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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 EPISODE.2 百年后的夏天我们依然笑着

天空的蓝浓得仿佛要从视网膜冲出天灵盖,厚厚的积雨云堆得高而有力,在这样的某个盛夏午后。

衬着背后剌耳的知了声,某个可疑人物来到了锦系町。

扭着女王蜂一般的极细腰,旁若无人地用模特儿站姿站在住宅区正中央。穿着有蓝色花样、质地轻薄光滑的黑色迷你洋装,胸前的线条描绘出两座具有攻击力的双子山。两座小丘由两侧朝中央集中托高,造成斜背的纪梵希小肩包的背带陷入充满压迫感的沟间而消失的情色画面。另外,气势磅礴踩在地面上,有着细高跟的性感系带凉鞋和放在脚边的波士顿包也都是纪梵希的。

最令她看来像个可疑人物的,其实是颈部以上的状态。

但是,至少在她本人看来,这是直接拷贝自打从国中就迷上的心爱电影「谜中谜」里,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间谍造型。

这是一种时尚!

——怀抱这样的确信,包住头部的丝巾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小脸的上半部被一样是纪梵希的大太阳眼镜遮住了。可是,这造型若是六〇年代知名电影的一幕,那当然无话可说,但现在这里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东京墨田区耶,怎么说都太特异了。超引人注目。

从旁人眼里看来,这要不是「变装出门的绝世女伶」的角色扮演,要不然就是「掩人耳目的情妇」的角色扮演,再不然就是「正在认真调查丈夫外遇之元配」的角色扮演……无论如何都是个正在享受角色扮演乐趣的人就是了。顶多退一步说,就是那种极度不希望脸部照射到紫外线的人吧……

用可疑人物来形容还算是比较客气的,老实说根本就是属于走在路上不大想遇见的那种人,以外表来说真是相当不妙。硬要形容的话,其实高尔夫球场上的杆弟才是最接近的吧。

出现在住宅区巷弄这个错误场合的杆弟……喔不,是奥黛丽本人,到现在都还没发现附近每个邻居一看到她就立刻掉头这件事。

她的目的地是一栋在东京二十三区中随处可见的铅笔型三层楼住宅。像在确认什么而抬头望向这栋住宅时,宛如武士头盔从头披到肩膀的头巾下,一头卷曲而华丽的光泽长发便柔顺地披泄在胸前的双子山脚。

过了一会.她踩着高跟鞋「喀嗒」向前踏出一步,伸出食指朝毫无装饰的简单门框上的门铃按下。同时嘴中吐出一句:

「I"ll be back……」

叮咚。

随着门铃声脱口而出的,不是奥黛丽赫本而是魔鬼终结者。哎呀,她微微歪着头……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突然变成阿诺史瓦辛格了呢。是这个稍嫌有点太粗犷的太阳眼镜害的吗?还是因为被全裸地超越时空传送到这里,单膝跪着遮住重要部位的关系呢……随便说说的啦。

站在别人家的玄关前,她脑中擅自想像着全裸雄壮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种举动完全是受到目前正在交往中的男人影响。一定是因为每天都和那男人腻在一起共度傻瓜时空,不知不觉受到影响,自然而然变得和他一样满脑子都是些脱线又无聊的烂梗了。

话虽如此,那个就算自己说出无聊烂梗也会笑的傻瓜现在并不在这里。毕竟,这次的行程原本就是不会有人来吐槽:刚才那句应该是离开时的台词吧,你怎么来的时候就讲了——的单独行动。

对讲机中传出「来了来了,现在马上开门喔——」的应答声,语气不但甜得过剩,还是刻意装幼稚的高八度。

一听见这声音,几乎是反射性的,太阳眼镜下形状美好的嘴唇立刻不愉快地抿了起来。到现在都无法习惯这个人的卡通娃娃音啊。

接下来,就是这位举止可疑的女大学生加贺香子所体验,而她的男友多田万里并不知情的一个夏天里的故事。

「哎呀~今天也好热呢!这么热真亏你愿意来!我已经把冷气开强了喔。」

「嘘……!」

玄关门一从里面打开,香子便敏捷地左顾右盼。做过没有被任何人看见的最终确认后,这才侧身迅速闪进玄关内。立刻关上门,感受从脚底凉上来的冷气,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把那条其实热得要死的头巾拿掉,拨开头发,让闷热汗湿的脖子清凉一下。

「嗯,所以你穿成这样是出自什么概念吗?防晒?」

「因为这是秘密行动啊,这是避人耳目的打扮。」

「……嗯,避人耳目啊。可是我只觉得你更引人注目了耶……算了,总之快进来吧。」

「话·说·回·来,你先给我听清楚了。」

脱下高跟凉鞋赤脚踏上人家家里的香子,倏地拿下太阳眼镜。像个女明星那样优雅地托着手臂,用手中的镜架沿着珍珠粉红的唇线勾勒,标准上对下的动作。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眼前比自己娇小的生物。

那生物的名字就叫,冈千波——这个一边不正经地问「什喵事嘛~」,一边一点也不端庄地舔着看起来对身体毫无益处的蓝色冰棒,吐出染成蓝色的舌头,心情似乎相当愉悦地左右扭着身子出来迎接的女人。目前,她正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对香子而言,这家伙本该称得上是天敌。

「……我今天到这里来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那还要问吗?因为我不想被误会和你是感情好到会去彼此家里玩的好朋友啊。我死也绝对不要。」

「咦——你害臊什么嘛。明明本来就真的是来我家玩的~」

「才不是。」

「你都已经来我家玩了,不管怎么看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

「不、不对!」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们完全就是那个啊,就那个啊有没有?那叫什么来着、呃……B、B……B、SE……」

「……你想讲的是BFF,Best Friends Forever!可是你讲出来的却是牛海绵状脑病(注:Bovine Spongiform Encephalopathy,俗称狂牛病)的缩写!」

「对对对,就是那个,BFF!」

嗯呼呼嘿嘿嘿!千波奇妙的笑声响彻玄关。

一看就知道她很享受欣赏香子嫌恶的表情。一边吃冰一边发自内心捧腹大笑的模样,令香子今天依然恨得想撂倒她。

凭什么这个讨厌的家伙可以独占「宇宙第一纯真」的称号啊。

不!香子是宇宙第一美女所以当然没问题!男友万里虽然总是这么说(没问题又是什么没问题啊……)但香子还是觉得宇宙未免太纵容这个女的了吧。

像小孩子一样光滑的肌肤。穿着有小小蕾丝衣领的古典无袖棉布罩衫,却刻意选择了调性不同的二手牛仔短裤来搭配。干脆完全不配戴饰品,将-头自然黑发绑成一股粗麻花辫,怎么看都只觉得是随性地垂在背上。

反正是只有女生的聚会嘛~裸露一下手臂和腿也没关系嘛?随性自然?某种散漫感?就是要做自己?就用这种感觉来打扮嘛~轻松模式不好吗?类似这样的~那样的~

真的是烦死了。

这些都是策略、精心策划的手段,一切都逃不过香子眼底。

一般人如果真的随性邋遢在过日子,不可能拥有那种婴儿粉嫩美肌。穿上无袖罩衫却完全不觉得幼稚孩子气,则是经过深思熟虑,计算过衣领的扣法和短裤的长度才有可能保住既不过度时尚又不过度粗野的绝妙平衡。至于「刻意」选择牛仔裤的心机就别提了,而其中最令人非议的,又莫过于那根麻花辫。

如果只是把一头长发编成一根麻花辫,不管怎么做都很难掩饰生活中的疲态,要不然就是沦为宗教色彩浓厚的造型。然而千波的麻花辫却是「鱼骨辫」。编得比一般的麻花辫来得细致,还故意随处挑出一些发尾制造丰盈发量的假象。要把一头长及腰部的长发编成这么一股讲究的辫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啊。

再说,不管是她的腿还是手臂都不见水肿,更没有任何松垮之处。肌肉紧实的程度与其说是刻苦锻炼,不如更接近纤细的境界。

……简单来说,这女人根本一点都不天然。更别说纯真什么的了,哪可能有这种东西。冈千波的外表恐怕是以不逊于自己的血泪努力勉强打造出来。

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这女人真的很可怕。香子心想。

嘿嘿笑得脱力的千波,看起来就像无骨漂流于海面的幻想生物。遵守着舞台下的悲惨与血汗都绝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铁则,今天也露出「我就是宇宙第一纯真!」的笑容。那笑容实在太不设防,大口吃着冰棒的样子完全就是天真无邪四个字。

而香子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万一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如果这家伙真的天生就如此纯真自然——如果真是这样!

瞥了一眼散落在玄关处,散发出无比欢乐氛围的千波的勃背凉鞋,香子紧咬了一次上唇,嘴角呈四十五度斜角上扬:

「……我绝对、绝对不会跟你做朋友。绝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将比现在更更更!更更更!更讨厌她。香子有这样的自信。

要是她真是如此纯真天然,又在毫无经过任何努力之下就轻易获得那样的外表,那未免太奸诈了。香子最讨厌的就是奸诈的女人了。

否则我这么勉强自己和努力又该算什么?宇宙第一纯真和宇宙第一美女,一样都是宇宙第一,为何只有自己必须经历这么多痛苦修行啊?难道不会太不公平吗。

每天蹬着压迫脚尖的九公分高跟鞋,有时候甚至还会流血。这边可是这么辛苦的耶。束腰紧得像被鬼抓住骨盘,每个月至少引起三次贫血喔。一听说番茄对皮肤好,就专心致志地持续摄取番茄,毫无意义地吃坏肚子,在自家厕所里差点昏倒,还在没穿小裤裤的状态下脑中开始播放水坝决堤的画面……那个真的很不得了呢。噗哗!轰轰轰轰!凄厉的水柱哗啦哗啦,水坝就这样崩坏了!毫无办法地被轰走了!剩下的只有废墟!留下真空般静寂的死亡世界!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换来的竟然一样是个「宇宙第一」?有没有搞错。

香子默默地想着(我的人生真是个「一人SM大会」啊)。

自己虐待自己,但自己也希望被自己虐待。做到那种地步是因为自己想做,想被那样做,才终于获得完美的外表。但这空虚的游戏架构起的日常价值,岂不要因此被你整个推翻了吗?

这无处发泄的感觉、不公平的感觉、觉得太奸诈的感觉。这种「我讨厌这家伙」的感觉,不是万里轻松的一句「当然没问题!」就可以排遣。

千波对香子这样的心思毫不知情,天真烂漫地鼓起半边脸颊,一边说着「怎样啦」一边靠近她。香子当然华丽地闪开了。

「你何必拒绝我拒绝得这么彻底嘛!嘴里这么说,还不是来我家玩了,我可是很高兴的唷?今天就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不!要!」

香子别过头,用力得仿佛听得见脖子发出「噗滋!」的声音。因为没有总在一旁安抚的万里在,甩头的角度比平常还大得多。

「我绝对不会跟你做什么好朋友。首先,你还没搞清楚啊?我都说明那么多次了,今天来是有必须确实达成的任务。我特地大驾光临,并不是悠闲到想来跟你玩好吗!再说你每次都对我太不知分寸了,我跟你很熟吗?还有,这上次也问过了,不过因为我实在太在意了所以还是再问一次,你那个声音到底是从几次元发出来的啊?你用这种声音讲话,有获得家人的理解和认同吗?还是说根本就是遗传?你们全家都用这种声音讲话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令堂或是令尊可就相当——」

此时,香子脑中突然清楚浮现某个人物的轮廓。心头一惊,倒抽了一口气。转身重新面对千波,紧盯着她的脸看。但是长得不像啊,虽然不像,不过……

「该不会,你父亲是那个马戏团的……?」

「咦?什么马戏团?」

「有没有,就是那个啊……安田大马戏团的……?」

「我爸才不是小黑咧!」(注:安田大马戏团为日本搞笑团体,团员小黑为有着壮硕体型和尖细娃娃音的矛盾型角色)

千波举起左手对着香子的肩膀想使出一个吐槽的手刀,当然又被华丽地闪避了。失去目标的千波一边对着空气跌倒一边说:

「好啦,反正总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我们先上楼吧!」

手中的冰棒豪气地指向楼梯。

仔细一看会发现那张脸突然疲惫不堪,比开门迎接香子的那一刻老了大概两岁。恭喜你,长大了。我赢了……香子心中浮现谜样的感慨,胸口一阵激动。

「站在这里太热了,加贺同学你也要吃冰棒吧?我去拿过来,你先去房间等。」

「有什么口味的?」

「嗯——牛奶、草莓、红豆、柠檬和……还有什么来着。」

「你吃的那种是什么玩意儿啊?」

「喔喔,对了对了,还有蓝色夏威夷口味。」

「我真的无法想像为什么会有人想吃蓝色的东西。给我牛奶口味。」

那你干嘛问啊……千波一边嘀咕,一边率先踏上阶梯。

现在只有千波一个人住的这栋房子,厨房设在二楼。千波的房间是三楼的两间房间中靠南边那间。

香子跟在千波身后,沿着狭窄的阶梯爬上三楼。心想,在这栋房子里爬楼梯,并看着千波的背影从楼梯间转进厨房消失,也已是第二次了呢。

上次看着那背影的时候,万里和二次元都在。当时大家都察觉到这个家里飘散着莫名的空虚感,却没人能说出口。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家之所以如此「空荡荡」的理由。

后来很快地得知了,也让大家因此决定了要去海边!为了要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个夏天,这唯一仅有的今年夏天。

约定要去海边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打开房门,香子独自走进千波的房间。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淡淡墨香。这也是上次来的时候,万里恍惚又满足地开心吸满胸腔的香气。那时他的鼻子下面根本就写着「哇喔……是小冈的味道……嗯喔……」。当然,香子可没错过他当时那个表情。

应该这么说,不管是万里总半开玩笑称赞千波好可爱好可爱时的样子,还是带有性骚扰意味怜爱地捉弄着她玩的样子,虽然每次香子当下都没说什么,但随时都看在眼里。

当然不是没感觉。不但有,还非常有呢。

即使如此,当场还是……几乎什么都没说,担心若将内心的想法全部照实说出来,会被喜欢的人怎么想呢。香子已经培养出能去做这种预测的客观性了。

香子还没忘记自己过去痴缠青梅竹马的结果,让自己尝到多深的伤痛。那虽然已经不是新伤,但现在的自己也早已不像当初那样不知伤痛为何物了。

将波士顿包放在毯子上,香子慢条斯理地一把抓起长长的卷发,聚拢披在左肩上,再将手伸向洋装背后,一口气拉下拉链。

……没错,所以,内心实在有很多无法对万里说出口的情绪。

正因为说不出口,所以才会「想让他看」。

让他看看自己的心意。

自己的认真。

这次。

去海边时。

「来了,加贺同学,你的牛奶口味。还有你要不要喝麦……茶?」

千波单手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时,香子的洋装刚好「唰」地落在裸露的脚边。

「唔……?」

「你看,仔细看。」

「欸……?」

「不准别过头,看着我。然后诚实地回答我。就是为了让你看,我才特地穿在洋装底下。来吧!这件就是第一候补!」

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撞见同性的半裸姿态,千波明显震惊了。嗯,与其说半裸——其实就是穿着泳装啦。

