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万里正在计算时间。
这里是大学一楼,大厅一角。
隐身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之间,躲在柱子阴影下观察情势,准备抓准时机冲出去。
从旁人看来,他除了是个诡异的家伙之外什么都不是。更别说身旁还紧跟着一个摆出相同姿势的幽灵(就是我!),要是现在有个具有阴阳眼能力的人走过,一定会认为我们在演什么搞笑短剧吧。
万里背部紧贴着柱子,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又马上缩回去。勉强抑制住急促的心跳,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像是「不可能的任务」吧——如果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话,或许这场面会帅得像一幅画也说不定,但很可惜,他是个日本人。
几公尺外的餐桌边,坐着几个祭研的学长姊。琳达也在其中。那边向来是社团成员聚集的地盘,大家就像平常那样聚在一起闲聊着。
最初琳达并不在,所以万里本来想过去加入。然而就在那时候,传来琳达从另一个方向道「早安!」的声音,他才急急忙忙躲起来,变成现在这副德性。
现在的状态进退维谷,一方面已经无法靠近餐桌,但是若想离开却又必须经过那张餐桌。
丝毫未觉万里的存在。琳达只用半个屁股坐在长椅的最外侧,和其他人谈天说地聊得不亦乐乎。
自从那天早上一看见琳达便拔腿逃跑以来,万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绝不接近二年级生可能出没的地方,一看到类似琳达的人影就立刻逃亡。即使如此,琳达依然一天寄一封简讯给他。内容不外乎是「今天有来学校吗?」等等。不过万里依然没有回覆,并且回避着琳达。
和祭研的学长姊们,也从一起喝酒那天晚上之后就没碰过面了。最近刚好没有安排练习的行程,所以现在不去社团露脸还算说得过去,不过当然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唉唉……该怎么办才好……」
真的是呢。我望着独自沮丧的万里,试着这么训了他。你真的是怎么办才好喔,多田万里。
以那副没刖的样子到处逃避,你到底想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振作点啊,好好过日子好吗?
抬头挺胸的活下去好吗?
——当然,他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
「……」
万里叹了长长一口气,躲在柱子后面低垂着头。眼神就像是在敌方阵营里落单的少年兵,茫然地望着下午大厅里熙来攘往的学生们。
我也和他一样叹气。已经厌倦陪万里在这玩捉迷藏了,我伸长脖子朝餐桌方向望去。与其说是看餐桌,不如说是看琳达。
她依然维持着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双手插在裤袋里,和我不认识的家伙高声谈笑。从插着手的裤袋口,露出手机吊饰。看来伸进裤袋里的手是紧抓着手机,随时等待着万里回覆简讯吧。琳达的个性就是这样。
而这一点,万里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琳达的长发有多么美丽;也不知道琳达能跑得多快;更不知道她歌唱得有多好听。琳达为了要穿几个耳洞而烦恼的事他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曾自豪于腹肌就快要练成六块的事。琳达的温柔体贴,可爱之处,还有她其实相当任性的地方——关于琳达的这些事,万里完全都不知道。
所以,琳达究竟多么担心万里,为了不给万里多余的负担,她又是多么压抑自己的情感去思考简讯该怎么写才好,这些万里一定都不知道吧。
我受不了。
身为熟悉琳达的人,万里的态度让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如果能离开这里,从万里身旁离开,转而陪伴在琳达身边该有多好。不知有多少次受到这个念头的驱使,几乎冲动的这么做了。真希望能用我这双手拥抱琳达的肩膀。真希望能抚摸她的头说声「没问题!」像动物兄妹一样把鼻子伸进她的头发里……不,只要能坐在她身边就好。我好想待在她身边。
万里依然动弹不得。躲在柱子后面垂着头,苦着一张脸,表情泫然欲泣。而我结果还是只能继续待在这样的万里身边。
我之所以无法离开——无法从万里身边离开,单纯只是因为「恐惧」。总觉得只要我脱离了万里,一切就将真的「结束」。我害怕忘记自己曾是多田万里的事。自己是谁,以谁的身分诞生在这世界上,我真的很害怕忘记这一切,因而失去自我。更害怕我会就此消失。
我认为我的实体是一个「视角」,在这里凝望守护那个万里的「视角」。所以要是我放弃继续守护他,视角的主观思想就会从世上消失了。换句话说,那就等于我会消失……或许。
当然,我已经死了。这点我很清楚。早就结束了。我知道。明明脑袋里能够理解,明明早就放弃了,但看到自己的肉体朝与自己不同的方向走去,还是很恐怖。在那里的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本能而根源性的恐惧。
我无法战胜这样的恐惧,胆小且已经是个死人的我,只能选择一直待在万里身边……这样的我,说不定根本没有权利要万里「振作点好好过日子」吧?
就在这时,加贺香子出现在祭研那张餐桌边了。万里发现了她,全身都僵硬起来。
「小香~」琳达挥着手,招呼香子坐在自己身边。
「咦?怎么,多田同学没来吗?他刚才跟我说要来跟学长姊们请安的啊?」
「没有啊,他没来喔。」
「这样啊……好奇怪喔。我打个电话给他看看。」
加贺香子拿出手机,用优雅的手势将头发拨到耳后才将手机贴近耳边。
「ma ma ma ma——」从万里的屁股裤袋传出忘了关振动的手机来电音乐,以不算小的音量轻快地响起。
加贺香子惊讶地抬起头,望向万里躲藏的柱子方向。
万里慌慌张张地想将手机来电音按掉,却因为太紧张了把手机掉在地上。就这样没按掉的音乐继续响。那是几天前香子说「用女神卡卡的歌比较好」而亲自在万里手机里设定的「香子来电专用铃」
哔、哔、哔。
大拇指按着按键,来电音总算是停了下来。
屏气凝神,万里小心翼翼地将硬梆梆的身体再次贴在柱子阴影里。
「……」
加贺香子白皙容颜上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虚空,就这样阖起了手机,收进包包里。
「没接吗?」
琳达问。「是啊。」香子露出美丽的笑脸回答。
「不知怎么的,转语音信箱了。」
我都看在眼里。
他们每个人的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我都看在眼里了。
***
门打开的瞬间。
「真的没怎么整理。」
为了不被看透他有点紧张,万里尽最大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率先进入房间,香子跟着也进来了。
「打扰了。门要不要锁?」
「啊、就那样就好……啊、抱歉,还是锁上吧。」
香子说好,喀嚓一声,简易门锁锁上了。整间房间瞬间成为令人兴奋的密室。万里光是这样就手足失措,右手和右脚同时伸出去。
「那天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来多田同学家呢。」
香子微笑着脱下高跟凉鞋,「呃……」不知所措的站在狭窄的玄关东张西望。
「怎、怎么了吗?」
「没有拖鞋吗?我……你看,因为穿凉鞋所以也没穿丝袜,打赤脚耶。」
惨了。对喔,拖鞋。
「啪!」万里用力一拍额头,悔恨地晈紧牙根。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结果还是出现盲点。
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刚来东京,母亲上来小住时就该留下她的拖鞋。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又不穿,也没地方放,麻烦死了,就要她带间去了。「朋友来玩时说不定会穿啊?」母亲美惠子明明就这么说过。「才不会有那种要穿拖鞋的高级朋友来呢。会来我房间的人,都是些打赤脚也无所谓,就算踩在黏腻的地板上也能走路的家伙啦。」当时万里斩钉截铁的这么说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懊悔的说:
「抱歉……现在这个空间里没有拖鞋这种物质存在……」
不知是否错觉,吐出口的句型似乎不够白话。
「哎呀,那怎么办?难道真要叫我光着脚丫吗?有点难为情啊。」
「我、我一点都不在意的……对了,不然用这个代替吧。」
万里朝房里飞奔,从无印良品买的半透明收纳箱里选出一双几乎全新的袜子。
「不介意的话,请穿这个……」
双手捧着袜子交给香子,没想到香子连这种东西都欣然接受,微微一笑,表情像是绽放的花朵。
「谢谢。多田同学借我袜子,这是第二次了呢。」
「是、是这样吗?」
「是啊!你忘了喔?」
与其说遗忘了过去,不如说光是眼前就够让他手忙脚乱。
来来来,总之先进来吧、进来吧。万里招呼香子进入室内。拜托,千万不要发出臭味啊,我的房间和我的脚。千万不要突然痛起来啊,我的肚子。万里拚命地如此向天祈求,脸上挂着微笑,以最大限度的努力保持自然,全力活在当下。
因为,香子是突然开口要求的。她说:「今天,可以去多田同学家玩吗?」还说:「你难道不想悠闲度过只有两人的时光吗?」
第一节结束时突然被她这么一说后,其实万里没接着上课,而是火远跑回家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柳泽和二次元君都没说。跷课飞奔回家,拚命将充满臭男生霉味的房间大扫除了一番。
囤积未丢的垃圾袋全部提到一楼的垃圾场(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设施,就是二十四小时都能丢垃圾的垃圾场!);洗了衣服;脏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进洗衣槽里盖上盖子封印;晾着没收的衣服和裤子全部塞进衣橱和床底下的收纳箱。不想被香子看见,却又舍不得丢的种种宝物,则封印在老家寄日用品来的纸箱中。仅只是「有点性感」程度,被看到应该也不用担心会被讨厌的东西,却刻意配置在容易看见的地方。如此一来还可以营造出「我光明磊落没有隐瞒任何东西喔?男人大家都是这样的啦,我的一切都能摊开让你看」的气氛。
接着是失控地狂喷衣物芳香剂。狂乱地使用厕所清洁湿巾。雷鸣闪电般的挥舞除尘纸拖把。
最后——嗯。关于床。
当然,完全没有那种企图喔,只是有备无患嘛。
把床整理好。
把枕头上发臭的毛巾剥下来丢掉。床单,没问题。奇迹似的没问题。自从搬到这间房间以来,其实连一次都不曾洗过床单的万里,却在前天不知哪根筋不对劲地洗了它……不,这是骗人的。说实话,是因为心怀这种期待而洗的。毛巾被也是因为打着这种主意而顺便洗干净了。
想着香子说不定哪天会来这里,说不定会临时有什么用到床的需要,而香子说不定也愿意。为了避免到时候发生「哇,这张床还真脏!我果然还是无法躺在这里!」,才决定事先洗干净的。
接着再用整条毛巾被连床铺带枕头的都包起来,你看看!这不是床喔,这是沙发唷?所以你坐嘛坐嘛,我们可以并肩坐在这里,对吧?好吗?
