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ONRYO之夏,日本之夏 第一章

夏天来到东京,当然也会来到埼玉。

隶属法学院日本祭事文化研究会——简称「祭研」的十几个男生们,现在正集合在埼玉县某市的某商店街外。

在寺院所拥有、一看就像是很赚钱的广大停车场角落,搭着成排的帐篷。众人团团围着其中一顶帐篷底下仅有的一台电风扇,已经几乎没有对话了。

时而,只要有谁一无精打采地低喃「风在低语……」,铁定马上会有另外一个人用同样无力的口气说「好热、太热了……」。接下来,好几个人就跟着「嗯呼呼呼……」地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个笑点的梗在哪的万里,连参加这场谜样一搭一唱的力气都没有。

「阿波舞不是晚上跳的东西吗……?为什么要在这大热天的……」

蹲在地上,用比起脸颊还算冰凉的手臂夹着汗湿脸颊唠叨着。一闭上眼睛,眼球就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连眼睑内侧都觉得烫。

万里正后方,坐在折椅上的科西学长说:

「38度。」

没别的了。

「……是指板门店吗?」

以为学长想聊军事停战线话题,万里回头看他。

「现在。摄氏38℃啦。温度。真难想象。」

把手上拿的智慧型手机画面转向万里。画面上显示目前所在地的气温,确实是摄氏38℃。喔喔……万里除了低声呻吟之外也不能怎样了。难怪自己的皮肤感觉起来比外头的温度还清凉些呢。

尽管特地请人帮忙把浴衣的后摆向上扎起来,但胸口还是不断有汗水流淌。都还没开始跳呢,万里全身就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其他人衣服背后也都因汗湿而变了个颜色。

盛夏的埼玉除了热还是热,简直可以称为地狱都不为过。这里离曾创下全日本最高温纪录的地区不远,而且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地狱要是有地址的话,恐怕叫做「灼热一丁目」吧。虽然时而有风吹拂,但那风根本和吹风机吹出来的热风没两样。熊熊燃烧的太阳到了下午更是火力全开,似乎是想把整个地表上的生物都连根烤焦的样子。

只要稍微踏出这帐篷底下的阴影一步,就会沐浴在强烈的直射日光之下。这么一来皮肤一定就会像放在瓦斯炉上烤一样吧。万里在换衣服前已经先用香子带来的防晒乳擦在脸上和手臂上了,但是流了这么多汗,大概全都被冲掉了。

重新擦一次好了。从脚边的背包中取出塑胶容器,用力上下摇晃。防晒乳的罐子发出开朗的墨西哥人最爱的沙铃摇晃时的声音。

「那是啥?」

科西学长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万里手中的东西。

「防晒乳啊。学长要不要也擦一下?」

「虾米?防晒?才不要咧。我们社团的一年级生里,竞然有人涂这种东西喔?」

娘娘腔~就算被如此指着讪笑,万里也不在意。用手沾取芬芳的白色液体,以指尖点在颧骨附近,再小心翼翼地整脸推开。鼻梁、额头、下颚、颈背、胸口。依照香子告诉他的,不搓伤皮肤一点一点地细心涂抹。

「当然要涂啊。听说紫外线是很可怕的!」

「哈哈,一定是机器子说的吧?你完全被她影响了啦。」

「你这样好吗?今天这日头啊,是很不得了的喔。几乎接近暴力了。」

「啰唆啦,男子汉晒伤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无所谓吗?皮肤的细胞会从根部开始死掉喔?根据她的说法就是『说什么晒伤、晒伤的,大家都看得太简单了。认真说起来那就是灼伤啊!会造成DNA的损伤耶!是对皮肤的大屠杀耶!』」

「白痴。哪有那么夸张。一到夏天谁不会晒伤,小孩子也会啊。」

「听说香子她弟在夏威夷时忘了戴帽子,结果从头顶流下蜜汁唷。」

「……蜜汁……?」

「对啊,不可以从人类身上流出来的糖浆,听说从头上流出来了喔。」

「……可……可以分我一点吗……?」

「请用请用!」

「啊,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

「别这么说嘛!来来来!」

「啊!太多了太多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不不不~学长,再来一点嘛!听说最好连脖子上都涂比较好喔!可以的话,最好连头顶也涂!你看,就像这样……」

