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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二次元君特别篇 再会了二次元君

当时,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响回荡着,眼看灼热火焰化为火球一口气涨大了起来。

——总觉得语句拖得太长,又有点俗气。

突然,爆炸声响回荡着。眼看灼热火焰化为火球一口气涨大起来。

——感觉有比较好了吧?可是,还要再修一下……

突然,爆炸响声。灼热的火焰。火球一口气地涨大。

——这样写可能感觉比较有紧迫的感觉。而且这还是战斗场面。

「……嗯、嗯、嗯……涨大起来,句点。」

喀喀喀喀——咚!

大声敲打下Enter键,佐藤隆哉再次从头开始阅读修改过的段落。

不可以有任何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再怎么说这里也要顺着这节奏感、气势万千地压迫压迫压迫,一口气读完——!希望读者能够有这种阅读感。

这是描写在地下电子都市中已失去功能性的坑内道路——现已沦为阴沟之中的一场战斗。

其中一位配角在这里命丧黄泉,为主角方面带来了决定性打击的重要场面……附带一提,下一集就是此次死去角色的生命夺回战。

虽然忍不住想在字里行间能够多少留下一些后续剧情发展的伏笔,但是隆哉克制自己不可以这么做,默默进行着完稿的作业。因为这是要提出去参加新人奖的作品,依他判断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像是附上人物插图、同时附上给编辑部各位的信件。发表自己已经想好的声优名单、在故事大纲里写像这种「但是,此时却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此刻,紧张剌激的最后一幕正等待着主角!」煽动的词汇之类。

我才不会犯下这种失误呢。就算这是初次上场,我可是也像白痴一样地翻遍了所有跟投稿规矩相关的网站呢。

「……唉……好热……」

眼镜的鼻梁处积着滴下来的汗水,火速按下了Ctrl+S。

取下了像是要陷进鼻梁的眼镜,放在键盘上,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不管是额头还是脖子,感觉就像是淋浴过后一样。大量汗水一直不停落下,肌肤也是湿湿黏黏的。

隆哉的狭小房间可没有像冷气这种高级品。电风扇有是有,但是风吹到书桌上会把原稿吹散所以就没有开了。现在室温应该有三十度以上。总之先把窗户打开了,但是外面也没有风,累积在室内的热气和男生的臭味也没有变淡。

即使如此,不觉得热不觉得臭也没有怨言。

作业现在是渐入佳境。正在把之前手写在打印出来的原稿上的一堆红字部分修改到档案里,再次重新审视之后不断推敲着。一直反复从开头到结尾,然后再回到开头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几次。

能这样做的也只剩下——呃,还有多久来着。重新戴上眼镜后看向计算机荧屏工作列的时间。已经快要晚上九点了。也就是说,可以作业的时间也不过只剩下两个小时……不,因为还没有打印出来,所以大概只剩一小时吧。虽然根据重点事项,已经事先把用来绑原稿的绳子和打孔机准备好了。

为了以防不测,或许差不多该把事情结束掉了才对。别说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意外,也要避免掉忙中有错的状况发生。所以还是尽早开始动作好了。

在脑袋里这么思考着,那就做到这里好了,正想要告一段落的时候。

「……」

眼睛却离不开荧屏。

不管怎么做,视线都无法从文件的编辑画面离开。

要结束作业真是令人极为不安。隆哉屏住呼吸,把光标一口气移到了最后一段。对话内容。断行。标点符号。描写。标注。

——应该没问题吧?真的已尽了全力吗?还有没有错误?有没有遗憾?有没有过于松懈、不通顺、没有用心写的敷衍字汇混在里面呢?

我是不是已经将我现在所有的想法全部写进了作品里呢?

坦白说,包含这所有的一切,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也只能在这里结束了。再确认了一次时间,隆哉鼓起双颊,然后像运动员一样「呼~」地大大吁出一口气。

今天是之前决定要投稿的新人奖截稿日。

一定要用今天的邮戳把原稿寄到编辑部去。想了一下打印出来之后的装订作业,还有拿到邮局窗口所需的手续等等,缓冲的时间也只能到这里结束。

「……好啦!没办法了!」

从最后一行的地方再换了三行空行之后,蕴含着所有的热情敲下了「完」这个字。

在这之前都故意不输入的一个字。从很久以前就决定了,不是终,也不是END,而是用「完」这个字。

「……呼……结束了……」

就这么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突然被抽离了。

整个背部瘫软在椅背上,斜眼看了看打印机,确认它是否有正常地运作着之后,拿下了眼镜。

当哪天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自己一定会想起今天晚上的事吧。

忽地开始思考起了这件事时,隆哉环顾了一下四周。

闷热七月的东京,晚上九点。

照亮狭小房间的白色灯光。

笔记本电脑散发出来的热气。

保特瓶中的温水。

晚餐菜色是有洋葱和红萝卜的什锦炸饼……味噌汤里的配料也是弄碎的洋葱和红萝卜的什锦炸饼。

领子的地方已经松垮到连乳头都遮不住的居家服背心,配上一件薄拳击短裤。虽然已经热到什么都不想穿,但是流了一堆汗的大腿内侧直接碰到椅子上也满恶心的,折了一条浴巾代替坐垫。大腿上一定有一些奇怪的凹凸痕迹。

全神贯注的时候下意识把耳机从耳朵拉了出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还一直有声音飘了出来。乖乖地把一直无限循环的菅野洋子的歌停了下来。

这就是命运之夜的一切。

这一年的、这个夏天的、这个夜晚。这就是——

「……终于结束了……」

——生涯之中都难以忘怀的命运场景。

在这命运的正中央,隆哉慢慢地大动作转了转两边肩膀。「叽叽!喀叽!」响起了很大的声音。接下来又坐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背部响起了「叽叽叽!」的声音,因为一直驼背敲打着键盘,所以全身的筋肉都很僵硬。

打印机的状态绝佳。当然纸也有很多,也不用担心没有墨水。

一边转动着头部,转动上半身,稍微做了一些伸展之后,隆哉发现自己夸张地窃笑着。这种解放感是怎么回事。原稿写完了。真的结束了。强迫自己把不安丢掉之后,所有的一切到了此时也几乎成定局。整个如涌泉般冒出来的快感、喜悦以及万能感,让自己止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噗……噗哈……嗯呵呵呵……嗯呵呵呵呵呵呵!」

也止不住,直冒出来的声音。

那又如何。现在也没有一定得停下笑声的理由。说到底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算有点恶心又有什么罪。堂而皇之的危险窃笑让他的肩膀颤抖着。

这个夜晚正是人生最大的转折点、最值得纪念的里程碑啊。今天也是佐藤隆哉以「一般人」的身分活着的最后一夜了。怎么可以不说这是命运的一夜呢。他打从心里觉得,这是个就算配上走马灯的介绍字幕也不为过的夜晚。

「嗯~呵呵呵呵呵呵!嗯呵呵呵~嗯呵呵呵呵!嗯~哈哈哈哈!」

——恭喜你拿到新人奖。得奖的感想是?

「『我自己也非常惊讶!其实这是生平写下的第一本小说,所以,咦?这么突然就得奖了吗?有可能发生种事吗?大概是像这样的感觉。不过,得了就得了嘛。(笑)』」

——咦——!首部作品就这么突然得奖了吗?超厉害的不是吗?

「『没有啦,对我自己来说可是非常不安呢!哎呀,就是赌上了未来的可能性!……大概是这种感觉,如果可以得到各位的支持,是我的荣幸。(汗)』」

——《铁血女孩》目前已经得到广大回响,能不能请您偷偷分享一些这之后的发展等等的相关消息?

「『现在已经有在构思续集。我自己也很希望能够尽快将内容呈现给各位读者,所以如果可以得到大家的支持,真是万分感激!还有啊,还有一件事……啊,这个可能真的还不能公诸于世……还没定案啦。』」

——这件事请务必告诉我们(笑)!告诉我们嘛!老师~!

「『……嗯~如果说了不该说的,可以麻烦你们剪掉对吧?这个,其实,目前已经开始在进行动〇化的计划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咦咦~?〇画化?您、您居然若无其事说出了超级重大的发表内容吗?

「『是的,〇画化(笑)。我们真的办得到吗?和编辑两个人一直抖个不停。总之现在想要借助各位读者的力量,全力去享受它。也只能这样了!虽然自己还不成气候,还是希望各位都能够给与全力的支持!请各位多多指教。』」

砰磅!叽叽叽!

坐在椅子上的他,希望透过脑海中的访问,把自己最灿烂的笑容呈现给所有读者。感动至极的时候,把身体后仰来了个令人怀念的Ina Bauer (注:日本溜冰选手荒川静香的招牌动作。身体后仰,双脚一前一后靠冰刃滑行)的那一瞬间。

「隆哉。」

房门突然「嘶——」地被打开了。「!」惊吓过度无声喊叫之后,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身。

「什……什什什么事?干嘛突然开门啊?什、什么事啊!」

两个站立不动的人之间充满着异样的感觉。面对下半身穿着短衬裤配上肚围,上半身打赤膊的爸爸,两人以不必要的气势对峙着。爸爸曝露着「那下垂的胸膛看起来像小狗脸部」的松弛躯体,压低了声音……

「吵死了。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搞什么鬼。」

这么说道。

「没……没有啦……这……不是啦!没事啦!就跟你说了没事!」

看着忸忸怩怩、慌慌张张,过度喜欢自己一个人玩的儿子,爸爸在想什么呢?爸爸没有再多说什么,缓缓把巧妙地塞在肚围里的小皮革零钱包拿了出来,拉开拉链,拿出了一张折成三折的千圆纸钞。

「……拿去。」

递给了隆哉。

「咦?给我吗?」

爸爸点了点头。

如果要给我东西,当然不管是千圆纸钞还是其他东西全都照单全收。但是爸爸突然对着走了过来的隆哉,含糊不清地开口说:

「……该怎么说呢——那个啊——就是我跟你妈也有在做那件事,就是……」

「嗯?」

「刚刚电话的……那个手机的……那个……」

「什么啦?」

「……哎唷,隆哉也常常那个……那个……」

「啊?」

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虽然爸爸平常就带着冷淡的工匠气质,但是在今天晚上终于成为了完全无法沟通彼此想法的谜样生物。

留在手里的千圆钞票,工整到令人难过的地步,一丝不苟、直挺挺、精准地被折好。到底刚刚想要说什么呢?该不会是偶尔也想跟儿子有点交流吧?这么一说,最近几乎没有进行可称之为对话的对话,是不是应该再对爸爸更好一点呢?

——那个顽固的老头,如果我确定得到新人奖出道的话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嗯呵!」

隆哉,边摊开千圆钞票,再次浮上的笑意让他又开始晃动肩膀。无法压抑高张的情绪,当场开始转起了圆圈。客观来看,就是疯了!这大概就是现在自己的写照,反正不在这里的其他人要怎么想是他们的事。这是命运之夜。人生即将转变,会产生大逆转的一个晚上。

「啦~啦啦~……再会了,今天为止的我。你好,新的我……我要改变了,要改变了,就以今晚为界线……」

连拉假音的状况也都在极佳状态。

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着「这次一定行」这样确切的预感。绝对不可能没有得奖。不可能会落选。绝对,一定会得到一些奖项!《铁血女孩》一定会成为我的出道作。脑海中只浮现这样的景象。

当然内心也会不安,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有不有趣、完成度够不够高、会获得什么样的评价。但那些完全是别的次元的事,不可能会无法出道的。如此坚信的程度,就连隆哉自己都不禁想问自己:「为什么……?」

看着顺利被打印出来的原稿。只要把它邮寄出去,就可以通过这个专业小说家出道的痛苦过程。所以像什么结果发表日其实根本不是很重要。明天醒来的自己应该巳经和现在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命才对。

在这层意义上,这个截稿的夜晚是十分特别的。

还有,还有一件事。

「……」

瞥了一眼贴在书桌日光灯上的那张便利贴。

那是个搞笑的香菇形状。

白痴似的粉红色。

用麦克笔随手写下……

『给隆哉学长。搞不好拿纸扇打我还比较好。我想搭车子。小秋』

——这样的内容。

是啊。小秋……小秋。

转得太过头昏眼花了,隆哉一个人在房间中央摇摇晃晃站了起身。魔性的学妹小秋还回来的原稿上,贴着那种香菇形状便利贴。那是她给自己的讯息。

呐呐,隆哉学长,开车带小秋去兜风嘛~!这样……其实后面还写着E-mail位址。

再三思考之后,在脑海当中做了很多模拟,虽然省略了一些细节,和万里,柳泽都谈过了,甚至还去找江别谈过之后,再反复思考的结果,隆哉得到了一个结论。

……简单来说就是小秋喜欢自己。在隔了几年的时间之后,时至今日她和自己之间的「脉络」也还在不停增长着。

然后,自己也喜欢上了这样的状况、这种机会以及这份对小秋的感情——不。我一定要用尽全力赢得这一切!心里是这么想的。

很意外吧?二次元君,你怎么了?小秋可是三次元的人喔!到底自己应不应该这样吐自己的槽呢?应该要吧。自己也很清楚。

再说,所谓有脉络说到底搞不好只是个误会。把一切赌在那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上去采取行动未免也太危险了。搞不好会出丑或是受伤。如果是这样,不如赌在没有那边,装出一副冷酷模样就草草带过才是更聪明的做法。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但是,这次,只有这次,想要赌看看「有」的那一方。