……内心怀抱着事情能朝这方向演变的期待,万里也把该买的东西给买了。
在便利商店买的,牌子选了无印良品。装在银色包装袋里的东西,是这辈子第一次买。因为是个笨蛋,所以还烦恼了十五分钟该把这东西摆在哪才好,因为是个笨蛋,所以还实际试并去摆在各种地方看看。而且因为是个笨蛋,所以结果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只好把一盒四个中的三个藏在衣柜里的内裤下面,另一个勉强塞进钱包里。相信这种不经意的风格一定能带给对方好印象……咦……不,等等……?
这样不对……?
万一真的到紧要关头,还得露出个穷酸的光屁股走来走去开衣柜、拿钱包的,岂不是太蠢了吗?咦……该用什么表情?该说「你等我一下~~」吗?……不行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得要更……对了,把钱包放在离床更近,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吧……
「嗳,多!田同学。」
「什么事?」
没发现自己回头时的表情暴力得可怕。
站在厨房的香子吓得停下手边的动作。那站姿之所以看来有点像米奇,或许是因为脚上穿了白袜的缘故吧。
「哇哇,抱歉抱歉……怎么了?怎、有什么事吗?」
「我、我只是想问能不能泡杯咖啡而已……」
「喔!嗯嗯!是说应该由我来泡给你喝才对,加贺同学你请自己找地方坐吧!别客气,当自己家!」
流理台旁早就准备好老家寄来的即溶咖啡,和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干净杯子。刚才回来时,连这种细节都顾及了。
一阵旋风似的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后,万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回到学校。有人间起便装傻道:「哦?我吗?我一直都在啊,课都有出席啊?没看到我?去上厕所了吧!」
之所以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又偷偷摸摸的行动,都是出自于那颗微妙的男人心啊。
总之,他就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拚命把房间打扫干净」的事实。不管是被香子还是被谁都不想。因为不想被误会,误会自己是因为心中充满不纯洁的期待或是兴致勃勃什么的,拜托,大家千万别这么想。当然,并不是说完全没有那种念头。他内心也希望最好能发生那种事,所以做好就算发生也不至于困扰的准备。只是他不想被认为脑子里就「只有」那种事。
至于打扫房间,充其量只是想给香子一个好印象,不想被当成脏鬼而已。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希望香子能在这里度过一段舒适愉快的时光。
而这种单纯的心愿,要是被解读成「一心只想做那件事!拚了命!兴致勃勃的多田万里!」就太令人不愉快了。
……真的,我是说真的。
接着,继续装傻地上完第四堂课,和香子会合后,一起搭着摇晃的电车再次回到这间房间来。
从北西两面采光的窗户,已经有橘红色的夕阳光芒照射在木头地板上。万里将矿泉水倒进T-fal的电热水壶里,按下开关。平常自己喝的话,烧的可是自来水。
「那我就不客气,尽管放轻松罗。」
「一定要的啊。」
香子穿着袜子的脚朝伪装成沙发的床莲步轻移——才这么以为呢,她却突然改变方向,朝厨房走去。
看见这个,惊慌失措的万里马上跳起身,将嘴里差点发出的哀号声吞回去。
「……唔……」
冷静。冷静点啊,我自己。颤抖的双手扶住厨房流理台,身体才得以支撑。
就在刚才,万里发现自己犯下非常严重的失误。
厨房一角的折椅上,装着「危险物品」的纸箱就那么大刺刺的搁在那!忘了收。
本来是打算藏在食器柜上方的……想起来了,正当想将纸箱放进去时,就收到了简讯,注意力便被那边吸引,完全忘了纸箱这回事。
香子对万里散发出的浓厚可疑气息丝毫未觉,双手抓住纸箱,就这样「唷咿咻」地将纸箱抬起来放在脚边,轻轻坐到了椅子上……还好,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没被发现。
「啊,对不起我擅自搬动你的东西。纸箱放这里可以吧?」
「……嗯、嗯……」
「里面装的是什么?刚才抬起来时好重呢!」
「……蔬菜……之类的……」
「静冈产的吗?难道是你们家自己种的?」
「……嗯……嗯……」
「咦?你说什么?」
住手……够了……别再碰了……不只是物理上的别碰纸箱,也别再碰这话题了……万里心中如此希望,但香子却是浑然不觉,依然笑咪咪的。现场散发出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导致她说出「可以看吗?哎呀!」的气氛。
总而言之,得先将她从危险范围圈中带出去。
得赶紧冲好咖啡,拿去放在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接着拍拍床上的靠垫说「坐在这吧」……本来按照原订计划,在这里是该以关心的口吻说「脚痛不痛?要不要坐在『沙发』上?」然后诱导她往床上坐才对的,事到如今这步骤也只好顺延了。现在性急也没有用。
万里正色将焦茶色的粉末舀进杯底,静待电热水壶里的水沸腾。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耶。」
坐在折椅上打量狭窄的房内,香子很佩服似的说道。
「而且好像还有个香香的味道……」
喷洒在房间各处的除臭芳香剂也大大发挥着功效。
万里也暂且放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这间狭窄的房间,虽然不能说是配得上完美香子的空间,但至少没让她感到不愉快。
没错,香子是完美的。她身上那套使身材曲线毕露的柔软质地连身洋装,有着大红色的几何图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剪裁。胸口看起来就像和服似的由两片衣襟叠合着,露出胸口深深的V字。今天早上初碰面时,看得出神的万里为了掩饰自己露骨的视线,一说「好……好适合你的衣服」!香子便笑着回答「是FURSTENBERG的喔」。单手叉在腰上的她,站姿就像个模特儿。虽然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总而言之,万里觉得自己太喜欢了。太喜欢了,FURSTENBERG,那一定是非常棒的东西。 (注:Diane von Furstenberg,缩写为DVF。为纽约一线流行服装品牌)
大波浪的褐色头发上戴着白色的发圈,手腕上挂着大大的手镯……不,是手环。手环也是白色的。全身散发夏日香气的香子看起来闪闪发光。
现在也还是一样,美丽的她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咖……咖啡,泡好了!」
万里不自觉地发出高亢的声音。
香子坐在椅子上不动,只说了声「哇,谢谢」便伸出手来。不,不是这样的,万里想着,手中的咖啡杯没有递给香子。
「啊,我们坐那边吧?」
用下巴指指矮桌的方向。
「我想坐这里,这张椅子坐起来很舒服,我很喜欢!」
「咦?是喔……」
万里脸上不动声色,既然香子都这么说了,也只好将手中的咖啡杯递给她。这下岂不是让人想丢了这把椅子吗!手中颤巍巍地捧着自己的杯子,万里姑且按照原订的走向矮桌。事情很难如预期那么顺利啊。
察觉自己的叹气似乎微妙的大声,赶紧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播出的是傍晚的新闻节目,香子摇晃着腾空的双腿说:
「早知道我就应该买点零嘴来喔?」
这么说着的她看起来已经很习惯这间屋子的空气。
「零……零嘴?」
「期间限定的,就那个啊,叫什么来着?才刚推出的。」
「你是说洋芋片吧?」
「对对对,那个是……什么口味啊?」
「辣油口味吧?」
「对对对!讨厌啦,多田同学太厉害了,我在想什么你全部都知道呢!」
那是因为!刚才他为了买某样东西才刚去过便利商店!而且也刚好看到这种新商品堆成一座小山的样子!
「……哈哈哈!为什么喔……自己喜欢的女生心里想什么好像就是会知道呢……呵呵……」
「你讨厌啦!那我也要我也要,多田同学的事,我也得统统知道才行呢!嗯,对了!我想到了!这箱子里装的蔬菜是菠菜对吧?如何?我说对了吧?」
——头晕目眩。
拜托。千万不要打开确认。现在那里面真的放着很不妙的东西。拜托。神啊。加贺香子大人啊。
万里张口结舌差点就要失去意识了,赶紧先一口灌下还很烫的咖啡。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遏止香子谜样的好奇心,才能将她从那箱危险物品旁撤离呢?
是不是该试试常见的方法——例如大喊「看哪边!」或是故意打翻咖啡,让香子跑过来关心「没事吧?」,并且拿抹布为自己擦拭胸口……之类的。该怎么做才好呢?该怎么做才能扭转目前局势呢?
试着喷出一口咖啡吧?装作烫到的样子尽量夸大,就像才稍微擦撞就往后飞出去的足球选手那样,好制造出任意罚球的机会?
