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万里正在走路。
带着柳泽光央,正在过马路。
红绿灯闪烁,两人边发出「糟了!」「快跑快跑!」的叫声,像两只打闹的小狗一般笑着跑过路口。各自都用双手提着沉重摇晃的超市塑胶袋。
「……等等……」
我说。
「……等我,万里……」
除此之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
号志转红之后我仍无法走到马路对面,在车道中央蹲下。发动的车辆接二连三朝我冲撞,辗过蹲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我之后又开走,谁都没有为我踩下煞车。
而我却没有发出哀号。没有「住手」,也没有「救救我」,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已经死了。
万里不断向前走,无视于我,头也不回。就算我呼喊着要他等等,他也听不见。不可能察觉。
就算有什么该说的话,我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知道我在这里的人,在这世上连一个也没有。
我在这里喔,无论我再怎么哭喊,也没有人会发现。
这种孤独,我过去从不知道。现在我知道那样的无知才是幸福。自以为我早就放弃,愿意接受这个命运,随波逐流,还以为已经能够豁达的这么想了。以为只要默默守护着万里,无论经过几十年,直到有一天万里也死去为止。我擅自这么以为。
可是那个时候,琳达在哭,我是明白的。在万里的房间里,表面上笑着的琳达,其实心中在哭泣。并非因为我是鬼魂所以明白,而是因为我始终都竖起耳朵倾听琳达的声音,所以我才能明白。
我们曾有过约定,如果琳达哭了,我绝对要飞奔到她身边。所以,当时我只想着「幸好我就在你身边」。幸好能够不违背约定。我想靠近哭泣的琳达,成为她的力量。伸出手,想对她说话。好几次好几次,我的手指都想去抚摸琳达的肩膀、她的背和她的发。
然后,我终于了解。
我再也无法触碰到琳达了。
我的声音,她也再听不见了。
待在她身边的鬼魂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说起来她根本连我的存在都不曾察觉,而且,琳达也已经放弃了我。
再也不会——
「……万里……等等我……」
再也不会有谁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至今我对这件事都无所谓的忽略了呢?这一点也不无所谓,一点也不,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我明明已经死了,却像脑袋坏掉似的哭泣、呐喊、发狂。趴在万里身上,啃晈他,大喊:活着的你快想想办法啊!帮我想想办法啊!然而一切依然没有改变。谁也不曾发现我。
过去的我认为消失很可怕。
然而现在,我认为要是这种状况永无结束的一天将更可怕。
时间如果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我该如何忍受?若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事,和肉体的生死无关,将我永远留在这里,非得永远像这样存在不可的话,那该如何是好?要是连双亲过世,万里死去,琳达或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死了之后,我却还继续存在,又该怎么办?
「……我叫你等等我啊!」
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我拚命站起来。追上走远了的万里,大哭着奔跑。我努力到这个地步,因为不想被留下。不想被孤零零的留在这里,不想被遗忘。
奔跑时我突然发现,万里已经比我多活了一年以上。
***
公寓入口有个远看也认得出来的熟悉身影。
「抱歉,二次元君,让你久等了?」
万里和柳泽一跑上前来,对方便转过头。
「真是的,你们好慢啊!我等好久!」
那突然鼓胀的脸颊,扭来扭去的腰肢。就算二次元君是再怎么知心的朋友,恶心的东西还是很恶心。万里不由得与柳泽「……」「……」无言的面面相觑,想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走过去。
「你们不是说六点会到吗!现在都十五分了耶!」
高跳的二次元君身边,有个人用着同样的语调说话。
「如果要买完东西再过来为什么不直接约在超市碰头呢!」
出现的是雪肤美貌的她。
「……好啦,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没有生气呢。只要能看到多田同学,不管是等十五分钟还是一个小时都没关系。因为人家只要能见到你,就会好·开·心。」
四步并作一步地靠近万里,马上像只小猴子似的挂在他左手臂上。这个人当然就是加贺香子,但万里可丝毫不记得自己也约了她。露出「嗯?」的表情一望向她,香子边歪着头「耶嘿」地笑着看他。
二次元君故意学香子踩着内八步伐,四步并成一步上前紧靠着柳泽说:
「能见到柳兄,我也好·开·心。」
柳泽用尽全力拒绝,用力甩动手,发出歇斯底里的「咳!」。那声「呿!」大概是因为实在太恶心了吧,咳!
给你一个惊喜啊!香子眨巴着闪亮亮的眼神说。呃,我们的确是大吃一惊。万里找来参加这个「柳泽光央打气大会@我家」的,应该只有二次元君一个人才对。对香子则是传了简讯要她不用担心。
「为、为什么?为什么加贺同学你也会在这里?」
而且她还换过衣服了。发型和中午时也不一样。穿着以她的风格来说很少见的大地色系无袖上衣配一条大项链、膝上长度的短裤,串珠做成的发圈把浏海全部往后梳拢,长发编成松松的辫子。有着鲜艳的柠檬黄色,像个玩具似的小包包则是斜背在背上。两条光裸的美腿更醒目了,还有脚上那双可以踢得死绵羊的罗马高跟凉鞋也是。
「你很高兴吧?高兴就说啊?」
穿着这套晚上要去男友家喝酒的装扮,香子将全身体重压在万里左手臂上撒娇。
「啊、不,我当然是……」
「我想听你亲口说高兴嘛。所以你不说不行。快说,不然人家会很受伤。」
「高兴高兴!可以和加贺同学见面我超高兴的!」
「嗯~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好高兴……」
一副陶醉的模样,浑圆的额头抵在万里肩上摩擦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小动物般可爱,但是可爱归可爱,这个跟那个可是两回事。
「不,可是说真的,你为什么会来……」
面对万里屡次询问,香子露出「讨厌啦,干嘛这样说话」的生气表情。挑起单边眉毛说:
「你还不懂吗?我可是你女友耶?想见你所以就来了啊?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没错吧?香子说完回头望向二次元君。二次元君有些尴尬地笑着耸肩。你看吧,这是一般常识。香子又这么回头对万里说:
「我还以为这种常识多田同学早该有了,要是不懂的话,现在快点搞懂。我想见你的时候就会来见你。因为我是你女朋友,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都别掉以轻心。可以吗?明白吗?应该听懂了吧?」
「那当然,呃。」
不让万里继续说下去,香子伸出食指压住他的嘴唇,接着「呵呵」的笑了,脸更加靠近万里。
「其实呢,我从五点左右就在这里埋伏了。心想你差不多该回来了吧。结果来的是二次元君,我一问他才知道原来你们要聚会喝酒。这种场合,我怎么可以缺席呢。话说回来我倒想反过来问……你怎么没找我一起来?」
突然变成严肃的表情。
手指还点在手指还点在万里唇上,香子问了这个问题。代替想回答也无法回答的万里,举手大喊「我来!」的是柳泽。
「那当然是因为!今天是为了帮我打气才召集的聚会!要是你也来了,我怎么可能恢复精神!」
「我又不是问你,光央。」
哼。从鼻子里喷出笑声丝毫不理会柳泽的回答,香子的视线依然停留在万里身上。
