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超出万里平日行动半径范围外的这个城镇的车站,从地图上看来勉强还被划分在东京市区内。然而一踏出剪票口,「出岛」这个词汇就一直在脑中萦绕不去,像用便宜猪肉煮火锅时不断咕嘟咕嘟浮上的肉末一样久久不散(注:出岛是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期间日本所建筑的人工岛,在锁国政策实行期间,是日本对西方开放的唯一窗口)。在这块土地上,不论是风土、文化还是其他种种,感觉完全都被邻县同化。前方万头钻动,越过这些或黑色或茶色的人头望出去,看到的是往左右两侧延伸,看不到尽头的河滩地。荒凉的空地。国宅社区和公寓楼群形成的黑影,以及在那建筑物上纵横并列的万家灯火。还有令人内心没来由一阵不安的巨大瓦斯储存槽。
我!现在!可是在东京啊!像是刚从乡下地方来到东京,用尽全力如此嚎叫着跳起来,想用头去顶「乡下土气」的天花板却直接撞破冲了出去。众多来自乡下地方的年轻人都曾踏入这个陷阱过。明明是不顾一切离乡背井来到的大都会东京,怎么看起来还比不上老家车站附近的闹区繁荣。
视线回到自己手上,掏出手机确认时间,万里在喧闹的人群之中兀自发急。一下电车就被月台上拥塞的人潮吞没,以这迟缓的速度前进,几乎寸步难行。明明早就预测到一定会人潮拥挤而提旱出门了,没想到自己各方面都还是想得太天真。
一踏出剪票口,便看到头上挂着一幅今晚烟火大会的宣传布幕,下面站着好几位站务人员,浑身大汗像被兜头淋了一盆水,不断用扩音器诱导人群往出口方向走。今天因为烟火大会的关系,本站非~常拥挤!请要前往烟火大会会场的旅客出了剪票口后往左-边走!请注意是左~边!请各位旅客配合!在这里的人大多数当然都打算往左边走,但不知是否因为出口处堵塞,或是时而有人要往右边出口而形成相互推挤,这栋既不起眼又不宽敞的车站内部,现在比一尖峰时段还要拥挤许多。
一把凶器「咻」地刺向差点因缺氧而气喘的万里鼻尖。「完~蛋了!各位旅客完~蛋了唷!」「噗哈哈哈!」走在万里前方的是两个一边打闹一边模仿站务人员说话的浴衣女子。插在其中一人巨大丸子头上的发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瞄准万里的眼睛攻击。「刷!刷!」为了防御自己的脸,万里只得用手机充当盾牌左支右绌地应战。不过,「唔呜……!」脚还是从刚才就一直被她们像不用钱似的猛踩。「咕呜……!」万里今天穿的是海滩凉鞋,对方可是木屐。
早就有不好的预感了。
傍晚过后,万里搭上的那班电车里净是穿着浴衣的情侣或年轻人集团、带着小孩的父母,搭上车时车厢内已是客满状态。车上所有人的情绪都莫名高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喧哗,整辆车就像被野兽们包场举行宴会的咖啡店,而且是人人都还很有精神的聚会刚开始。车上的海报清一色是宣传烟火大会的。看到这个的当下,万里才终于察觉「不会吧……」。遗憾的是,正如他的猜测,车上乘客几乎全都要和万里在同一站下车,也难怪车站里会如此拥挤。更别说每隔几分钟就有别班电车从其他地方继续带来大量人潮,而且只有人下车没有人上车。
抱怨也不是办法,在这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状态下,也只能慢慢耗着,随人群一起走下通往出口的阶梯。好不容易逃离车站,路上依然处于行人爆满的状态。会场设在河滩地上,而通往河滩地的大马路被人群淹没的程度,让人甚至看不见地面长什么样了。万头钻动,头与头中间夹着一个屁股……怎么可能,当然还是头。
好夸张啊,感叹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家真的都这么喜欢看烟火啊。虽说自己人也在这里,没有资格讲这种话……即使如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真的那么……那么喜欢啊?烟火。
在急着前进的万里面前,一组像男人一样穿着甚兵卫(注: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和式上衣搭配成套短裤),块头高大、不知道是国中还是高中女生,漂亮地排成一个扇形,阻挡了前方的去路,脸上露出恶鬼般的表情嚷着「搞什么东西啊?手机都不通了啦!」喧闹着。她们旁边的一对情侣则是穿着质地特别薄,洒上金葱、闪闪发亮的性感浴衣。第一发烟火都还没打上天空,他们似乎就等不及发情了,一边走还一边捏着彼此的屁股。女人涂成鲜红色的长指甲做得太过火,怎么看都只觉得是五根食材模型假辣椒。男人的五根指头则是不时在女人浴衣腰带打的结上戳进戳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才好,总之很碍眼。
一开始接到的通知是说在车站出口处集合,不过今天下午又收到科西学长的Mail,把集合地点直接变更为聚餐会场。万里心想,这么改是对的。要是在车站前那种地方集合的话,祭研的社员们恐怕会在推挤的人群中颠沛流离,不断徒劳无功的来回擦身而过吧。
过了一会儿,越过人潮终于能够看见通往河滩地的阶梯入口闸门了。无论是阶梯上还是阶梯两旁斜坡下的通道上都摆满了各棰「章鱼烧」、「炒面」、「烤牛肉串」、「烤花枝」还有什么「爆裂文字烧(这到底什么玩意……?)」的五彩缤纷小摊子,散发出几近暴力的香味。那些从外表一看就知非善类、身上刺着各种图腾的人们发出低沉的重低音,配上黑眼珠小如逗点的三白眼喊着「嘿,混帐,欢迎光临!」或「谢谢惠顾啦,杀了你喔!」杀气腾腾地赚着白花花的银子。「烟火大会」这四个字已经掩盖不过这里根本就是夜市的事实。不是大会,是祭典夜市。能吸引祭研的,当然是祭典罗。
在震耳欲聋的发电机嗡嗡声中,万里一路拨开路边摊前缓缓前进的人流,好不容易从喧置的漩涡中跌出来。从河滩地下方的道路弯进内侧另一条巷子,走进一条两侧并排着细长公寓和老旧大楼的道路,这才总算能好好正常走路。所有建筑物的外侧阶梯上或阳台上、窗户边都挤满了占好地方等着欣赏烟火的人们。
整条路上的小酒馆或餐厅几乎都挂上「客满」或「本日已被包场」的招牌,其中一间的店名正是万里要找的,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对说着「今天本店全楼层都被包场了」,迎面走来的店员回答「我是有预约的日本祭典研究会成员」后,就按照指示从店铺最后方的狭窄阶梯走上顶楼。
看来店里给客人用的位置只到三楼为止,再上去就是堆放啤酒箱和拖把抹布的地方,瞬间充满非请勿入的气氛。不过,刚才店员的确是说了上屋顶,所以应该没问题吧……带着一丝不安,海滩凉鞋的鞋底踩着有点黏滑的地板,好几次差点摔跤,深刻体会到蟑螂心情的万里走上顶楼。
用全身体重推开沉重的铁门,门后即是室外空间了。开阔的空间,晚风徐徐吹来,轻抚着万里的脸颊,很是舒服。
原来包下的是这栋楼的顶楼啊。
只用简易栏杆围住的顶楼空间还满大的。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会遮住眺垫河滩地的视野,一望无际的天空,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形成混着白浊的深蓝色。如果把挤满观众的楼下当作人间的话,原来如此,这里还真是称得上接近天堂。
因为眼前有河川流过的关系,吹来的风也略带腥味,即使如此,凉风仍吹透汗湿的T恤带来凉意。白天还热得像是夏天,太阳下山后就变凉了,令人确实感受到季节正在变换。
裸露的水泥地板上放着几张桌子,也四散着小椅凳,不过多半都还好几张叠在一起。
祭研的学长姊们已经几乎到齐了。这对一年级小咖来说可不大妙。
然而学长姊们背对万里排成一列,正蹲在栅栏前手中进行着某种作业,似乎没人察觉万里到了。不知为何,大家手上拿的是装饰圣诞树用的电线灯泡。大概是觉得作为欣赏烟火的贵宾席,这空间实在太没情调了,所以想将灯泡固定在栏杆上制造气氛吧。
为了挽回身为最小的学弟却比学长姊晚到的失误,万里急忙赶上前。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请让我帮忙!」
用自己能够发出的最有朝气的声音小跑步靠近。
「啊……」
回过头来的学姊一看到万里,表情诧异低喊了一声。原本并排蹲在那里开心固定灯泡的学长姊们听见声音跟着回头,一发现是万里,众人刹时沉默。
短短的0.三秒内,万里已经察觉到理由。从这气氛、这尴尬转移的视线,学长姊们欲言又止的唇型看来……嗯,情报收集结束。思考。得出结论。QED。十九岁肉体的反应速度可比打雷闪电。万里的右手瞬间接收大脑指令「咻」地往下伸。以身经百战的暴露狂都为之颤栗的高速和大胆程度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摸索。比起羞耻心,万里决定还是先解决问题。看,多么优越的判断力,多么冷静。要是换个时代,自己搞不好已经取得天下了——先解决后羞耻,是为天下人也!没想到:
「……咦?」
右手摸到的不是预期中门户洞开的空间,而是规规矩矩、拉得好好的拉链。指尖窸窸窣窣摸索,「咦咦?」一副蠢样再确认一次双腿之间。
本以为一定没拉上的牛仔裤拉链,就像个乖孩子一样拉得好好的。哪……哪有这种事……?既然如此为什么学姊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咦?到底有什么事啊?」
万里这么问,却无人回答。接着,他发现栅栏前那排熟面孔里少了琳达的脸。只是学长姊们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注视着万里。
那眼光……是同情?还有一半是……温柔体贴……?此外还有一小撮的人「嗳,这家伙刚才干嘛摸自己那里?」……让他们觉得恶心了……?
