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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 EPISODE.1 光央的房间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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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黑の羽

关于人见人爱的型男柳兄,也就是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所知的其实并不是那么多。

不过他知道柳兄其实是个大少爷的事。

现在和万里就读同一所大学同一学系的柳泽,就在升学时被老家半是断绝关系地赶出家门。从原本的大少爷一口气沦落为一般庶民,并且在沦落到这个地步时认识了万里,成为朋友。

直到他沦落至此为止,他的人生正可说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的一生」。就万里听说过的部分,那简直是可称之为现代版日本王子的绚烂十八年。

打从他诞生在这世上那瞬间起,为了送他走上菁英之路,他的人生便被铺上了一条超高速运行的钢铁宽轨。那列车的速度快得让他甚至无法察觉旁边还有徒步或骑单车的一般人。柳泽光央的命运本该如此笔直地通往光辉灿烂的未来。

离开发出初生之啼的产房,进入狭隘的世界之后,通过家族在这世上的人脉,他从幼儿时期起便得以进入只有极少数家庭才有资格得知的「教室」。拜在此接受调教……不,是接受教育之赐,大少爷顺利考上了有名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父亲和叔伯们以及祖父、甚至曾祖父都是这所大学的毕业生。高祖父还是大学草创时期的出力者之一……这些都是Wikipedia(!)上

有记载的。

然而,上了这所大学的附属高中后,本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升上这所大学,他大少爷却在高三时自愿脱离了这条轨道,放弃推荐入学的机会,跑去参加了外面普通大学的一般考试。

无视于周遭的反对和妨碍,总算是以滑垒之姿勉强及格考上。虽然比起原本该从附属高中直升的大学,这所学校要低了好几个等级,但这却是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顺从自己的欲望,依靠自己的实力亲手抓住的「及格」。

在父亲眼中看来,儿子的行动以及宣称要上的大学,根本都配不上他这位柳泽家大少爷的身分地位。

于是,父亲逼他做出选择。

第一个选择:如果愿意出国留学,那还可以原谅。第二个选择:重考一年,目标是进入「配得上身分地位」的大学,这样也还可以。第三个选择:如果坚持要现在升学,那就绝不原谅。以后也不再当他是儿子了。

……因为他选择了升学,所以没有获得父亲的谅解。

从可以通往任何世界的宽敞轨道上自行脱轨,柳泽这辆原本可用任何速度奔驰的流线型美丽尖端车体,就这么凄惨地翻落地面。甚至还没来得及试探自己有多少潜力,更别说要拿来自豪了。

就这样,「柳泽光央」拖着那超乎必要规格的车体,走上了一般庶民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普通道路。太过不实际的车体笨重得近乎愚蠢,而且也太醒目了。在这充满平凡人的世间,他很明显的与众不同。

尽管如此,他依然选择用自己的双脚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即使充满泥泞,他仍笑得让人觉得那口雪白的牙齿益发闪亮。虽然有时也会显得卑微,也有后悔的时候。有时陷入忧郁,酒过三巡之后也曾感到厌烦。想起把自己逼得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那个超会造成别人困扰的青梅竹马时,他也会忍不住口出恶言,有时甚至干脆当面对她破口大骂。光是骂还不够,也不是没有上演幼稚小鬼般动手争执戏码的时候。

在万里眼中,他之所以毫不掩饰任何一面,正是他对自己的行动负起完全责任的证明。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他应该都有自己一肩扛起的觉悟了吧。对于他这份豁达,万里认为值得尊敬。

这就是柳泽这个男人的作风。

话虽如此,结果他的学费还是双亲资助的,所以也有人觉得他不该装出一副日子过得很清苦的样子,不该嚷嚷着那些「和家里半是脱离关系了!」「做好一肩扛起的觉悟!」之类的话。毕竟周遭多的是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也有不少人还背负着学贷,更别说世间有多少年轻人因为经济因素连升学都没有办法。

不过,从富裕的老家身无分文地被丢进波涛汹涌的海海世间后,这位「前」大少爷目前的生活水准,就算是从一般庶民学生阶层看来,都很难称得上是好的。王子从帝国的城堡搬到老旧的三坪大公寓——万里心想,这之间落差的冲击不知道有多么大。

然而,无论是他经历的艰辛、内心的想法还是这落差带来的冲击,万里都只能想像而已。很难说自己真的了解。

从一个大少爷被打落凡间的这段过往,在成为朋友之后当然详细听他说过了。但实际上他曾经身为大少爷的那段漫长时光,万里却不曾亲眼看过。

春天相识,成为朋友,即将迎接第一个夏天。和柳泽的来往仔细想想也不过三个多月。

对万里而言,柳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也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是和柳泽这个朋友一起度过。反观柳泽,在和万里相识之前的人生要长得多了。孩提时代、小学、国中、高中……他一定都曾有过许多关系亲密的朋友。再说彼此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每天从早到晚都腻在同一个空间里过日子。

这么说起来,关于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心想,自己知道的确实不是那么多。不如说不知道的事情还要更多。

比方说,前天的事也是——那么匆匆忙忙道别之后柳泽又做了些什么,万里就不知道了。

「我说,关于前天的事啊……」

万里这么说着,开启话题。

「嗯?」

型男转动那颗如透明玻璃珠般的眼珠,望向身旁的万里。

在大学里上完第四堂课,正在回家的路上。

时间将近下午六点。

两人搭的JR电车车厢内混杂着穿着西装套装的人们和身穿制服的学生。车内冷气开得太节制了,汗臭味和湿气令车内笼罩着一股闷热,绝对称不上是一个舒适空间。这时,两个和万里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就站在身后一边说着:「冷气没有开太强真是太好了呢!」「对啊对啊!」一边互相点头。听到她们这么一说,万里和柳泽情不自禁异口同声地发出小小的:不会吧,真的假的。

言归正传,话题再次拉回前天的事。

「我突然就回去了,真抱歉。怎么说呢,就是……我也慌了手脚。」

「喔喔,你一直没回我简讯,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前天……其实就日期来说应该是昨天的事。

万里扮装成派对侍者,柳泽则被以型男模特儿的身分雇用,两人一起前往某个派对打一个晚上限定的工。没想到,一直反对万里打工的香子闯进派对现场,在众人面前引起不小的骚动,万里也被迫在来不及对柳泽说明事态的状况下匆匆忙忙地回家。

然后就到了今天。

万里终于有机会能静下心来对柳泽说明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各自选修的课下课后,约在讲堂大厅集合,睽违已久地前往柳泽独居的房间——别名魔窟。

在闷热的三温暖车厢中,两个大男生并肩站着。

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同时抓着吊环,一边随着摇晃的电车摇摆身体,一边听万里叨叨絮絮的说明,时而点头时而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后,柳泽冒出的第一句话是:

「什么跟什么啊。」

就是这句。

附带一提,当时他似乎并未发现香子出现在派对会场。再附带一提,从万里的角度其实可以看见坐在两人正前方,一位貌似OL的小姐正一脸若无其事地用智慧型手机送出写着「现在我面前出现一个罕见的型男耶!超帅的耶!怎么办?」的讯息。不怎么办啊,万里姑且用念力回答了她。Yes型男,No touch。

「那种情形,怎么想也知道是香子有问题吧。你也不想想看,说到底干嘛禁止你打工啊。」

说着,柳泽比手画脚地放开吊环,在摇晃的车厢内身体差点失去平衡。

「哇啊!」

连夏天也坚持穿着RED WING靴子的脚用力踩在万里脚尖上。于是这位心想「夏天嘛,没差啦」而穿着海滩凉鞋去大学上课的蠢蛋那毫无防备的脚趾就……

「呜喔!抱歉!」

「你、你小心一点啦……!」

穿着靴子的脚在摇晃的车厢地板上重新站定后,柳泽又重复了一次:

「说到底,她禁止你打工这点就是不对。」

像个老外似的双手一摊,龇牙咧嘴的模样破坏了形状美好的尖下巴。不惜踩在好友脚趾上,你也要做出这种表情吗,柳泽光央。

「反正她一定是这么说的吧?『要是有时间打工不如跟人家约会!』我知道那家伙一定会这样,要不然就是说什么『你一定想在打工的地方外遇吧?』之类的。」

从想像中准确掌握到香子会说什么这点来看,这两人还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才没有讲得那么不可爱呢。而是更……『要是有那种时间的话,人家想跟万里约会更多次嘛!嗯呵呵~!』像这样……或是『要是你在打工的地方认识别的女生怎么办,人家才不要呢!啊哈哈~!』之类的。」

看都不看万里左右摇摆的屁股,柳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继续挖苦那不在场的青梅竹马。

「不过这个『嗯呵呵~啊哈哈~』的家伙,可也是每隔一分钟就发一封夺命连环简讯,最后甚至找到打工地点来,还赏了你一巴掌的人吧。」

「……呃,你这样讲也是没错……」

或许都要怪自己把细节描述得太清楚了吧,万里事到如今才这么想。应该讲得更轻描淡写,把被揍的部分省略,就说「因为稍微起了一点争执所以我匆忙回去了」比较好也说不定。

不过千金难买早知道,已经说出口的话也覆水难收了。

「就是自私啊,那家伙就是个彻底的自我中心,唯我独尊的思想深入骨髓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但那女人根本丝毫无法想像这种事。简单来说就是个白痴啦。既任性又粗暴,幼稚得无可救药的小鬼,真是的……」