正是这次,想要运用这副活在现实中的躯体,对想要的东西伸出手,付出血汗。无法否认这份对于现实世界的幸福渴望,已经贯穿了隆哉这个有着「二次元君」别名的男孩身体了。

所以,一旦到了明天……又或者该说,隆哉已经决定在通过征稿这个人生中最大的、仅只一次的(因为这次就可以出道)仪式之后,就会发邮件给小秋,约她去兜风。等到这场战争一结束,就要约她出去玩。

如果这些都能顺利进行,或许自己就再也无法被称为「二次元君」了。这样一来,自己就是「三次元君」……不,就只有「佐藤隆哉」这个身分,生活在全新的局面中也说不定。由自己否定以往的生存方式,也不是全然没有任何纠葛,但是比起那个,成为新的自己这件事更令人期待。

像这样,围绕着隆哉人生的,不,是整个命运,以这一晚为界线,正准备完成蜕变。

但是。

『隆·哉』

——出人意料地。

下意识地有股微妙的尴尬气氛让背脊一颤。

『你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的喔?』

V……

『我从你的气息就知道了喔?如果一直这样失去冷静自持的态度,就算你背对着我,我也感受得到你的气场紊乱喔!』

……VJ,也就是布莉姬特·洁欧蜜利亚……小姐。

幻想的元配在脑海中背对自己站着。

像是散落的星光般的白金长发摇曳着,娇小的身躯总感觉有些凋零似的惨白,一片薄透的纱质物品垂到了脚边。

『比起那些事……看看我这副模样。隆哉觉得如何?』

轻轻回过头去的那瞬间。

有数不清的白色花瓣,无声地随风飞舞飘落在隆哉的脑内空间里。

独自伫立正中央、回头看自己的VJ模样。

V、VJ~~~~~~!——发出尖叫。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瞬间就明白了。这也就是所谓的大结局。最后一集Ver.吗!

神圣正统的王女。时而满身浴血,甚至被称为死神、那可以一骑挡千的战公主。隆哉打从心底深爱着独一无二的幻想新娘。符合理想的萝莉身体中,搭载着脆弱的精神面及专情的少女心,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完全创作生命体。

VJ现在全身覆盖着纯白的婚纱,对隆哉露出微笑。

胸口蓬松散开的丝质洋装配上梦幻的多层蕾丝,缝制其上的乳白色珍珠散发着虹色光芒。在发上及胸前都装饰着多到快满出来、有着香甜气味的花朵。绿水晶般的双眼闪耀如星,唇边噙着一抹笑。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实在非常惹人怜爱、极为美丽的新娘小巧的胸前,现在想必因为那令人雀跃的幸福而感到非常满足。

飘落的花瓣雨之下,细致薄透的头纱被空气撑起而篷松飘动着。放下的长发有如荡漾在水面的温柔波纹一般。

由于VJ风华绝代的身影,脑海中的视野的轮廓开始变得湿润。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要出嫁了吗……VJ!

隆哉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幸福,但也涌上了一丝寂寞。叫他一定要让你幸福唷,VJ。叫他一定要好好珍惜你唷。叫他一定要把你当成最重要的宝贝一般保护唷。

本来是属于自己一部分的东西,就这么离开自己手里的这份感觉——原来啊,隆哉再度理解了,悄悄擦了一下湿濡的眼角。原来是这样啊,VJ。紧握。

脑海里二次元新娘的存在,简单来说,就等同于自己一直不断加温的原稿。把原稿提出去报名新人奖,也就等同于把VJ嫁出去。

本来只是属于自己世界中的创造物品,就在今晚要将她交给别人了。没错,亲手切割开了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让她启程至与他人交会的世间道路上。将她送上了那个自己双手无法触碰到的舞台之上,今后就算被人指指点点地推翻,或被为所欲为玩弄,甚至会听到一些他人任性的话语,不管好坏的评价都得自行概括承受。也许会受到喜爱,也许会受到一些不合理的对待。不管发生任何事,也都已经无法出手干预了。

——好难过!

但是,是隆哉自己决定要尝试将其交付他人。决定要问问看别人:你觉得怎么样?这样一来,如果有任何可以互相理解分享的人,如果有可以接受自己的人,就能够感觉到那份喜欢,进而认识那个充满感性的自己。还满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为了这一切,不管有多痛也能忍耐,才会像这样实际尝试提出自己的原稿——

『你在说什么啊,隆哉。你似乎从最根本的地方就有所误会。』

……咦?

『我哪里都不会去喔。如果说我要出嫁,丈夫一定只有你一个人啊,不是吗?』

VJ就这么带着微笑,悄悄伸出戴着长至手肘的手套的指尖。

隆哉愣愣看着幻想新娘的那双手。有如诱惑着又似是搔人痒处,在脑哉的鼻尖前左右晃动的那根手指。

『我们两个,简单来说就是只有入籍但是还没正式举行过结婚典礼的夫妻。来吧,终于要进行结婚典礼了。在所有人面前宣誓一生一世。把我当成你生涯中唯一的新娘,到最后都只爱这么一个我。世界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够了……这样的永远是十分温柔的。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不,VJ,等、等一下。

『来吧,快点发誓。』

「……唔……」

『不,首先要先让你求个婚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

『隆、哉。』

快点——

此时,背上冒着冷汗。令人不悦的肌肤湿濡感,终于让他回到了现实。

这些是脑海之中——全都是脑海中的事。早已习惯的单人幻想独角戏。当然只是如此……即使如此,但总觉得充满了异样真实的压迫感和胃部被搔刮着的紧张感。

打印机还在运作。时间上还十分充足。

房间内还是一如以往地闷热,保特瓶中的水一看就知道已经变温了。手里还拿着爸爸交给自己的千圆纸钞。这么一说,好像还没有买信封来着?

「……去一下便利商店吧……」

在夜晚的住宅区中踩着脚踏车,感觉像泅泳在温热的空气中。

对于这没有风的夏日黑暗不具丝毫抵抗感,湿湿黏黏地,但是踩着踏板的脚却异样地轻松容易。从T恤露出来的上臂附近的肌肤,感觉像是被看不见的巨大舌头缓缓涂上了浓稠的唾液边舔舐着的感觉,要说是闷热,更像是很恶心的黏腻感。

总觉得像是世界末日般的夜晚——

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截稿日的复杂情绪的影响吧?还是因为路上完全没有任何车辆或人从旁擦身而过的关系呢?只不过是晚上九点过后而已,而且还是平常日……尽管住宅区或是公寓的窗户还可以看见灯火,甚至感觉所有人是不是都在房间里翻白眼死去了,这有如地狱般的静谧。

「……怎么可能哩……」

一开始想这样的事之后,还真的开始有点毛骨悚然,还是别想了。

从座垫微抬起臀部,用力踩着踏板往缓坡骑去。

隆哉的脚踏车穿过静悄悄的无人小巷,往便利商店所在的十字路口而去。这么一说,总是不离身的iPhone,偏偏只有今天丢在房间里了。发觉这件事之后,突然感到有点不安,不自觉停下了踩着踏板的脚……不过,说实在的也不是现在立即需要用到。而且也只是去一下便利商店而已,没道理回去拿。

「……话是这么说,总觉得反倒偏偏这种时候才会恰巧遇上什么意外……」

唉~一个人在路上叹息着。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一旦开始这么想,感觉上就会不知不觉被引导到那种结果去。

没问题的!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再度打算踩着踏板前行的时候。

他看见了一台散发着异样黏腻光芒的图形车灯的爱快罗密欧,闯了红灯往下一个路口横越而去。就算路上没有半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隆哉的视线不禁带了几分责备。

「……咦……?」

他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仅在一瞬间所看见,那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是……

因为无趣而显得冷淡的白皙侧脸。

尖挺的鼻梁线条。

长至胸口附近,直顺乌黑的长发。

背心袖口那毫无防备地裸露出的肩膀。

「……小秋……」

——不知道是不是她,却也无从确认。那种发型的女生满街都是,而且也没看到她的脸。

爱快罗密欧那黏腻的光线在黑暗中勾勒出一条红线,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就往下一个十字路口而去。接着猛地一急转弯之后,就消失在隆哉的视野之中了。连引擎声都听不见。

连自己都无法掌握这份难以释怀的感觉,隆哉愣愣地跨坐在座垫上,雨脚着地板,再度呆站在这静悄悄的街上。

是……小秋吗?又跟不同的男生在一起?才刚留给自己那种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该说,刚刚那个真的是小秋吗?

「……咦……?」

——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是说没有iPhone,连现在是几点几分都无从得知。

虽然内心抱持着这种无法认同的心情,但是一直这样思考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之,隆哉再度骑着脚踏车开始前行。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得先去一趟便利商店,买完饮料和信封,回到房间准备寄出原稿才行。虽然时间有抓得充足一些,但还是十分有限。

就在困惑于这纳闷的感觉期间,便利商店也到了。停下脚踏车进到便利商店里。在放文具的架子上来来回回找到信封之后,正为了拿信封而蹲下来的同时。

「咦?不是阿哉吗?好巧!」

「喔喔,真是巧遇。」

快把整个脸贴上来似的跟他打招呼的,是在附近的天丼餐厅打工的伙伴。同年纪的这家伙现在也是大学一年级,一起撑过那从陌生到熟悉、让人提不起劲炸东西的打工,到现在也有几个月的交情。

「我刚刚下班啦。阿哉,什么,你在买信封喔?」

「对啊,有点用。」

「是说啊,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之前不是有个饮酒会吗!就是阿哉说不去那次。」

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收银台另一边的时钟。打工的友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啊,不好意思,你在赶时间吗?」

「没啦,其实也不是那么急。」

尽管也不是很有空,但对方并没有交情深到可以读出这个弦外之音。

「那,听我说——!就是啊,那个时候的店长啊,居然大大地对我说教了一番耶!」

……糟糕,再这样下去会闲聊很久。

在打工的时候,和这家伙聊天的时间,总是像时间旅行般令人又期待又开心,但现在反倒不是聊天的好时机。

「等、等一下。那个下次再听你说,我们下次班不是排在一起吗?」

「不行啦!在店里讲的话会被店长听到啦!是说啊,那个人真的很奇怪对吧?阿哉之前不是也被他说过什么吗?啊就是,那个什么来着。」

「咦?什么来着?」

「什么『什么来着』啊你!就是那孩子第一次站收银台时候的事啊——」

「啊……嗯,有有,好像是有过什么事。」

「明明就有不是吗?那个啊——」

——渐渐地时间开始不够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隆哉尽量以让他不会觉得不舒服,寻找能够自然打断他的话的时机。

「总觉得啊——因为如此,我的精神层面就有点不爽……」

突然他像是快哭出来似的抿着唇,一脸阴暗地低下了头。朋友的衣服胸口突然开始湿湿的,让隆哉更加完完全全失去了中断谈话的机会。

结果,居然花了二十分钟以上才离开便利商店。

买了哈根达斯给内心受创的朋友,约好了下次再两个人去好好喝上一顿之后,终于可以再度骑上脚踏车踏上归途。

因为这意料之外的事耗了一点时间,让他有点着急。急躁地一直踩着踏板,结果背后突然出现消防车的警笛声靠了过来。被这巨大音量吓到,在红绿灯前先把脚踏车停了下来。

消防车闯了红灯横越过隆哉接下来要过的斑马线,一边闪着旋转的红色光芒往静悄悄的住宅区而去。

「唔哇,火灾吗……在我们家附近吗?」

一边看着嘈杂的消防车远去,隆哉像是紧追在后似的,也再度往离此不远的家前进。

距这件事仅仅十分钟之后。

原来人类在受到真正的冲击时,不是只有「砰」这样的感觉。

而是咚嘎嘎嘻嘎嘎嘎嘻嘎嘎嘎嘎嘎嘎!

——感觉就好像被从身体的正中间抽离一样,这是隆哉他刚刚知道的事。

脚踏车砰地倒在路上。从篮子里掉出便利商店塑料袋。装着炭酸饮料的瓶子滚了出来。信封也滑落在地。洋芋片的袋子也是。这些都不是虚构的……能不能让它就是假的,又或是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能不能有人来告诉我道不是真的……使不上力的软绵绵身体开始下意识往前走去。失去感觉的双手,一直往空中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颤抖着。无法呼吸了。心脏也……谁来想想办法。快点把时间变回到这件事没发生过的时候啊。厌恶、烦恼。不可以。不可以,怎么能发生这种事,因为——

危险!妈妈这么喊着制止了自己。

所谓的事件不是应该只会发生在会议室里吗!又或者是案发现场!某个人好像是这么说的。从已麻痹的脑髓中苏醒过来,苦闷的猴子脸。翻飞着的卡其色大衣。

如那人所说。火灾并不是发生在附近。

而是发生在我的房间。

✲  ✲  ✲

——等一下等一下!给我等等!