才、才不是那样呢!万里慌张解释:
「我刚才不是在摸那里!我、我是以为自己拉链没拉才确认一下而已!是说……到底什么事……」
仍然没有任何人回答。
「说真的,到底是什么事啦!既然我拉链有拉,大家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看我!」
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以一对多的状态。而且是一个一年级面对二、三年级联军。这边完全处于劣势啊。
万里早已失去判断力和冷静,变成一根胆怯不安、不管生在哪个时代都无法取得天下的「草」。要是可食用植物就算了,连当饲料用的牧草都不是,只是一根长在路边顶多只能担任背景的小草。该如何发挥小草的作用大闹一场呢……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啊……」
第一个发现万里,发出诧异叫声的学姊露出尴尬的笑容。一手拿着灯泡站在那里的她,或许是因为经常跳阿波舞而穿习惯了,身上也穿着浴衣。其他学姊也都穿着各色各样的浴衣竞相争艳。接着,她们异口同声,用从来没见过的温柔态度对万里发出邀请。
「来这边嘛,多田万里。」
「一起来装饰这个吧,在四年级来之前要把灯泡装好喔~」
「也别忘了这灯笼喔~」
呵呵呵……快嘛快嘛……来呀来呀……大家对他纷纷招手。那些出现在毫无人迹山巅上的百分百幽魂,或是全身湿透从计程车后座消失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大概就差不多像这样吧。
附带一提,除了香子之外,祭研的女生私下被称为「巨人队」。意思是说她们就像打遍天下无敌手,对获胜有着强烈欲望的职棒巨人队球员。祭研就是由男生们和巨人队外加一个黄金机器子组成,现在巨人队成员竟然要变成幽魂了,这实在叫人……
「……我不要!」
难以接受。
「很恐怖耶!」
「为什么……?一点也不恐怖啊……」
拖着圣诞灯泡电线的学姊逼近万里,万里不由得大喊「你看,就是现在啊!超恐怖的啊!就是这样很恐怖啊!」企图逃脱。然而这顶楼空间也没宽敞得让他能顺利逃脱,巨人队轻轻松松就包围了他。
「你、你们平常才不是这样的呢!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任何不对劲啊……是不是?」
「是啊……很开心呢……」
「很开心呢……祭研,很开心对吧……」
学姊们兴高采烈拿起圣诞灯泡,用电线一圈一圈往呆站着不动的万里身上缠绕,转眼间被抓住的万里就化身为一个蠢度全开的圣诞灯饰男。连额头也像基督桂冠一样缠上电线,一闪一闪的灯光透过眼皮闪得万里头晕目眩。接着双手各被强迫提若一个祭研特制,还做得颇为气派的红白灯笼(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东西啊)(
「好啦,你去那边乖乖坐下……」
「这可是最棒的贵宾席喔……」
被诱导到并排在屋檐旁栅栏边的其中一张椅子,不,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被推过去的。全身一闪一闪的万里被按在椅子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呼……这、这该不会是、整人游戏吧……?」
等一下该不会突然开始倒数计时,等数到「零!」之后,这张椅子就当场爆炸,自己便比烟火还早一步在天空中绚丽绽放了吧。内脏爆裂,四散在为参加祭典而来的人们头上……就这样被炸死,尸骨无存……不对,这已经超过整人游戏的范畴了吧。应该没人笑得出来才对。
还是说,等数到「零!」之后,这张椅子就会气势十足地向前飞出去,只有身上穿的衣服被钩子勾住而留在原地,自己则化身为全裸圣诞灯饰男朝人群之中喷射,让羞耻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只要掉下去时不要出错,应该勉强还算好笑?总之,得在倒数计时开始前想办法逃脱才行。
脑中只想得出这些后续发展的万里,肩膀突然被人搂住。
「噫唷!最近过得好不好啊!」
「噫呀……!」
只有第一声是学歌舞伎唱腔,后面都用偶像剧角色般爽朗语气与笑容凑上前来的科西学长,突然从背后搂住万里的肩膀。跟在他身后的是挂着相同爽朗笑容的三年级学长们。在这天色渐暗的日暮时分,大家的脸色看起来莫名黝黑,还冒着油光。
「……我、我不知道耶、最近……没特别觉得……那个啊……」
「那个是吗……这样啊!这样啊,嗯!」
科西学长被万里身上蠢度全开的闪烁灯光照得忽白忽黑,像个按照剧本「学长/此时伸一个大懒腰」演出的演技拙劣的演员,伸了一个超刻意的懒腰。接着,他把背靠在面对河川方向坐着的万里斜前方的栅栏上。此时剧本上写的应该是「学长/背靠在栅栏上,露出笑容」吧。这样的学长一手提着装有一个大盒子的便利商店提袋,尽管万里对那袋东西一点也没有兴趣,他却说着:
「什么、这个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是……」
科西学长继续彻底发挥演技,装出害羞的样子别开目光,缩起嘴让脸颊凹陷,再一边用空着那只手的食指搔了搔凹下的脸颊,一边用嘴里的舌头朝凹下的脸颊顶。
「送你的啦!」
说这句话的语气宛如莉香的那句「完治!」(注:日剧「东京爱情故事」中的经典场景),把手中的盒子往万里身上丢。万里在内心庆幸后面的台词他没有继续讲下去,但值得庆幸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
如果是偶像剧,那盒子一定能用CG后制出划过天际的美丽抛物线,最后完美落在万里臂弯中吧。遗憾的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对双手各挂着一盏灯笼的万里而言,不仅这出乎意料的一抛吓得他忘了动作,纸盒更以超乎想像的速度飞过来。啊啊啊!正当万里缩起身子想闪避时,已经被「啪」地击中下巴了。
「凹呜……!」
击中下巴的那东西弹落膝盖,原来是一盒冲绳海盐口味的金楚糕。一盒里装了五十二个(真多)……这才想到:啊啊,对喔,三年级的学长们去了冲绳啊…
「……好、好痛喔科西学长……」
「哎,该怎么说好呢……」
他完全没听见我说什么嘛。
「多田万里和机器子啊,对我们来说……就是那个嘛?要说的话……就像是受精卵一样的东西嘛!」
「……」
真心的,打从心底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万里觉得自己变成一块岩石,不管人家跟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懂,不管被说了什么也无法回应,一块只能杵在那里,从裂缝中不断滴出水来的岩石。水滴在岩石表面上写下的字迹就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一边在内在心理的世界滴滴答答滴着山泉水,万里一边心想真可惜琳达不在。要是她在的话或许能制得了科西学长,总觉得只要她在,无论事态如何大概都能解决吧。她迟到了吗?怎么还没出现。
金楚糕还搁在膝盖上,万里也依然维持愚蠢的闪烁,忽明忽灭,在明灭中虚弱无力地反问:
「受、受精卵……?」
「也就是说,是两个生命体合而为一的意思。因为你们两个总是成双成对的嘛!」
话说回来,这个人,科西学长这个人原本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又莫名其妙的人吗?
「……怎么没看到……琳达学姊啊……」
「琳达的事就先别管了!那家伙说要直接从老家赶过来,结果现在东海道新干线的车班全部误点,所以她会迟到,现在就先别管她了!」
「咦?从静冈过来吗?她回老家啦?」
「我不是叫你别管了你还问!比起那个,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事吧!别想逃避!」
万里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想法,该不会那天的事故和后来发生的种种,促使万里思考和下定决心的事,一切都被学长姊们看透了吗?不,不会吧。万里打消念头,更加疑惑了。既然不可能会是这样,就算万一真是那样,眼前发生的事还是无法解释。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学长想说什么,可以请学长姊跟我说明一下这状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吗?」
「不需要说明吧!是不是啊大家?不需要对吧!」
丢着以夜空为背景,兀自全身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一年级不管,学长姊们边点头边发出「对啊!」的呼声。彼此意有所指的眉来眼去,又不时小心翼翼朝万里偷瞥,就是没有半个人肯回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莫名其妙。难道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祭研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学长姊们会用这种诡异的态度对自己呢。
上次祭研成员集合是八月的事,就是在那犹如酷暑地狱的堉玉正式参加阿波舞表演的那次。当天活动平安结束,也举办了开心的庆功宴,因为喝醉酒所以提早离席的自己……难道是那天搞砸了什么事吗?
一直从正面逼近的科西学长粗壮的双手突然抓住万里穿着T恤的肩膀。进入回忆模式的万里被出其不意的一抓,身体不由得跟着摇晃。脑子受到的冲击让他什么都无法思考。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们大家会将你,还有机器子……温暖包围起来唷!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而已!我们会很温柔,很温暖,就像派皮一样,我们祭研的所有人会将你们两个一年级轻轻包住!这份温暖如同派皮一样柔软,绝对不会崩坏!而且口感绝佳,弹牙不碎裂!你懂吗?懂吧!」
我不懂……一旦这么回答,科西学长就显出不耐烦的表情往后退。
「你说你不懂?你是白痴吗!也就是说……总之,就是那样啦!你懂吧!」
人家就是不懂……话说出口时舌头还打了结,听起来真的就像个白痴。
「什么?真是的,你这超级白痴……!也就是说……就是那个嘛!」
科西学长先挪开一次视线,舔舔嘴唇,环顾了周遭其他成员一番之后,在微妙的紧张气氛下,他们彼此轻轻点头。好像在说,就是现在,难以敔齿的话现在就要说出口了喔。要说了喔。那种已经完成心理准备的觉悟明显从全身散发,科西学长皱着眉头,凝视着万里深吸一口气:
「……千万不要因为分手尴尬就说要退社喔,哪一方都不可以!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喔!」
说完,像是要模糊焦点似的,学长朝万里肩头槌了一记。好痛。可是,比起「好痛」,更多的是「什么鬼啊?」,莫名其炒的万里一脸痴呆歪着头。
「你们两个对我们祭研来说,就像是派皮里的内馅!早已是融为一体了!就算你们不再是一对情侣,也不能连身为祭研伙伴的羁绊都放弃!知道吗!我没说错吧!大家!」
对啊!学长姊们再次异口同声。「帮多田万里打气吧!」一阵掌声如潮水涌来,还自然而然演变为打拍子。男生们说「多田!」巨人队说「万里!」。「多田!」「万里!」「多田!」「万里!」……不知不觉中,祭研拿手的Call and Response队形已经整队完毕。
「……啥?分手……你是指什么意思?」
只有万里跟不上节奏。身上被强制缠绕的灯泡还在闪烁,不过这时终于……虽然太迟了但是终于……脑中灵光一闪。那一直不断朝岩石裂缝敲打进去的名为「分手」的凿子,终于敲进柔软而半生不熟的岩心。万里总算理解事态的原因了。
该不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些人说的话,该不会是以自己和香子已经分手为前提吧……?为了怕在伤口撒盐,所以才会有这些莫名顾己i的态度吧?他们害怕的应该是失去仅有的两个一年级社员吧?「啊,原来如此!」万里忍不住用力点头,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了。那么,这些就不是什么整人游戏罗?这张椅子不会爆炸,也不会在衣服被勾掉的状态下飞出去罗?什么嘛,真是太好了——不对不对不对!急急忙忙摇头。
「……才不好呢!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我们完全没有分手,那种事……」
就在这时。
「喀嚓。」听见通往店内阶梯的铁门门把转动的声音,所有人都回头了。叽叽,来人怯生生推开沉重的铁门。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啊、这门好重……」
自身的体重敌不过铁门,「呀噫、碰!」门硬生生又关上了。不过那徒劳地在门缝中逐渐远去的声音确实是香子没错。
「香、香子?你没事吧?」
万里虽然立刻就想起身,无奈在双手的灯笼加上缠绕全身的灯泡电线阻挠下行动怎么也快不了。而学长姊们又似乎还没解开误会。
「是机器子耶……」
「刚才那是机器子呀!」
「是啊!机器子这家伙,从修理心的工厂回来了!」
「大家!张开温暖的双手迎接从故障边缘归队的机器子吧!」
「好耶!」
学长姊们动作一致,高举拳头,丢下万里不管往出口跑去。反正已经充分安慰过万里,也送他金楚糕了嘛。他们大概是这样判断的吧。被丢下的万里带着欢乐闪烁的圣诞灯饰,摇摇晃晃地试图起身,想追上学长姊们。
「我就说你们搞错了嘛!我们没有分手……」
就在万里努力尝试解开那谜样的误会时,门也被大大打开了。原来是科西学长将沉重的铁门朝外侧拉开。
铁门打开之后,在另一端的是……
「谢、谢谢你,学长!真的是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被人潮推挤着带到会场那边去了!」
在那里的……?是……香子?