柳泽毫不留情地批评着。

「……我说柳兄,香子好歹也是我女朋友,你可以不要贬她贬得这么实在吗?」

关于这次的事件,香子也有香子她自己的苦衷——但这个万里没有说明,柳泽也不可能会知道。

她那从旁人眼中看来异样的控制欲。其实是来自内心深处无底洞似的不安与对万里的不信任。知道这一点的万里,总情不自禁想替她说话。

「是说,万里你也没好到哪里去的啦。」

型男的矛头转向万里。

「你说『的啦』,你刚才竟然说『的啦』。」

「对啊,我是说了啊,就让我说吧。被那样单方面的决定不准打工!竟然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就答应,私底下又想偷偷打工,结果被发现拆穿,还找上门来发狂闹事,最后道歉和好。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要允许香子任性到这个地步吗?」

「不、呃、与其说是允许……」

万里将全身体重都放在手上抓着的吊环上,像只少根筋的猴子似的微微摇摆身体,口中含混不清地带过。

在柳泽的认知中,香子是因为目击万里打工才疯狂大闹的,但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

香子之所以会揍万里,是因为万里和喝醉了的琳达以差点要在众人面前接吻的姿势紧贴着身体,大大方方调情的缘故。当时万里在会场气氛和酒精的影响下,做出了非同小可的事。老实说,万里认为自己被揍是活该。香子没抛弃自己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对柳泽却没法正确地把这件事说明清楚。因为自己也有对这件事感到羞耻的自觉。再说,一旦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等于污蔑琳达的名声。不过这么一来,简直像是害香子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变成一个讨人厌的角色了嘛……

万里悄悄抬起眼光,望向车窗外不断流逝的夏日薄暮街景。从毛孔渗出的自我厌恶感,确实带着令人不悦的触感濡湿了太阳穴。

「……总之香子她完全没有错,真的,我是说真的。是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天我才会提早离开,对不起。我想讲的是这个啦。抱歉,歹势,不好意思,真的。」

「不会啦,什么嘛,我一点都不介意这个啊。是怎样啦,我又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

「那柳兄后来怎么样了?我回去之后。」

不管怎样还是先岔开话题吧,万里这么想着,把焦点转移到柳泽光央那「未知的部分」。

「打工结束后不是开了庆功宴吗?」

「喔,有啊有啊。还满开心的,我一直待到最后喔。毕竟你急急忙忙的就先走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姑且先到角落想换下衣服,没想到社长一直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猛盯着我换衣服。隔着差不多这样的距离。」

柳泽单手依然抓着吊环,一脸正经地把脖子朝万里的方向一弯,突然靠过来,距离近得能把气呼在彼此脸上。

「还说『你敢回去我就杀了你。绝对会杀了你。是说,你给我留下。给我一直待在这里。然后下次也再来。继续打工。我会给你调高薪水……好不好,柳.泽』。」

「呜哇……好可怕……」

呼在耳畔的男人气息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连对方是型男兼好友都会有这种感觉了,更别说是被才刚认识的中年发福怪人在耳边喷气。可怕的程度一定相当惊人。

「然后,我就这样被他逼到角落,正当我心想可能就要这样被袭击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时,琳达学姊和NANA学姊过来掩护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救了出去。」

自己昨天决定舍弃与她共度的过去,并且决定和她保持距离的那个人名,突然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

听到这个,正想笑的嘴唇僵硬了。现在,听见这个名字时还没有办法保持平静。为了不让柳泽发现自己的悸动,万里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大声说着「这样啊!」来蒙混过去。

「后来就和学姊她们莫名地喝了起来,怎么说呢……」

柳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下来,抿着单薄的嘴唇,清澈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仿佛正找寻着不在场的某个人,带着一股躁动却又沉稳的氛围。

「说真的,她们两个实在很有趣。我们聊了很多,超开心的。要是你也能一起参加庆功宴就好了。话说回来。其实一开始琳达学姊也嚷嚷着说要先走,她的样子感觉有点奇怪。」

「……奇怪是指?怎么个奇怪法?」

「该说是情绪低落吗,总之她就是一直嚷嚷着要先回家。可是NANA学姊硬是拉住了她,说会送她回去,要她别一个人先走。反正后来我们就狂喝了起来,喝到最后都醉得七荤八素,那天真的是喝得相当醉呢。」

「大概是……」

电车刚好遇到一个转弯,大力地晃动。抓着吊环并排站着的人们,也一齐朝同个方向倾斜了身体。包括万里和柳泽在内。

「大概是因为她目击到香子对我发火的那一幕吧……所以觉得自、自己有责任之类的。」

「咦?为什么?找你去打工的不是NANA学姊吗?为什么琳达学姊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嗯,所以,我昨天就去找她了。」

「找琳达学姊?」

「嗯。然后,对她说明了一些事情……已经,不要紧了……应该。」

「……这样喔。」

柳泽的视线先是朝万里眼底窥探,又忽然转向窗外。眼珠的弧面闪着有如太阳落入水平线时的金黄光芒,而万里捕捉到了这一闪即逝的光。

「你去找她了啊,这样喔……」

看得出他那可以用中性来形容,有着优美线条的侧脸,下唇正微微地嘟了起来。

「毕竟因为社团的关系,你和琳达学姊感情很好呢。」

说着,柳泽突然一边说「对了,趁我还没忘记」一边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个原本装口香糖的小盒子。不过,里面的口香糖已经一颗也不剩,柳泽从盒子里轻轻捻起一个小小的东西给万里看。

「这什么?」

那是比小指甲还小一圈的,看似玻璃制的星状美丽物品。附着银色的扣环,星星闪烁着青白色的透明光辉。

「吊饰。」

「吊饰?干嘛用的?」

「就是可以像这样,挂在链子或什么地方上当装饰的东西啊。」

柳泽用不管谁看来都恭恭敬敬的姿态用力按下扣环钩子的部分,一开一阖地示范给万里看。

「这个啊,是庆功宴的时候从琳达学姊的钥匙圈上掉下来的。因为我刚好看到掉下来的瞬间,在地上找了一下,让我给找到就捡起来了。因为那时她和NANA学姊不知正在讲什么,想说之后再拿给她也可以,没想到就这样忘了还给她而带回家。万里和琳达学姊不是很要好吗,经常会见面吧?这个就由你交给她吧。」

来。柳泽伸手递出来的小东西眩目而美丽。

然而万里却没有接过它。星光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摇荡着。

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这毫无心机的一句话,却令万里心脏颤抖。

昨天才用那种方式诀别的人,万里还不知道今后该拿什么脸去见她。当然,就像两人决定好的那样,只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恢复学姊学弟的关系往来。可是现在,万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切顺利。再等一下,真的是一下就好。因为露出血肉的伤口太过疼痛,到干硬结疤为止需要时间。

「……不,我这个人太邋遢了,一定马上就被我弄丢。」

「是吗?」

「柳兄你自己拿给她嘛。平常在学校不是会碰到面吗,你也知道她的邮件信箱吧?」

柳泽在手心里把玩着星星形状的吊饰,就这样凝视了好一会儿。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万里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不久。

「这样啊,好吧,那就这么办。」

万分珍重,小心翼翼地将吊饰放回口香糖盒子里,柳泽再次将盒子塞回屁股口袋。距离柳泽住的城镇最近的车站还有两站。

先到便利商店提款机领个钱,再陪柳泽去药妆店买些日用杂物后,两人抵达魔窟的时间已经离走出车站后又过了三十分钟。

「……」

万里说不出话来。

呆站在三坪大的房间里,真的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么说吧,在这个魔性空间里吸气,会不会对人体的肺部产生什么损害啊——虽然屋主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就是了。

「你在那边随便找地方坐嘛。啊,整理好装在那个纸袋里的就是要卖的喔。」

美丽魔窟的支配者柳泽说完,就消失在厕所里了。由于起居室和厕所之间只隔着一层用合板做的虚无飘渺的门,所以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许这间公寓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让在起居室里的人能完全享受到厕所里的行为所发出的声音吧。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别提了。之前来时就知道了。无所谓的,真的。比起那个,比起那个噢,比起那种小事噢……

微微踮起脚尖站立的万里,感慨万千地想着,这家伙在这里竟然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散发魔性的魔窟状态,比万里所知道的更像个魔窟了。

第一个把这里称为魔窟的人是二次元君。大约一个月前,结束聚餐后兴致高昂的他和万里一起造访此处,一走进玄关就发出「呜哇!太超过了……」的声音,露出酒意全消的表情,接着便进入说教模式:「这根本是魔窟嘛。真是太超过了,想想办法好不好。要是被房东看到,你一定会被赶出去,我说真的。」那时万里则是「啊哈哈哈!柳兄被骂了!因为房间太脏乱被2D骂了!呀哈哈哈!」幸灾乐祸地笑着旁观。

「……这个真的笑不出来了……」

现在比起那时还要更超过、更夸张。

原本房间就窄,这是没办法的事。房间整体看起来老旧,是因为壁纸和地板及建材都破破烂烂的,这也不是柳泽的责任。床和橱柜、矮桌等最低限度的家具,这些都是生活下去的必需品。可是啊,我的朋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柳兄。

为什么壁橱的门会呈现全开状态,里面的衣服毛巾和床单被套等搞不清什么是什么的布类会像雪崩一样崩落在室内呢?为什么半透明的衣物收纳柜会在三层抽屉都被拉出来的状态下,变成一个单纯的四角形碍事框架放在那里呢?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塑胶袋和塑胶制品会在房间的所有角落堆积如山呢?为什么还微妙残留些许内容物的宝特瓶会四处林立呢?为什么里面装得要满不满的垃圾袋会满地都是呢?为什么用过的面纸不丢。为什么衣服不折。为什么好几条毛巾会散落在室内各地。为什么是吹风机。为什么还有另一个吹风机。为什么有空的面包袋。为什么垃圾不收拾……把泡面盖子留下来你是想干嘛!那下面还有口袋六法全书!漫画!杂志!体育日报!百圆商店卖的塑胶盒!里面是空的!而且还有好几个!耳机线!CD!还是CD!DVD!从橱柜里满溢出来地上也有桌上也有这里也有到处都有的光碟地狱!垃圾!纸袋!塑胶袋!筷子纸袋!啊啊啊啊啊!