「咦……这样?这样涂吗?我这样做对吗?」

两个臭男生用不习惯的手势,手指沾取防晒乳,以脸部为中心涂抹着。这种动作不管谁来做都会带点女人味,万里和科西学长也不自觉夹紧手肘,「呼呼」地微笑着害臊起来。

附带说明,祭研的女生们都还在寺院的厢房里准备,没半个人出来。分配给社团做准备用的房间只有一个,而且没有隔间,只好先让男生们迅速换装完毕出来等,把房间让给比较花时间的女生。

拜此之赐,等待时间都只能待在这灼热地狱般的大太阳下,几乎要热得溃不成军。

「欸?怎么,科西你们在化妆啊?」

三年级的一个学长发现正一边笑看彼此一边擦防晒乳的万里和科西。科西学长笑着摇头说:

「不是啦,只是跟多田万里借个防晒擦擦而已。」

「哇喔,真惊人哪。难道我们也要变成『猫』那样了吗?」

所谓的「猫」,指的是在稍远处帐篷下,另一个联合团队的成员。那些人不只是女生,连男生都用淡粉色的舞台颜料把脸涂得像歌舞伎演员一样,鼻梁画得笔挺,眼皮上还拉出漆黑与朱红的眼线。胸口和后颈都扑上亮粉,闪闪发光。来这边集合的时候刚好经过他们身边,不知道是谁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是要演音乐剧『猫』吗……」。虽然不知道那样是正常还是取巧,但这回还是第一次参加的祭研团员们也无从判断起。

脸颊变得有点油亮油亮的科西学长说:

「每个联队的方针都不一样,也是会有那种的嘛。总之,让我们加入的联队是以素颜取胜的啦。」

万里所属的祭研这次是和附近私立大学的社团组成联合团队,才得以参加这个商店街所举办的阿波舞祭典。

大家身上穿得一模一样,都是借来的浴衣和新买的雪白胶底足袋。鲜艳的萌黄色衣摆上有着水蓝色的流水纹。背上以对角线大大写着「关东私学阿波舞研究联合会」的文字。把这套浴衣的下摆撩高系起来穿,上面用白色棉布缠成肚围,手上拿着领到的蓝色扇子,整齐划一。只要再在头上绑上手巾就完成准备了。

而整个祭研的男生里只有科西学长一个人的浴衣是从一边肩膀横越到衣摆处,装饰着一道黑金交错的市松格子图样。在色彩缤纷的团体中更显得醒目。

他的身材本就属于肌肉结实的运动型,抬头挺胸站着时,虎背熊腰的他在盛夏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引人注目。五官虽然长得有点像猴子,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挺帅的。虽然和柳兄类型不同,但万里认为他也称得上是型男一名。

一边将手中剩余的防晒乳抹在膝盖上,一边低头检视自己的服装。怎么看都无法像学长那样穿得直挺有型,胸前的衣襟都已经松开了。尽管心情很像在玩Cosplay,还满开心的,但就不能再像样一点吗……不死心地将系好的腰带再拉紧一点,看起来还是没差。

此时,整个停车场内响起振奋人心的太鼓声。其他联队的人似乎开始准备乐器了。

像是受到感染般,接着又响起了钟声。然后是三味线和笛子、洞箫等等,演奏出旋律。大太鼓咚咚重响,如雷声在腹部引起共鸣。鼓声一响起,就漂亮地颠覆了乐音的基调。祭研练习时只使用太鼓和钟。因为没有人会弹奏其他乐器。

「好强……」不知是谁这么低喃。接着其他人也惊呼「好快……」正式上场前的魄力,果然和平常练习时大不相同。

万里也被震慑了,屏气凝神地听着,在超高速节奏的旋律与乐器声中僵立着。空气的震动沿着脖子传递到背部。祭典特有的节奏在灼热的盛夏阳光照射下悠扬。

「祭研的各位,请差不多可以准备上场啰。」探头到帐篷底下这么说的,是来自别的大学、也是这次联队中心人物的某个三年级生。「了解!」一听见科西学长这么回答,他便笑着退了出去。手上已经提着写上联队名号的灯笼,从腰际垂下的印笼摇晃着,印笼有着风流倜傥的紫色长长流苏,在万里眼中看来真是十分帅气。(注:印笼原为日本古代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改为存放随身药物之用。多半附有丝绳及套索,悬于腰间。后逐渐演变成为小型饰物)