「嗳,多田同学。先别管菠菜了,可以听我说吗?我今天有些话想跟你说。」
总之,或许有一试的价值。万里将咖啡含在口中,然后……预备。
「你跟琳达学姊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噗!」
不由得喷咖啡了。
咖啡呛进了气管令万里激烈地咳了起来,发不出声音说话。难得香子这次完全按照预定问道「你没事吧?」手持抹布冲了过来却这样。
「咳咳咳咳……呕!」
没想到竟然咳得差点呕吐,只好膝盖一屈,主动背对那深V的胸口。
「多田同学,我帮你搓搓背吧?要不要喝水?」
「……没……没关系……」
一阵咳意传来,令万里咽下即将呕吐的预感,将自己与香子之间的距离再拉远一大步。
竟然会有这么不巧的事。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她偏要在现在提出这件事。
并不是忘了,当然。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件事,知道不能老是丢着琳达不管。老是不回覆她的简讯,无视这位也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学姊,万里很讨厌自己这样。
只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因为发生了各种让他一时间得意忘形的事。是啊。结果只有自己在这和女朋友亲密谈笑,什么大扫除,什么危险纸箱,只有自己过得这么开心怎么行。只有自己获得幸福怎么行。
「……呼、哈……」
咳咳咳……咳得更用力了,万里硬是按住自己的嘴。
好,结束。结束。他这么想。
遮住眼睛不去看对自己不利的事物,装作没这回事的样子逍遥自在的生活,结束了。
被「砰」的一声丢到眼前的事实再也无法逃避。就算跳起来飞奔出去,也只不过是躲过眼前这一次而已。
你跟琳达学姊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是啊,和琳述学姊之间曾经有段过去。
发生那场意外前,自己和琳达是那么快乐的在一起。之后失去记忆,在什么都不知情的状态下和她重逢。琳达装作「两人之间不曾有过什么」,和自己筑起了全新的人际关系,没想到却露出破绽。
被万里破坏了。说什么「那过去的我岂不是太可怜了吗?」而责备她。
也不管琳达尝试说明,就那么充耳不闻的逃了开。
直到现在,都还一直躲着她。无论琳达因什么理由决定那么做,现在自己都能理解那是道理上说得通的,也能谅解,但是,然后呢。
接下来该拿什么脸去面对琳达才好?
希望你消失——万一琳达这么说,要去面对这个实在太痛苦了。
对琳达而言,现在这个自己活在这世上一定令她觉得痛苦吧。一定是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吧。她一定希望真正的万里回来,希望现在这个自己消失吧?
自己不是应该存在这里的人,这一点万里本身比谁都清楚。
可是,实际上却像这样活在这里了。他一直在思考,要是否定这个事实,他究竟又该怎么做才好?甩不去的悲哀就从这里不断汨汩流出,不断扩散。
「……多田同学,你真的没事吗?怎么不说话了……」
然而,有一双手,指尖轻轻抚上万里的背。
温柔而温暖,对万里付出关怀的嫩白纤手。
抬起头,香子正眨着那双不安的双眼坐在万里身边。
如果没有发生她——加贺香子如此喜欢着自己的这个奇迹,或许早就活不下去了。
「嗯、嗯。没事,是说……」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琳达学姊呢?」
「那是……因为……」
抬头正面直视香子,她眨着那双大眼睛想含混带过似的嘟着嘴说:
「……出自女人的直觉?」
呵呵。还笑着耸耸肩。
和琳达之间的过去,以及现在正发生的事,是不是该全部告诉香子呢?才这么一想,万里马上决定不这么做。
他不想把那种「阻碍」放在自己和香子中间。不想让彼此间才刚牵系起来的缘分承受一丝一毫的负担。只要是对情侣而言任何可能造成负面效果的事,都不能留下来。自己这个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颗地雷了。一个丧失记忆的男人,一个毫不可靠的家伙。
完美的香子应该要拥有完美的幸福。香子必须是一个不受到任何污染,被完美爱情包围的女人才对。
「……你就为了想说这个,特地来我家吗?」
「嗯,是啊……」
面对绝对不想失去的女人,万里全力以赴: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和琳达学姊什么都没有啊?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那是身为『学弟』对她的仰慕啊。」
万里甚至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彷佛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一般悠哉地微笑。
看着有点尴尬端正跪坐的香子,万里再加了一句「香子不是也很仰慕她吗?」并更用力的笑了笑。嗯,香子才终于点头接受。
「那这件事就这么解决罗?你刚说什么来着?零嘴?我们去买吧?我肚子饿起来了呢!不过现在吃饭又还太早,还是随便找间店吃点简单的点心?我想想喔,这附近有蛋糕店,也有可以内用的面包店,还有卖越南河粉之类的东南亚餐厅,虽然没有星巴克咖啡不过有罗多伦咖啡喔,刚才泡的咖啡也凉掉了嘛。」
像是鼓舞自己的士气般,万里发出「嘿咻!」的声音站起来。想要赶紧逃开这间屋子里的空气,很快的将手机塞进口袋,和家里的钥匙一起。
「……好吧。那,我们去蛋糕店看有什么好吃的好了。」
香子也站起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
不必去银行领钱,钱包里的钱应该还够去一趟蛋糕店才对。记得没错的话应该还有三千圆左右……反正现在也没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了……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万里一边用手抄起钱包,就在那瞬间。
有什么束西掉落在地板上。
在万里察觉并弯身捡起来之前,香子更快的这么做了。
咦?她疑惑着伸出手。
「刚才好像掉了什么出来,呀~~~!」
香子发出惊人的叫声,将那东西像沙包般轻抛了两、三下,东西又掉了下去。
「咦、什么?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边想着,万里捡起那东西。一看到银色的,内容物不言可喻的小包装……这才终于想起自己刚才在便利商店买了无印良品的这东西的事。
「呀啊~~~~~~!」
换万里叫了起来。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露骨表现出好色心的东西呢。万里脑中一片空白,脸却是涨得通红,以媲美光速的速度将那东西迅速踢到床底下。
「……你看见了?」
回头问用双手蒙住眼睛的香子,她无言点头。
「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看是了看见了,嘴上也这么答了。
「……那……你有什么感想?」
连自己都想反驳这是什么烂问题。还能有什么感想,除了反感之外还会有什么感想啊。
然而香子却……
「呵呵……呵呵呵呵呵!」
包裹在洋装中的身躯像猫一般扭动着,唐突地笑了起来。她的脸和万里一样红通通的,笑了一会更抬高下巴,单手叉在腰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
……彷佛是个征服了世界的坏女王。
正当万里想跟她一起「啊哈哈哈!哈哈……」笑着蒙混过去时,香子用手随性地撩起一头长发说道:
「那是当然的嘛!是啊……对啦!是啊……没错,对吧?」
维持着高声大笑时的姿势,香子的动作开始不自然地尴尬起来。现在的她一半是坏女王,一半是,C-3PO。
「既然都开始交往了,那……当然嘛,会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我懂!可是啊,那个啊,只是啊……」
香子手上抓着包包身体往后退。一点一点缓缓地,上半身不动,只靠双脚微妙地移动。
「……那种事情对我来说,必须是自然的。如果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是很美好的……我不是很懂那种事啦,可要是真的要做那种事了,我真的不是很懂喔!但那一定很美好!可是!只是!总之!一定要自然而然发生!」
在彷佛脑血管都要断掉似的一口气语无伦次说着的香子面前,万里除了点头之外,也只能一句一个「是!」的应答着。
「……在巴黎!」
闻言,万里差点摔倒。
要是世界上真有哪对情侣能自然而然的去巴黎做那件事,那倒真的太厉害。至少,万里就没办法自然而然的去巴黎。毕竟首先得自然而然的去一趟都厅,还得自然而然的取得一本护照,才能自然而然的开始这件事吧。
明明刚才还在步步后退的香子,这下却又垂下两道八字眉,咻咻咻地滑着步子靠上前来。
「……这是我的梦想。第一次和男生演变成那种事态的时候,地点绝对要在巴黎。巴黎,恋人们的城市。在能望见艾菲尔铁塔的小旅馆里……和打从心底爱着的人……度过命运的一个夜晚。」
「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对!自然而然发生的。」
湿润的眼眸带着祈求的眼光凝视万里,香子突然攀了上来。白嫩的手臂缠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点在自己唇上。
「喔喔……!等、等等,加贺……同学……」
嘘——是什么意思?叫我别说话吗?在香子柔软有弹性的胸部完美挤压在自己身上的状况下?