忘我地踢乱着小腿高的草丛,隆哉拼了命奔跑过去。

气喘吁吁的胸口,满是令人作呕的仲夏气味。青草、花蜜,土尘、以及阵雨的预感。

蝗虫在凉鞋左右活蹦乱跳。感觉就像在摩西眼前分开的海洋飞沬。

住宅区另一头开始冒出雨云,刚刚还很炎热的夜空,忽地,口气开始灰蒙蒙了起来。带着湿气的风也开始变强,咻咻作响。

为了不被前方的背影丢下,为了不被独自留下,忍住快哭出来的情绪,嘴上一直重复喊着等一下、等一下。斜背在身上的塑料虫笼一直碰撞到奔跑的双脚而摇晃着。没有任何理由而去收集的这些球鼠妇(注:又称「潮虫」,身体大多呈长瓜子形,长约一公分,受惊吓后会蜷曲成团,为甲壳动物中唯一完全适应陆地生活的动物,不属于昆虫),只是悄悄蜷曲身子忍耐着被激烈摇晃的命运。变得很像深灰色柏青哥钢珠。

就叫你等一下了!

……完全没有回头理会这全力大喊的声音。

轰隆隆地,变暗的天空开始响起低沉的雷声,隆哉颤抖得更严重了。

跑在隆哉前方,紫色和橘色细条纹的短袖。配合着跑步的动作摇晃着那支单手抓住的捕虫网。被草地汁液染脏的短裤,好不容易请人绑好,却又马上自己把它解开的那一头及腰长发。纤细的小腿。呐,等等,等一下,拜托嘛,不要跑那么快啊,啊啊——!

砰沙!脚下一滑,大大摔了一跤倒进草丛里。因为那痛楚及冲击「……哇啊啊啊!」一直忍耐至今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逸出。瘫坐在地,压着满是擦伤的膝头。流血了。好痛好痛,已经跑不动了,所以才叫你等我的嘛,我已经讲了这么多次了。

「笨——蛋!你在干嘛啊,隆哉!」

停了下来的背影。

忽地回过头来的跃动发丝。

整个额头像逼近而来的鱼雷般向前倾的那个身影。

往上吊的锐利眼神。

伸出来的手。

「嘿」地抓住了手肘。

「你快站起来!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被用力拉了起来。手牵了过来,强力地拉着他。

「三万骑魔法龙骑兵在那云的另一端用超次元远距离电磁炮对准了我们啊!」

纯白盔甲的手背上刻着洁欧蜜利亚的隐藏徽章——唯有神圣皇族相关之人才能被允许证明散发着光芒,隆哉含泪的双眼蒙眬地看着这一幕。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定会保护隆哉的!」

远方的雷声。

灰色的云朵之间,蜷曲着身子的龙身上,闪亮龙麟正散发着黏滑的光芒。

就在此刻,开始落下了蓝色的光之箭……啊啊,是真的啊,在这个世界上,这片土地上,随着轰隆作响的雷声,毫不留情地不断落下。

滴、答地带着泥土气味的温热水滴。终于在这连呼吸都有困难的白色豪雨烟幕中被追上了。

紧紧握住牵着的手,隆哉抬头看着一切可能会在这一刻结束、深不见底的天空……

呜嗯~~~~…………

因为睡过头的关系,脑袋到现在还昏昏沉沉的,连张开眼睛确认那种感触的力量都没有。

隆哉总觉得像是有人硬把冰冰的大福放在脸颊上。但是,接下来马上又发觉,如果说是大福却又好像带了几分湿气。掰开柔软的嘴唇之后,把东西塞了进来,从牙龈递到舌尖上的味道又带点咸味,这么一说感觉倒是很像生物?总觉得有点像农产品——?总之也让人感觉是很营养的味道……等等地想了一堆的最后……

「……呼啊!」

才发现那是脚底。

这是脚底啊。

脚底踩在睑上,嘴里被扭啊扭地塞进了大拇趾。想要动动身子却无法动弹。原来发根被另一只脚狠狠踩住。

「姆唔……!唔唔唔……!」

用裸足踩着弟弟的脸,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牛奶。

也没说什么我要踩啰之类的,只是直接把嘴凑上了纸盒,单手扠腰,抬起了头,半张着闪着动荡光芒的平静双眼盯着脚下的隆哉。

「小舞啊。我也想喝牛奶……啊,你踩到我了……」

进到客厅来跟她说话的是这房间的主人,也是姐姐的同居对象国王(本名猿渡次郎)。

国王目击了这暴行,担心地看着被踩住的未来小舅子说道。

「……小舞啊。你这样做香港脚会好吗?」

快速摇了摇头的魔鬼姐姐——小舞。

……所以说,这个被硬是塞进嘴里的大拇趾上,银色活生生的白癣菌……?

「唔呕呕呕呕~~~~~~!」

这次就真的是带着作呕的感觉,就算肉体被撕成千万片也无所谓!拼命扭动着身体。

「……咳咳!」

「噗齁啊!」

因为这动作而呛到的姐姐,口中牛奶变成了美丽的喷泉。白色飞沫几乎全部都洒上了脸!

隆哉一边惨叫一边撑起了身子。

「脏……脏死了你!你在搞什么鬼啊!开什么玩笑!」

拼了命地擦着嘴边瞪了过去。

「啊?你这家伙在干嘛啊!这下害我把牛奶都喷出来了!」

「屁啦!这是我在说你这混蛋在干嘛吧?是说,香港脚……香港脚啊!呕呕!」

「嗯啊——?『你这混蛋』?你这家伙,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在跟谁说话啊?死阿宅。」

眼前又落下了闪光,刚刚爬起来的身体又被「砰」地打倒在地,这冲击接下来传达到了脑部之后,才终于发现了刚刚自己的下巴被踢了一记。再度倒进了被自己的体温温热的毛巾被上,盘腿坐着,捂着沾满了被小舞踢翻的牛奶的下巴。

「……唔啊啊啊啊啊……」

隆哉发出了高亢的哭声。不只是声音,双眼也疯狂地掉下泪来。

「嘴里都是小舞的香港脚和牛奶的味道啊啊啊……超恶心的啊啊啊啊……」

柔和地将他双肩包覆起来似的紧抱着。

『喔喔,隆哉怎么这可怜!哎呀!提起精神来。我分一块CHOICE给你。不过只有一块喔!』

温柔地在眉间啾地落下一吻的。当然是幻想新娘VJ。贫乳的前胸穿的是清纯的衬衣,配上有着薄透白蕾丝的西式睡衣,长发垂在耳下编成两股,裸肌贴上了隆哉。

「啊啊。VJ~~~~你对我真好~~……好口爱~~……喜番你~~~~!」

『真是的,真是个爱撒娇的老公♡』

「VJ嘴上这么说,还不是穿这么少还跨坐在我身上,是个爱撒娇的老婆不是吗~~~~♡来亲一个~~~~♡」

「啊……真是的~~~♡」

噗啾~~~~♡

——等等。

和其他人看不见的幻想新娘卿卿我我的这一幕,从旁观者眼中看来就是危险又疯狂、精神不稳定、究极狂热,小舞看了这样的弟弟一眼。

「……你才恶心咧……真的……」

小舞打从心底厌恶似的低声说着。用自己的脚趾夹着湿纸巾大力擦拭洒在地板上的牛奶。

该怎么说呢,哼,空虚地抱着在空中毫无质量的新娘身体,隆哉檫了擦眼角。

「坦白说,我觉得小舞的衣服才是最恶心的。俗毙了。穿那什么衣服啊。话说回来,到底脑袋里是装什么,才会想要买那种衣服啊? 」

「啊?」

姐姐蹲下来擦地扳的那副模样简直是糟透了。

那头宛如爆炸短剧后的狮子,长至腰部没光泽的一大把金色接发也就算了。不化妆就完全没有眉毛这件事也算了。不是军人却顶顶当当地挂着狗牌也就算了。就这么穿着工作服的灯笼裤回家也还可以原谅。

最不可原谅的是,一起穿在有着结实肌肉的上半身的背心和连帽外套。银色和黑色的斑马纹配上鲜红色缎带和黑色蕾丝的内衣罩杯有一半都露在外面,薄透的背心上全是亮片,还有金色、银色和紫色的豹纹。是豹。披在其上的连帽外套是可怕的荧光绿虎纹。图案以彩虹色印出来,再很仔细地一看,还以一堆荧光粉红色的亮粉,写着细细的「SEX!SEX!SEX!SEX!SEX!」……这是诅咒还是什么玩意儿?斑马on豹on老虎的,稀树草原的体验吗?

不管要不要说出这番话。

「好,我决定了。我要杀了你。」

国王单手「好了啦好了啦」地制止了站起身的小舞。

「别吵了啦。没关系的,小舞。那衣服超可爱的。」

他露出悠哉的微笑,感觉像是要从小舞手里保护他似的,一屁股坐在倒在毛巾被中的隆哉身边的地板上。

「隆哉也没关系的。香港脚不会传染到嘴巴里或脸上的。应该啦。」

本来还不是你传染给我的,小舞空手手刀地往国王的后脑勺巴了下去!但总令人感觉是充满着爱的温柔碰触。手刀的精髓,小指还像个女人似的勾了起来。欸嘿嘿嘿,国王也看起来很开心地摸了摸后脑勺。

「是喔是喔,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洗过澡又得擦药。」

「我们互相帮对方涂吧?」

「才不要~!国王一定会搔小舞脚痒的,绝对会。」

「不会搔你痒啦~丨。」

「你一定会搔我痒的啦~!」

「那我搞不好会搔你痒喔~!」

「这样的话小舞也要搔你痒~!」

讨厌啦讨厌啦,呀呀,啊哈哈!这样——已经到达了非凡的次元了。

因为香港脚的梗而可以突然兴高采烈玩起来的姐姐这对情侣,真的是令人目瞪口呆,隆哉在国王健壮的身体旁端正地抱膝坐好。

两个男人坐在小沙发和桌子之间的地板上。

在这异样幻想风的三丽鸥图案地毯上并排坐着。

「然后,那个,隆哉,今天学校怎么样?」

「……今天也请假。」

「是吗,那打工呢?」

「……今天也会请假。」

「这样啊。」

「……国王,今天的工作怎么样?」

「嗯——跟平常一样。」

大家都在互相测量对方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时机,各自抱着一个迪斯尼的抱枕。这就是和未来姐夫的微妙距离感。

隆哉看着自己的膝头心想:我一点都不怕对吧。

过去也是超级不良,已经是飞到连美国人都望尘莫及的不良次元另一端的国王,也和小舞同居了好几年。只有身体还是当时的模样,个性已经完全地沉稳下来,配上工作裤的T恤也是迷彩图样。说到要配得上像被放逐荒野的野兽般小舞的对象,大概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吧。

「话说回来,小舞啊,剩下的我自己收就好了,总之你先去穿个象样的衣服过来啦。」

「什么?居然连国王都觉得我很俗气吗?」

「不是啦不是啦。那件从工作时一直穿到现在,不是都沾了一堆灰尘了吗?」

倒也是啦,你这么说也对,小舞看起来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正打算走出客厅时,但是又突然转了个方向。

「咿!」

一拳往弟弟的发旋处「砰!」地揍了下去。这个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吧?

