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在这世上的其他回忆 第四章

久违的静冈。

以及没想到会参加的同学会。

最最最意想不到的是,猫。

万里以几乎滑落椅面的角度坐在和式椅垫上,伸长整个身子一副迈遢样,凝视坐镇自己肚皮的生物。不知不觉,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多田家新增了一个身为独生子的自己不认识的生命。那就是这只猫。

「……那这个怎么样?『蓬蓬尾』。」

这只猫的尾巴很短,尖端呈现折弯的角度(第一次看到时还以为是受伤,原来似乎也有这样的猫),尾端像颗莲蓬的毛球,所以是「莲蓬尾」。

然而猫没什么反应,继续坐在万里肚皮上,眼珠转都不转一下。莲蓬尾还是不行啊……

希望能取个让它本猫也能接受的名字,万里已经提出好几个提案了,但正如所见,全部被否决了。从「小玉」开始,到平凡的「小白」,通俗的「喵太」,渐渐连「麻糬」、进一步演化的「海苔麻糬」、更夸张的「脏麻糬」,甚至无可奈何提出的「邋遢麻糬」,绞尽脑汁的「万代喵梦宫」(注:原文バンダイニヤムコ取自BANDAI NAMCO谐音),干脆放弃的「喵布丁」,莫名其妙的「喵喵村君」、「猫山猫男」、「睡睡猫」、「放马过来太郎」、「狗」……全都被否决。附带一提,这只猫性别为人妖,是只结扎完毕的公猫。

中指轻轻抚顺猫咪狭窜的额头,它便摇头晃脑,似乎快睡着了。还没决定名字的猫有一双稳重的卡其色眼睛,总是用眼神回应着万里,好像在说「猫就是猫啊」。

和香子家那只高级银色超美形毛球一点也不像,它体型平凡,已经不是幼猫,体型也不会再改变了。底色是灰灰脏脏的白色,上面有如不小心滴到墨汁,描绘出黑色的斑纹。仔细看也不是纯粹的黑,比较像是晕开的条纹。斑纹从后脑到脸上都有,分布不均,所以母亲叫这只猫鼻屎小花。父亲则叫它杀手可罗,因为它本来是只流浪猫,犀利的丹凤眼又很有杀手的气质。

母亲说「讨厌!怎么叫杀手呢,太可怕了!」,父亲则说「名字里有鼻屎的猫太不幸了吧」,意见全面相左。

话说回来,有件事很可疑。万里怀疑自己不在的时候,父母亲称呼这只猫为「万里」。

昨天喂饲料的时候,听见母亲一边敲饲料碗一边叫「小花~吃饭罗~小~花~……万里~」。而且猫听了她这么叫,竟然也乖乖过去了。喝到很晚才回家的父亲盘腿抱着猫说:「这家伙会跳舞唷。来啊可罗,跳个舞来看看。你会跳吧?奇怪的欧吉桑啊、奇怪的欧吉桑,就像平常那样跳跳看啊,可罗……万里。」不加思索地喊了万里。而且所谓的猫跳舞,只是父亲从后面抓着猫的前脚,轮流抬起来舞动而已。

看着「被跳舞」的猫,万里直接接问了。

「我说啊,其实我是无所谓啦,但这只猫……你们是不是叫它万里……?」

「没有这样叫啊,才没有这样叫呢!」

双亲异口同声否认。一边否认,一边又说「只不过,哎呀,就觉得有点像……那天它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是不是啊,爸爸?」「对对对,它的脸啊……瞬间……就觉得有点像嘛。」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只猫本来是流浪猫,有次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给了它东西吃,之后它似乎认定这里是可以顺道路过的地方。再过了不久的某个下雨天,这家伙突然自己登堂入室,露出「咦?这里是我家吧?没错吧?明明就是嘛」的表情,若无其事光明正大,上了这张和式椅就不走,放弃流浪猫的身分了。据说,当时它那模样,令父母联想起这个家里的独生子。

什么跟什么啊……

若无其事回到老家,霸占了和式椅的万里心情有点差。改天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问清楚。我真的是这家的孩子吗?该不会是两老某天发现一个失去记忆的少年,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对他说「我们是你的父母」,于是被认定是一家人。不久孩子出院,光明正大住进这个家里时,脸上正好写着「咦?这里是我家吧?没错吧?明明就是嘛」——该不会是这样吧?

要是被告知这种颠覆自己所有初期设定的事,就算是我万里也不免感到自我认同面临重大危机啊。姑且不提这个,最可恶的是……

「……可恶!你这家伙还真可爱……!为什么叫蓬蓬尾不行啊!」

猫真的很可爱。

无论是面无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发呆的模样,还是坐在肚子上的温暖和重量,一切都可爱得教人爱不释手。喷气也很可爱,它有点鼻塞,有时会用嘴巴呼吸,那模样也好可爱。万里终于渐渐理解世间爱猫人的心情了。

打从昨天中午回来之后,万里就像这样一直跟猫黏在一起。猫好像也很享受这样,晚上甚至钻到棉被里。听着它的呼噜呼噜马达声醒来时,根本已经变成万里很享受这样了。真要说的话,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爱猫心被强烈勾起,心想下次也可以去陪香子家的高级猫玩了。真蒂望能再去那栋豪宅玩啊……可能的话最好是老爹不在的时候。

这时,丢在地毯上的手机响了,大概是香子的Mail吧。腹肌用力,连人带猫仰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琳达的来电,赶紧接了起来。

「咦?时间到了吗?」

『抱歉,我好像会提早到。可以早点过去吗?』

「没问题!是说不好意思耶,还让学姊来接我。」

『别客气。还有三分钟就到了。对了,今天就别叫我学姊吧。真的叫一次罚一百喔……不,还是五百好了。』

「了解!」

『这种尊敬的态度也很微妙啊……』

「了解……了啦!」

『喔,硬转过去了唷。』

「……是!」

『可惜!不对啦。』

笑闹了一阵,万里才挂上电话。是说不妙!只剩三分钟。放下肚子上的猫,站起身来。「呜喔,这太夸张了……!妈!给我清洁滚筒胶带!」特地为这天买的黑底墨西哥地图T恤上沾满了白色猫毛。真是的,这家伙连掉毛都可爱。