「柳兄——!你快点来啊——!」

那情不自禁呐喊出的声音,令人联想到陷入光靠地球人无法解决的危机时,千钧一发的克林(注:漫画《七龙珠》中的角色)。

室内所有东西乱七八糟,甚至垃圾也一并散落其中,完全看不出经过整理的痕迹。就连厨房里的流理台水槽都被拿来当成置物柜,万里连想都不愿去想那底下到底蔓延成了什么样的生物地狱。

其实万里自己也绝不是龟毛的个性,平常日子过得也挺邋遢,即使如此都还是忍受不了这里。首先,光是密度就很不妙。空间容积率和占据其中物品的比例,算起来早已超出常人能忍受的平均值。没有一丝留白。氧气不足。每条隙缝中都是脏的。真的很超过。实在太夸张了。我要是房东一定会哭吧。柳泽家的双亲要是看到儿子过的是这种生活,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什么什么?怎么了?」

「……」

然后是这个。这个可说是最大的谜了。万里回头望着匆匆忙忙从厕所里出来的型男。

「咦?我是说真的啊?到底怎么了?万里刚才不是叫我吗?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

再次,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那仿佛伫立于水边的美男子,能做的只是怅然若失地望着他。

清爽端正的五官,有着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一张精巧的小脸浓缩了他所有的美好。就连男人看了也羡慕的光滑肌肤、修长的身高和与身形相称的长手长脚。凹凸立体伴随着阴影的肌肉、看那肩膀,那胸膛,那上臂二头肌。穿着牛仔裤和T恤,长及脸颊的头发。光是这样就已经是个够完美的男人了。年轻的姿态之中更缓缓散发着耀人光采。

……到底是为什么呢,柳兄。

神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住在这么脏乱的房间里,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还能如此闪闪发光!清清爽爽!作为一个型男维持着他那亮晶晶的清洁感呢……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了啊。要喝点什么吗?啊、对了,你那附近有一瓶我昨天打开的宝特瓶装茶……」

「不用!」

本该失去的声音以音速冲出喉咙。老实说刚才那简直是致命危机。万里坚决否决,像是快把脖子扭断似的激烈摇头。

「是喔?是说你干嘛一直站在那?坐啊,自己在那附近找地方坐嘛。」

柳泽眨着惊惶不安的大眼,用手指着那仿佛堆满杂物的森林般的床。什么叫做「那附近」啊,混帐王八蛋。万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暴虐的情绪。

「那里是要怎样坐啊?呐?你说那·里·是·要·怎·样·坐·啊!」

柳泽睁大眼睛反望万里,事已至此他还是一派完全的天然纯真。

「是怎样?没事的,万里,你今天有点奇怪喔?好了,你就先坐下来,好吗!这样可以了吧?」

说着,柳泽用手抓着床单边角像斗牛士一样用力一扯,将床上层层堆叠,缠绕成一条注连绳(注:由稻草编成的绳子,神道中用于洁净的咒具。通常与纸垂一起使用)的寝具、毛巾、衣物及不知名物体拽开,发出咚沙!啪唰!的声音统统掉到地上。顿时尘埃四起,浓厚得肉眼可见,万里的呼吸道蓦地紧缩。

接着柳泽便率先坐上清空了的床上,拍着身边的床铺对万里缓缓露出微笑。简直就像在对打包带回家的女人说「过来吧……」嘛。

「现在不是说『过来吧……』的时候吧!柳兄,你到底在干嘛啊!」

「啥?」

「真的太夸张了啦!是说,你还『啥』咧,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看看你这魔窟,现在是可以这样悠哉的时候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啊?」

「欸?喔,你是指房间很乱的事吗?对啊对啊,真是如此呢,这太夸张了喔?我对这类整理的事情实在不擅长啊,该说是生活能力太低了吗……」

看着那张略带羞赧,发出「啊哈哈哈」爽朗笑声的脸。

「……不是太低吧……?」

万里忘我地露出可怕的表情,像舞狮一样从门牙开始朝柳泽逼近。

「……是根本……没有吧……?」

太令人烦躁了。这可怕的空间逐渐剥夺了万里冷静思考的能力,无论是万里想稳重悠哉、追求和平的心情还是身为年长者的游刃有余,都正被一片一片削走。

「你想想办法解决啊……说真的,这真的得好好解决……!别摆出那张小清新的脸啊……你到底想怎样啊!搞不清楚状况啊你!哈!」

终于禁不住万里这样的逼迫,柳泽也收起笑容。正襟危坐,换上严肃的表情。

「你想说的,我懂啦。我真的懂,所以我不是开始要来『断舍离』了吗?」

「……断·舍·离……?」

在万里耳中听来,这句话简直和「我要用炸弹把这间屋子炸飞」是同等级的胡说八道。说什么梦话啊,不,就算是梦话也不能原谅。

「所以说你看嘛,这就是今天找你来的原因啊。对啦,就是那个,你去看一下。那些都是我不要了的CD!」

柳泽稍显焦急地指着坐镇在其他垃圾堆中的一个大纸袋。没错,万里今天之所以会专程前来魔窟,就是因为柳泽说:「想整理一下CD拿去卖。如果里面有你想听的,在卖掉之前先拿去吧。」

「你看,你仔细看!这么多CD都是要卖掉的喔!这样也算整理不少了吧!」

柳泽起身,用熟悉的脚步大步跨过几个障碍物,朝纸袋走去。抓起提把倾斜纸袋,让还站着不动的万里查看袋中的内容物。那里面确实有很多CD,约莫有五十来张吧。然而说老实话,就算有一纸袋的CD从魔窟中消失了,那又怎样?问题根本不是在这里,万里真希望柳泽能从更宏观的角度发现自己的房间到底有多可怕。

「……咦?这有要卖吗?」

突然,柳泽把手伸进纸袋,一张、两张地把里面的CD连盒子一起抽出来。接着,更开始用犀利的视线检视起封套。

「等等,等一下。这张我最近都没好好拿出来听过啊……不会吧,真的要卖掉吗?咦、我说真的,等一下……」

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更认真地从纸袋中捞出CD。这袋CD,原本是柳泽宣称要开始断舍离,作为断舍离的第一步而整理出来要卖的,现在却又把里面的CD一把一把抓出来。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

「柳兄!那些不是你已经决定要卖掉的吗!你又这样开始看起来不就没完没了了!那袋我来看,柳兄你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啦。万里你先在旁边随便坐一下。我要先确认一下这个才行。」

所以,你倒是说说,要在哪里随便坐……被一种缓缓落入无底洞的空虚感袭击,万里开始呈现放空恍神的状态。柳泽也不管,就这样自顾自地戴上耳机,摆出拆弹小组般帅气的单膝跪地姿势,将手中的CD放进造型简约的播放器,打开歌词本。

「柳兄……我说柳兄!」

随着从耳机里泄漏的震天价响,柳泽低吟着摇头晃脑,根本没听见万里的声音,完全沉醉在音乐世界里了。不只如此,连他整个人都埋进身边杂乱无章的事物中,化身为屋内的陈设。

这家伙没救了——正当万里心想「该打道回府了」并转头环顾室内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

不由得发出强烈的哀号。

这不是出现了吗?正悠哉地横越流理台墙壁的,那黑色的家伙。椭圆形的,巨大的,那位不速之客。

和那东西四目交接,万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该给它致命一击吗,可是怎么看也没看见杀虫剂。直接打扁对万里来说太恶心,生理上无法接受。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眼前正凝视对峙的敌人那浑圆的肥胖身躯正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柳、柳兄……怎么办啊那个……那个!该怎么办啦!你有没有杀虫剂啊!你有没有在听啊!喂!」

柳泽完全没听见。闭上眼睛的他大概正在幻想自己成了吉他手吧,配合耳机中流泄出的乐音正轻轻地摇头晃脑。「喂!」万里踩着障碍物朝他前进,夺下他挂在头上的耳机。

「嗯?咦?你说什么?抱歉,我没听见。」

「你这个混帐——!」

对着柳泽的脑袋就是一个手刀,这是代替上天惩罚你啦。

「好痛!咦?为什么要这样啦?」

就在这样吵吵闹闹之间,那只动作迟缓的胖蟑螂已经爬进塞在流理台的垃圾之间消失了身影。

「竟然连蟑螂都养得那么脑满肠肥、养尊处优!你到底是想怎样啊!那只蟑螂,一看就是营养充足油光水滑耶!」

「蟑、蟑螂?不会吧!我承认房间现在是……是很乱没错,但不会有那个的啦,你放心。」

啊……?

看着型男自信十足地微笑说出这种话,万里突然感到眼前的空间天旋地转地扭曲了。

「人家不是说,看到一只就等于有三十只吗。但我在这房间里连一只都没看过啊。既然没看过就是零只,那就等于这里只有零只啦!不是吗?」

……该如何是好?该拿这孩子如何是好?他还有救吗?是说,为什么我非救他不可啊!为什么?因为是朋友?这种概念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不懂不懂……半陷入恐慌状态的万里崩溃了。

「就是有啊啊啊啊啊啊……!刚才……!我看见了啊啊啊啊……!我……!」

像一只正要起飞的金龟子,万里拚命挥舞双臂呐喊。就算是那个有名的放羊小孩,到最后一定也像这样拚命吧。

「咦?少来了啦,哪里有?」

「那里!那里!就是刚才,一边说着呼呼呼,糟糕糟糕,一边擦着汗拖着圆滚滚的身体走过去了啦!」

事情就是在万里指着流理台边的墙壁时发生的。塞满东西的斗柜发出不吉利的嘎嘎声响,柳泽回头一看,而万里……

「呜哇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今天第二次的大哀号。惊吓之余双腿一软,身体正要向后仰倒时,在「啊……要是皮肤接触到这里的地板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本能警示下硬是移动身体取得平衡,用上蹲式厕所的姿势蹲好马步站稳,支撑全身的重量。

蟑螂带来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毕竟那只是虫而已。刚才出现的可是个人——那里有个人啊!

