造成她的困扰。或许她需要时间一个人面对伤口。既然这样,万里只想早一点消失。

万里当然不认为香子需要自己。他很清楚香子不需要柳泽光央之外的其它人。担心香子、想要顾着她都只是万里的一厢情愿。万里认为香子的意愿比自己的一厢情愿更重要。

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待下去——正当万里要抬起久坐而失去知觉的屁股。

「吸这个试试?用力吸一口。」

坐在旁边的陌生女子将烟盒递向香子。

「你想死吧?吸这个就会死。能够确实杀死细胞。」

「她还不满二〇岁……」

万里莫名慌张地连忙制止。香子轻轻抬头,以彷佛看着什么不可思议东西的表情看着对方递过来的烟盒。那不是七星或万宝路等随处可见的品牌。

「男朋友?」

万里急忙摇头。女子嘲讽地扬起嘴角一笑说道:

「嗯——我叫NANA。」

想了几秒——

「……噗!」

万里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住院时读过的少女漫画。实在太像了,染黑而且前长后短的零层次剪齐短发加上豹纹细肩带上衣、充满攻击性的强烈彩妆、蛇皮骑士外套,脖子和手指上都是银饰。还抱着吉他盒。外表和「那个」角色一模一样。

怎么有人变装……应该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是怎么搞的?这家咖啡厅怎么老是吸引怪人,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力场吧?在越看越想笑的万里鼻子前面——

「我说你……我曾见过你吧?该不会是隔壁的……应该说——」

就是她的黑色指甲。手指的银色骷髅戒指眼窝里镶着石头。

「……是琳达的学弟吗?我见过你在学校和琳达在一起。我是三年级,话说回来——」

NANA……学姊用嘴唇将烟吐向斜上方,避免喷到万里,同时说出意想不到的名字。

「琳达的名字也叫NANA。」

「……这、这样啊……」

万里好不容易压制涌上心头的奇妙感觉。

「……噗!」

终于连香子也从鼻子噗哧笑了出来。看来加贺香子也有同样的奇妙感觉吧。

「你们是祭研?别去那种怪社团。YOSAKOI什么的,根本不是想找死的女人参加的活动。」

……今年是阿波舞……万里才一说,「哈!」NANA姊的鼻子发出讪笑:

「更糟糕。俗毙了。既然想找死就让音乐杀了你们吧。」

接着她递过廉价黑白列表机打印的传单:

「今天九点。中野。虽然出场的都是非专业的学生乐团,不过绝对比阿波舞能够让你死上千次。」

「啊,谢谢……这就是所谓现场表演……吗?可是我没去过这种地方……NANA学姊也会出场表演吗?呃,也是模仿『那个』乐团吗?」

「『那个』是哪个?我们才不模仿。因为我是诗人,我会朗诵诗。」

「诗、诗……?啥……?」

「只要有这张传单就能免费换到两杯饮料。报上我的名字可以喝更多。过来找死吧。」

NANA学姊微笑竖起中指,到了最后还是维持她的形象走出店外,只剩传单留在万里手中。该怎么办?他看向香子。

「我要去找死。」

香子拿走传单。哭过的泛红眼睛有着不安定的情绪,像是自暴自弃般一改先前的态度。

「……既然不完美了,那就彻底毁坏吧。我要去做过去绝对不会做的事。我讨厌不上不下。反正顶多是粉身碎骨,我要抹煞一切,我想死!」

接着起身展开双臂大口深呼吸——抽烟的人们全都一脸厌恶地不看香子。

「多田同学呢?我就算一个人也要去。」

「……我当然会陪你去!」

抛下这个状态的香子一个人,万里一定会担心。而且,对,她说既然不完美,不如全部破坏,像死去一样全都当作没发生,然后重生。万里也是这么打算。

﹡﹡﹡

他们找了间便宜的居酒屋杀时间、吃晚餐,顺便终结单恋的碎片。

「……啊、哎呀?感觉上比原先预期的还要可怕……」

稍微超过九点,万里和香子站在音乐酒吧前。从入口窥视里面,万里不禁感到犹豫。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昏暗。

完全像是来错地方的万里东张西望,香子以双手推着他的背后: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香子打算下楼。

等等,再等一下。万里使劲踏稳脚步抵抗。现实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险恶。

万里说着「会死」、「会被杀」之时,突然想到:学姊不是说过这是学生乐团的发表会吗?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欣赏现场表演虽然紧张,不过表演内容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稍微热络的场合,或许能够让香子的心情多少好转一点。万里是这么想的。

但是聚集入口附近的其它客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学生。不晓得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外国人一样壮硕,身上理所当然有耳环、刺青、凶猛的铆钉骑士外套加上皮裤,有着夸张图样的上臂很粗壮,也有些人剃光的头顶仿佛能够看见蒸气一般满头大汗。另外也有看似干瘪的修行僧张开嘴巴站在原地。也有像金肉人Ⅱ世中的水牛人,双肩刺着巨大「内脏」(为什么……),以失焦的视线看着站立不动的万里。总之所有人都不是万里等人日常生活里会出现的人。