「已经要出门了?不是还很早吗?」

手上拿着滚筒胶带的母亲到客厅时,看了时钟露出讶异的表情。猫走到她脚边摩蹭身体。真是的,你这家伙到底有多可爱啊。

「琳达搭车来接我,已经快到了。」

「真的?开车吗?小心点喔。」

「我小心也没用啊,又不是我开车。好像是她哥有事要出去,顺便载我们啦。快点给我那个。」

接过滚筒胶带,急急黏起T恤上的猫毛,母亲美惠子还是一脸诧异盯着万里看。「干嘛?」

「我绝对无法接受再出车祸喔!你要怎么回来?」

「结束时间不确定,我会再打鼋话。好,上厕所上厕所!」

「等一下万里,背上也有。过来。」

猫依然蹲坐在母亲脚下,拉长一声「喵,呜」。好像在说:我不是在这吗?

「不是说你啦。」

母亲这么回应。看吧,果然很可疑。狐疑的万里让母亲黏下背上的猫毛后,再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在洗手台洗手顺便漱口,伸手抓了抓头发。回老家前在东京刚剪的头发,看起来好像太短了。不过,这样总比一头乱发好。至于长相,目前这个阶段是无能为力了。

回到客厅,一看时钟,现在时刻两点三十四分。换句话说……仅剩下二十六分钟,同学会就要开始,不能再用赞叹猫有多可爱来逃避现实了。

要开始了。这样啊。

一个半小时前吃了中华凉面的胃部附近沉甸甸的,不过万里刻意忽略它。既然都决定要去就别想太多,去就是了。

尽可能保持无心状态,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将手机塞进裤袋。

「……那我出发罗!」

套上海滩凉鞋,拉开太过宽敞的玄关玻璃拉门,外头一片晴朗蓝天。阳光虽然刺眼,但已经感觉不到盛夏时那种暴虐的威力了。

目送万里离开的母亲嘴里喊着「路上小心」,手上不知为何抱着猫。

多田家玄关前修剪整齐的果树和其他树木,是祖父生前的兴趣。对面有一口贞子不要的古井、一面用金属网盖住的蓄水池,怎么看都是间乡下房子。停得下小货车和私家车各一辆的停车场也位于建地内,此外还有母亲半是好玩栽培的家庭菜园,一棵比万里还高的皋月杜鹃树,修剪成巨大的半圆形,再往下就是马路了。周围当然都是茶园,放眼望去,茶树形成的一道道深绿色横条纹和立在缝隙间的高大防霜扇连绵到天边。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啊?」

「有什么关系,这里是我们家,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吧。是妈妈的自由喔,万……小花。」

「虽然怎样都无所谓……」

耍是被琳达看到这一幕,总觉得有点丢脸。一边不断回头看抱着猫的母亲,一边走到马路上。这时,一辆银色的小客车也正好打着方向灯滑进多田家前的车道。这下好了,母亲with猫,被看到了。

琳达从副驾驶座上笑着挥手,从嘴型看得出她在说「啊,是猫!」

「咦?你是琳达吗?整个人感觉都变了呢。你不是一直都留很长的头发吗,怎么剪短啦?」

「我在大学里遇到她时就是这样了啦。」

「这样啊,好可惜喔。长发那么漂亮……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又会玩在一起呢,真是吓了我一跳。」

母亲好像原本就知道琳达就读万里考上的大学,不过似乎不知道连科系都一样。昨天吃晚饭时向她说明现在两人不但在同一栋校舍上课,连社团都一样的事,她真的很惊讶。现在,母亲又望着儿子的脸感慨万千。

「你这家伙,怎么好像跟踪狂啊……」

说得这么轻浮,对你儿子太没礼貌,也对真正的跟踪狂太没礼貌罗。是吧,香子。蔚蓝的天空浮现心爱女友的面貌(我会从天上监视你唷,万里)……天空中浮现的她正拿着望远镜,视线跟踪地面上的万里。

这时,驾驶座的门打开,从里面下车的是。

「万里!呜喔咿!」

一只大猩猩。

脸是大猩猩,体型是大猩猩。不言怎么看都是大猩猩。如果把一百只大猩猩的长相加起来平均得出的应该就是这张脸吧,就是如此一只大猩猩中的大猩猩。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也完全是大猩猩。明明就是大猩猩,为什么穿着运动裤和T恤呢。隆起的胸肌几乎要将T恤的领口撑破,粗壮的手臂也几乎要将袖口撑破了。毕竟大猩猩就是大猩猩啊。这强烈的大猩猩特征令万里不由得困惑不已。到底为什么静冈会有大猩猩?不过,总之可以感受得到对方没有敌意,因此万里也试着高喊「呜喔咿」回应。

「万里啊啊啊啊啊……!」

瞬间,大猩猩拥有了人的心。双眼「哗啦」喷出大量眼泪,突然用双手蒙住脸蹲下大哭。嘴里说着「你看起来很好嘛」,「一点都没变嘛」

「咦,怎、怎么办……」

正当万里为眼前呜咽的大猩猩感到困惑时,身后的母亲也脱口而出「家里不知道有没有香蕉」。喔喔,果然从老妈眼里看来也是大猩猩嘛……此时。

「够了没啊,系这样很烦耶!万里都不知所措了啦!真的够了喔!是说我应该警告过你别这样吧!」

从副驾驶座下车的琳达,说着挺没血没泪的话。

「抱歉万里,这只不是大猩猩,他是我哥。」

「不是大猩猩?咦?啊,你哥……骗人的吧?」

看着哭得耳朵涨红还在哭的大猩猩……不,是琳达的哥哥,万里呆住了。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不像的兄妹吗。令人难以置信。毕竟,其中一方是大猩猩啊。脑中不断浮现碗豆与猩猩蝇,科学能够解释这个吗?