人!

在那!

只有从万里站的角度能看见的阳台,和室内隔着一扇下半部呈毛玻璃状的拉门。刚才那里出现了个人类的黑色剪影。正蹲在那里,从上半部透明玻璃的部分露出两只眼睛窥看着房内。绝对不是看错,证据就是当万里一放声大叫,那人就马上退后消失了。

这房间绝对被偷窥着。太扯了,太恐怖了。再怎么说,这事态也太过异常。万里终于不顾地板的肮脏抖动着膝盖跪了下去。(不过好险!膝盖下垫着便当店新菜单的广告单!)

「万里……你从刚才就一个人一直大声喧哗,到底是怎么了啦?我有点开始担心你了喔?还有,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如果太吵的话,会害我被邻居骂的……」

柳泽真的是,真的真的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当前的事态。看他那一脸公子哥儿般不知人间现实的一派轻松,不管是自己住的地方如何脏乱形同魔窟,或是被蟑螂入侵、甚至于被人偷窥的事实,他都浑然未觉。这家伙真的是……

「柳、柳兄……我拜托你!我拜托你好好听我说!这房间这样下去当真太不妙了啊!」

「喔喔,我知道、我知道啦。我会好好打扫的啦,我一定会成为断舍离达人的啦。」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遥远未来的抱负!现在就做,马上整理!我也会帮忙的!其实你这里都已经脏乱得可以请专业人士来清理了!」

「嗯嗯,总之,你先冷静一下好吗?嗯?对了,不如先看个电影好了。最近你一直和香子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这样精神上太疲倦了吧。久违地就我们两个男生上哪去走走也不错。」

「不是、这样的……!现在,这里,出现了啊!有人在偷窥耶……!不但有蟑螂,连人类都盯上你了……!混沌魔窟中的现实地狱没有终止……!」

「偷窥?哪里有啊,没有啊。欸,拜托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又不是那种喜欢聊灵异话题的人。」

天然呆的程度已经教人无计可施了。完全无法处理。

万里摇摇晃晃起身,无力地环顾着好友栖身的魔窟。我无能为力了……不管怎么说,在他本人毫无自觉的状况下,万里就算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再说,这房间实在是太夸张了。一旦决定放弃之后,重新检视这里,简直就是个恶梦。完全就是发生惨案后的犯罪现场——万里这么想着。

「是说啊……这里就算被小偷入侵过,再怎样被翻箱倒柜过,你也很难发现吧。我想柳兄你绝对不会发现的……不,搞不好早就有小偷跑进来过了。」

「你在说什么啊,那怎样也不可能好吗?或许在你看来这房间确实乱得很夸张,但我自己可是都好好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喔,来了,来了。原来真的会有人说这种话……」

「我真的知道啊,有什么办法!」

「那我问你,指甲剪刀在哪?」

「哼,蠢问题。刚好我昨天才剪过手脚指甲呢。你看,不就在那……」

柳泽伸出确实是剪得秃短的食指,自信十足地指向矮桌。然而,随着「咦?」的一声,柳泽歪着头疑惑了起来。咦什么咦,指甲剪刀根本就没放在那。万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说。

「第二题。掏耳棒呢?」

「说到这个,我可是个热爱掏耳朵的小孩,所以掏耳棒放在随时都能找到的固定位置,这题完全难不倒……嗯?咦?为什么?怎么没有?」

手指着电视柜,再次发出不解声音的柳泽。我想也是吧。万里半是叹息地看着好友。想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在这超绝混沌的房间里,怎么可能掌握得到那些零碎小东西的所在。

「看吧,柳兄。你太没危机意识了!这只是我单纯的疑问,不过,你到底是怎样在这仿佛被暴风雨扫过后的房间里生活的啊……」

「等一下,等等、等等……我说真的,等一下喔……」

柳泽突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缓缓环视着自己脏乱的房间。

那模样简直就像从另一个时空被召唤而来的王子,口中喃喃自语「这、这是什么样的空间……」似的。来自剑与魔法王国的王子,突兀地被丢在周末深夜的六本木十字路口,和眼前魁梧的外国人集团面面相觑,只能愕然地呆站在原地。现在的柳泽约莫就是这副德性。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魔窟有多夸张而大受冲击,但……接受这事实吧!你是自作自受!正当万里这么想着时,柳泽却一边踢开地上的障碍物,一边迅速靠近斗柜,拿起一个小铝盒,打开。

「印章、护照、存摺、健保卡、老家的钥匙……都在,全都还在。」

看来那盒子里放的都是些绝不能被卷入混纯之中的贵重物品。

「……可是,我的存摺原本是用塑胶套装着的,现在却没有……」

柳泽扬起手中赤裸裸的存摺在万里面前挥动。

「塑胶套不见了吗?」

面对万里的提问,柳泽点点头,再次愣愣地站在魔窟正中央。

「好像怪怪的,该怎么形容……被你刚才那么一说,确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怎么样不对劲……总之,就是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就是了。和我记忆中的房间莫名一点一滴的不一样了。就像在玩大家来找碴那样……」

好不容易,柳泽终于在这异常事态的漩涡中产生了这样的意识。接着,更尴尬地低声说:

「……看来,房间应该是被入侵过……」

他这么说了。

如此一来,反而是万里感到背后涌起一阵恐怖的寒意。

「好、好恐怖……刚才的偷窥,难道真的是小偷吗?还是……该不会是跟踪狂那类的吧……?」

跟踪狂。脱口而出这个字眼的瞬间,万里和柳泽脑中恐怕同时浮现出同一个人物的华丽身影,伴随着「呼呵呵呵……」的笑声。不过,两人也马上异口同声地摇头反驳「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刚才逃走的身影是那个人的话,那打从和万里在学校分开之后每隔五分钟就传一封,内容净是「你跟光央在做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去哪了?」「我到家了~!」「这是今天的猫!」「这是今天的我弟!」「这是我今天的家居服!」「这是今天的点心,马卡龙~!」等简讯和照片过来的又是谁?

「……刚才偷窥的人还在阳台上吗?还是已经逃走了?你有看到脸吗?」

「完全没看见。只看到那人蹲在阳台上往房里看,一和我对上眼就吓得跑掉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毅然决然地靠近阳台拉门。破烂的拉门大意地并未上锁。

走上阳台,那里除了洗衣机和拖鞋、晒衣杆以及旧式的冷气室外机外,没看见任何人影。只有夏天的热气蒸腾让人感到又黏又湿。

柳泽的房间在二楼,外墙上挂着仿佛在邀请人踩着向上爬的水管。万里探头往下一看,不禁发出「呃……」的低喃。任何人只要有那个意思,从一楼的阳台沿着栏杆扶手轻易就能爬上来了。而且种在外面的植栽往上伸展,还成了最恰好的掩蔽物,就算有人入侵,从外侧是看不见的。

盯上了柳泽的入侵者——万里脑中模糊浮现了社长的身影……不,虽说任何人都能轻易潜入,但那笨重肥胖的中年人应该是没办法的吧。再说,印象中刚才看见的身影还要更娇小,更瘦一些。

「嗯?这是什么?」

此时,柳泽发现放在阳台角落的一个小纸盒。那感觉不像是谁不小心掉的,反而放得像是希望被人发现一样,刻意竖立在墙角。柳泽小心翼翼地伸手捡起,万里也在一旁探头窥看。

「……柳兄……你有把自己的地址告诉社长吗……?」

万里「咕嘟」地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没跟他说。别这样,够了。你现在一定在想像着很可怕的事吧?」

「可、可是!这不就是……!」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连想都不要想!太可怕了啦!」

两人浮现的恐怕是相同的念头吧。即使如此,依然互相牵制对方,不愿将所想的恶心事说出口。刚才偷窥的,果然还是那危险的社长吧。仔细回想,他虽然中年发福,跳起舞来身手倒是挺矫健。只穿着一件Calvin Klein内裤,抖动着肚子上的赘肉,紧紧攀在外国男模身上……

那像个礼物般被悄悄放在阳台上的小纸盒,就是Borraginol栓剂——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是痔疮患者的好朋友。

「你说什么?可能有跟踪狂盯上了光央?」

即使听了万里这番话,香子脸上依然不失优雅的微笑。

「那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啦。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啊?」

充满自信地断言,香子将膝盖贴上万里的腿,歪着头发出「嗯呵!」的笑声,连拿着筷子的左手都在装可爱。她今天的午餐是豆皮荞麦面,万里吃的则是炸可乐饼咖哩饭。

第二堂课结束后的午休,万里和香子在学生餐厅刻意并肩而坐,一如往常地沐浴在来自其他学生的「为什么这种美女会和这不起眼的家伙交往」视线下。开始交往已经超过一个月,万里也已经习惯走到哪里都会被注目这件事了。想看就看吧。有什么不满就说吧。因为就连万里自己,到现在也还不懂为什么这种幸运会发生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明白了吧。

坐在身边优雅地吃着豆皮荞麦面的万里的恋人,今天依然完美得没话说。

闪耀着光泽的深褐色卷发,理所当然戴着已经快被视为加贺香子本体一部分的发圈。今天戴的是山茶粉红的丝质发圈,身上穿着质地绵软的白色罩衫,搭配高腰迷你裙。高跟鞋的铁则是跟高九公分,美得吓人的腿,手上提着圣罗兰的当季新款包包。