「嗳,多田同学……不,『密码多田』。回答我,我是谁?」
嘴唇终于获得解放。
「……『蒂芬妮加贺』……
万里回答。
顺带一提,二次元君则是「347KB佐藤」——这是三人之前订定协定时取的名字。
三人协定的内容,就是当成员中的谁举办饮酒众会时,全员都一定要出席,就是这么简单的誓约。违背誓约将会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
「是吧。没错,根据我们的协定,无论如何我都有权利参加这次聚会……不,应该说有参加的义务才对。是不是?反而是有个不该在场的人……」
香子摆出模特儿的站姿,伸出手指,轻抬下巴指着柳泽。
「光央。Go home。」
闪着冰冷的眼光这么说着。万里彷佛听见柳泽太阳穴附近理智断线的声音。
「……」
柳泽无言地脱下靴子,准备殴打香子。等等、等等!万里将香子护在背后,香子却正不甘示弱的脱下罗马高跟凉鞋。
「RED WING哪可能打得赢Jimmy Choo!」
「你看到我这双上周踩了狗大便的鞋底还敢这么肯定吗?」
「狗大便又怎样!我这双可是镶满铆钉!」
「白痴、白痴!你这没朋友的女人!」
「你才是踩大便男!」
「看你背那什么包包,是幼稚园用的吗?装什么可爱啊!」
「啥?你说什么啊!这可是CELINE的包包耶?我知道了,一定是受到被甩的刺激太大,脑袋坏掉的你连CELINE都认不出来了吧?光央真是超~可怜的呢!」
「谁可怜啊,你这老脸女!」
「你才是免费卷发!用那种便宜烫发剂,毛囊一定死光光了!」
「你屁股下巴!」
「打算永远跟头发说再见了吗?」
这对青梅竹马在路边不堪入目地互相挥舞着鞋子不断争吵,被两人夹在中间的万里,觉得不管是从左边来的狗大便还是从右边来的铆钉都一样恐怖。
「噫!二次元君你快想想办法!二次元君——」
「啊,等等。我接个电话。」
可是二次元君真不愧是住在异次元的人,竟然还悠悠哉哉的把玩着手机。
「现在哪是接电话的时候啦!我说真的,你快把这两个人拉开啊!」
「可是……是小冈打来的耶。我要不要接啊?应该要吧?」
大概是听见二次元君说的话,柳泽手中的靴子掉在地上,香子也停下动作,和万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啊,挂断了。」
每个人都顿失言语,持续了几秒微妙的沉默。为什么就这么刚好,冈千波会在此时此刻打电话来呢——
香子看见柳泽因此失去战意,便佯装若无其事地扶着万里,将罗马凉鞋穿回脚上。柳泽则维持着单脚赤脚的状态。
「咦、咦、咦?这意思是……二次元君你和千波是平常会打电话的那种交情吗?咦?怎么会?为什么?什、什么时候变这样的……?对、是说……我哪有资格在意这种事喔……嗯……」
嘴里如此碎念着。
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悲哀了。二次元君也不免焦急起来,将手机塞回口袋说:
「没有啦!并不是那样的!只是上次偶尔两个人都很闲,一起杀时间的时候交换了电话号码而已!只是这样而已!是说这也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啊!」
说着,他瞄了万里一眼。看来他口中的「上次偶尔」,应该就是万里看见琳达而逃走之后的那段时间吧。
后来虽然还是有向二次元君及千波解释「是因为突然肚子痛」,不过这任谁都听得出是骗人的藉口。只是他们两人也没有继续追究,就这样当没事了。
当时的事二次元君果然还是觉得很奇怪吧。看见他刚才的视线,万里心里有数。但要说明清楚那一切,话可就会说得太长了。
「……哈哈,哈……尽管笑啊。」
柳泽伸手拍拍香子的肩膀。香子用力拍掉他的手,表示「少随便摸我」
「你不是来嘲笑我的失态吗?好啊,尽管笑啊,笑吧……高兴怎么笑就怎么笑,嘲笑我这个没用的人……」
面对就这样失去力气,只能不断窝囊笑着的柳泽,香子略显哀伤的垂下眉,困惑地回过头看着万里的眼睛,用眼神传递着「怎么办」的讯息。
看到香子这个表情——应该说打从一开始万里就知道,其实不管怎么说,香子都是担心柳泽的。她之所以会出现,也一定是因为对万里寄的简讯感到不满意,一定要亲眼确认柳泽的状况才放心。可是她又不能去柳泽住的公寓,只好姑且来万里这边等等看。
正因为知道了香子的这番心思,万里只好代替说不出口的香子说了:
「好了好了……柳兄。加贺同学其实是很担心你的喔。但你也知道她是这种个性嘛,怎么可能说出口。」
——她可是我的女朋友!却满心都顾虑着这家伙!真可恨!真不甘心!啊,难道是还放不下他吗?该不会想着既然现在他被小冈甩了,自己就再加把劲追求他之类的吧?要真是如此我我我我……呜噫~~~~!万里心里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么想。
「对吧?」
「……我才没有。」
我才没有担心光央呢,你们别误会了!哼!这句话是二次元君不知为何躲在香子背后自己配音演出的,总之就先假装没看见。
「加~贺~同~学。」
「……」
万里温柔的再问一次。嗯……香子这才乖乖点头。突然变成一个弱女子似的,半个人躲到万里肩膀后方。看到这样的香子,柳泽也松了一口气。本来气得稍微鼓起来的脸颊,看得出来也随着叹气恢复原状。
「加贺同学,如果你想参加今天的聚会,就别互相拿鞋子打来打去,今天为了让柳兄开心,温柔的参加好吗?如果能做得到,就一起也无妨。」
「……我知道了。」
「柳兄,这样可以吗?」
「……好啊。」
简短回答后,柳泽走到二次元君身边,万里听见他低声对二次元君说:「抱歉,我说了蠢话。」而二次元君也「啊哈哈」地轻声笑了笑,大家一起朝万里住的公寓走去。
跟在明明是客人却大摇大摆走进公寓的柳泽和二次元君身后,万里装作不经意地握住香子的手。自认为这手势算是满熟练的,也自认这里面带着自己相信香子的心意。相信她对柳泽的关心绝对不是因为对他还有意思。握着她并拢的指尖,两人肩并着肩。然而香子却「啪」地甩开他。
「……」
接着,非常用力的。
脸上不动声色,嘴上什么都没说,不假思索的反手用力紧握,直到两人的手指深深交缠,连手心都快贴在一起的地步。这是两人常笑着说是「真空包装握手法~」「超相爱的证明!」的牵手方式。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不知为何都一定要模仿似哆啪A梦配音员的声音。想起香子那总是模仿得超认真,却一点也不像的「忍代声(注:大山忍代。日本第一代的哆啦A梦配音员,现已卸任)」,不禁小声笑了起来。香子也压抑着声音,低下头从喉咙里发出笑声。
「你们两个是干嘛,感情很好喔?稍微顾虑一下肝肠寸断的柳兄好吗!」
在电梯里被二次元君发现,在他手刀强制切开两人双手前慌慌张张地放开了。
「没关系没关系……」
柳泽一个人靠着墙,用自己的右手和左手试着「真空包装」。
「我这人真是擅长孤单啊……你们看,这么厉害……」
「有个会令加贺同学惊讶的新闻喔。」
「是什么?」
在玄关脱下高跟罗马凉鞋,回头反问的香子身高顿时少了十公分以上。脚上套的拖鞋,是香子专用,有着华丽玫瑰图案的粉红色,在Olympic(注:日本大型连锁超市)买的一双九百八十圆的拖鞋。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NANA学姊住在隔壁。」
「咦?」
当然房里没有可供臭男生穿的拖鞋,包括屋主万里在内、嚷着「冰块要融化了!」而直接朝冰箱走去的柳泽、以及喊着「借个厕所!」而直接朝厕所去的二次元君都只穿着袜子或打赤脚。
「上次有个怪怪的女生,你还记得吗?一起搭电梯时的那个莫名穿得全身黑的人?那个就是NANA学姊。」
「骗人!看起来完全是不同人嘛!」
香子露出打从内心吃惊的表情,凝视着厨房后方的墙壁。没错,那位学姊就住在这面墙的另一端。
「我也超惊讶的啊。可是NANA学姊似乎早就知道我是『刚搬到隔壁,上同一所大学的新生』,所以那时才会邀我们去听现场演唱的……」
「万、万里~~~……」
从隔着一片门板的厕所内,传出二次元君悲痛的呻吟声。
「拜托,快下BGM~~~~%」