「……很痛耶!真的是,你在搞什么啊!」

「不管怎样,心里实在还是觉得超不爽的啊,你这混蛋。刚刚我回来的时候,你居然还是维持着跟早上一样的姿势在睡觉。而且叫你洗个衣服你也没洗。」

啊?隆哉抬起头顶了魔鬼姐姐两句。

「为什么?我不是有洗吗!」

这次是下巴吃了一记巴掌。这个不听别人说话的魔鬼。

「不能说开了个头就叫做有做好吗?你这狡猾的秃子!不会折,折啊,蠢蛋。」

「如果要折,你不会,开始就先讲要折喔!」

「用常识想想好吗!说到底你这混蛋不去学校,又不去打工,就只是阴森森地窝在家里闲晃不是吗!我心里还期待着你很识相的会把饭煮好等我们回来吃咧!偶尔开口说话就老是VJ、VJ的,你这混蛋该不会是迷上了什么菲律宾人的色情营业吧?啊?」

「才不是咧!是说前阵子不是说明过了吗!VJ是我创作中的角色。」

「你的那些屁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总之,小舞觉得爸爸和妈妈很可怜啊!居然对你这种家伙有所期待,还硬是帮你凑了上大学的学费。可是你居然在那里讲一些有的没的,从早到晚只会躺在那里不动!你这不孝子!」

「……这、这是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的事吗!」

好了好了,国王从中介入,似乎要袒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隆哉,把那像粗木头似的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这是VJ所没有、像石头般的肌肉和确确实实的质量,以及体温。

「衣服我折就好了,饭也我来煮就好了,小舞就慢慢地去换个衣服吧。不是发生了很多事吗?隆哉也还需要一些喘息的时间嘛!」

「你干脆一生都这样苟延残喘算了!啊啊,可恶,烦死了……!」

狠狠地啐了一声,小舞开始「砰砰」拍打自己口袋附近。那是她在找香烟时的习惯,但是似乎找不到。「唔啊……」地发出了丢脸的声音之后,大力地用拳头磨擦着眉间。

……其实正在禁烟期吗?这么一想,刚刚那比平常更严重的超级坏心情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确实从隆哉来到这里以来,小舞和国王都没有抽烟。

一边大力地耙抓着头发,野兽终于走进了卧室,猿渡&佐藤家终于再度回归了寂静。

1LDK(注:一房一厅附带厨房)。

绝对无法称之为宽阔,但是至少厕所和洗脸台是分开的,并不会很旧。两个年轻人同居来说,倒也是个空间很足够的房间了。

隆哉在有九张榻榻米的客厅一角住了下来,也不过只是第二天的晚上。

只不过才住了两个晚上而已,本来就很粗暴的小舞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地超级恶劣,早就不记得已经吃了几记铁拳了。如果国王不在,搞不好早就被送上西天了。

在现实之中能够依靠的未来姐夫的可靠肌肉,不自觉把身体靠了过去。

「真是的,这什么姐姐嘛。超烂,超糟糕的……是说,国王,你那是受伤了吗?」

他察觉从袖口看见了大片的纱布,还有固定用的胶布。刚好就是在上臂的二头肌附近,以伤口来说范围算满大的。

「咦?啊,这个喔?这个嘛,如果说要是受伤也算是受伤啦。」

国王用手轻轻摸了一下。

「这里有我年少轻狂时去弄的刺青对吧?开始工作以后穿汗衫盖住不让人家看见,不过现在的话是去用雷射一点一点地把它消除。一次全部弄掉的话会变得很严重,会影响到工作,所以就分好几次去医院。」

很蠢对吧——一边难为情地对他笑着。

这么一说,那边本来应该有刺着全黑的日本列岛图案才对。虽然看过的人全都对这种品味的东西无言以对,但如果是在原创的意味上,印象中国王本人说他之前十分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不过用雷射去除,光听就好像很难受耶。不会痛吗?」

「嗯,其实超痛的,还有就是超花钱的。加一加也要个二十万了。」

「哇,真的吗?为什么突然想把它去掉啊?果然还是因为工作吗?」

「……嗯,这个嘛,那个也有啦。呃,其实……」

突然开始吞吞吐吐含糊不清的国王的背后,「杀了你!」嘴里这么说,穿着兔子连帽外套和破破烂烂起毛球的运动裤的小舞再度出现了。到了现在隆哉还是无法理解,这种只把单脚的裤脚卷到膝盖下方让人看见小腿的作风。

不过,直到刚才都还存在的杀气却突然消失了。

「啊——感觉真的开始想吐了……好像刚刚一口气灌太多牛奶了。」

一看小舞的步伐确实有些沉重。

「咦?你还好吧?要不要去躺一下?」

不用了,也没到那种程度。小舞这么回答国王,一边难过地压着胃的四周。

「是说,隆哉啊。说真的,你到底打算在我家待到什么时候?」

「……啊?怎、怎样?这个意思……是要我自己听出你的弦外之音,然后自己滚出去吗?」

「对啊。你还挺识相的嘛—。」

「等、等一下喔,这是怎样?明明是小舞自己说可以暂时待在你家的不是吗?本来之前说好要去租月租公寓的,是你说这样太浪费钱的。」

「是啦,我是有这么说过。说是说了,但没想到你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该怎么说呢……算精神上的吧?累了?之类的。」

「不,我倒是在肉体上已经穷途末路了……因为工程不是还没结束吗!我在那小到不行的家里没有容身之处啊!」

——应该说。

失去的并不是所谓的容身之处。

在这么想的瞬间,忧郁的水槽又一直突然满溢到了盖子上方。眼泪就这么冒了上来。很不争气地呼吸颤抖着,在模糊的视线当中还是知道小舞和国王稍稍对望了一眼。

『……隆哉……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看,我在这里啊。然后我一定会保护隆哉的。』

VJ……!

『话说回来,因为一堆事而延期的婚礼,差不多该好好计划一下了。』

……喀锵。

强制关掉了脑中的开关。总之,那件事之后再说。现在的这双手不得不先擦去现实中流到脸颊上的泪水。

在前天的火灾中失去了一切之后,隆哉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泪腺一直没有好起来过,情绪的盖子也一直是全毁的状态。

那个晚上,本来应该是可以让人看到大逆转的命运回旋,没想到就在即将到来之前又再度回旋了一次。

火灾的源头似乎是在隆哉房间的插座附近。如果不去便利商店,待在房间里的话,搞不好还能及早挽救。但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是事后诸葛。

即使如此,不幸中的大幸是在火苗开始大肆蔓延之前,爸爸就察觉到不对劲,用灭火器成功地在一开始就把火灭了。消防车到的时候,差不多都已经解决了。

所以这场小火只有隆哉的房间烧焦了一部分,建筑物整体和隔壁的工厂都没有被波及。

只不过——电脑完全死亡了。

打印机也是。印出来的文件也是。档案、记忆卡、那些全部,有的是被火灾波及而往生的东西,遗有一部分则是因为灭火器的泡泡而往生了。

隆哉看到那个黑房间一角时,整个膝盖发软。有如演绎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小鹿,下肢不停颤抖着,连站都站不起来。

看了时间也没有意义了。因为不管离截稿还有多久,原稿本身却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花了好几个月才完成的那一部作品……不,也不是花了好几个月的问题。

那是佐藤隆哉有生以来的第一部作品。

第一次把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的郁闷及妄想写进了文章,正式陚予它形体,用了感性极限才完成的独一无二的第一部作品。

就算这之后再创作什么作品,就算用同样的构想,同样的角色苒写过,又或是从记亿中挖出内容,那也已经是别的东西了。隆哉在火灾当中永远失去了一生之中仅能写出一次的「处女作」。

坏掉的计算机价值六万圆。打印机两万圚。已经不能用的桌子、椅子、书柜、书本、夜服和窗帘,加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也要几万圆吧。

还有,永远失去了《铁血女孩》的原稿……无价。

结束了。

决定「在人生里赌一把吧!」的路线就这么被完全中断了。

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这条命只剩下随波逐流,冷眼旁观时间流逝。大概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感受到真正的喜悦及快乐。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么回事啊。隆哉湿了眼眶想着。小说这东西没办法再写第二次了。已经无法再努力了。已经不行了。绝对是没办法了。

把独自站在火灾现场,脸上被滂沱的眼泪沾湿,蹲下来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隆哉带到别的地方去以后,急忙赶来的小舞和国王立刻就总动员了公司所有人和客户的关系,开始调查对家里的影响。结果,建筑物本身没有受损伤,但是墙壁没办法用补的,必需全部拆掉重建。得知了这个结果……

隆哉的房间因为要施工,大概有一个礼拜不能住人。

来我家不就好了。反正我们也因为工作很忙,也没什么空闲时间可以悠闲地待在家里。喂,不要再哭了啦!把需要的东西收一收丢去我家的车上——

小舞不由分说地这么说着,所以隆哉才会来到这里。

事情明明是如此。什么鬼啊。现在是什么情况。只不过两天就说出这种话。

「……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滚出去呢……!」

隆哉在客厅的一角,伸直身体躺在地板上。虽然被折磨,被踩又被牛奶喷得满身都是,待下来绝不可能会有多舒服。这已经是为争一口气了。

「是说我决定了。我要住在这里一辈子。我要以小舞和国王的孩子身分住在道里,在你们的疼爱之下活下去。」

「……啊?」

小舞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歪着脑袋。

「小舞有这个责任。」

这失去一切的空虚感。第一次到达这个再也没有任何事值得害怕的境界。反而让人觉得很清爽,隆哉就这么呈现大字地倒在地上伸展着手脚。

「说到底这全部都是小舞的错啊。全部!没错,全~~~~部!」

胡子也没刮。衣服也没换。也不洗澡。什么都不做。

连网络都不想看,今天一整天不过就是看着天花板度过。虽然只有照小舞吩咐把衣服拿去洗,剩下的时间跟尸体没有分别。只是,就这么躺在地上,眼里看着宫根屋(注:「情报ミヤネ屋」是日本读卖电视二〇〇六年七月开播,于平日下午播放、由宫根诚司主持的电视节目),呼吸着氧气。

而要为这样的人生负上责任的对象,会选了这种失败路线的这个契机,现在隆哉就推给眼前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是佐藤舞。

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魔鬼姐姐。

他心想,说到底,就是这个姐姐的存在才打乱隆哉的命运。

「小舞太肮脏了。」

就这么躺成大字型用食指狠狠地指向小舞。

「我就是因为看了小舞的肮脏行为,才会觉得三次元很讨厌。我就这样放弃练习在三次元生存的方法,变成颓废的阿宅。所以,一旦计划好的专业阿宅人生被打断,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事到如今叫我怎么用别的方式活下去?就只能像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换句话,这些全都是小舞的错!」

小舞一语不发沉默着,是因为在累积着怒气呢?还是因为觉得躺在地上疯狂流泪的弟弟很恶心呢?又或者只是单纯听不懂而已?怎样都好,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了。

反正事情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害我变成没用的人,都是小舞的错……给我负起责任啊!负起把我害成道样的责任!要负起责任到最后一刻!简单说,你要疼我啊!一辈子喔!一辈子!到我死之前都要照顾我!养我!珍惜我!呜、呜呜,呜呜呜……!」

回过神来,已经又是「呜哇啊啊啊啊……」地嚎啕大哭。手挥脚踢地扭动着身体,一直用后脑勺撞地板,姐姐脸上是什么表情早就不去注意了,哭到整张脸皲成一团,隆哉尖叫着。这副模样要是被大学里的朋友们看见,不知他们会做何感想……那也无所谓了。谁管他们做何感想啊!所谓失去一切后,赤裸裸的婴儿状态的人性就是这副模样。这就是等身大的佐藤隆哉。

「一~~直和我在一起,好好的保护我~~~~~~!」

——到了最后。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隆哉不断抽抽噎噎地,被这么置之不理了几十秒之后。

「……?」

总是要来点反应吧。他抬起头看着小舞。

小舞不知为何有点困扰地看着国王的脸。国王彷佛在催促她似的,「快点说啊」地一直用下巴指着隆哉。

那动作是怎样?什么意思?

不久之后,小舞以从未见过的严肃气氛板起脸孔,跪坐在躺成大字型大哭大喊的弟弟身旁。

「呐,隆哉。因为发生了火灾,所以本来想等状况稳定一点再跟你说的。」

「……咦?什、什么事?」

「不过,这么一大堆事,要等你状况稳定下来大概也还要一段时间,想一想还是现在先跟你说好了。我们打算要入籍了。」

「……咦?骗人!」

为什么突如其来的……不——不不不。

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是早就规划好的路线。应该要觉得开心的场面……不,不过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特地在这火灾骚动的漩涡之中……

「其实,刚好就在发生火灾那一天,我们才跟爸爸和妈妈报告完而已。」

「……在、在火灾发生之前……?」

小舞说:「嗯,就已经决定了。」

这,嗯……而且之前也早就订婚了,接下来又同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不是需要大惊小怪的事。他一直跟自己这么说着。之前隆哉自己还不是盛气凌人地在想,一直同居简直是不成体统,怎么不快点去入籍。

只是,看着小舞似乎还有重要事情要说的表情,不由得一脸正经地坐了起身,目不转睛直视着两人的双眼。总觉得已经好多年没看过小舞那平静的眼神了。凤眼、双眼皮、还有那以日本人来说色素偏浅的茶色眼眸。那张曾被说过姐弟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清秀脸庞。

小舞突然一把抓起隆哉的头发,以动物们在嬉闹玩耍似的动作摇晃着他的脑袋。接着靠近了他的脸。

「以前啊。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那时候我常常说『隆哉就由我来保护!』这种话对吧,哈哈,真是怀念。总觉得你啊,只要一不注意,就马上会被人欺负、被人排挤,让我整个看不下去。而且我以前也一直觉得一定要好好保护你才行之类的。总觉得听了你刚刚的那番话,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种感觉……很好笑吧。想说,魔鬼小舞、本小姐到底在感性个屁啊。果然足因为荷尔蒙怪怪的影响吧。」

她微笑着。

那笑容十分温柔,就好像宗教画像之中的圣母一样——圣、圣母?

居然像圣母……?

