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八月三十一日,恐怕对全日本有上学的小孩子来说,都是「审判之日」吧。
比方说,阿鲣。(注:日本著名动画「蝾螺太太」中的角色之一,设定为小学五年级学生)
那个有一对外表特别苍老的双亲,和怪异三分卷卷头的姊姊一家人、以及坚持穿迷你裙的妹妹,跟这群人一起生活的少年。
在日常生活中事事顺利,人缘好、嘴巴甜,满脑鬼点子又具有实行力,有时甚至称得上有点狡猾小聪明的他。可是,即使他头脑再怎么好,到了这一天也躲不过审判。时限毫不留情步步逼近,那张还留有稚气的少年圆脸也不由得因焦急与恐惧而扭曲,错乱之余不只父母,连姊夫都被他一起拖下水。
还有大雄。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那只机器猫,拥有连时间、距离和其他诸多限制都可轻松克服的未来科技。还有樱桃小丸子。那被她用爱的枷锁束缚的祖父,为了心爱的孙女一定什么都肯做吧——即使如此,就连拥有如此有利配备的他们,也都和阿鲤一样,躲不过这一天的审判。
没错,一说到八月三十一日,那就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日本全国只要是称得上小孩的小孩都会怕得发抖,在困意与疲劳的炮轰之下,一边承受着怠惰之罪,一边将「计」「画」「性」三个字如血色刺青般刺进魂魄之中,哭喊着「暑假作业写不完啦~~~~!」这一天,就是这么个被诅咒的日子。
然而,对大学生来说,这天仍可悠闲度日,即使九月造访世界,他们的暑假也还没结束。
而且,大学生也没有暑假作业。
不仅没有每天都偷懒没写而积了一堆空白页的图画日记;也没有忘了浇水的乾枯向日葵;更没有毫无进度的数学练习簿和汉字练习簿。漫长的暑假在进入九月之后还可以持续好多天……好多好多天。
为了不让暑假虚度,也为了留下难忘的夏日回忆,和朋友们一起开车去海边玩,是上星期的事。可是那天运气不好,天候不佳,连晒都没怎么晒黑。不只是万里,朋友们大家都一样。
倒是所有人都留下了难忘的回忆——正确来说,应该是难忘的「心灵创伤」。而且程度还相当严重。
九月的东京。暑假还在进行中的某个正午过后。
坐在万里对面的二次元君发出「啥!库斯库斯(注:Couscous,「北非小米」又名「古斯米」,用小麦粉或杜兰小麦粉研磨制成)……!」
他并不是在笑(注:日文中,库斯库斯音同拟声词「嘻嘻」)。库斯库斯,就是那个浅黄色超小颗粒状的义大利面。颜色虽然不一样,但形状几乎就是地肤子了。对了,顺便解释一下,地肤子就是绿色超小颗粒状的成熟帚草果实。
二次元君看着那堆被毫无预警盛放在「每日套餐」餐盘一角的超小颗粒们,对这堆陌生的小玩意儿们露出胆怯的模样。坐在他隔壁的是长着一张帅气到浪费的脸蛋的柳泽,正拿着手机用摄影镜头对朋友的库斯库斯拍照。他有一个习性,就是用试毒般的胆识把第一次看见的食物都用手机拍起来,这习性简直就跟女生没两样嘛。
万里也和这两位朋友一样,在这把时尚汁用时尚锅煮乾到充满时尚感的时尚空间里,沉入了时尚与时尚之间。不对,是浮上来,格格不入。
虽是第二次来到这家咖啡店了,但今天也和上次一样,完全无法融入这个时尚区域里。时尚地板时尚沙发时尚音乐时尚灯具。时尚的墙壁。时尚的树。时尚的氧气。从刚才开始,隔壁桌那位蓄着时尚胡须的时尚男性一直时尚地用时尚手指滑着他的时尚iPad也让人好不习惯。只有他们三人坐的这个角落像是个被偷工减料的浮雕般,与周遭格格不入。万里恍惚望着被库斯库斯吓到的友人鼻梁附近重叠的双眼皮线。上次来的时候对面坐的不是二次元君,而是香子。她的鼻梁细致多了,直挺挺的。眼皮上还闪着淡淡珍珠光,睫毛又长……万里卷起手中的羊皮纸(时尚!)制菜单,毫无意义地佯装成望远镜,透过穿透的纸筒交互望着两位友人的脸。
「你们先吃没关系。」
一边对餐点已经放在面前的两人这么说。稍微迟到的万里点的餐还没送上。
「别这样啦,有够丢脸的……谁被这样看着还吃得下。」
在手边放着牛筋咖哩的柳泽斥责之下,万里这才放弃了望远镜……附带一提,就连柳泽这位型男来到这时尚区域都显得格格不入。看来时尚不时尚,和长相帅不帅没什么关系。