听见他这么一说,万里才赶快抓起电视遥控器,按下电源。把音量调大,是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有客人使用厕所时的不成文规定。
房间还维持着接到香子电话后飞奔出去时的样子。
琳达穿着袜子走过的地板,琳达将额头靠上去的窗玻璃。琳达坐过的座垫。这一切,都还维持着万里在琳达面前哭泣时的模样。
万里和琳达的照片还放在桌上。背面朝上,还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万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抓起照片,插进代替书柜使用的三层柜中。
接着大大打开两面窗户,好让室内空气流通。香子什么都没发现,依然不可思议的盯着邻接隔壁房间的墙壁。
「NANA学姊,她姓什么啊?」
「不知道耶,她没挂门牌。只知道她老家在蕨市。」
是喔……香子莫名心领神会的点头,将二次元君丢在床上的塑胶袋提到厨房。万里忙不迭喊着「我来就好」,接过沉重的袋子。
「这些是二次元君从他家那边买来的小菜,说有炸肉饼和肉丸子还有马铃薯沙拉。早知道是要聚会喝酒,我也会买很多东西来啊。」
「没关系啦。哇,这些还热热的呢,而且好香喔……糟了,感觉吃了会胖喔。」
「多田同学买了什么回来?」
「我看看,有酒、几样零嘴,我也买了点小菜。有蟹肉沙拉和炸鸡块,哇,简直是美乃滋和油炸物的天堂嘛,还有什么?柳兄?」
正将食物埋头朝冰箱里塞的柳泽抬起头,
「综合腌菜和小香肠还有炒饭。啊,香子你也要一起平分出钱喔。」
香子的回答是,「我知道啦,是说……」。
「太惊人了,完全没有蔬菜。看得出你们完全不想要摄取蔬菜嘛。」
「啊?怎么会没有蔬菜。马铃薯沙拉、蟹肉沙拉、腌菜。对了万里,可不可以暂时把橘醋酱之类的从冰箱里拿出来啊?不然放不下了,酒也得先冰起来啊。」
柳泽不断取出冰箱里的调味料等东西,多出来的空间便放进罐装酒。万里提起放在厨房的其中一个袋子。
「这袋是我买来自己专用的,加贺同学你也喝这里面的吧。」
香子瞥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
除了罐装气泡酒和鸡尾酒、啤酒之外,还有姜汁汽水和无酒精的仿鸡尾酒果汁,以及看似啤酒的普通饮料。
「哎呀……」
「还有,上次被你骂过之后,虽然还早,但我也买了茶叶之类的备用了。」
香子有些无趣的耸耸肩,再露出一个威力十足的讨好眼神。
「……可是,我喝一点酒也没关系吧?一口就好。第一杯就好……一罐就好。不行吗?这也算是为了光央啊?你看嘛,饮酒作乐不就是要炒气氛吗?气氛是最重要的啊!」
虽然香子紧紧黏在万里身上,但是。
「我是那种不用喝醉也能炒热气氛的人种。」
「我又不一样~」
「别管那个了,你是不是真的有个屁股下巴啊?」
我看看我看看,万里伸出手触摸那美丽的尖下巴,香子却马上逃开,一屁股坐上厨房里她中意的那张折椅。「只要是人,下巴都是分两边的啦。这是因为头盖骨是像这样左右两边拼起来的。」说着,香子挤压着自己两边脸颊。万里笑了,从厨柜里取出所有的玻璃杯。
「呼~好险有赶上!太好了!」
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从厕所出来的二次元君边用衣角擦拭着眼镜说。
「好!也就是如此,小冈传简讯给我了!内容是和柳兄有关的!而我也通便顺畅!」
大摇大摆坐上万里的床,气势十足的转头望向柳泽。
「是怎、怎样的?」
「你想知道吗?柳兄?」
「我想知道!」
「饱含适度的水分,分量也十足,还飘散着一股芬芳的味…………」
「不是问你这个,是想知道简讯的内容啦!」
「我想也是。」
重新戴上眼镜,忽视香子微妙的「原来二次元君会在厕所里打简讯啊……」的疑问。
「『刚才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有点担心小柳』。」
二次元君用非常恶心的尖细声音(大概是想模仿千波的声音吧)开始朗读起简讯内容。光是他那声音就足够让万里、香子和柳泽都腿软了。
「『今天下午你有看到小柳吗?第三节课我们都有选修,可是他没出席,我看可以帮忙签到,就帮小柳也签了,但现在担心起来,应该不会造成他困扰吧。抱歉,我只是想问这个而已,因为有些缘故我现在无法自己联络他。那我们明天见罗』,加上三个挥手的表情符号……以上。」
抱歉小冈,把你的简讯内容公开了。二次元君对着空气双手合十道着歉。
柳泽不知是发呆放空还是陷入沉思,一动也不动。他忘了关上的冰箱门,只好由屋主万里自己默默动手关。
「哎呀呀……」
开口的是香子。
「竟然帮叫她『别跟我说话』的柳央……不对,讲错了,是光央签到呢,这个超音波。先是甩了人家,现在又这么不屈不挠做到这个地步喔。」
真是个恶魔,手段太完美了。补完这句,香子又坐回椅子晃动悬空的双脚,不怀好意地注视柳泽。
「你当然不会理她吧?」
「……」
「不是都不想跟她说话,也不想见她了吗?既然如此就别理她罗。一辈子视若无睹,永远不扯上关系,对吧。」
「我、我……」
柳泽虚张声势地转头怒视香子白皙的脸庞,脸上却满是痛苦表情。上气不接下气的拨起头发说:
「我……我……我……」
刚才和香子吵架时那股活力都不知去哪了,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个神经质的小鬼。嘴唇一开一阖的说不出话。
看他那副模样,香子终于「唉~~!」地大声叹气。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声「给我」,便从二次元君手中抢走他的IPHONE。指尖一滑,将手机拿到耳边。万里还来不及问她想干嘛,只听见:
「……喂,是我。现在我在多田同学家和光央还有二次元君喝酒,你也给我过来。我个人当然是不希望你来,但为了光央也只好邀你了。光央现在很堕落……什么?少罗唆啦!我不接受询问!啥?谁知道啊,你闭嘴听我说啦!地址是……」
迅雷不及掩耳的回了这通电话。最后她用那高傲的几乎要飞上天空的语气说:
「不想来就别来!这样光央也可以接受了吧!哼!」
用力挂掉电话后,转头还二次元君手机时,还嫣然一笑说了「谢谢」。
「真是的!你要给人添多少麻烦啊?」
转身一面对柳泽又换上冷血的青梅竹马表情。就这样一脸不爽的走回万里所在的厨房。
「人家的温柔又被光央磨掉了啦:补给!」
呼……香子像只白天鹅似的歪着脖子在万里肩膀上磨蹭。喔、好乖好乖。万里也不加思索地伸手抚摸她的背。
「……等等,你……做了什么?你刚是叫千波来吗?」
彷佛脑袋血管都爆裂似的用力睁大眼睛的柳泽人步趋前,喷着口水对香子喊叫。香子像只家猫腻在万里身上不离开。
「你很罗唆耶,不要吵啦,会打扰到邻居。再说邻居是认识的人耶,更该遵守一下礼节吧。话说回来你是怎样?我我我个没完,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人生也没那么闲,没时问一一去分析光央那些毫无意义的呻吟声到底代表什么。多田同学也是一样,二次元君也是。我是不确定超音波到底要不要来啦,总之我刚邀了她,你如果想走就回去好了?」
柳泽一脸可怕的表情听完香子这番话后,整个人像被冰冻了似的端正跪坐,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装作不经意却用力抓住柳泽的衣角,万里说:
「就像加贺同学说的,你也可以选择回去喔。接下来的日子想继续那样尴尬下去也可以。可是,如果留下来,说不定能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
「……」
柳泽慢慢转头望向万里。万里早已决定好要跟他说什么了。
「加贺同学的做法确实有些乱来,但是,这就是所谓剧毒的药效?是生还是死,就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
脑中某个角落,莫名想着另一件事。说到使用这种剧毒药效的人,万里今天就认识了两个。一个是为了柳泽而叫来千波的香子,一个是为了琳达打诈骗电话给自己的NANA学姊。这两人外表是如此不相似,但那不由分说采取强硬手腕突破僵局的方式倒是一模一样。