交替凝视着万里的右眼和左眼,香子美丽的双眼闪着湿润的光。
「……我不想做出随随便便的事,弄脏多田同学的命运。我们必须是一对完美的恋人。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接着,她「啾」地一声吸了上来。不是吸在万里的唇上,而是瞄准喉咙与下巴的交界处,感觉到柔软双唇的触感。
「啊啊啊……」
一个战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脖子到脑浆,一种近乎麻痹的感觉贯穿全身。
「啾!」发出更大的声音,香子温软的嘴唇离开了万里的肌肤。
那张脸就在眼前不到一公分的超近距离。
「……要去蛋糕店了吗?」
香子的唇发出询问。那甜美佣懒又性感的声音叫人如何抗拒。
「……好……」
像个被操纵的傀儡,万里移动双脚走向玄关。机械性地套上鞋子,等香子脱下他的袜子换上凉鞋,走出玄关,朝钥匙孔里插入钥匙,转动。
「……我……可能会死……?」
真的。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如此低语。按下电梯按钮,香子一脸开心的模样回头望向万里。
「那就死在巴黎吧,我会迷死你的。」
Le Perla……香子卷着舌用性感低沉的声音吐出的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万里并不清楚,但那大概也是会好喜欢的东西吧。一定是很棒的东西吧。
「要怎样,才能去到巴黎呢……」
「买机票就能去啦。」
「想买,我好想赶快去买……」
「艾菲尔铁塔在等着我们唷。」
「艾菲尔~我的艾菲尔……」
电梯门开了,钻进去,正要按下关门按钮时。
「等一下等一下!」
一个小个子人影从同楼层的不知哪间房冲进电梯,再差一点点,就会被电梯门夹住了。令万里和香子瞬间呆住的原因,是她嘴上还叼着根烟。仔细一看香烟还没点火,不过她手上抓着打火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拚命连按电梯的关门钮。
沉默了一下,不禁和香子四目交接。
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邻居,没想到似乎是个有点危险的人物。
光看外表,她穿着软趴趴的黑色运动长裤,黑色的单薄T恤。从海滩凉鞋里露出的脚趾甲也涂了黑色的指甲油。身材瘦小得像个小学男生。勉强还能辨识出她其实是个女生,是因为在刚睡醒的凌乱鲍伯黑发下,露出的是一张五官意外美丽的脸庞。像孩子似的没有化妆,苍白的脸甚至给人不健康的感觉。
三人尴尬共处的密室,缓慢地朝一楼下降。
「……你们两个干嘛啊?」
小个子女生突然开口,吓了万里一跳。大概是指为什么要盯着她看的意思吧?
「哈,果然是在交往,哼。」
被轻蔑地这么一笑,让人更加困惑了。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低下头。香子也不知所措的躲在万里肩膀后面的阴影里,抬头看着天花板角落。
「当我空气啊?」
到了一楼,那人臭着脸这么说着走出电梯。一走出公寓门口便很快地将手中的香烟点燃,并大口喷着烟圈离开了。
「……那人是怎么啦?」
「谁知道呢。有点可怕耶。」
万里和香子踏上和奇怪的邻居相反的方向,姑且朝商店街走去。
***
就这样,拖拖拉拉,拖拖拉拉的。
不但继续逃避着琳达,也逃避着靠近祭研聚会的那张桌子,就这样又过了一个礼拜。
这段期间,和香子去了上野动物园约会,在大学里也每天碰面。至今仍被双亲扣留信用卡的香子无法再喝上瘾的星巴克咖啡,虽然有点不方便,但学生情侣的约会只要手牵着手散步就够开心了,万里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和香子两人独处的时间增加之后,和男性友人在一起的时间相对的减少了。就在感到自己对柳泽和二次元君不够义气,而有些惭愧的情形下,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
很快的,东京迎向了六月的来临。
即将进入梅雨季节。
就像香子说的「这是蔷薇的季节喔」,万里住的公寓附近,住宅区里到处都开满了颜色鲜艳的蔷薇花,甜美的香气四处熏人。
有时气温一口气攀升到超过三十度,隔天又突然下降到接近十五度。彷佛是想让东京都居民早点适应夏天灼热地狱温差起伏的大考验。万里心想,这是迎向下一个季节来临的助跑动作吧。
一会放晴,一会下雨,一下热,一下凉。该穿什么衣服出门都难以决定,更无法穿上琳达送的New Balance球鞋。
万里曾好几次偷偷窥视琳达的身影。在万里看来,琳达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过着她普通大学二年级生的每一天。只是,她不再传简讯来了。万里持续着和祭研的学长姊一直没有碰面的生活,但之前早已决定好的练习日却一天天逼近了。
虽然露面参加练习很尴尬,可是社团里就只有两个一年级,若其中之一请假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万里如果缺席,香子也会觉得奇怪吧。
这样下去不行。对琳达而言也太过分了——万里知道,自己对她所做的实在太过分了。
然而,愈是一天一天的逃避,那经过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断加重着罪恶感与尴尬,让万里的脚步愈来愈沉重。
该如何是好,这个疑问也随着时间的经过,转变成「早知道就该如何如何」的痛苦与后晦。
如果能回到某一时间点重新来过,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优柔寡断再次造成这种事态。可是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时间只会往前走,不会后退。
和香子共度的快乐甜美的蔷薇色时光彷佛毒品,让万里贪婪地只想享受更多。为了获得这美好的时光,付出的交换代价就是背负愈来愈沉重的心理压力,而且一定再过不久就将演变为无法挽回的局面,成为万里背负不起的重担。
再这样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不久之后时间:
「多田同学?」
——铁定就会停止了吧。
「你的手机是不是在响?」
「……咦?真的耶。可是这号码我不认识。」
第二节课刚结束,在和香子约定会合的大讲堂后门附近。
从裤袋中取出手机,万里歪头看着来电号码,那是个毫无印象的手机号码。
「那最好不要接吧,很可疑耶。」
穿着橙色的鲜艳洋装,脸上描出一对美丽眉形的香子摇着头说。
今天的她将长发梳起编成发辫盘在头上,白皙的额头全部露出来,虽然没有戴发圈,耳朵上挂着的大颗钻石耳环依然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别管了,我们走吧!今天午餐吃什么好?一样去学生餐厅吧?我该选今日特餐A还是B好呢。」
「喔喔喔等一下,语音信箱里有留言。」
跟在撒娇嚷着「我们走嘛~不然我们最喜欢的角落位置要被占走了啦:」并拉住万里手臂的香子背后,万里一边听着语音信箱里刚才打来的对象的留言。
听完之后不禁大喊「什么?」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位女性打来的电话,她自称是万里所住公寓的管理员,留言内容是「多田先生所住的房间隔壁阳台发生漏水意外,想请您确认室内是否有泡水状况」云云。
「呜哇,糟了,真的假的……太惨了……」
「怎么了吗?」
「我隔壁的房间漏水,可能连我房间都泡水了!呜哇,对不起!我得先快点回家一趟!」
「咦?不会吧?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不用了,加贺同学等一下第三节还有课吧?你去上课!我会再传简讯给你!」
电视、电脑、周边配置的电线……想着家里那些不能弄湿的物品,万里朝香子挥挥手,立刻冲了出去。越过大厅,穿过入口处的玻璃门,奔跑在温暖的正午天空下。
要是房间真的受损,势必要和租屋契约人,也就是万里的父母联络。说不定早就已经联络了。但万里也没有勇气打电话问父母「听说了吗?」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情增加父母的担心。尽管发生这种事,实在一点也不是自己的错。
跑到车站,冲上电车,直到抵达离家最近的一站为止,心情都一直七上八下。一踏上月台就又开始奔跑,穿过验票口,奔入住宅区,冲进面向街道的公寓大门。
搭乘电梯上四楼时,公寓的样子看来一如往常,抓着家门钥匙踏上四楼走廊时……
「……咦?奇怪?」
「来了来了。他真的来了!」
挡在狭窄走廊上的,是一个全身黑的人物。
注册商标的中分漆黑短发,脸上的大浓妆。镶有庞克风格铆钉的颈环。印着骷髅头图案破烂坦克背心加上超紧身黑色牛仔裤,配上一双橡胶厚底靴。瘦巴巴的身躯上有气无力的背着一把吉他,吉他盒上贴着图样叛逆的贴纸。嘴上叼着一根外国牌子的香烟,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某少女漫画中的主角人物。
「你是NANA学姊……吧?」
——据说,她穿成这样,并不是在玩角色扮演。
「你这家伙,上次竟敢把我当空气?我们明明曾经是站在相同舞台上的伙伴。」
「咦?上次是指什么时候……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NANA学姊微睁着目光犀利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万里。没错,眼前这位就是今年春天结识的,同一所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带领两个电锯男和一个视奸鼓手共同组成的奇妙乐团,表演具有破坏性与噪音风格的诗歌朗诵,那把吉他甚至曾用来将万里与香子殴打下台,是一位非常危险的学姊。
如此醒目的她,最近在校园里反而很少遇见,万里才正想着她最近不知过得如何呢。
「你说什么?」NANA学姊皱起一对细眉,一脸质疑的表情。没点燃的香烟夹在戴了骷髅头戒指的指间把玩,嘴角不满地下垂。
「你没发现那是我吗?上次一起搭电梯了啊!」
「电梯……咦?啊?」
也就是说,前几天香子来时,在共乘的电梯里留下一句「当我空气啊」离开的那个怪人,就是眼前的NANA学姊。可是话说回来这不对啊——
「可是身高完全不一样耶?」
NANA学姊无言地指指脚上那双有着超过十公分厚底的靴子。
「还有脸的长相也完全不同啊?」
「化妆。」
犀利的一句话,配上冷冽的视线。
「是说,所以你完全没发现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里的事罗?也是啦,要是你早发现,就根本不会被那种电话给骗回来了嘛。刚才打电话说什么漏水的人是我,住你隔壁的人也是我。」
「咦、咦、咦……?隔壁?NANA学姊,你住在我隔壁房间?」
「我看你这人要是过上诈欺一定轻易就被骗了,要小心点。」
「刚搬来时我过去打招呼,你又不愿意出来应门!」
「会出来应门才有鬼。」
「我和我妈带了夜晚的点心鳗鱼派(注:静冈名产。著名的广告宣传词句即为「夜晚的点心」),按了好几次门铃耶!」
「吵死了。」
「东京人果然都很冷漠!」
「我老家可在埼玉。」