「科西学长……」

「怎么,多田万里,你怯场啦?」

「有、有一点……我们已经开始了吗?」

「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每个阿波舞联队出发的时间早已决定,所有联队的出发地点都是这个停车场。

各队伍经过精心打扮的舞者们在这大晴天下吵吵闹闹地聚集于此地等候。有的体育社团联队围成圆圈加油打气,也有配合音乐做舞步最终确认的联队。此外,也有在帐篷底下喝饮料保持体力的帅气欧吉桑集团;和穿着祭典服到处乱跑的儿童,一点小事就发出响亮的哭声。

开始的时间愈来愈近。舞者们纷纷熙熙攘攘地动了起来。

科西学长拍着手,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

「差不多啰!天气很热,大家要小心别中途抽筋喔!」

是!祭研的男生们齐声答应。

「所有人快趁现在摄取足够的水分盐分,也别忘了拉筋热身!」

是!答应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大家马上起身,开始仔细地拉筋,伸展阿奇里斯腱。

「喔,那些家伙终于来了。」

万里也一边转动膝盖,一边望向寺院建筑。从有着古色古香拉门的玄关处,手上拿着斗笠、着萌黄浴衣和木屐的女生们正大摇大摆朝这边走过来。

只脱下半边肩膀,腰上的黑绢腰带系成太鼓形,除了艳红的朱色和服衬衣外还戴了护手,化了浓妆,各个婀娜多姿。和平常随性的大学生装扮或穿着练习时的运动衣裤感觉完全不同,每个人的美艳度都突然提高了。这么觉得的人可不只万里,因为所有男生都拍起手来了。

「好厉害!看起来都像女人了!」

「真的!我们社团原来有女人耶!」

「什么?你、你们原来是女人喔?」

「为什么要隐瞒到今天!我本来还以为各位都是大叔呢!」

对闹哄哄的男生们毫不理睬,扇扇手中的斗笠表示「吵死了」,朱红衬衣军团马上抢走电风扇前的位置,霸占了阵地。一边大声嚷嚷着「热死了」、「妆都要花了啦」之类的。

万里在众人之中寻找的恋人的身影。可是其他学姐们穿戴整齐后纷纷挤进帐篷底下,就是不见香子的身影。咦?万里扭着头四处张望。正当他想问站在附近的学姐有没有看到香子时。

唯一一个手上没拿斗笠的女生冲了进来。

「哎呀,让大家久等了呢。是说,这里也太热了吧!还真亏你们能在这里待这么久,没事吗?里面可是有凉凉的冷气可以吹的啊!」

笑着滑进帐篷底下的是琳达。她那身打扮是……

「没事才怪!就是为了让你们换衣服,才把冷气房让出来的啊!」

啊哈哈,是喔!不好意思喔!琳达笑着这么说,科西学长边骂着:「你给我开什么玩笑!」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看着这对感情很好的学长姐,万里不禁伸手指的他们大喊:

「你们穿情侣装喔!」

「嗯?对啊!」

回头搭腔的琳达竖起大拇指。

穿着男装和服,英姿焕发的她,身上的服装和科西学长一样,是装饰着黑金交错市松格纹的男舞者服。

白晰的胸口和光脚大方地秀在阳光下,带有柔美女人味的身体曲线在绑上腰带后看得更是清楚。翘起的脚趾之间夹着舞者足袋。琳达这身装扮比谁都华丽,也比谁都娇媚,尽管穿的是一身男装,在万里眼中却是比在场所有人都闪闪发光。