而自己呢,嗯,怎么说。
「我觉得留下来对柳兄你比较好喔?」
虽然不必使用她们两人那种马上见效的剧毒,至少可以用中药慢慢调理,久了也是会有效果的。这么想着,便试着摆出得意的表情这么说。
柳泽走投无路的看着万里,不久后终于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喂,等等啊。」万里急忙追上前去,不过柳泽并不是走向玄关。
他站在厨房里,像生什么气似的用力洗手。然后转头:
「……小香肠,可以用水煮的吗?」
***
「万里~这是哪里~」千波用半哭音打来电话时,大慨是刚过七点半没多久。
「你走到看得见宠物店的大马路上了吗?啊,那边方向完全相反。出车站后就跑到跟我家相反方向那边去了。有看到便利商店吧?找到了吗?我现在去接你,就在那边等一下。」
电话挂上后。
「是千波打来的……?已经到附近了?」
柳泽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询问。「YES!」万里如此回答,把手机和家门钥匙塞进裤袋里站起身。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留下来了,柳泽看起来还是明显不安。几乎没动筷子吃那些小菜,从刚才开始只是猛喝酒。可是喝醉了也不见他放轻松,脸色反而更苍白,看来压力的作用比酒精还要大啊。
只是接下来的事,万里也没办法帮他,只能靠他自己加油跨越这个考验了。
「小冈好像迷路了,我去接她过来喔。看还缺什么我顺便去买回来。」
酒……酒酒酒,更多酒。柳泽这么喊叫着。面类!我肚子饿了!这是二次元君。香子则是看着桌上说「嗯,为了预防超音波太吵,买个胶布和童军绳回来吧」。
「加贺同学你也一起来吧。」
「嗯,我要去!」
万里伸出手,香子马上笑开了脸。蹦跳着站起来,兴奋地背上斜背包,跟着万里走到玄关。
「等、等等啊万里,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是好紧张。我、我该用什么表情等她来?」
「你就随便吃吃马铃薯沙拉等着就好啦。」
「马铃薯沙拉?刚才全部被二次元君吃掉了啊!」
「呃……」
满嘴塞了最后剩下的马铃薯沙拉,二次元君望着柳泽说:
「要我……吐出来吗?」
「不用!啊啊,不用给我看你嘴里的东西啦,白痴!唉呀,唉呀!这下马铃薯沙拉没了,我该怎么办?」
收回前言。看来这家伙果然还是醉了。柳泽躺在座垫上翻滚,像只耍赖的乌龟激动地滚来滚去,用头去撞二次元君的屁股。
香子看不下去,把穿上的罗马凉鞋又脱了下来。
「我看是没救了。等一下,多田同学。」
香子回到房内,不知要做什么。
「光央,我实在太同情你了,所以这次特别把这个借给你吧。」
小心翼翼不弄乱自己编好的发辫,从头上取下了闪闪发光的发圈。
「发圈这东西的威力很强喔。只要有这个,就能一口气打开活力开关。全身都会充满力量,进入GOGO MODE。赶走胆小的自己,变得很坚强。我就是这样才会如此美丽坚强又完美。啊,不过和耳环一起搭配是高难度的技巧喔?有时项链也是。无论思想、美学和决心都缺一不可,要是在脸部周遭做太多颜色的装饰就NG了。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彷佛手中捧着代表女王的后冠,香子恭恭敬敬地将发圈套在正躺在地上翻滚的青梅竹马头上。
「听好罗?一戴上这个的瞬间,光央你就是完美的。什么都不用怕,没错,今晚比谁都漂亮都完美的——就是光央喔。」
因烫了免钱卷发而蓬松的头发,戴了发圈后露出整个额头。
「我、我吗……?
「是啊!你看……好适合!好适合喔,对吧?」
适合适合!万里和二次元君也配合香子拍拍手。戴着闪闪发光的发圈,柳泽就像个女生,又像以前流行过的男版辣妹那样掀起浏海,脸上散发油光,睁大着一双眼。表情有如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站起身来:
「我……完美?」
双手抱胸,试着摆出「完美」的表情。
笑着确认了他这模样,万里和香子才离开房间。「慢走喔」二次元君朝他们挥手。
搭着电梯来到一楼,两人一起推开沉重的入口大门。才刚踏出门外的瞬间。
「哇!」
万里不由得惊讶地发出叫声。
夜晚的街道湿气重得惊人。彷佛水气都沉淀了,周遭是完全的无风状态。虽然不是真的很热,但湿气却太重了。站着不动的话,皮肤都要滴水了吧。
「怎么会这样,超闷又超湿的啦……快无法呼吸了!」
「因为梅雨季快到了啊。明天开始就会下雨罗?我属于干燥型皮肤,湿气这么重反而刚刚好呢。超音波现在人在哪?」
「我让她在宠物店附近的SUNKUS便利商店等……哇,夏天真可怕,东京的夏天都是这么闷又湿热吗?我很会流汗,这么热很讨厌啊。」
「这边的夏天可是很惊人的喔,几乎到达造成生命危险的等级了。我们一起克服吧!用大杯的星冰乐。」
「比起那个,还不如去海边。或是游泳池。」
万里发现自己还是讲不出「去河边」这个字。那是当然的,怎么可能提议去自己差点死掉的地方玩。就算那些事都想不起来了也一样。香子露出无邪的开心笑容说:
「讨厌啦,人家绝对要去!和多田同学一起去海边!还有游泳池!怎么办,一定会很开心!快点给我变热啊——」
对着天空下令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万里忍不住笑起来。
「是说,为什么超音波会在那里?宠物店不是从车站出来完全相反方向吗?她连地图都不会看吗?」
街灯下,两人再次向前走。香子的鞋跟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
住宅区里往来的行人不少,有穿着套装刚下班的男女,手上提着购物袋的女人,也有亲子档,或穿着制服游荡的小鬼。踏进与车站相连的商店街,行人就更多了。
「我想是因为她没听清楚加贺同学电话里说的地址吧?话说回来,你刚才那种态度,还真亏小冈敢来。」
我可没做错什么。香子耸耸肩说。万里牵起她的手,注意着不让人群撞到她。一边牵手走路,万里脑中一边想起柳泽的话。
对我而言千波是唯一。然而,对千波来说我却只是众人之一。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什么,不过就是一大群人中毫不重要的一个而已。
「……为了毫不重要的一个人,不会像这样临时一叫就过来吧。」
万里这么想。可是。
「说不定她不管谁叫都会去啊?拥有博爱精神什么的。超音波一看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嘛。什么人类大爱之类的思想啦,什么环保啦,爱与和平啦,之类的。」
被香子说的话逗笑的同时,万里望着穿了凉鞋之后身高和自己相差不多的那张侧脸。自己这个只要一讲到千波,就会忍不住闹脾气,露出坏心眼神的女友。
「我不觉得会是这样。我想小冈对柳兄还是抱持着特别的感情,她应该也满喜欢他才对,就算她当时是那样拒绝了他。还有,不管谁叫都会去,一般人哪有那种体力啊?」
「可能她就是拥有那种谜样的能量啊,超音波那个人,不是感觉异常有活力吗?我觉得她的体力应该有我五倍之多吧。不管为了谁都去,那种事我是办不到,因为我光是喜欢多田同学就用尽全力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绝对是真的。」
「话是这么说,你对柳兄倒是挺好的喔?连视为生命的GOGO道具发圈都戴到他头上去了。」
对这句半开玩笑的话,香子「咦」了一声睁大眼睛,转身望向万里。
「因为那是多田同学说的啊!是你说为了光央要温柔一点,才愿意让我参加聚会的啊!」
自己说过的话当然记得。就算那不是当真的……好吧,某种程度是有点当真的啦。总之,香子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
「我啊,可能是有点嫉妒吧?」
试着这么说了。
「咦、咦、咦!讨厌讨厌讨厌啦!竟然嫉妒了!我完全没那个意思啊!」
「可是人心真的很复杂……脑袋虽然能够理解,感情却无法顺利控制……」
「多田同学~」
「我受伤了……我的心……」
「抱歉抱歉,对不起啦:」