不过,由于事前香子确实也说过今天的任务是「要你帮忙选去海边时穿的泳装」,所以千波倒也不至于太慌乱。

香子大大方方地一手扠腰,摆出模特儿站姿,另一只手则搭在书柜上变换着姿势。

像是无言地说着「怎么样?」扭动纤腰,连自己都觉得好像化身为一只女豹的香子,胸部以挡不住的气势朝前方突出,夸示着在重力之下甩动摇摆、仿佛快要从身上脱落似的E罩杯。附带一提,多亏了前一天晚上的水坝决堤,现在香子的小腹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平坦的。

千波愣愣地将放着装麦茶的水壶和玻璃杯的托盘放在矮桌上.望着香子玲珑有致的英勇身姿看傻了眼,忘了要说的话。

「呃……啊……很好看啊……」

好不容易挤出的感想.也只是这么一句。

「你就不能为了特地到这里来的我,给些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吗!」

「是说……哪有人才刚到别人家,就突然把衣服脱掉的啊……」

「你在退缩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要让你看我的泳装吗?你有没有看仔细啊?是说这件,怎么说呢……会不会有点像情妇穿的啊?」

香子的泳装第一候补,是件有着轭领绑带的白色连身泳衣。在盛夏的沙滩上,那纯白肯定比太阳还要火辣剌眼,能令任何人为之眩目。

虽然不是比基尼款式,但胸口乳沟的部分开了个几近极限的洞,可说是相当性感的一袭泳装。

「我的判断标准里,是没有『像不像情妇』这个选项啦……嗯、呃……要我说的话,可能是有点像玛莉莲梦露吧……?」

「玛莉莲梦露?」

「总、总之,先吃冰吧,要融掉了啦。」

接过千波递来的冰棒,香子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泳装。玛莉莲梦露?那个站在地下铁出风口,裙子被由下往上排出的风吹起来,哇喔~的那个玛莉莲梦露?这感想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过。

「被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像……」

像的大概是白色的轭领绑带这部分吧。

「啊,不过,如果从可行还是不可行来说的话,我觉得完全可行喔。」

「可以迷死万里吗?」

「迷死?可、可以喔。他应该会『瞬死』吧。因为是被瞬间迷死所以是瞬死!话说回来,嗯……你才十八岁就走这种费洛蒙路线,这样好吗……这也是个问题吧?话说回来加贺同学你想迷死万里喔?」

「是啊。我想迷死万里。这次去海边,想让他看见我完美的泳装姿态。然后让他的心完全属于我。」

「你在说什么啊!他的心早就属于你了啊!你明明就很清楚丨.」

呼嘻嘻!千波故意露出大门牙装出丑脸笑着。香子心想,你这家伙根本不懂我的心情。和她大摇大摆地岔开双腿站着,宛如百兽女王的姿态相反,香子内心有着难以排遣的不安。

「才没有呢。完全都还迷不死他,就连迷个半死都还没有。」

「欸~~?都已经和加贺同学交往了还迷不死,哪可能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应该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要管我为什么这样想啦。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你也要认真帮我想,判断基准只有一个,就是绝对要能够迷死万里的喔。像你这样拖拖拉拉的,天都要黑了啦,我还带了一堆候补泳装来耶!」

香子蹲下来拉开波士顿包,抓出里面塞得满满的泳衣给千波看。

「喔!真的耶,你带了好多来喔!不过你的泳衣还真多,到底有几件啊?」

「我哪知道啊。总之这些我全都会试穿,你也全都要看,之后我也会确认你的泳装喔。所以不能再混下去了,真的没时间了。」

「咦?我也要举行泳装秀吗?」

「那是当然的吧。不管是颜色或样式,我都不想跟你撞衫好吗。要是不小心撞了,当然是你得退让。」

「是喔……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麻烦……」

「就算你这么说还是要做。」

要去海边的日子已经逼近,却怎么也决定不了要穿的泳衣。心头有太多思绪,说不出口的事也太多。既然说不出口,就让他看见自己的心意吧。所以这次的海边之行,对香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一大活动。绝对要迷死万里。

想迷死他,是有理由的。

所以香子才会不惜跑来千波家,只为了要她帮忙选泳装。可是她却这样。

「你那什么表情。」

千波的脸上明显写着「好懒喔」。一边用做了指甲彩绘的手拨起自豪的长发,香子一边冷冷地瞪视着千波那张脸。

「我话先说在前头,别忘了你欠我什么,叫你帮我选泳装只是刚好补偿而已。你该不会说你忘了吧?」

「欠你什么……?」

「师傅。」

「啊啊!师傅!」

张大眼睛自己「砰!」地击了一下掌心,千波的反应明显就是早忘了这件事,不过。

「不,我没忘记这件事啦。怎么可能忘记,事情闹成那样……该怎么说呢,哎呀,那次还真是很惨烈喔……」

「现在不是让你感叹这件事的时候吧?再说你绝对忘了对吧?那明明就几乎是你的责任还这样!」

口里含着稍微融化了的冰棒,牛奶浓厚的香甜冰冰凉凉地在口中扩散。然而香子脑中回忆起的那件事,却有着令人难忘的苦涩记忆。

而那对千波而言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所以说,我不是已经为那件事道歉了吗……嗯,不过那个真的、很惨呐……」

跪坐在地上喝着麦茶,两人恍惚地陷入忧郁的回想模式。沉默就这样降临在两个女孩之间。

这件事要回溯到不久前。

万里和「师傅」在春天结束时相遇。

那是大学生活开始了一阵子之后的事。教学大楼所在地的办公大楼之间还残留着一些未凋谢的樱花,但随着温暖的春雨打下,树叶绿色所占的比例也渐渐盖过花瓣的淡粉红。就在这样的一个时节里。

平安无事地完成选课后,万里确定每周一早上第一堂要上的是英语课。

星期一,一早就上这种语学课。

开始讲课就不能再半途进入教室,一迟到就算是缺席的语学课。只要缺席超过上课天数两成,就不由分说「死当」的语学课。每次上课都以随机方式决定顺序,由每个人轮流翻译几行课文,所以自己会被分配到哪几行事前根本无从得知,只要没预习就会被赶出教室并以缺席计的……语学课。

——虽然课是自己选的,一旦面对这样的事实时,不禁觉得这堂课上起来实在太痛苦。

这样想的人不只万里,所有单凭刚入学时的干劲和冲动就选了这门课的人都抱持着一样的心情。不满三十人的英文课同学,在开课之后没多久就坚定地团结起来。

团结的力量以下列方式呈现。

比方说,如果有人被分配到自己没预习过的行数,左顾右盼地低下头时,附近就会有人传着写好翻译的笔记到那个人桌上。

又比方说,知道有睡过头的同学正全力奔驰在教学大楼走廊时,就会有人故意走到讲台边找老师说话。提出问题,好几个人把老师团团包围住。趁老师回答的时候为同学争取更多赶到教室的时间。

就这样怀着互助合作,同心协力的精神,大家一起搭上这艘星期一的第一堂语学课之船,为了顺利取得毕业时不可或缺的外语必修两学分,展开为期一年的航程。

就在某一个这样的日子里,还差一点时间就要开始上课时。

坐在窗边最后一排,正拿出电子字典和讲义放在桌上严阵以待的万里,突然看见窗外下方走道上一抹正拼命狂奔前进的奶茶色。万里清楚记得这堂课上有个同学正是把头发染成了那个颜色,清爽飘逸的挑染发,以中等长度披在肩上。

「大家!有一个人来啰丨.」

已经坐在位子上的所有人,立刻惊呼回头望向万里。「现在到哪了?」「是、是那个人吗?」「正从下面走道跑过来!」「嘘!听到脚步声了!」一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倏地噤口。

喀、喀……沿着走廊传来的正是熟悉的脚步声。除了那位高龄老绅士讲师的鞋子之外,不会有别人发出这个声音,而这表示他正在缓缓接近教室。

教室中充满绝望的空气。这次大概没救了吧。现在还在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来得及赶上。

从教室窗户往下虽然能看见那条走道,但那里刚好在教学大楼入口的另一侧,必须绕着建筑物外围一大圈,才能从入口进来。从那个地点到二楼的这间教室,不管冲刺得多么快也至少要花好几分钟。

「我……我找点话去跟老爷爷说好了!」

某位具有勇气的女生毅然决然地起身这么说。然而,「不行!」「今天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情做太多次会影响到以后的效果啊!」周围的人马上出声制止她。其实,上礼拜上课前,才为了拯救另一个同学而展开将近十分钟的拖延战术,逼得老爷爷(这是大家对老讲师的昵称)才刚讲过「有问题的人请尽量在下课后问,还有,请不要问太多和我个人私生活相关的问题」。

在束手无策之中,老爷爷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万里不由得瞥了一眼窗下那个人。不知道是跑累了,还是已经放弃了,那个人瞄了一眼手表,停下脚步时抬头正好和万里四目相对。

大大的眼睛里蕴藏着不可思议的深邃光芒。

雪白的肌肤,闪烁着光彩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即使是远观都难掩那震撼人心的美貌。

果然没看错,那确实是这堂课的同学。

而且那个人以前曾经在万里因为没有预习却被点名而沉默的时候,偷偷将写好翻译的笔记传到他手上。「刚才谢谢啦!」「别客气,互相帮忙嘛。」当时两人曾微笑着彼此交换这样的对话,这样的交情促使万里情不自禁地将窗户打开,探身出去。

「现在放弃还太早!交给我!快跑啊!」

宛如三垒教练般用力挥舞手臂的万里对着那人大喊。

被万里的声音鼓舞,那曾对自己有恩的伙伴点点头,再次迈开脚步猛力奔跑。鞋跟踢在柏油地上发出的「喀喀喀喀」响彻走道。

「喂喂喂,你叫人家跑,可是根本来不及吧!」

「你打算怎么办啊!」

在周围的质疑声中。

「我有一个办法。」

万里转身环视教室里的同学们,高高举起一根指头。之所以会摆出电影「周未夜狂热」中这个姿势,不是为了开玩笑,而是因为这是万里心目中最能发挥领导者架式的一个姿势了。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出发来一场时光之旅!船长就是我,法学系一年级,多田万里!大家相信我,跟我来吧!」

听见万里斩钉截铁的宣言,所有人却都头顶着问号……陷入沉默之中。

与其说明不如直接采取行动,万里迅速走向教室后方,伸长手,将高挂在墙上的时钟拿了下来。转着发条将时间往回调了四分钟左右,再把钟挂回去。这就是时光之旅。请不要嫌弃地说它不怎样。

因为连万里自己都觉得这个办法实在是不怎样。

当然也想过,这么做或许无法蒙混过去。可是还是想试试看。反正不管怎样都不会更糟了。这也是为了一起上课的伙伴。

真的要这么做喔……当班上同学露出这样的眼神发出无声的质问时,万里已经大跨步回到自己位子上了。与所有人坐回位子几乎同时间,那位操着一口标准英式英语的老爷爷也刚好踏进前门。

「各位同学,Good morning!那么我们赶紧开始今天的讲课吧,请打开讲义的第十七页。」

「老爷……不对!老师!」

万里在失言之余,立刻举起一只手站了起来。嗯?推推高雅的银边眼镜,穿着粗呢外套,今天也散发高贵气质的老爷爷望向万里。来吧,让我们展开时光之旅……

「老、老师!上课时间还差一点才开始不是吗!」

万里说着,大大方方指向教室里的时钟。

「咦?这个时钟似乎慢了一些。」

「不,时钟没有慢!因为我的手机跟时钟的时间是一样的!各位同学!你们的也是吧!」在万里像小孩子-样拚命大声追问下,所有人都「嗯嗯!」地用力点头。站在讲台上的老爷爷看看学生们,又讶异地看看自己的手表,不解地歪着头。不过,都到这地步了绝不能放弃,万里从座位上探身向前,死命地拜托。

「在上课时间开始前,能不能请老师再多说一下您当年在伦敦时的趣谈呢!」

「嗯?」

哇,好想听,好想听喔!老爷……老师!请您务必说给我们听!在其他人跟着起哄之下,老爷爷其实也不排斥,摸摸唇边的白胡须笑了起来。

「那么在上课时间开始前,就再继续跟大家聊聊上次提过住宿舍时的往事吧。」

等这个等好久了喔!太棒了!不愧是老爷……老师!众人热烈拍起手,教室里突然热闹得像是在举行宴会。

就在老爷爷开始说起二次大战前,他年轻时那充满浪漫情怀的伦敦留学时代逸事几分钟后,有个人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

察觉到这个的老爷爷看了看时钟,教室里的时钟显示的正好是开始上课的时间。

「喔喔,上课时间到了。那么各位,后续就等下次再说吧。刚好大家也到齐了,我们开始上课吧。」

万里对着滑进自己隔壁位子的那个人偷偷竖起大拇指。还气喘吁吁的那个人也还以相同的手势。

就这样,星期一第一堂课的同学和老爷爷,这天成功完成了一趟四分钟的时光之旅。

「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下课后,万里一把时钟拿下来拨回正确时间,有着奶茶色头发的那个人便马上走到他身后。

回头一看,对方正用比较含蓄的动作模仿刚才万里挥舞手臂的样子说:

「多亏了这个,我才赶上了喔。」

羞涩的微笑。

万里也被感染,跟着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啦。上次你不是也让我看了翻译吗?」

「咦,有这回事啊?咦,这样啊……对了,你是……」

「多田万里。法学系。」

指着自己自我介绍后,对方笑着说「多田同学」。回答「叫我万里就可以了」的同时,内心却「喔喔……」地赞叹着。

像这样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号人物果然是非常美形。说老实说,长得还真漂亮,是个美人啊。

具备透明感的柔嫩雪白皮肤,配上高挺的鼻梁,以及花瓣般的薄唇。因湿润而闪着光芒的大眼睛莫名令人印象深刻,在这么近的距离四目相对,还真不禁会心跳加速。虽然不敢细看所以无法肯定,不过可能戴了深紫色或深蓝色的隐形眼镜吧,视线底层闪现着蕴含蓝色的神秘色彩。

穿着胸口敞开的白色深V领线衫,搭配合身的窄管裤。LV的手提包,鞋跟偏高的成熟风皮鞋。按住落在脸上的柔细直发的手指上,套着颇有分量的银色戒指,戒指中央镶的漆黑玛瑙石闪闪发光。

身上穿戴的所有衣物,都和身上散发的神秘气息非常相称。

真是非常时髦的人啊。万里心想。就连生在与时髦相距甚远的「随便找间店买买就好」次元下的万里都知道,这个人想必是从发梢到指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非常讲究。