「因为是我哥,所以叫他大哥就行了。够了没啊,你这只大猩猩!」

到底是大哥还是大猩猩啊。

「我才不是大猩猩咧!哪里找来口齿这么清晰的大猩猩啊……是说,真的抱歉,对不起啦,一看到你的脸,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伤脑筋。哎哎,万里……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好好在做啊?」

大哥一边擦拭涨红的脸一边起身这么说。虽然听不大懂这话的意思,总之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定担心自己担心了好久。往前用力踏出一步,万里大声回答:有的!

「我很好!应该说,好得不能再好!没问题!」

「这样啊……?」

听了万里的回答,大哥咧嘴一笑,看起来很高兴。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万里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是琳达的亲生大哥。脸和体型固然一点也不像,但笑的方式可是一模一样。

「好!那我们走吧……啊,等一下。」

琳达忽然望向万里脚下的凉鞋。

「我忘了告诉你,接到通知说今天要说方便运动的鞋子去喔。你有除了凉鞋之外的鞋子吗?」

「啊,有的,刚好穿了琳达学……」

琳达迅速瞥了万里一眼。

「罚五百?」

「……刚好穿了上次琳达让给我那双球鞋回来……所以我有!」

「安全过关。很好。那你去换吧,时间还很充裕。」

参加同学会还要穿方便运动的鞋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万里还是先回家里,从行李中拿出袜子穿上再换穿球鞋之后,再次奔回玄关。

回到停下的车子旁,母亲手上抱着猫,嘴里还在和琳达聊着「剪头发了?」的话题,万里不禁失笑。虽然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毕竟,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车子开动后,万里不经意地回头看。母亲依然抱着猫,站在家门前的马路上,好久好久,只为目送坐在后座的万里。

「不过,为什么这么早就要集含啊,你们打算做什么?现在还是白天耶?」

大哥一边开车一边问。

「这我也不清楚。一开始很正常的说傍晚集合开烧肉派对,一听到万里也要参加,主办人那家伙好像卯起来准备了很多企画的样子。」

坐在副驾驶座的琳达回答。附带一提,相对于车厢,大哥的躯体实在太过巨大,方向盘被抓在大得有如棒球手套的手中,看起来就像加在沙拉里的车轮型遖心粉。再附带提一件一点也不重要的事好了。据说大哥只要一走到动物园里大猩猩的笼子前,所有大猩猩都会发出类似「唷~」的声音打招呼。「这倒是真的」,既然身为亲妹妹的琳达都认真这么说了,那一定是真的吧。是说,一开始就没有怀疑的理由。

载着三人的车,开往万里和琳达毕业的那所高中。万里对这里的记忆,只有考大学时回去申请文件而已。因为在电话中已经讲好了,所以只是隔着窗口,从一头白发的职员手中接过文件就走了,时间很短,也没留下深刻印象。

「……说真的,到底要做什么啊。感觉好像企划了很不得了的活动啊……」

「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琳达回头,万里对她用力点头,顺便摊开双手展示手心的冷汗。呜哇,万里紧张的程度似乎把琳达给吓了一跳。

一定会的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至今一直回避的部分,今天却一头就要栽进核心。现在,万里正以时速四十公里前进,即将进入那些和过去的万里交往过的未知人群中。在家里还有猫可以用来逃避现实,但事态终究发展到这一步,要说不紧张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万里试着尽可能慢慢放下紧握的汗湿的手,垂在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两侧,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脑中反覆背诵好的台词。无论如何,一见面时该说的话总得先准备好。

首先是「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然后是「现在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只是失去的记忆回不来,或许会对大家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务必多见谅」。尽可能低姿态「今天能够来参加同学会,真的非常开心。谢谢大家让我来打扰这欢乐的时光,请多多指教」……大概是这些。

剩下的就是尽量察雷观色,低调行事。总之,最重要的就是别让琳达为难,这条底线一定要守住。尽管先前夸下海口表示「不再逃避过去!」,但现在才刚开始,万里也不觉得自己轻易就能办到。只能慢慢去适应这些事了。

然而,可是。

「哎呀……怎么办。」

终究还是会不安,更感到害怕。呼出哽在胸口的长长一口气。或许正因知道自己过去勉强自己一味逃避,所以才更尴尬吧。望向窗外充满乡下气氛的老家风景,心想,自己在这里真的好吗。其实想逃的话多得是机会,也真亏自己能撑到这时候。

「你的脸色真糟。没这么走投无路吧,放轻松点。」

依然回头看着自己,琳达笑着拍拍膝盖。

「都已经到这里了害怕也没用啊。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既然带了你来,我会负起责任帮到底的。」

「……谢谢你。」

陵着乞求的心情对琳达道谢。正因为有这个人这样陪着自己,才能走到这一步的,才能不逃不躲,下定决心。

「话虽如此,要是你真的觉得待不住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喔。」

「……好。」

温柔眯起的眼睛,开朗的眼瞳。

一想到自己曾对如此温柔注视自己的这个人说出过分的话,把她赶到形同陌路的彼岸,万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为自己的愚蠢捏了一把冷汗。而当万里察觉错误,打算重新来过时,二话不说接受的琳达也让万里再次明白她的心胸有多么宽大。同时也理解到能认识这个人,是此生不可能再有的幸福。

自己真的很幸福。若不是奇迹幸运发生在身上,现在怎能像这样活在这里。能够察觉这一点,真是太好了。该如何形容这份幸运呢。

万里终于抬起头,回应琳达一个微笑。看到他这样,琳达笑得更开朗了。

「……我会用尽全力加油的!」

一直坐在驾驶座听两人对话的大猩猩突然:

「哇哈哈哈哈!」

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的对话真像学姊学弟!是在演什么社团短剧吗!万里,琳达没那么了不起喔!她可是琳达耶,喂!」

明明自己也姓林田却称呼妹妹琳达,有一张大猩猩脸的大哥这么说。

「琳达当然是琳达!我知道,只要是完整的她,这样就够了!」

不知为何,万里骄傲地这么说。

「我也是完整的多田万里!对我而言现在的琳达是学姊,从前是好朋友,我希望她今后也当我是好朋友。能够相遇是一件超幸运,超特别的事,在一起更是个超开心的好伙伴!我相信她,也希望她相信我,是她让我这么想的!这就是琳达!琳达只要是琳达,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喔喔……大哥低喃,透过后照镜望向万里。