「今天的我可是男装丽人唷。」

眼前这咧开红唇笑着的美人,是那个开朗有趣又可靠的「琳达学姐」。

「哇喔!不错唷!赞!男子气概!」

「谢啦!没错,我现在很有男子气概!」

社团的学姐与学弟——或许自己现在终于习惯用这样的关系和她相处了,万里心想,给琳达一个毫不虚假的笑。

上次因练习而见面时都还觉得有点尴尬,虽然琳达若无其事地像平常一样面对自己,万里自己却连好好与她目光相对都做不到。

然而今天似乎已经没问题了。能笑着面对琳达。

在这连思考力都要被连根拔起的酷暑之中,周遭喧闹不休的祭典乐器盖过了呼吸时的声音。请人帮忙穿的和服,和平常不一样的化妆。紧迫逼人的祭典时刻即将开始。

这些混合起来构成了夏日祭典的非日常氛围,或许正是如此,才使得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都因微妙的气氛而烟消云散了吧。仿佛那些暧昧不清的什么,统统都被道具大折扇横扫开了。

「说真的,琳达学姐比我还帅啊。不知道我是不是肩膀太斜?才没穿多久,衣服就都松垮跨了。」

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大约两公尺。这是身为社团学姐弟理所当然的距离——中间还夹着一个科西学长,所以或许是个有点远的距离也说不定。

不过,这大概也是个适切的距离。

「不要紧不要紧,别担心。讨人喜欢就赢了啦。话说回来多田万里,其实啊,府上女友现在正发生一点问题……」

「问题?香子怎么了吗?」

琳达稍微收起脸上的笑容,皱起眉头,视线越过万里投向后方。万里转过头,看见的是个有点哀伤的废柴。

「香、香子……」

她已经连自己走路都没办法了。

尽管姑且穿上了规定的服装,但两边腋下都要学姐撑着扶持,有着黄金机器子称号,万里心爱的女友——加贺香子,虚软无力的双脚套着木屐在地上拖行。

向后仰的脸上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上。这副德性与其说是大家已经很熟悉的C-3PO,不如说像极了在经历狂乱放火与钟鸣连锁攻击之后终于遭到逮捕的果菜店阿七。(注:八百屋のお七。江户时代实际存在过的人物,为一青果店主之女,为了与心爱的人见面而纵火烧屋,最终被捕,处以火刑。传奇的一生在后世经常成为文学创作或歌舞伎题材〉

万里完全慌了手脚,从帐篷底下飞奔到故障品身边,窥看她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怎么了……喂、你怎么了呀?」

「万、万里……」

「纵火什么的!是会被处以死罪的啊!你懂不懂!」

完全错乱。

「……抱歉,你这句话实在是连我也听不懂……」

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香子泪眼婆娑的望向万里。

「啊,不、可是,都是因为你这模样太奇怪了嘛!这种感觉,就好像江户时代纵……纵火的那个……」

「我才没纵火……我只是、有点、紧……紧张……」

太过苍白的脸庞也抽搐起来,香子扭动身躯。

「啊啊啊!」

突然尖叫了起来。喔喔……包括万里和学长姐在内,所有人都被吓得向后仰。香子甩开支撑着自己的女生们的手说道:

「还是不行!我再去一次厕所!」

就这样又拖着脚步走回来时路。虽然暂且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但动作却微妙诡异——右手和右脚、左手和左脚同时伸出来,使得她的身体极尽笨拙之能事地扭曲、摇晃着。

「是难……难波步(注:即同手同脚的走法,据传为日本古代一日可行数十公里的飞脚步法)……!」

万里倒吸一口气,这岂不是失传已久的古式步行法吗。

「小香!小香!不要紧的,小香!你从来这里到现在已经去过厕所三十次了不是吗!」

「琳……琳达学姐……」

琳达追在香子后面,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支撑住。然后在香子耳边悄声说:

「你的膀胱是空的!空空如也!懂吗?冷静!仔细想想!你的那股尿意是……」

「这股尿意是……」

「幽灵尿意!」

「幽灵、尿意……!是吗……!」

看来是成功说服她了。

好不容易把香子重新拉回帐篷底下,琳达回头对万里做了一个「就是这么回事啦!」的表情。

「她陷入极度紧张状态,就连换个衣服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哎呀呀……」

让她在折椅上坐下,香子用机器人般的僵硬动作茫然环顾四周。看那脖子的转动方式,叽叽、嘎嘎……糟了,得上油了……科西学长困扰地低喃着:「来人啊,谁去拿个KURE 5-56防锈润滑油来啊……」