不过,还这么年纪轻轻的,外表的完成度却已经高得过头,给人的印象不免有点……不,是相当难以接近。

然而,尽管这个人全身散发着「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的氛围。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法学系的人耶。应该说,我原本就没什么朋友……也没加入社团。」

略带害羞地低着头这么轻声说着,看来似乎有点柔弱。

微微低着头时那下巴的线条给人相当寂寞的感觉,而低垂的睫毛散发出的不安感,更令万里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光央在躲我,他彻底讨厌我了。)

——那个悲伤地颦眉,紧闭着闪耀唇蜜光泽的嘴唇,某个蔷薇女王。比任何人都美丽,也比任何人都高贵,却也因此而无法融入人群之中,在校园里成为有如异物般突兀存在的完美女人。

加贺香子。

眼前这号人物,和加贺香子有种说不出的相似。令一般学生心生畏惧而难以靠近的孤独高傲与事实上的孤单寂寞表情所形成的落差。最像的地方,大概就是两人都突然接近自己,表露出毫无防备模样的地方。

带着玛瑙银戒的那只手上抓着讲义,万里发现讲义背面写著名字。在学号后面,写着「政治学系羽野紫生」几个字。

羽野紫生。

这名字怎么发音呢,万里心想。大概是发现万里正盯着自己的名字,「羽野紫生」笑了笑,让他看清楚讲义背面写著名字的部分。

「你也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喔,万里。」

「啊……?」

可是,就算看清楚那两个字是紫生,就算被说可以不用姓而用名字来称呼对方,但万里却不知道这名字到底该怎么念啊。紫,MURASAK1(注∶日文汉字分音读与训读,「紫」的训读是「MURASAKI」,音读是「SHI」)……不、不可能这样念吧。

紫(SHI)、紫、紫……

「……师傅?(注:原文汉字为「师匠」,念音为「SHISHO」。「生」的训读是「O」,音读是「SHO」,「紫生」也可发音为「SHISHO」)」

「……噗……丄

「我可、可以叫你师傅吗……?咦?不对喔?咦?不对吗?」

「……噗……噗……」

紫生突然低下头,左手扠腰唐突地摆出模特儿站姿(这点也和她很像,不过在此就闲话少提)。右手拿起讲义遮住脸,不知为何全身开始颤抖起来。时而发出「噗……咕……」的痛苦声音,感觉像是在呜咽。总之样子明显的不对劲。

「师傅?怎么了?喂、师傅!我说师傅!」

「噗……噗噗……噗噗噗……!」

「师傅、师傅、师~傅!没事吧?振作一点啊!」

「……不、不是啦……」

一边颤抖着,好不容易抬起头来,整张脸却是涨成了朱红色。皱着眉,从耳垂到胸口都因冒汗而一片通红。

「不是师傅(SHISHO)!是紫生(SHIO〕啦!」

双手抓住万里的肩膀,像个溺水的人般死命地澄清。

「啊?是这样啊!抱抱抱抱歉!」

这次轮到万里满脸充血通红了。不但搞错人家的名字,还喊了那么多声。

「羽野·紫生!你一直叫我师傅师傅的,我又不是你师傅,你也不是我徒弟啊……!」

噗噗噗!啊哈哈哈!这位不是「师傅」的「紫生」,终于忍不住大爆笑了起来。张大了嘴,笑得一张漂亮的脸都皱成一团了,还是扭动着纤细的身躯不断笑着。

「啊啊,不过实在太好笑了,真的是太好笑了!从来都没人这样叫过我呢!我被你戳到了啦,没关系,以后就叫我师傅好了!」

「那就决定是师傅啰!师傅!早安师傅!」

「呜哈哈哈哈哈!」

到底是有多好笑啦。

总而言之羽野紫生——也就是师傅,依然扭来扭去继续笑着,一副快要笑死的样子。万里也因为自己轻薄的玩笑话受到认同,更加得意忘形。

「师傅,那今后就请您多多指教了!啊!师傅,您的行李我来帮您提!」

搞笑着刻意低头弯腰伸手去提师傅的LV包包。笑得岔了气.一边说着「够了啦!」的师傅,咳得喘不过气来,伸手敲打热衷于扮演徒弟的万里手背。眼眶泛红,甚至渗一点泪水了。

用手指揉擦泪湿的眼角,师傅又说:

「真的是……好久没笑得这么夸张了啦。上了大学之后或许还是第一次腹肌这么用力呢。」

「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不过,照这么说来,让刚才师傅自嘲的那句「没什么朋友」或许是事实。

「师傅没有政治学系的朋友吗?」

「哎呀,交朋友不容易啊。必修课的人数太多了,没什么机会和谁特别交好。看来不加入什么社团是不行了呢。」

「那平常一起玩的朋友呢?」

师傅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看来,不是「没什么朋友」,而是「根本没朋友」吧?哎呀呀,万里不禁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端详起来。拥有如此引人注目的出色外貌,是怎么会被放逐在孤独之中的呢。毕竟加贺香子的状况是因为她将全副精力投注在对柳泽的单恋和跟踪狂行为上,原本眼中除了柳泽之外就没有别人啊。

「顺便问一下……师傅有交往的对象吗?」

「这个嘛……嗯,算是有吧。」

找到了。和香子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喔喔!这么说来,和对方是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啰?」

「嗯,算是这样吧。现在上的大学不一样就是了。」

「呼!不愧是师傅!也是啦!师傅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对象嘛。这么棒的一个人,给人『宇宙第一神秘!』的印象呢。」

师傅呵呵地笑了。用指尖拨下柔顺的浏海,带着微笑的眼睛斜瞥了万里一眼,轻声吐出一句∶

「是吗?」

就这样而已。

看那睫毛有多长。看那嘴唇的淡淡血色。还有那凸显秀丽美貌的俯瞰角度啊。

万里再次感到师傅和加贺香子果然相似。开玩笑归开玩笑,从这两人身上都能找到那种清楚自己有多美的人特有的游刃有余。

因为无法否认我就是长得很美的事实啊——类似这样的论调。只有拥有任何人来看都必须认同的美形外表,才能被允许的论调。客观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美的,也不需要谦虚否认。就像红色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是红色一样,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死命说着「不!不!其实我是白色的!完完全全的白色!您才是红色呢!比我红多了呢!听说您最近红得相当红喔!」之类的谦逊之词。只要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吗?你觉得我美吗?是啊!正如你所见我这张脸就是这么美!那又怎样?」就够了。

万里一点也不讨厌这样。倒不如说,他根本就喜欢这种型的。

也是啦,毕竟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加贺香子,那么对这个称得上「男版」加贺香子的师傅,印象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啰。

……没错,师傅毫无疑问的是位日本男儿。

虽然非常时髦,美得引人注目,而且感觉得出有点自恋,不过聊起天来很开心,以朋友来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万里心想,他一定是个好家伙。

就这样,从这天起,万里和师傅结成了朋友。

香子虽然已经是万里的女朋友了,却连师傅的样子都没见过,单纯只是因为星期一早上第一堂课这时间实在太难配合,而法学系和政治学系的必修课又有微妙的不同,两人从未修过同一堂课的缘故。

刚才师傅还在这呢。或是,我和师傅去吃个饭。或是,早上和师傅一起吃了麦当劳啰。或是,师傅传简讯来了……等等,从万里口中听见师傅名字的机会,算算并不少。

也曾想过这个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从称谓给人的印象,香子擅自将他想像成一个粗犷的彪形大汉。总是穿着柔道服,兴趣是劈开瓦片,单手就能扼杀一头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先豪爽地大笑三声那种男人。

看万里和他好像走得很近,希望哪天能把我这个女朋友也介绍给他啊。虽然这么想,不过毕竟对方是「师傅」嘛……就算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和这么个粗人一起去,大概也没什么乐趣吧。我一定找不到和他的共通话题啊。搞不好他衣服上还有牛的血迹飞溅呢。因为一直这样想像着,香子也觉得不见面没关系了啦……反正总有一天会见到面的嘛……这么想着,完全没有一个跟踪狂该有的气魄。

附带一提,平常经常和万里一起行动的男子三人组中,不管是香子的青梅竹马还是二次元,都表示他们也没见过师傅。某天他们两人和香子一起在学生餐厅里等万里时,刚好提起了这个话题。

青梅竹马说:「和万里一起上语学课,感情很好的那个师傅,应该是那个吧?一头白发绑着马尾,身穿唐装的老爷爷吧?平常酒不离身,脚步踩都踩不稳,可是一旦遇到什么事,就会散发出压倒敌人的斗气,为了保护徒弟万里不惜牺牲自己吧?」二次元则表示:「应该是外表看来是个七岁女童,实际年龄有两千岁的拳斗术名家吧?语尾口头禅是『哪』,身上穿着像《蔷薇少女》里那种礼服,说起来算是个吐槽角色,不过一旦需要战斗就会显露老太婆的威严,变身为毫无慈悲的冷血角色,嘴里嚷着『肉体什么的跟衣服没有两样!』然后展开无视人体形状的惨烈战斗吧?」

我的师傅比较好啦!不,我的师傅比较好!你的师傅年纪太大了吧!不,你那边的师傅才是臭老婆吧!干嘛?要拚了吗?好啊,那来比腕力啊!就这样争吵起来,青梅竹马和二次元突然比起了腕力。香子只觉得「实在是有够蠢……」,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挪开了位置,内心默默决定师傅应该还是穿着满是臭汗柔道服的杀牛力士吧。

当时,在他们内心塑造出的师傅形象,也都开始各自渐渐成型。

「什么?万里在逃避接吻?」

面对千波如此反问,香子无言地点点头。马上就发现千波没看见,所以又发出声音补上一句「嗯」。

再次将时间拉回夏日午后的千波房间。

万里似乎想和我保持距离。我不认为他把我当作「恋人」而需要我。证据就是不久前,去他家约会时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逃避与我接吻的事。

——和千波背靠着背这么说着,香子感到自己那豪放隆起的胸口充塞着一股后悔的滋味。让千波知道这种事,毕竟还是挺丢脸。这件事只会贬低自己身为女性的价值,凸显自己不过是个废柴的事实。而自己却主动将这件事告诉她。

可是,终于还是说出口了。盛夏的密室,在这样的气氛带动下说了出来。

分别坐在地毯两端,依然背靠着背,千波的声音还是那么悠哉。

「那应该是加贺同学你误会了吧?是说,你换好没?」她根本就不明白事态有多严重。

「……才不是误会呢。还有,我换好了。」

「我也换好了。总之先给彼此看看吧。预备……」

「起。」

转身。

两人同时转身面对对方,接着是「……」「……」的数秒沉默。

「咦……」

这是千波发出的声音。

「啥啊?」

这是香子。

彼此都用难以接受的表情,像Q比娃娃一样歪着头站着打量彼此的泳装。一阵沉默之后,千波才率先发表了感言:

「……你好怪!」

斩钉截铁的一句。

心情就像是被狭路相逢的对手不由分说兜头劈了一刀,香子「唔!」地捣住胸口。什么好怪啊,就不能换个说法吗……

「你好怪啊加贺同学!与其穿这件,还不如刚才那件费洛蒙泳装还比较好!这件太情色了啦!」

「我、我自认还算是走健康路线的耶……这只是很有拉丁风味而已吧?毕竟是夏天啊。讨厌啦,不觉得我还加入了一点雷鬼元素吗……」

「不不不!不管怎么说都太暴露了啦!再说雷鬼风跟加贺同学根本就不搭嘛!你皮肤这么白,要走这种路线太勉强了吧!」

「真的这么不行吗……?完全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连一公分都不行!我无法赞同!要是赞同了这个,绝对会影响到我自己的信用问题!我老实说好了,这件实在超没品味的!你时尚教主的名声都要毁了啦!是说,你转过来我看看?」

照她说的转了一圈。

「呜哇!出现了!丁字裤!太勉强了啦!这件绝对不行!」

事到如今,千波似乎完全不想用婉转的语气顾及香子的自尊心,充满嫌弃的卡通娃娃音宛如超高速直球直击后背和臀部。这就是体无完肤的滋味吗……接在玛莉莲梦露后的第二套候补泳装,被嫌弃得不能再嫌弃了。

第一候补那套确实是不好,不过香子原本以为这套会是第二名。完全没想到会被贬低到这个地步,本来是想以健康活力当作这套的卖点啊。竟然连品味都被否定了,真是料想不到。

这件泳装是面积偏小的三角形比基尼,在背后用带子系起来的类型。布料是针织材质,配色则是充满阳光的红黄绿牙买加色彩。重点放在比基尼泳装的下半身,也就是泳裤的部分。在腰间用带子系起的针织泳裤尺寸非常小,设计成刻意露出穿在下面的黑色丁字裤。丁字部分的交叉处用闪闪发光的莱茵石排成一片大麻叶的形状。岂不是很可爱吗……我觉得很可爱啊……原本是这样想的,至少,在买下它的时候是。

千波看着意志消沉转过身来的香子说:

「不过你该庆幸才对啊加贺同学,在穿这件去海边前先穿给我看了。多亏这样,我才能在事情被盛大地搞砸之前阻止你呢。」

说这话的千波相当臭屁,做出仿佛圣母一般双手摊开的姿势,用充满慈爱的表情微笑看着香子。

「……要是我到那天才穿了这件,问你觉得怎样的话,你会怎么反应?」

「呀~那我大概会不忍心看,含混的笑着说『啊、喔……不、不错啊……?啊哈……』但内心大喊土毙了……!加贺同学怎么了……!怎么成了一个双眼无神的傀儡,你嘴里有傀儡线喔!这样吧。」

香子微微嘟着嘴,低头看那件完全不被接受的雷鬼泳装。

说是挑战,这件泳装确实是个挑战。毕竟是被逼急了,然而想要突破现状,开拓新境界的下场却是这样。

在千波恶鬼一般的挑剔之下重新检视这件泳装,它确实是太小件了点。不管是从侧面溢出的乳房还是从下面溢出的乳房还是暴露的乳沟线条,或许真的都太情色了。还有,千波说得没错,自己的肤色和这件泳装也不搭。而且说到底,香子根本就没听过什么雷鬼音乐。高中时的某个时期,青梅竹马在置物柜门内侧贴了一张巴布马利(注:Bob Marley,雷鬼乐之父)的海报,当时曾查过这号人物是何方神圣,结果才知道他是雷鬼乐界了不起的大人物……但香子所认识的「雷鬼」也就仅只如此。只有这种程度知识的女人,果然还是无法驾驭牙买加色彩啊。心服口服。结论就是这件不能穿。

话虽如此,不过。

「是说,我看你那件泳装才会盛大的搞砸呢。」

「咦?我吗?不会~吧!」

就香子眼中看来,千波的泳装也很烂。老实说,哪有人穿那样啊。这不是为了报复她嫌弃自己的雷鬼泳衣,而是直率的感言。

你根本就像一根站在那里的水泥管嘛。立一根水管在阳光灿烂的沙滩上,是有事吗?