「你怎么搞的啊。虽然听不懂你想说什么,不过刚刚这段莫名有说服力耶……」

「大哥也只要是大哥就好了!不管是人还是大猩猩都没关系!」

「不,我不是大猩猩啦。」

琳达像被点到笑穴,吃吃地笑了起来。

大猩猩在高中前的十字路口让妹妹和万里下车,从驾驶座挥挥大手离去。

午后的马路在强烈日射的炙烤下,散发着浓烈的夏日气息。穿着T恤的琳达伸手遮在眼睛上挡阳光,一副很热的样子。

「没想到路上这么塞。今天是星期几来着?放假放久了都忘了是星期几。还以为已经提早出发,没想到都这时间啦。」

「……」

「那,我们走吧!」

「……」

「万里?」

「……」

「快、快走啊,你怎么了?」

万里从下车之后就站在十字路口,像弁庆一样动也不动。虽然琳达在身边令人安心……可是,毕竟,还是……

「……我竟然来了……我竟然来了……终于……」

恐惧。不安。紧张。非常非常。到了这里之后更是严重。

铺设红砖,种有植物的高中校地,比马路还高一阶。在黑色栏杆辽蔽下,看不到校园里的模样。虽说集合地点是校门口,但校地并非方正的四角形,从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看不到校门在哪。植树另一侧有整排绿叶茂密的樱花树,只知道校舍得一直沿着这排樱花树往里面走,位于广阔校地的最深处。

大家已经到齐了吗……万里踮起脚拉长身体,一副没规矩的模样。本意虽是想多少确认一下栏杆内的状况,但这么一来只会吓到另一头的人吧。从不知情的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偷窥女高中生啊。「喂,你在干嘛!」琳达一边发出斥责,一边搭着他的肩膀往后拉。

「你在干嘛啦,拖拖拉拉的!」

「不、不是啦……我只是想说能不能看得到里面啊……是说,我还是好怕……哇,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又回到这里了?不会吧?刚才不是已经通过这里了吗?」

「通过足通过了,可是又撞上了啊!哇啊——我真的好害怕啊!」

「你一直这么害怕,到底是有什么好怕的啦?」

「全部!气氛!空气!」

「请更具体形容。」

「……怕遭到白眼啊!像是在说又不是你这家伙!因为我……现在变成这样了嘛!失去记忆了啊!我谁都不认识耶!人家一定会想『这家伙怎么回事』啊!」

「那种事大家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可是,大家也可能会说,你来干嘛,这里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大家因为终于可以见到你,现在都好兴奋呢。」

「可是!我已经不是大家想见的那个多田万里了!」

一点也不像个男人。然而,即使万里事到如今对自己的惶恐不安已毫无羞耻心,琳达还是一如约定的温柔。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一定是想得太复杂了啦。不过,这种心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琳达伤透脑筋,眉毛皱成了八字,指尖抚摸着嘴唇陷入沉思。接着像是想出什么好点子了,立起食指。

「不然干脆这样吧。万里,你闭上眼睛。」

「咦……?这样吗?」

柔顺地按照吩咐闭上眼睛。除了透光眼睑感受的光线,什么都看不到。

「你就是因为想太多太复杂,擅自做出奇怪的推测才会这么混乱。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看比较好。」

「啊喔……」

双手突然被温柔地抓住,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让万里像比较性感的麦克杰克森一样叫出声音。琳达牵起我的手……哎呀,要是让香子看到这一幕,她说不定会戴着丝袜头套袭击扑杀我吧。可是,现在这不安到了最高点的状况,也只能仰赖这双手了。再说,只要琳达跟香子说「冷静点小香!这不是外过!这是看护!」相信就算是香子一定也会「这样啊……是看护啊……」而收起拳头,一边说着「别看我这样,我也能理解这是看护唷」一边脱下丝袜头套。

万里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幻想,和现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会这样牵你过去,所以别多想,只要闭着眼睛就好。那我们前进罗,来,馒慢走。」

总之,琳达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握住的手滑嫩又纤细,意外的是她的指关节颇为粗大,抓在手里莫名舒服。

「嗯喔……」

失去视野的同时也失去语言,万里翘起屁股,即使战战兢兢,仍任由那双手牵着自己。

确实,或许是因为太过不安,一看到前方的路就着急起来,结果搞得更害怕。像这样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把一切交给温柔牵着自己的琳达时,内心也不可思议地找回了平静。交互踏出双脚,耳边听着琳达「小心这里有楼梯喔」、「地上有毛虫别踩到喔」、「转弯了喔」、「这里有陷阱唷」、「前面有火山熔岩喔」,「骗你的啦」,按照指示像个老爷爷似的往前走。

「就快到了喔。」

……内心充满感慨。

蕴含笑意的琳达说话时柔软的音调,深深渗入心中。万里打从内心感激。无论如何,现在都想把心中的感激告诉她。

「……琳达,听我说。」

丝毫不害臊,若无其事开口:

「我想再次告诉你,真的、真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不只是今天的事。」

终于知道,将满怀的心情率直化为言语,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还有,至今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之前我对你说『要把过去当作没发生过』,现在我真的很后悔说了那种话。非常后悔。难得有缘能再次相会,为什么那时我不能坦然喜悦呢。所以,我想改变那样的自己,今天才决定到这里来。」

琳达什么都没说,静静侧耳倾听万里的话。紧握万里的双手用力,像在说明她确实听见了。那双手的感触是那么可靠又温柔,彼此的体温交融,又是那么温暖。

「……我有办法改变吗?」

忍不住,带点撒娇的语气这么问了。因为确信琳达一定会说「你一定能改变」。

然而。

「……」

没有回应。咦?万里愣住了。静静侧耳倾听也是可以,但这气氛差不多该说句什么了吧。有点不对劲。

「……琳达?你在听吗?」

这么问了,右耳才听见静静的回覆:

「嗯?喔?没有啦。你说什么?」

令人想不通的是,琳达的声音竟似来自身后不远处。她明明应该在前方牵着自己的手才对啊。这确实不对劲。

「你在那里吗?这是琳达吗?」

试着用力握紧牵着的手。然而却没有马上得到答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才得到相当迟来的答案「……喔喔?什么事?怎么啦?」不对劲,绝对有问题。

面前抓着自己手的本该是琳达,虽然坚信如此——不会吧?万里睁开眼睛,前面到底会是谁。

「……啊!」

「啊」什么啊。眼前竟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叔。抓住万里的手步步后退,温柔诱导万里前进的,竟然是个从未见过的瘦大叔。琳达则站在稍远处,和另一个也是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不知道在低声讨论什么,看见万里睁开眼睛才说「喔喔,被你发现啦?抱歉抱歉」。这里是校门前。呜喔喔喔喔喔……万里觉得自己的脸拉长成三分割,分别塞在由上到下的三格漫画框里。就像《恶魔人》的尾声那样。在变成这样的自己面前,不知道从何时起,还牵着自己手的大叔说:「呃、那个,好久不见~」

「这、这不是大叔吗……!」

火热的真心告白,被第三者给偷走了——这下万里完全明白那天香子为何抓狂(更何况偷听她告白的还是亲生爸爸这个大叔),一个反身向后跳。回过神来,万里才发现自己已被一群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包围,脸、脸、脸、脸、脸&脸,还是脸,中间夹一个脚底……没这回事,还是脸。这些人绝对就是同班同学了吧,万里也马上理解状况。大叔的手还温柔抓着自己说:

「我也是同学……不是什么大叔啦……刚才正要来集合时刚好看到你跟琳达在一起,啊!是多田万里!啊啊……结果就这样……」

哀伤的老脸一边这么说,双手轻柔地用力。

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现在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只是失去的记忆回不来,或许会对大家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务必请多见谅。今天能够来参加同学会,真的非常开心。谢谢大家让我来打扰这欢乐的时光,请多多指教……万里脑中不断无声重复着这些实际上一个字也没说出口的空洞致词。

***

纵身一跳,奇迹似的躲开朝大腿附近飞来的擦身球,万里心想琳达真是个恶魔。已经哀号不出来,也说不出抱怨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赐给这女的这么好的运动神经呢。没击中万里,琳达大喊「可惜!」啧了一声的下个瞬间,已经又单手接住徒外野飞来的一球,一个走步之后,「接招!」马上又朝万里攻击。躲过的球再次飞向外野,再从外野回到琳达手中,然后又是瞄准万里。她是想看准万里还没站稳脚步时攻击吧,万里无声跌坐在地,避开了这颗球,却害站在他身后的摩亚倒霉被打中,琳达毫不留情的刚远球正中摩亚穿着花边背心的侧腹部。受此一击,摩亚发出哀号「呀啊!」判定出局的口哨声响起,万里赶紧捡起滚落阵地内的球,牺牲了伙伴换来好不容易获得的进攻机会。

琳达的攻击如此心狠手辣,俺现在要连摩亚的份一起反攻啦!抄起球正想对琳达砸过去时。

「哎呀呀,规则是不能攻击手上有球的人喔!」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打中手上有球的人时,发动攻击的人立刻出局!不相信就攻击看看啊!」

被奚落了一番,万里只好停下脚步。琳达手中有外野队友传给她的球。除了琳达持球和手中有球的万里彼此对峙之外,万里背后还有东军外野快速传给队友的一球正等着攻击他。正当注意力被那边吸引时。

「也别忘了持球五秒的规则喔!」

琳达的球经由意想不到的途径传到东军外野,形成站在西军阵地内的万里被东军外野前后包夹的状况。虽然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万里!三、二、一!」但因应持球不能超过五秒规则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呜哇啊啊啊!」着急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中的球丢给自己的外野队友,却因为力道太弱,这球竟被东军阵地里的高个儿阿谷轻松拦截。

「看我的,万里,觉悟吧!」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啊啊不行啦,呜哇啊啊啊!」

外野两颗球加上阿谷一颗球,总共三颗球同时瞄准万里攻击。怪叫着退后找地方逃,但这样的局势根本和出局已经没两样。话说回来这些家伙太过分了吧。把什么都不记得的万里丢进比赛里,也不先教一下规则。

包围出其不意登场的万里……不,应该说「被登场」的万里,现在想想当时大家还真客气。「哇,是万里。」「也太久没见了吧!」「怎么长得不大一样了!」「咦?没什么变吧?」「是不是长高啦!」面对接二连三上来的问题,万里不知道该从何回答起,「抱歉」不如先对刚才被自己称为「大叔」的同学道歉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从以前就是个大叔脸。来,这给你穿。」

他手中递过来的是运动比赛时经常使用的背心型红色号码牌。上面用安全别针别菩一块布,上面手写着「万里」两个字。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穿着或红或蓝的背心,也各自别着写了自己名字或绰号的布。琳达正领了一件写着「琳达」的蓝色背心穿上。

「要是不能一下想起怎么称呼,就太不方便了。」

穿着红色背心的大叔——不对,是「浩一郎」这么说。「谢、谢谢……!」感动的情绪涌现,哽咽了喉头。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竟然以为会被丢进承受拒绝的暴风雨中。

从校门走进校内后,走过校舍来到樱花树道中段的位置。

三十几个同班同学为了失去记忆的万里,做了写上名字的背心号码牌,大家一起穿上,在这里等他。为了不让万里困扰而想出这种沟通的方法。如果大家拒绝接受已经改变的万里,不可能会特地去做这些事。大家都在尽一切努力想要接受现在的万里。万里再次体认到自己的心胸有多狭隘,自以为是的念头造成一味恐惧,还把大家想得那么坏。这样的自己真是太丢脸了。一边再次大声说出「真的谢谢大家!」一边穿上写有自己名字的背心。这么一来,就和大家一样了。