埼玉的蕨市。NANA小声补上这句,一边领着万里开始穿过走廊向前走。万里这时深切体会到身为学弟的悲哀,因为他只能毫无怨言地乖乖跟着走,嘴上再次提出疑问:
「是说,学姊为什么要这么做……?」
学姊打开万里隔壁房间,也就是她自己的房间门后,突然对着房里说:
「看,我不是说了吗,他真的住我隔壁。」
她跟谁说话?此时万里也看见表情尴尬探头出来的那个人了。
「……」
差点停止呼吸。
是琳达,万里千方百计躲避的琳达本人。看见万里一副没辙抓乱头发的样子,琳达顿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好几秒钟,什么都不做的只是彼此凝视。
「不……不是这样的……」
首先挤出痛苦声音的人是琳达。
「这都是NANA学姊自作主张,几乎是用强迫的我才……我真的一直不知道多田万里你住在这……结果NANA学姊她却,NANA学姊她、都是NANA学姊……」
对着不断摇头拚命否认的琳达。
「你自己也是奈奈(注:音同NANA)学姊吧。总之先出来吧。」
NANA学姊一脚踏进房间,抓着琳达的手将她拉到走廊上。琳达挣扎着想退回房内,学姊更从里面粗鲁地将她往外推,不,应该说用穿着厚底靴的脚把她踹出来。
「我受够你拖拖拉拉龟龟毛毛的样子了啦!有什么话想跟这家伙说,就快点说一说!老是跑来对我这样、那样的说那么多,老娘哪来这么多闲工夫陪你啊。还得去打工,乐团也要练习,而且我也是得睡觉的好不好——」
房门砰的一声在琳达鼻尖前关上。听见门锁从里面锁上的声音,琳达慌张地扑上去。
「学姊!学姊开门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还在里面耶!」
即使敲着门如此抗议。
「管你那么多!」
NANA学姊从里面仍只丢出这句话。琳达继续砰砰敲着门:
「学姊是笨蛋!」
这么一说,便听见NANA学姊:
「你的鞋子和包包我会帮你烧掉的。」
「对不起!对不起!学姊不是笨蛋!学姊是天才!」但之后就算琳达再怎么喊,NANA学姊都不回应了。
琳达只穿着薄薄的运动袜踮起脚尖站着。看NANA学姊丝毫没有打开房门的意思,琳达扭曲着表情望向万里。
「……就是……」
「……」
「……这么……回事……」
「……」
万里脑袋一片空白,毫无思考能力,只能呆站着看琳达。
直到整整三分钟后,才好不容易吐出——那,要不要先来我家?这句话。
「那人啊,原本也是祭研的。」
「啥?」
一种超越尴尬的恐怖让万里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我入社没多久她就退社了,不过从那时起就和她成了朋友。」
「那……」
光是想像NANA学姊和那个破坏系就职活动战士荷西前会长或猿猴系好男孩科西学长一起,叼着香烟跳阿波舞或YOSAKOI的狂野模样,万里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那还真是令人意外啊。」
「还有,那个人的本名根本不叫『NANA』。那个名字该怎么说呢,算是官方认定的绰号吧。」
在万里的房间里,和琳达两人独处。
「不过听说连她爸妈都叫她『NANA』喔。」
琳达不知所措地站在小套房里的厨房走道上。
一和站在房间正中央的万里四目相对,她便露出困扰的苦笑。牛仔裤搭配坦克背心,上面只套上一件中性剪裁的衬衫,是一种很有琳达风格,既暧昧又随性却很有型的打扮。
早上出门后就没再回来的房间里,总觉得温吞的空气中弥漫着体味没有散去。
毛巾被揉成一团丢在床上,当成睡衣穿的T恤脱下后随便地掉在地板上。流理台还放着昨天用过的脏盘子和汤匙,早上喝茶的杯子也没有洗。坐过的椅子还是那个样子,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装着满满的垃圾滚落在地,朝北的窗户上窗帘邋遢地拉开一半。
难以忽视的湿气充斥在两人沉默待着的房里。万里又不知该开口说什么了。
既说不出「请坐」,也无法请她穿上为香子买的室内拖鞋,突如其来的事态令万里只是呆呆的站着。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思考涣散无法集中。不发一语的他其实正一个人陷入恐慌,变成一根沉默的柱子。
「……这就是你独立生活的房间啊。」
琳达如此轻声低语。
不顾毫无回应能力的万里,琳达只穿着袜子便迳自走向通往西侧阳台的窗边,俯瞰窗外的风景。虽然放眼望去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风景,只是万里住的这条街上,有些杂乱无章的景色罢了。
「你活在这里呢,万里。」
琳达的额头抵着窗玻璃,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这次说得更清楚了。
接着她转身背对窗户,望着万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抽噎的声音。
「……多田,万里。」
唤着他的名字,琳达用手掩住半边脸。一边呼气一边弓起背,低低俯下头,然后说了:
「真的,很抱歉。」
温柔的声音。像不断掉落的甜点碎屑一般温柔的回响。
像呜咽哭泣的人垂着肩膀,又像落泪的人似的藏起脸。即使如此琳达的声音却依然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
那声音轻柔地抚着万里的耳,抚着他的脖子,抚着他的背,有如温暖落在身上的雨点。
像是要将万里那凝冻的生命融化一般,包覆着复活气息中的暖意。
「现在变成这样的事,还有至今的事,全都很抱歉。都是我做得不够彻底,才会害你更加混乱。」
隔着几公尺距离,仍能感觉万里的身躯开始颤抖。为什么呢?明明就不冷,却无法停止颤抖。
请不要说什么抱歉,琳达学姊一点都没有错不是吗?都怪我一个人懦弱胆怯地不停逃避——真想这么说。
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身体不受万里的意识控制,现在,只是不停颤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袭来,彷佛体内正汨汨渗出水气。说不定要尿失禁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失禁感觉吓了一跳,不过其实溢出体外的并不是所谓的小便,而是眼泪。
自己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大量惊人的眼泪,就那样忽然夺眶而出。
情感追不上身体的反应。万里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哭。
只是身体就这么擅自哭泣了。简直就像那不是自己的眼泪。
怎么办。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万里……」
察觉万里的泪,琳达似乎大受打击似的睁大了眼。接着便飞快地靠近万里,扶着他的背,察看他的表情。
「……为什么?你怎么哭了?是因为悲伤?还是寂寞?你还好吧?」
拚命摇头,万里伸手用大拇指根部拭泪。身体一口气失去力量,窝囊地滑落在地。
琳达像个保护者,随着万里一起蹲下,凝望他的眼睛以强而有力的声音告诉他:
「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唯有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想告诉你。能再次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
抓着万里的肩膀,琳达笑着说:
「我曾想过,要用什么交换我都愿意,只要神能让万里活下去就好。我好担心喔,那天,其他人突然联络我,说在河里找到万里,受了重伤,失去意识什么的……还说有可能会死……那时我真的……一想到万里可能会死,我就……不只是我,大家都好担心……真的好担心,又觉得好害怕。认真想过如果这是梦就快点醒来吧。」
虽然脸上带着笑容,琳达却不断摇头。彷佛在对万里说,不能哭,哭了就糟了。
「而我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你活下来了,既然如此,要我失去什么都愿意,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能活下来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只有这件事。如果我在你身边会让你活得更辛苦,要我离开这里,离开你身边那都没关系。这点小事对我来说根本称不上痛苦,比起永远失去万里,那点小事还算待上是开心的呢。」
「……」
再次涌出新的眼泪,这次万里已经明白自己哭泣的理由。
那是自觉自己有多愚蠢的眼泪。我真是个笨蛋。这份自觉撕裂了渺小的身心。眼泪是从伤口流出的鲜血。
自己到底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啊,万里心想。
根本没想过要好好去理解琳达这个人,只用个人狭隘的眼光自作主张地判断她的想法,擅自认为她既然喜欢过去的万里就会希望现在的自己消失,甚至以为她千方百计想隐瞒的是这种想法。啊啊,真的很抱歉——先入为主的这么误解着,自顾自的恐惧着,连琳达想说的话都不愿意去听,只知道一味逃避,擅自背负罪恶感,而把琳达想成自己所背负的「重罚」,当作自己不幸命运中的「负荷」。
万万想不到琳达对于自己能够活下来却是这么欣慰。
如果没有她的虔心祈祷,自己甚至不可能活下来。
不知为何,万里很自然的这么想。之所以没有死,正是因为琳达拿了什么和上天做交换,自己才得以留下这条命。比起什么「偶然的幸运」,这个念头毋宁更具有说服力,也更有现实感,可以说这就是事实。只要好好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这个叫做琳达的人,就毫不怀疑这点。现在万里知道,她是个能办得到这件事的人。
然而,自己却那么想,真是太愚蠢了。
真的,到底有多蠢。
「……对不起……」
万里蹲下,对琳达说出这句话。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他起身,拉出衣橱里已不再使用的背包。背包里有一张照片。
那是在老家找到的,自己与琳达的合照。照片里是晴空下,高中时的两人脸颊相碰,咧嘴大笑的模样。
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可也无法直视,只徒然令心中沉重不已的「那时候」,现在正改变了意义,以另一种姿态存在。
正因为曾有过这个时代,曾有过如此明亮的过去,才有现在的存在。正因为曾经和琳达共同活在那个时代,现在自己才能像这样活着。
「……谢谢。」
现在,再次与琳达相遇,像这样活在这里。
将照片好好用双手拿着,贴近胸口,终于能将这句话告诉了琳达。
「这是……是吗。」
微笑看着这张照片,琳达也理解地一屁股坐在万里身边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将脸一度埋在里面,然后无数次地双手抱头,圈住头发和耳朵附近,最后才点了点头。
「因为这个,所以你才想起我啊……原来如此。原来你那里还有这些照片。」
「……我和琳达学姊,过去是什么关系?」