只要开始跳,或者说只要戴上斗笠,香子应该就没问题了。不只是万里,祭研的人根据经验都知道大概是这样。

练习时,香子只要戴上斗笠,似乎就因此不再在意旁人的视线,可以好好跳舞。可是,在戴上斗笠之前的阶段,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就连万里也开始不安起来。

此时,帐篷旁边传来「咚!咚!」太鼓连击的巨响。「唷!」「哈!」的吆喝声也开始此起彼落。开始了。祭典开始了。情绪已高涨至顶点。配合着这个,香子的身体也突然倾斜。

「……呃,总之,先擦这个吧。你忘了对吧?口红。」

「……」

在她身边坐下,琳达温柔地从自己的手提袋中拿出口红交给香子。其他学姐帮忙打开镜子,拿到香子面前让她能好好擦口红。

那总是完美的美女香子,现在脸却僵硬到判若两人。即使如此,香子还是取下琳达借她的口红盖子,口中喃喃着似乎是在说:谢谢,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恐怕身旁的谁都没听清楚实际上她到底说的是什么吧。

就这样,把脸靠近学姐手中的镜子,将鲜红的口红按在唇上。

「……唔……唔……唔……」

人中莫名拉长,却又僵住不动了。

「怎么了,香子!加油!」

连贴在香子背后一起照镜子同时送上声援的万里都使劲了。怎么了!加油!擦口红吧!战斗吧!

然而,香子只是把口红贴着上唇就再也不动了。别说不动,甚至很快地激烈发起抖来,抖得令人难以置信。

「酒精中毒吗……?」

不知道是谁这么小声地说,形容得还真是贴切。

即使如此,在这个当下,香子的心其实还是不屈不挠的。不像一般擦口红时上下左右擦在嘴唇上,而是利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敲上去,巧妙地让嘴唇拥有鲜艳的色彩。很好、很好,就是这样。正当每个人手握拳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时,事件发生了。

「……呜哇!」

怎么会有这种事,口红、竟然直接插入那个足以配得上美丽蔷薇女王名号的加贺香子的鼻孔里了——

喔唔……万里战栗不已。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错失爆笑的时机,帐篷下的空气瞬间凝结。

一条红线宛如鼻血,不偏不倚的划过她的人中,香子……默默闭上眼睛。全身靠上椅背,女王仿佛就要这样永久长眠。再见了,加贺香子,我们不会忘记你有多有趣——祭研全体带着泪水恭送你英勇的身姿。

只有一个人,只有万里靠在香子的膝盖上说:

「别这样啊!等一下嘛,学姐们!请不要放弃嘛!你们打算把我家孩子丢在这里吗?香子——起来、快起来!祭典要开始了喔!」

轻轻摇晃她,但香子依然一个人呈现「完」的状态挂在那边。

学姐们当真想将她留在那里,纷纷开始起身。

「……真是的,真拿她没办法。」

唯有琳达,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

「呐,科西学长。终于到了要把『那个』传授给一年级小鬼的时候了吗?」

「啊啊,『那个』喔……嗯,对啊。或许是该这么做了。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没办法。」

「其实我也觉得『那个』好丢脸,可以的话实在是不想做……」

要做「那个」吗?真的假的。真没办法,但也只有做了吧。对啊。除此之外没别的……

学长姐们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意有所指的视线。

「咦?什……什么啊……」

察觉到那不寻常的气氛,万里抱着挂掉的香子肩膀,抬头看学长姐们的表情。应该挂掉的香子也注意到状况有了改变,偷偷掀开眼皮,不安地和万里面面相觑。

到底学长姐们要做什么啊?他们什么也不说,无言地将身体靠在一起围成圆圈,将缩成一团依偎的万里和香子团团围住。

「嗯~♪」

先是低音的一声。来自科西学长。

一边用鼻子哼着,一边伸出右手对着被围在中央的两人「啪」地做一个弹指动作。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哼出不同音阶的「嗯~♪」、「嗯~♪」、「嗯~♪」……啪、啪、啪……