不过,琳达却满心疑惑:「这个点子是很不错,但为什么是背心号码牌啊?」

「当然是为了分出两年前没分出的胜负啊!好……不容易万里回来了!今天就是一决胜负的时候啦!」

穿着红色背心的「铃兄」往前踏出一步。琳达也想起来了。

「……喔!原来如此啊!」

然而,万里却是一头雾水。分出胜负?原来如此又是什么意思啊。看到万里一个人困惑的模样,铃兄热情上前说明:「嗳,万里,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但也只能这么回答:「不,我完全不记得了。」

「说、说得也是喔……!抱歉!我们班在三年级的时候,分成东西两军对峙喔!」

根据铃兄的说明,这所高中每年都会举行一次传统球赛。每个班级都会分成东西两军,共比三种球赛,以最后总结得分来分胜负。三种球赛则是排球、篮球以及这次的……

「最后一个项目就是躲避球。根据抽签的结果把班上同学分成东西两军,展开对决。不过,当时的结果留下了这次的祸根。躲避球赛开始时,西军的积分领先东军四分,而只要在躲避球赛中获胜,该队伍可再加五分,若是平手就是两军各加三分。所以,只要这场球赛不要落败,西军就可取得最终胜利。」

「问题就在这里啊,万里。」

琳达突然一脸严肃逼近,吓得万里「咦?咦?」不知所措。

「我们蓝色的是东军,你们红色是西军唷。球赛一场二十分钟,结束时存活在阵地里的队友愈多就是胜方。整场球赛分数一进一退陷入胶着,在结束前你吃了我一球。我那一球确实打中你的肩膀,可是你却嚷着『刚才那球打到脸了应该算Safe!』没想到裁判也同意你的说法,结果就在这种情况下以平手结束比赛。」

「于是我们西军就理所当然获胜罗,耶!」

铃兄大喊,穿红色号码牌的队友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吹起口哨。「不对!」琳达打断他们。「我那球绝对有打中他的肩膀!」穿蓝色号码牌的东军也跟着鼓噪:「没错没错,那球打中的是肩膀!」接下来,到处是此起彼落的「才没有,那球打到的是脸!」「不对,那不管怎么看都是肩膀吧!」「可是裁判都说是脸了!」「真正的结果应该是东军获胜才对!」「你们还是乖乖接受现实吧!」「那种事,我才不要接受!」……

不知该如何是好,万里只能愣着一张脸站在众人中间。不管哪一队说什么,都回以「这样啊!」「喔~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是有道理!」「我懂我懂」的墙头草状态。

「喂,你到底想怎样?真教人火大!」

至今一直非常温柔的琳达,传说中愈生气愈面无表情的「琳达学姊」,竟然露出万里从未看过的凶恶表情,揪起万里的衣领逼问。可是,就算被这么问也只能回答:

「不是啊,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嘛……」

铃兄从旁一把抱住万里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别担心,你完全没错。是事到如今还要找碴的东军太不服输了,哼!」

听了这句话,琳达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懊悔地咬牙切齿。不愧是大猩猩的妹妹,连懊悔的模样都充满魄力,也带动东军队友开始团结一致反抗。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就没事,铃兄却偏要火上加油:

「你知道吗万里?这些愚蠢的鲁蛇是余恨未消啊,所以我们西军就秉持正义之名,再给他们一次好看吧!」

喔喔喔喔喔!西军狂吼。

「开什么玩笑,应该是趁现在改正错误,让胜利重回我队手中吧!」

东军也回以排山倒海的怒吼。到现在还跟不上状况的万里对面,有一个唯一穿着黄色号码牌的女生。个子娇小的她有张白皙可爱的脸,黑色的长发披垂在胸口,不禁令人联想到冈千波。看她脖子上挂着哨子,名牌上写着「咩子」。咩子高举双手宣布:

「我是裁判咩子,比赛时间不限,采某一方全灭阵亡为止的殊死赛方式进行。那么,比赛开始!」

双手高举在头上打个叉,噗呜呜呜呜……怎么也吹不响哨子。不过,在场并没有任何人吐嘈她那令人绝望的低肺活量。

「咦?什么?我该站在哪?」

呜喔喔喔!咚咚咚咚!所有人当场散开走位。失去理性的琳达恐怕根本忘了「我会负起责任帮到底」的承诺,丢下万里跑开了。莫名其妙之下,万里也只好跟着大家跑,真的是好久没这么全力冲刺了呢。聚集在樱花树下的三十几人跑出檀树区,进入操场。看得见那里已经用白线画好躲避球场地了。万里马上明白,现在要在这里打躲避球,但疑惑的是不知为何阵地中央竟放着三颗球。跑在前头的几个人奔上前争夺,先抢先赢的结果,气势惊人的东军抢到两颗,西军则获得一颗。

「三颗球?用这样打躲避球?这什么规则啊!」

「你应该站那边吧!」

不加思索跟在琳达身后的万里被推向相反阵营,接着球便开始以惊人速度穿梭于外野与阵地间。

「你先死吧!」

不用问,第一个被瞬间夹击的,当然是刚才一直挑衅的铃兄。看到那犀利的攻击、击中时「咚乓!」的低沉响声以及被击中的人发自内心的痛苦哀号,万里一边想「骗人的吧!」一边吓得发抖。很可惜,这不是骗人。年轻人是认真的。

接下来的局势被东军掌控,球几乎都在他们手上,穿红背心的西军接二连三被击中出局,进入外野。看到万里只能逃无法进攻,背后的浩一郎出言指点:「得想办法拿到球,传给外野的队友,不然出局的队友无法复活!」话才刚说完,随着琳达蛮横大喊「不要教他!」的声音,一颗刚远球朝阵地飞来。发出沉重的「碰」!浩一郎没能接住这球,噗呜呜……咩子有气无力地宣判「浩一郎,出局」。带着哀伤的大叔脸,浩一郎垂头丧气走向外野。比赛进行到这里,西军阵地内包括万里在内只剩四名生还者,东军则在琳达的带领下还有十人之多。他们打横站成一排,整齐划一如同一生命体,在有效率的统帅之下,于阵地内前后灵活移动。而且,目前三颗球都控制在东军手上。

「好了,万里。卑鄙的家伙差不多该接受制裁了吧~?」

琳达的话令万里抖了起来,自己被盯上了。

「你怎么这么说嘛?我和学姊感情这么好耶?」

「嘿,五百圆到手!你别忘了,今天我只是普通的琳达,知道吗!」

接下来琳达化身恶魔,收集三颗球,瞄准万里投球的力道简直不像个女生。

她的运动神经真的很强。过去看她跳阿波舞时就见识过她的身轻如燕,也看过她做出连体操选手都自叹弗如的前滚翻。可是,今天这未免太夸张了吧。力道不够强的球像被她的手吸引,手到擒来。遇到男生使劲全力攻击的高速球则用一个单手侧翻轻松回避。在琳达的指示下,三颗球就像有生命般高速传递,把西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说这不是恶魔,那什么才是恶魔?