千波穿的泳衣,上半身是一件灰色的,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有着小碎花图案的厚实坦克背心,下半身则是同样颜色却没有图案,尼龙材质硬梆梆,尺寸完全不合的膝上短裤。

不管香子怎么看,那都不像是一套泳装。该说是质地较薄的肉胎装吗……?还是某种能吸收撞击力的布料……?你到底是……?是电脑还是什么来着吗……?应该这么说,真是莫名其妙。

下半身那件裤子还在双腿前方各缝了个大口袋。是打算捕鱼的时候拿来装鱼吗?还是想放两台任天堂DS进去打发时间用?两腿各一台,总共可以收纳两台呢。是要帮朋友也带一台的意思吗。此外,两边裤管上共有六条魔鬼粘材质的黑色带子垂下来,这也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是可以像汽车安全带那样系起来没错,但是到底是为了让哪里和哪里系在一起而设计的安全带呢?腰上粘着魔鬼粘,每次去上厕所就要「啪哩啪哩」地撕开吗?还有,整件泳装几乎笔直无曲线地套在身上,下摆却偏偏微妙地往内收,这是为了完全抹煞穿的人身材优点的某种陷

阱吗?

上半身也是一样,厚重的布料全挤在一起,远看仿佛一圈一圈的赘肉,又很不巧地刚好堆叠在隆起的胸部下方,让玲珑的身材曲线完全阵亡。千波的身材原本是纤细有致的,现在却成了一根笨重的灰色水管。在沙滩上缓缓移动着出现时,这五短身材的线条恐怕能酝酿出一种有着旧时代安定感的建筑物风貌吧。The entasis!(注:Entasis指的是希腊神庙柱子往上延伸微凸出的曲线)

「这是……什么鬼啊?」

「这是泳衣啊。」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穿上这个的呢?」

「因为觉得很可爱。」

「……为什么……?」

「为什么?嗯~该怎么说呢?我不大喜欢太有女人味的打扮啦~如果是这件,完全不性感,仿佛穿着家居服般的安心!不是吗?这样在海滩漫步时也能有像在自己家一样的感觉啰。要说的话,搞不好还会被认为是住在附近的孩子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在海边无所事事的闲晃?类似这样的感觉啦~」

「不要说女人味了,你现在根本就是一根着着实实的水泥管耶?」

「可是,店员小姐说这件泳装的意象是『在法国的海滩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海而感到惊讶的女孩』耶?」

「明明就是水泥管啊?」

「……可是,就设计师的意图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法式风情啊,像是呃……enfant这样的。」

「这里可是日本唷?」

「……可是……嗯、是……日本没错。」

没错,这里是日本。

两人重新面对这个现实,不管是色情雷鬼女或是法式风情水泥管,都再度陷入沉默。

「……算了,放弃。」

「放弃,下一件。」

一边摇头,两人再次转身背对背,重新进入更衣时间。正当香子为了挖出第三件候补泳衣,蹲在地上手伸进包包里掏啊掏时。

「对了——」

千波这么说,香子回过头。

「我是说,刚才你说万里逃避接吻那件事啊……」

千波大大方方地望着香子,把手臂从那件水泥管坦克背心中抽出来,缠在身上的背心形成莫名奇妙的束腹状态。下半身谜样的尼龙短裤也脱到一半,前面的魔鬼粘全部「啪哩啪哩」地撕开了。露出里面的内裤,千波满不在乎地保持这样的造型打算继续说下去。

香子不由得停下正要解开比基尼系带的手,用手压住胸前已经松开的两片三角形。尽管被同性看见也不会少块肉,但总觉得不想在进入绝佳毒舌模式的千波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乳尖。不管这家伙现在的造型有多搞笑,自己才不想要落入跟她一样的层级呢。

「对加贺同学来说,是因为觉得万里想要保持距离,逃避接吻,所以才想更刺激他的本能,觉得自己非迷死他不可!既然如此,结论就是穿上性感泳装吧!你是不是因为这么想,才选择了那件丁字裤啊?」

不知怎地,千波这话就叫人有点火大。香子嘟起嘴巴。

「……我可不想被你说得这么头脑简单。」

「可是你不是想让万里完全属于你吗?刚才加贺同学不是说过了,要用性感泳装迷死万里之类的话。」

「我是说过没错丨.」

可是,你这样说,好像我只是个想用情色外表钓男人的女人——虽然很想反驳,却想起自己刚才的情色雷鬼泳装。那过度暴露、太过惹火的性感。自己做出来的事明明和千波嘴里说的没什么两样,然而一旦被指摘出来时,听起来却是这么的不帅气。

——简单来说,自己现在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自觉到这一点的同时,突然感觉非常可耻,香子情不自禁地伸手遮住前胸。说得没错啊,丁字裤。我现在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更精神层面的东西。不只是想用情色的那一面让万里兴奋而已。」

「喔~像是挑逗游戏那样?」

「……不是。」

「也就是说,你是在运用一种加深对方期待以提高自己价值的恋爱技巧?」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是用手段在谈恋爱,我只是想知道,万里他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嘛!」

「喔?」

「因为!因为……怎么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总觉得万里他……万里他……」

……无法继续说下去。

想要用言语清楚表达对那个男人的想法,却是空有心情而化不成言语,香子的嘴巴只能空虚地一张一阖。

因为,连香子自己都不是很懂。

不懂那个叫多田万里的男人。

香子现在正在交往中的,最爱的恋人,他的态度总是「香子愿意和我交往已经是个奇迹,能像这样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幸福了,所以你不用勉强喔」。总是这样。

好像在说:我不会再对你要求更多了!所以,没问题!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总之万里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总觉得,他似乎莫名地恐惧着对香子做出要求。总是露出「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到此为止就可以了」的表情,每当香子想对万里表达爱意时,又总是立刻死命地「制止」。

那样的表现,简直就像是在拒绝——不,倒也不是。这个和那个又不一样,这点连香子也分得出来。虽然分得出来,可是……

「……啊——……」

发出长长的呻吟,香子垂下头。看见自己做了比手指甲还醒目的指甲彩绘的脚趾,正埋在千波房里的长毛地毯中。满是亮粉,做出银色渐层的脚趾甲。修剪、涂上指甲油、再修整、然后抛光。最适合用来逃避担心与不安的十个并排的小宇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这么复杂吗?」

「非常……」

呼。叹了一口气,香子将视线从脚趾移开,恍惚地抬起头。望着千波房间的天花板,小冈房间的天花板,有好多张脸呢。万里是不是这样说过啊。

『要是睡前找到天花板上的脸啊,就会吓得睡不着呢。感觉小时候常会有这种事。』

虽然,万里是笑着这么说。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吧?因为你小时候的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完蛋了。

香子用力闭上眼睛。

想知道喜欢的人的事。有关他的一切都想理解。想贴心地陪在他身边。他的一切都想知道。想拥有完整的他。并且,想成为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存在。

明明是这么想的,但作为关键人物的万里,却没有「一切」。万里的「完整」,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存在的,只是多田万里这个人类的十九分之一……再多一点,十九分之二。剩下的「大部分」消失到哪里去了,连万里自己都不知道。

那想理解也无从理解起的「大部分」,如今成为横亘在两人中间,难以跨越的障碍物。既摸不到也看不到,连个形状和味道都没有却又确实存在。作为「加贺香子不明白的部分」,难以忽视地存在于意识之中。

——但是,这些事情也没办法唐突地对什么都不知情的千波说出口。

「……总而言之。」

香子甩了好几次头,睁开眼睛。千波微微歪着头,不发一语地窥伺着香子的表情。

「总而言之,我希望能趁这次去海边的机会改变万里。如此而已。」

欸——是喔。千波扭转脖子高声说:

「只靠着去哪玩一天就改变,人有这么容易被改变吗?总觉得加贺同学你给万里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了点?」

吃了一惊,香子转头望向千波。原本还以为自己刚才下了一个不错的结论,完全没想到会被如此反驳。一边回答着「我才没给他压力呢」,心里却一边想「或许真的给他压力了」。不,可是。

「……干嘛这样讲,我又不是想要改变他的人格或性格什么的。」

「不然你希望他改变的是什么?万里该怎么做加贺同学才会满意呢?你对万里抱着什么期待?」

唔唔。香子为之语塞。

把事情这样、那样的想得如此复杂,想得自己都走投无路了,却突然被丢了一个这么单纯的问题。

「……大概是想法吧……应该说……我只希望他能改变对我的看法。」

「看法?」

「……总之我希望万里能了解我对他的心意,知道我是喜欢他的。」

「欸——可是,加贺同学和万里既然实际上已经在交往了,这一点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就是觉得他不了解嘛!我希望万里能明白我那份想要穿性感泳装给他看的心情。这样的女人心……或说,这样的真心。总而言之我是认真的,这件事希望他能好好用眼睛看见,确认过,并且理解。并且好好地,直率地接受。」

「这个换句话说,就等于迷死他,让他完全属于你,是吗?」

「……对。」

千波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原来如此。」双手抱胸深深点头。

「也就是说,是『心痒难熬吧!像头野兽一样需索我的身体吧!顺从你的性欲扑倒我吧!我是不会抵抗的!Come on万里!』是吧?」

「啥啊……?」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淫荡。只能这么想了。要是这家伙是将军而我是侍从的话,唯有将她斩杀一途了。为了本藩的将来,现在只有这个选择了。香子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吓傻了,事实上还真的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你是怎样啊……?以为用那个声音讲话就什么都可以讲吗?太下流了吧?」

「那你用上流的话讲讲看啊,抱人家嘛~~是吗?」

「笨……你是白痴吗?讨厌啦,现在是怎样?你这人干嘛啊?太可怕了吧?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觉得很受伤而已!我想说的只是这样而已!唔……?」

——我、很受伤。

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瞬间。

穿着比基尼的胸口突然一阵剌痛,自己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剌中,沉重的,致命的一击。香子就这样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原来,我受伤了啊……这样啊。我受伤了呢。或许真的是受伤了哦。或许哦……愈是承认,胸口就愈痛,香子几乎忘了要呼吸。

想拉开两人之间距离的男友。(因为光是香子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所以到此为止就好了喔。)

因为没有过去,所以无法共享过往回忆的男友。(我啊,十八岁前的记忆都消失了呢。)

一定明白两人之间有着距离,却不愿意采取行动缩短距离的男友。(那,晚安啰!明天见!)

是怎样啊!每一次这样想的时候,香子都受了伤。

为什么万里总是把自己对他的心意看得比实际上的还要轻呢。为什么他总是恐惧自己对他表达爱意呢。所谓的奇迹,是以「不可能」为前提,万里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一天理所当然地会从他面前消失或离去?就算真的变成那样,万里也不在乎吗。因为「能待在身边已经是奇迹」,万里只要这样就够了吗。对万里来说自己不过是「那种程度」的存在而已吗。

最重要的——总有一天,他是否也会消失。用那样的步伐,双手插在口袋里,驼着背,带着讨厌背负不必要行李的肩膀,总是乱七八糟的头发,就这样走到香子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不留下一丝痕迹,也无从追寻起,仿佛人生就那样中断了似的。像过去的万里那样……下次会是抛下自己,前往未知的新世界去吗。

要是万里就这样离开的话,自己这双手,还没有将他抓住拦下的力量。

只能毫无办法的放开手,而空虚的指尖往后又该如何……抓住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失去了。一切……

「加贺同学……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没事吧?」

「……」

忽然来袭的强烈沮丧。

简直就像被脸上写着「沮丧」的猿猴之类的生物从背后偷袭,被重重压倒,勒紧脖子的感觉侵袭了香子,全身都麻痹了……怎么办,万一回头一看,那家伙长得和万里一模一样怎么办。嘴里说着「烦恼吧!你很迷恋我吧!痛苦吧!痛苦吧!嘻嘻嘻嘻!」之类的……

再也吐不出半句话,香子深深垂下头颓然跌坐在地上。头发零零落落地散在脸前。

「加贺同学……咪咪!你的咪咪!」

啊!慌张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比基尼的绑带松了,千钧一发之际总算用手压住翻了一面,差点掉下来的那两片三角形。

不过,千波的眼睛却不是望向几乎外露的乳尖,而是认真的用那双大眼睛凝视着香子的脸。被那安静漆黑的眼瞳这么望着,反而是香子狼狈了起来。

不过,千波看似一切了然于胸的长老般的深奥,似乎只是单纯的「※以上仅供参考」。

「……加贺同学,你该不会真的这么中意这件泳装吧?我说得太过分了吗?害你受伤了?」

「……你……说………啥……啊?」

压在背上的沮丧猿猴,似乎呼朋引伴地招了来一整群的猿猴——现在的状态就是如此沉重。

疲劳感加上徒劳感,还有什么……总之香子的头垂得更低,几乎整张脸都要崩落到地板上了。冈千波……你这家伙真的是……冈……千波……姑且不管你是真的天然呆还是假的,不过总之,你可能是宇宙第一的阿呆……

在这样想着的香子眼前,千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那双被男生们赞誉为天使或妖精的,犹如星光般闪烁的双眼。

「可是啊,我也是说真的喔,真的,那个很糟啦。色情雷鬼,那一定会出事的。不过,要是加贺同学说什么也想穿的话,不管发生多惨烈的后果都想穿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的喔,只希望你至少能牢记在心,『千波可是有试着阻止过!』这个事实……」

不对……!不是这样啦……香子拚命摇头,死命地在心里找寻表达的词汇。该怎么表达,才能让这个超级误会的纯真阿呆理解自己内心微妙的情感呢。

「……这件泳衣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啦……!」

「嗯?」

「……简单来说,我现在的心境简单来说呢,就是……!」

「嗯嗯。」

「我啊,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么没有魅力……要不然万里怎么会对我那样……」

「咦~?你是当真这么认为的吗?」

喵哈哈~!突然被她笑着这么说。

「我真的这么认为啊!」

一瞬间,香子真的火大了。对着身上的水泥管泳装还维持着半脱半穿的状态缠在身上,就这样端坐着的千波,香子举起座垫就要敲下去,不过却被千波身手矫健地接住,而且她还继续问下去。

「我想问清楚一点,你说的万里逃避接吻,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啊?该不会是加贺同学误解了什么吧?」

那兴致勃勃的眼神,自以为了解的语气。这家伙的一切都让人火大,但无论如何都要向她证明不是自己误解了什么。

「……上次,我去万里家做菜给他吃。」

「喔!加贺同学亲手做的菜吗?」

「我做了。咖哩炒面。」

「喔!不错耶,没想到!」

只是空气炒面就是了。但这说来话长所以省略,香子也抱着膝盖和千波在地毯上面对面坐着。

「那天我回家的路上,大概将近十点了吧。记得当时周遭很安静,没什么人,凉风徐徐吹着很舒服,气氛可以说是相当好。我们手牵手一边聊天一边走,万里的身体也贴近了我一点。当时我就想,喔……他靠过来了。当下的气氛就是即将一口气演变为亲热模式,甚至觉得他或许就要说出『我今天还是不想让你回去,香子!在我家过夜吧!』这一刻终于来临了!那时的气氛让我这样想。」