就在对两人反复进行「嗯~♪」与弹指之间,渐渐围成圆圈的众人开始绕着圆圈踩踏步。说起来,就像是少年队唱〈君だけに〉那首歌时,前奏部分舞步的多人版本。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万里与香子甚至开始觉得这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是。并排的脸、脸、脸……缓缓转着圈,脸上是哼歌的表情,眉头皱起,嘴唇轻闭,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万里与香子。

学长姐们将两人包围,不停地团团转,嘴里像施展什么黑魔术之类的低喃着「嗯~」,弹指做出节奏。不久,节奏愈来愈快,「嗯~」的呻吟之中开始夹杂起「呵!」的呼声。嗯~呵!嗯~呵!嗯~呵呵……嗯呵呵。

嗯呵呵、嗯呵呵、嗯呵呵、嗯呵呵!配合这节奏,所有人全身朝中央做出撒网般的动作!对两人伸出双手!嗯呵呵!尽全力!配合节奏!嗯嘿嘿!

好可怕。

被困在中间插翅难飞,万里和香子只能「呜哇……」「噫啊……」的叫着,呈现吓傻僵直的状态,任人摆布。

而且那些从头从脸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撒网动作的数十只手还开始互相拍击,随着节奏击掌不停。其中还有几个人像念RAP似的和别人哼着不一样的节奏,用下巴和脖子打起拍子来。

「嗯呵呵,嘿!嗯呵……嘿!嘿、嘿、嘿~!」

还有人开始做出「阿因~」的怪表情(注:「阿因~」是日本谐星志村健的招牌搞笑动作。特征是突出下巴,单手平放在下巴下方),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兴之所至加入「嗯嘿!」、「嘿嘿!」、「嗯嘿嘿~!」等吆喝……不只学长,学姐们也一样。尤其是琳达特别激烈,仰起头前后摆动着腰,口中大喊着「嘿嘿嘿嘿嘿——耶!」下巴突出得程度教人绝对不会忽视她激动的情绪。

「一起来!嘿!来!嘿!多田!嘿!万里!嘿!」

原来是对万里提出邀约。不!办不到!这种事我办不到!万里扭动身躯想逃,却被捏着下巴强制做出「阿因~」的怪表情。

「嘿!嘿!」

「啊呜!不要!」

「嘿!嘿!」

「住手!啊啊!……嘿!」

集团心理真是令人畏惧。

回过神来,万里已经被卷入学长姐之间的漩涡,前后摇摆着身体,口中吆喝着:「嘿!全力以赴嘿!翻白眼吧嘿!阿因嘿!」

一个人被留在正常世界的香子……

「噫呀!不要啊!来人啊!」

几乎是半哭泣状态地恐惧颤抖,扭动身子,人中上的红线还没擦掉,坐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忍受整个祭研的狂态。万里和琳达和科西学长和其他学长姐的目标都锁定在她的下巴,纷纷对她发出「嘿!」、「来吧!」、「香子!」「机器子!」等爱的召唤,诱她也加入「阿因~」集团。

「哇呀呀呀!别这样!我办不到!那种事我绝!对!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嘿!嘿!嘿!嘿~!」

堕落了……

万里用全身引诱的「阿因~」终于攻陷了女王。站起来,用和大家一样的节奏摇摆身体,陷入「嘿嘿」错乱状态。和万里正面相对,「给You嘿!」「给Me嘿!」「交错嘿!」「情侣嘿!」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害怕了。只要把身体交给祭典节奏,跃动全身,大家形成一个生命体大闹一场就对了。