「其实啊。我怀孕了喔。」

嘶……

「所以,我已经没办法继续保护隆哉了。对不起喔。」

嘶……

「因为我已经当妈了。接下来的人生里,所有力量都得用在保护这孩子才行。」

……嘶嘎嘎嘎嘎嗔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  ✲  ✲

连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震惊。

不过,总之就是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无法保持冷静。等他注意到时,才发现自己只抓了钱包和iPhone,像个小鬼似的浑然忘我踉跄着飞奔出了房间。

——小舞和国王有了孩子,要入籍了。

这完全不令人感到意外。甚至是再早一点,可能的话也许早在几年前就变成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就像是走在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上而已。这本来是件身为弟弟应该要向她祝贺「恭喜!」的大喜事,根本就不会有让他惊吓到要飞奔出门的理由。应该是如此才对。

「啊啊……连同火灾那件事,难道我整个精神层面真的都怪怪的了吗……」

隆哉这么说完之后……

「应该多少有关系吧?不过真的很惨欸。不过没受伤,又只是个小火灾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爱可右手握着笔,骨碌地把椅子转了一圏回头看着他。略显愉悦地嘟着嘴,把笔像指挥棒一样挥动着。

「是说,果然还是有那种『姐姐被抢走了!』的感觉吧?觉得很寂寞之类的。」

说出了这番话。虽然那副模样十分可爱……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一点都没有觉得寂寞什么的。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是说本来感情也就没有那么好。」

「啊哈——好用力的否定。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奇怪的情感啊。那就这样,来,二次元君,接下来是这个喔。」

知道了。接过她递过来的下一张原稿,隆哉叹了一口气。他眼前有一大堆网点,手里握着尖锐的网点刀。

本来失去原稿时就不甚稳定的精神状态,加上小舞怀孕入籍报告的冲击,整个思考空间早就是一片令人无法直视、风平浪静的白色。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搞不好连整个自我意识都会陷入那片模糊的虚无之中,现在手边还有事情可以做真是谢天谢地。当然也十分感激身边有个可以毫无顾忌的聊天对象。

爱可是个到了今时今曰已经非常稀少的坚持手绘原稿派,她的房间和上次进来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原稿用纸,网点、笔、墨水、其他为了画漫画所需的用具散乱一地。虽然她说平常有在整理,但是正值水深火热时期的现在,整个就是用过的东西就这么随意丢着的状态。

书架里被漫画、游戏、动画杂志、同人志等塞得满满的,全部的封面都是一堆男孩卿卿我我纠缠在一起。不用再四处查看也可以知道,这完完全全就是一间曝露出宅女腐味的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虽然爱可最近也开始接了一些BL商业刊物的工作,但听说现在刚好是为了配合活动画的同人志完稿阶段。类型似乎和上次当她助手时相同,原稿世界里,似曾相识的黑发男孩和网点发男孩紧紧相依。话虽如此,隆哉今天晚上的工作就是把他们的头发涂黑、贴上网点。

虽然是住在老家,但是在这个即将换日的时间还可以让人自由出入的爱可房间之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爱可背对着隆哉再度埋头于自己的工作里,在这只有他们两人紧闭的密室里,唰、唰、唰——只有她的笔尖来来回回的声音。

爱可坐在位于窗边的自己桌前。隆哉坐在地板的地毯上,面对作业用的矮脚桌。他依照爱可的指示,用尖锐的刀子小心翼翼照着草稿切割薄薄的网点。由于两人本就是在阿宅这条路上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只要一集中精神在手边的作业上时,这样的沉默也不会令人不自在。但是……

「……爱可。」

隆哉手一边动着,再次开□说道。他现在不想再一个人掉进忧虑的深渊。

「嗯——?」

「可以再聊一下吗?」

「当然可以呀~」

「真的很不好意思。你明明就很忙,我还在这种时候突然跑来。」

「不会啦——完全完全不会。反而是我正好需要一个人帮忙,都要开始找人了哩!所以接到你的电话,我真的觉得太好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右手正在快速动作着,还拨空响应自己的爱可模样。

毛绒绒的宽松居家服图案是白底加小花,上下成套可爱极了。她这个模样,如果不是为了怕弄脏原稿,而像京极夏彦一样戴着露指手套的话,旁人看起来也许就像是年轻情侣在房间里约会……不、看来还是不可能吧。爱可的发型,感觉就是完全忘记此处还有其他人,头上戴着发带把全部的头发往后拨,头顶还绑了个冲天炮。不知道是画原稿画累了,还是睡眠不足,刚刚看见她素颜的脸色也异常暗沉。

「二次元君,如果饿了,有泡面还有其他吃的。你再跟我说喔……喔~嘿!」

「怎、怎么了?」

「笔尖又断掉了啦!真是的,大概整批都是不良品吧?吼……这下子线又分叉了啦……吼唷——烦死了烦死了……」

以爱可来说,很少看到她这么烦躁,还把笔丢了出去。似乎是累了,她蜷着背部,不过几秒之后,马上又抬起头。虽然嘴里一直在碎碎念,但还是再次把笔拿了起来,抽了一张面纸开始更换笔尖。

「对了,肚子还不饿吗?」

爱可维持背对着他的姿势,再度开始作业。

「啊,没,没关系。我晚上吃了一大堆之后才来的。其实,因为吃太饱了,肚子现在还很不舒服哩。」

「是喔——吃了什么?」

隆哉看着爱可有样学样,虽然一边聊天还是重新集中精神做着助手的工作。人家这样收留自己,总是得好好帮人家的忙才行。

「烧肉吃到饱。肉质虽然不怎样,不过至少便宜又大碗。柳兄请我吃的。你认识他吧?柳泽光央。」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帅哥对吧?不错耶不错耶,二次元君和柳兄。其实,我自己觉得你们是大学里最萌的一对了——」

啊哈哈哈哈哈,爱可依然背对着隆哉继续着手边的工作,毫不掩饰自己的腐女想法大笑着。

「……你是认真的吗?腐到爱可这种程度,连身边的现实男孩子都萌得起来吗?」

「嗯,轻而易举。我说啊,二次元君是攻君,柳兄是公主受。你想象看看,二次元君酷酷地攻下超人气小恶魔般淫乱的柳兄的心。眼镜闪亮!敬语加白袍!『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喔……?』嘴里说出这种招牌台词,『磅!」地把他压在墙上……咦?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超赞的主题不是吗?我好像开拓了一个极火热的新领域啊!」

就算一个人早就飞到了大老远的脑内801(注:泛指BL题材的小说,漫画等作品)世界里,爱可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

「为什么我是穿白袍的啊?明明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有穿过。」

「咦……!一定要穿一次啦!我觉得你的长相一定超适合的!应该说,穿嘛!然后再让我拍资料照片!」

「我家里又没有。」

「我买给你。」

「你、你认真的吗?是说啊,最近柳兄明显开始长肌肉了说?他好像有在做什么训练。我想要『砰!』地把他压在墙上这件事是不可能的。要是认真打起架来,我想我大概只要十分钟就被杀了。」

「咦——?所以二次元君没办法推倒柳兄吗?」

「不可能不可能。爱可你太小看柳兄的力气了。」

「好无聊——!那白袍什么的也就当没这回事吧!」

爱可又骨碌旋转着椅子转了过来,瞬间露齿做了个鬼脸,立刻又转了回去。回到了自己的原稿世界里。房间里又再次只剩下笔尖的声音。隆哉也收起苦笑,继续进行切割网点的工作。

爱可说了,如果可以帮忙我画原稿的话,你要在这里待到早上也无所谓,反而还更希望你留下来。

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过了半夜十一点了。

如果说到早上之前,就接受爱可的好意一直待在这里帮忙画原稿。那在这之后要去哪里呢?

唉……想着想着不自觉叹了口气。

待在爱可房间里当她的助手真的令人很愉快。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不过也怕对方觉得自己很麻烦,所以这种真心话当然不会说出口。但是目前也还想不到要去哪里,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不想回去小舞和国王的家。干脆回去狭窄者家跟父母亲同房,像小时候一样三个人把棉被排成川字型睡在一起,搞不好还比较自在。

从小舞口中听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容,隆哉着震惊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差不多是晚间新闻的时段,

还没有决定要去哪里,总之先跑到车站,隆哉一开始前往的是多田万里家。

刚好收到了「最近怎么都没来上课?」这样的邮件,就打了电话给他。其实我家发生火灾,虽然暂时寄住在姐姐家,但是吵架了,省掉了一些枝微末节,跟万里说了事情始末之后,「那不然来我家啊。」万里这么说着。还说有必要的话,也可以住下来喔。

隆哉就这么顺水推舟去了万里家。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独居的好友。

但是,进到了房间才发现房间里不只有屋主万里,还有他女朋友加贺香子。

一如往常的全身高单价名牌、过度讲究的时尚打扮。有着完美卷发的模特儿风格奢华美人。即使如此,也已经很早就对彼此卸下心防,可以普通交谈的朋友了。

二次元君,现在有个问题。

香子偷偷低声说道。一睑异样焦急的表情,那位完美美女的鼻头还流了汗。这是在万里去厕所的空档时所发生的事。

本来心里还在想她到底想说什么,结果她说:「意大利面只有两人份。」之前就踉他约好要亲手煮饭给他吃,我为了这个还特地去上料理教室,做了万全准备才来的。就是因为准备得过于万全,所以只准备了刚刚好的分量。像我这种脑筋道么死的人,没办法弹性去对应像人数有多这种事。所以、那个、拜托你。虽然对于刚遇到火灾这种意外的二次元君很难很难开口,不过、那个——香子一直不断瞄着万里关在里面的厕所门,用膝盖移动了过来。脸上香汗淋漓,连睫毛膏都掉了一半,用唇语困扰地说着。

请回去。

……都被这么说了,怎么可能还赖在这里呢。跟万里表示老家打电话来说有急事之后,隆哉又再度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孩。

接下来前往的是江别家。

之后要怎么办呢?联络柳泽看看好了?刚好就在拿出iPhone那个时间点,江别寄来周末约联谊的邮件。

回邮件时顺便说了无处可去的事时,似乎刚好也闲来无事的江别用了轻浮男孩轻佻语气干脆地说:「来我家不就好~了吗!那~等你~喔!指教多多!」让自己到他家去了。

到距离最近的车站来迎接的他,一如往常戴着胶框眼镜配上蓬松的头发,身上穿着夸张的服饰,「偶尔也该跟男性朋友在家里喝一杯呗——!想要的话,喝一喝再叫几个女孩子来一起玩也可~以~!当作是慰问你的火灾,我们也来High一下~!」说了这些话想要鼓舞自己。不管怎么样是个好人。

这是第一次去江别家。买了点东西,爬上随处可见的学生公寓的楼梯之后,不过,那里却有个可怕的场景正等着自己。

你是谁啊?你又是谁啊?我是江别的女朋友!我才是江别的女朋友!啊?啊?要打架吗?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两个辣妹,感觉就猫打架前,风雨欲来的气势。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往江别的方向一看,江别只是轻浮~☆地对隆哉露出一笑,说了一句话:「那么就先这样,在下就先告退了……」——这么说完,真的就跑得不见踪影。

被一个人丢在这个初次造访的城市,再一次失去了可以前往的地方。事情发展至此,唯一的浮木也只有本命的柳兄了。

打了通电话以后,帅哥马上对他说:「来我家啦!」而且还请他吃饭。真不愧是柳泽光央。

两个人一起去吃了烧肉吃到饱,让隆哉甚至觉得……今天晚上就陪他睡个一晚也无所谓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还是幸运之神已经完全放弃自己了呢?柳泽晚上突然得去打工。虽然他说可以待在他家,但是住在主人不在的家里总觉得怪怪的。而且,其实柳泽的房间也算满脏乱的,要是在主人不在家时不小心把那堆积如山的东西弄倒了也很不好意思,光是现在感觉会从墙上雪崩下来砸烂自己头顶的CD架,就让人感到生命危险。

经过了这样颠沛流离的过程,最后才会在这种时间来到了爱可房间。

帮我画漫画的人来了——就这么一句话,就跟之前一样轻易通过了玄关。她父母大概以为来的是个女孩子吧。其实隆哉心知肚明,连打声招呼都没有就跑进住在老家里的女孩房间是非常不合常理的。但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当中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对她实在有着十二万分的抱歉,所以希望至少可以以助手的身分帮上爱可的忙,心里这么想的隆哉,手继续动着。

「我说二次元君啊,就算发生了那种事,原稿真的是很可惜耶——」

爱可再次开口说道:

「万万没想到居然在截稿日当天会发生那种事啊。真是场恶梦呢。」

「……真的。实在是。到现在我还难以置信啊……」

唉,重重叹了一口气,隆哉看着爱可缩起来的背部。

就算小说和漫画是不同类型的作品,但她也同样是个写手、创作者。她似乎完全可以理解自己这次痛失原稿的悲痛。

「……我想哀莫大于心死就是指这种感觉吧……」

隆哉低声说道,微弱的语气里有着毫无掩饰的阴沉。此时此刻,隆哉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期待着更多的安慰。

没错。自己正在撒娇。如果是爱可的话,她一定会了解我的感觉。

或许就是因为这么想,才会觉得待在爱可身边是如此愉快吧。

他深信姐姐或是其他友人都难以理解的自己的伤痛,只有她能够正确理解。这个存在居然是存在于现实世界当中,怎么可能有理由不开心呢?就在心中这么想的那一瞬间……

感觉眼前突然清凉地开阔了起来。

原来如此。还有爱可啊。自己还有她这个温柔的可能性存在。

他甚至觉得爱可的背影正在温柔地对自己说话——二次元君,好可怜喔。原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呢。我完——全可以理解的。打起精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一直在你身边守护着你——诸如此类的。

「……还好还有爱可在,我真的觉得被救赎了……真的……」

隆哉不自觉语气认真地低声说完后,爱可的手稍微一停,骨碌地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不过……

「还有很多机会的!没关系的!加油!」

……咦?心里这么想着。

现实当中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和自己期待的安慰似乎语感有些不同。爱可并没有注意到因为那突兀的感觉而瞬间沉默下来的隆哉的情绪,自顾自地点头愈说愈兴奋。

「轻小说大奖的比赛也有很多啊。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一样,如果不坚持一定要在哪间出版社出道的话,今年也还有很多其他的奖对吧。」

一切都还只是开始!参加下一次吧!爱可在胸前举着可爱又勇敢的拳头,虽然如此……

「……不……不是那样的。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我想放弃了。」

「咦!为什么?」

她真的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的睁大了眼。

「问我为什么……」

不自觉地差点从鼻子深处笑出来。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也没有为啥不是吗?你现在完全无视我刚刚说的话吗?