「嗯嗯!」

「既然如此,我也心想『太好了!不然就由我先展开攻势吧!』凭着这样一股气势,我用力握紧他牵着我的手,像这样,踮脚缩短距离。我的脸都已经完全是『嗯~』等着接吻的状态,嘴唇和嘴唇的距离还差两公分就要撞在一起,只要万里稍微低头就是接吻!的时候。」

「嗯嗯嚼!」

「……他就躲开了。很普通地『咻……』闪开了。」

为了确实重现当时万里的样子,香子刻意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有上半身往后平移挪开给千波看。自己重现了这个动作之后,内心果然还是一阵空虚。

「兴冲冲的人就只有我。万里根本就是心如止水,完全平静无波啦。」

「……唔、嗯……?」

「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完美的愚蠢。虽然那之后勉强想办法强装镇定,内心却早已支离破碎了。」

千波肚子上还缠着脱到一半的水泥管,脸上眉头却皱得超紧,一脸为难的样子,手交抱在胸前,摇头晃脑的像是在思考什么。

「应该说……在那之前,去他家约会时又怎么样。是说、是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样啊?」

「怎样是怎样?」

「你们两个人平常在一起都做些什么?我看你们总是腻在一起,如果好几小时都在万里房中独处的话,一般不是都会进入那种气氛吗?」

「问题就在这里啊。」

香子竖起指尖戳了戳千波鼻头,把自己的下巴靠在抱着的膝头上。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啊。」

正要说下去时,千波突然把掌心对着香子的脸伸出去,站起身来用动作表示「稍待一下」。

「我要再去拿一根冰棒吃!这话题太消耗我的卡路里了……加贺同学也要吃吧?」

「……草莓口味的。」

时间再次回溯。

「反正从我家到学校的距离,要通学也不是不可行,我看我干脆搬回家住算了……」

「嗯、嗯。」

「不过对方现在耍起牛脾气了,说什么『就算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也不会搬出去,要一直住在这』。要是房间就这样被她占据了,之后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我也很怕这样……」

唉……

万分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师傅用一根手指拨开因太长而落在鼻尖上的浏海。这姿势美得仿佛哪里来的贵族。

「真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伤脑筋……怎么会这样啊。」

万里也叹了一口气。似乎感染了隔着桌子对坐的师傅的烦恼。

双手环抱在胸前,穿着洗练贵族蓝线衫的帅气师傅,身体微微向前倾。另一方面,背靠在廉价椅子的椅背上,穿着有椰子树、凤梨及乌克丽丽的活泼T恤的万里则是向后倾。两人就这样暂时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人的身影很难得的出现在不是星期一第一堂课——而是星期四第四堂下课后的学生餐厅一角。

这个时间会出现在学生餐厅的人很少,只有几个来吃迟来午餐或提早晚餐的人;一个不知道在填写什么文件,穿着套装的大四生;剩下的就是在距离颇远的地方拿着饮料聊天的四人组女生了。

季节是七月。

再过不久,就是上半学期的期末考了。只要熬过这个,漫长的暑假就要来临。这也是全日本的大学生一年当中最心浮气躁的一个时期。

有人计划着当背包客出国旅行;有人要去短期留学;也有人打算赌上性命打工;更有人抱定为社团活动燃烧生命的觉悟;还有人心意已决,要回老家抱着棉被睡到融化为止。除此之外,像是打工度假、参加义工活动、恋爱、玩乐、就职活动研习、泡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准备论文、打发无聊时光……虽然事情或大或小,但一到这时期,人人都开始做着迎接夏天来临的准备。

师傅今年的夏天却在非常忧郁的心情中揭开黯淡的序幕。

因为忧郁到了一个极点,师傅才传了E-mail把语学之友的万里给约了出来。Mail的标题是「Help me!」,内容第一句就写着「可以陪我聊聊吗?(泣)」万里没有办法嘲笑他娘炮,因为他知道师傅这一个多月来为了这件事已经认真地烦恼很久了。

在灿然的白色日光灯下,师傅长长的睫毛低垂,只有嘴唇勉强做出在笑的样子,不愿让人为他担心的心意既美丽又坚强。

「……因为一不小心变成了半同居状态,打得火热的时候固然觉得这种安定感很幸福,一旦想要分手了,事情就变得非常复杂又困难。我都快要精神错乱了,就像陷入一潭死水的危机之中。」

师傅的话莫名含蓄隐晦,万里除了边听边点头之外也不能怎样了。在连日常生活都彼此紧密相连的恋爱关系中,一旦出现嫌隙时,谁也不能保证还能维持精神健康的状态。

师傅和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女友关系开始变得难以言喻,是上个月初的事。

生长在东京富裕家庭的师傅(这一点也和香子很像),在考上大学之后,家人便以此为由,将家里财产之一,位于市中心交通便利的单人套房送给他使用。

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之后,师傅那就读另外一间大学的女友就经常来玩,不久后,转变成玩到天亮才回家,渐渐地,从早上回家演变成到晚上还在,甚至再过一夜。从过一夜变成两夜,两夜变成三夜……她的化妆品、睡衣、内衣、家居服等等个人用品,开始在师傅家蔓延增殖——猛然惊觉时,她已经会在晚上说着「我回来了」,理所当然地回到这房间里了。

当万里听到师傅说她一周至少有五天会来过夜时,不禁吐槽这哪叫半同居,根本就是八成同居了嘛!

当初聊到这件事时,师傅还回以「对啊,耶嘿!」的羞赧微笑,万里也心想「不愧是师傅」,尽管只小师傅一岁,却对已经有成人交往关系的他感到崇拜。虽然这段友谊的开始只是个搞错发音的误会,但师傅依然不愧是值得称为师傅的男人啊!对照之下,万里也不禁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惭愧。

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够和香子交往,两人却至今仍保持着纯洁的关系。虽说每对情侣都有不同的交往步调,而且自己也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但看在万里眼中,师傅和他女友的关系就像是老成的大人世界,令人感到既崇拜又欣羡。

没想到,命运的齿轮失去控制,往后的发展更令师傅骤然陷入艰困之中。

就读另一间大学的女友,开学没多久就加入了某个体育性质的社团。

每天都和异性频繁联系,也不时参加聚餐,喝到很晚才回家。虽然师傅并没有特别怀疑什么,但内心仍对此不以为然。

说起来师傅自己之所以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就是为了确保和不同大学的女友之间相处的时间。一开始她也答应自己要这么做,但却「不小心」被朋友带去参加迎新派对,又被学长姊「强迫」加入社团,最后又「难以拒绝」地留下来——她是这么说的。

可是,师傅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连一次都没说过。他说。

「早点回家」或「不准跟别的男人去喝酒」或「不能连一通联络都没有就玩通宵」等等……这些会束缚女友的话,师傅连一次都没说过。拥有许多男版香子要素的师傅,唯有这一点和正牌香子不同,拥有一颗宽容大方的心。可是。

只有一次。

和平常I样外出聚餐喝酒的她,那天晚上不知为何,在深夜里把社团的伙伴带到师傅房里来了。

已经打算就寝而钻进被窝里的师傅住的小套房,就这样闯入了八名喝醉的男男女女。

哇——哇——耶——耶——呀哈哈哈!啊——好好笑喔!他在睡觉了耶!真的是个帅哥耶!给我起来——!掀你棉被喔——!老子要睡在这——!人家也要!喔——这两个家伙很可疑、很可疑喔!耶哈哈哈哈!

只穿着内衣被从棉被里拖出来,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可以放我一马吗?」

就这样,她就爆发了:「你现在是在否定我的朋友吗?」

不知道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无理取闹,还是单纯踩到她的地雷,或是有什么师傅不知道的原因。总之,她开始鬼打墙地坚持「有什么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能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偏偏要故意在我朋友还在的时候讲,是想让我丢脸吗?还是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你这是道德打压!这么做是为了打击我的自尊心!」说着说着,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连带着另外七个醉鬼也被煽动了。

万里听到这段经过时,很直接地觉得对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据说师傅当下也是那么想。

面对喝醉的对象展开毫无意义的反覆问答,好不容易可以开始拜托他们回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把这孩子单独留在这里不要紧吗?我很担心喔!真的不要紧吗?一有什么事我们会马上冲过来的!喂,男朋友,要是你敢对她怎么样我们是不会跟你客气的喔!明天一大早一定要联络我们知道吗7……醉鬼们如此七嘴八舌地鬼叫完才终于退散,那之后师傅的女朋友依然不停地哭泣、喊叫、责备,其中还曾哭着跑出玄关,没想到师傅没拉着她,就这样看着她跑出去,结果她又回转一圈跑进厕所吐了。吐完直接回房间里,再一次哭泣、喊叫,最后才就寝。

隔天一早,附近邻居就透过公寓的管理公司向师傅的父母客诉噪音,导致师傅一醒来就接到父母狂风暴雨般的来电。而女友脑中不知为何已经建构好一个完整的「我男友昨晚狠狠伤了我的心!」情节。

虽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这是师傅在这一连串事件后第一次对万里吐露的自我放弃的台词。

趴在学生餐厅的桌上伸长了双手,那双总是水灵湿润的清澈深紫色双瞳也微微低垂。

「……我想分手,尽早。」

师傅悲伤地啜了一口学生餐厅供应的茶,感慨万千地低声接着说:

「愈快愈好,我想和她把关系断干净……我说这种话,会很冷血吗?」

说着,瞥了万里一眼。万里用力摇头。

「怎么会!师傅才不冷血呢!你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一般都会讨厌的吧,这种对象。」

师傅点点头,把便宜的茶杯搁在桌子上。

「我其实并不想讨厌她。毕竟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们也共同建立起很多东西……可是我已经讨厌她了,老实说。」

从那天晚上那件事之后,师傅的心迅速冷却。这是可以想见的。

另一方面,她的被害者意识却是愈演愈烈。

即使如此师傅仍一心想着不愿意讨厌她,所以只是暂时跟她拉开了距离。心想,只要距离拉开了,至少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也会先冷静下来吧。

不管怎么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睡着还是醒着,眼前都杵着一个满脸不高兴、沉默不说话又浑身带刺的女人,这实在是太痛苦了,她一直毫无意义地生气,一直责备师傅。跟她说话,她当没听见;放着她不管,她又哭着说「你干嘛不理我!」要是强装开朗面对她,她就会说「笑得这么开心你有没有良心啊!」可是一旦表情阴暗不说话时,她又会说「你以为这样下去可以吗!」——教人无所适从。

同时,对于师傅提出的「我想暂时保持距离,希望你离开我家,你可以搬出去吗」的提案,发狂的她怎么也不肯点头。明明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师傅渐渐失去食欲,身体愈来愈瘦,变得比以前更忧郁空灵了,唯独他的美像什么倍增游戏一样,是愈发深刻了。

「她虽然会去学校,可是一定会回来。意气用事地回来。她脑中似乎认定现在我已经单方面抛弃她,毫不留恋了。所以她说,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就称心如意。」

「那你就不要再让她进门了吧。」

「她有钥匙啊。」

「把锁换掉呢?如果是自动门锁可能会有困难就是了。」

「……也对。我再问我爸妈看看。」

「要不然,你干脆迅雷不及掩耳的摸黑搬家吧。虽然她应该知道你老家住址,不过现在的状况只有走为上策了。」

「……最后可能也只能这样了吧。」

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师傅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而没有半点胡碴的下巴。

「只是,说老实话,我不想做到那个地步。」

「我懂——不想剌激她,对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她变成敌对的立场。虽然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交往了,可是我不想彼此讨厌或憎恨对方。如果可以的话想要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分手啊。」

他说最近都没有睡好,不知是否因为这样,师傅的眼睛下方浮现了微微的黑眼圈。万里满怀同情地看着那张即使如此依然美丽的脸。

把这么和平主义、温柔和善的师傅逼得如此衰弱,他女朋友——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叫了喔——对方那个女的,到底想怎样啊。这样对师傅不会太过分了吗!

「……打起精神来,师傅。」

「嗯,不过这次真的是被整惨了。该如何是好啊,我已经……真的……」

「总而言之,我一定是站在你这边。师傅如果想采取什么行动,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再跟我说喔!」

「谢啦!」

就在此时,万里发现视野角落似乎闪过某个非常可爱的影子。

那个可爱影子的主人站在学生餐厅入口处设置的垃圾桶旁,正在把宝特瓶按照垃圾分类丢弃。取下盖子,竖起指甲想抠掉瓶身上的塑胶包装纸。

即使远看都可爱得要死的那个生物,将一头乌黑的长发绑成一个大丸子顶在头上。简单的棉质衫巧妙地多层次穿搭在身上,再搭配勃肯鞋和男孩风牛仔裤。能将这类单品穿搭得如此出色的正是冈千波。皮肤还是一样那么白,白得几乎要发光了,就算站得这么远也看得出来。白嫩的脸颊更像是一颗刚炊好的新米。

就连背上背着粗犷的后肩背包,她看起来却依然可爱得像是妖精,教人爱怜得目不转睛。千波似乎察觉到万里的视线,眼睛骨溜溜地转了两圈,抬起小脸蛋。

「咦?喔——好巧喔!」

她的笑容真的好可爱。这个生物今天也来势汹汹。

眼角软软地下垂,仿佛婴儿般无防备的笑容。被这样的笑容光波照射到的任何人,没错,就连衰弱无力的师傅也一样,绝对能获得疗愈。万里这么想。

「你——好啊,小冈!师傅,这是我朋友冈千波。嘿,小冈,Come on!嘿!」

「怎么啦,万里,这时间你没课吗?加贺同学咧?」

「香子上法语课。我才想问小冈怎么没课呢?」

「停课了啦。是说,你好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啊哈!如此笑着的小冈露出天下无双的超级可爱笑容,对第一次见面的师傅挥挥手。师傅也有点羞涩地微笑着轻轻挥手示意。

「小冈,这位是师傅。」

「啊?师傅?就是那个语学课的师傅?」

虽然不明白千波为何强调「那个」,但万里还是回答了。没错,就是那个师傅。

「是说小冈啊,其实师傅也是两个字之友会的喔!」

「咦,是喔?哇,欢迎欢迎。」

「『两个字之友会』是什么?」

千波直接在万里身边坐了下来,三个人大概开心地闲聊了三十分钟吧。师傅也是普通人,不可能讨厌可爱的女生,万里心想他应该聊得很愉快。

如果这短暂的时刻能让师傅的内心获得一点舒缓就好了。望着先行离去的师傅背影,万里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

回到单人套房,还有和那女人之间令神经衰弱的攻防战等着他。万里实在很担心师傅。

千波和香子无意间碰面,是在那隔天的事。

下午,在教学大楼一一楼,女生厕所的镜子前遇个正着。

「喔!我还以为是谁头发这么漂亮,原来是加贺同学啊。」

「……」

香子无言掉头,显示为想要逃离这个无法避免和讨厌家伙共享新鲜空气的空间。

「嗳嗳嗳,昨天哪,我见到『师傅』了耶!」

一边对着镜子擦上水润护唇膏,千波一边用平常说话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让正想踩着高跟鞋离开的香子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再次转身。