「真、真的要去……?」

万里忍不住转头看向香子。

「要啊——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走吧——去了就没事了!」

步伐稳健,眼神清澈的大小姐不断点头。

或许是连续暍了三个小时的关系,她的呼吸有酒味,拉长的声音也有点奇怪,不过外表姑且还是平常的加贺香子。因为哭过的关系,彩妆有些脱落,剩下的全身上下都很完美。呼……唉……边叹息边喝下菜单上所有水果莎瓦和鸡尾酒,意外地没有醉倒。万里只是喝到一半,视线已经开始转圈,连忙换成乌龙茶,但是香子直到最后一杯都是酒精饮料。看来她的酒量似乎很好。

「好嘛——走嘛——走嘛——多田同——学——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像在闹别扭的香子焦急踏响高跟鞋迈步前进。万里感觉到许多视线瞥向他们。他不喜欢莫名受到注目,于是——

「……知道了知道了,好,我们走!」

逃难似地跑进入口。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以全身的力量推开沉重的门。

「哇啊!好吵!」

连自己大喊的声音都听不到。第一次听到乐团现场表演的巨大声响,万里差点尿失禁。从背脊到头盖骨都遭受强力震荡,本能的恐惧让他停下脚步。香子大睁眼睛,双手遮住耳朵大声尖叫。就算他们勾着手臂、身体贴在一起,还是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满身大汗散发热力和臭气的人群快要把两人挤出门外,这个气势延续到店面深处。地下爆出响声,他们甚至感觉身体飘了起来,而这里只不过是柜台外面。木板搭成的简易柜台里,国籍不明的中年大叔一直看着呆立在巨响风暴里的两人。对了,是不是要付钱?

万里连忙拿出钱包,把NANA学姊给的传单拿给对方。对方没收钱,还给了两张饮料券,接着用印章一般的东西在万里和香子的左手手背压了一下。谢谢。虽然听不见,万里还是低头道谢,然后和香子一起往店内前进。感觉如果停下脚步似乎会被骂。

他们被惊人的声音压倒,耳朵逐渐听不见,甚至就连大脑两侧也遭到痛殴。其它客人早就经历过耳朵破坏改造吗?只见他们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害怕发抖的人只有自己和香子。好可怕,真的,一切都让人害怕。

加贺同学要不要紧?我不觉得不要紧。万里正准备紧跟唯一的伙伴,但是香子不理会四处张望的万里,利落地把东西放进置物柜。蹲下将证据袋塞进最底层的柜子,伸脚粗鲁踹上门。这个巨响大概也把这位大小姐震坏了,连钥匙都忘了拔起。

万里连忙把自己的包包也塞进去,拔下置物柜钥匙谨慎收进口袋。香子不知为何弯腰动来动去。还在好奇她在做什么,只见她把不适合这个场合的大小姐黑丝袜用力撕破几处。

当着哑然的万里面前,她还拿下领带,将女用衬衫胸口大大敞开,拿掉发箍,彷佛舞狮一样用力甩头,用手粗鲁地梳了几下,倒竖的头发变得蓬松,外表突然变成狂野风。接着她粗暴磨擦眼睛,早已晕开的眼影和睫毛膏让眼睛周围变得一片黑,眉毛也变淡了。

如何?香子得意洋洋地把那张脸展示给万里看。平常完美的香子消失了,突然变身危险的摇滚庞客风女孩,与从背后走过、嘴唇有五个环的女孩子感觉没有两样,就算待在这个暴力巨响之中也不觉得突兀。

「……呃、好,我也来……!」

变身程度虽然比不上香子,不过万里也姑且用手指弄乱自己的头发。虽然说这么做对那头软绵绵的猫毛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看看彼此,点点头,往更里面前进。舞台那边只能看见观众有如海面波涛晃动的后脑勺。音乐声响太大,不管喊什么都听不见。他们靠近吧台,将饮料券交给女酒保之后,对方沉默地把塑料菜单递过来。万里指着啤酒,也让香子看看菜单,香子点了莫斯科骡子。酒保将透明杯子分别递给两人。

「加贺同学——!干杯——!」

反正听不见,万里姑且大喊一声,香子也喊了句什么,两人同时把酒喝下肚。

这时有一群人朝着吧台过来,撞到仰头喝酒的香子后脑勺。香子不小心呛到,把鸡尾酒喷在万里脸上。叫着什么的同时,香子用手里的领带抹抹万里的脸,把他拉向吧台。一切都被吵闹的声响掩盖,万里的耳朵像是塞住了,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来到吧台旁边,香子靠近酒保耳边拚命说了什么。迷你裙底下露出的破丝袜,抬起脚跟摇晃的高跟鞋,半遮漂亮容貌的野性乱发。万里发现有一名上半身满是刺青的男子死命盯着香子臀部缓缓靠近,身为没什么力气的骑士(最擅长下跪和装死),心里做好壮烈成仁的准备,正要冲上前去——