「因为,我不是说了吗?咦?应该有说过吧?原稿没有了喔?所有的一切、全部,连档案都没有留下喔?我觉得我绝对没办法再写出一样的东西了……」

「咦——?为什么为什么?也不一定要写一样的东西才可以吧?搞不好可以写出更有趣的东西啊?而且如果是已经写过一次的故事,下笔速度应该也会变快吧。」

「……咦,可是……如果要从我的乐趣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再重复一次同样的事很令人提不起劲……」

「就是要在这种时候让自己提起劲才有价值啊不是吗?应该说,去挑战这种事不会觉得很令人兴奋吗?又或者该说,如果没有那种不管几次都能让自己提得起劲的趣味,说到底那本来就一点都不有趣吧?再说,如果不想写同样的故事,只要写个新的故事不就好了吗?」

爱可直勾勾地盯着隆哉说道。

话是这么说啦。

「……不不。我真的……精神上……完全提不起劲啊,总觉得……嗯?你不懂吗?」

「如果说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懂啊。可是,我不懂为什么那就等于『放弃』了呢?」

爱可微微侧头,但是似乎又马上放弃了思考这件事,彷佛想说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似的,再度转了过去背对隆哉。右手又开始火速动了起来。冲天炮头无力地垂下,身体也歪向一边。就算旁人也看得出来她整副意识都已经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了。或者该说……

——其实这家伙一点也不懂吧。

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或者该说……

因为高人一等的视线感到气愤。

就算你是个小有名气的同人画家,又是正准备要在商业刊物出道的专业写手,我们两个之间可没有什么前辈后进之分。也不是所谓的师父和弟子……不过,以一个求人收留自己立场而言,回嘴也有点那个。隆哉也再次整理好心情,决定把刚刚一连串的对话都当作没发生过,埋头在自己手边的作业时。

「就算只是一时的,不过你也是以职业写手为目标对吧?啊,应该已经是过去式了才对啊。」

爱可的背影又再次开口:

「只不过是一本书的原稿没了而己,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就垂头丧气,应该说,你的热血只不过因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就让你想要放弃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专业写手吧?如果真的把创作当成工作,一定还会有一堆更辛苦、更糟糕的事吧。」

她该不会是故意想惹怒自己吧?

一这么觉得,就算是隆哉也忍不住放下了手边的网点刀。

「……爱可没有写过小说对吧?说到底漫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

爱可右手没有停下来。

「这个嘛,是没错啦。没错没错。这原稿也只不过是同人而已啊。还是男同性恋的内容。只不过是被刊登在商业刊物几次而已,就摆出一副职业画家的脸真的是很荒谬喔?不过,不管从什么立场看来,只要是客观的事实就不会有什么不同。如果这样就站不起来的话,也不过代表只有那种程度的能力而已。有些人是没办法把故事写完。也有因为怕被别人批评就不敢投稿的人。投搞以后也有落选和被采用的人。也有卖得好和卖不好的人。也有一直继续下去。放弃、或是被踢走的人,或是满足之后就不做的人也有。有各式各样的人。在那其中,二次元君就属于只能写完一个作品就没有下个作品的人,只要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这个事实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爱可的右手依然不停动着。

完全没有任何意思想靠近隆哉受了重伤的情感,就一直面对着自己的原稿。不管同样的空间内还有别人,有怎么样的人存在都无所谓,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应该能够了解自己的这份痛楚,这种事也只不过是幻想罢了。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隆哉一言不发站了起身。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需要被爱可如此批评?自己不再动笔一事到底给爱可添了什么麻烦?有什么影响?不是无关吗?自己真的受伤了。感觉这实在是极过分又令人厌恶的说法。

又偏偏是在这种日子,这种时候,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能温柔的接纳我呢——

「要回去了吗?」

「要回去了。」

「……生气了?」

依然背对着隆哉的爱可,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而停下了右手。不过隆哉却一语不发走了出去。

「……如果你生气了……觉得受伤的话。就代表一切还没结束不是吗?」

「……唔。」

弹跳似的回过头来,依然只看得见爱可的背影。

单纯面对自己的作品,悄悄持续战斗着,那个阿宅小小身躯。

她就这么对他轻轻举起握着笔的右手,挥了一挥。彷佛不回头也知道隆哉人还在那里,因为不甘心而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现在的话,可以先说再见。不过等到伤好了以后,要记得再回到战场上来……东山再起。如果找到了新的方向之后,一定要再努力看看。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因为我把二次元君当成战友。」

✲  ✲  ✲

这个世界总是不如人意。

在这个世界生存一事对隆哉来说实在太过困难,眼泪掉个不停。从未希望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自己的愿望没有一个实现的,一直不断被现实背叛,到了最后结果就是现在的自己。

你说到底是要怎么活下去呢?

在什么都得不到的状况下,只有空虚和悲伤。到底还要忍耐这样的人生多久?为什么看起来很普通的每个人,都能默不作声忍耐这么长一段时间呢?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该不会其实只有自己才这样诸事不顺?只有自己特别差劲,来到这世上时欠缺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无力、不满,总是抽到最烂的那支签吗?

什么「其实大家都一样很辛苦」这种话也不过就只是表面的好听话,其实大家根本就都过着极为顺遂的人生吧?

思考着这些事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所有人的脸庞。爸爸、妈妈、小舞和国王、爱可、多田万里、加贺小姐、柳兄、江别、那家伙、这家伙。还有……还有那白皙的侧脸……是小秋。

大家都很巧妙地度过了这波只有自己穿越不过的风浪。只有自己这么难堪、这么无法控制。大家到底是怎么办到「那件事」的呢?该怎么做才好?也教教我啊!来人啊——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自我意识居然已经庞大到连这种荒谬的SOS都发不出了。丢下摆出一副「我没事啦!只要认真起来一定没事的!」从容不迫的姿态载浮载沉、独自漂流的隆哉,大家都离开了。被弃之不顾的这副身体就像木片一般,毫无回顾的价值、被人遗忘,不久后就只剩下沉没的命运。

心里有着这种感觉。

「……唔……唔……」

隆哉独自一人。

坐在隔开车道及步道的安全岛上缩成一团,把泪湿的双颊埋在双手里,压抑着声音不停哭泣着。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孤独感、自卑感、难为情的感觉全都塞进自己一个人的胸口。不知所措地哭泣着。

离开了爱可的房间之后,因为无处可去而想回老家去。但是电车也没了,只能在爱可家所在的城市,直走着。走着、走着——结果现在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已经筋疲力尽了,无法再往前行了。就这么在步道一角停下脚步,隆哉没办法再走了,已经像个孩子般哭了快一个小时。

『可怜的隆哉。要是没有我,隆哉一定会坏掉的……』

只有脑海中响起VJ温柔的声音搔刮着耳膜。

『所以我才会叫你快点举行婚礼,好让我们可以一直窝在这两人世界之中吗?』

嗯。是啊……

再次望向身穿着清秀礼服的VJ(最终回ver.)正陶醉地看着包在手套蕾丝之下的左手无名指。

『因为隆哉一直拖拖拉拉的,所以戒指我就自己准备了。钱的事你就别管了。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军人,从皇国政府也是有领到薪水的。』

VJ的无名指上闪耀一只镶着钻石的白金戒指——等不及隆哉的正式求婚就自己先准备好,居然机灵到连订婚戒指都戴上了。这个幻想新娘少女心啊……

『来吧。伸出你的左手,隆哉。我帮你戴上结婚戒指。然后我们一起对这温柔的永远起誓。任谁都无法再越雷池一步。我们就活在完完全全,独一无二的两人世界里吧。』

「VJ……」

VJ那对现实中的人类绝不可能会有、蕴含着虹色的绿水晶双眸闪闪发光,带着妖艳的狂热荡漾着。

『隆哉就由我来保护。所以隆哉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了。只需要我一个人。只有我可以满足你,把其他的一切全忘了吧!日常琐事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那些事只要单纯把它做好,心就放在这里吧。不会再受伤,也不会让任何人再碰触,只会安全地帮你保存起来。直到你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我都一定会好好守护着它的。』

用力抓住了左手——感觉真的像是被别人用力地抓住似的,隆哉忽地抬起了头。

当然一切都只是幻想剧场。

但是莫名带有现实感的VJ的手,正准备把戒指戴上他的无名指。有这种感觉……怎么了?VJ。终于开始具象化了吗?应该说,我怎么了?终于脑袋也开始真的变得很奇怪了吗?

「……唔……」

『你在抵抗什么?』

垂着浅色的裙摆,新娘一步一步逼近而来。戒指终于套上了被反手抓住的隆哉无名指。但彷佛是故意令人感到焦急似的,刻意在第一指节的地方停了下来。

『——还是,你还对三次元有所留恋?』

VJ没有把戒指戴到底,狡诈地对他勾起唇角。仔细一看,左边的眼眸已经开始带着紫水晶的光芒。糟了。再这样下去会发动狂乱的野兽摸式。一旦野兽模式发动,这个世界会被这位越过次元出现的战公主给破坏殆尽的。

「……怎么可能有什么留恋的……世上所有的事都不会如我所愿。我身上早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VJ你冷静点!唔,事到如今,只有我在无人知哓的情况下,挺身化为盾牌拯救这个世界了!彷佛如此恳求般地,隆哉望进了幻想新娘的眼眸里。

『那么,我问你——所有一切都如你所愿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咦……?」

重新被问了这个问题,简直是天外飞来一笔。

隆哉的脑海一片空白。

如我所愿的世界……?

「那个……像那种……」

比如说。

生下来就是个身高挺拔的帅哥。当然父母要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就算不念书也是异于常人的优秀。因为是归国子女所以不用下苦工也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朋友多得不得了,当然也很受女孩子欢迎,还是个运动健将。

但是我实在是太受老天眷顾周围的人都只视我为神一般的存在所以都和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我心里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不太受他人喜爱类型的平凡人」但是有一天在这样的自己眼前天空里突然落下了一位十分好强的美少女那孩子有着翡翠般的双眸还有着白金色长发神圣又高贵但是又带着几分天然的气质简单来说就是VJ!啊——VJ!我喜欢你——喔喔喔,前方还有一段路要走大家跟上,好了,走吧。虽然我被卷进了异世界的战争之中但意外的却爆发了潜藏的能力然后我就这么以帅气的状态赌上性命战斗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骑士和命运中的新娘终于可以共结理在结婚钟声响起的神圣夜里在现实世界中居然只有我独自一人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在路边崩溃地哭着!

这就是!