插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机还是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处变不惊地镇坐在裤袋里。万里才刚传出一封「大家一起来小冈工作的咖啡店了喔,这里时尚得跟鬼一样」的Mail给香子,但是对于毫无回信这件事,万里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打从完全联络不上香子,也已经有一星期了。
也就是那一天,大家一起去海边那天回家的路上,因为香子打瞌睡而引起了交通事故。从那天起,不管是万里还是谁都无法和香子本人取得联系。
无论是Mail还是电话她都不回,到最后连手机都打不通了。究竟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是不想联络,还是处于想联络也无法联络的状况,就连这点也无法确认,一切都只能想像。总之,万里不安得快疯了。毕竟才刚发生过那种事,也想过暂时让她单独静一静,可是都过一个星期了还没联络,实在是太久了。太教人担心了。
其他人似乎也一样担心香子,大家都显得很不安。因此,今天大家才会在万里的召集下姑且聚集在这间时尚咖啡店。
「让大家久等了!来,这是罗宋汤。」
把装有万里点的罗宋汤套餐的托盘放在桌上,冈千波一个转身就挤进旁边的沙发里坐下。
脱下直到刚才都还穿在身上的围裙,恢复简单T恤配牛仔裤的装扮,一头乌黑长发从略高的位置扎成麻花辫,放在她自己面前的则只有一杯咖啡。
「辛苦了,小冈。你不吃午餐吗?」
二次元君这么问她。
「我看厨房好像很忙,我的午餐就等一下再吃吧。」
说着,千波一如往常,用那娃娃音发出无邪的「耶嘿!」一笑。绽放笑容的柔嫩脸庞,依然有着连小婴儿都嫉妒的牛奶肤色。淡粉红色的嘴唇和闪耀着宇宙色的眼眸。这如此天真烂漫、天衣无缝、空前绝后的漂亮外表所发出的一声「耶嘿!」瞬间充满了整个时尚空间。今天的千波也是纯净无双。
虽然大家仓促决定了暂且一聚,但千波的空闲时间却都排满了打工。既然如此,只好到她打工的地方找她了,这就是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在仅仅一小时的休息时间里,千波也算是这家咖啡店的「客人」。
万里在餐盘上茂盛的绿色沙拉菜里找到被埋在里面的汤匙,才一抓起来又「唔……」地掉在桌上。手指沾得黏腻腻的。
「……好强喔,连罗宋汤都这么时尚……」
看着黏腻的指头,万里不由得咕哝出声。
罗宋汤浓稠的褐色表面,有白色奶油如前卫设计般飞溅洒落。因为不管是沙拉青菜也好汤匙握把也好盘子上所有留白处也好,白色奶油以一股相同的气势喷溅得到处都是。是个让所有打算开始吃而抓起汤匙的人都会把手指弄得又黏又腻的陷阱。对了,旁边还装饰着某种稻科植物的枯草,这点也很时尚。面包的颜色绿得像是青汁,这也很时尚。装着罗宋汤的绳文陶器开口直径只有五公分左右,这点也很讨喜。不过,听到万里咕哝的声音,千波不禁皱起八字眉。
「万里,你好无精打采……」
无精打采。确实如此。虽然是无精打采没错,但是可不能因为自己这样而害女性朋友露出这种表情。万里赶紧握紧双手,摆在下巴,重新来过:
「……哇!好强喔!连罗宋汤都这么时~尚~耶!」
摇着头翻白眼,提高音量。平常自己有这么High吗……
「是~不~是~?是说啊,那个奶油酱是我洒的喔~!」
千波也摆出相同姿势大声嚷嚷。
「不愧是冈千波!连盘子和汤匙都搞得这么黏!」
「我想说用面包把指头擦干净还可以吃啊~!」
「还有这个枯草!也好有品味喔!」
「那是附近停车场拔来的神秘杂草,最好别吃喔~!」
「另外看看这个陶器!这也好赞!哪里挖出来的这么厉害!」
「这个我们店里有卖!一个两万七千圆!」
「咦~那还真是时尚……啥!」
出乎意料的价格让万里不由得回过神来,打回原形双眼发直地盯着罗宋汤陶器。此时,眼前的柳泽挥着自己的汤匙吸引万里注意。像个要求肃静的指挥家一样,竖起汤匙。
「你们两个别再瞎炒气氛了。是说千波,你要搬去哪决定了没?」
型男冷静制止两人。
「啊,嗯……决定好了……」
咻……千波的情绪瞬间冷却。啊,原来已经决定啦……万里也跟着冷却。顺便提一下,二次元君的情绪则是从开始翻动库斯库斯之后就一直是Low的。「这种细碎颗粒集合体,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满恶的耶……」说到大家的午餐,恐怕只有柳泽选择的牛筋咖哩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对着同声齐发「恭喜!」的三个臭男生,千波也简短说了声「谢啦!」边低头答礼.单手,举起咖啡杯敬了敬。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没那么可喜可贺。