万里加快脚步,香子便死命地抓住他的手臂,眨着长长的睫毛讨好似的抬眼看他。
「只要你愿意原谅我,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让我确认你的屁股下巴。」
香子顺从的伸出下巴,万里用拇指指腹碰了一下,香子那优雅的下巴,真的清楚地分成两半。
「喔喔……真的分成两半耶……」
「这样你满意了?」
「还不够!哼,我想知道为什么柳兄会知道你屁股下巴的秘密!快招了!」
顺便用手一顶她的鼻尖,香子毫无抵抗能力的露出悲凄的神情。
「附属高中的同学大家都知道啊。高二时同学问谣传我去整容,为了证明我没有,就让大家摸了我的下巴和鼻子嘛……」
香子说完,万里想像着「被众人狂摸脸的加贺香子」,那画面实在太滑稽了,不禁噗嗤一笑,嘴里喷出的这个那个顿时全都喷到香子脸上。
「……讨厌!算了!我生气了!」
这次轮到香子快步向前。「开玩笑的啦!」「听不见!」「对不起嘛!」「才不原谅你!」「你真的有整容喔?」「就说没有了啊!」……当然两人结果还是大笑一场,穿过拥挤的人群。像比赛似的愈走愈快,双手交缠着握住、又分开,差点撞上路人后,两人又紧紧依偎。
一边打闹着通过车站后,朝千波等待的便利商店走去。
从万里家走到这边大概要十五分钟吧。经过寂静昏暗的道路,来到大马路上,就看见那间作为标示,营业到深夜的奇怪宠物店。再过去隔没几间,就是熟悉的便利商店招牌了。
以为她会在店里翻阅杂志,没想到千波却站在门口等。「喂~」万里出声叫她,低着的头却没有抬起来。从发丝之间露出的白色耳机线看来,她应该是在听音乐。
万里踌躇着是否该再叫她一次。
她看起来不像那个有着全宇宙最可爱卡通娃娃音的女性友人小冈,而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甚至像是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丰盈的黑色长发披垂着,白皙的侧脸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呼唤她也不转过头来。黑色的连身裤融入黑夜之中,装饰着串珠的皱皱手提袋。纤细的脚踝,设计简单的凉鞋。从短袖上衣露出的手臂。站在没有影子的夜路上,那个身躯像是轻易就能折成两半,透露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那不安定的站姿,几乎要叫人以为她即将消失。
犹豫着不敢随便靠近她,万里不由得站在原地不动。
「喂,你!」
「……呜哇!」
不愧是加贺香子。
丝毫无视于万里的踌躇,踩着高跟鞋步步逼近千波,用力拉扯她的耳机线。千波大吃一惊(那是当然的吧)抬起头。
「吓、吓死我了。我没发现你们……加贺同学也一起来接我了啊?抱歉,谢谢!」
一开口,依然是平常的娃娃音,一如往常的千波。
笑得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婴儿般充满弹性、皮肤白嫩的脸颊。那总是令人难以捉摸的态度,这一切都是小冈没错。
「我才不好意思呢,小冈,要是我一开始就去车站接你就没事了。害你多走了好多路吧。」
「无所谓、无所谓。其实是我自己脑袋放空,连路怎么走都没搞懂就随便乱走。」
千波将丰盈的秀发全部朝左肩拨,微微偏着头。嫩白的脖子在夜里看起来更纤细,叫人看了不禁怦然心动,万里急忙错开视线。光是没穿那件宽松的赛巴巴昆布上衣,就让千波异样地散发女人味。即便是听到那太过孩子气、太过甜美的声音。
「你……你刚才在家吗?」
「嗯。突然打电话来,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小柳!心想我一定得去才行……其实我心情也很混乱。所以你们看,我竟然带了这种东西来。」
打开背包,千波让万里和香子看包包里面装的东西。万里不禁伸出手把东西拿出来说:
「真的耶……看来你真的相当混乱。」
盯着手中的东西,那是包装上写着「中华面」的市售生面条,还带了两包。看来是从冰箱里抓了就走,包装上还在滴水。「嗨!」地拿出这东西参加聚会下酒,一时之间还真叫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
「二次元君说不定会很高兴喔,刚才还说想吃面嘛。」
香子也抓了一包,从鼻子里喷出冷笑,接着突然问道:
「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到底是想怎样?」
猛然靠近千波的脸,挑起单边眉毛唇边绽开冷笑,睥睨的视线发散无数毒针。
「玩弄光央的心还不满足,现在轮到对二次元君伸出你那里满黏液的触手了吗?你的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坏水?贪得无厌,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喔!」
「咦?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打电话给他了吗?以为我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打电话而已啊?因为我担心小柳嘛!再说如果我打给万里,加贺同学你一定会生气吧?」
「当然啊!岂止生气,那种事根本不能发生!要是发生了,我一定要回到过去取消你的出生!」
千波突然朝万里的方向转过去。
「我早就知道了喔~万里和加贺同学在交往的事!被我看到了呢,你们两个相亲相爱手牵手的样子。」
双手戳指着万里。
「啊?被你看到啦?」
「看到了呢!」
嘿嘿嘿,万里笑得脸快绷不住,香子却依然不为所动地冷冷瞪视着千波。手上抓着中华面,双手抱胸,微微抬起尖下巴的那个样子,像个美丽的恶鬼。
「是说,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把话说清楚。你对光央而言是条害虫,为了你,光央不知受了多少伤害,有多烦恼痛苦,反正这些你一定都无法想像吧。光央呢,和你这种人不一样,他是很纯真的,也不懂社会黑暗面。所以请你不要再继续玩弄他了。对你来说不过是玩笑话的一击,对光央却是致命性的。现在光央虽然沮丧,但正努力想振作。请你发誓再也不要让他产生任何误会了。现在,在这里发誓。别再让他更痛苦了。如果办不到,你还是不要来好了。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和光央扯上关系。」
「发誓?」
歪着头,千波也迎向香子的目光。
「是要我对着加贺同学发誓吗?为什么?跟加贺同学又没关系。」
被踩到痛处,香子噤口不语。
万里倒抽了一口气。至今的千波,不管被香子说了什么,都只是伤脑筋的笑笑而已,然而现在却……
「无论我对小柳有什么想法,或是小柳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们之间今后会发生什么,这些都跟加贺同学无关不是吗?别的不说,加贺同学现在正和万里在交往吧?奉劝你还是多在意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喔。如果我是万里,听了你刚才那番话,心里肯定会很不舒服。如果你以为自己做什么都能被原谅,那就大错特错了喔?与其担心别人,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便利商店招牌的灯光照亮千波苍白的脸,不过她并没有发怒。那张脸还是和平常一样可爱,黑瞳闪闪发光,就是她一贯的模样。以这副模样说着严厉的话语,像对脚边丢小石子似的没什么力道。
接着,
「面,还给我。」
说着,千波拉开包包的开口,朝僵直不动的香子和万里靠近。然而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拉太开了,包包的提把突然发出撕裂的声音两边都断掉了。
「呜哇!」