「别想——摸——!闪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曲子和曲子中间正好有类似晴天乱流的几秒空白。只听见香子从喉咙挤出彷佛以全世界最悲惨方式死去的母猫魂魄无法成佛的呻吟声。

那个声音。不对,那个表情,散乱的头发拍打脸颊,晕黑的大眼睛闪耀湿润的光芒。负伤的野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加贺似乎真的很融入这家店……万里忍不住屏住呼吸。

香子赶跑刺青男,立刻双手灵巧地拿起四个杯子转身朝万里摆出胜利姿势。纤细的腰部左右扭动摇摆,「啊哈☆」笑容满面。眨眼的香子稍微吐了一下舌头,回到万里旁边。被紧身背心推挤而隆起的雪白胸前出现魅惑的阴影。

这家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

比万里认为的还要醉。比外表看起来醉得更厉害。

「加、加贺同学,喂,虽然已经这个时候了,我还是想问一声,你真的不要紧吗?好像已经烂醉了?话说回来……哇啊好吵!可恶——!」

爆炸般再度开始的吵杂乐声差点让万里跪倒在地,万里伸手接过香子以危险手势递过来的杯子。NANA学姊怎样怎样——香子大叫,接着笑着大口喝干其中一个杯子。喔喔……万里忍不住在一旁看着她。香子对万里挥挥手,像在对他说:「喝啊喝啊!」

万里也心一横——既然如此!

「……噗啊啊!」

这次换他把酒喷到香子脸上。呀啊!香子湿着脸拍手扭动身体狂笑。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喉咙好烫,鼻子也好痛,眼前天旋地转,耳朵早就什么也听不见,五感全都进入麻痹状态。这是什么?万里拚命用双脚支撑摇晃的身体。很明显与刚才喝下的啤酒、莎瓦、烧酒是不同的酒。喝起来好像快要燃烧的烈酒。

香子一脸若无其事地大口喝下一样的酒,之后突然像是虚脱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哇啊加贺同学!小心,振作一点!这到底是什么!」

万里连忙抓住她的手扶她起身,同时转向酒保。女酒保用与客人相同的酒杯喝着某个饮料,看着万里和香子吐出舌头。发出两道妖艳光芒的是舌环吗?

我还是带着加贺同学离开吧。事到如今万里才想到要这么做。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已经充分消除压力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回去,对于大小姐来说也是好时机。

「加贺同学,我们还是回去吧!咦!加贺同学?加贺香子?不见了!」

转头才发现香子不见了,万里连忙慌张环顾四周,找到一手拿着酒杯,踩着不稳脚步穿过其它观众背影之间的长发。

「喂喂!喂,等等!」

舞台上的三人组挥舞电锯。懒洋洋打鼓的家伙翻着白眼。塞满这个空间的观众仿佛被狂暴的乐音鼓动,竖起手指蹦跳,然后翻白眼不知所以然地暴动。香子一步步走进那群人。

「加、加贺同学——!等等——!等等我!」

万里的叫声很快被掩盖。舞台上那些兴奋的家伙跳跃、发狂似地暴动,猛然跳向底下观众的头上。应该说摔下来。那些家伙的手毫不留情打在脸上、头上,使得万里难以前进。

「光~~央~~这~~个~~大笨蛋~~~~~~~~!」

万里看见烂醉的香子胡乱大叫,爬上第一排家伙的光头攀上舞台。脚上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接着——

「去死吧~~~~~~!呀啊啊啊啊啊啊~~~~~~!」

不会吧,快住手。万里快昏倒了。

香子有如带着电锯兵团的女王,把手中酒杯的酒泼在自己头上,抛开酒杯,伸出舌头,双手比出中指,像是刺向天际一般猛力往后一仰。唔喔喔喔喔喔喔!现场响起地鸣般的欢呼。鼓手的眼睛聚焦在香子迷你裙下快要露出臀部的地方,瞬间又多了几道难关。胸前隐约可见的胸罩是黑色的。然后香子高举双手僵硬动着脖子和膝盖,这是……这是C-3PO动作!

万里穿着CONVERSE JACK PURCELL的鞋子爬过其它人的背前往舞台。必须快点阻止香子,这样继续下去可不妙。

头上被酒淋湿的香子不协调的舞步煽动乐团。只有这个时候才跟得上节奏。电锯更激烈地咆哮,彷佛现在就要跳下来地从舞台深处开始助跑。终于到达舞台的万里手一伸扑到台上:

「加贺同学,不行不行!」

抓住香子的手腕。

一个摇晃,体重全压在一只手上,身体遭到拉扯。

印象中之前曾经发生这种情况。之前、之前……?眼前的人群简直像是——黎明前黑暗的河川水面。

掉下去就死定了。会死。

「好可怕啊啊啊啊啊——————!」

发出有如小孩子丢人现眼叫声的人是谁?是我?还是加贺同学?