完美打造的美貌上,绽放完美的笑容。香子连在学生餐厅都不惜展现她光彩夺目的美女形象。无论是那根本不像个学生的时髦,戏剧化的漆黑睫毛,珊瑚珍珠色的光泽唇蜜,都是为了给万里看而存在的。就为了希望万里觉得自己美,香子每天都用这么完美的外表出现。

自己这心爱的、闪闪发亮的奇迹女友,很可惜却是个有前科的人。熟识的人多半都知道,香子原本是缠了光央好几年的跟踪狂……

「没有啊,我们谁也没怀疑是香子干的啦。我和柳兄都完全没怀疑你喔。」

只怀疑了三秒左右……这句话还是别说出口吧。

「跟踪狂……也可能是闯空门吧?总之有个可疑的家伙在偷窥柳兄的房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咦。这么说着,香子微微皱起眉头。

「那么万里,你也直接看到那偷窥者啰?」

「对。被我目击那人在阳台上。」

「讨厌,怎么这么危险!那是男的,还是女的?」

「只有一瞬间而已,所以我也不知道……」

万里和柳泽之间的推论是,极有可能是打工那边的中年发福社长。

不过,社长为什么知道柳泽住哪,这也是个谜。琳达和NANA学姊本来就不知道柳泽住哪里,柳泽本人也不记得有告诉过他。那只是单次性的临时打工,所以万里和柳泽都没有提出身分证明之类的东西。打工费是装在信封里,工作结束时由社长亲自发的薪,活动结束后就直接去庆功宴了。能够断定犯人是社长的,只有一盒痔疮药这种薄弱的证据而已。

「总之,柳兄严重惊吓到了,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喔~我知道了。香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吸着她的豆皮荞麦面条。

「所以昨天光央才会在万里那里过夜?」

「对啊。可是那个型男太郎啊,把今天要交的报告忘在家里了,早上得先回去拿再来学校,所以我们分头走……他不会有事吧?还是传个简讯给他好了。我也挺担心的,已经答应他状况还没搞清楚前都可以住我家了。」

「咦!」

拔高了声音的香子,连刚送到嘴边要吃的鱼板都掉回面汤里了。露出一脸超级不满的表情,嘟着嘴说:

「我才不要!这样太小题大作了吧!我绝对不要!每次去万里房间约会时都会有光央像只大狗一样坐在旁边,这种事我才不要!说到底,一切有可能都是你们搞错了啊!我问过二次元君,光央的房间相当脏乱不是吗?」

「与其说是个相当脏乱的房间,不如说是魔窟吧。」

「既然是魔窟,那有魔兽住在里面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一定是地狱看门犬可鲁贝洛斯啦!在光央不知情下,因为迷上了他所以擅自像个宠物一样跟在他旁边!哎呀,真是个挺动人的故事不是吗,不要管他们才是最好的!是吧?以后约会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吧?」

「呃,比起陌生的地狱三头犬,跟踪狂或许还好点吧?」

「那我要投万里看错一票。」

「这更不可能。我绝对看见了,是说……其实我们几乎锁定犯人了啦。」

「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了啊!赶快把对方抓起来不就好了!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家伙啊?」

虽然不大想让身为大家闺秀的心爱女友知道这种事,但万里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明了关于盯上柳泽的恶心社长和痔疮药Borraginol的那件事,没想到……

「Borraginol……?」

一边听着,一边极度厌恶地用门牙啃着鱼板的香子,突然停住了下巴的动作。果然还是不该对香子这种千金小姐提起这种话题的啊,万里这么想着,也闭上了嘴巴。

「……那个,我想跟踪狂应该不是那位『社长』。我可能……或许……心里有个底了……也说不定。是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哎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啦,虽说已经过了追溯时效,但这话不该由我口中说出来……香子先不干不脆地铺陈了这一大串藉口,才尴尬地开始说了起来。

高中时,因为柳泽实在太受女生欢迎了,香子怎么也无法忍受,便故意散布了这样的谣言:「别看柳泽光央外表那样,其实他是个有着超级痔疮,处于可怜脱肛状态的家伙!」拜此之赐,在两人所上的高中全校学生,尤其是女生之间,柳泽光央完全被塑造成一个屁股有障碍,超可怜的有点遗憾的型男。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传进他本人耳中不得而知,但——柳泽应该是不知道。

「香子……」

「……我已经在反省了嘛,现在。」

「……诅咒别人是会得到报应的你不知道吗?那件迷你裙底下的屁股没事吧?」

「到目前为止都好好的喔,不过我也已经做好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问题都当作是被诅咒而接受的觉悟了。而且,在那之后光央还不是一样继续受欢迎……」

「喔喔,真不愧是柳兄!不过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逃离诅咒吗?」

「放马过来!是说,这样就该搞清楚了吧。那个『社长』是清白的。会把Borragigl当礼物送去的,一定是我们高中的人。光央现在的地址只要问高中时代光央的朋友就会知道了,消息

一定是从那里泄漏的。」

斩钉截铁地说完后,香子依然不解地歪着头。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做这种事呢?光央搬出来住已经一阵子了,之前都一直没被放置这种东西,最近才开始被盯上的吗?还是说,从春天就开始了,只是光央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个可能性也无法否定,但总之据他说被放置礼物确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是喔……」

香子挑起形状美好的眉毛,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即使双手指甲都修成细长的椭圆型,依然毫无窒碍地双手飞快对着手机打进关键字,不知道开始检索些什么。画面正在读取的时候,她就好整以暇地吃两口豆皮荞麦面,然后再检索,再两口豆皮荞麦面。说实在的,餐桌礼仪真是相当差。

「你在查什么啊?」

香子操作手机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不愧她原本就具备的跟踪狂特质,外加每天那些紧迫盯人的简讯训练出的成果。

「人类会采取某种动作时,就一定是有某种理由。而只要造成人类采取某种动作的理由存在,就大多会在网路上留下蛛丝马迹。就是这么回事——有了,你看。」

说着「你读这篇看看」而拿给万里看的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某位女性的部落格。

「这个人经常上电视,也写了不少书,自称『型男猎人』,算是半只脚踏入演艺圈的有名部落客喔。万里看过她的部落格吗?」

「没有耶。啊,不过之前可能有在电视上看过她……」

一看到最新一篇更新的网志日期,万里不禁「喔喔!」地叫了起来。标题是「在朋友的派对上捕获的~!」下面写着一篇冗长的内容。但从她张贴的几张照片看来,那正是万里他们当时去打工那天晚上的派对。

除了文笔不佳、七零八落的文章之外,那位部落客还张贴了大量似乎是她和男性友人嬉闹作乐的照片。有的是某某模特儿,有的又是某某DJ,也有某某人的老公(还附加爱心符号)之类的介绍,而所有照片的背景,老实说都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

『那么,让大家久等了!久等了喔!接下来出场的,就是当天第一名的猎物喔~!在庆功宴时捕获的,舞者光央~~~~!』

万里嘴里的可乐饼咖哩都喷出来了。

什么舞者啊……!不,这位小姐,你搞错了啦!

照片中笑得一脸爽朗,一手端着玻璃杯站着拍照的,正是柳泽光央本人。身上是有穿着衣服啦,但发型依然是沾满亮片的飞机头。涂了油的皮肤也还闪闪发光,充满光泽的脸颊让他在照片里看来更年轻。

『光央同学可是还在日间部就读法学系的学生喔!而且根据他本人表示,目前正在征女友(真、真的假的……)!经常出没的地区是〇〇,住的地方搭电车可以直达校园非常方便。超~级爽朗的笑容,让我获得了一时的治愈!啊啊,今天也大饱眼福了☆』

香子「唰」地从万里手中拿回手机。

「我想,事情的开端应该就是这个啦。一定是有我们学校的人看了这个部落格,知道了光央的事。既然他说没有女友,就表示一直以来纠缠着他不放的我已经放手了。这就是事到如今突然有人开始跟踪他的原因……」

香子正要吃下最后一口豆皮荞麦面,一面将那想必早就泡得软烂的面条夹到嘴边,手上依然习惯性地玩弄着手机。

「总之,已经跟我无关了喔。我收手也是事实,说得更明白点,我现在可是万里的女朋友。搞清楚原因,这下心里也痛快多了。剩下的就是光央自己的问题了,让他一个人去解决吧。所以,不必再让他住在你家了!」

「不不不,就算知道原因,结果还是没有解决问题啊。」

「解决?你是说揪出犯人抓起来吗?我们不可能做到这地步吧,老实说,既然这样那不如报警吧……」

才耸着肩说完这句话,香子突然「嗯?」了一声,眼睛也瞪得老大,把手中的筷子搁在餐盘上,直盯着手机萤幕不放。

「什么?怎么了?」

「……我刚才姑且用这部落格的网址继续随便检索了一下……结果,结果就看到这个……[

香子茫然地抬起头,万里接着窥探画面。

用网址检索时,似乎找到一个贴了这网址的推特内文,下面跟着一连串的回推。

『这个人应该是柳泽学长吧?好厉害喔!他还是一样,太帅了!』

『他说没有女朋友耶~真的吗?』

『果然还是因为有那种毛病的关系?』

『要是知道他现在住哪,就可以给他送个Borraginol过去了呢~』

『我搞不好可以查出来喔!』

『是说,那个超级自我感觉良好的「Scalp.B」,都追到大学去了结果还是壮烈牺牲了呢。』

『噗!太悲惨了。』

『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人家从国中开始就没当她一回事。』

『什么是「Scalp.B」啊?』

『S(整形seikei)K(屁股Ketsu)A(下巴Ago)L(没朋友Lonly)P(被害妄想Paranoia)B(老女人Baba),简称「Scalp.B」。』(注:除Lonly和Paranoia外皆为日语罗马拼音。Scalp.B同时为日本药妆品牌スカルプD的谐音)