所有人都失去言语。万里「唔!」地呻吟了一声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夏天(也快结束了啊)。
直到刚刚还吵吵闹闹的屋顶,突然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风声与来自人间的喧嚣,仍像搞错状况似的闹热滚滚。
「……咦?呃……?咦?是这里……没错吧?啊、万里……咦?怎么了?这、这怎么回事啊?」
一个很像是香子的女人露出和刚才万里一样的表情歪着脖子,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几秒钟的时间凭空流逝。终于。
「……初次造访贵宝地!」
科西学长突然蹲低马步,做出严肃的表情。右手收到身后,左手向前伸出。这、这是拜码头啊。只能这么做了。其他学长姊们也相继摆出相同姿势,纷纷「初次造访贵宝地!」「初次造访贵宝地!」喊了起来。万里依然带着蠢度全开的圣诞灯泡,也赶紧跟着「初次造访贵宝地!」
被祭研多达十几名社员拜码头,这个看起来很像香子的女人僵立在门口,露出困惑傻眼的表情。
「……咦?为什么……初次造访贵宝地……?」
尽管看得出她是姑且学科西学长的样子伸出左手,回拜了一个码头。科西学长则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摆出完美的架势。
「初次造访贵宝地,谢谢您,请多指教!敝姓舆野,人称科西!若有给机器子大姊添麻烦的地方请务必见谅,不过在下的小弟有话想跟您说!」
收在身后的右手,对万里比了个「快上」的暗号。不可思议的是,万里立刻理解科西学长想要自己说什么。明明刚才还是一颗冥顽不灵的清水岩石,现在却像胖子吞下麻婆豆腐一样迅速吸收、理解了科西学长的意思。半蹲着马步(的圣诞灯饰男)咻咻滑行到科西学长前面,做出麦克杰克森的招牌动作:身体笔直后倾,右手食指和下巴同时用力向前,对着很像香子的女人一指。
「黑道大姊头——?」
高声这么一喊。
「咦咦……?
不是吗?真是的,不能小看这家伙呢。
出现在那里的香子一身浴衣打扮,但却怎么看都是个黑道大姊头。看那似乎随时可能掏出喷子,魄力十足的旧世纪浓妆。涂成雪白的舞台妆容,画上锐利得吓人的超浓眼影,像用毛笔描出来的墨黑眉毛,耸立脸部正中央,立体感十足的银色鼻梁,又青又紫又带点粉红的口红描绘出昭和时代的唇型。觉悟吧!
身上穿的浴衣恐怕是非常贵重的高级货。亚麻布料的浴衣散发出一股气势,大胆敞开衣襟的穿法更非普通人能轻易模仿的。梳得特别蓬松又特别低的日本包头,露出光洁的额头。鼠辈!敢对我开枪就开吧!
伸手按住四十岁女人风情万种垂下的一缕发丝,香子大喊:
「不会吧?」
光明正大喊出的这句话,既不觉得丢脸也不多加修饰。什么不会吧,你这副模样根本就是百分之百的黑道大姊大啊。
「是说,学长姊好像以为我们分手了。」
「咦咦咦?」
第二次的「不会吧!」因一阵强风吹来而「碰!」地再次关上的铁门,再次徒劳地逐渐远去。
「所谓谣言就是这样传开的吧。」
「是啊,真是吓了一跳。竟然说我们分手了。」
某人登场时的昭和年代浓妆也真令人吓了一跳呢。不过这还是别提好了。
「不过老实说,昨天还真的差点要分了呢,好险好险。」
「哪有什么好险。」
那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啊,香子摇着头说。一边摇头,指尖一边撕着纸胶带。做事没计划性加上凭着蛮力乱撕,总是「啪哩啪哩」一次拉出太长一截,正一脸嫌恶剥下因过长无用而黏在手肘上的胶带,全部一圈圈往栏杆上缠。
「……这样就好了!」
过长的胶带缠绕的部分显得特别大,形状像极了螳螂卵。这很明显就是不及格嘛,忍不住吐嘈「这样就好了才怪咧」。正当万里心中涌现一股想动手撕下胶带的冲动时,却被刚好从背后走过的学长问:「怎么?你们两个还在搞这个?来得及吗?」只好急忙回答:「不好意思,我们会尽陕!」赶紧着手去贴下一个地方。分工合作的方式是:万里将灯泡电线压在栏杆上,香子再用胶带贴上去。雨个一年级不但都迟到了,动作还慢吞吞的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再这样下去今天晚上可没脸面对学长姊了。
通知四年级学长姊们的集合时间似乎原本就刻意延后。所以在他们到之前,得赶紧把场地布置好才行。由于顶楼的空间平常不会对一般客人开放,万里最早上来时,放眼望去也真的觉得很没有情调。可是看看现在又是如何?在祭研现任社员的手下,栏杆上缠满了闪闪发光的圣诞灯泡(还没全部缠完);祭研特制灯笼沿着桌子挂了一圈(向店家借来挂衣架,牵了圣诞灯泡再把灯笼挂上去而已),不知为何营造出既廉价又妖艳的光线,飘散着一股彷佛只有曼谷夜市才看得到的独特气氛(没去过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视野。周遭毫无遮蔽物,眼前辽阔的夜空就是舞台,不久后就要展开烟火祭典了。愈接近开始时间,楼下的道路就愈发嘈杂,喧闹的声音甚至连这位于四楼的顶楼都听得见。
在走到这一步之前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现在万里蹲在地上一面接受凉风吹拂发丝,一面感受着内心的雀跃。最美好的是,香子就在身边……虽然她又在栏杆上黏出了一个螳螂卵,说着「很好,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总而言之,她在这里。看起来精神饱满。
这时,从桌子那边爆出学长姊们「喔喔!」的欢呼声。原来是几个店员搬来了一个大冰桶,里面装了满满的冰块,还看得见几瓶插在冰块里的冰啤酒。刚才已经搬来放在桌上的无酒精饮料,就装在喝到饱餐厅里经常可见的超大啤酒杯里。原本学长姊们还在猜今天店家这么忙,社团包下的又只是屋顶而已,恐怕送来的啤酒也和无酒精饮料一样稀吧……本来都差不多要放弃了呢。
叠在一起倒扣的玻璃杯也被送上桌,分装盘和筷子也逐渐齐全了。接着送上来的是堆成小山高的三盘沙拉、一样是装成一盘小山的三盘炸薯片、不输前面几样菜的三盘炸鸡塔。从那几乎是赌气堆出来的屹立不摇的食物小山,可看得出店家暗示「既然有这么多了,你们就暂时乖乖吃这些,别一直跑来店里点菜吧」的意图。
科西学长看着送上来的沙拉,皱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眉毛嘟哝:「会乾掉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伸出双手辽在生菜上面,被正在搬椅子的学姊们怒斥:「科西!快点做事!」
散播万里和香子分手谣言的正是此人。当今祭研的领导人,男生里面舞技最高明的第一把交椅,从喝酒聚会的干事到跟校外团体的交涉都可以交给他卧这位肌肉壮潠舆劈学长。
自从一年级这对情侣不约而同没有回覆聚会邀请的Mail时,科西学长内心「咦?这两个家伙该不会……」的推测就此萌芽了。
过去社团所有活动都出席的全勤奖情侣,这次竟然拖拖拉拉不回覆?尤其是香子,根本完全联络不上,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他这么想。
听说两人正式交往的消息之后,不只是科西学长,隶属祭研的所有社员似乎都对此感到些许不安。毕竟男女交往容易起争执,总有一天会分手。「他们如果分手,说不定会导致祭研的历史就此中断」,科西学长是这么说的。据说其他学长姊听了也都点头同意。
对学长姊而言,只有这两人了。好不容易才捕捉到的唯二的一年级社员。要是这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导致其中有谁退社,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了。只有一个一年级跟没有没两样。回过神来就会发现那个人不再上社团,祭研将再也无法世代传承,也就等于祭研的历史将就此结束。一般来说,大学一年级时交往的情侣,外加两人都还是初恋的情形,要持续交往好几年根本需要奇迹;更别说这两人从旁人眼中看来一点共通点都没有,什么时候分手都不奇怪。
……听了这番解释,香子不满地抗议:「才没这回事呢!」万里则只是(唉,学长姊不明白香子有多缠人啊……)心平气和地想着。附带一提,自己现在已经相当明白她有多缠人了。
就是这样,科西学长一边等待两人回覆,一边猜测两人感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非常非常担心。到了前一天,万里虽然回覆了「明天我会去」,后面却跟着「香子会不会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她自己应该会跟学长联络」——这,这么生疏喔!