——万里!

「……!」

香子的眼睛看着万里。

踏住脚步的万里也看向香子。

没有人叫我吗?脑袋因为酒精天旋地转,感觉好像有火光在舞动。火星飞舞,所有触碰的、看见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眨眼之间燃烧殆尽。这该怎么说?不管多么焦急还是赶不上,烧焦、不见、消失,不行了,我真的搞不懂。因为搞不懂所以什么都不想听。如果从一开始就全都不存在该有多好。

啊啊,没错。

我总是不断在失去——

「多田、同学……?」

香子小声开口。应该是吧,只能看到她嘴巴在动。一瞬间两人手牵着手彷佛一切都为之静止。但是。

「想找死就快去死一死,人渣。这个舞台是我的。」

后腰部狠狠挨了一下,万里被推下舞台,香子当然也和他一起。

顺势坠落的同时,万里看见NANA学姊一手拿着殴打自己的吉他,抓着麦克风露出有如恶魔的笑容。

万里瘫倒在玄关。

香子跨过倒地的万里,爬过没开灯的走廊来到厕所。万里听见香子在吐的声音。

「要不要紧……?」

「……」

又一阵豪迈的呕吐声代替回答。

踢开鞋子的万里还站不起来,沿着墙壁勉强进入屋内。因为背着香子从音乐酒吧回到这里的关系,手已经完全麻痹了。

重重躺在地毯上,听着冲马桶的声音、洗脸台的水声、依旧难受的呻吟声。

屁股突然一阵痛,好像坐到什么。万里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置物柜的钥匙。

「……啊……不好……东西还放在置物柜……喂,加贺同学,我们又忘了东西……」

没有回答。

万里拍打拉扯好像塞住的耳朵,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

醒来的记忆很暧昧。

趴在地毯上只睁开沉重的眼皮。世界仍然处于黑夜,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漆黑。

香子待在黑暗的房间角落。

背靠万里的床坐在地上,从落地窗看着外面。她一直在哭。

手肘靠着膝盖,一只手支住下颚,另一只手拨弄浏海,透过窗外的光亮可看到脸颊的泪痕。沙哑的喉咙呜咽,鼻子抽抽搭搭,原本支着下巴的手指扯动嘴唇,香子继续在哭。

她似乎没发现万里醒了,只是一个人弓着背坐在孤独的深渊里,不在乎他人目光,毫无防备地不断哭泣,这副姿态不知为何看来像个年轻男子。

万里心想,应该说和自己很像。

印象中自己不曾在这间房间里那样放声大哭,但是万里感觉好像正看着脱离自己的另一个自己不断哭泣。

或许自己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房间另一头看着哭泣的自己。他甚至觉得这个场面很熟悉,自己曾经见过。

这时候,在彷佛罩了一层薄膜的朦胧视线角落——

「『れ』……?」

他注意到一个神秘的平假名正发出淡淡光芒。

坐起上半身,毯子从肩膀滑落。大概是香子帮忙盖的。香子听见万里的声音吓了一跳,拾起哭泣的脸。

「……你刚刚有说话吗……?」

那的确是女孩子的声音,万里不可思议的梦境彻底粉碎。

「……说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れ』……」

「……为什么……?咦?我?」

「……手上。这个……」

万里指着香子的手背。香子伸手看向手背,「嗯?」发出沙哑的声音。那里有个微微泛着荧光黄色的「れ」。

「啊、多田同学也有……」

听到香子开口,万里看向自己的手背。的确也有同样的「れ」字淡淡发光。对了,这是在音乐酒吧柜台盖的印章吧?出了店外要再度进场时,为了在黑暗中也能够看清楚,所以使用荧光涂料。原来如此。万里正要接受这个答案——

「不过……为什么是『れ』……」

「这个嘛……」

在一片安静的房间里,万里和香子两人好一阵子凝视自己手上的「れ」。

这么安静,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或者是两人同时屏息不出声?或者是耳朵被巨响弄聋了?也对,很有可能。

「……!」

原本盯着手背的香子像是再度发作似地抽抽搭搭。难道是一个「れ」字触动悲伤开关吗?れ……曾经和光央亲密地一起吃莲藕?或是曾和光央一起采柠檬?或是一起租DVD或是狂跳狮子舞,或是用微波炉加热蛋——(注:在日文里,莲藕、柠檬、租、狮子舞、微波炉都是「れ」开头)