「祭研的各位,准备出场啰!啊,看来大家已经开始了是吗!」

看到联队总部的伙伴过来联络,大家回报的是用尽全力,整齐划一的「嘿~!」和「阿因~」。

男生缠上头巾,女生戴上斗笠。每个人都正式打点完毕。

「很好————————!准备上啰,我们祭研的首场祭典——————!」

在科西学长的呼声下,众人以野兽咆哮般的「呜喔喔喔喔喔喔————耶!」做回应。

祭研代代相传的「那个」,也就是「嗯呵呵嘿和声」,当乐队的演奏在夏日晴空下响起时,很快地融入其中了。

*  *  *

多田万里在跳舞。

在灼热的太阳下,柏油路上升起的袅袅热气之中,蹲低马步,额上缠着头巾,咧嘴轻佻地笑着,像学长姐教的那样弯曲膝盖将身体交给节奏。

加贺香子也在跳舞。斗笠底下只看得见嘴角和人中的一抹红线,划上去后就这样忘了擦掉。穿着木屐的脚尖交替踩着步伐,跟随着三味线的旋律举起双手摇摆。

琳达站在万里和香子所属队列的前方,也是整个联队领头的灯笼部队后方。在热气蒸腾的喧闹声中,唯有她显得特别闪亮。

到底琳达是在哪学会跳舞的?没记错的话,她原本就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家伙,但就我所知,她并未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

然而琳达的舞,却真的非常厉害。

和好几个男生穿着一样的服装,时而用力挥动手臂,撑开宽大袖子的幅度,像颗陀螺似的团团舞动;时而一口气向上跳跃,如蝴蝶般轻盈飞舞。每当她的指尖划过半空时,衣服上金色的部分便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用不输给男人的豪爽与速度跳动,全身像装了弹簧似的,同时却又拥有柔美修长的手足,美得教所有人都不得不对她行注目礼。

与其说琳达的舞乘着旋律,不如说她的身体就是演奏出旋律的乐器之一。是琳达的舞创造了这旋律,支撑着这旋律。

沿路看热闹的观众们,为琳达漂亮的大跳跃而发出欢呼。一边喧闹着,观众们自己明明也热得双颊发红,却一边拿着扇子对琳达她们这些舞者用力地扇。

万里也好,加贺香子也好,琳达也好,那些伙伴们也好,大家都在笑着。在盛夏没有一丝云朵的晴空下,沐浴在几近暴力的太阳光下任由身体兴奋发热,露出忘却一切尘世烦忧的表情,整个舞蹈团就这样热闹滚滚地持续向前行进。

而没有肉体可以跳舞的我,结果今天还是只能孤单一人,沉默地被留在这里。

谁都看不见我,谁都碰触不到,只能茫然地站在这里,在夏日骄阳之下甚至连可供晒伤的轮廓都没有。

我只是活在现实的多田万里失落的过去,过去的多田万里——那就是我。

因为遭逢事故导致自己和肉体分离,成为彷徨无依的灵魂,不被任何人发现,独自空虚地飘荡在人世间。

眼前的命题是「身为幽灵的我,该如何提升等级成为怨灵」。

……我想诅咒。

想诅咒那个用我的肉体活在当下、正在跳舞的那个一脸轻佻的多田万里。

原本我也以为如果是幽灵,那种程度的事应该办得到吧。不是那种被灵异照片拍出来的小儿科,而是更具有真实性地引起物理上的灾难。在我还是个活着的普通人时,对于「这是幽灵的诅咒!」、「这是灵异现象!」那类的事还满相信的。也曾认真心想「得早点把『紫色镜子』这个单字忘掉!(注:日本民间传说,若不在二十岁前把「紫色镜子」这个单字忘掉,就会活不过二十岁)」结果还没活到二十岁就……算了,总之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我也是第一次当幽灵,最重要的,该如何成为怨灵的方法我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季节就这样流逝了。当我这个半吊子灵魂被孤单遗留在世界某个角落时,今年的夏天却比往年还要闪闪发光。

回过神来,这已经是我成为幽灵后的第二个夏天了……打从我成为这样之后,季节的轮替已经进入第二轮的一半了。

去年夏天我是在静冈过的。多田万里来回于自家和疗养院之间,每天都在准备考试。当时我根本想都没想到要成为怨灵,或是去诅咒那个新的多田万里,只是胆颤心惊地观望着一切,想知道到底会变成怎样。

没错,至今的我,其实一直把这个新生的多田万里当作自己双胞胎弟弟般的存在。把这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他当作自己人,成天形影不离地担心着。

可是在前几天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发现自己不可能再保持那种温吞的心情了。守护灵服务期间结束,一切都是多田万里害的才会变成这样。