当摩亚被琳达击中出局后,西军连万里在内只剩三个人了。

东军除丁外野的前后夹击外,再加上阵地内与万里正面相对的阿谷,共分成三个方向瞄准万里攻击。眼见自己完全成为三人攻击的目标,万里嚷着「不行了啦、死定了啦」节节后退。另外两个生存队友从刚才开始就发现敌方的攻击集中在万里身上,不断在旁用解说口吻发出哀号:「是去年毕业典礼后就没见过面的万里耶~」「好不容易终于见到面的万里耶~」浑然未觉这是个可怕的陷阱。

咚碰!咚乓!接连两下重击的声音,不是从万里身上,而是从两侧的队友身上传出。两人分别被击中膝盖。「咦咦咦?为什么是我被打到?」「你们的目标不是万里吗?为什么打我?」在惊讶之中,一边解说一边滚倒在地。

原来,这是佯装只攻击万里一人的歼灭战术。最后一人——颤抖的万里眼中,眼前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正前方是咧嘴露出奸险笑容的琳达。站在她身后的阿谷看准时机高高跳起,嘴里大喊:「再会啦!」这次这球真的是瞄准万里。不料就在这时候,万里纵身往旁边一跳,接住了击中队友后高高弹起落下的一球。规则之一:即使被击中,只要球没有落地反弹就算Safe。阿谷呻吟一声,动作失去平衡。没错,另一条规则是:「击中持球者的人立刻出局」。从阿谷手中飞出的球画出一条抛物线。被万里接住击中自己的球丽不必出局的队友,轻轻接住阿谷这颗失去力道的球。同时,万里捡起滚入阵地的另一颗球,传给外野的队友。这下,三颗球都进入西军手中了。

遭到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使向来严守纪律的东军阵形溃散。原本呈绝对直线的队伍开始分崩离析,这时,要瞄准的当然就是恶魔司令官琳达。只要琳达一出局,接下来的战况就轻松多了。不用说,手中持球的三人一定怀着相同心思。万里瞄准琳达,准备施展必杀投球。这球一定会中,全身都有这样的预感。

「等一下!万里!是我啊?我是你的社团学姊琳达啊,一直守护着你的恩情,你都忘了吗?」

「别说那种贪生怕死的话——你这家伙,不过是普通的琳达而已!」

去死吧啊啊啊!

首先,外野和阵地内各出一球前后夹击。琳达死命跳高,避开从较低位置飞过来的这两球,然而这早已是万里的意料中事。琳达脚还来不及着地,万里已瞄准那双腿着地的位置,全力丢出手中的球。球如预测直直飞向琳达双腿落地的位置,正当万里心想「出局吧」的时候……

琳达发挥惊人体能,像个舞者前后劈腿,着地时身体尽可能贴近地面。于是,万里原本打算瞄准下半身的那颗球,竟然轻轻击中了她的脸。

「哇啊啊啊!」

万里不由得发出哀号。咚!击中琳达的球高高飞起,慢慢滚入东军阵地,咩子没有吹哨子。

「刚才那球击中的是脸,Safe喔。」

「……万里……」

琳达晃晃悠悠地起身,手中抄起一颗球。抬起的脸上看得见明显的球印予,万里「噫!」全身颤抖,向后倒退。

「……所谓的规则,是要这样用的啦……!」

此时,三年四班全体同学亲眼目睹了恶魔变成魔王的瞬间。

***

「咦!肚子里有孩子了?」

咩子点了点头。

「那,孩子的父亲是……」

咩子双眼紧瞅着万里不放,长睫毛底下的黑眼珠闪着泪光。

「……咦?咦?咦?咦?咦咦咦……?」

看到万里吓得停止呼吸的表情,琳达大笑:「真正的笨蛋登场啦!」说、说得也是,怎么可能嘛。心想,我真的是笨蛋,万里这才恢复了呼吸。

「咩子的老公,是站在那边的阿大啦。他们交往了很久,所以才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喔。没记错的话,是去年夏天登记的吧。」

似乎听见琳达说明的声音,站在稍远处的帅哥阿大朝这边挥了挥手。开心挥手回应的咩子肚子看不出特别隆起,但斜背包的背带上确实挂上孕妇用的辨识牌。所以才请她担任裁判啊,这下万里总算是明白了。

对了,比赛结果是东军大获全胜。魔王的召唤一举奏效,过不了多久就分出胜负了。穿蓝色背心的家伙们一进到教室就大大方方抓起零食,大口喝果汁,炫耀着胜利。穿红背心的西军们,只能安分地小口啃食醋渍昆布乾。在这落寞的团队中最落寞的一人,也就是第一个被击中出局的铃兄,他也是今天同学会的主办人。根据他表示,之后预定要去吃的烧肉店已经预约好了。其实烧肉才是正式的同学会,现在没办法到的人到时候会在那边会合。在那之前可以来的人就先打个球、流流汗,先开个热身同学会。

教室前后都有黑板,课桌椅凌乱地排放着。打过蜡的光滑地板。靠墙放了一双不知道是谁忘了带走的脏球鞋。

和琳达并肩坐在教室后方的位置,万里环顾了教室好一会儿。同学们分成几个小圈圈,大声笑着聊天。也有人怀念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几个女生拿出手机拍照。在这里的大家,一年半前还穿着相同制服,每天在这间教室里上课。每天都过着如此开心吵闹的日子。当时,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吗。