「加贺同学……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二次元君。」

「呃、啊?真没想到……和『れ』没有关系吗?」

「嗯,没有关系。只是突然想起二次元君说过的话……然后就忍不住哭了。」

哭泣的香子微笑看着万里,伸直膝盖贴地而坐。

她缓缓往后仰,彷佛要把头部的重量摆在背后的床上。

「二次元君不是变成一次元君吗?他说过要创造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完美女孩,对吧?我把他的话当作玩笑话听,不过心中有一部分觉得他和我很像。『希望与完美的对象透过完美的剧本结合』……他的目标和我一样。可是二次元君是所谓的宅男,能够在创作的世界里实践他的想法。而我不是宅女,只能够在现实世界实践。我曾经想过二次元君只是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兴趣嗜好,在自己的创作中自得其乐很幼稚。但是……我错了。」

香子拨开碍事的乱发,看着天花板低声说道:

「他远比我更成熟、更像大人,所以他知道我们无法将自己描绘的『完美』形象强加在他人身上,他了解这种行为在现实生活中绝对无法成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绕着我们转,他清楚勉强之后,人际关系会有什么下场……二次元君,应该说有着合乎年龄的成熟之人明白这些事,才会喜欢用那种方式说话的自己。我们明明同年,我却这么蠢,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晓得光央多么讨厌我,更别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如我预期的那般顺遂。」

好痛。

仰望天花板流泪的香子声音里,听得出充满无穷无尽的苦涩。

「光央不是说过他在乎我吗?也说了因为无法给我幸福,所以无法喜欢上我。他说了这些话吧?」

「嗯……说了。如果我没记错。」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思考了。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光央是否能够幸福,我只是喜欢光央,所以追着他跑,这种举动真的是替光央着想吗?我完全没有尊重柳泽光央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存在,只是想让一切都依照我的想法……他有生命、他活着,或许我连这些都没想过,或许我只把他当做是我的世界里的一个角色。」

香子将左手伸进黑暗之中,仿佛要抓住不在的东西。「れ」在摇动。

「我这样哭泣、这样受伤,全都是因为我的执着。都是为了丑陋的执着……我喜欢的光央没理由不喜欢我,我无法承认喜欢的对象不喜欢的自己,无法承认没有价值的自己。我无法承认、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所以对光央说:『没可能吧?没那可能吧?说没有,你说啊,承认我有价值!』……只是强行把责任推给光央。明明无法认同、无法接受的人都是我自己。我自私地用光央喜不喜欢我来决定自己的价值……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对光央做很过分的事。」

现在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吧——香子的气息有些紊乱。万里已经无法分辨她在哭或是在笑。黑暗中只听见呼吸的声音。

「……嗯——不都是这样吗?我认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

一边看着自己的「れ」,万里尽可能说得泰然,刻意放轻音量。虽不晓得这些话能否安慰香子,不过他还是直接说出心里话。

「……对于一般人来说,接受自己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吧。我觉得必须正视不完美的自己很难。大多数人应该都想转开视线吧?至少我就是如此。」

对。

说出口的同时,万里更加深刻感受到不愿意面对现实而胆颤心惊的自己,是如此真实。这家伙正带着五十五公斤的肉体在地毯上伸展。

他虽然有些喘不过气,但是如果自己就此沉默——

「对我来说要去承认遭到拒绝的自己就是自己,真的很难。」

万里就会装作没看见此刻正在和加贺香子说话的自己。

香子在黑暗里凝视万里的脸。

「遭到拒绝……被谁?有人会拒绝多田同学这样的人吗?」

「……就是认识从前的多田万里的人。在乎从前的多田万里的人。例如家人等等。我也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但是……还是会感到难受。所以我无法待在老家,因为我看得太清楚了。父母亲现在还在等待『真正的万里』回来。我总是能够感觉到他们认为现在的我『不是万里』也知道他们期待某天真正的儿子、多田万里会突然回到他们身边——」

万里抱着双腿,和刚才的香子一样把手肘放在膝盖支撑下巴。每次说话脸就会移动。

「——我太清楚他们希望现在的我像死掉一般消失。」

说出口之后,沉淀在心底深处刻意不去看的悲伤,逐渐有了清晰的形状。

万里不想说自己害怕,也不愿意看到说这种话的自己,却忍不住说出口。

「我真的总是觉得好怕好怕。简单就消失的人格,会不会哪天又突然简单恢复呢?也就是说如果治好的话,就等于杀了现在的我吧?只要我死掉……大家都会很开心吧?我继续是我,所有的人永远只有失望吧?我、我在那样的世界……该怎么说?找……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们不会对你失望的。」

……好危险,真的。

若不是香子强而有力的语气打断,或许喉咙深处那股不知该如何是好地逐渐涌上的热意就会化成泪水、溢出眼睛。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