「你说的师傅……是万里语学课上那个师傅?」

「对啊,就是那个师傅。我还和师傅讲了很多话喔。」

「……我都没见过的师傅,万里竟然先介绍给你认识了?」

「不是啦,就碰巧遇到万里和师傅在一起,我只是刚好经过而已。不过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因为说是师傅,我原本想像的是个秃头穿唐装的老头嘛,老是提着酒瓶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但是一旦认真起来战斗力可就高得惊人,最后保护了弟子万里,将希望都寄托给他之后就死了,像这样的。」

是光央型的啊,香子偷偷心想。

「可、是、没、想、到!见了面才知道师傅啊.竟然是个超~~~~级大美人啦!没想到吧!」

「……什么?」

「我说师傅是个超漂亮的人啊!」

「……漂……亮?漂亮的人?」

「很意外吧?我也是啊,就整个……呜哇、喔喔……一直忍不住偷偷看呢。心想这就是师傅?骗人~~!」

把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千波继续这么说着。从化妆包里取出小得像个玩具的塑胶梳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万里真是的,竟然有那么漂亮的好朋友,真是不能小看他呢。」

说着,便开始悠哉地梳起头来。

站在她身边的香子却是坐立难安。也不管洗手台上满是水滴,「咚」地就将沉重的名牌包往上面一放。

「……你给我等一下喔。你说那个人是美人?那个叫师傅的,是个美人吗?」

「嗯,完全就是个绝色美人啊。」

「……怎么说才好……我的想像也不是这样。在我的想像之中,早就决定那应该是个穿着柔道服和无袖牛仔背心,连牛都杀得死的家伙才对。」

千波把脸靠过来,笑着说了声「好粗犷喔~」,一边细心地用面纸将自己梳头时掉在洗手台上的长发一根一根捡起来。

「真正的师傅啊,是个美人儿,而且师傅也是两个字之友会的喔。把一件超好看的蓝色毛衣穿得有形有款,总之是个很棒的人喔。眼睛也是,好水润呢。皮肤也超光滑。不过整个人有一种轻飘飘的高贵气质,又很优雅,总之就是给人成熟大人的感觉,头发偏长,呵呵……轻飘飘……啊哈哈……柔顺顺……闪闪发光……像这样。」

「……美人儿……真的是个那么……漂亮的人吗……?」

「还有,我差点没笑死!原来万里叫人家『师傅』的理由超蠢的,加贺同学知道吗?」

千波突然嘻皮笑脸地转身朝香子望去。

「原来师傅的本名叫『羽野紫生』啦。羽毛的羽,原野的野,紫色的紫和诞生的生。连名字都很美呢。」

「紫生……」

「结果,万里把『紫生』读成『师傅』了,师傅好像觉得很好笑,就决定要这样叫了。真的是超蠢的啦!咦?垃圾桶在哪?」

一手拿着面纸团团转着四处找垃圾桶的千波身影,已经无法映入香子的视野之中。

至今一直安稳住在香子脑中某块区域里的杀牛粗人,正用包袱巾卷起行李,豪迈地说声『再会啦!』,即将远行。

取而代之的,是美人儿羽野紫生优雅地翩然降临。『第一次见面,您好……』

美丽的蓝色毛衣是长度及膝的连身裙,脚下搭配着黑色的麂皮长靴。身材纤瘦,一头卷曲光泽的长发及腰。

湿润的双眸闪着诱惑的信号。充满弹力的雪白肌肤,擦着淡紫色的眼影。珍珠贝耳环在耳边闪闪发亮,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拥有魔性的美女。背后还有羽毛袅袅飘落。

『不好意思,人家是银座的女人……』她操着一口京都腔这么说。

——到底是银座还是京都啊。什么跟什么啊。是哪里啦。是说你哪位啊!『嗯哼……』干嘛啊突然发出那种挑逗的声音。

「……什、什么啊……那是什么意思?你跟那个美人师傅还有万里,到底聊了些什么……」

「喔,好像是说,师傅现在很烦恼,因为想跟交往中的人分手又分不掉,所以在找万里商量的样子。」

香子的眼睛突然瞪得三倍大。那连夜叉看了都要落荒而逃的表情,千波却没察觉。正要用来绑头发的橡皮圈从手中弹开,飞到洗手台,千波发出「呜喔!」的声音。

「……商量恋爱的事吗……我的万里和那个……美人儿师傅……?在讨论她要不要分手?」

「嗯。万里说会支持师傅,希望可以平安无事的分手。还说绝对分了比较好,要是有自己能做的事,一定会站在师傅这一边。」

「什、么……?」

「啊。这该不会是不能说的事吧?」

糟糕。虽然千波吐出小舌头,但香子根本无心理她。

比起那个,万里。

万里和师傅。那两个家伙。

早上我和师傅去吃了松屋喔!我跟师傅借了电子辞典现在要拿去还。欸——这个我也可以跟师傅说吗?啊,师傅也这样讲。喔喔,师傅打电话来了。抱歉,你等一下喔。喂喂?师傅?现在在哪?喔,那我现在过去!抱歉香子,我跟师傅约好要去拿讲义。哇,师傅。耶,师傅。师傅LOVE!

——讲过这些话吧?

『人家想跟他分手了……』

『可是,这身体没办法一个人独处,会发疼……』

『女人啊,就是这么麻烦……』

在香子脑中,师傅已经角色扮演成淫乱花魁,用脚在地上淫荡地一边画圈,一边对万里步步逼近。在早晨的松屋里。而万里还对她说:分手吧!我会支持你的!我站在师傅这一边——?

「……这、这、这……」

由于太过震撼,一秒内大概眨了五千次眼睛的香子,嘴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有、问题、吧……?那、这、怎、怎么想都……讨论恋爱的事?这、这、这……」

「哎呀,果然是这样吗?抱歉,你可不可以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差点没昏倒。

双手抓着洗手台边缘,支撑着身体,香子姑且对千波点了点头。既然这家伙目前是情报来源,就不能断了这条线。

总之,还需要更多情报。得查明事实真相。

「……关于那个师傅,你还知道什么?什么都跟我说,我都想听。」

「咦?加贺同学,你该不会是对师傅有兴趣吧?」

「那当然有啊!这还用问吗!我毕竟是个女人!再说我原本都不知道原来师傅是那么漂亮人!」

「唷~?」

千波笑着,出其不意地用手肘撞了一下香子的侧腹,大约是肝脏正中央的位置。怎、怎样啦!香子踉跄着狼狈反问。

「OKOK,也对啦,加贺同学也是女生嘛!我当然不会告诉万里,加贺同学对师傅有兴趣的事,放心放心!」

如果还听说其他师傅的事,我再告诉你喔!留下这句话,千波莫名兴奋地先走出女厕了。

然而之后千波一直没有提供任何新情报。

「对了,下礼拜英语期末考结束后啊……」

那个礼拜结束时。

对还没掌握清楚状况,脑中依然描绘着师傅淫乱花魁形象,一个人闷闷不乐的香子,万里满不在乎地宣布:

「我们语学班的同学们要一起聚餐。」

——晚上八点的家庭餐厅。

几乎客满的店内飘散着汉堡排的香气。

桌上摆满了好几个两人从饮料吧无限畅饮剩下的空杯、擦手巾、帐单、万里这边还有电子辞典,英语讲义和笔记也摊开在桌上。坐在对面的香子吃完肯定卡路里破表的义大利汉堡排套餐后,又无法克制地点了白汤圆红豆馅蜜霜淇淋当甜点,桌上放着为了不打扰万里念书而带来看的服装杂志。

万里一边用自动铅笔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一边接着说:

「聚餐结束之后,师傅要来住我家。」

万里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

正要送进口中的霜淇淋,滴在摊开的《VOGUE》杂志上。这么不巧,那一页刚好是香子最爱的香奈儿新作特集。然而香子却擦也不擦,张口结舌地僵在那里。

发不出声音。应该说,无法呼吸。

「咦、咦?香子,你有听到我刚说的吗?」

「……」

或许是察觉香子不对劲的沉默,万里疑惑地抬起头来,歪着脖子看她。

「怎么了?你的脸在抽搐耶。」

还问我怎么了。像是连脑袋里的芯都麻痹了,眼前一片空白。因为听了心爱的你说的话,受到太大的打击了啊。

「聚……聚……聚……」

「……聚餐结束之后?」

谁啊?我啊——万里一个人这么搞笑着,香子现在却连一丝开玩笑的余力都没有。

「……聚餐结束之后,要让师傅、住你家……?你刚是这么说的吧?」

「嗯?嗯。已经约好了。所以那天和隔天,你不要像平常那样突然跑进房间喔。要不然可能会有点问题,就是要提醒你这个。」

「……为什么要让她住……?住下来要干嘛……?」

「什么为什么?师傅是我朋友,只是想聚餐完后两个人再到我家好好聊聊,这不是很正常吗?和朋友单独对饮。」

「……你这是……认真的吗?」

「咦?怎么?这样你也不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啊。

正确来说,不只是不高兴,香子内心根本正掀起一场威力足以从大地将植物连根拔起,使地表外露的猛烈雷暴。暴风随着霹雳闪电肆虐,将一切吹跑破坏的无限暴虐状态。这是祭典。完全是一场祭典了。嫉妒嘉年华会的破坏神轿大游行。

说什么聚餐完后要让师傅住你家?还说这很正常?因为是朋友?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要身为女友的我事先接受?这什么?

什么跟什么……有什么事吗。我的人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师傅也是,这女人怎么回事。明明自己也算是有男友的身分,竟然为了商量分手的事而跑到男性友人家过夜?做得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算这只臭猫有两下子,脸皮够厚,坏透了的狐狸精。

『可是,人家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啊……现在,还只是朋友。呀,她好凶喔。人家怕怕……抱抱。』

你才最可怕吧!

——即使如此。

「……万、万里。上次不是答应我,英语期考结束后,要陪我去我家附近新开的杂货兼咖啡店吗?我们约好了的……你忘了吗?」

微微一笑——

尽管脸颊都在抽搐了,香子还是成功挤出微笑。

在这里抓狂,大骂万里外遇,因为嫉妒而大哭大闹是很简单。可是就算如此丑态毕露,最后万里也愿意重新考虑让师傅过夜的事,却只会对万里和香子的爱情产生负面影响而已。

从事先报备这点看来,万里应该是没有什么邪念才对。香子相信他。问题出在师傅的邪念。现在万里还没发现那女人的邪念,若把事情闹大,只会增加万里认为香子是「连普通朋友关系都反应过度的爱嫉妒、没度量女友」的可能性。更可能因为「相较之下美人儿师傅就……」而倒向对方那边。

所以现在一定要忍耐,把所有想抱怨的话都吞下肚。尽可能委婉地,拚命装出平静的模样,像北风与太阳那童话故事里的太阳一样,用圆融的方式解决问题。

可是万里却……

「我没忘。不过那个下次再去吧。现在师傅有点问题……总之,是跟恋爱有关的事,师傅他现在非常沮丧,精神相当耗弱,我很担心他。我希望自己能帮上师傅一点忙,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什么都愿意。说不定来我家小住,可以让他平静一点。」

万里竟然这么说。

真的是愕然无语。香子连笑脸都装不出来,板着一张脸回答:

「……你就这么替那个师傅着想?……比起我,师傅的事更重要吗?为什么?我明明是万里的女朋友,却非忍耐不可?」

「咦,我又没有这么说。」

困惑地叹口气,万里望向香子。

「抱歉,只有这次让我以师傅的事为优先。现在真的……师傅没办法顺利跟对方分手,精神不安定,感觉很危险,我不能放着他不管啊。他好像连饭都没有好好吃耶。」

「……那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跟你去聚餐,然后和师傅一起在万里家过夜。」

「你想对师傅炫耀我们感情有多好吗?」

此时香子已经发现万里半是讶异又无奈的眼神。

「没错啊!我和万里是命中注定要被系在意义一起的完美情侣,我们的关系永远都会坚若磐石,我要师傅好好把这点烙印在眼里再回去!」

无法阻止自已的嘴巴说出这些话,结果就是这样。

「不行,不行不行。再怎样也不能做这种事。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看到我们感情这么好的样子,现在正在伤心的师傅心情怎么会好起来。所以这次真的很抱歉,但请你千万不要偷偷跑来,我不是跟你说好玩的,是认真的。」

用力摇头,做出最终宣告。

『……就是这样啦,抱歉啰。对了,要不要吃点茶泡饭呢?』(注:日文「ぶぶ渍け」为京都当地对茶泡饭的称呼。暗示来客该回去了,有逐客令之意。此处为香子脑中的假想敌人对她的宣告)

什么跟什么……

愣愣地半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地,香子凝视着万里那张脸。背上的肌肉颤抖着,视野渐渐被渗出的泪水弄得模糊闪烁。

为何?为什么?万里,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用力深吸一口气,差点就放肆地将这些思绪哭喊出来。

「……唔……」

然而,香子忍住了。用尽全力,憋住呼吸。

这里是家庭餐厅,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共场所。在这种地方大哭大叫大闹,事情可不像之前在万里房间歇斯底里大哭时那么好收拾。当时是两个人在密室内独处,最后也以和万里的彼此拥抱避免了以分手收场,但在这里可就不行了。应该说,再有那种行为就是不行。在公共场所毫不掩饰歇斯底里的难看嘴脸,一定会被万里讨厌。也会害他困扰,再也受不了自已。

死命忍住泪水,咬紧牙根,香子勉强抓起包包站起来。

「……我,我要回家了。你念书加油。」

「咦?」

竟然还说「咦」咧。「咦」是怎样。什么「咦」嘛。

玻璃门上映出万里慌忙起身随后追来的身影,香子逃命似地夺门而出,一手拚命遮住快要发出呜咽的嘴,迅速钻进刚好停在眼前的计程车。

告知司机地址后,计程车马上就开出去了。

全身重量瘫在座椅背上,香子深深低下头,用无数次深呼吸克制自己以免哭出来。视线朝窗外一瞥,看见的是灿烂的夏夜东京。

令人目眩的街灯,现在都已经不干己事了。计程车中的昏暗与车外明亮世界的差异之大,简直就是两个不同次元。

不久前自己明明就还属于那个世界,那么样的亮晶晶。明明当时还属于那闪闪发亮的一部分,和最爱的万里牵着手相视而笑,不管做什么都好快乐,笑得停不下来。然而,现在那些却都离得这么远……自己是如此孤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当时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对。应该笑着说「这样啊」,点点头就好吗?说「师傅要在你家过夜啊,这样啊~」该这样才对吗……可是,办不到。都怪自己办不到。对啊,都是自己不好。这一切都该怪自己。一切都怪不能笑着说「祝你们玩得开心!」的自己不好。啊啊啊……!真是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香子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笨蛋!没度量的人生路痴!连个人都当不好!没资格做人家女朋友的恋爱败犬!这样下去准要成为一辈子孤独,和爱情无缘的女人了啦!得改变自己才行!得矫正坏习惯才行!再不想想办法,继续这样下去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就在车子行经外苑西街时。

(……不对,给我等一下喔……)

香子突然从自我责备的抖M状态中回过神来。

(……我真的有那么糟吗……?)