读着万里的Mail,这位体脂率10%,高中时还是篮球选手,有张猴子脸的大三学长竟然颤抖了。心想,可怕的事难道真的发生了吗。而直到最后香子都没有回信,更证实了他的这个猜测。至此,科西学长终于做出「那两人一定是不行了」的结论。
所以今天,在万里和香子不知情的状况下,科西学长提早召集了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社员。当科西学长宣布一年级的两人分手的消息时,这批祭研的中坚分子大为震撼了。在混乱之中商量的结果,众人决定的方针是:使出温情攻势尽全力安抚失恋的两人,让他们感受关怀而不至于退社。谁知正当众人相信自己正如派皮一样温暖又柔软地将万里包围起来时……突然一张化着大浓妆,宛如被诅咒的脸从黑暗中浮现。科西学长真的吓到了。当他明白自己的确信竟是一场误会时,竟然一边发出「什么嘛!吼——唷——太好了……!」一边当场腿软,瘫坐在地。
另一方面,香子则是一直以为「万里已经跟学长联络好我要参加今天聚会的事」了。这部分就真的是沟通上的失误。
昨天,老爹吃完泡面后,出乎意料亲自开始洗碗时,香子总算酲来了。
当时万里正想要回家,听见香子低哑的声音问:「你要回去了?」一回答:「要回去了啊。」香子又说:「……一切照旧?」他便回答:「一切照旧。」「你生气了?」「讨厌我了?」万里摇头。香子的「抱歉,全都是……」被万里的「我也很抱歉」盖过。两人就说了这些话,但有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既不需要言语,若说出口那也只会成为「言语」。当万里闭上眼睛时,黑暗中仍看见粉红与白色的光芒闪烁,穿得超没品味的香子依然躺在那里,显得好隋颐,而内心涌现的各种情感也只是在那里,但现在万里只想就这样将它们放在那里。
将借来的围裙折好放在矮桌角落,试着问了她「明天去不去?」自己是打算参加的,如果香子也愿意去的话,能一起看烟火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不过万里也很明白,这样折腾下来,香子的情感才刚从悬崖边生还,最好不要硬邀她去,以免她压力过大。所以,只留下一句「你考虑看看罗」。
听他这么一说,香子那张哭花的脸上露出恍惚的表情,点了点头。万里以为她的点头代表「会考虑看看」,没想到事实上香子却是「好,那我要去」的意思。恍惚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星期都没睡好的困意正袭击着脑袋的缘故。在困意之中逐渐融化的脑袋也误以为万里会代替自己告诉学长要参如聚会。毕竟对方可是万里呢,是我男朋友呢,是会煮泡面给我爸吃的人呢。
于是香子就这样决心再度展开身为人类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心情总归是重新振作了,当天晚上好好吃了饭,也好好泡了澡,顺便洗了头发,睽违数日终于回到年轻女孩该有的生活。寄了Mail给柳泽和二次元君,也打了电话给千波。聊了十五分钟,挂上电话之后,两个男生的回信也寄来了。信中所传达出的绝妙轻松感,以及隐藏不住的沉重感,令香子不知怎地哭了起来,就这样哭倒在床上。回过神来时,不可思议已经是早晨了。终于好好睡了一觉……这么怔怔想着,突然在刺眼的晨光中发现柜子上的惨状。被凶巴巴的万里丢出的枕头一扫,两瓶身体乳液的玻璃瓶掉到地上摔破了。当时闹得如此失控,也难怪这一觉能睡得这么熟了,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嘛。想通了之后,香子便乖乖整理了玻璃碎片。
接着开始准备换上浴衣,寄了「我会穿浴衣去喔!」的Mail给万里。到这边状况都还算顺利,但正想预约帮人穿浴衣以及梳头化妆的沙龙时,却遭到了挫折。沙龙的人说,今天的预约已经全满,没有办法再接客了。打到别的沙龙去也全军覆没。没办法,只好在网路上找了一间从没去过的沙龙。
那是一间莫名昏暗的沙龙,里面只有一位相当上了年纪的阿姨……不,是老婆婆。虽然一打开店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明显的「阿嬷的味道」,但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一下催着香子更衣一下催着她梳头的老婆婆有点可怕,只要稍微想照一下镜子或是身体扭动一下,就会被她打屁股。
好不容易弄完,正想付钱时,老婆婆又说,也好好帮你化个妆吧。于是,不由分说地又被按在收银台前的长椅上坐下。一下子差点被扑脸的漫天白粉呛到,一下子脸上又被拿笔东画西描,离开沙龙时,自己到底最俊变成怎样了也不知道。因为时间已不多,只好拦下计程车,没想到烟火大会会场附近实施交通管制,只能下车穿着木屐用跑的。最后,当香子气喘吁吁冲进店里时,一个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大笨蛋却冲着她大喊黑道大姊大——这就是经过。
「……头发,没问题吧?」
香子还很介意,不住伸手去摸浏海。
稍早前,学姊们实在看不下去,就带着化妆包和香子去了厕所。十分钟后回来时,香子已经恢复正常,成为「平常的加贺香子」了。
原本的妆几乎都已卸下,重新铺上一层薄薄的蜜粉,再擦上质地透明的腮红和唇蜜,平成时代的美女再次苏醒。头发也从浏海开始编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丸子,符合年轻形象的发型。浴衣重新穿过,敞开的衣襟现在也乖乖靠拢了。
「没问题没问题,不管是头发还是脸都很完美。浴衣也很适合你。」
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便「嘿嘿」露出笑容。完美的……春风满面的得意笑容。蹲着缠绕出一个一个的螳螂卵,摇头晃脑似乎很高兴。像是在说:怎么样,很美吧。那张得意的脸美得无可挑剔,竟然能把她化成充满「五社风格」的霸气大姊头妆(注:五社英雄,为描述黑道大姊头的电影「极道之妻」系列作导演),万里不禁佩服起那位老婆婆来。反过来说,要有那种化妆技术也是不简单啊。
香子阱着浴衣的模样,即使手上拿的是胶带依旧宛如一幅画。染成深灰色的亚麻浴衣将通透的肌肤衬托得更加雪白莹亮。腰带是具有清凉感的白色,中间再用水蓝色的鲜艳腰带绳系紧,古董风的腰带夹以深紫色的宝石制成,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朵蔷薇。至于插在腰带上那把正反面写着「YES」和「NO」的团扇,因为是祭研的特色,也就没办法计较了。穿着浴衣的巨人队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扇子,万里也把自己那把带来了。
「这件啊,是我今年新做的浴衣喔。刚进入夏天时,我就好想和万里一起去看烟火啊!不,是一定,一定要去!决定之后,就用超急件请人做了这件喔。幸好终于有机会穿了呢。」
「啪哩!」再次无谓地撕下一段过长的胶带,贴在万里压好灯泡电线的栏杆上,香子的眼光望向天空。
「哎呀,怎么还不快点开始呢。」
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说话方式,充满她单纯的期待。不知为何,万里突然觉得内心一阵激动。或许是香子不在身边的这个星期之中,自己对这件事累积的情绪涌上了喉头吧。将这突如起来的哽咽预感用力吞下,万里对香子说:
「……应该就快开始了吧?」
只说了这一句,万里笑了,香子也笑了。
天色还没全暗,只有河滩地另一端两个巨大的瓦斯储存槽黑影显得特别黑。两人并肩站着眺望远方,香子脸上还笑着,突然指着那个说:
「那个会不会烧起来啊。」
笑嘻嘻地。
「……」
这句话依然说得如孩子般天真无邪,只不过,也单纯不吉利。万里说服自己,她的意思不是「吼唷!怎么还不快点开始放烟火,让那个烧起来,痛快的毁灭这一带吧!真想看哪~!(笑)」而是「哎呀,万一烟火点燃那个,烧起来了怎么办?应该不会吧?我好笨喏(笑)」装作没听见、装作没听见吧。重新打起精神,万里说:
「总之,怎么说呢……太好了呢,能和香子一起来。」
听着万里突如其来的感性低语,香子也深深点头。
「嗯。真的,太好了。」
要是在昨天那场灾难中做出任何错误决定,现在的两人或许真如科西学长的误解一样分手了也说不定。一想到这一点,万里忍不住问:
「……万一我们真的分手了,大家也像刚才那样想帮忙修复的话,会稍微有救吗?真的会因此就不退出祭研了吗?」
一边精力充沛生产着螳螂卯,香子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摇着头说「不可能的」。
「是吗?」
「是啊。因为,如果真的那样,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也就不会跟学长姊们见面了。应该说,我想我再也不会走出来了吧。一直关在房间里,别说社团了,连大学都会退学,任由头发长长出油,就算长出胡子变成大胖子也不去洗澡。变成一只失去言语的兽,到时候就完全是松露猪了呢。该怎么说呢……也就是……也就是……」
瞥了一眼万里。
「……啊,不见了啦!刚才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说!」
一脸可惜样的香子指指自己喉咙,扭着身子,惋惜着那虽然没说出口但一定也不是什么正经话的「也就是说」后续。觉得可惜的应该是万里吧。
「……你会长胡子喔?」
「会长啊?咦,你不知道吗?如果不好好保养,女生也会长的唷!是说啊,我昨天就长了呢!若说那是寒毛也未免太有力了,就像胡子一样蓬松呢。」
凝视着用手指在嘴边搓啊搓的香子,真心为她感到遗憾的万里此时,听见了从烟火大会会场传来的广播声。
其他学长姊们好像也听见了,「广播说什么?」「嘘,听不清楚……是要开始了吗?」「已经到开始的时间了吗?」大家纷纷竖起耳朵,但不知道是因为广播声刚好被建筑物遮住,形成奇怪的回音,还是因为四周的嘈杂和风声,使得广播内容怎么也听不清楚。
这时,科西学长突然说:
「啊,好棒!大家手上工作先停一下!过来集合,听我说!」
一手拿着手机,将所有人召集到桌边。万里和香子也停下于中的作业,往科西学长身边移动。
「这是刚才学长寄来的Mail,我来念给大家听喔!『科西,辛苦了!你真的是个大帅哥,而且肌肉锻链得好棒……』」
……围着桌子的众人默默退散。
「好啦好啦对不起啦对不起啦。那我重新念过嘛!『科西,辛苦了!我们现在正从车站要过去,只有荷西没跟我们一起,不过那家伙应该马上就会到了。对了,荷西他好像也终于获得内定录取了喔』。」
真的吗!太好了!围成一圈的学长姊们发出欢呼,万里也情不自禁「喔喔!」握紧拳头。
祭研四年级学长姊们这个夏天一直在为找工作的事努力奋斗着,前阵子,好像突然摆脱了厄运似的,接二连三传出获得内定录取的消息。身为学弟当然为他们感到开心,也很想好好庆祝一番。可是,祭研最重要的总领队——荷西学长,也就是星野学长却一直没能获得内定。不难想像他内心的焦急,大家也就始终无法大剌刺开心庆祝。
这下,四年级的出路终于都确定了呢。
「『荷西他已经打进面试最后一关,说如果没过的话,今天就不会去。不过,刚才他联络说今天会来!真是太好了!』……以上!」
太好了~呀喝!科西学长高高举起象征胜利的拳头,围绕着他的一群人也自然而然开始拍手。明明该接受鼓掌暍采的四年级学长本人都还没来。然而,或许是无法压抑这份喜悦吧,万里也使尽全力,激动地拍着手。
虽说每一位四年级的学长姊取得内定时,万里都打从内心想为他们欢呼。不过其中尤以荷西学长获得内定一事,更是教人感慨万千。万里刚认识他时,他已经因为就职活动而筋疲力尽,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显得憔悴不堪,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那疲惫的模样都令人同情。一想到自己将来也可能经历这一切,万里就无法作壁上观。香子一定也有相同的心情吧,站在万里身边,把胶带挂在手腕上和大家感慨又开心地笑着拍手。