即使身在黑暗中也知道香子用手背磨擦脸颊、挺直背部。

「因为多田同学如果消失……今晚这个丢人现眼的我、我们、想要保密的这一夜,又该和谁分享?没有其它人。找遍全世界各个角落,只有多田同学你一个人,没有其它人。」

「……」

「对吧?对。就是那样。」

「谢——」

——谢谢你,加贺同学。

获得救赎的万里偷偷用手指擦拭眼角。

「所以别消失。也别死掉。更别害怕那些事。别让情况变成那样。因为我绝对不会忘了你。而且我、我的一切、愚蠢又丢脸、今晚无药可救的我、独一无二这个春天的我——」

咕。万里不晓得香子呼吸哽咽的理由。

「也请不要忘了我……!」

就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那个瞬间结束了。

「……我不会忘记的。怎么可能忘记?没理由忘记。因为我——」

万里边说话边想着另一件事。

「喜欢加贺同学。」

即使还记得,就算忘记了,结果永远相同。

今天这个时刻,过去的时间再也无法挽回。

所有的瞬间同时出生也同时死去。无论有多重要,无论有多么想要留下,全部都会逐渐失去。这就是事实,没有人能改变。

可是正因为这样,才会如此——

「……我喜欢你,加贺香子。真的喜欢你。」

让人不舍。

只见她瞠目结舌的用带有「れ」字的手靠着自己的嘴巴。也对。万里心想。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就像是冷不防遭到号称绝对安全的剃刀割了一刀。

可是我还是喜欢香子。

看来万里真的喜欢上香子。一个不留神,脑里心中满满都是香子。每天只想着这个漂亮、没用、笨拙的女人。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

然后万里希望香子也能够有同样的心情,希望她只把心放在自己身上。无须在今天做到也没关系。将来某天能够达成就好了。

「……话说回来,挑这种日子告白,我也真是太狡猾了。对不起。」

拖着毯子,万里来到墙边抱着双腿重新坐好,尽量远离香子。

在被甩的日子喝得烂醉,跑到男人家里,却受到对方告白,这个情况感觉起来很危险。搞不好香子正感到害怕。

万里伸出手脚放松,简单明了地表示他无心卑鄙地利用这一夜乘虚而入。

「我没想叫你忘了我说的话,也不想当作没有告白这回事……你现在不用给我答复也没关系,我也不认为你能够马上忘了柳兄。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用现在就甩了我。啊,我还是不希望遭到拒绝……总之,明天。」

「明、明天……!明天?要做什么?」

「我们必须去拿随身物品。东西还放在置物柜里,你不记得了吗?」

「随、随身物品……?咦!是吗?」

「是啊。说起来我们怎么老是丢下东西逃跑?这就叫命中注定吗?」

愣了一下的香子歪着头说道:

「……这么说来……真的,怎么老是重复同样的事。尽管如此……我觉得满有趣的。」

一点一点缓和黑暗的声音笑了。

「丢下那些东西,结果也没问题。想不到我们这么坚强。而且鞋子又弄丢了。」

因为哭过的关系,声音变得很难听,但是香子仍然继续笑着。万里也跟着笑了。好想哭也好想笑,胸口好痛,姑且抓抓头。碰到鼻尖的浏海太长了。

或许会被香子拒绝吧。

不过我还是无法停止喜欢她。

即使无法成为男女朋友,当朋友也很好,我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度过时间。

然后——我们今后仍会不断弄丢随身物品。我们会弄丢不少东西、两人一起跌倒。这样也很好。就算只是这样,我也想和香子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香子。万里想着这些事,再度笑了。

虽然不晓得能够一起共度多少时间,但是那些瞬间,一定都会闪闪发光。

为了闪闪发光,所以我才会诞生。这种说出口恐怕会被嘲笑的玩笑话,此刻的万里显得深信不已。

「……已经这个时间了?第一班电车快开了,加贺同学差不多该回家了。我送你回家。家里的人一定在担心吧?打过电话了吗?」

「嗯,没关系。我搭出租车回去。」

「要冲澡吗?我以性命保证绝对不会偷窥!」

「我说没关系。一塌糊涂的模样虽然很糟,不过还不致于弄脏出租车的座椅。真的谢谢你。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很多,全部……不用管我,真的,那条路上马上能招到出租车。一个人不要紧。」

香子阻止起身半蹲的万里,环顾四周找寻包包。接着不耐烦地拨开垂落脸上的长发:

「对了,丢在那里了。」

「明天傍晚我们一起去拿吧。至少让我送你到楼下。」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为什么?我不会乱来,只是陪你一起等出租车,也想顺便去一趟便利商店。我突然觉得想吃冰。」

「便利商店明天再去!我实在不希望让你在亮处看到我现在这副惨状!」

「哎呀,没关系,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再说有胆子在舞台上展示C-3PO舞步的人,现在居然说这种话。」