「唉,真的完全……不是我曾小小梦想过的那种房间啦。因为时间紧凑,非赶紧做出决定不可,这是妥协又妥协又妥协之后的结果。要趁爸爸妈妈有空一起来时赶快签好约,这个月中就要搬家了。」
喝一口咖啡,再次把身体埋进沙发里。视线望着管线外露的挑高天花板,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对了,我也寄Mail给加贺同学了。」
没回信?万里这么问,千波点点头。
「没有耶。我也尝试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是她好像没开机……明明跟我约好搬家时要来的。还曾说过『我对你住的地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啦!绝,对不会去帮忙搬的!不过,庶民搬家对我来说确实满稀奇的,要我去参观一下也是可·以·的·唷?』……还有『至少我会带个乔迁面条去的啦,哼!』她明明这么说过的……」
被坐在隔壁的千波的小小叹息声传染似的,万里也不禁颓然垂下肩膀。
放下搅动罗宋汤的汤匙,喝了一口飘着莫名烟熏香气的苦涩冰红茶润润唇。从联络不上香子之后,不管吃什么都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既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开心,应该说根本就没食欲了。
瞥了一眼身边的千波,默默不语的她形状美好的上唇边,有个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小伤口。几乎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斑状小黑点。察觉万里的视线,千波「嗯?」了一声歪着头问:
「你刚才看了我吗?」
「看了……小冈的爸妈来是为了搬家签约的事吗?还是,不只为了这个……」
万里话才说到这里,千波就听懂了。
「是啊。也是来看这个的。还特地请假从福冈来,让奶奶得去照护中心过夜。」
千波指着唇边的伤口这么说。「真是夸张!」说着还用力耸了耸肩,万里却无法笑着回应。柳泽皱起眉头,二次元君也掩饰不了僵硬的表情,只好低下头。
这一周来,代替毫无音讯的香子和聚集在这里的四人,以及和四人的监护人或家长联络的,是加贺家的双亲。
香子在那天晚上闯下的祸——海边小旅行的归途,开着朋友的车载大家回家的香子打了瞌睡,引起交通事故——都由她父母一一说明、道歉,并表示所有责任都在香子身上,加贺家会尽可能负起所有赔偿责任。
从结果来看,那场事故并不算严重。载着五人的车在弯道失去控制,危急之际万里踩下煞车,车子擦过万一冲破就会摔下悬崖的护栏,转了一百八十度后朝相反方向停住。幸好当时道路很空,对面车道没有来车,最后车身也只有保险杆受到轻微损伤。车子依然可以开,警察来调查过现场后就由二次元君载着一行人回东京了。
回到东京时,加贺家的双亲开着各自的车,已经来到大家预定解散的车站等着了。
才从二次元君车上下来,香子就被父亲反手打了一个巴掌。看到这一幕,四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
被父亲打得跌坐在地的香子,连跌倒时松脱的凉鞋都没能去捡,边哭边颤抖。父亲一边对车内的四人说着「非常抱歉」,一边低下头自己也颤抖着,他颤抖的程度连坐在车内的万里都看得出来。接着,香子被父亲押进车内,母亲则慎重扶着千波上车,开往市区内有夜间急诊的医院。一开始她主张要带所有人都去医院,但三个外表明显没有受伤,也没有哪里会痛的男生坚持婉拒。千波本来也表示自己会去医院检查而想婉拒,但对方说什么也不接受。
隔天早上,加贺家的双亲先是造访车主佐藤家,接着是原本就住附近、青梅竹马柳泽的老家,连柳泽住的三坪小公寓也去了。当然也去了万里家,以及千波家。每一次都带着点心禅盒,每一次都深深低头谢罪,并留下联络方式。至于位于静冈的多田家和位于福冈的冈家则是接到电话联络,询问想登门谢罪是否会造成困扰;