用同样的姿势一屁股坐下,万里发出一直问不出口的疑问。用大拇指腹拭去泪水,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这里面已没有丝毫痛苦。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懂得如何微笑,虽然脸上还挂着鼻水。
琳达露出怀念的视线,缓缓地望着远方说:
「我们哪,真的是、真的是很要好、很要好。高中三年都同班,也参加同一个社团,个性莫名合得来——换句话说,是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两个人混在一起,不过,并不曾交往。一定是因为感情太好了,已经无法演变成恋爱关系了吧。我们彼此都说,就算任何一方谈了恋爱,或各自结婚拥有家庭,但不管到几岁,甚至直到变成老爷爷老奶奶,彼此之间的感情也一定是那么好吧。这就是我们的关系喔。」
万里这才发现自己又误会了另一件事。
他一直深信过去的自己一定和琳达交往过。总觉得就算没有交往,自己和琳达之间也一定有恋爱感觉的存在。因为照片中自己的表情里,也带有那种热烈的情感与光辉。
说不定,只是琳达没有发现那样的感情吧。或许那个多田万里,就在这无法告白情感的状况下,从这世上消失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怜了——这么想着,万里再度望向照片中两人的笑脸。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坦然自在,又是那么幸福的笑着。指腹轻触着照片时,指头上沾到的泪水变成水滴落在照片里的笑容上。落在万里脸上,也落在琳达脸上。
琳达在一旁伸出手,用干燥的指腹很快地擦掉了那泪滴。
「万里是个怪人,很有趣,也有温柔的地方,是个好家伙。可是总觉得不大可靠呢。我总是跟在万里身后东奔西跑,嘴里不时说着:『你在干嘛啊?还好吧你?喂!万里!』……之类的话。一直一直,像那样照顾着万里。与其说把他当成一僩男人,不如说看成弟弟了吧。虽然同年纪,我却是扮演着大姊头的角色。」
「怎么觉得那跟现在没什么两样啊?」
「……你要这么说也是没错……」
四目相对,开始觉得有些滑稽,两人几乎是同时轻笑了起来。莫名觉得好笑。
真的是这样啊。结果,万里和琳达的关系根本没有改变。即使失去记忆,离开家乡,经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在做一样的事。扮演大姊头角色的琳达依然照顾着笨蛋万里,在他身后帮忙擦屁股。
打从一开始——现在的万里初次与琳达相遇的瞬间开始,可以说就是这样。是琳达从入学典礼上解救了被卷入纠纷的万里,当万里被奇怪的社团骗走时也是琳达救了他。之后琳达成为万里的社团学姊,一直关心、照顾着万里。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的设定是个这么丢脸的家伙啊……好像没有琳达学姊就活不下去似的?说起来我们也很有可能就读不同的大学啊?万一入学典礼时没有和琳达学姊重逢,我实在没有自信能活到现在。」
琳达虽然笑着对这么表示的万里说「你太夸大其词了」,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万里打从内心认为,要是琳达没有找到自己,也没有在身边守护的话,现在的多田万里是不可能存在的……举个具体的例子,要是没有琳达,自己和香子早就在那座山中被雪花之神吞噬掉了吧。
再次检视琳达的脸,琳达那笑着说「干嘛啊」的温柔表情。
简直就是个天使。对万里而言,琳达正是他的守护天使。
受到她温柔羽翼的守护,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正因为有她强而有力的守护,自己才能这么活着。
甚至就连这一点,都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发现的。
「没这回事啦。我不认为没有我你就会活不下去,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认识的多田万里可不是这么脆弱的男人唷,这一点我可以挂保证。」
转身正面对着万里的脸,琳达这么说。用坚定的眼神直视着他。
「不过呢,今后要继续活下去,这条路却也并不是那么好走。所以,我今后身为你社团学姊……或说身为你上了大学后认识的女性友人,而且是一个刚好知道你过去发生意外事故的人,会一直为这样的多田万里加油。只要你不会因此感到困扰的话。」
「怎么会感到困扰!我绝对不会这么想!可是……」
抓抓头,万里还是说出了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要为我这种人做到这个地步呢?」
实在不认为自己究竟有任何「权利」、「价值」或「理由」,能让琳达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
没想到,琳达睁大了眼睛,露出「你说什么傻话」的表情。
「因为你是多田万里啊。做这些是理所当然的。就雊你不记得,你对我而言还是重要的人……还有,我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唷。你看似变了,其实根本没有变。和多田万里一起共度的日子,现在对我来说是开心的。所以,也很理所当然的觉得想继续一起度过更多时光啊。就只是这样而已……懂吗?」
咧嘴一笑,琳达伸出右手。
而当万里也怯怯地伸出手时。
「要这么做喔!」
琳达「啪」地痛快和万里击掌,并瞬间紧握住彼此弹开前的手,然后马上放开,再用食指指万里的脸。彷佛在说「这就是好朋友的证明」。接着,琳达轻巧地跳起身来。
刚好在此时,万里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是香子打来的。「快接啊!」在琳达的催促下按下通话键。
『喂喂,多田同学?漏水情形如何?』
「啊、嗯……那件事没问题了,不过……」
『其实我现在这边发生了一些问题,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一边倾听电话里香子的声音,一边犹豫该如何是好地朝琳达望去。琳达摆摆手小声说:
「我回隔壁去,改天见。」
说着便赤着脚打算走出玄关。万里慌忙用手掩住话筒说:
「啊,等等……不嫌弃的话请穿我的凉鞋!呃、应该就滚落在那附近才对。」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快去听小香有什么事,既然喜欢她就不要离开她喔!绝对不要。那就这样罗。」
琳达打开门,和平时一样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了出去。彷佛是街角一只随性的猫。
***
搭上电车,万里担心着不知是否能顺利找到柳泽住的地方,怀着有些不安的心情望着车厢内贴的路线图。
一样是平常上学时搭的路线,不过柳泽住的地方距离大学比万里家还要远个几站。
来到东京之后还是第一次搭电车往这个方向来。摇晃的车窗外是一片东京街景,在逐渐西斜的刺眼日光下被染成了桥红色。杂乱而拥挤的搭建着公寓,小钢珠店和诡异可疑的「有色」店铺招牌特别引人注目。不过继续过去就是绿意盎然,植物茂盛的地带,夕照下的天空看来也格外开阔。
或许因为差不多是放学的尖峰时间,车内开始充满穿着制服的国高中生,也有不少站着的乘客。
万里手中还握着的手机里,登录着刚认识时和柳泽交换的地址。
至今都是柳泽来万里住的地方玩,万里不曾去过那边。不过这也没什么特殊理由,因为万里住得离大学比较近,几次下来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罢了。万里也曾提过「下次我也去柳兄家拜访吧?」而柳泽也欣然同意。
……既然都这么说了,就算事前没有联络应该也没关系……吧?这么相信着搭上了电车。
出发前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络,当然有发了简讯说「现在要过去」。也打了几次电话,只是都没有回应。香子也说传了简讯给他,当然那边也没有接到任何回应。
香子在电话里说的,就是「光央或许过上危机了」
香子目击所谓「或许过上危机」的场面时,正好是万里接到NANA学姊的诈骗电话慌忙赶回家时。据香子本人说是自己「孤单」而「哀伤」地独自走向学生餐厅之后发生的事。
在学校里的她依然是格格不入的状态,据说一个人捧着餐盘找位子时也很在意旁人的目光,所以拚命寻找熟面孔。就在此时发现了二次元君和柳泽而想要靠近他们时,发现他们却和香子不认识的男女在一起。因此退缩的结果,就是单独坐在他们附近的座位。
不多久,就看见超音波——也就是千波带着其他女生一起出现了。
「我只要听见那娇滴滴的『啊!小柳!』就马上知道是她了。」
听说千波当时说着「今天绝不放过你了喔——」之类的话。香子看见千波笑着接近他们,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态度也和之前一样。
柳泽一开始还看不出异状,和其他人一起留在那里。但不多久便听见他说着「千波,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邀千波到离众人远一点昀地方去。
那所谓稍远的地方,刚好就是香子眼前的位置。香子只好姑且趴下装睡,用餐盘遮住脸。
「光央是这样说的『我很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所以可以请你别跟我说话吗?』还有『我觉得自己成了大家的笑柄』,超音波说『这是指以后都一直不要说话的意思吗?』光央就说『对,一直』,然后超央波就说『如果小柳这么希望的话,我就这么做』,然后她就走了,光央则留在那里低着头好一会儿。我拚命装睡,想说也该够了吧……但一抬起头光央还在那里,而且我们还正好四目相对。超尴尬的!但我还是跟他说『嗨』打招呼,可是他却对我视若无睹的离开了。之后,第三节他没来上课,传简讯给他也不回。」
香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担心。她又说:
「所以我打电话给多田同学,是想问你能不能去光央家看看他呢?毕竟,我是绝对不能去的吧?」
「我去?」
「对啊,不愿意吗?」
「不,那倒是无所谓。我也很担心柳兄,去看他完全没问题。不过为什么香子会说自己『绝对不能去』呢?」
「讨厌啦,你说什么嘛。我明明有你这个男朋友了,怎么能去另外一个男人单身居住的房间呢?异性两人共处于一间密室,这完全就是外遇了吧?是不是?你也觉得吧?」
「是、是吗……?」
「不是吗?」
「……是吧。」
「是吧!」
——如果是这样,那我刚才已经外遇了耶。
不过,这句话当然不能说,万里只得把那件事先放下,急忙赶往柳泽家。走出房间后,一个人搭上这辆电车。香子在那之后如果没去上第四节课,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
也想过是不是该带香子一起去,但一方面想到柳泽不知将做何感想,再想到万一柳泽并不在家,那要回头去其他地方找他的话,单独行动起来也比较方便。
电车开始接近目的地的车站,看得见月台了。万里反覆深呼吸,减缓内心不安的感觉。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柳泽家,而柳泽又是不是平安无事呢?