『喔~你是说香子学姊啊。』

『那个人真的很扯耶。』

……无言。

万里战战兢兢地看着香子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看到女生——不,是看到人类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的、我的、我的名字、是说竟然敢叫我「Scalp.B」,还把我讲成那样……从喉咙深处低声不断反覆这几句话,香子那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硬。真不知道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哪里,瞳孔大开,仿佛眼睛被涂成了一片漆黑似的,眼瞳中失去光芒,唯有表面闪着异样湿润的光。是野兽,这是野兽的眼睛。

不久,连下巴(确实是裂开的屁股下巴)都开始朝横向颤抖,从脸颊到额头、太阳穴、眼角、胸口……全都泛成一片通红,接着更发出如打嗝般的啜泣声。

「我明明说过……我才没有……整形……」

香子咬牙切齿地说着,用力得上下排牙齿都露出来了。

猛地一把扯下发圈,用万里从来没看过的粗鲁手法将垂在两颊边的头发全部向上绾起。粗暴地将装着豆皮荞麦面空碗的餐盘往旁边一推,露出凄厉的表情狠狠盯着推特上那些学妹的帐号。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光靠这些帐号根本无法确定是谁!」

香子低声狂吠。坐在附近餐桌的学生都吓得转头偷看了。万里急忙朝四面八方低头道歉说道:

「啊、抱歉,她病情发作了……」

才刚打完圆场。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啊万里,我该怎么做,才能抓到这些家伙拿去血祭,将她们送入整个未来都被夺走的人生坟墓里?嗳,你也一起帮忙想啊!」

香子涨红了脸,泪眼汪汪地揪起万里的领口逼问。

「香、香子……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唔唔、喘不过气了……」

差点毫不意外地被掐死。

「不要!我怎么能冷静呢!她们说这种话不会太过分了吗!是说万里你不会不甘心吗!自己的女朋友在网路上被说尽坏话耶?你要好好给她们教训才对啊!让她们下地狱接受血的飨宴啊!万里,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啊?」

「……唔、嗯嗯!对、你说得对,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我不知道什么血的飨宴怎么煮啊……是说我、我喘不过……气了……真的……」

「那你就第一次尝试做做看啊!为了我狂吠吧可鲁贝洛——斯!哇啊啊啊!」

香子终于放开双手,氧气也才总算冲进万里脑中。万里自己都还因膨胀的肺部传来的压迫感而喘息不已,却还是伸出手拍着香子的背,安抚着她。

这下,事情变得很棘手了。对方确实说了很难听的话,但是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静冈人,不是什么可鲁贝洛斯啊。正当万里困扰着该如何安抚气得抓狂错乱的香子时。

「啊!是柳兄!你看你看香子,是柳兄耶!」

晃进餐厅的柳泽身影正好映入眼帘。总之得先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所以万里就挥着手把他叫到桌边。

「真是的,太惨了……!」

柳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完全失去了生气,铁青着一张脸,一屁股瘫坐在万里和香子对面的椅子上。

昨天决定暂时借宿万里家的柳泽,只简单带了换洗衣物和装了贵重物品的小盒子就离开了魔窟。当时还不到晚上八点,而为了取上课要交的报告回到魔窟时,则是早上八点左右。

柳泽说就在这十二小时内,肯定有人侵入屋内过。

「八张报告,我很肯定都放进资料夹里了喔。可是要放进包包前检查了一下,只剩下六张。仔细一看第三页到第六页被抽走了。因为电脑里还留有档案所以赶紧重印,问题才不至于太严重……可是,果然昨天有人偷走了其中两张。」

「呜哇,真的假的!该说幸好你有发现吗,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报告被偷啊……」

「就是这样啊,我也是担心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东西被偷,所以第一堂课就跷课不去,在家确认了,没想到一确认之下,很多有的没的都……是说房间乱成那样,也可能单纯只是被东西盖住而已,但是简直就像故意选择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有好几样东西真的都不见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比方说入耳式耳机的外塞啦,盐罐的内盖啦,上次打工时穿的亮片内裤之类的……其他还有各种东西也……」

哇啊啊……只见柳泽万分沮丧地趴在桌子上。谜样入侵者的存在,似乎将他的精神压迫到极限了。

「柳兄,你还好吧?总之,先吃点午餐吧……」

「我没食欲啊,这太恐怖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搬家我又没钱,要报警,被偷的东西又实在太不值钱了,再说要是犯人真的是社长,我觉得要找到足以逮捕他的证据根本就是不可能……」

对着精神状态处于谷底,将整个脸颊都压在桌面上的柳泽。

「听我说,柳央……不对,搞错了,重来,是光央。」

猛然揪住他的领子,向上拉。

「我看得见未来。我看到光央将会感谢我,跪着对我留下欣喜的眼泪!」

如此高调宣言的,是香子。难道她也错乱到一个地步了吗?太过突兀,又充满自信重新振作的她,拉起青梅竹马的脸,露出足以令举世畏惧的笑容,闪闪发光有如魔界的太阳。

「……我……感谢你?」

「没错。我告诉你,跟踪狂不是那个社长。是我们高中学妹里的某个人喔。」

「咦?」

「推特上那群家伙……绝对有问题。其中一定有人就是犯人。本小姐会揪出侵入魔窟的真凶,然后不但要通知学校还要报警,好把这社会的罪恶根源铲除。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得寸进尺也太过分了,绝对有必要严惩。身为学姊,我会亲手好好管教她。我想到一个好计画了,嗳,万里,你当然会协助我吧?」

万里只能姑且吐出舌头,嘿嘿嘿嘿!地狱看门犬可鲁贝洛斯是这副德性的吗……?

「……你穿成这样,我还是一看到就想笑耶……」

「嘘!忍住啊。不能引人注意,可不知道会被哪里的谁看到。」

废话不多说,那天傍晚,万里和香子便为了前往柳泽住的公寓而像这样走在路上。

万里穿着入学典礼那天穿的西装,外套拿在手上,没有打领带。要是看起来像个正在响应夏日节能穿着的上班族,那就算扮装成功了。另一方面,身边的香子看起来可不得了。

脸上挂着百圆商店买来的便宜黑框无镜片眼镜,为的是遮掩她的美貌;头上那毫无季节感可言的毛线帽是万里房间里找到的,用来把一头漂亮的长发塞进去,衣服则是万里的家居服。洗得衣领都失去弹性的褪色单色T恤,下半身是起了一堆毛球的短裤,鞋子则是万里阳台上的拖鞋。手上代替包包拿的是超市的塑胶袋,手机和钱包就放在里面。

根据香子的设定,这是一个睡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起床,刚好上班族男友也回来了,就到车站等他会合后再一起去买东西,住在附近的无业女性的打扮。

话虽如此,就算打扮成这个样子,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她其实是个美女。被粗框眼镜随性挡住的脸颊不但白皙透明,而且还滑嫩有光泽,就算不穿高跟鞋,那双小腿还是那么修长纤细。不过,至少遇到认识她的人时,姑且应该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加贺香子」吧。香子的伪装可以说是相当高明。

很快地,两人已来到柳泽的公寓,若无其事地装作居民的样子入内。直接来到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角处蹲下来藏身埋伏。过了一会儿,柳泽应该就会单独回来了。

这就是香子想出来的作战计划。

先由万里和香子装作和柳泽毫不相识的公寓居民入内,等柳泽一个人回来之后,再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进入魔窟。当然窗帘已经事先紧闭了,让人无法从外窥见屋内。进入屋内后,让两人躲进壁橱里,柳泽则再次外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跟踪狂误以为柳泽是一个人回家后,又一个人外出。当对方判断魔窟中处于无人留守的状态时,就会再次入侵了。

而万里和香子这时便从壁橱内拍下证据照片,同时逮住犯人。

由于香子原本就是犯人的高中学姊,万里昨天又和柳泽一起行动,基于两人的脸都会被犯人认出的原因,现在才会伪装打扮成那样。

「来了,是柳兄……」

听见柳泽单独走上楼梯的脚步声。为了不让人从外面窥见,万里和香子压低身子,沿着水泥墙壁躲躲闪闪地跟着打开魔窟大门的柳泽闪身入内。

「呼……没被任何人看见吧?」

先进屋的柳泽一边留意着窗帘缝隙,一边回头压低声音对两人说。香子按压着镜框点头,脱掉拖鞋。

「应该没问题……咿呀!」

话没说完,她就突然颤抖着尖叫。因为看了魔窟的全貌。

「你、你竟然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这种人怕什么跟踪狂啊!万里,怎么办!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光央了!」

「好了好了,这件事等下再说……总之,打扰了!」

「是说我现在才突然想到,连看过魔窟这副惨状之后,都还能继续喜欢光央的话,那倒也满厉害的喔?好像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耶……」

打着赤脚的香子真心厌恶地弯身踮脚,时而因为踩到不明物体而发出「咿呀……!」的颤栗尖叫,朝魔窟深处走去。要是看见那只柳兄精心饲育的LL尺寸蟑螂的话,香子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吧。

「干嘛啊,搞得一副很夸张的样子,有这么嫌弃吗?」

屋主的这句话,惹得万里和香子面面相觑。这家伙……真的没救了……

总之,万里先用斗牛士的姿势略嫌小心地试着拉开等一下两人预定要躲进去的壁橱门看看。瞬间一堆衣物「咚唰!」地掉了出来,就算没事都已经够狂风过境的狭窄屋内空间,这下终于被杂物淹没到腰间。香子愕然的脸还抽搐了起来。