包包掉在千波脚边,她手上只剩下提把。就在这简直像搞笑短剧的瞬间,掉落的包包中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喀擦」声,就连万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千波慌张蹲下,确认包包里面的东西。抓出一个小包包,拉开拉链。
「……不会吧!怎么就这么刚好今天有带……啊……真是的……」
心灰意冷千波沮丧的抱着头。
小包包里面,装着千波的手提摄影机,冈千波摄影机,简称冈机。那是她打工存钱好不容易才买到,前几天聚会时才刚拿出来炫耀过的。
「声音听起来不大妙……电源打得开吗?要不要确认一下?」
万里小心翼翼的这么说,千波点点头,按下摄影机的电源。红色的小灯亮了,试着从观景窗看出去:
「没事……好像没坏,应该没坏,还可以拍……吧?」
千波站起来,直接将镜头一对准万里,万里便不由自主的挥挥手,真是吊儿郎当。一下子没梗了,万里便学奥运得奖牌的选手那样,将中华面的包装袋咬在嘴上。千波将镜头向旁边移动,来到香子身上。香子还没从千波的反击中站起来,不发一语的站在路边。
「这是加贺同学,加贺香子。冈机第一次拍到她喔。你好。」
「……」
无视于一边拍一边自言自语的千波,香子背过身去,千波却继续将镜头对着她。彷佛镜头就是千波的眼睛,不断地透过镜头凝视着香子。
「嗳,加贺同学。其实我也很痛苦唷。虽然可能看不出来,可是,我的确是。真的,真的。因为、因为、小柳他……」
突然千波的声音哽咽了。
万里发现千波虽然还拿着摄影机在拍,但她的肩膀却微微颤抖着。急促地吞了好几口气,似乎想停止颤抖。可是,终究还是忍不住。
「他说,叫我再也别跟他说话耶……」
举着摄影机的手终于垂落。露出后面表情扭曲的脸,大眼睛里快速蒙上一层水气,万里暗叫不妙,踏出一步。
小冈哭了——
「不行。」
「……呜。」
——啪沙。
是香子。
将手中的中华面,猛烈地朝千波脸上压下去。
「能在多田同学面前装可爱哭泣撒娇的,这世上只有一个我。你哭够了就比个手势告诉我。」
一手按住千波的后脑勺,一手压住她脸上的面。因为还满用力的,千波被压成了个人形双层大阪烧。很快的就从面的下方传出惨叫声。
「加、加贺同学……小冈快窒息了!」
「……哭完了?」
「呜……咕……呜呜呜……嗯呜……」
香子从万里看不到的角度确认过被压在面下的千波状况后,丢下一句「还不行」,摇摇头,更用力的把面压在千波脸上转动。
「好像还要花一点时间。」
「是说,这样真的太可怜了啦。」
万里心想,至少得让她从人形大阪烧状态之中解放,没想到千波却说:
「嗳……嗳……万里……万里……」
在香子的「颜面」攻击下,几乎窒息的痛苦呼唤着万里。一只手拿着摄影机,另一只手只拿着包包的提把。然后她说:
「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好笑?」
拍我……拍我……拜托。千波这么说着,把摄影机递给万里。她希望日后自己能客观的观赏这一幕。
「小冈,你是当真的吗?」
「……真、真的……」
无可奈何的接过摄影机,万里按照千波拜托的,将这不寻常的颜面事件用摄影机记录下来。操作很简单,也马上找到缩放镜头的方式了。万里偷偷试着将摄影机对准香子,面对镜头的她摆出一张帅气的脸,甚至轻轻眨了眨眼。她身后走过的路人上班族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别过头,小跑步躲到马路对侧去。从便利商店走出一群小学生,其中一人看到摄影机便比出「耶」的手势,被其他学童制止了。像这些反应世间百态的经过,万里也姑且全都拍进去了。
不久千波说:
「嗳,加贺同学,你手可以试着放开看看吗……总觉得我现在好有安定感喔。」
把面放在脸上,千波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或许是因为被用力按在脸上的关系,那包面嵌入凹凸不平的五官,竟然没有掉下去。万里一边将眼前的景象钜细靡遗的拍下来,一边忍受着这诡异的气氛,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笑。因为那看起来就像是一包长了长发的面在走路啊。
「该说是面具……还是假面……还是面具啊……」
万里说,应该是「面」吧,noodle那个面。结果千波就说:
「颜面舞会。」
为了不让面从脸上掉落,突然只摆动着腰肢跳起舞来。那副模样实在太搞笑了,连香子都忍不住「噗」地笑出声音来。虽然很快就不甘心地掩住嘴巴,但终究还是笑了起来。千波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干嘛啊!」的笑着,最后面还是掉了。
「不,说真的,不如我就这样出场吧?这样说不定小柳会看开很多事,或许就不在意了呢。」
千波一边把面捡起来,一边用手指摩擦眼角。掩饰着泪痕,露出夜之妖精般的笑容。
不过这么做实在是太蠢了,要是被骂就糟了,万里最后阻止了千波,三人再次走回万里家。
「约翰……」
「洋子……」
比颜面事件还蠢的一幕,正赤裸着在房间里等待他们。
搭载了发圈而获得力量升级的柳泽和二次元君两个人,正赤裸着在万里床上互相依偎。二次元君因为戴眼镜所以姑且扮演约翰蓝侬,将男子气概十足的柳泽抱在怀里。他们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在房间里一边等万里他们带千波回来,一边你三舌我一语:「奇怪,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对啊,好奇怪」。
被两个赤裸的臭男人弄脏了床,万里超忧郁。眼睛看到脏东西,香子和千波也忧郁。二次元君很识相的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说:「好,聚会重新开始吧……既然小冈也到了……」并穿上衣服。
「啊、不、我是想说,这样千波或许会被逗笑吧……」
柳泽头上还戴着发圈,很尴尬的抬头望向千波。千波缓缓摇头:
「小柳,你们这样完全不有趣嘛,只是恶心而已。」
斩钉截铁。嫌弃地转过头去,千波小声对香子说了一句话,万里也听见了。
「还是颜面获胜。」
哈哈哈哈哈!千波一个人发出胜利的笑声。柳泽不可思议地怔怔望着她。「啊!是我要的面嘛!」二次元君叫着抓住中华面,万里站在流理台前洗手。
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众会重新展开了。
***
总觉得自己睡着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因此万里努力张大眼睛。
反正自己并没喝酒,不如就醒到天亮也无妨。
可是连续几个小时说些蠢话,吃了满肚子或许真的买太多的小菜之后,
「……咦……?」
结果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耳边隐约听着二次元君和柳泽你三吞我一语的说着什么「五次元好像很棒呢」、「宇宙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概念」之类的话,自己应该也参加了那只在半夜特有的异常高昂情绪激辩才对,却自然而然的脱队了。
翻身起来,还在半梦半醒状态。环顾连最小的夜灯都关掉的黑暗房间,二次元君说这种程度的照明称为「曙光」。「万里,把房间灯光弄成曙光嘛」。不知道这是下城特有的说法,还是他个人独特的词汇,无论如何都带有一种特殊的韵味,于是万里决定今后也称这个为曙光。
万里半个身体似乎掉出铺在地上的垫被之外;柳泽大剌剌的裹着毛巾被睡在垫被正中央;二次元君最可怜,在桌子底下看起来很冷似的把身体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鼾声。
香子和千波一起睡在床上。
最先睡着的香子,连梦话都在拚命坚持「不卸妆不行……得去买卸妆品」……只有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将小个子的千波当作大玩偶从后面搂住,对着墙壁的方向,共用一个枕头香甜的睡着,两人共鸣的鼾声莫名地诡异。