确实如香子所说,这是「光央的危机」。
对自己喜欢的女孩说什么「别跟我说话」……这的确很像柳泽的作风。但现在他一定沮丧得不得了,而且毫无疑问正陷入自我厌恶中吧。
电车缓缓煞车,万里从位子上站起来。没带什么东西,钱包在口袋里,手机握在手上。
只有各站都停的列车才会停靠这个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走过空荡荡的月台,爬上楼梯。剪票口分北口和南口两处,犹豫着该从哪个口出去,看了看地址应该是北口。
「哔」地刷票卡通过剪票口。
「嗯……」
万里环视周遭。
虽说是第一次来的车站,但毕竟和自己家同一条路线,又差不了几站,景色看来也和自己住的那附近差不多。映入眼帘的商家招牌一样不外乎是胜博殿猪排饭、二十一世纪不动产等等熟悉的店铺。不过这里没有商店街,路上行人也少,比起万里住的那条街更冷清点。
拿出手机查看google地图,确认了踏上大马路后要向右转。
人行道上,种植着整排茂密的银杏树。
即使太阳已开始西沉,湿度偏高的这天还是很闷热,万里一边走一边掀开多层次穿搭的两件T恤漏风。
就这样向前直走,出了车站剪票口后大概走了几分钟吧。找到作为标示的小型机械生产公司所在的大楼后转弯,仔细对照地图走进形状复杂的巷弄里。柳泽住的公寓就在那里面。
那是一栋非常普通,毫无特征的两层楼建筑。很适合穷学生居住,样式老旧的木造公寓。虽然比起万里住的新凤凰大楼老旧许多,却不给人破旧的感觉,反而颇有一种美好的复古风味。前庭里种着许多树木和植物,酝酿出一股郁郁苍苍的意趣。
这里当然没有自动门锁,于是万里便沿着外面的阶梯信步爬上二楼。203号房就是柳泽住的房间了。
从他拒绝回覆简讯,也不接电话的情况看来,就算按了门铃也未必会出来应门吧。话说回来,他人究竟在不在家都还是个问题。
不过万里还是姑且走到走廊上,此时……
「小柳,别这样嘛。」
嗯?万里停下脚步,不加思索地躲在楼梯扶手后方。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真的不舒服……」
「人家就是担心你才来的啊。」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独处……」
「不要勉强自己嘛,我不是说要煮饭给你吃了吗?你看你看,材料都买来了——」
房间门打开着,里面传出男女争执的声音。在那里和一名女子说话的,毫无疑问就是柳泽光央。另一方面提着购物袋说「人家好不容易都来了,让我进去嘛,马上就会回去」而赖着不走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电影研究社的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啊?之前万里也曾和她有过一面或两面之缘的学姊。不,或许是三面或四面……更多次也说不定。总之那位学姊只要柳泽一在场,就会频繁地过来找他搭话。忘了是大学小姐冠军还是亚军了,总之万里记得这个五官艳丽的醒目美女。(当然比不上香子就是了!)
「她、她以前是走这种路线打扮的吗……?」
万里缩回脖子,用力吞一口口水。印象中这位学姊打扮很一般,大致上都是靴子配牛仔衬衫和轻盈的花裙,很适合女大学生的休闲时尚装扮才对。
可是现在站在那里的学姊,却烫了一头深褐色的长卷发,还戴上紫色绸缎的发圈。
身上穿着一件白底绿色大花纹,颇有女人味的连身洋装,脚上踩着细致的高跟凉鞋。肩上背着看似名牌货的包包,耳朵、脖子和手指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装饰品。
那副模样,该怎么说……是个冒牌香子吧。
嫩白的皮肤配上鲜艳的口红再戴上发圈,难道以为只要这么打扮就会像她吗?总之学姊那个样子,以各种意义来说都实在是挺吓人的。
「嗳,小柳,你喜欢吃马铃薯炖肉吗?」
心惊肉跳地再次探出头窥视,看见假香子学姊正千方百计想侵入柳泽房间,穿着凉鞋的脚尖不断朝门缝里塞。
「不、不,我真的……」
「这些材料也可以做成咖哩喔?说说看嘛,你想吃哪种?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要不然我住下来好了?开玩笑的啦——所以你先开门嘛?」
「……我真的、真的真的……」
「快·打·开。」
柳泽虽然想关门,又怕夹扁学姊的脚尖,只能一脸困扰地站在那里。
就连在一旁偷窥的万里都明白学姊的来访造成柳泽多大的困扰,学姊却还坚持不走,光是这点就太恐怖了。有点危险,万里心想。
得想个好办法解救陷入这种状况的小老弟好友才行。
「……我来了,柳兄!」
万里冲出走廊。
然后步步接近他们。
「My Boyfriend……」
单手叉腰摆出模特儿站姿,边卷着舌头如此低喃,边用宽阔的肩膀勉强挤进那两人中间。如何?怕了吧?将柳泽护在背后,故意从双唇间露出门牙,对学姊做出自以为挑衅的表情。
「万里……!」
身后传来柳泽欣喜的声音。而学姊则发出,
「……呜哇……」
露出「这家伙是怎样?也太恶心了吧」的表情瞥了万里一眼,倒退一步。
「嗨~柳兄。」
万里维持人妖大姊般的站姿,模仿心爱女友抬高下巴眯眼看人的表情,将学姊往后推了一把。学姊多少有点胆怯,却不认输。犀利的视线回瞪着万里。
「喂、你是谁?嗳,小柳,这家伙是干嘛的啊?」
虽然学姊发出黏腻的鼻音想讨好柳泽,但他却说:
「这家伙是我的男朋友。」
胜负已决——万里示威地「哼!」了一声,逼近学姊。
「我是挺爱吃马铃薯炖肉的啦!」
「这里可没有让你吃的马铃薯炖肉!」
学姊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却。接着楼梯间便传来她「喀!喀!喀!」踩着高跟鞋离去时,蕴含杀气的脚步声,好歹总算是走了。
「得、得救了……!好可怕啊……那个人一直挤胸部逼我看乳沟啊……!」
打开门目送那背影离去,柳泽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的对万里双手合十。万里也大力点头。不怕不怕,有伯伯我在,你不用怕。
一边引领万里进入屋内,柳泽一边为自己无心回覆简讯的事道歉。
「哎呀呀呀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老实说,这实在出人意料。还没从香子模仿秀中完全脱离的万里环顾柳泽的房间。哎呀呀,这光央真是的……
「很脏吧?……吓到了?」
「还不如说,你怎么了?」
身着T恤与短裤,脖子挂着还传出音乐声的耳机,过长的耳机线拖在身后,柳泽完全是放松在家的打扮,有些尴尬地摸着下巴。就算邋遢成这样,那张脸还是很帅就是了。
「这几天,我连打扫和整理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你只要让学姊看到这个,她就会自己撤退了吧。」
「……或许喔。」
连自认邋遢的万里都不免感到惊讶,可见柳泽的房间现在称得上是个魔窟。
室内并不宽敞,顶多三坪大的小套房里,到处都是脱下的衣服堆积如山,桌上放着汤没喝完的泡面、免洗筷、以及几个喝光的空保特瓶。小厨房里流理台上堆着没洗的脏碗盘,还有装在便利商店袋子里,不知为何被丢在这的一堆垃圾山。附带洗脸台的厕所门开着,毛巾等杂物随着湿气和异味满出室外,还有,垃圾多得根本看不见房间地板了。只能勉强分辨出地上铺的是塑胶地板。
「不过,至少我什么东西放在哪,自己还是掌握得到啦。」
这么说着,柳泽的光脚正好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啪叽」的声音。「唔……」那张俊秀的脸痛得都扭曲了。从声音听起来那应该是CD盒,急着把脚挪开时身体失去平衡,接在笔电上的耳机插头便这么扯了出来。
瞬时乐音从扬声器中泄出,音量很大,是个男歌手的声音。以高音唱着慢歌的甜腻歌声加上清澈的长号音色,很像柳泽给人的感觉。
「……你听的音乐还真特别。」
也没问他,柳泽就低声的答了歌名……得想办法迁都物语(注:「得想办法迁都物语(ざげんか迁都)」是「得想想办法(ざげんかせと)」的谐音)。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也不知道这歌名是什么意思。
「你、你说什么?」
「……没啦,这首歌的歌名就是这样。不过……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啊,还真的得『想想办法』才行。不管是这间房间……还是我的人生……」
柳泽说着蹲下,点着滑鼠停止播放乐曲。拔下脖子上的耳机往旁边一丢,柳泽坐在床上,上面也堆满了衣服杂志等东西。
「你坐这边吧?」
指指身边的位置要万里坐。喔,好。万里一边坐下一边心想:我想并排坐在床上的人才不是这家伙呢……绝对不是。柳泽不知为何「嘿嘿」地露出羞赧的笑。
「白天这张床也算是沙发啦。」
「不,这是床吧……这绝对是床吧……」
不过,看到他的脸,总算是能够放心了。
「好啦,看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可是相当担心柳兄你呢,应该是说,嗯……」
「……是香子跟你说了什么对吧?」
「与其说是说了什么,应该说,嗯……是她看到的部分经过……」
露出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柳泽耸耸肩,打开电视。手里把玩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
两个大男人关在密室里,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着。万里试图改变话题。