「咦,我……我真的要进去这里面吗……不会吧……」

「想出这战术的可是香子你唷。」

香子眼神空洞,看看万里又看看壁橱。

「你会进去的吧,为了血祭跟踪狂!」

万里的话再度燃起香子的愤怒,也似乎让她恢复了力量。登时露出平日跋扈的眼神,摆出平时的模特儿站姿。

「……没错!没有错!就是要血祭!我会努力的!就算是进入这极度不洁的空间,和万里叠在一起窒息我也不会后悔!」

「啊、对了,你们要喝什么?我记得那边应该有前天开过的宝特瓶茶……」

柳泽话都还没说完,万里和香子就像在比谁先开口似的大喊「不用!」断然回绝。因为那种死法感觉就很辛苦,不管怎样还是先拒绝比较好。

魔窟中出现异状,是在柳泽再度单独离开的约莫十分钟后。

正当这对情侣屏气凝神地躲藏在堪称世上「身为人类最不想待的区域」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魔窟壁橱中,经过一连串「要是这屋里被装了隐藏摄影机,我们躲在这也没意义了吧?」「不会啦,女高中生哪会做到这种地步。」「咦?不会吗?」「不、不会吧……?」「为什么?」对话之后,万里正因本身就具有跟踪狂体质香子的天然发言而感到毛骨悚然时,事情就发生了。

为了方便万里和香子看见阳台上的入侵者,在离开魔窟时柳泽事先将窗帘拉开了。

从打开一条缝隙的壁橱门缝望出去就是隔着一扇拉门的阳台。此时,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惊讶地缩了缩身子的香子用手指对万里做了一个「嘘!」的暗号,万里注意着不发出声音地取出手机。香子也一样,两人各自将手机打直并排压在那条三公分左右的缝隙上。

谜样人物的两只眼睛隔着玻璃窥伺魔窟。确认过屋内无人后,缓慢地企图推开拉门。这么说来,难道柳泽没上锁吗?应该说,犯人每次都是怎么开锁进来的啊……正当万里思索着这一点时,拉门就在眼前被轻轻松松的打开了。只要「喀啦、喀啦」从外面用力推几下,老旧的半月形插锁就应声脱落了。

「……也太破烂……!」

「这下该投诉管理委员会了吧……?」

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的两人面前,恐怖的跟踪狂终于现身。

白色的短袖衬衫配上蓝色背心。绿色系的高雅苏格兰格子迷你裙。深蓝色的高筒袜,鞋子是乐福鞋款式,也没脱鞋就这样踏进来了。是个短发的女高中生。身上穿的是正如香子所言的制服,跟踪狂果真是香子毕业的那所高中的学妹。

万里在香子耳边简短询问「你认识她吗?」香子摇摇头,一边调整手机的摄影镜头角度,似乎无法对准焦距。万里也一样。侵入室内的女高中生怎么也无法如这边希望的静止不动。既然如此,不如飞奔出去以现行犯逮捕她好了——万里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一想到要突然抓住并制服那么纤细的女高中生,不禁觉得那似乎是比侵入魔窟更严重的犯罪。话虽如此,又不能让香子去做这种粗鲁的事。

正当两人因事情进展不如预期的顺利而焦躁着,女高中生却还浑然未觉他们的存在,轻盈地跨过重重障碍物,走向玄关。不久,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女高中生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一边回到屋内。

「这边也OK了,我从里面打开了喔。果然轻轻松松。」

说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脸颊靠在歪着头的万里肩膀上,香子迅速地眨动眼睛。她呼出的气息温暖地薰着万里的手臂。

在如此狭窄空间中紧密贴合的身体,使两人的体温几乎同化。一股淡淡的蔷薇香气温柔地飘在万里鼻尖。不过,现在可不是做「啊啊,因为我们两个正在交往,所以就算我一把抱住这软玉温香的纤细身体也没关系吧~啊啊~真幸福……」之类妄想的时候。

「耶!再次登陆!」

突然进入耳里的,是另一个少女的声音。而且还不只一个。

「嘘!惊动别人就不妙了啦……」

「呜哇!果然很脏!太好笑了!」

「今天要拿走什么好呢~」

「是说他绝对不会发现的吧,毕竟这房间乱成这样。」

接二连三,好几个穿着相同制服的女高中生大大方方地像来远足似的,从玄关走了进来。咦、咦、咦?万里陷入恐慌。想都没想过跟踪狂竟然不只一人啊。就连香子也意外了,抬头望着万里,嘴巴无意义地一张一合。

照片、总之、先拍照……万里再次将手机压在壁橱门的缝隙上,准备好摄影机,但女高中生们却不知安分为何物,根本静不下来。一下翻动斗柜,发出「这什么鬼啊!」的笑声,一下好几个人伸手从包包里边捞边笑,一下将CD拿出来放进不同的盒子里嬉闹着。「今天再找个地方放Borraginol吧?」「来自天使的礼物~」如此嘻笑着擅自在屋内四处走动。

柳泽光央的魔窟如今已沦落为女高中生们的游乐场。事情远比想像中的还要严重。万里一心想先拍下证据照片,不断找寻着适合拍照的角度。

「万、万里,这样我那里有点痛……!」

因为两人都将手伸往门上的缝隙,不知不觉万里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香子弯曲的手肘上了。匆忙中想移开身体,没想到……

「唔唔……」

袜子勾到了摊开在脚边的床单,使得坐在上面的香子像失败版的桌巾魔术一样,连人带床单一起被勾扯着移位了。

「哇……!」

事出突然,香子也因此失去平衡,匆忙中想撑住她身体的万里,却反而和她一起倒向那扇脆弱的壁橱纸门。十九岁的男孩和十八岁的女孩,两人份的体重,想也知道这扇纸门承受不住。于是,像什么喜剧桥段一样,纸门脱落,两人也朝室内倒下。

瞬间——

「……哇啊啊啊~~~~!」

在因惊讶而发出惨叫的女高中生们面前,两位大学生以惨不忍睹的姿势滚出壁橱,倒在魔窟的地板上。

「讨厌讨厌讨厌,怎么办,万里怎么办?」

「嘿,别慌张!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至少逮住她们其中一个也好!可恶,你们这些家伙竟敢闯入我朋友的魔窟作乱,还伤害我女朋友的心!我要你们付出代价……看我的!」

「呀!万里好帅!」

万里和香子豁出去了,做好和女高中生正面对决的觉悟。为了合力抓住最靠近的一个,正奋力起身时。

「呀啊,糟糕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快点关上!」

由于人数上处于压倒性的不利,两人就这样被硬是连人带壁橱门地推了回去。

「讨厌,好可怕喔!刚才那两个人是怎样啊!」

「是说我们的脸被看见了,这下惨了!」

她们几个人似乎用全身的重量从外面压住了壁橱门。

「得快点逃走才行!」

「可是我们一离开这扇门,他们又会跑出来了!」

「那把斗柜搬过来挡住好了?」

——女高中生们说着可怕的话。被粗暴推回的空间中同时还塞满了夹带湿气的棉被,万里和香子都呈现异样的姿势,连呼吸都没办法好好呼吸了。要是真的被她们用斗柜压住门,恐怕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们压住这里,你们搬得动那个吗?」

「试试看!预备……」

咚磅咚磅咚磅!一阵物体掉落的声音,夹杂着少女们的惊呼。「我、我快不能呼吸了!」耳边传来香子快哭出来的哀号。万里已经无计可施,唯一幸运的是手上还拿着手机,赶紧拚命按下号码,拨电话给柳泽。

『喔,喂?任务顺利完成了吗?什么,怎么了?』

「情、情况危急,柳兄……!有好多女高中生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呜呕!」

挥动双臂挣扎的香子肩膀正中万里的丹田,还未说完的话也说不下去了。纸门外的声音愈来愈令人惊恐,看来她们其中的两、三人正打算在房里推动那装得满满的斗柜,这真是太乱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各种破坏音、尖叫。万里待在这里反而感到微妙的安心。如此吵闹喧哗,要不引来邻居注意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至少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面……应该说,这种状况下真正危险的应该是那群女生吧。

就在此时。

「你们这些王八蛋!开什么玩笑啊,臭小鬼!」

暴怒失控的少爷终于归来——人在壁橱中都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怒气。

「呀啊啊啊啊啊——!」

「柳泽学长!」

「阳台、快从阳台逃跑!」

「快逃、啊!呀——!」

「惨了啦啊啊啊!」

在少女们尖锐叫声的魔音穿脑中,壁橱纸门忽然再次朝室内倒下。万里和香子就这么连滚带翻地掉出壁橱,接着便看见了眼前难以言喻的光景。

阳台拉门被翻倒的斗柜挡住开不了,使得少女们也逃不出去,而从玄关进屋的柳泽则怒吼着将非法入侵的女高中生们逼到魔窟角落。

「你们到底想干嘛!哈?你们这些混帐到底想对我做什么?王八蛋!给我说说看啊!」此起彼落的哀号声中,凶狠地步步逼近。接着……

「什么Borraginol啊混帐!」

「因、因为我们真的很替学长的屁股担心啊!」

「什么?屁股?我的屁股有什么事吗!既然如此你们就给我好好看清楚,随便你们怎么看啦!哈?我叫你们看啊!看是屁股还是什么,想看就看个仔细吧!啊!」

原来一个当真抓狂的男人,能够异常到这个地步。完全失心疯的柳泽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衣物。呀啊啊啊!呀啊啊啊!小姑娘们的尖叫交织成了BGM。

「反正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啦!」

柳泽的手伸向了最后一件。

屁股的上半部——和谣言不同,事实上健康至极的柳泽光央的屁股裂缝上半部,就这样暴露在万里和香子面前。万里死命地提高声音:

「住手啊,柳兄!你这样也是犯罪的一种啊!」

好不容易将好友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那边」呼唤回来。见柳泽戛然停止了动作,香子忙不迭举起手中的手机。

「……这真是地狱里的景象啊……」

在如此盛大的混乱之中,将那些明明滋生了如此严重事端,其实却还是清纯少女的高中生们用手机镜头一一拍下。香子似乎是以录影的方式搜证,连青梅竹马美丽的半颗屁股,也不经意地入镜了。