万里的父亲立刻打电话给万里确认状况,万里说明了自己没有受伤,就连保险杆都只有轻微擦伤而已,什么事都没有。于是万里的父亲也打了一次电话给香子的父亲,表示听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话本该到此结束,没想到不知怎地,几个小时后……
那总是个性开朗,虽然身为人母也年近五十但经常保持年轻,沟通上也从没问题的妈妈美惠子惊慌失措地……不,应该说近乎狂乱地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万里。事故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的头不要紧吗?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去医院?接二连三的问题多得吓人,连要从头跟她说明都费了好一番工夫。
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自己真的没事,但之后母亲又开始坚持「总之你先回来!」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总之你先回来。说到最后,连「要是不回来的话,我就过去接你」都说出口了,万里也只好投降。只是,虽然知道会让父母担心,但实在是不想在和香子联络不上的状况下离开东京啊。
另一方面,千波的双亲则在挂掉电话后,二话不说马上搭飞机回东京。
一到东京,连家都还没回,直接就带着千波到另一间和加贺家没育关系的医院接受全身检查。确认过口角的伤是自己咬的轻微伤口之后,这才前往加贺家与香子的双亲会面。由于两个女孩本来就是朋友,千波的伤势也不严重,最后才做出不需要把事情扩大的结论。
「加贺家的爸爸从一开始的电话就以低姿态道歉,造成我家爸妈因此还以为是发生了多严重的事,吓了一大跳。最后双方家长谈话时,他们也不让我在场,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
听着千波的话,始终低着头的二次元君更用力点头同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形是怎样。像是保险啊,车子的修理啊,事故证明啊,代用车怎么办啊,撞伤护栏的事怎么解决啊,他们谈了各种事……但我只是在旁边听,像个客人一样。只知道每次被道歉,我都有种绝望加深的感觉。心想,咦?事情有么严重喔……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用汤匙推倒小山高的库斯库斯。
「……怎么说呢,不是常听人说吗?哎呀~上次出了点小事故呢~撞车了啊!不是也会有人像这样说得轻轻松松吗?怎么?原来那些台词的背后也都包括了这些状况吗?我不禁这样想。」
盯着汤匙捞起的库斯库斯,说话声音低敛了些。
「……事实上,我是吓到了。要是运气不好,现在我们可能已经死了。说真的满恐怖的。话说回来……我们还活着没错吧?怎么办?要是其实是那种明明已经死了自己却没发现的模式怎么办?成佛四兄弟,不对,是五兄弟姊妹,以后只能彼此依靠了耶。岂不是成了写实的释尊五人组啊(注:音近杰克森五人组)?」
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连这么说着的二次元君自己都挤不出半点笑容。这种事不管怎么打哈哈都笑不出来。
凝重的沉默笼罩着时尚咖啡店一角。早就没人有力气瞎炒气氛了,四人一片安静,耳边只有时尚的音乐声。
不久,千波低声吐出一句:
「……加贺同学被骂得好惨喔。」
万里脑中回想起被父亲一巴掌打得倒在深夜里的道路上,哭得不停颤抖的香子。脱落的凉鞋软木鞋底也浮现眼前。还有从包包中滚出来的深粉红色化妆包。从掀起的裙角露出的雪白小腿。一阵近乎恐惧的情感揪住万里的心脏。
上次来接因为偷了自行车而被警察逮到的香子时,香子的父亲一样非常愤怒,也和这次一样施展铁拳制裁。可是,当时香子却是嘻皮笑脸的在父母的庇护下获得无罪释放,免于接受社会的制裁。
……就在几个月后,发生了这次的事故。
在那之后,香子就断了音讯,手机完全不通。想起香子父亲生气的模样,万里不知如何是好,无意义地拨弄额前的头发。
一一次元君也放下汤匙,手肘支在膝盖上,把脸埋在手掌中,闷闷的低喃从掌心传出:
「不但被骂,她自己一定也很过意不去吧……是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明明都是我的错。加贺同学应该也很累的,而且根奉不习惯开车,为什么我都没考虑到呢。」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那天事故发生之后,二次元君也不断反覆着这两句话。
那个晚上,为了确认车子损伤的程度而先下车时,所有人虽然都被突然发生的紧急事态吓到了,但至少保持了起码的冷静。为了避免二次事故发生,二次元君回到驾驶座,将车缓缓开到路盾,柳泽则检查了道路护栏的状况。万里扶起脸色发白的香子,不断安慰她:「没事了,放轻松冷静点。」发现车灯下沉默的千波状况不对劲的,是再次下车的二次元君。「小冈,你怎么啦?」即使这么问,千波也不回答,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用手压着嘴。
从护栏边回来的柳泽察觉千波的异样,轻轻拉下她的手。所有人大概是同时看见她小手上沾染的一片鲜红吧。在车灯的白光照耀下,看得见千波唇边也有血迹,门牙缝隙之间也染着红色的唾液。
香子发出抽搐般的哀号。抓着千波的身体在她脚边跪倒。「没事的,我是被自己的门牙咬到的啦。」千波镇定的声音不断反覆,香子却陷入完全的歇斯底里。踩着不知道踉跄了几次的脚步走回车内,从自己的包包里抓出毛巾拚命按压千波的嘴,嘴里哽咽哭喊着:「对不起!怎么办!对不起!怎么办!」最后更无数次朝着夜空大喊:「救护车——救护车——」
万里如冻僵般动弹不得。脑袋像麻痹了一样,只能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久,「全都是我不好」二次元君开始低声啜泣的声音,和香子的哭声重叠。歇斯底里像会传染似的,连二次元君也跌坐在路旁。柳泽呆站着,带着僵硬的表情回头看万里。没人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时候,该向谁求助?神吗?佛吗?警察吗……对了,警察!总之,得先报警。
颤抖着手抓起手机,万里拨了110。正想向警方说明事故现场时,对方却回答「已经派人过去了」。似乎是偶然路过目击事故的司机已经报了警。
就是这么一个最糟的夜晚。对每个人来说,都像受到恐怖的一击。
不只二次元君沮丧,千波也深深低着头。
「……应该说是我不好啦。要不是我那么逊搞得自己流血,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骚动。这点小伤,明明就没怎样……其实,我当时没系安全带。要是有好好系上的话,根本就不会笨得咬到自己了吧。」
别说了,小冈。万里轻轻推了一下千波的肩膀。
「真要说的话,其实是我不好。香子会打瞌睡,都是因为坐在副驾驶座的我睡着了,没办法好好陪她说话的关系。要是我能注意着一直陪她说话,就不会害她睡着了。明明那时我都说了要陪香子的……」
明明说了,自己却还睡得那么干脆。
这一周来,万里没有一刻不为这件事后悔。五条命,所有的责任都让最重要的女友香子一个人背负,自己却睡得那么熟。结果,事情变成这样,自己却没受到半点责备。只能自己责备自己。
「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
柳泽的声音,让三人意外的分别抬起消沉的视线。
「……我心思一直放在别的事情上,老实说,就连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时都心不在焉。在那种状况下丢给平常不开车的香子,然后自己睡着,这种事怎么想都太欠考虑了。本来我应该要能察觉不妥,想想看是不是有别的替代方案才对,可是,那时的我却完全没想到要这么做,整个人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对负责开车的香子来说,大家等于将生命交给她,她却开车肇事,这确实是她的过失,不能包庇她当作没这件事。可是,在这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到自己也有责任,对事情如此收场感到难以接受。如香子的父母所说,让香子背负所有责任,自己摆出受害者的样子……这种事实在办不到。万里就办不到。相信大家也办不到。正因如此,才会像这样聚集在此,想要做些什么。