我!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啊……VJ……!事情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不是、不是这样的……!这可不是什么歌的歌词…………

当然也不是认真的全盘都照自己的意思进行。从来也不觉得桌上这些被分配到的卡片是可以全部换掉的。只不过是属于一种创作、娱乐、妄想的脑海里的乐趣。那些东西只不过是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兴趣罢了。

真正的愿望其实是更渺小更简单的东西。

就算一直维持着现在的自己,现在的人生也无妨,单纯只希望那个时间点上不要发生火灾而已。只是不想失去原稿而已。

曾经希望爱可能够了解自己失去原稿的那份心情。希望她安慰自己,希望她疼爱自己而已。其实能够知道爱可把自己当成战友是很令人开心的。然而,实在无法原谅那个听见爱可这番话依然无法立刻再度站起来、丢脸到了极点的自己。爱可大概也觉得很失望,而不会再度接纳自己吧。

……小舞怀孕这件事也令人讨厌。没错。讨厌。自己没办法坦率地开心见到姐姐幸福……结婚这件事也令人讨厌。应该说,讨厌国王。从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他。说到底只是讨厌小舞喜欢上别的男人而已。到了现在也完全无法原谅她搬出去这件事。无法认同她已经长大了。还去当什么太妹,糟透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好希望她可以一直就只是那个时候拉着自己的手,约好会一直保护自己的少女。希望那个姐姐可以永远在这里,永远陪伴着自己。

「啪嗒、啪嗒」混着鼻涕,脸上又重新流下了浓稠的眼泪。

白痴啊我。

简单来说就是变态的萝莉姐控。

「——VJ所说的『永远的温柔』,简单的来说就是那个吧……」

能一直以年纪幼小的弟弟身分活着。守护着自己的少女。牵着手一起奔跑的仲夏日。不需要去面对现实中所有的不如意,也不会受伤,两个人就永远在这片天空之下——

『隆哉,就算如此你总有一天还是会遇到的。你真的有办法选择那个永远都很温柔的世界吗?』

「遇到?遇到谁?VJ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在那里了不是吗?隆哉。保护你的那位少女早就已经在那里了。从你出生之前就在了。你今后会遇到的是……』

咚咚地奔跑而过的夏日草丛。

应该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的晴空。

任凭擦伤的膝盖迎着风跑过了十字路口,不久之后这个夏天即将过去,身体长大了,制服小了一号,然后在公圜一角,发现了无声微笑着的白色脸庞。

学长。我想乘车。

「……唔,啊啊…………」

小秋。

是你啊。

VJ的身影被从隆哉眼前抹煞了。

此处只有现实。现实的夜晩带着安静又黑暗的湿气。不愧是深夜,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快速行驶在路上的出租车或是卡车而已。

就这么坐在护栏上,隆哉恍惚地抬起泪湿的脸庞。从屁股的口袋里拿出iPhone。又想起了另一个愿望。本来把原稿寄出去报名奖项之后,想约小秋去兜风的……好希望时间倒流。倒回到火灾前的时间,不,是想倒带到中学毕业的那一天。希望那一天可以重来一次。

小秋带着礼物来交给自己时,因为自己反应很冷淡而困扰地低下头,相对两无言的那几秒。

现实的自己只是冷冷看着眼前小秋的白皙脸庞而已。别扭的思春期感情让自己无法撑过那种场面。,

隆哉心想,如果能够笑着说声谢谢,想必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如果可以告诉她,因为你变得太可爱了,所以我一紧张起来就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跟你说话,对不起。如果可以告诉她,自己意识到了她的存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不、不止如此。而是能够比那更加深厚。

小秋是不是就能够变成跟现在的小秋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呢?

也许就可以不变成那个毫无防备,在危险的夜晚,却对危险浑然不觉地单独走在街上的少女了呢?

然后,大概其他也还有像是不需要受到被避不见面的伤、不被接受的伤吧?

——自己应该可以改变她、有那种影响力,这也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强而感到痛楚罢了。如果小秋本人听了一定会觉得自己所说的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今天晚上,小秋也许又一脸无趣地在某个男孩身旁玩着手机吧……那台黏腻的爱快罗密欧。也许正搭着那台车也说不定。也许副驾驶座的女孩子真的是小秋。我想乘车去兜风,可是隆哉学长都不约我。所以就跟其他男生去好了。也许那天晚上就是这个情况也不一定。

不管再怎么祈求,现实中是不可能有时间倒流这回事的。在哪个时间点上都一样。

「……我错过了所有的一切……」

吐出一口气,又蜷起身子。事到如今,不管做什么大概也都是于事无补。不过,不禁这么想着。

也因为过去什么都得不到,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本来这双手里就没有抓住过任何东西不是吗?

轻轻以指尖抚上iPhone。虽然很犹豫,却彷佛还是想抓住那条极为纤细的线。

他传了一封邮件。

你现在在做什么?就只发了一句有点娘娘腔的话。就算没有回也无所谓。单纯只是隆哉自己想这么做罢了。为了不尽如人意的现实而哭泣的这个夜晚,仅只有一件事也好,希望能随心所欲去做。

隆哉不禁以这个感伤过度而一直沉浸于泪水之中的自己为耻。擦了擦眼角,又把iPhone塞进了口袋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邮件的回信来了。

〈我是小秋的妈妈。你知不知道小秋去哪里了?我从前天就开始找她了。〉

从小秋的邮件地址回传而来的内容,就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句话。

✲  ✲  ✲

小秋把手机丢在家里,行踪不明,

「如果是住在外面还有可能,但没有带手机出去这点绝对很奇怪。」

说完之后,小舞的视线停在空中的某一点,令人意外地一直静静紧闭双唇。国王就这么坐在沙发之上,不停用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联络。

「……是一台红色的爱快罗密欧吧。」

隆哉这句话让小舞眯起了眼睛。

「那个果然是小秋啊。我不知道车牌号码。担是我在火灾那天晚上看到了一个跟她很像的女孩子。在我们家附近的十字路口,闯了红灯扬长而去。」

「爱快罗密欧……嗯~」

和小秋的母亲通了电话,得知事情有异之后,隆哉立刻最先联络小舞。脑海中虽然有闪过一丝「这种时间打电话给孕妇好吗?」的念头,但是小秋是小舞最疼爱的学妹,像妹妹一样。隆哉没办法不联络她。

总之快点先回来一趟,姐姐这么一说,毫不犹豫地火速搭上了出租车。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回到公寓之后,小舞和国王随意套了几件衣服坐在客厅里等隆哉。之后又来了四个陌生年轻男孩。现在只是静静站在国王身后。

可以看得出来不论是小舞、国王甚至是隆哉不认识的男孩们都对这样的情况感到莫名地浮躁。对于隆哉提议报警一事,也被一句「还不到要把事情闹大的程度」就没了。最慌张的是隆哉。

但是,这冷然的杀气——

汗臭,体臭、体温,在他们身上完全闻不到这些只要是人都理所当然会有的「温度」。一直到刚才小舞和国王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一对理所当然带着脚臭味和香港脚的一般年轻情侣而已。

现在压倒整个房间的,是除了隆哉以外的人们所散发的强烈、甚至带点浅蓝色的冷酷。有如机械或刀刃般带着金属物质的臭味。

让隆哉想起了那如恶梦一般的小舞最糟糕的时期。没错,开始工作以后变得圆融的并不只有国王。过去的小舞一天到晚都在打架当中度过,流血、像是野兽一样竖起毛发,只有眼里闪着这种无机质的光芒。明明没有喷上香水,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人类应有的气味。小舞周身就是散发着幼稚、腥臭味、冷冷的铜臭味。

隆哉无法理解的那份感觉也许就是暴力的气味。

然后,现在的小舞身上又染着浓厚的气味。

「小、小舞……」

「啊?」

「……好像有点恐怖耶……」

小舞双手插在口袋里,听见隆哉的话,不带笑地对他抿起唇。

「……我们大概可以猜到小秋在哪里。说到这附近开着爱快罗密欧闲晃、又认识小秋的人的话也只有一个。从以前就一直对小秋纠缠不休。大概是随便说了什么就把她从玄关带走了吧。然后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回家吧。」

关起来——隆哉的背脊窜起一股恶寒和恐惧。蹁人的吧。怎么可以这样把女高中生关起来不让她回家。这可是现实生活啊。不行了。坐在那辆车上的果然是小秋,我居然就这样让她走了。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状况突然增添了几分现实感,隆哉的脚颤抖了起来。时间无法倒流。即使如此,如果没有那场火灾,隆哉可以带她去兜风的话就不会遇上这种危险的事……不,这也不对。火灾发生的时候,小秋就已经坐在那男人的车上了,为时已晚。这不是火灾害的,都是因为自己拖拖拉拉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笨蛋,这是小秋自己的事吧。小舞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神又更加添了几分平静。

「小舞啊。」

国王叫了她的名字,把手机画面给小舞看了看。

「……喔喔。超近的。」

「那我们就快速进攻吧。」

「是啊。」

国王那彷佛野兽般的柔软身驱,毫无声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男孩们也开始动作。小舞打开了在客厅一角放着吸尘器的柜子,抓出一根异样乌黑、感觉经常被使用,甚至带着凹陷的金属球棒。

理所当然「嘿咻」地把它扛在肩上,但是……

「我们去就好了,一定会把小秋平安无事带回来的。所以小舞在家里等就好。」

国王轻轻制止她。「啊?」小舞面无表情抬头看着国王的脸。

「小秋就像我妹妹一样,老娘不去怎么行啊!」

「不,可是啊。」

「那孩子是归我保护的。简单来说这就是在找老娘麻烦……那家伙,连同他的爱车老娘都要好好给他一点教训。」

「小舞……」

在一脸困扰的国王的身旁。

「……小舞,小舞你现在应该有其他需要保护的东西对吧?有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不是吗?那孩子只有小舞才能保护啊。」

「隆哉?」

害怕到极点而不停颤抖着,冰冷到甚至感觉有点痛的手,隆哉厚着脸皮对姐姐伸出了手。从小舞的手里把金属球棒抓了过来。沉甸甸的重量及冰冷的触感。

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拿着这玩意儿对着其他人的身体挥下去。即使是要保护自己,感觉那样的事自己还是做不来。所以又把它放回柜子里关上门。小舞又打算把手伸向门,隆哉把身体挡在她和柜子之间阻止她这么做。

「隆哉。」

「不要。」

「什么不要。快给我滚开。这里还轮不到你上场。」

「……不要。我才不会住手。我代替小舞去。那东西很危险所以不要带去。不过,我一定把小秋救出来。那个,我有那份责任……我觉得自己有那份责任。我想要坚持这个论点。」

「你……」小舞微微皱起了细眉。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笨蛋、白痴、你这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就算被卷进多严重的流血事件、就算会受伤都无所谓。

「我真………的是慢吞吞的。总是来不及。总是在事情都无法挽回之后才了解状况……但是,我已经受够了!我也有可以挽回的事情!不管怎样都想要挽回啊!我不想放弃!小秋如果真的遇上麻烦了,我想帮助她!小秋很痛苦的话,我也希望可以想办法帮她解决!就算她没有找我,但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虽、虽然我觉得很害怕,可是、可是,绝对会把小秋……」

「隆哉、隆哉!」

「隆哉!」

「怎样啦!」

突然发现小舞和国王都指着他们自己的鼻子。隆哉用自己的手擦了擦鼻子下方,发现上面沾了一大片红色液体。明明没有人动他一根寒毛,隆哉却这么快就自顾自着流起了鼻血。

虽然有一瞬间就快要退缩——这种程度的血根本不算什么!上吧!野兽模式!

(你看看,VJ!)

豪迈地把面纸卷起来塞进了鼻孔。

(……我的眼眸是不是燃烧的紫色呢?)

把小舞留在家里,隆哉和国王和一群男孩来到了深夜的城市里。

一直不停走着。

快速走到了那条巷子、那个十字路口时,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有如细小的百川汇入大河似的,从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年轻小伙子,开始跟在国王后面走着。一开始只不过是六人的群体,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数十人……回过神来,已经变成隆哉也无法掌握人数的大家庭。

「现在这个时代连不良少年也会用SNS(注:社群互动平台Social Networking Service的简称)了呢。只不过推了个文,大家就这样全都聚集过来了。」

国王给隆哉看了手机,半装傻地说道。隆哉知道他其实是个真的想吓唬人时就十分可怕的男人。他也很清楚,国王为了让现在都还发抖,一直流着鼻血的隆哉太过害怕,而一直保持温和的态度。

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对打架非常习以为常,一言不发就这么追随在国王身后默默持续前行。只要一句推特所有人就全都跟来了。隆哉也完全明白国王过去是怎么带领他们的了。

「哎呀,这些就只不过是刚好很多人出来散步,不约而同地走到同一条路上而已。」

球棒也没带来。大家就只不过是各自在晚上散步而已嘛。国王这句话让脑中闪过了像是非法集结、非法携带武器等等令人紧张的刑法规定构成条件。嗯,果然不带危险物品来是对的。

「会怕吗?」

面对着这个接下来会变成自己姐夫的人,隆哉坦白点了点头,下巴还在发抖。话说回来,认真想了想,目前为止自己跟其他人连口头上的争执都没有过。

「嗯,反正,我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所以不会有事的。总之,嗯,就只是以量取胜的感觉这样。」

「……」

国王一直在跟连响应都没办法响应的隆哉说话。

你喜欢小秋对吧。我觉得梃好的啊。我会支持你的。虽然小舞不知道会说什么,但是我觉得小秋配上隆哉这样的男生真的满适合的喔。

——国王完全没有说出半句滚回去之类的话。从外表就可以清楚知道这个阿宅完全算不上战力,他还是让这个一直惨兮兮地在发抖,早早就丑态毕露的隆哉待在他身边。

因为他也认同这是属于隆哉的战斗,也能够理解隆哉是以壮士断腕的心情想要救出小秋才上了这个战场。

「隆哉,总之先找到小秋再说。」

「……」

「我们一群人全部冲进去的话,场面搞不好会满乱的。可能会乱成一团。如果真的演变成那种局面,隆哉你还是要保持冷,抱着小秋马上从那里离开。做得到吗?」

他拼了命点头。

「然后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带走女孩子不让她回家这种事,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处理是指怎么处理——像这种事感觉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吧?之后就只是一语不发走在夜晚的路上,凑巧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步行集团,朝着目的地的男孩家前进着。

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战场。

身体一直无法停止颤抖,但是一点也没有逃回家的打算。一定要去面对。不管会变得多凄惨,一定要把小秋带回来。

即使在感叹一切都来不及了~的这个瞬间,也还是可以伸出手。不管是一公分也好,一公厘也好。

不久之后来到了安静的河岸,一群人就走在岸边的步道上。快到了,国王对他说道。

他拿下眼镜塞进了屁股的口袋。眼前的视野一口气变得很模糊,但是总比被拨掉,或是最惨的情况下就是被欧打时在脸上裂开好。

就在此刻。

「嗯……咦?」

「什么事?」

你看!那个!你看你看你看!国王用厚实的手掌一直砰砰地拍着他的背。你看那个!