「啊啊,毕竟这里是魔窟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没错。混沌的魔窟乃是通往现实世间地狱之路——连暴露狂也在此出没。

真的很抱歉。

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恶作剧过头了。

——最后,像拍犯罪者建档照般,将犯人学生集团每个人的学生证都拍了照,事情才在她们坦然道歉中落幕。

其中也有女生哭着说自己从国中时就很崇拜柳泽。看到那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涨红了脸的女生,万里胸口不禁有些刺痛。香子的怒气似乎消了点,看来并不打算按照计划立即报警了。

「怎么办,光央,你要饶了她们吗?」

一取下碍事的粗框假眼镜和毛线帽,让一头宛如绘本中梦幻世界公主般的长发披泄在肩上。这么一来……

「呜哇……!是加贺香子……学姊……」

女高中生的其中一人察觉了她,脱口而出香子的名字。香子「哼!」了一声,双手扠腰。

「我话先说在前面,穿成这样可不符合我的品味!这只是借·穿·我·男·友·的·衣·服·而·已!你说是不是!万里!」

说着,「耶嘿!」突然换上甜美的笑容娇羞地面向万里。万里看到她的表情,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耶嘿!」回了一个笑容。不需要特别确认,也知道自己在女高中生眼中是怎么一回事。反正一定是那种眼光吧,要看你们就看吧!万里大大方方地继续凝视着香子的笑颜。

而被害人柳泽也说:

「如果你们真的有在反省,那就算了。别忘记证据都还在我们手上。真的不要再有第二次了,一般来说做这种事是会被退学的,你们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很不妙喔。潜入单身男子住的地方,做出这种不能让学校和家长知道的事,你们这群小鬼怎么能这样呢。」

好好穿上衣服之后,柳泽双手抱胸,似乎打算就这样原谅这群女孩。不过,他又用强硬的语气开了口:

「不管怎样,偷走的东西全部还给我吧。」

朝女孩们伸出手。

女孩们尴尬地一个一个从包包里拿出各种小东西还给柳泽。指甲剪刀、掏耳棒、存摺的塑胶套、盐罐内盖、第三到第六页的报告、一包面纸、药妆店的集点卡、泡面里附的还没打开的辣椒粉包、耳机的外塞、亮片内裤、回纹针、发蜡……将这些东西一一清点过后。

「……应该还有吧?快还来。就算在你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柳泽的手朝最后一个女孩的鼻尖下用力伸过去。

女孩这才畏畏缩缩地取出口香糖盒,轻轻放在柳泽的手心。

万里听见盒中传来「喀啦」一声,应该是装了什么硬物。

柳泽再次用力握紧手中的小盒子,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取回了什么宝物似的安下心,就这样暂时垮着肩膀,驼着背,用力闭紧眼睛三秒后。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最后他还是像个学长的样子加上「要好好用功喔」,并且露出微笑容挥手送走了她们。虽然万里心想,你未免对入侵者太好了吧……但这就是柳泽光央。不管怎么说,结果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的家伙。

高中女生们说着「对不起」悄然退出玄关之后(她们直到最后都没有脱掉鞋子)。

「……呼……真是的,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低喃的柳泽、万里和香子还得留下来面对惨不忍睹的魔窟。

脱落的壁橱纸门、倾倒的斗柜、散落在地上的物体已经完全掩盖住地板了。原本就已经是够脏乱的房间,现在这空间更简直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抓起来上下左右摇晃过后的结果。所有能倒的东西都被扫倒、撒落一地或撞坏。如今这房里没有任何一样具有形体的东西是没遭到破坏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有没有能力整理的问题了,就连魔窟王子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房间中央。无力垂着双臂,恍惚地环顾四周。

「我到底被当成什么……真的……以为不管对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吗……?难道我都不会有感到遗憾或悲伤的念头吗……?难道我是那种连一丝情感都没有的人吗……?」

站在被破坏殆尽的空间中,柳泽驼着的背画出一道哀伤得近乎美丽的圆弧。就这样无力地双膝一折,颓然跪坐在地。

「我的人生会一直都像这样吗……?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发生吗?就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尊重我,理解我也是有着普通人的心和情感的吗……?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这家伙的……」

转过头,柳泽突然望向香子。

「好不容易才从这家伙手中解脱……」

「呜哇哇哇……光、光央!」

当事人香子却突然发出莫名惊讶的声音。

「糟了,不得了啦……超级不得了……万里,光央惨了……!你看这个!」

跨过垃圾,来到青梅竹马身边的香子伸手掀起他的头发,搂着柳泽的头部朝万里的方向转。万里不明就里地探头凝视他的侧头部。

「啊啊……!」

察觉后,不禁语带颤抖。

「咦,什么啊?」

被香子搂着头动弹不得的柳泽,不安地抬眼朝万里看去。到底该回答他比较好,还是不该回答……不,这事瞒也瞒不住吧,还是早点让他知道真相比较好。万里下定决心,对好友缓缓开口:

「柳兄……听我说,你冷静点听我说喔。你那里,有个百圆硬币大小的……」

「咦……?什、什么?百圆硬币大小的什么?什么啦?你说清楚啊!」

「圆……形……秃……」

「欸欸欸……?」

柳泽伸手抚摸那块地方确认,接着便踩着所有东西冲进厕所。

不久,只听见长长的哀号在狭窄的魔窟中回响。

这次的事让他心力交瘁,在短短时间内便长出了一个圆形秃。

哀伤至极的柳泽在厕所里倒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万里和香子合力扛起他修长的身子,尽量避开地上的东西,将柳泽搬到魔窟内部,让他在床上躺下。

「好可怜……精神上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了吧,这次。」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昏倒的人。」

两人顾虑着柳泽,低声交谈。将倒下的斗柜当成长凳,万里和香子在上面并排坐了下来。

黄昏天空的淡淡光芒从窗帘的另一端渗透。还没开灯的魔窟就像沉在蓝色的水里。彻底凌乱的空间充满昏暗的静谧,令人联想起遇难船只沉眠于海底的夜晚。想像着那永远的黑暗,万里突然一阵感伤。沉在水底的遇难船一隅,美丽的朋友怀中抱着闪闪发亮的宝物,无声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生为一个这么帅的型男,原本应该是个比谁都幸运,每天都要过着极乐生活的菁英才对啊。为什么柳兄的人生却会一直像这样无法顺利前进呢?」

「这……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他太帅了。」

「喔?」

发表着崭新的意见,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柳泽光央人生中最大破坏者的香子,一脸得意地用手扒梳着自己的头发。那头美丽的长发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隐约闪现光泽。

「因为他实在『帅过头』了,就像是画中的大饼,怎么说呢……大概是太不真实了吧。与其说是一个独立的人类,不如说是属于大家的玩具,大概是像这种感觉吧。」

「喔喔,也就是说『不是一个普通男人,而是属于大家的帅哥』这个意思?」

「对。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偶像的感觉?大家都希望偶像不属于任何人,必须一直是公家的财产才行……类似这样。」

「我好像懂。柳兄给人的感觉不大像是真实活在身边的男人。或许他的长相也有错,再加上性格上又是这么高雅的大少爷,完全没有一般男人那种下流的气息。」

「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超音波才压根没把他当异性看吧。」

「就是这样呢。没错,应该是这样。我有同感。因为他完全没有男人那种想要攫取猎物的企图心,对方也自然会对他掉以轻心吧,到最后就是那样可有可无。」

「倒不如说光央还比较像是猎物。」

「对对对!柳兄周围明明有很多伺机而动的肉食兽,他本人却是毫无危机意识!就算自己有了喜欢的人,还是『我怎么样?』『我可以吗?』小心翼翼地等待对方先出招,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主动出击、狩猎的态度啊!」

「我懂我懂!」

不知不觉,这对臭气相投的情侣话题转向了对柳泽的批斗大会。要是被他本人听见了,那当然……

「都是我不好……」

只能这么说了吧。不然还能怎样。

型男皱着那双秀气的眉毛,恨恨地交互望着万里和香子的脸。

「呜喔!你起来了喔!你从……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已经听很久了!」

被封闭在这座魔窟中的黄昏时分,昏暗之中尴尬的气氛也到了顶点。万里和香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同时「惨了」地耸耸肩。眼前这男人没事就已经够脆弱了,可不能再继续伤害他。

「那些事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啊!我这个人的确是欠缺了什么!这我自己最清楚!我也不想这样啊,一直承受这些对待!可是我又没有办法!」

躺在惨遭破坏的空间中仿佛硬铺上去的气垫般的床上,柳泽一边哀伤地伸手摩挲圆形秃附近的头皮,一边呐喊。

「……我、我当然也……要是能找到该那么做的对象……如果遇到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人,要是能找到这样的人,那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下定决心……」

说着。

那不断泣诉着、形状美好的嘴唇突然沉默了下来。沉默笼罩了三人。万里和香子静静等着柳泽继续往下说,但柳泽的视线却出乎意料地越过两人的肩膀,望着窗外。就这样睁着眼,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

到底柳泽看见了什么呢,万里也转头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间,正好看见一颗星星在发光。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的星光,坚定得像是脉动。在这辽阔天际里唯一的一颗,奇迹般闪亮的光芒……那是金星吗?

想让香子也一起看,正当万里要戳向身边人的肩膀时。

「——该表现的时候,就要一次决胜负,对吧。我很明白。那个瞬间。」

柳泽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将一头雾水的万里和香子丢在魔窟底端,自己一个人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

「……柳兄?你怎么了?你是明白了什么?」

对万里的疑问,终于柳泽连回答也不回答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关于令人喜爱的型男柳兄——柳泽光央的人生,万里知道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那被破坏得教人以为再也无法住人的魔窟,却在一个星期后重新整理得判若两屋。至于柳泽继续到社长那里打工以及变得很难约的事,则是在这之后不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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