过十点时,香子给家人打了电话,谎称要在大学友人冈千波家过夜。为了让怀疑「真的不是跟多田同学在一起吗?」的家人释疑,还让千波在电话里做了自我介绍。咦?人家才不是小学生呢!嗳?也不是合成的声音啦!什么?怎么可能吸了氮气……那卯起劲来说明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虽然过意不去,但男生们都得拚命忍着才能不发出笑声。
虽然让她们说谎有些过意不去,但良心并没有太大的不安。都是大学生了,这种程度的夜游又有什么关系。能这么想,也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到现在,万里部还没看见巴黎的灯火。正因为就时下年轻人的标准而言,万里和香子依然保持着清白的关系,所以这种程度的不规矩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大概。
凌晨三点。
万里一个人朦胧地揉着眼睛……嘴里小声叨念着,好臭。
安静的房间里,飘散着浓烈的臭味。食物和酒,最恐怖的是年轻人的体臭,弥漫在整个闷热的房间里。
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小心不踩到滚躺在地上的友人的脚,朝衣柜走去,静静地从中拉出毛毯。那条毛毯春天时还在用,最近变热后也没洗它就整条塞进柜子里,不过闻起来倒是没有那么臭。万里轻轻蹲下,将毛毯盖在二次元君身上。
像这样先确保客人不会着凉后,才把窗户打开来换气。一打开的瞬间,外面的风便灌了进来,深夜中的冷冽空气使讲太多话而疲累的喉咙感到一阵舒服,万里就这么在窗边坐下。
看看床上。「唔……」香子发出低喃,整张人钻进毛巾被里面,大概是风太凉了吧。看不到她的睡脸真可惜。
——爱的终点站到底在那里呢?
日期改变的时候,喝醉的千波滚倒在地边啃着鱿鱼丝边如此大叫,柳泽川腹肌的力量一跃起身回答:「结婚!」「之后大概就是惰性!生活!现实!」他又这么说。二次元君说:「每个人都是行驶在『看不见终点的爱』这条路线上的电车……要是脱轨了就无法抵达终点……嘿,我刚才这句话说得很不赖吧?可以用在什么地方喔!」说着,很快地用IPHONE的笔记功能记录下来。
而万里则是和香子四目交接,同时大喊:「巴黎!」
为什么?面对千波的询问,两人也不说明理由,只是不断笑得令旁人都觉得真是够了。
两人的爱的终点站,就在巴黎。
万里恍惚地望着毛巾被底下,香子玲珑有致的身体。
坚持着真想去巴黎,真想快点去巴黎的自己,和像这样光是心情渝悦地坐在窗边听着香子鼾声就能永远感到满足的自己,两边的自己似乎都是确实存在的。
不过,说老实话,还是希望香子能单独来过夜啦。
想试着在这东京的房间里解放一切,拥有一段连对父母都说不出口的关系。如果说不曾这么想那就是说谎了。
无论是两人独处还是有其他人在时,都满不在乎的黏在自己身上的香子,未免有点小看他了吧。香子太成竹在胸,以为不管讲再多甜蜜的话语,再怎么用那张可爱的脸靠近自己,或是不看场合的伸手、触摸、勾搭都无所谓吗?
无论做什么,多田万里都是安全的——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反正这里不是巴黎嘛,是吗?就像是签下一纸契约,说好就算被引燃也不可以爆炸的烟火?香子心目中的万里一定就是这样。
可是啊,只要是烟火,既然引燃了就会爆炸才正常吧?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那么相信呢?
只有脚底莫名的燥热起来,贴在玻璃上。
在这样的深夜,朋友们都熟睡了,女友香子也睡着的时刻,只有自己保持清醒。想着那些令人焦躁的事,却没有半个人能制止自己。
「……有谁……」
万里压低了声音问。
「……有谁醒着吗……」
没有吧。万里滚倒在地上,独自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这或许是一直不断说话的欢乐时光所留下的后遗症。一旦清醒了,情绪还是莫名亢奋,无法再次睡去。
异样的寂寞,彷佛只有自己被留下的孤独。
在这时刻还醒着的,全世界或许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了吧。就在万里甚至浮现这种念头的时候。
突然听见某处传来开窗的「喀啦」声。难道是隔壁房间。如果是的话,是NANA学姊吗,还是——
像不倒翁般摇晃着起身,万里从充电座上取下手机。虽然这时间传简讯可能会打扰到对方,但心中却又有着微妙的确信。
传送的简讯,只有一句话:「你还醒着吗?」
按下传送键,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不是回信而是来电,万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只响了一声就挂断了。万里心想「果然」,站起身来。
悄悄走出阳台,轻轻关上落地铝门。
踮起赤裸的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探出阳台扶手,窥看以一道紧急时随踢即破的塑胶板隔开的邻居阳台。
万里意料中的人就在那里。果然,万里笑了。
「琳达。」
然后,很自然的这么唤她。
「万里。」
对于没加上敬称这件事,琳达并没生气,用和万里一样的姿势抓着扶手,一看见万里就笑了。
凌晨三点跟隔壁邻居这样是在干嘛。
原本是同班同学的两个人,在这种地方。
这样的场景令人莫名觉得可笑,两人无声地笑了一阵。琳达举起手臂掩着嘴,万里则张大嘴不发出声音,不断的大笑着。
「你在干嘛啊!」
「我才想问你呢!」
把声音压低得近乎沙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互相伸出手指指着对方。真的是,到底在干嘛啊。但深夜的亢奋情绪,又再次牵动了笑意。
一边笑着,万里一边想着奇妙的事。不用敬称也无所谓嘛。与其称她「学姊」,不如现在这样直接叫她「琳达」要来得自然多了。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想起这件事的感觉,令万里的躁动平息,像放下一颗心似的,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的情绪和身体也渐渐放轻松了。深夜冰凉的空气使人通体舒畅。
「喝酒众会?」
琳达一边忍着笑一边问,万里点头代替回答。
「你呢?跟NANA学姊喝酒?」
「嗯。」
呼了一口气,琳达拨起浏海。即使用手按住头发,夜风还是吹乱了它。
不时瞥过来的眼中闪着坚定光芒。
「是说,我刚才正想起你的一些事,结果你就傅简讯来了,真是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万里从以前就是这样呢。社团合宿或是参加大赛远征外地,不是一年都有好几次这种事吗?每当晚上我想着『睡不着啊~』的时候,你总会蹑手蹑脚跑到女生房间说『琳达……你还醒着吗?』」
「咦,我怎么好像色狼啊。」
「就是啊。真的活脱脱像个色狼呢。所以我好讨厌你这样,可是你总是一脸紧张不安的说『我睡不着……明天的练习可能撑不住……』之类的话。也不想想被你吵醒的我又该怎么办?结果两个人都睡眠不足,早上练跑步时都吐了。」
「我是没有男性朋友吗?」
「有啊有啊。你说你已经问过他们所有人『还醒着吗?』,结果最后还是跑来找我。」
「啊,原来是先确认过每个男生都睡死了,果然是色狼无误……而且这根本是计划性的犯罪嘛!」
「大家那时都还是小鬼吧!尤其是万里,还很幼稚。」
「不,不是。现在的我很清楚,有那种行动力啊,绝对是有不怀好意的打算,绝对。I was guilty!」
「真、真的吗……呜哇,那那那,当时我的内裤不见了,其实是万里你……?」
「咦?」
「骗你的啦。」
什么I was guilty嘛,口气讲得像是那句「I was gay」的名言似的,琳达不禁忍俊不住。好久以前了,和某个知名女性结婚的男人在结婚记者会上的这句发言,让当时那群残酷的小鬼们模仿了好久——不知道万里是还残留着这古早以前的记忆,还是这件事被他的脑袋当作一般常识留下来了,就算问现在的万里,他一定也分辨不出来吧。