「咦?等、等一下,我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见……」

再次戴上刚刚拿下的眼镜。

「……唔。」

隆哉倒抽了一口气。

月光下,夏日草丛摇曳着的河岸步道上,有个发着白光的物体从对面晃啊晃地走了过来。

是独自,人走在路上的小秋。

「小秋!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国王立刻赶了过去。隆哉的身体却没有动作,无法动作。

就这么呆伫在原地注视着被月光映亮的小小影子的轮廓,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呵呵呵。」

怎么这么多。隆哉看见她开口这么说道。是指怎么这么多人的意思吗?

露出肩膀的蕾丝背心,低腰牛仔裤。凉鞋。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放下来的头发垂到胸前。

「该不会是隆哉学长吧?真的是隆哉学长耶。好好笑。」

看起来毫发无伤的小秋,像小动物一样鼓胀着双颊笑着。看着那副表情,就连国王都忍不住大声嚷嚷。

「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我们、现在、可是要去看看小秋是不是被人给关起来了啊!」

「啊——是被关起来没错啊。」

一头长发轻轻飘动着,小秋似乎对这种状况也已经厌烦不已。滴溜溜的晶亮大眼,视线往上看着头顶上的一片黑暗。

「他好像有说什么不让我回家吧。倒是没有对我使用暴力啦。不过,那个,不是有那个吗……什么来着?那个……推特?他看了那个之后,突然好像说了什么,糟了。然后就说你可以回去了。就这样。」

单薄的肩膀。

「……就道样,而已……啦。」

戛然而止的声音。

什么鬼啊。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为什么隆哉学长会在这里……?」

小秋轻轻左右晃动着头部这么说道。忽然笔直地对上了那双眼的瞬间。

「当然是因为担心小秋啊!这还用说吗!」

隆哉提高音量大声喊叫道。

什么叫为什么。搞不懂小秋。这孩子在说什么啊。刚刚遇上了这么危险的事,后来又一个人糊里胡涂地走了回来,呵呵呵地是算什么?还说很好笑。

「我完……全!笑不出来啊……!」

抱头瘫坐在地的动作,让塞在鼻子里用来止血的面纸栓像笑话一样「砰!」地左右同时喷了出来。被染得血红的纸球就这么滚到了草丛里。即使如此,还是笑不出来。隆哉就这么双膝跪地全身无力。自己也搞不清楚今天晚上到底哭了几次。到底要哭多久,怎么做心里才会舒坦一点。

心里一直,一——直都很痛苦啊。

「……你在搞什么啊!真——的是……!喂!啊……!拜托你饶了我吧!」

不知道该停下来的泪水,难为情地沿着哭得皱成一团又带着鼻血的脸庞流了下来。好似从喉咙挤出来的哭声逸出,隆哉两手撑着地板,一副好似下跪求饶的姿势,四周都是陌生的不良少年,自己却只能像个孩子般哭个不停。

由于害怕、紧张,小秋平安无事、她那瞧不起人的态度,五味杂陈的感情溃堤而出,再这样下去总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学长……?」

「什么学长啊,你这笨蛋!」

隆哉对着正要走过来的小秋,像是要晈人的狗一样大喊着。白皙的肩榜颤了一下,小秋的凉鞋也停了下来。

「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很担心小秋啊!小秋会不会有哪里受伤了,这样一想我就好害怕,怕得不得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担心你呢!咦?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在担心你而已吗?啊,是这样喔!真是不好意思啊!可是我就是担心得不得了啊!」

「……」

「不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伤害什么的啊!」

抬起头,甚至忘了用双手把哭泣的脸庞捂住。

「我求求你,不要再让自己碰上这种事了……不准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啊啊啊啊啊!」

大声尖叫又嚎啕大哭。无处发泄的双手捶打着地面,隆哉混着鼻血的眼泪一直流到喉咙处,他喊到声音都哑了。

「我,我也有可能会赶不及去救你的!我不希望这种事有下一次……!小秋就一辈子待在我的视线范围里就好!我会保护你的!也许你觉得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还是会拼了命去做的!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是为了保护小秋,不管多丢脸多肮脏还是会受到伤害都无所谓……!不然你干脆就跟我结婚算了!」

「……呵呵……」

小秋走到了四肢着地的隆哉面前。

「学长……都还没交往呢,好厉害,说什么结婚。原来……你想和小秋结婚啊。」

纤细的身体半蹲下来—发出了甜甜的笑声。啊哈哈,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超好笑的。

「学长每次都慢了一步,做什么都来不及,偏偏只有这种时候才偷跑。」

啊哈哈哈哈……笑到发抖的笑声……

「哈……」

忽地尖锐沙哑了。笑声的语尾「呜……」拉长变成了哭声。

「……我好害怕……」

就在抬起头的隆哉眼前,小秋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低低呻吟了一句。头发像是覆盖着那纤细的肩膀似的,零零落落散了下来。沾满了血和泪的隆哉的双手,连着头发把整个肩膀拉了过来。

在这颤抖的身体毁坏前,很想相信自己可以紧紧抱着她阻止一切。被汗濡湿的瘦小背影拉近般地上下起伏了好几次,小秋的声音之中也一直带着颤抖。

「……一直在等人救我……等着谁可以把小秋从这里拯救出去……」

那个夜晚,从旁人眼光看来——似乎成了在河岸被不良集团包围,抱头痛哭下跪求饶的情侣。

除了隆哉的鼻血之外,没有任何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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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会办得太铺张,现在又是这种状况,也没什么钱。只是想见一些很久没碰面的朋友,所以办个形式而已——话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上却——

「……这不是还挺奢华的吗……」

装饰着整面墙壁豹纹毛皮。连续的细小花样让人看得眼睛都快花了。光这个就让隆哉觉得很奢华了,店本身也还满宽敞,客人也有几十个人。

今天晩上把小舞和国王熟悉的店整个包了下来,办了个称不上盛大的结婚派对。

当然猿渡家和佐藤家的父母都有出席,而这充斥着满满流氓气息的宴会现在正是酒酣耳热之际。舞台上小舞的朋友们全都打扮成花魁(为什么?)唱着滨崎步的组曲,疯狂跳着舞。身穿纯白新娘礼服的小舞也流着泪和穿着中国服饰(为什么?)的女性朋友搭着肩,如痴如醉地陶醉在滨崎步的世界里。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是国王,在敬酒的时候包括新娘的份都概括承受,不停被灌着酒,从刚刚开始就满脸通红地晃来晃去,脚步蹒跚。

「喔!流鼻血的隆哉君!恭喜!」

「啊,谢谢!之前真是受各位照顾了……!」

耶!穿着夸张的西装和留着金发飞机头的小团体开始大声喧哗地靠了过来。就是在有参与集团行走那晚,也有出现在散步群众中的人。那天晚上感觉起来是那么寒气逼人、感觉十分冷淡的这群人,今天晚上看起来也只不过是很开心的醉汉而已。

该不会是国王已经没办法喝的部分,要这个小舅子来承担吧?刚刚才开始渐渐熟稔起来,有着可怕长相的这群人不停把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隆哉内心一直「咦啊啊……」地害怕不已。

陪着笑脸,装出把啤酒凑到嘴边的样子,反正这群已经酩酊大醉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喝下去。假装不经意往墙边移动,心想暂时去父母那桌避一避好了。

在这视线前方,他发现了那件浅绿色的羽衣。

除了羽衣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轻薄的……什么来着。披肩吗?反正就是把那种类型的东西披在肩上,把头发弄卷的小秋就站在那里。

材质异样光滑的无袖洋装也好,那件羽衣也罢,还有那她头上那完全不符合她形象的缎带,感觉上她本人并不觉得很优。但是,高中生以非制服的样子出席这种派对的话,这样的打扮或许比较接近现实。

「学长。」

注意到隆哉的存在之后,小秋对着他鼓起了可爱的脸庞。

「某人跟我说,如果想要捧花的话就来参战一下吧!」

「她不打算作弊直接丢给你?」

嗯,那痩小圆润的轮廓点了点头。小秋无论如何都想要拿到新娘的捧花,所以就去直接拜托小舞,没想到被冷淡地拒绝了。

「而且叫我九点以前就要回家。说快要考试了。你说过不过分?小舞学姐自己还不是连一次试都没有好好地去考过。」

「因为小舞现在完全是母亲模式了啊。」

「应该说……」

「呵呵」地笑在嘴里。她眼神向上看着隆哉,小秋嘟起薄唇。

「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所以可不可以再跟你一起去家庭式餐厅?下次什么时候要去?该不会今天也要去?」

「再怎么说今天是不可能去了,明天会去喔。因为明天课上到第四节,嗯,我想六点左右应该会到。」

「那小秋也六点去!」

「砰!」地一下像跳起来的那个动作,让隆哉不得不回她一个笑容。这家伙是动物吗?

「那个……我会一直用计算机打东西喔,会不会吵到你念书?」

「没关系的~」

小秋露出天真的笑容,稍稍低下头,开始用指尖卷着羽衣打结的地方。隆哉刚刚就注意到,低着头的眼睑呈现着漂亮的圆弧形。

「可是很无聊吧?」

虽然他是觉得,和一直写小说的自己在一起,应该也不好玩吧。

「没关系。」

「真的吗?无聊也没关系吗?」

对于隆哉这个问题,小秋「哼哼!」突然强势地用鼻音笑了出声,抬起那五官端正的脸蛋。

「这个,如果真的开始觉得无聊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小秋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找、找事情做是指?」

「就找~事~情做嘛。这个事情是怎么样的内容我还没决定,所以就随便嘛。」

耸了耸披着羽衣的肩膀,笑得有点黑暗的那副模样。

「……小秋真的是,真………的是喔。」

「怎样?」

「……三次元的人吧……从今以后可以叫小秋做小三次元吗?」

「那是什么东西。不可以。」

此时看见了身穿和服的母亲坐在里面的桌子,招着手喊隆哉的名字叫他过去。两家的父母组和国王和小舞都排排好站着把脸靠在一起,似乎是要拍全家福。慌慌张张举手跟小秋说「等会见!」之后,隆哉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慢死了!小舞赏了他一记。在她旁边的国王满身酒气,一直前后摇晃着。夹在爸妈之间,对猿渡家一家轻轻点头打了招呼。

职业摄影师「那要拍啰!」的一句话,大家一起露出笑容。这应该会是等外甥或外甥女出生时绝对会给他看的一张绝佳的照片吧。

隆哉心想,拜托摄影师大哥的话搞不好也能和小秋拍一张照片。想要为这一天、这瞬间,虽然是活在现实之中、时光不停流逝,但却是切切实实带着笑容的自己和她留下一个纪念。然后好好珍藏起来。

因为很幸福。

隆哉觉得很幸福。未来依然是不确定的,只能就着手中拿到的牌一直互相欺骗,活在这微妙的现实之中。即使如此,至少现在脸上是带着笑容的。自己也十分认同这个活在现实之中,而且感到幸福的现在的自己。

『……但是,隆哉。我们的战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一切现在才开始。』

当然,VJ。我知道。

『因为你并没有将我们的世界封锁起来。所以敌人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应该也还会受到许多伤害吧,明明我就说会永远保护你的……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家伙。但是,别忘了。选择了战斗的是隆哉,你自己。』

灵魂已经重返战场。

又再次一个人不断重复着度过的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手指跃动在键盘上赋予它形体的每一天。驼着背所编织出来的、创造出来的短暂的现实。佐藤隆哉的思考世界。不过这也是现实,不是谎言。也不是赝品。而是真正、现实中的灵魂归所。

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是的。活下去……我也会活下去的。我也会和你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会活下去。」

——我一定会存活下去给你们看。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全白的光芒令人眩目。眼前突然什么都看不见,让隆哉有些仓皇失措,但是欢声四起,终于让他发觉自己确实用自己的双脚站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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