刚好这时候四年级除了荷西学长之外的学长姊也陆续来到,每个人打开门时,都是「唷~大家好!」「咦?这里是怎么了?搞得很不错嘛!」绽放笑容,眼神闪亮。
「恭喜!」
很自然地,迎接学长姊来到的这些学弟妹们也如此异口同声。鼓掌逐渐变成打拍子,众人列队从两边将四年级学长姊围起来。面对面,双手高高举起,手臂搭成隧道,迎接从就职战场上生还的傲人学长姊们。和大家一起打着拍子,万里对场地还未完全布置完成感到懊悔。唉唉,真想用更完美的状态来迎接他们啊……
「哇,好高兴啊!等一下等一下,咦,糟糕,怎么办,我有点感动了……怎么好像快哭了……」
其中一位学长感动得揉起了眼角。
「……嘿~嘿!」
这位学长伸出下巴,做出熟练的戽斗。不管是下巴的移动距离或是拉长的脸都令人太厉害了。于是,四年级学长姊齐声「嘿!」交错「嘿!」翻白眼「嘿!」斗鸡眼「嘿!」,看到他们这样,学弟妹们当仁不让从丹田发出声音:
「嗯唔……!嗯唔……!嗯唔……!」
合音就交给我们学弟妹负责吧。为了烘托学长姊们,尽可能蹲低身子,做出撒网动作,动作剧烈得浴衣的衣襟都敞开了也不以为意,用尽全身力量将「嗯唔……!」发挥得淋漓尽致。不管是男生们,巨人队还是黄金机器子,大家整齐划一,激烈的动作一致,在祭研传统的高昂情绪下扭动全身。就在这时。
「大家好啊!唷,已经开始啦?嘿!嘿!嘿~嘿!」
身体异样轻巧地转转转!在华丽的三圈转身之后,以一个超酷的姿势现身的正是荷西学长。「出现了!荷西的神级Pirouette (注:芭蕾舞中用脚尖旋转的动作)!」「完美的金鸡独立!」「纹风不动耶……!」「呜哇,他用脚尖站着耶!」——学长姊们嗡嗡的赞叹声听在万里耳中有如咒语一般,总之,只要知道荷西学长超高调现身就好了。不愧是获得内定的人啊!果然与众不同!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行动这么敏捷的荷西学长呢!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在这里所有的祭研社员如怒涛般蜂拥而上,将以得意舞姿受到赞叹的荷西学长团团包围。简直能和金八老师(「喂,三年B班!」……「金八老师!」那一幕)匹敌了嘛。
接下来三十秒内发生的事,在往后的祭研史上,留下了「三十秒白化现象」的记述。
零秒。
首先发生的,是「荷西,恭喜你获得内定!」的大合唱。接着是其中一个四年级社员大喊「这下所有人都取得内定罗!」「万岁,太好了~~~~!」……在场所有人因为太开心,竟然一起往上跳了起来。真是一群傻大学生啊。无法处理内心的喜悦,不知如何是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耶~」地往上跳。几乎所有人同时着地,落地的冲击震得桌上堆成小山的沙拉、炸薯片和鸡块塔一口气崩坍。
三秒。
荷西前辈低落的声音响起。
「……呃。」
他说。
五秒。
「……啊,原来如此……」
八秒。
「……对不起……其实我,还没取得内定录取通知……上次虽然打进最终面试了,可是最后还是谢谢再联络……抱歉……大家,真的很抱歉……我想转换一下心情,所以虽然没有拿到内定今天还是来了。明明我是个不被社会需要的人还来,我竟然还活着,真是对不起大家。」
低下头。
十三秒。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在一片空白的沉默中,荷西学长转身落寞往回走,只是刚才来的时候那高调华丽的旋转舞步,现在变成了徒步折返。当下的气氛,让人怀疑是否全世界的原子都静止不动了。
十五秒。
喀嚓,门被打开了。冲着荷西学长正面,出现了一个散发异样光彩的发光体。
她穿着无袖白色棉质罩衫配上七分窄管黑色牛仔裤,脚下踩着凉鞋,一头充满光泽的乌黑秀发。发现这个人是琳达的似乎不只万里。「咦?是琳达?」有个人愣愣地这么问。头发长长了呢。瘦了吧?虽然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不过铁定有哪里不一样了。总之她就是变漂亮了,整个人水灵灵的,就连身上散发的光芒显得润泽。
「咦?这气氛是怎么搞的?」
十八秒。
「是说、是说是说是说……」
琳达的双眼紧盯着万里和香子。接着忽然不明其所以然逼近两人大喊「是说啊!」睁大的眼睛确实闪闪发光,黑眼珠深邃清澄,和透明的肌肤相得益彰,她真的美得莫名其妙。湿润的嘴唇在两人面前一开一合。手指了指万里,又指了指香子。
二十秒。
接着,那个突然就开始了。烟火大会。
琳达嘴里还在叨念着。是说、是说啊。是说,烟火大会本来就该开始了吧。大家就是为了这个才聚集在这里的啊。要是没开始那才有问题呢。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理所当然的气氛中,时机一到就该理所当然地开始。可是,说到普通的烟火是怎么开始的,不只是万里,在所有人的想像中,应该都是「咚!啪啦啪啦啪啦……」「哇,好美喔!」「赞啊!」——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
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咻砰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咚乓~劈哩啪啦劈哩啪啦~咻砰砰砰砰~~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咻咚、碰咻、咚乓!咻砰咻砰咻研咻研咻砰咻砰咻乓乓乓乓乓乓!
…这、这是……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怎么一开始就这么刺激啊。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是说,这太恐怖了吧。
这什么啊。
极鲜艳色彩的大爆发,有如发狂般连续发射升空。激烈扫射的烟火在夜空中毫无预警地炸裂了。太突然,太唐突,总之就是太夸张了。这一场烟火大爆发可以说是太过头了。在弥漫的白色烟雾中,火球接二连三发射升空。那死命程度几乎令人不忍卒睹的大中小大中小大中小,高低高低高低,毫不犹豫地纷纷在空中炸裂。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型爆发,火焰的线条朝四面八方喷射,宛如触手一般延伸出去,流淌般的侵入整片夜空,这些烟火相叠,把夜空变得五彩缤纷。从脚底也传来直达下腹部的巨大回响,鼻端飘来呛鼻疼痛的浓厚火药味。万里突然觉得好羞耻。没想到在如此夸张的爆炸面前,人是会感到羞耻的啊。被如此单方面愚弄也毫无抵抗,还献上惊叹的呼声,简直就像傍晚的新闻节目里介绍的吃到饱餐厅一样任人予取予求。万里对于这样的自己一个劲儿地感到羞耻不已。相信大家也有一样的感觉,说不定在这里看烟火的几万人都经历着一样的羞耻感吧,而头上的烟火大会开场秀还在永无止尽地咻砰(以下省略)!原本就已陷入一片沉默的祭研众人看得张大了嘴,动也不动。
二十八秒。
万里转头看着香子的脸。香子也正在看着万里。
各种思绪在胸中来了又去,彼此都不知该说什么。应该先说「这烟火好夸张啊」吧。不对,在那之前好像应该先说「该拿荷西怎么办才好」,再顺便说说「琳达是怎么了啊」吧。
昨天差点分手的两个人。可是现在却在这里,一起站在这既震惊又尴尬又羞耻的气氛之中……所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了。
总之,牵手吧。不知道为什么高举紧握的双手,万里张大了嘴巴。香子也被感染,跟着张大了嘴巴,两人在同一时间深吸了一口气。不愧是情侣,心意相通。四目相接(预备)……
「「巴鲁斯跳舞吧?」」
……喊出「巴鲁斯!」的是万里。「来跳舞吧?」则是香子喊的。(注:「巴鲁斯」是动画「天空之城」里的毁灭咒语。「来跳舞吧?」则出自电影「Shall we dance?」)
三十秒。
以上。
***
身为在今天散播了两个谣言的罪人,科西学长自己给自己下了奴隶之刑的惩罚。不但四处转台为所有学长姊学弟妹斟酒,每当要加点时也由他负责冲下楼梯到厨房点餐。此起彼落的「科西!炸鸡块!」「好的,是!」「科西!去拿水来!」「好的,是!」「科西!你改个名字!」「好的!请叫我丘西!」「丘西,押个韵来听听!」「……呃……鸡肉age/烟火也age。气氛也age.age……」「丘西!反省!」「……真的很对不起!」——砰!咚!在夜空中绚烂的烟火下,乖乖接受巨人队们有如胖虎般的恶整。
结果,排列在栏杆前的贵宾席由女生们理所当然占领了去,她们颐指气使差使奴隶,尽情享受眼前充满魄力的烟火秀,同时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其他社员则或倚靠桌子,或将椅子搬到方便观赏的地方,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享受这场盛宴。荷西学长看起来也看开了,时而欺负着奴隶科西,时而发出融入欢乐众会的开朗笑声。乾杯那时虽然看得出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酒过三巡之后也就不在乎了吧。
乘着宣告夏日结束的晚风,烟火会场的火药气味和喧嚣也传到这里来了。在连续好几个笑脸图案的烟火打上天空后,女生们拿出手机打算拍下那个,喧哗着讨论「该调夜景模式吧?」「闪光灯要开吗?」一名个头娇小的店员颤抖着双手,捧着两个装满烤鸡串的沉甸甸大盘子上来。见状,科西学长和另一名三年级学长急忙伸出援手。「是这样啦!」「这样?」「就说是这样了!」「这样?」四年级们不知为何站成一排,突然开始伸出单脚跳起华丽的旋转动作。「唔恶,喝了酒好想吐!」……想也知道吧。
现在,若问在这欢乐热闹的筵席上,脸色最沉重的人是谁。不瞒各位,其实就是香子。
「……那时,我是真心希望自己就这样消失,真的这么想……」
低垂着头,几乎快要在地上拓印出脸型来了。这么难得的烟火大会,她却拿后脑勺对着天空。手上拿着冰块已融化的乌龙茶玻璃杯,和她这阴沉失落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背后夜空中绚烂的亢奋烟火。随着撼动丹田的重低音,大朵大朵的烟火接二连三绽放,闪闪发光地由绿转红,再由红转黄,直到燃烧殆尽,消失在虚无飘渺的黑暗中。
「真是傻瓜!」琳达说得语气轻松。
「请你狠狠教训她没有关系!这家伙是真的打算消失不见耶!」万里忍不住从旁插话。
「真的是傻瓜耶。」
和刚才一样的语气,琳达再补上一句。然而,零不管乘以几终究还是零。打从一开始她的话里就没有生气或斥责的意思。「真是傻瓜」只不过是四个透明的字,拖着尾音消失在热闹的筵席空间里。沮丧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琳达,香子又再次垂下头。
琳达和香子还有万里,三个人搬了椅子稍微远离热闹的餐桌边,进入深度谈话模式。从香子开车载着万里他们时打嗑睡出车祸,到因此完全失去联络为止的事,琳达好像原本就知道了,因此宴会一开始,琳达便激动上前追问香子「你到底是怎么了?还好吧?」至于琳达的情报来源,应该是那臭家伙——算了,现在姑且不提这件事。总之,看到琳达认真担心的样子,万里和香子便开始说明前因后果,也才会形成这个阵形。
大概是顾虑到万里和香子只喝乌龙茶,琳达手上也拿着乌龙茶的杯子。话题深入了之后,随着乌龙茶的颜色逐渐混浊变深,香子的脸色愈来愈暗沉。琳达也不插话,眼神认真地注视着香子,直到听她说完那段不但冗长又无趣,简单来说就是「笑不出来」的事。听到最后,琳达才对着阴沉到黑暗谷底的香子鼻头丢出那两句透明的「真是傻瓜」!