「对了,刚才那位学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喔……回答时的柳泽显得很不带劲。
「她喔……好像是听说了我被千波甩掉的事。前阵子开始就一直发动简讯攻击。一下问没事吧?一下又问要不要去喝两杯?有没有很沮丧?到最后就是今天这个情况啦。买了东西找上门来……还说要住下来,我只觉得恐怖死了……是说,那女的一直想露胸部给我看,不是乳沟而已喔,几乎露到乳晕都看得见的程度。都可以看到浅褐色的部分了,这已经是犯罪了吧?企图对我犯罪。」
柳泽说的话,使万里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我不是在说笑耶……话说回来,好像大家都知道了喔?我被千波甩掉的事。这是怎样?为什么?大家干嘛都对别人的私事这么感兴趣啊?」
柳泽叹口气,肩膀无力下垂,低着头这么说。
「唉……那时的确是被很多人看到了嘛……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千波拒绝柳泽的当下,是聚集了几十个人的大规模众会,加上千波已经是一年级的中心人物,柳泽又是个容貌出众的人,谣言一个传一个,会传到高年级学长姊耳中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柳泽看似发自内心的束手无策,表情也很落寞。
「一想到大家都知道我那副糗样,就不由得在意起周遭的目光……莫名意识着旁人,不管做什么都很紧张,反而更容易出错,伤口愈来愈深,做什么都不顺。」
「原来是这样……」
受人注目的家伙也有他的困扰啊。万里环顾乱七八糟的房间,思索着住在这里的柳泽内心世界。
「……我当然明白,面对千波时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保持开朗,像过去一样面对她才对吧?这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实际上却很难办得到。只要一见到她,心里就会产生很大的反应,时而羞耻,时而悲伤,同时自卑的想着她一定会嘲笑这样的我……这些念头不断反覆,最后就变成了这副德性。我该怎么办才好,实在太逊,太差劲了。」
「应该不至于到差劲啦。」
「不,我太差劲了。」
柳泽突然以「我想谈一下万里女朋友的事」为开场白说:
「其实,我还是很怨恨香子。」
「喔、喔……是说,你果然怨恨着她啊。」
嗯。柳泽点点头。
「很恨,有种被她当成垫脚石的感觉。她追我追到那个地步,甚至连预计要上的大学都改变了,结果却比我先安定下来修成正果。扯我的后腿扯了半天,却领先我走在前面,叫人很不甘心啊,就是这种感觉……不过这种事跟香子说也没意义,总不能因为我不甘心就叫她不能和万里交往吧。」
「不,真的别这样……我说真的……」
「我不会说,不会说啦。绝对不会。香子能和万里好好交往,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一件嘛。无论如何,香子那家伙毕竟是我的青梅竹马,虽然我无法将她视为恋爱对象,好歹情分还是有的……抱歉,跟你说这些,你不会不开心吧?」
完全不会,我懂的。万里这么回答,柳泽才明显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万里又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们两个幸福,真的……是说,当我下定决心拒绝香子时,曾经想过希望万里能陪在她身旁。只要有万里在,香子一定没问题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这么认为。所以你们的关系变成这样我很能理解,甚至觉得很开心。只是对于被她抢先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觉得很不甘心而已。为什么!就只有我这么倒霉!为什么就只有我会落到这般地步!这样……」
柳泽似乎觉得自己讲了很丢脸的话,而撇着嘴愈说愈小声。
不久。
「……只有我被留在谷底,沦落到这般田地。使我咒骂着自己的青梅竹马,以及成为她男友的我的好朋友。」
彷佛说着,觉得这样的我怎么样?柳泽摊开双手,仰头望着天花板。像是希望获得神明或天使的救赎般凝望虚空。接着又自言自语的补充说道:
「与其说是怨恨……其实该说是羡慕才对。那些幸福得令人难以直视的家伙。我也希望自己能像香子一样闪闪发光啊,我也想。我这人虽然笨拙,但遇见了千波后,也曾以为自己能和她成为朋友,最后发展出什么来……直到被她那样甩掉为止……」
「柳~兄……」
「对我而言千波是唯一。然而,对千波来说我不过是众人之一。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什么,不过就是一大群人中毫不重要的一个而已……这还是得怪香子吧,都是香子疯狂追求我,让我到最后也误以为自己是个特别的人。明明自己只是个『一点也不重要的人』,我却完全不习惯被人如此对待,竟然还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为什么千波不能喜欢我……之类的……然后,当我惹人厌的问着『为什么』时,理所当然的就失去了被喜爱的资格了吧?」
柳泽坐在万里身边,愈加不可自拔地陷入自虐的回圈。说出口的所有话语都愈说愈伤害自己,而伤害了自己之后又更加自责。要说起来,他才是个人人称羡的男孩啊。出色的外貌,成长在优渥的环境中,家教良好(虽然现在有点堕落中),是个好家伙。
简单来说,他就是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万里心想。这张侧脸明明是如此帅气,这男人却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优点」。只是他怪罪香子的那番自虐发言或许没有说错,整个青春期,他不断想着的都是「不想被喜欢」、「不想被追求」、「想获得解放」,或许就是这段过去让柳泽学会的尽是些否定自己的念头。
不要追我,不要喜欢我,我不值得你这么喜欢!或许就像这样吧。不过这也只是万里的推测而已。
莫名地,万里突然想起琳达。当万里陷入危机,寻求帮助时,一定会伸出援手的那个人。支持着自己。
琳达的手所抓住并拉起来的,是自己这双手。
这双被琳达拯救的手,现在,或许应该为了朋友而伸出来,拉他离开那自虐的回圈。真想牢牢握住这双手……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可不是真的要肉麻兮兮的去握柳泽的手啊。不过。
「……柳兄,听我说。」
万里从裤子的后口袋里,取出闪闪发光的镜子,朝柳泽打开。这面手镜是香子送的,充满回忆的礼物。
「……干嘛?」
「你看看,自己那张脸。」
看看你那张就算骄傲自满也不为过的俊俏脸庞啊。理直气壮,抬头挺胸,你可是帅得向谁示威都不会输的喔。万里的本意原是这样,但柳泽却……
「喔喔……谢谢你,万里……」
柳泽一边腼腆地眨着眼一边微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拇指用力摩擦嘴角。
「是海苔……刚才吃了便利商店卖的手卷寿司啦……」
说什么「我没发现沾到了」。
没力的万里耳中出现幻听,响起不在场的二次元君声音:『这就是柳兄的优点吧……』确实是这样没错。他就是因为这样才好。
收起手镜,「好!」万里说着站起身。
「海苔也拿掉了嘛!寿司!手卷寿司也吃了嘛!总之,跟我一起这样做!」
摆出一副傻气的姿势竖起拇指,在柳泽面前用力甩动手臂,说着「准备开始罗!」架式十足,忧郁的帅哥惊慌失措。
「……干嘛?这是在干嘛?」
「整理啊,这个房间!总之就从这里开始!是说,在这么脏的地方睡醒,要不忧郁也难吧。」
柳泽用那还留着些许茫然的眼神,环顾这间魔窟。
「你说得……也是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快点开始啦,我说真的!快站起来!动作快!呜喔咿!」
「呜喔咿?那什么意思?」
「叫你动作快的意思啦!怎么连这都不懂!」
柳泽还坐在那里不动,万里在他面前用力击掌:
「这是命令!大扫除!快点快点,动作快!我也会帮你的!」
张大双脚站着的万里一副老大哥的模样。
其实万里自己也还是个不成熟的小鬼。事实上应该说,是个才刚诞生一年多的小婴儿。即使如此,为了引导柳泽跨越这次的难关,他也必须要装作成熟大人的样子才行。不能让他再继续这样腐败下去了,即使不情愿也要强迫他站起来?就像琳达所做的那样,万里希望自己也能拯救别人。
将不成熟的真实面孔,隐藏在「老大哥」的面具下。
「先从垃圾分类开始!食品类的有保存期限的问题吧!寿司!是说你家这边是随时可以倒垃圾的吗?」
「……不是。可燃垃圾是明天早上才能倒。」
「那,把垃圾都分类好之后去我家吧。今晚你就睡我那。是说我们好好聊聊,喝个痛快!然后,明天一早再回来把垃圾丢了,这样也不会睡回笼觉!就这么办吧!我说真的!」
柳泽稍稍抬起头,望着万里的脸。看到他那双如弃犬般的眼睛,万里不禁又摆出老大哥的架式点点头。
接着,双手握紧无形的鼓槌,咚!咚!地挥动双臂。
「……这又是干嘛?」
「阵头太鼓!快!柳兄,去拿垃圾袋过来!」
「啊?你说要帮忙是这种帮法喔……?」
准备,出阵~~~!用尽全力的鼓舞激励,万里当然是真的打算要帮忙。
「……那又是干嘛?」
「提振士气之舞!嘿!快点把你那臭酸的泡面汤汁倒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