只不过,光是一直回顾过去让心情灰暗停滞,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万里缩紧小腹,从罗宋汤枯草上扬起视线。挺直蜷曲的背脊,伸出手,轻轻戳了戳朋友们散发沉郁气息的手和盾。抬起头,轮番望向大家。千波。二次元。柳泽。
「够了,真的够了。我们聚集在这里忧郁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忧郁有用的话,每个人也都忧郁够了。大家好不容易聚集在这里,可不是为了比赛谁不好。」
是啊——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万里斩钉截铁。
「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改变香子消失踪影,不跟任何人联络的状况。我请大家出来,是为了一起思考这个的啊。」
因为想要藉此负起该负的责任。万里在心里接了这一句。
要是就这样把一切责任都推给香子,无视于每个人心中分别怀抱的罪恶感,这种解决事情的方式,只会让自己和朋友们从此摆脱不掉这份沉重。到时候,除了对这场意外的责任之外,还得加上未曾对这件事负起责任的罪恶感。
今后——明天、后天、往后的日子、未来。万里想和香子一直在一起。正因为想一直在一起,万里认为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承受不住这份罪恶感的重量。
再说,万一香子就这样为了扛起责任而从自己面前消失怎么办,这点万里是无论如何都绝对无法接受的。
「……我绝对不要和香子兢这样分开。」
「我也不要,大家一定都不愿意的!」
千波似乎被万里的话吓到,探出身子用坚定的语气强调。
「我想也是。所以总之我一定要先知道香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至少要知道她为什么不跟大家联络。」
二次元君也点头表示赞同万里的话。
「话虽如此,可是她Mail也不回,电话也不接。我因为之前问过加贺同学电脑上的电子邮件信箱,所以心跳加速地寄了一封加上读取回条的信给她,可是……」
「你跟人家心跳加速什么啊!」
千波再次发难。
「不是啦,因为有些人不喜欢收到附加读取回条的信啊。不过,我也没接到任何回信或回条。想想也是啦,又不知道对方用的电邮软体是哪一种,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寄看看而已。万里,你知道加贺同学家的电话号码吗?」
「我知道,也试着打去过了……」
听到万里这么说,柳泽「啊」了一声:
「是不是一个讲话超没礼貌的女帮佣接的?一接起来就说『你谁啊』之类的?」
「不是,打去时是语音答录。因为我还是超语无伦次的留了类似『我是多田,还会再来电』的留言,后来香子的爸爸打了电话给我,一下问我有没有内伤?一下问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咦?还没去?为什么?就这样落得被反问了一堆话的下场。」
oh……三人同时发出遗憾的声音。
这么看来,现代社会中用得上的通讯手段全都用上了。剩下的只有写信、点燃烽火、飞鸽传书或直接用意念传送了……不如简单点,用最原始的手段算了。比方说用信纸包住石头往窗户扔上去!之类的……当然不可能。不然用超大音量呼唤她的名字吧……这也不可能。
「我看啊,干脆……」
所有人面面相偂8詹磐蚶锵牍的手段,大家一定也都想到了吧。
——既然如此,干脆很普通的登门拜访加贺家吧。万里再次抬头望向柳泽。
「柳兄,你应该知道香子家在哪吧?」
「我知道我知道……也对,与其在这里烦恼,不如就这样登门拜访吧。」
同意!二次元君也举手赞成。然而千波却有点慌乱:
「可是我要打工没办法去耶。」
「啊,对喔。那除了千波之外的人一起去吧。你觉得如何?万里。」
万里的心情是恨不得说出「那就走吧!」可是,一想到千波不能一起去,决心就突然动摇了。真……真的要这样去吗……?
等一下喔。万里双手抱胸,陷入思考。
比起和千波一起去的有男有女组合,身为异性的三个臭男生杀到人家家里——这种事总觉得有点奇怪啊。更何况现在的状况又比原本还复杂,这样的三人组侵入属于香子的私人空间……这样的组合真的好吗?