琳达唇边还带着笑意,忽然望向眼下的街道。
万里也朝琳达目光所在之处望去。
深夜的街道莫名安静,只听得见咻咻风声。简直就像时间停止了似的。白天这附近的车声噪音有多大,是正式搬过来后才发现的。
和琳达两个人,隔着塑胶板并排站在阳台上。
虽然两人都默默不语,却不可思议的不觉得闷。不如说非常怡然自得,彷佛从所有压力中获得解放,获得宽容。
不用说话也没关系,万里知道就算沉默,琳达也不会觉得奇怪。一切都OK。没问题。可以无条件的如此相信。不用担心被误会、被生气、被讨厌,完全不需要有这些顾虑。
所以万里说:
「……总觉得啊。」
和琳达一样用手支撑着下巴,开始用自己的步调说了起来。
「嗯。」
「只是有点这样觉得而已啦。」
「什么。」
「我那时候,一定是喜欢琳达的喔。所以刚才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也只是拿睡不着当藉口,想跑去看琳达睡觉的样子而已……的确算是有点色的行为。所以对不起,我先跟你道个歉。」
琳达笑了起来。
「是喔?」
斜眼看了一眼万里,琳达坏坏地撇撇嘴,哼哼哼的用鼻子笑着。这是什么跟什么啊,那么成竹在胸。
「……你以为没这可能吗?」
「是啊。」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不会爆发的烟火啊……?」
这样的我一点也不安全啊!什么时候会大爆炸谁也不知道啊。
正当万里一个人叨念着时,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缓缓从眼前上升。
那谜样的物体被风吹动,有如水母在水里游泳,反覆着飘起又落下的过程,然而在到达特定高度后,就那么一口气被吹得又高又远了。
再也不会落到地面上了吧,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话。
「那是什么……塑胶袋……吗?」
「什么?哪个?」
「那个,你看,就是那里。」
琳达从塑胶隔板上探出身体,望向万里手指的方向。两人朝同一个角度倾斜身体,看着愈飞愈高的那东西,过了好一段时间。
「……是塑胶袋呢。」
「对吧。」
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就那样万里和琳达肩并肩地站杵。
只要这样就会安全了。连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也不知道。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睡了,只要琳达在身边就没问题。毫无理由的如此相信。
把琳达当作守护天使的这种心情,到底是现在的自己才有的,还是想起了过去自己和琳达长时间相处的记忆,万里也不知道。
只是,现在想要就这样下去。
在这被遗忘的寂寞深夜里,因为有她所以克服了。像这样,等待早晨来临。过去一定也都是这样的,万里心想。
「要是一开始我们就能像这样谈论过去的事就好了呢。」
目光依然望着远方的琳达说,声音在万里耳边响起。
「……一度没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会逐渐累积毒素喔。有时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积压着不说反而变得有害。还会随着时间的经过,变得愈来愈糟糕。若能什么都爽快的说出口,或许才是最好的喔。」
自己的事,朋友的事。在今天聚会之前的所有事。和琳达之间的事。每想起一件,万里就点一次头。真的是这样,琳达说得对。
可是虽然是这样没错,要做到却不是那么简单。万里脑中隐约闪过几件似乎会产生毒素的事。
琳达窥探着万里的表情,用力呼出一口气。
「我和万里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不能说的事了。我们没有变……我可以这样想吗?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啦。多田万里和林田奈奈,两人都这样活着,望着同一片天空。这一点完全都没有改变。」
万里没有回答,只是回望琳达的眼睛。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变呢。
自己遗忘了琳达,来到东京,在这间房间里生活。万里心想,和从前比起来,早就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转变发生了。要说有什么是没有改变的,其实只有这张脸吧。只要剥掉这层外皮,就成了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即使如此,琳达依然相信没有改变吗?琳达果然还是希望万里是从前的万里,希望他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吗?
「现在的这个自己」,果然还是不被接受的吗——
「……万里?」
——那是当然的啊。有个人这么说。
因为和琳达共度过去的人是我啊。
又不是你。
「……你说得、对……」
万里的耳朵,确实听见那个声音了。他想,真的听见了。发出近乎呻吟的回答后,万里缓缓闭上眼睛。
要是能永远像这样等待天亮该有多好。
「琳达……学姊。」
「……」
相互依靠的肩膀分开了。刚才和琳达相碰的部位,被风一吹反而觉得更冷。
即使睁开眼睛,世界还在黑夜中。黑暗中点点光亮,是城市里的灯光。
「你想回到那时候,那个地方吗?有当时的我所在的地方,如果能回得去,你会想回去吗?」
没有回答,话题就这样突然中断。
琳达站在万里旁边,用手遮着嘴,只露出眼睛望着黑暗的天空。保持沉默,似乎在想什么。
已经回不去了喔,永远——万里这么想。不可能回得去。自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一切也都改变了,时光更不可能倒流。只能接受现实,自己想办法做出觉悟,放弃一些什么继续活下去。不过嘴上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只是内心再次发现,唉,真的是那样。
说不出口的话,真的会逐渐累积毒素,并且腐蚀身心。胸口会觉得这么痛,一定都是因为这样。
吸一口气,万里开口打算说点完全不同的话题,然后……
「我,想回去啊!」
「……唔……」
——吓了一跳,望向自己的手。
琳达也吓了一跳,身体僵硬的向后倾,也望着万里的手。
到底想说什么,想喊叫什么,想干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
手,正伸过去想抓住琳达的手肘。发现之后停下了动作,漫无目的悬在空中。
手指慢慢动了起来。抓过来确认之后,没错,这是自已的手。明明是自己的手,也是自己的声音,可是……
「我刚才……说了什么?」
真的不知道刚才做了什么。琳达的下巴看起来瞬间颤抖着。隔在两人中间的塑胶板抵在腰部,一阵冰冷。
琳达很快地开口:
「太夸张了——」
她说。眨着眼睛,一脸真的很惊讶的样子看着万里。
「你是睡着了吧?刚才那一瞬间。」
「……睡着了……?
对啊。琳达笑着点头。然后趁势推着扶手使力站起身来。
「我看我们都还是去睡一下比较好。不管怎么说,睡眠不足对身体都不好。不但会让人神经紧张,还会想太多。那就这样吧。」
轻轻挥手,转过身去。
「晚安,多田万里。」
琳达「喀啦」一声拉上NANA学姊阳台的落地铝门,回房间去了。只剩被留下的万里呆呆站在原地。
睡着了?
不愿相信,也难以接受,一时间还无法回自己房里去。要回到那大家都沉沉睡着的静谧世界,默默闭上眼睛,暂时还办不到。
无声的夜晚,万里觉得自己好孤单。现在,还醒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