万里抛弃了琳达——放弃了我在这世界上唯一也是最放不下的遗憾。表面上的人际关系似乎维系住了,事实上内心深处却是完全受到阻隔的。我是如此地想待在她身边,想看着琳达,确定她过得好不好,要是一有什么事我是打算立刻飞奔过去的……就算琳达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但我就是想这么做。

我认为我们共享了多田万里这个人类的「存在」。就算眼睛看不见,声音传达不出去,在这条持续的生命中,多田万里好歹也该尊重一下活在前面阶段里的我。

可是,结果那家伙完全只顾自己,连一瞬间也没考虑过我的心情,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就把我打从心底珍惜的东西给破坏了。然后我被舍弃了。被否定,被拒绝,不被接受。

这件事让已经不再是人类而只是一个灵魂的我,真的受伤了。虽然我早已连能被伤害的「肉身」都没有。

我活着的时光只有十八年。属于我的时间只有那十八年。

这短短的时光,我愿意全部献给琳达也无所谓。虽然很短暂,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与琳达相恋而存在的,那真的是一段亮晶晶的日子,所以我一点也不想糟塌。就算没有修成正果,还是有它的意义在——我是这么说服了自己。

琳达今后仍将继续下去的长长的、长长的、长长的美丽人生中,就算渺小也无所谓,只要有能让我「存在」的一席之地就好了。那就是我的命。

然而,万里却害得一切都被当作不存在。

是万里杀了我。

他不允许琳达心中留下能证明我曾活过的任何碎片,把仅存的过去全都掏空,践踏了。一切都被他撕裂,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遇到这种事,我会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就算我从后面撂倒他,或是引起骚灵现象大闹一场,鬼哭神号,我的身体都不拥有物理力量。我的双手空虚地在半空中划过,万里却还是每天悠哉地吃他的炒面。曾经的水煮蛋热潮已退,这家伙最近正迎向空前的炒面热潮。不管是酱味、盐味、猪肉、海鲜……每天吃、每天吃都还是兴致髙昂吃不腻……肥死吧你!

你这家伙最好吃炒面吃成肥猪,被加贺香子甩掉啦!

受伤疲惫的我自暴自弃的如此诅咒,这十九岁臭男生的肉体却顺利地消耗着卡路里。不只如此,不知是否我的「多吃点,肥死你」诅咒成了他的开胃香料,前几天甚至还发生了「咦?今天的炒面特别好吃!怎么会这样?超好吃的!」这种事。就前几天的事而已。

现在也是,看着在太阳下舞动的万里因兴奋激动而潮红的脸,我重新下定诅咒他的决心。

绝对要成为怨灵。

赌上剩下的这点灵魂,我要诅咒万里一整个夏天。绝对要诅咒。看我的诅咒。

不如像个影子般紧贴着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恶作剧整你一番好了。要我眼睁睁看你继续享受开心夏天,实在受不了了!紧贴在汗湿的浴衣背后,在他耳边轻声献上火热的诅咒。

『这里就是绝顶了喔……你的夏天在这个高潮过后将会结束。接下来就是一路下滑,发生的全都是超无聊的事……每天既无聊,又无所事事。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出状况,楣运连发。你会寂寞悲伤得不知如何是好,超级空虚又绝对孤单……你将活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里。听好了,多田万里……』

无论怎么说,这是来自你的灵魂的愿望,肉体一定会被拖累的吧。

为了让诅咒渗透,我开始模仿万里的动作。举起同一只手,用同一只脚迈步,尽管一点也没那心情,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大喊「嗯呵呵!嘿~!」虽然我是怨灵,该跳舞时也是会跳的。而且我会用挤爆脑血管般的吃奶力气灌注意念。心愿!怨灵化!诅咒!多田万里!结束吧这个夏天!在无聊中结束吧!沉浸在孤单寂寞中吧!夏天SYURYO(终了)!我是ONRYO(怨灵)!这里是ZECCYO(绝顶)!剩下的只有ZEKKYO(尖叫)!

这么想着,觉得沿路的观众好像都在对我扇着扇子说:「加油~!」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现在,在这里跳舞的家伙以及看人家跳舞的家伙,到底有多少是「真正活着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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