「呀啊啊啊!不要再说了!」

香子事到如今才遮着耳朵尖叫,直接小跑步穿过房间跑向玄关。万里连忙追上——

「等等等等等等!穿上这个!」

抓住翻面摆在玄关角落的便利商店专用拖鞋给香子。万里正要开灯,「不行不行不行!」香子发出叫喊,然后逃走似地奔出玄关。

「明天见!绝对不准看这边!」

就算她这么说,我还是会看。不想被人看见的香子搭上电梯之前,万里一直从玄关盯着她。等她上了电梯,万里改由阳台观望。

香子离开一楼的出入口,拖着拖鞋走向人行道。车道上全是亮着红色空车灯的出租车,香子叫住其中一辆上车。

姑且放心的万里准备把头缩回来,却发现香子从出租车窗探出头看向自己。万里明白她在说:「你果然在看!」还是不以为意地向她挥手。当然要看。一定会看的。

﹡﹡﹡

不能否认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制造话题。

一边欣赏茶园宽广的景色,一边走在延伸远方的绿色直线隧道。万里如此思考。肥料的味道不知该说是臭还是香。嗯嗯,然后呢然后呢?高高的除霜风扇似乎低头发问。

因为他无法继续待在家里,所以逃到这里。(原文本句开头是因此,SF私下感觉不合语境……如果各位觉得改动错误了的话深表抱歉)

在东京车站搭上曙光号,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静冈。在转乘处的星巴克稍微休息,转搭了几站JR。当地车站的纪念碑是看起来像葱的茶叶,彷佛是要宣传这里就是只有茶叶。

回老家不用两小时。有些人会认为这属于通勤范围。搭乘新干线上学的定期票花费与万里的生活费其实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万里还是选择离家,理由就是他告诉香子的那样。

走在「THE静冈」感觉的茶园里,渐渐看到好几间房子连在一起的村庄。

进入果树茂密的林荫小道,打开大门以及玄关的门,转开门锁。

「……我回来了……」

与其说他还记得,应该说他已经记住了。

这里是我们家——其它人这样告诉他,他也在这里住了一年,所以即使没有从前的记忆,这里对他来说还是有「家」的感觉。

脱下鞋子时,母亲惊讶地走出来:

「……你怎么了?」

「闲着没事,所以不知不觉就回来了。」

「什么!」

她圆睁眼睛看着不知不觉就从东京跑回家的儿子。

来回要一万元以上……万里虽然有花这笔钱的理由,但是他不打算告诉母亲。

到了今天早上,他才开始对向香子告白一事感到难为情。他们虽然约好傍晚见面,却不知道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度过到傍晚之前的几个小时。

既然如此就回老家一趟吧——万里如此心想。这样既能够打发直到傍晚之前的时间,也可以找到和香子说话的话题:「我稍微回家一趟……」他只希望想办法先离开那间两人曾经深入交谈、充满难以独自面对之深夜回忆的房间。

另外还有一点。

「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想吃点东西。」

「这么突然是怎么回事?真是的,要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我下午还要去祖母的田里帮忙。既然回来了,要去田里吗?现在正值农忙,大家都很忙碌,」

「不了——不了——我今天就回去,傍晚还有事。」

「咦咦?什么意思?是吗?」

煮好饭再叫我——和母亲撒娇之后,万里爬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他有想看的东西。

把行李背包抛在罩着布盖的床上,打开只有一年份记忆的房间衣柜。没有带去新住处的便服和高中时代的制服都用衣架仔细整理挂在里面。这当然是母亲整理的。

万里拿出衣柜里的纸箱摆在地上,撕除胶带打开。坏掉的手机和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如收起它们的记忆,好好地摆在纸箱里。

几个小时之前。

香子传MAIL表示已经平安到家。不知是黎明时分的兴奋,还是残留的醉意,MAIL写得颇长。里面出现这样一句话。

『你认为自己不被接受,或许是因为你不接受。』

看了之后无法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稍微想了一下,万里的想法是:自己或许真的一直不去接受其它人——认识以前的万里的人们,甚至是以前的万里。

生活在这个房间时,失去记忆对万里来说只有无尽的痛苦。有些人因为担心来到家里。但是想不起来很难受,因此万里交待母亲谢绝所有访客。万里不希望有人来看他,不希望和那些人联络。后来找到的手机也不想修理。最后万里逃走似地离开这个家。

他希望大家当他已经死了,并且忘了他。

他害怕知道自己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有多少。

他拿起过去自己绝对不看,收藏在纸箱里的相簿。

如果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少了大半的自己。此刻恐怕无能为力。

但是我想改变。

不被众人接受很痛苦。无法获得接纳很痛苦。正视痛苦的事实很痛苦。要承认痛苦,首先必须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

即使不及失去的部分,只要我能够因为活着而得到什么,那么我希望珍惜得到的部分,希望珍惜眼前这个瞬间。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做。这是万里的想法。

我再也不想拒绝今后将会遇见的人、过去曾经相遇的人、自己,或是其它人了。

所以打开相簿。还是多少需要勇气。第一次打开的相簿封面发出奇怪的「啪哒!」声。

「……耶……」

万里很快在全班团体照里,找到自己的笑脸,稍微屏住呼吸。三年四班,多田万里,座号十号。

手指缓缓画过陌生的自己与陌生的同学脸孔。感觉无法找回的某些东西,让他再度感到恐惧。万里压抑这股情感,只是想要认识陌生的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这点。