「总之,既然没事那就好了。我因为只听到片段经过,一直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吓得要命。因为不了解状况,又不好去联络无关的人……哎呀,总算是放心了。平安无事就好。真是太好了。」
咧开嘴角「嘻嘻」一笑。
她的笑容是如此开朗,没有阴暗面。
抬起头来的香子那明显获得救赎的眼神,万里也没有看漏。这次这件事发生后,琳达或许是第一个如此直率地为香子平安无事表达喜悦之情的人。毕竟以老爹的身分来说,「闯了祸」的是自己的女儿,即使高兴她平安无事也不能表现得太庆幸。于是香子被打、被骂、受到责备,即使如此还不够,连自己都对自己生气,责怪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甚至连被自己害得遭过危险的朋友来安慰她了,都绝对无法接受,内心一直处于失衡的状态——
「……呼啊……」
香子突然发出吐气声,表情扭曲的脸想都没想就以头槌的气势朝琳达肩头磨蹭,用力把自己的眼角压在上面。
「哎呀呀。」
怕弄坏香子的发型,琳达轻轻拍了拍香子的头,脸颊在她太阳穴附近摩挲着,「喂——」再次喊了香子。然而香子就是不把头抬起来,琳达只好暂时保持不动,温柔地轻轻深呼吸。同时望着万里问:
「你也没事吧?」
听见琳达这么问,万里对着她用力竖起大拇指。像是从太阳穴到腋下的青筋都要浮现,血管都要崩断了那么用力。看到他这全力竖起的大拇指,琳达不由得笑了,此时她的眼睛就像可爱的鱼板形状弯成圆弧。然后,只听见她用九州腔说:
「好了,很好很好,太好啦!」
当然,琳达她家跟九州一点关系都没有。
「光是知道这一点,就不枉费我从老家跑回来。新干线误点的时候我真的担心死了,幸好后来赶上了。还能看到科西学长的奴隶模样,也算满足了。话说回来这家伙真的太过分了,竟然一个晚上造了两次谣。怎么回事啊,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
这时,香子总算是抬起头,「耶嘿」露出羞赧的笑,指尖迅速抹了抹眼角。然后用一如往常的完美元气笑容面对琳达。
「学姊,你回静冈老家了啊?」
「嗯,上礼拜。不对,是更早以前。我一直待在老家,原本暂时不打算回东京的。因为那边有点事,所以我今天本来也没打算出席,但听到你们出车祸的事,坐立难安,结果还是来了。等一下还要直接搭新干线回家呢。」
「哇,都是我害的!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鸡婆爱操心。看到香子没事就一切OK啦!」
「我没事,甚至都觉得自己好不应该了。」
真心感到抱歉而低下头的香子身后,传统垂柳图样的烟火发出爆裂声在空中绽放,哗啦哗啦的爆开之后,缓缓,长长地朝下方垂落。这瞬间令万里目不转睛,突然想起,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否也曾在如此广大的夜空下看过烟火呢。如果有,那是和谁一起?当时心里又想着什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追逐即将结束的夏夜呢?
目光追随着垂柳烟火,看它逐渐融化在黑夜中,直到最后一颗闪烁的火光消失。
「……烟火,真的很美呢。」
这情不自禁的低喃,似乎被香子听见了。
「咦?万里,难不成你是第一次看烟火吗?」
「应该吧。至少现在的我没有看过的记忆。」
「这样啊。那有玩过拿在手上的线香烟火吗?」
「没有没有。就一般经验来说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没有实际体验过。」
「这样啊——那得来玩玩才行呢!身为日本人,就是要在漆黑的夜晚玩蛇炮,从中感受诸行无常的震撼啊。」
看到万里和香子和平常一样闲聊起来之后,琳达的视线若无其事望向一群正围着桌子欢闹的二年级社员。万里眼角瞥着这样的琳达,发现她正打算找一个插入话题的时机好静静起身离开。万里犹豫了。要就只能趁现在,心里这么想着,瞄了一眼香子。香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上吧,万里下定决心,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得去做。
于是。
「琳达学姊,以前的我和你一起玩过线香烟火吗?」
豁出去了。
琳达惊讶地睁大双眼。香子则是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看得出她正屏住呼吸。
措手不及的琳达强装镇定的脸上,在连续爆发的激烈烟火光辉下,看得出有几分僵硬。
……并不是想让这个人为难。不是这样的……万里也有些困惑,想不出下句话该说什么。瞬间三人陷入沉默。
可是,自己现在正为说出「想把过去当作从未发生过」的话而后悔不已。想要重新来过,修正前言。无论如何,现在就是想趁此机会试着这么做。不过,当然做得不是很好,所以才会像这样以现在进行式产生尴尬的沉默。尽管对自己而言这只是个卑微的愿望,然而这挑战对琳达来说或许仍会带来困扰。
豁出去说出口是一回事,接下来的对策却根本还没想到。万里只能就这样闭嘴。
琳达似乎非常困扰,望着万里,沉默眨眼……这种时候突然觉得,她果然是瘦了点吧。脸的轮廓清瘦了点,冷静的双眼也显得特别大,闪着湿润的水光。和上次看到时的她有点不一样,而且变美了许多。
在这两个原本是同班同学的人之间,彷佛时间暂停的一阵沉默。
「……学姊,听说你和万里高中三年都同班啊?」
一个莫名活泼开朗的声音开口了:
「我听万里说过你们是田径队呢!难怪学姊脚程这么快,一听就觉得应该是那样。顺便跟你说,我是ESS,也就是英语社的喔,不过当时沉迷于当某位青梅竹马的跟踪狂,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持续了好几年,想当然尔就没时间去参加社团活动,一直到毕业都是幽灵社员啦,啊哈!我的事不重要啦!」
完全像一个从别的世界来的白目家伙,这当然是香子。
看到香子主动耍白目,琳达反而更困惑了。加快眨眼的速度,更犀利的眼光凝视万里……不是说要把过去的事都当没发生过吗?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她的眼神这么说,圆睁的眼瞳中映照出烟火的闪亮。
(对不起。我们要重新来过了。请让我们重新来过。之前是我错了。)
万里的眼神如此回应,如祈求般屏气凝神。
要是琳达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就这样站起来离开,这个话题将会被就此放弃,大概无法再像这样挑战第二次了。拜托你了,请让我们重新来过吧,琳达。拜托你,拜托你了,让我重生。让连我都不知道的过去的我,在这世上重获新生,证明他是确实存在过的吧。拜托你,再一次——
「……喔,这样啊。」
放松了僵硬的脸颊,琳达重新坐回椅子上。坐好之后,穿着凉鞋的两条腿向前伸直。
「去年因为台风的关系所以取消了,其实啊,多田万里。在岛田每年都有烟大会喔。」
琳达。
然而,却将哽塞在喉头的感情硬块,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口咽下。
「……咦?真的喔?我都不知道!」
「今年好像有顺利举办的样子,不过,当然是比不上这边的厉害啦……还有,你其实也玩过线香烟火喔。不只玩过……看一下你左脚小腿。」
被琳达这么一说,万里拉起牛仔裤的裤管,望向自己的左脚小腿。香子也探头过来看,嘴里咕哝着:「讨厌啦,都是腿毛……」废话,谁不会长腿毛啊。只要活着都会长吧。
不过,在以这年纪来说稍嫌稀薄的腿毛之中,万里发现了一块略带紫色的隆起伤疤。因为并不醒目,至今都没发现过。
「那是被烫伤的痕迹喔。高二夏天的宿营时,大家一起玩烟火的时候。我跟你在稍远的地方玩着不起眼的线香烟火之类的,结果刚好有个冲天炮朝我们飞来,我倒在地上,回过神来就听到自己在尖叫了。」
「啥?那是……等一下!」
万里倏地起身,脑中有画面如走马灯闪过。尖叫的琳达。「危险!」反射性地朝旁边飞身跳出去的自己——没错,确实有过这件事。转身面向琳达和香子,万里一脸神情凛然,帅气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BANG!
「我好像想起这个小插曲了!在这里面清楚复苏了!没错,那时我确实为了保护琳达学姊而受伤了……!对,没错,我终于有记忆了!」
「什么?不对不对。」
琳达酷酷地摇头。
「我很迅速地躲开了,但你却动作迟钝的没逃开。被冲天炮『咻碰!』射个正着烫伤了,还引起一阵骚动呢。那次真是超惨的。教练脸都绿了,你则因为完全无法自行走路而歇斯底里。放烟火本来是我们社团夏天的传统活动,这件事后就再也没举行过了。」
「啊……是这样喔。」
「那时真的很抱歉喔,我自己先躲开了。」
「……这是没关系啦……」
万里悄悄放下「BANG!」的手指。人类史上还有比这只手指更迷失方向的吗。就连哥伦布出航的时候,手指指向的方向都比自己更明确吧。万里的食指究竟该指向何方,不,就称它为谜之食指吧……够了,这么丢脸的食指干脆从第一关节处爆炸算了。说不定爆炸的威力还会炸出指纹来呢。
「……噗!」
有人噗嗤一笑。
「你刚才还企图造假喔?你做了对吧?」
噗嗤一笑的是香子。完全不想隐藏促狭坏心地嘻笑着,站起来低头望着万里。你、你少罗唆啦……才不是咧……转过身去拚命辩解。「你明明就想造假,想塑造出自己很帅的形象对不对?噗、噗噗。」……这家伙,你不是跟我站在同一阵线吗?