虽说自己确实是香子的男友,柳泽又是青梅竹马,二次元君算起来也已经是香子很熟的朋友了。
「还是有点不大好……吧?」
就算三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属性,一旦凑在一起时,那「男子三人组!」的感觉还是盖过一切。难道只有自己有这种感觉吗。似乎察觉了万里这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千波探出身子窥伺着万里的表情说:
「这样确实有点不大好呢。还不如万里一个人去如何?如果能见到加贺同学,万里一个人去也比较好说话。」
柳泽和二次元看了彼此一眼。型男说:这么说也是有道理。二次元却略带不满,发出抗议:
「我也想去啊。总之,我想见到加贺同学,当面告诉她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跟她道歉。」
「当前重要的是先确认状况吧?我们又还不知道香子的状况怎么样,总之先让万里单独过去看看情形如何,你说的那些,等确定香子情绪安定下来再说吧。」
「……也对。」
「如何,万里?你一个人去行吗?我画地图给你。」
柳泽这么说,万里立刻点头。
「嗯,拜托了。我先单独去看看香子的情形吧,也会好好告诉她大家都很担心她,要她别就这样消失了。」
不管怎样先把午餐吃完吧。千波说着喝了咖啡,三个男生也再次抓起汤匙吃起各自的午餐。
不料,万里又发出「唔……」的声音,汤匙再次从手中掉落。盯着沾着黏腻奶油的手指,心想竟然又中招了。
「来,用面包抹奶油来吃吧!」千波说着露出毫不犹豫的眼神,竖起大拇指。
***
将朋友们留在时尚咖啡店,万里一个人搭上电车朝香子家前进。出了车站之后的路,柳泽已经画在餐巾纸(没有经过漂白的茶色餐巾纸!时尚!)上,配合Google Map一起看,就算是没走过的路应该也不会迷路吧。
在充满年轻人喧哗声的拥挤涩谷换车,改乘地下铁后已经过了好几站。
仔细想想,每次约会时,香子都坚持要到万里住的公寓附近来,到现在万里连一次都不曾在香子住的地方附近的车站下车过。香子总是强烈主张即使多一秒也好,为了把握和万里在一起的时间,所似集合和解散都在万里的房间就好。同时她坚持不用送她回家,也不用出来接她。「因为我们是罗密欧和茱丽叶啊」……香子宛如沉醉在悲剧的情节中,如此低喃的声音悲怆不已。
由于担心香子这从一般人眼中看来太容易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加贺家的双亲似乎是反对她和万里——应该说和所有异性的亲密交往。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是平日还是假日,香子还是几乎每天都和万里黏在一起,所以当然没能瞒过父母。和万里到现在都还在交往的事,她的父母应该也知道……无法想像在发生过这种事后,他们会如何看待突然找上门来的自己。是说,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在家就是了。没记错的话,香子的父亲是心脏外科医师,母亲则是脑神经外科医师。不久前说着「如果有什么事就联络这里」而递给万里的医院名片上,各自都印着某某「长」的头衔。想到事件过后两人一起到处道歉、处理后续的模样,明明应该是工作忙得不得了的人啊。
万里没有找位子坐下,站在车门边沉浸于这些思考中,此时插在屁股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还是急忙抓出手机确认。
(我想也是……)
再次失望,本日第二次。依然不是香子。
对寄Mail来的人感到失望或许有点太失礼了。对方是平常一向很照顾自己的科西学长。
信件标题是「关于明天的事」
『你们两个一年级的明天决定怎么样了?这边还是一样完全联络不上机器子,快点决定要不要出席再联络我吧。不然超帅气的干事可是会很为难的喔!没错就是我。』
——对了。看着倒映在车门玻璃上自己那不起眼的脸,万里小声叹了口气。这阵子兵荒马乱的,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几天前收到科西学长的Mail,邀请万里参加他主办的众会。说是要在居酒屋包厢里举办可看见市区内烟火的观赏大会(靠祭研成员的关系,奇迹似的订到包厢)兼暑假的检讨会……表面名义是这样,其实就是喝酒聚会啦。今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举行宿营,加上四年级的学长姊也会出席,科西学长希望大家尽可能都去参加。
就连用这件事联络时,香子都没有反应。不知不觉,聚会就在明天了。
好想看烟火!好想喝酒作乐!现在的万里完全没这份心情,可既然是社团活动,当然不能因为自己没那个心情就当作没看兄。自己是一年级的小咖,又受了学长姊们这么多照顾,最大的原因是,祭研的社团活动对万里而雷早已是大学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香子一定也会这么想才对。更何况,总不能回信给学长说:因为联络不上她,就不管她好了~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覆!今天内一定会再次跟学长联络!』
打完回信送出时,地下铁也正好抵达离香子家最近的一站。下了电车,正在确认出口是否从附近的楼梯上去时,一位外表高雅又年轻的母亲带着长相一看就知道带有外国血统的小女孩超越万里,爬上了楼梯。接着,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戴着女明星般的宽边帽,穿着有腰身的连身洋装。而从对面缓缓走下阶梯的,则是一个年龄与万里相仿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薄外套,手中小心翼翼抱着小提琴的琴盒。