但是心跳好快。

在陌生多田万里的斜前方那个人,比了个V字手势拍照。座号十五号。

林田奈奈。

「……啥?」

相簿内滑落许多拍立得照片。万里捡起来一看,好几张照片写着粗字。不同的字体写着「笨蛋万里」、「蠢蛋琳达」。照片中的两人吐出舌头或是斗鸡眼恶搞,四周以很难看懂的字体写着:「毕业后也别忘记喔!!!」

有些写着「琳达考上纪念」、「万里落榜纪念」。

全是两个人的合照。在教室、在体育馆、在操场、在社团办公室、穿着制服、穿着运动服、开口大笑到看得见补牙、在长长的木桥上。

欢笑的脸颊紧贴在一起。

「……什、什么……?这是什么……?琳达学姊……?」

记住啰,别忘记了。

琳达是不是这样说过?

万里站起身。

穿着袜子的脚滑过木质地板,跑出房间。

「万里?我正在煮拉面,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是、呃……」

他边穿鞋子边开口。他只知道——

「我去一趟桥边。」

那座桥就在自家附近。万里就这样莫名地跑出去寻找某个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觉得非去不可。他想过去看看。如果到了那边能够找到什么、能够得到什么,总之他想要那个东西。他只能想到要那么做。

跌跌撞撞跑下山中道路。这时他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要考机车驾照!绝对要考!眼角看到写着「七福神登山步道入口」的红布条,接着穿过那里。

终于来到长长的木桥前。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呼吸困难。他一边喘气一边过桥。这里就是万里摔下去的木桥。没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因为当事人万里忘记了,警察更是无从得知。

「……琳达学姊……为什么……?」

请告诉我——万里口中念念有词。为什么你会在我旁边?你到底是谁?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任何事?

通过木桥中央的万里突然停下脚步,紧绷的情绪突然消失,差点跌倒。

「……这是什么声音……?」

异常执着、伴随娇媚味道的钟声突然响彻山中。讨厌~~啦,笨~~死了,嗯哼~~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敲响那个钟的人——是谁?

头晕的万里忍不住跪下抓着栏杆,闭上眼睛不看桥下。可能是宿醉。站不起来的万里伸手遮住自己的脸。脚下不稳摇晃。不,摇晃的是木桥。

就在这个时候。

在令人傻眼的钟声里,万里感觉听见一群人跑过这座桥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跑过自己的那群人,看到跑在最前头的家伙。那家伙也看向这边,直盯着万里的脸。一脸蠢样傻傻张开嘴巴的家伙——

那家伙是——

「万里!」

是我吗?

呼喊名字、抓住那家伙手肘的人是琳达吗?

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里咬唇忍住整个脑袋天旋地转一般的晕眩,浑身使不上力,不晓得是不是贫血的关系,使他的感觉变得迟钝。

再度睁开眼睛,那里只有长长延伸的木桥,没有其它人,也听不见钟声……是幻觉吗?或是事故后遗症?我的脑袋怎么了?只是宿醉的关系?还是我深信的东西变成具体现实?

屁股口袋的手机振动让万里回过神来。

『万里?』

「柳兄……」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外面?我今天有空……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关于昨天的事,还有很多……可以去你那里吗?』

「……我……不在家……」

『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因为即将凋谢的樱花显得黯淡的河岸与广大的天空。朋友的声音。长桥。强风。除了万里之外,这座桥上没有其它人。

只有万里独自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在这片风景里、生活在现实之中。此刻正在煮拉面的母亲不太高兴。

如果能够就此晕过去,或许会比较轻松。

﹡﹡﹡

多田万里看着琳达。

运动科学课临时停课,万里在忙着解散的学生之中,发现琳达的身影。琳达也注意到万里的视线,「这不是多田万里吗?」朝万里挥手。万里凝视她的脸一动不动。想问的问题像山一样多,但是问不出口。一方面不知道琳达隐瞒不说的理由,另一方面万里也不晓得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琳达一脸惊讶,万里只是继续凝视着她。

将长发漂亮扎起的华丽美女正看着万里的后脑勺。她的名字是加贺香子。

另一头是脸上带着复杂表情,隐藏身影避免被发现,皮肤有些日晒痕迹的男子看着香子的侧脸。他的名字是柳泽光央。

在光央身后,一个女孩注意到他视线前方的对象,因而犹豫要不要出声喊他。她的名字是冈千波。

发现熟面孔全都聚在一起,明明没有选修运动科学课仍然跑进教室的家伙,名叫佐藤隆哉。

走过他的背后,有如黑影一般的女孩子,不用说就是NANA。

我的名字是多田万里。

是已经死掉的十八岁男生。

没人注意到我,也没人知道我,我只是看着万里,看着所有人。

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慢慢伸出双腿。今天的阳光很强,教室里很暖和。无趣望着万里的后脑勺,我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坠入浓浓的睡意里。

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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