抬起脸来,歪了歪头。

(这种事,本来就太过分了吧?不管怎么想,我都应该有抓狂的权利才对吧……?)

男友留别的女人在家里过夜耶。

(……笨蛋根本就应该是万里才对吧……?)

这世界上到底会有几个女朋友在被告知了这种事情之后还不生气啊?如果连这种事都能原谅的话,那根本就不该称为恋爱关系吧?若是喜欢对方,就不可能原谅这种事,难道不是这样吗。会吵架也是当然的,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原谅,也不可能不起冲突。

遇到这种局面,反而生气才应该是对的吧。老实说,那就是这么严重的事。香子现在才发现这个,想回头已经太迟了。家庭餐厅早已被远远抛在脑后。

(……既然你敢做出这种事……)

咬着大拇指的指甲,香子脑中描绘着那令人可恨的银座京都女(?)——师傅,正在愉悦地高声尖笑的模样。

这次这件事,可说是师傅对香子正面提出的挑战书。师傅是足以令香子和万里的关系摇撼到这个地步的外敌,她的目的就是藉由这么做,让万里和香子关系陷入尴尬,进而分手。

这时要是夹着尾巴逃跑就等于宣告失败。香子绝对不要输,更不能容许万里被人抢走。加贺香子的人生和失败两个字一点都不相称嘛。

是说,万里也有问题吧。真是……那家伙到底想怎样。什么嘛。什么跟什么嘛。真的是白痴吗?这么简单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只要对方长得好看就什么都好吗?只要人家约你就答应吗?毫无原则地跟人家走吗?这个轻浮的臭男人!

——绝不原谅!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只有……惩罚了……」

听见香子情不自禁从牙缝中恶狠狠吐出的抖S极低音,司机的肩膀不由得抖动了起来。从刚才开始手机就一直振动,那是万里打来的电话,但现在姑且不接。不过,却刻意礼数周到的用Mail回了「刚才真抱歉」的讯息。

其实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才会有点烦躁,今天就这样先回去了喔。这么任性真是抱歉,下次见面时要开心地过喔。

传完这些后,用几乎要把连结处的零件震碎的力道阖上手机,香子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

下次见面时,(万里和师傅)就等着(在我准备好的惩罚地狱里)开心地度过吧——

时间再次拉回暑假的午后,千波房间里。

千波应该要去二楼厨房拿冰棒的,却不知为何……

「……是说啊,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吧~」

「啊哈哈哈哈!色女!出现了!色女!」

回过神来,已经变成这样了。

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放着啤酒空罐、烧酒Highball空罐,也有其他Highball的空罐。此外,还有洋芋片和炸仙贝酥和巧克力的空包装袋,正中间不知为何还大剌剌地摊着香子的丁字泳裤。

一切都从千波说着:草莓口味的冰棒没了~抱歉!不过有这个,我就拿来代替啰!将两罐冰透的啤酒拿上来时开始。

「还行吗~?还行!嗯~挑逗到极限为止!挑逗啰~!来吧挑逗逗逗逗逗逗逗喔~!」

「啊哈哈哈哈哈哈!露出来了啦,露出来了耶,色女!笨蛋!」

香子朝千波的额头用力一拍,千波竟咯咯不停地笑了起来。两人笑得花枝乱颤,坐也坐不好,就这样邋遢地滚倒在地毯上。

千波和香子都还没吃午餐。即使开着冷气,现在也正值酷暑,热得人喉咙干渴不已。空腹喝下的酒精毫不留情地渗入脑部,能吃的东西又只有些零嘴点心类的,在这午后片刻,两人已经醉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该说是时机正好还是正差,冈家现在有很多酒精饮料。因为父母在搬离前和邻居开了个简单的送别会,当时没喝完的酒就当饯别礼留了下来,整个冰箱里都是酒。

「是说,披萨怎么这么慢?」

「披萨好慢喔~」

「什么时候打去订的啊?」

「刚才啊~」

「点了什么来着?」

「啊~……应该是披萨吧?」

「不是啦,点了什么味道的?」

「嗯~……就披萨吧?」

「披萨喔……啊哈哈哈哈哈!等一下送来了,你要穿这样去玄关拿吗?」

「说不定喔~!不过还没还没,还可以喔~!你看,还可以更挑逗喔~!」

「色女!出现了,色女!啊哈哈哈哈……是说披萨,怎么这么慢?」

脑浆呈融化状态的两人大概在二十分钟前点了披萨。这当中重复了几次这段对话,已经谁也记不得了,这无止尽的傻蛋对话。

香子下半身穿着豹纹比基尼泳裤.上半身套着千波的水泥管泳装趴在地上。对了,因为她把前后穿反了,所以胸前敞开的角度变得有点浅,而肩胛骨附近则因为水胶胸垫而突起了两块小山丘。

千波穿着白底配萤光色线条的竞赛型泳装,脱掉上半身,只穿着下半身的部分,穿在胸部的是香子的色情雷鬼比基尼胸罩。比基尼胸罩原本就设计成面积极小的三角形布块,现在她更自己尝试用手指把布料抓起来,以几乎快露出乳晕的暴露程度挑战极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搞这件事。

在变成这样之前香子试穿的豹纹比基尼,被千波形容为「就像迷路的花豹不小心跑到海边来一样蠢」。

而千波在变成这样之前穿给香子看的白色竞赛型泳装,则被香子评为「虽然不知道你穿这种泳衣的目的是什么,总之这款泳衣以某种特殊嗜好的人为目标族群的感觉太明显,太可怕了,还是别穿了吧」。

就在这样那样之间,两人嚷嚷着「讨厌,我搞不懂泳装这种东西啦!」和「那我也随便试穿那个看看吧!」「好啊,那不如交换吧!」的结果就成了眼前这状况。蔷薇女王和宇宙第一可爱生物绝对不能让男生们看见的,现下的惨状。

香子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扭来扭去,像只鯱(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虎头鱼身)一样只有上半身仰起。

「披萨怎么还不来……啊哈哈,那把这包洋芋片也开了吧。」

呵呵笑着的香子朝一包还没打开的洋芋片伸出手。

「咦?连海苔盐味也要?加贺同学连海苔盐味都吃喔?你是连海苔盐味都要吃的加贺同学吗?连海苔盐味都要吃?等一下披萨就送来了耶?」

「有什么关系嘛,发胖就发胖,胖有错吗?为什么不能发胖?不管胖还是不胖,穿泳装还是不穿,吃披萨还是不吃,已经不行了的东西就是不行了吧?没关系了啦!」

劈哩!粗暴地撕开包装袋,香喷喷的洋芋片撒得地毯上到处都是。千波将那捡起来吃了,仰天发出一声:「美味!」

「我不是说『梅子口味』喔!是海苔盐味喔!」

「我知道啦——!」

房里充满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喀啦喀啦吃着洋芋片的声音。接着,两只手同时伸向啤酒,两人的喉咙同时发出咕嘟下咽的声音。嗝噗、呼啊!大叔似的赞叹呻吟。

「……啊啊……啊啊~嗯~!」

喝完后,香子就这样带点莫名的性感,再次瘫软着趴回地上。不顾一头乱发,把脸埋在手臂里,突然一动也不动了。酷暑的午后,即使在天敌的房间里喝得醉醺醺,也无法将内心逐渐扩大的乌云拂去。

瞥了那白皙的身体一眼,千波维持着乳晕若隐若现的羞耻装扮,顿时陷入沉默。

这人的身材真的很完美哪。喝醉的脑袋里这么想着。

毫无瑕疵的大理石肌肤,令写真偶像也汗颜的玲珑曲线。穿着衣服时明明看起来很瘦,给人纤细的印象,没想到脱下衣服之后却发现她肌肉意外地结实。香子的身体真的很美又紧实。一头长卷发柔软卷曲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简直就像从幻想世界走出来的公主。如梦似幻的美女。

——一定是备受呵护的吧~千波这么想。

万里一定是把这位美丽的恋人当作宝贝一样吧~换作自己是万里也会这么做啊。

就在刚才,香子用仿佛暴露出自己私处的苦恼眼神对千波说:「其实,我们,还没……那个。」

我们只有接吻过几次,真的是单手就能数完的次数,只有这样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事了。是说,我觉得万里好像永远都不会有那个意思了。其实,曾有一次.我主动清楚地表达了要在他家过夜的意思,可是他还是送我回家了……你觉得这是怎样?嗳,你说说看啊……我、到底是怎样……没救了吗。

这、这样啊~千波只能如此含混回答,内心却不是不能理解万里为什么会送香子回家。因为,看看香子说这话时那走投无路的眼神。看看她那被逼到尽头,近乎拚命的表情。当女友带着这种表情献身,她简直就像是村庄里被活人献祭的处女,自己则变成要对她下手的妖魔了嘛……万里大概会这么想吧。

要是真的对她出手的话,不免有种自己被看得相当低的心情。好像自已的心情都不被尊重的那种感觉。如果真的做了这种事,就好像被当成了只有这种程度心意的随便家伙吧。万里一定是害怕被香子这么认为。

就像这样,千波想像着万里的内心世界。

「他简直就是把我当成洋娃娃还是什么的嘛……!万里,他就是这样看我的……唔喵!」

香子像游泳踢水的挥动双脚,如孩子般哭叫。下一秒。

「话说回来!这个和性欲什么的是两件事!不是那个问题,你懂吗!」

蓦然严肃地抬起头,凝视着千波。被她的气势压倒,千波也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只是,只是,只是我……我喜欢万里啊。我……」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香子试着想露出微笑。千波却在内心吐槽:你用这种可以杀死男人的纯洁眼神看着我又有什么用啊……

「我只是想要将和万里成为恋人的这段时光当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好好地……好好地烙印在我的人生……只是这样而已,真的……所以我是认真的……想和他成为那种关系……这样很奇怪吗?我会很像个笨蛋吗?是不是成了世人眼中常见的那种廉价又淫乱的蠢女人了?」

「欸?欸欸?怎么会!我才没有这种过分的想法呢!」

廉价又淫乱的蠢女人——老早就通过这个次元,就现在的打扮看来,完全只是个单纯笨蛋的千波高声否定。香子突然露出的认真眼神,令人不由得想赶紧将那还差一点点就露出乳晕的比基尼穿回正常的位置。

「……我们家每年都要出国度假的,今年是预定去巴塞隆纳,就快出发了……」

「嗯嗯。」

「……其实我心里有偷偷在想,不如这次就只有我不要去,一个人留在东京……那段时间就去住万里家,制造进入那种关系的状况……」

「喔喔……!」

千波兴奋咬碎洋芋片的「啪哩」声,莫名清脆地在房中响起。突然察觉自己现在听的,是一个少女秉持了相当程度的觉悟说出口的话。

「……所以这次去海边可以说是前哨战……让他看见我穿泳装,迷死他,让他理解我是认真的。这是在迈向下个阶段前,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我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香子奋力抬起上半身,雪白的喉咙向后仰成了美丽的弧形,一口气喝光最后的一点啤酒。将啤酒空罐「咚!」地朝矮桌一放,又翻身滚回地毯上。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呢——

「……开高衩……」

她却出其不意地用力拉起比基尼泳裤的腰侧部分。千波被杀个措手不及,「噗嗤」喷出口中的洋芋片。

然而香子却维持着她的开高衩,用迷蒙的醉眼望着天花板,一点也笑不出来。那双眼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游移不定。

「……万里真的喜欢我吗?会不会有一天万里就忽然消失了啊?想要把万里现在就在这里的证据留下来,让他一辈子都不要消失,这么想的我脑袋有问题吗?万里他到底在哪里?万里他要回哪里去?万里他……还在找寻『万里』吗……?会不会哪天就找到了呢……找到之后,他会不会就这样走掉了呢?」

「……?」

香子低声叨念了一大串千波听不懂的话。

「泳装什么的……已经都无所谓了啦!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那应该是更内在的,属于心灵的、命运那一类的东西才对!」

猛然站起身来,-边夸张地踉跄着,一边抓起自己放在地上的波士顿包。

「等一下抓出哪件我就穿哪件,再一件抓出来的就借你穿!就这样决定了!」

「咦?不、等一下啦!我还有其他泳装候补啊!而且又不知道尺寸合不合了!是说,加贺同学的泳装整体来说都那么色情!」

「不是要挑逗吗?就去挑逗嘛!你给我挑逗!挑逗就对了!我已经豁出去了!泳装什么的!小腹什么的!乳头什么的杂毛什么的!已经不是这种问题了!这是我和万里的战斗!好喜欢他!喜欢他——!唔啊啊啊!」

「加、加贺同学你冷静点!万里不在这里啊!」

「我知道啦!我只是说就是要像这样全力以赴地彼此拉锯,直到某一方倒下为止!因为我最喜欢万里了嘛!就只有这样嘛!就算筋疲力尽就算像个笨蛋一样就算搞得自己再惨也要拉着万里!用尽所有力气去拉他再拉他再拉他,我就是这么单纯的喜欢他!想跟他抱在一起!喝呀!就是这个!」

那只手从包包里一口气拉出来、高高举起的,是一件美丽的土耳其蓝比基尼。喔喔!千波不加思索地拍起手。这件出乎意料地是个不错的选择喔?至少乍看之下,感觉比先前那几件都更适合香子。

接着。

「你就穿这件吧!喝!」

这次抓出的这件说起来也挺不错的嘛。是一件样式简单,细肩带的黑色连身泳衣。不但不会太暴露,设计又很简约,带点成熟大人的风味。千波心想这件比自己其他的泳衣都好多了。

「欸~~!不错耶不错耶!加贺同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拿出这件啊~?」

「不错吗?那你要穿吗?试穿看看?」

「就试穿看看吧!是说~穿上之后拍下来,用客观的角度彼此确认好了!锵锵!冈机登场!」

千波站起来,从柜子上的固定位置抓起自豪的掌上摄影机,将镜头对准香子。「这么说来」香子说着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东西没坏啊?」

「对啊~没事呢!『那天晚上』被加贺同学在路上丢了三公尺远,竟然没坏!」

此时,从玄关处传来电铃声。

「咦?谁啊,这大中午的。」

「对啊,会是谁啊,你去开门看看啊?」

「好吧,真麻烦……啊!是披萨啦!」

「对喔!披萨!」

浸泡在酒精里的脑细胞千钧一发地恢复记忆。千波迅速按下冈机的按键,进入录影模式。「好耶!来拍纪录片!我们去拿披萨吧,加贺同学笑一个!开始啰!」

「啊,等一下等一下!钱包、钱包!」

趁着酒意,穿着不堪入目服装的两人走下一楼的身影,被冈机无声地录下。

在万里住的那个小镇,他所住公寓附近的十字路口。有两个隐身在黑暗中的女大学生正伫立在那。

后来被两人称为「那天晚上」的这个夜晚,就从这里展开。

「可是……没想到师傅的目标竟然是万里。这真是令人震惊的情报……你真的确定吗?那种事。」

「绝对确定。准没错。太烂了。是说今晚,我们就要抓奸抓个正着。」

低吼般喃喃自语,站得像个门神般的香子从窄巷的围墙边朝大马路望去,眼神愤恨。

千波像个随从似的站在她身边,已经单手举着冈机随时待命,但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香子。