「讨厌啦,好险喔,琳达学姊。差点被万里假造出对自己有利的过去了耶,请你一定要严格取缔他这种行为喔。」
「对啊,还假造……」
……呵呵,这样不行喔。琳达说。不做作地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万里觉得脸颊在发烫。
「我、我才没有造假咧!只是我的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低了一点而已嘛!」
「『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比较低而已』!好敢讲喔,名言耶!太佩服你了!以后我也要拿这句话来用!」
香子终于忍不住发出噗哈哈哈哈的大笑。琳达也受到感染,笑得前仰后合。
「……吼你们怎么这样啦!算了,随便你们想怎么说啦!想笑就笑吧!」
红着脸,万里使着性子说。我现在可是在使性子喔!因为被嘲笑了所以使性子喔!有所自觉,正大光明地全力使性子。看到他那张闹别扭的脸,香子忽然用严肃的声音说:「对了,万里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却是:
「我觉得万里也应该像琳达学姊一样回一趟老家,让爸妈看看你现在过得很好才对啊?出车祸的事一定也让他们很担心吧。再说,如果你一直不回去亲眼看看过去的事,搞不好记忆和想像力之间的间隔会愈来愈低喔?」
美丽的笑脸说着这样的话,刚才你这家伙还不是苦着一张脸,现在给你三分颜料就开起染坊啦?还有点赌气地这么想,万里坐回椅子上。
「哼,不用你说,我本来就打算这阵子要回去了啦。也跟我爸妈讲好了。」
更何况,我不是决定再也不要逃避过去了吗。听了万里半赌气半认真的回答,香子转身对琳达笑。
「琳达学姊,他这么说罗,如果你有空的话,也请去他老家陪他玩吧。」
麻烦你了。香子站在万里身边弯下腰,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刚出道偶像明星身旁的经纪人。万里不由得跟着弯腰致意。
「……嗳,听我说……」
琳达突然收起笑容。
「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说的……呃,我可以说吗?」
不知道她为何迟疑,就算她这么问了,万里和香子也无法做出判断。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琳达穿着凉鞋的脚尖叠在一起,看似焦躁地晃来晃去。
「我刚才说了,老家那边有点事对吧?」
她好像自行决定「可以说了」,抬头望着万里。
「其实这星期要举行高中同学会。」
她说。
「不,我知道你应该不想来,硬邀你去我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没告诉你。可是……如果、如果喔?如果你觉得去一下也没关系的话,如果有这种心情的话……要不要露个面?」
这未免太……
「……呃……」
深吸一口气,只发得出这模糊的声音。同学会?在这时间点上?万里定住了好一阵子,忘了呼吸。
确实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一味逃避过去。是决定了没错,还是个刚出炉热腾腾的决定……可是在这样刚出炉热腾腾的状态下,突然丢过来的这个课题,门槛也未免太高了点吧。这任务太唐突,难度也太高,简直就像要刚学会站的小马去给江田照男(注:江田照男为日本中央赛马会的知名骑手)骑一样嘛。
「不,当然不会勉强你喔!只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啦。」
同学会。看见万里光是听见这个字就脸色大变的模样,琳达慌忙用力挥手,笑着解释。
「只是啊,毕竟……大家都担心你很久了,如果能让大家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的样子,我想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不会强迫你来,不过至少要让你知道。」
——大家都担心你很久了。
依然忘了呼吸,万里低着头,脑中反覆反刍琳达说的话。担心……大家,一直担心着我。
直到昨天为止的一个星期,因为联络不上香子,自己真的一直担心得受不了。那种不安和静不下心的感觉最是难熬,脑中净是不好的想像,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仔细想想,自己也带给这些朋友这种感觉,而且时间还长达一年半。
原来,自己竟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可是,到底该用什么表情出席呢。万里已经不是同学们希望看到的那个多田万里了,这点自己最清楚,去参加同学会简直就像被丢进敌方阵地正中央。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最后来的竟然是个陌生人,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背叛朋友的期待,反而带给他们与「担心」一样多的「失望」呢。顶着一张嘻皮笑脸傻笑着,站在巨大的「失望」漩涡中央……光是试着想像这样的自己,就觉得连心脏表面都流了一层冷汗。并排的朋友们,唉,脸上一定写满了遗憾。我们想见的又不是这家伙。你有点自觉好吗,干嘛来啊。这里已经不是属于你的地方了。他们会不会这么说。
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的万里眼前,大大的烟火又「咚乓」地炸裂了。充满不可思议立体感的鲜艳光芒瞬间铺满整个夜空。
「学姊,万里他要参加那个。」
咦!惊呼失声的人是琳达。万里则是一时之间还不明白香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咦?」
过了整整三秒才发出惊呼。「咦?」香子立刻如此回应。三人之间,各种意义的「咦」此起彼落。
「你会去吧?咦?难道不去吗?」
「咦?要去吗……?」
「要去啊!会去的!」
香子再次对琳达灿烂一笑,毫不扭捏地代替万里发出参加宣言。被说得如此干脆,万里也只能心想……这样啊。这、这样啊,我要参加啊。要去参加同学会,去被失望的弹丸击成蜂窝呢。
琳达似乎很担心,一直不说话,望着万里的眼睛。于是万里点了点头。
「……嗯,我去。我要去参加同学会。」
算了。万里心想。托香子的福,总算豁出去了。
被击成蜂窝就蜂窝吧。这样也好。那就好好品尝变成蜂窝的滋味好了。反正那也是自己啊。就算出现会造成别人失望,那也是自己。我就是这么一个男人。无论怎么做,除了自己以外,也无法成为别人了。无论再怎么挣扎着想要逃开自己就是自己的事实,结果这个挣扎着想要逃开的还不是自己。既然如此不如有所觉悟吧,只能身为自己活下去了。不逃避,也不假装,不要勉强自己的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琳达因困惑而闪烁的视线,也很快地镇静下来。目光正面迎上万里,先是低声嚷了一声「事情大条啦」,接着才简短地说:
「我知道了。那就……来吧。」
因为实在太想知道摊贩街那里卖的「爆裂文字烧」到底是什么,和学长姊们打过招呼后,万里和香子就离开了筵席。
原本以为烟火大会正好进行到下半场的高潮处,现在所有观众注意力应该都放在烟火上,摊贩一定没什么人,没想到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走出居酒屋,路上依然挤满穿着浴衣和甚兵卫或夏天轻薄衣衫的人们,满身汗水互相推挤。灯火通明的路边摊旁更排了长长的人龙。有人手上握着啤酒或弹珠汽水,有人拿着棉花糖、炒面、烤鸡肉串乃至烤玉蜀黍。脸上堆着兴冲冲的笑容逛摊贩街的人根本多得是。万里虽然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比起欣赏烟火,怎么大家果然满心都是食物吗?还不只这样……
「啊!你看那个,万里!」
「呜哇,真的假的!」
香子手指的正是「爆裂文字烧」的摊贩招牌,上面贴着用大字写上「今日已售完!」的纸条。在周遭充满震耳欲聋的烟火爆裂声和人潮杂沓之中,两人只好停下脚步大喊:「怎么会这檬!」面面相觑。香子像个孩子抬头跺脚。
「讨厌啦讨厌啦!这样不是让人更想知道那是什么了吗!」
抓着万里的手臂摇晃,香子一个劲儿地耍赖。听她说在来的路上也注意到这一摊,心想:那是什么?等一下一定要和万里一起来!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怎么会卖完了呢……!难道那东西其实很好吃吗?」
「一定不是普通的文字烧嘛!那可是爆·裂的耶!唉唉,可就是难以想像!」
「无论如何实在太不甘心了!」
「人家也不甘心!人家也不甘心啦万里!」
「下次再在哪里看到的话,一定要去吃!」
「是啊!下次一定不能错过了!就算追到世界尽头也要吃到它!」
在坚定发誓的两人背后,三个穿着浴衣的女生正在窃窃私语:「那两个人,好像因为没吃到爆裂文字烧,超不甘心的样子耶?」「咦?那是什么。真的这么好吃吗?」「呜哇,好想知道喔——」事实上,这个瞬间正是日后席卷日本的「爆裂文字烧热潮」诞生的原点,不过,这时谁都还不知道。
两人漫无目的在摊贩街闲逛。要是停下来就会挡到别人的去路,再说既然来了,也想好好享受一下祭典的气氛。不过肚子并不特别饿,于是就在浓厚的香气中到处指着看着之间,不知不觉脱离了人群。
走进一处住宅区时,这里还保有日常的夜晚氛围,安静得倒像会场附近的喧嚣是个假象了。虽然听得见烟火发射时的重低音,但和河滩地之间被其他建筑物挡住视野,朝那边望过去也只看得见时而被烟火照亮的天空最上方。
「要不要从这条路走过去看看?虽然看不到烟火,但姑且能远离人群,绕一圈回居酒屋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听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也点头表示同意。拿出手帕轻拭汗湿的额头。
「对啊,路上人实在是太多了,好热喔。」
将手帕收进小小的编织提包里,香子把脚尖从木屐里抽出来,身体摇摇晃晃的站不稳。见状,万里这才察觉。哎呀,皱起眉头说:
「抱歉,我走太快了。你穿木屐,脚一定很痛吧?」
带着穿浴衣和木屐的女友,自己是不是太不体贴了。然而香子却笑着摇头说:不是、不是啦。
「脚不会痛唷,只是走累了而已。自从开始跳阿波舞,我已经被锻链得满强壮了喔,只是这个还是有点里。」
「喔,这样啊……好,来吧!叔叔背你!」
万里背对香子,在路上蹲下。「come on!」充满男子气概地伸出下巴。可是。
「不用了不用了啦!真的没关系,我这么重,搞不好比万里更重呢!没问题!你别担心!」
香子倒退了好几步,像只死命想逃的赘虾。她绝对不可能比自己体重还重,但看到她这么抗拒,总不能硬要背她走吧。
「那,至少这样吧。」
万里脱下一只脚上的海滩凉鞋,拎住夹脚的部分放在香子脚边,说声「穿吧」。
「在走回店里之前先交换着穿吧。穿这双你的脚应该会轻松许多,虽然有点丑,但不会有人看见吧。」
「咦?可是这样不好意思啦。会害万里脚痛啊。」
在扭扭捏捏的香子面前把两只脚的凉鞋都脱下,万里打着赤脚,意思是「要是香子不快点把木屐脱下来,我就得赤脚走回去罗!」实在拗不过他,香子便脱下木屐,换穿万里的海滩凉鞋。
「哇!脚下变得好轻!」
从沉重的木屐获得解放的香子轻快地跳跃着。
「我变好高喔!」
穿上木屐的万里,身高突然高得能看见香子头顶的发旋,这视野倒是新鲜。毕竟平常香子总穿高跟鞋,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交换鞋子之后,自然而然地依偎着,牵手在夜晚的道路上走了起来。
在远离喧嚣的静谧之中,万里感到自己真的是好久不曾像这样和香子独处了。直到刚才都还和学长姊们在一起,昨天则有斗将!拉面老爹夹在中间,再之前则是一直见不到面。仔细想想,从海边小旅行回来之后就一直没能独处了呢。不,正确来说,最后一次独处,是在去海边前两人站在集合地点等二次元君时。万里也想起那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而且还因为把集合地点搞错,惹得二次元君超级生气,穷凶恶极地直按喇叭…
「万里?」
「……没事。」