不知怎地,万里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走出家门时的事。还以为从走道另一端缓缓走来的是背着吉他盒的黑色死神,结果是妆掉得差不多的NANA学姊,一边用她那沙哑的死亡嗓音大骂「别一大早遇到人就摆出这张死气沉沉的脸!我可是整晚熬夜没睡耶!」一边举起手中的法国面包(是早餐吗?)劈头就是一阵乱打……这件事也没什么特别的,真的只是不知怎地就想起来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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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住宅区中,放眼望去净是要塞般的宅邸和外墙贴着磁砖的奢华低楼层公寓。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嘈杂的店铺,到处都看不到垃圾。
佣懒的午后,万里交互比对着柳泽画的地图和手机上的地图,朝安静的住宅区走去。身上穿着T恤、牛仔裤和海滩凉鞋的他,今天也是稳定的庶民造型。东张西望的鬼祟模样正说明了自己是个异种生物。这副打扮和模样一定显得和这城镇完全格格不入吧。
人行道旁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行道树凉荫绵延不见尽头,为行人遮住了赤炎炎的日头。就连水泥地的铺设、行道护栏和斑马线的油漆都莫名有质感,万里觉得这些东西都不是随处可见的高级品,这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香子和柳泽就是在这种城镇长大的啊——正当万里将那两人的形象与眼前的街景重叠时,背后出现了一辆亮晶晶的银色外国车,就这样缓缓超前驶去。
然而,往前开了几公尺之后,那辆车突然停了下来,摇下车窗。
「……啊!」
看见车上探出头的人,万里不禁惊呼失声。香子的父亲也正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
「多田同学?咦?难不成你是要去我家吗……啊!」
他的表情惊讶的程度,瞬间达到「惊愕」的地步。连肩膀都探出车窗外。
「是不是脖子或哪里痛起来了?对了,你去医院检查了吗?」
人类有时真的会采取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就像这时的万里,不知为何拚命用力摇头。
「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先告辞了!」
脸上堆满莫名其妙的笑容含混带过,对香子父亲点头致意,做了个「您先请吧」的手势。
(……我到底……在干嘛……)
香子的父亲虽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但也说着「这、这样啊」退回车内。车子再次开了出去。万里站在原地目送了三秒才终于回过神来。真的是,自己到底在干嘛啊?回过神来之后,才又急急忙忙追着车跑起来。虽然再怎么死命跑也追不上车,但大概是香子的爸爸也发现女儿的男友了,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万里一边喘着气,一边对着摇下的车窗说:
「不、不好意思……我刚才说谎了……!其实我现在,正要到府上拜访……我、我有些事……想跟加贺同学说……」
「……嗯,我想也是……」
「刚、刚才我太慌张了……对不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谎……」
话虽如此,叫住人家之后,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该上车吗?会不会太厚脸皮了。还是说声「那我等一下就到!」目送他离开呢?会不会很怪啊……
不只是手足无措,极度的紧张让万里甚至打起哆嗦。看到他这副德性,香子的父亲似乎也很困扰。没有什么比「女友的父亲」和「女儿的男友」在一起时更尴尬的事了。万里心想,我们两人现在恐怕完全迷失了彼此关系的方向性吧。上次见面时,和香子父亲之间还有着明确的「道歉」&「惶恐」的关系性。再上一次见面时则是「把女儿揍倒在地」&「站在旁边看」的关系性。巧合的是,上上一次见面时也是「把女儿揍倒在地」&「站在旁边看」的关系性呢。
而在失去以上这些关系性的现在,这两个生命体还真是纯粹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关系性里迷路的两个人,连尴尬都已不足以形容。顶多只能说是「车里的人」&「车外的人」……不过,到底该如何运用这种关系性呢。
两个男人茫然凝望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
「那,不然……要不要进来?进来吧?」
大人先开了口。「进来」?是叫我上车的意思吧。可是,该坐哪好呢?副驾驶座?还是后方乘客席?是说,「进来吧」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彷佛在嘲笑又开始失去判断力的万里,身后爬满植物的围墙突然向左右两还分开了。被「喀锵!」的声音吓到,万里像漫画人物一样发出尖叫跳开,动作夸张。
坐在驾驶座上手持遥控器的香子父亲,看到万里滑稽的模样也没有笑,只是平静告诉他「我家就在这」。
原来,自己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加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