师傅是个企图夺取万里的狐狸精。他们语学班下次的聚餐后,师傅就要去万里家过夜了。我计画当场突袭他们,你给我用冈机把前后经过拍下来——香子没头没脑地就这么对千波下令。

听到这个,千波固然惊讶,一边嚷着「那个师傅想抢走万里?不会吧!」一边仍拗不过怒气冲冲的香子。「绝对是这样没错!我就是知道!」在听着香子斩钉截铁这么坚持的过程中,「嗯,好像……这么说来……说师傅散发有那个意思的气氛或许好像也说得通……?」千波也开始有了那么一丝怀疑。

最重要的一点是「听起来相当有趣吧?而且还可以拍到难得的三角恋抓奸现场喔!你不想拍吗?这种画面。」被这么一说,老实讲,那当然是想拍的啦。如此回答的千波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好,刚好是最后一班电车到站的时间了……我想他们应该快回来了,你要好好摄影喔。毕竟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这边早就准备好啦。我才想问加贺同学,你准备好了没呢?」

形状美好的下巴高高扬起,香子那闪闪发光的美丽脸庞露出充满恶意的微笑。

「你看我像是还没准备好吗?」

身上穿着设计典雅的纯白迷你洋装,高跟鞋搭配GUCCI的手提袋。丰盈卷曲的长发垂在背上,头戴丝质发圈,闪耀深红色光泽的唇。

和平常一样——不,以比平常还艳丽的穿着与化妆登场的香子,手上抓着一个大得可笑的扩音器。就是那种在练习运动会项目时体育老师手上会抓的,或只有椎名林檎之类的人才会用的老式扩音器,大得像个火箭筒。

香子为了消除内心郁积的不满和委屈,决定牺牲万里各位邻居夜晚的安宁。(各位,抱歉了。给各位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有什么意见或抱怨,请洽多田万里和羽野紫生。)

等语学课的聚餐结束,万里就会带着师傅,推测应该是搭乘末班电车回到公寓来。这条路是从车站到公寓的最短路径,他应该会经过这里才对。那喝醉的两人想必会以香子心目中公认的外遇构图——勾肩搭背的姿态恬不知耻地回来吧。

香子的计划就是在此突袭他们。不由分说地挡住他们的去路,并且决定一出场就用扩音器对着他们大喊「奸夫淫妇——!」然后自己再(还有千波也一起)逃之夭夭。

突然的噪音一定会引起附近住户的骚动吧。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有人报警……如果事情会这样演变那就这样吧。就让他们被臭骂一顿,才会知道自己有多丢脸。就让他们被邻居议论纷纷,沦落得毫无容身之处吧。这就是给外遇者的惩罚。这就是让香子如此心伤的代价。这代价,你们就好好身体力行的来偿还吧。

「可是啊,之后加贺同学你和万里不会闹得太僵吗?不会因此搞得很尴尬吗?还是说,你已经做好分手的心理准备了……?」

「怎么可能。当然要继续交往啊。」

给了千波一个恶鬼般的笑容,香子豪迈地拨了拨头发。

「应该说,往后我们会交往得更顺利。因为我会在任何场合善用这段突袭抓奸影片。比方说意见不合的时候,或是万里想抛弃我的时候,提出分手的时候等等。我可以跟他说,你都做出那种事了还敢说这种话?这可是让万里一辈子逃不出我手掌心的绝佳材料。」

千波吞了一口口水。短暂沉默。

「……加贺同学啊,我总觉得你可能……相当……过剩……」

千波尴尬地眨着眼,香子却不管怎么看都自信十足,朝车站方向望去的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是爱啊。我的爱太多,多到满出来了。」就在此时。

香子警戒地躲进围墙后方,千波也慌忙学着她躲起来。不久,安静的住宅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那确实是万里的声音,正在说着「就快到了,师傅。没事吧?」师傅的声音则没有听见。

香子脸颊抽动着,举起手中的扩音器。看见这个,千波也赶紧按下冈机的按键。

「啊啊,还是好紧张……超音波,要是我想临阵脱逃,那时你就要负责激励我喔!」

「咦!要、要怎么做?」

「看是要打头还是打屁股,打下去就对了!就说『不是已经决定要做了吗!你这个胆小鬼!没用的家伙』。」

「唔……没想到我……责任这么重大……」

就在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万里的声音也已来到附近。那香子和千波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少根筋的语调。一听就知道这个人的脑袋没栓紧,傻呼呼的悠哉语调。带着静冈人在发行ら的发音时有点大舌头的特征。

「师傅,嗳,脚步踩稳啊。右、左、右、左……哎呀,你喝太多了啦,这绝对……哎呀,你看,很危险耶?手给我,好,紧紧抓着我喔,我会好好把你带回我家的!」

——万里抱着醉得无法走路的师傅。

香子还没有冲出去,只是紧咬着双唇,从万里说话的声音中判读状况。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现在比跟自己在一起时还更有男子气概,隐约有一种帅哥的自负……这个负心汉!

「啊啊,好了啦,别哭了……师傅。」

困惑的声音。

「只要师傅想住,住多久都可以,好吗。」

仿佛要融化般的温柔语气。

「明天早餐,我会做师傅喜欢吃的东西喔。」

即使不去看,光听声音也知道他正关心地悄悄观察那张哭泣的脸。不可能听错,那都是多田万里的声音。他和师傅正彼此依偎着对方。手牵着手,沿着安静的街道朝万里住的地方走去。香子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一张脸全都黑了。他从来没那样对待过自己。那种声音,那些话,自己连听都没听过。

自己有的,只是在暗示想留下来过夜时被婉拒的经验——

一切情感奔流而出,使得肩膀微微颤抖。千波将冈机的镜头转而对准香子。动嘴无声地问:「要上了吗?」点点头,香子把扩音器扛在肩膀上。

……好,等着吧,你们两个。

你们现在气氛正好是吧。

根本就一副快要在一起的样子了嘛。

竟敢给我做出这种事……天诛!接受惩罚的时间到了,万里!

香子的高跟鞋喀喀作响,千波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从巷子里冲了出去。

「喔喔!师傅,不要紧吧!」

几乎与此同时,万里抱着的人影失去平衡,跌坐在柏油路面上。万里蹲下身想赶紧扶起对方,似乎没发现突然出现在自己一公尺外的两个人影。

另一方面,香子却发现了。

清清楚楚地发现了。

发现了在街灯照耀下跌坐在地,楚楚可怜的师傅的——性别。

「……咦?」

那确实是个美人儿。尽管只是瞬间一眼,香子也看得出师傅有着出类拔萃的外表。柔顺的头发,修长的体型,即使喝醉了也无碍他的美貌,还有那双长手长腿……可是他仍然是个男的。

师傅,是男的。没错,男的。不管他是要在万里家过夜还是干嘛,都没什么好质疑的,连被怀疑的余地都没有。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帅气的男生而已……搞什么啊,误、误会大了。可是,眼前的状况,可不是说声「搞什么啊」就能解决。

啥啊……?香子不由得睁大眼睛回头看背后的千波。要不是千波说是女的,自己也不会就此相信,还闹出这么大的事,这家伙到底是……不,说真的,这家伙到底是想怎样啊!才这么想着,额头却重重地被弹了一下。

「不是已经决定要做了吗!你这个胆小鬼……」

在动手反击那个有点犹豫,却又毫不留情拉大嗓门的小个子之前。

「……唔唔!」

喝啊!香子用尽全力抱起她,往巷子里面抛进去。这就是所谓火灾现场的肾上腺素吧,竟然将几十公斤的人体丢了三公尺远。只听见千波发出「呜呀!」的哀号后,马路又恢复了寂静。

但这阵喧闹仍不免让万里抬起头查看。

「……啊?……咦?欸?」

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友身影而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她不但突然现身,手里还提着一个打得可笑的扩音器。事到如今,香子才开始怨恨这就算放在背后遮也不遮住的巨大尺寸。

「不、不是啦!刚才那声音不晓得是什么喔?可能是有卡通娃娃音的猫被车子辗过了吧?」

「……香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这干嘛?是说,你、你拿那什么?」

「……啊哈……!」

香子全身都被冷汗一口气濡湿了。

「你该不会……一直埋伏在这等我?」

「不、不是埋伏啦,应该说是……是……」

「……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这样吧……?」

眼前的状况尴尬得教人真希望是一场梦。被吩咐不准来的自己却出现在这里,还有依然跌坐在地上的男的师傅。

「……因、因为你上次说的还是让我觉得很在意嘛。是说、是说……我是来道歉的!没、没、没、没错!我就是因为想要道歉,才会先过来埋……不对,是先过来等啦!很普通的!光明正大的!」

要是能化解眼前这状况,不管是神也好恶魔也好幽灵也好,我大概都愿意将灵魂出卖给对方吧——不,是一定要卖,我的灵魂。谁来买一下吧。虽然内心是如此真切地祈愿,但香子早就已经半个魂都飞走了。

「你、你就是师傅?哇!我们家万里平常都承蒙你照顾了呢!」

「……哈……?」

香子也突然跪了下去,从正前方抓住蹲伏在万里脚边、烂醉哭泣的师傅肩膀,拚命摇晃。

「我、我是加贺香子!初次见面!师傅!我也可以称呼你为师傅吗?」

「我、我也站在师傅这边喔!我只是想来跟你说这个啦!说我是因为这样才等在这里都不为过!还有这个,这个啊,是我送给师傅你的礼物!」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将手中抓着的扩音器塞到师傅膝盖上。

「这是一个隐喻!表示如果有话想说就尽早说出口!」

「……嗯……?啊……?」

就只是这样而已!那我走啰!再见!好好享受今晚吧!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把自己想讲的讲完,香子就冲进巷子里。单手回收还趴倒在地上的千波,朝对面另外一条马路奔去,将千波直接丢进一辆计程车,跟着自己也钻进去。

车门才刚关上。

「你这家伙!」

「啪!」地用力朝她额头就是一击。

「为、为什么要打我!还有刚才也好过分喔,为什么把我丢出去!我都照加贺同学说的去做了啊!还是说,你真的怕了啊?你这胆小鬼!没用的东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到底想怎样啊你!想陷害我吗?」

对着发出「请、请问目的地是……?」的司机,只丢了一句「总之请先开出去」。

「什么陷害?陷害你什么?」

「……明明就是个男的啊……那个师傅!完全就是个男的……!」

继续逼近她,千波却哭哭啼啼地边检查冈机边说:

「当然是男的啊!师傅从一开始就是男的啊!」

「你还敢这么说!明明就是你说他是女的!」

「哈?我哪有说!欸?难不成你一直以为他是女的吗?」

「要不是这么以为,哪可能把事情闹这么大!」

「为什么为什么?咦——?我才莫名其妙咧,你怎么会这样想!」

「还不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我差点跟万里感情破裂耶!」

「欸——?我真的不懂!我自认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男的在说啊!」

「你不是一直说师傅是美人儿吗!一般用美人儿形容的话,不都会认为是女的吗!你说是不是?司机先生!会有人用美人儿来形容男人的吗?」

忽然被卷入后座乘客的纷争,司机也只能透过镜子「呃、不……」地低声回应。「你看吧!」香子像是刚砍下鬼头的鬼见愁,一脸可怕的表情怒视千波。

「可、可是,他明明就是师傅啊!不会有人冲着女人这么叫吧?」

「也是有女的师傅好不好!像是三味线的师傅啊!插花的师傅啊!日本舞的师傅啊!还有内海桂子师傅!」(注:内海桂子是日本资深搞笑艺人,也是相声大师)

唔唔……千波无言以对。于是,这两人之间取得了共识,关于这场骚动的主因就确定是千波了。

嗳、请问……你们的目的地是……?司机的声音落寞地在车内响起。

后来师傅到底有没有用那扩音器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只有师傅终于顺利和女友分手了。和社团里的男生搞上了的她,仿佛附身的鬼魂脱离似的离去了……师傅是这么说的。师傅并没有责怪她,只是据说分手的时候,面对总算感到愧对师傅而满怀歉意的她,师傅将至今她放在家里的东西装成一个沉重的纸箱,不是用快递而是亲手交给她,算是对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还击。

在学生餐厅提起这件事时,万里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师傅应该用扩音器对对方大喊「再见了!」才对呢。一旁的香子也只能目光游移着说:对、对啊……师傅只在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瞅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万里和香子这对情侣。

后来,在千波的邀请下,师傅也在刚进入暑假时成为电影研究社的一员。

不知为何电影研究社一直是传说中充满俊男美女的社团。而从师傅加入的这个夏天起,这个传说更坚定地巩固了。

这是披萨唷。一手拿着披萨,香子一边挥舞着手。

躲在她身后的千波,嬉闹着学千手观音那样从香子身侧只伸出手来上下舞动着。

放在桌上的冈机从刚才起就一直录着喝醉的两人吃披萨的样子。她们就这样胡闹着玩,身上穿着各自决定要穿去海边的泳衣。蓝绿色和黑色。

在屋内试穿后就没有脱下,穿着泳衣吃起那片或许稍嫌太大的L尺寸海鲜披萨。

「呃……披萨,好吃!」

「好吃!呵呵!呀哈!咧噜!」

「太强了,你、你那张蠢脸……自己都不觉得可耻吗?等酒醒了之后看,可能会很想死喔?」

「只要我想洗掉随时都可以洗掉啊!我是冈~千波!未来的我,你好啊!今天的千波就像这样子的唷~!和加贺同学还有披萨还有啤酒一起变成~这样啰!咧噜噜~!」

「啊哈哈哈哈……好烂,超丑的啦……我也要!咧噜!我是加贺!我是香子!万里,你在看吗?我最喜欢你喔!爱你!今天和明天和后天,永远都爱你!耶!呀哈哈说出来了!」

「啊哈~事到如今干嘛害羞啊!我们下次要去海边啰~!要一起创造超级开心,一辈子难忘的回忆喔!是不是啊?加贺同学!」

「呼呵呵,然后,那之后……啊哈哈哈哈哈!你、你不要摆出那种怪脸啦!太难看了啦!」

「加贺同学也做做看嘛,做鬼脸,来嘛!」

拍下香子和千波不可见人鬼脸的这段影片,到很久之后都没有被洗掉,一直留在千波的硬碟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无人能抗拒的时光将一切都改变了之后,也依然存在。

两人在这夏日午后的笑容,一直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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