不知为何,一想起这件事就差点笑出来,万里急忙用手遮住嘴巴忍住。那一幕应该没有任何好笑的要素,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好笑。
不,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被莫名笑点戳中的时候吧。重振精神,望向比平常矮一点的香子侧脸。好不容易能像这样两人独处,还是说些有内容的话比较好。明明是这么想的。
「什么事啊?」
「……没、没什么啦……!」
一看见抬起头微笑的香子那张白皙的美丽容颜,不知怎地害臊起来,移开了视线。明明有很多话想说,一到紧要关头却说不出口,到底是为什么。而且都交往好几个月了,连内裤的蕾丝边和丝袜头套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好害臊的啊。
「……Galileo、Galileo、Galileo、Galileo……」
「万、万里?你在干嘛?」
「我在哼歌啊……皇后合唱团的歌……」
「皇后合唱团?嗯?有这首歌吗?」
「咦!你没听过吗?〈波希米亚狂想曲〉啊!怎么可能没听过!Mama……有没有!你绝对有听过啦!」
「……?」
「咦,是因为我走音吗?」
「如果是这首我就知道。」
一边走着,香子一边用穿海滩凉鞋的脚啪答啪答、手上也跟着打拍子。啪答啪答,打拍子——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看来她自己也觉得啪答啪答声听起来太搞笑,忍不住歪着头发出「咦?咦?」的困惑。
刚好就在这时候,从被建筑物阻挡而看不见的夜空那端,烟火竟配合香子想唱却唱不出来那首的节奏一一打上天空,响彻云霄。两人惊喜之余四目相对。绝对没有听错,因为曲子也开始跟着流泄。果然没错,是皇后合唱团。原来还有配合歌曲节奏的烟火秀啊,怎么说呢……这时机配合得未免太好了。
「好、好想看……」
万里这么一说,香子也跟着点头。
「我也想看这个!」
穿着木屐和凉鞋的两人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从这里只能看见配合音乐不时亮起来的天空角落。得快点回到店里的贵宾席,不,总之先跑到能看得见烟火的地方吧!可是,不管怎么跑都脱离不了建筑物的阴影,考虑到曲子的长度不长,这个烟火秀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一边跑着,香子一边指着不远的前方。
「万里!你看那个!从那里或许看得到!」
顺着指尖看去,是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看得见无人的公园中央有个攀爬架。看见是看见了,可是……「等、等一下!」不等万里说完,香子已经拉起浴衣下摆,轻盈跨越公围入口的脚踏车停放架。太惊人了,最近的人工智慧机器人动作已经进步得如此顺畅了吗。正当穿着不合脚木屐,机动性低下的万里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香子已经跑到攀爬架旁边了。
「香、香子?」
脱掉海滩凉鞋,把编织提包背在肩上,开始一格一格往上爬。
「危险啊!」
不听万里劝阻,意外身手矫健,如同一只小猴子般爬到最高处。
「啊——!刚好可以看到一点点烟火!万里,你也快来!」
放开双手正想对万里挥动时,「……唔!」没穿鞋子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仆倒。直看得万里脸色铁青。
「快点快点!不然要结束了!」
没办法,万里只好脱下木屐,抓着攀爬架的铁棒往上爬。光脚爬到距离地面相当高的顶端,和香子并肩跨坐在铁棒上。
从这里望过去,尽管只是上半部,确实能看见烟火。两人彼此指着强力送上天空的缤纷烟火(的上半部),一边嚷着「看得见!」「看得见看得见!」眺望了好一阵子,顺便舒缓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然而两人还气喘吁吁,烟火就不留情地结束了。
「哎呀呀……结束了呢……结束了啦!」
「至少……有看到十秒吧?」
「……有十秒这么多吗?」
在下一场烟火秀开始前的静寂中,周遭只听见两人喘气的声音。沭浴在电线杆的白色灯光下,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佛莱迪·墨裘瑞(注:皇后合唱团主唱)走得太早了,抛下攀爬架上的两人。
不过。
「嗳,刚才啊。」
香子并未从攀爬架上下去,用她闪着静谧光芒的眼瞳端详万里。
「……刚才,同学会的事。我擅自帮你决定要去,对不起喔。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是一直说不出口……我是不是让万里困扰了?」
原来,无法将想说的话说出口的人不只自己。
「没关系的,别在意。」
为了支撑怎么看都危险的香子身体,其实万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勉强保持着痛苦的姿势。用手臂当支柱撑住香子的背,万里若无其事摇头回应。
「是我自己决定不再逃避过去的,所以我会去参加。」
听了这句话,香子紧绷的脸颊这才放松,露出温柔的笑容。
「……听到万里问琳达学姊以前的事时,我吓了好大一跳呢。」
下一场烟火秀开始了,这次出现在夜空中的是颜色非常单纯的烟火。咚!咚!两发,各自绽放好大好大的光芒。香子的眼睛和头发都映照着火光,看起来真的好美,令人为之目眩。
「虽然吓了我好大一跳,可是,我马上就想……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呢……万里那时说的是认真的……」
用力点头,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啊,我是认真的喔。」
早就已经是认真的了。
应该说,这还太迟了。一年半以来,一直放任自己,嘻皮笑脸,对于不想看的事就别过头,净是在逃避。曾经以为这样真的能逃过,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要不是发生了那场事故,要不是和香子起了那样的口角,不到这个地步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到这个地步,万里终于能够做出面对自己的觉悟。该说是绕了远路,还是笨蛋的必经之路呢……终于,好不容易,总算是站上了起跑点。
手臂支撑着香子,抬头望向夜空的烟火,眼睛追踪着散落的火光,直到它们掉进黑暗深处。
「……琳达学姊也吓了一跳吧。一开始她都僵住了。」
「嗯嗯,她僵硬了好一阵子吧。就差没在背后写上一个巨大的『啥?』了。」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喔?她会不会乱恕啊?」
「我也不知道啊。一开始虽然吓到了,好像觉得很莫名其妙……可是最后,她看起来还是很高兴不是吗?她一定也感觉到万里想改变的决心,为此感到高兴,所以才会告诉你同学会的事啊。」
「希望是这样。」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告诉你呢。再说我也是……怎么说呢,我也好高兴……好像终于可以见到完整的万里了。」
望向身旁的香子,香子也正看着万里。亮晶晶的眼瞳里满是沉静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接受真正的万里,只认同对自己有利的万里。到最后,我眼中只注意万里有没有符合我为自己创造的那个『形象』。如果符合就喜欢,不符合就抗拒哭泣。」
香子目光轻转,抬头望向各种色彩缤纷引爆的夜空。
「……还有,我也无法接受有人知道我所不认识的万里。那让我觉得输了,不甘心……其实就是嫉妒吧。」
万里察觉她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叹气声。不再看她侧脸,转而盯着自己脚边。
「不过啊,昨天万里说了会为我努力不是吗?说你会努力不再逃避。所以,我也会『努力不要下车』……那时心想,我最喜欢万里了。想告诉你,你可以放心,也用尽全力喜欢我吧……!」
彼此支撑着肩膀并坐,两人赤裸的脚尖并排搁在铁棒上。大一点的是万里的脚,涂着指甲油纤细漂亮的是香子的脚。
「我喜欢万里。」
香子轻轻踩在万里脚尖上闹着玩。
「因为万里就是万里,所以我喜欢。看到万里是完整的万里,我好高兴。光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万里,就已经够高兴了。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的每一瞬间相遇,然后大喊着『我最喜欢你!』。不管是我不认识的万里,还是我讨厌的万里,怎样都好。只要是万里,那就好。只要是全部完整的万里,我觉得那样就是最好的。」
不经意地,万里说:
「……可是,其实我对找不到完整的自己这件事,感到很痛苦。」
被说出口的话吓到,说完之后,还自己补了一个「咦?」
痛苦?
怎么这么说呢——不,当然那是痛苦的。一直都很痛苦。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当用「痛苦」来形容自己现状时,竟然可以毫无抗拒感,同时还能如此轻易地将这个告诉香子。自己当然知道很痛苦,但或许这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口。这件事让万里感到惊讶,这又是另一侗惊讶。或许是因为一直想强装不痛苦吧,原来一直害怕发现对于出生之后十八年间的记忆消失感到痛苦的事实。
不用想也知道,那当然痛苦。其实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不知该拿这分痛苦如何是好,就算可以说得清楚,也没有人能帮忙。痛苦不会减轻,也不会消失。这样的现实也令人痛苦。面对现实是痛苦的。感觉像是突然落入黑暗之中,放开撑住香子背部的手,用那只手撩起额上的头发。
「……唔!」
手被捞起来,握住。
香子用双手抓住万里的手,往下拉到肚子附近,脸凑近万里。太近的距离令他吃惊,万里突然呼吸不过来。
香子依然带着微笑说:
「就连失去自己的万里,也是万里啊。」
身体没有一丝摇晃,脚踏得牢牢,抓紧直到刚刚都支撑着自己的万里。
「已经碰触不到的那个万里也是万里。所以,不要紧。」
她的声音温柔,同时坚定得不容置疑,让万里觉得似乎真的不要紧了。不可思议,这样啊,不要紧啊,万里的呼吸也恢复正常。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接住从某处摔落的自己。
「不管是哪个万里都是万里喔。我全部都喜欢,最喜欢了。所以,你去看看吧。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看那个失去的万里。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去确认那个我们已经碰触不到的万里。然后,我希望你回来告诉我。告诉我,和我认识前的万里的事,已经见不到的万里的事。尽可能愈多愈好,希望你告诉我。」
香子闭上眼睛,脸庞慢慢靠近,和万里双唇相叠。那触感柔软得像是要融化,又热得令人害怕,背上如一股电流穿过。
好几秒之间,两人动也不动,在睫毛几乎相碰的距离下凝视对方。看着香子,也被香子看着。不再有任何隔阂,心情像是看到了宇宙。没有烟火,没有星星,连大气都不存在于那里。只有天空。真空。若问那里有谁,或许就是上帝吧。
或是,你也在那里。
——我可以相信你在吗?可以将一切都交给你吗?毫不保留,真的全部交出去,可以吗。
明明一点也不悲伤,万里却突然想放声大哭。我想哭,对香子眼睛深处无声地诉说。我想哭啊,好想哭……当然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万里只是死命从自己眼睛深处释放这样想哭的心情。无数次,一次又一次。直到视野模糊,宇宙晃动为止。
宛如新生儿般放声大哭,用尽全力哭泣,对世界呐喊自己的存在……如此一来,会有什么开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