「啊哈哈!那什么啊,超好笑的啦!」

和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傻话,琳达拍桌大笑。笑到后来更一边大喊:「肚子快笑破啦!」一边拍打万里的肩膀。万里不由得吐嗜:「你是欧巴桑吗?」琳达也不以为意,还是笑得花枝乱颤。

虽然并未想起什么——但身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万里并不觉得不自在。托着下巴轻松地坐着,一次次环顾教室内欢乐的景象。不管看几次都不会腻。经过那场魔鬼躲避球赛大笑大叫的洗礼之后,在这里这些和自己同年的人,已经一点也不陌生了……也可能是因为没体力去想那些复杂颓丧的事了吧。

这时,有人拍了拍万里的肩膀。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万里,身体还好吗?」

「我们两个从国中到高中部同班喔,不过看你的表情,好像没印象?」

有着爽朗笑容的二人组坐在万里后方的位置上,两人都穿红色背心,上面分别写着「小林」和「一哉」。万里对刚才的躲避球赛中,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外野奋战的小林有一点印象。不过他指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抱歉,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啊,没关系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干嘛道歉呢!我是小林,大小的小,森林的林。」

小林眉毛低垂,一双平易近人的细长眼睛似乎有点悲伤。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他再次拍了拍万里的肩膀。一哉则是一屁股坐在前面的桌子上,对着正在吃洋芋片的琳达和咩子说「这包什么时候被你们两个独占了啊」,一边把手伸进袋子里。手指似乎在球赛中吃了萝卜丝,中指胡乱缠着绷带。小林指着他说:

「这家伙是一哉。一哉谷的一哉。」

「咦?一哉是姓氏的一部分吗?」

「你这家伙不要乱开无聊玩笑啦!一哉是我的名字,很普通的啦。」

一哉朝小林太阳穴附近轻轻一戳,小林便「哇哈哈哈」笑了。想想也是,自己竟然还当真,万里也笑了。

「我是万里!多田万里!」

伸手指向自己背心上的名字,不加思索地自我介绍。得到的是来自两侧「知道啦!」以及各一发戳太阳穴的吐嘈。琳达和咩子看得噗嗤一笑。

「对、对喔……哇,我在干嘛啊,真是白痴……」

「怎么说呢……总之,看你都没变我就安心罗。是不是啊,一哉,万里一点都没变呢。」

「发型倒是变得很时尚。」

「咦?这样算时尚吗?真的吗?咦,怎么这样啦,这种话听了还真开心……」

忍不住害羞摸了摸头发。

「因为你有一次超夸张的啊,突然说什么『俺的目标是留长发』,结果根本是抄袭志村的发型嘛。」

当、当场跌落谷底。谁不好模仿,竟然模仿志村健。万里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过去感到内心震撼。

「……不会吧。」

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小林也在一旁点头。

「你嚷着『已经可以绑了吧?』要把留了半长不短的头发绑起来,结果根本只是为了跟女生说『借我发带!』的行为嘛。」

「还有那个也是。只为了问女生『现在几点?』假装没带手机。」

「为了跟女生说『借我橡皮擦!』而把自己的橡皮擦擦到只剩下层层,尸骨无存!」

「故意不吃饭也是为了让女生说『你是不是瘦了』吧?」

有这回事没错!好怀念啊!听见小林和一哉笑着这么说,万里赶紧搂住两人肩膀。

「等一下……请等一下啦!难得的同学会,多讲点我其他的事嘛。不要老是讲那些『为了跟女生讲话所以○○』的惯用句啦!」

是!听了万里这么一说,咩子规规矩矩地举起手,表示有话要说。

「那么,我开始分享和万里有关的小插曲!万里呢……呃……在电车上让位给老太太……呃……因为这样的事迹,所以呢……就像龙宫城的……呃、白鹤和乌龟来报恩一样,一位,呃·生病的·那个……四处流浪的老爷爷呢……把一个宝箱……违法的……不对,是概括地·更进一步来说呢……是这个,呃,表达遗憾的……」

「……够了,连掩饰一下都没有的编故事就可以不用说了……!没有更普通,更真实一点的吗!」

抱歉,没有。咩子干脆放弃比赛,万里终于不再挣扎。看来,在这间教室里的自己过着超乎想像的没出息生活。琳达咔咔嚼着洋芋片只是一直笑,小林和一哉还在那里继续着万里「为了跟女生讲话所以00」的梗。

此时,一颗白花花的头突然探进教室门口。是一位穿着马球衫的大叔……不,是介于大叔和爷爷之间的微妙年纪。

「啊,老师来了!」

好几个坐在桌子上的屁股反射地跳起来。「万里,那是我们级任老师喔。」琳达在耳边说。万里差点停止呼吸,级任老师?是这个人?

「咩子也来啦?」

「是!老师,我在!」

「不要到处乱跑喔。」

毫无秃头要素,一头茂密的白发。万里记得自己见过有这种特征的人。去年,考试用的资料就是他交给自己的。当时,万里还以为他是学校的职员,没想到……不是啊。

「多田万里,你来啦?」

「啊、是!呃……是,我在!」

用力站起身,万里保持直挺挺的站姿。这个人,愈看愈像去年见过的那位先生。这么说来,老师去年是特地来见自己,却被自己没礼貌地忽略了吗?只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走……是这样吗?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时。

「看到你恢复健康和大家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这位据说是级任老师的先生,非常非常亲切温柔。点了好几次头,直冲着万里笑。

「因为你啊,只要一不跟大家在一起就会哭呢。」

「……咦?会哭?……我吗?」

会哭喔。嗯,会哭会哭。哭得可惨呢。哭得大家都傻眼了。四周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让万里难以置信。小林和一哉及咩子都在点头。「不会吧,哪有这么幼稚的小鬼」这么一说,就连琳达都表示「是真的,你会哭喔」。过去的我,在大家面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伙啊。

级任老师说完「不要太吵闹喔,我在教职员室都听得见了」,正要离开被毕业生们占据的教室时,几个女生从背后叫住了他。「老师,等一下!」「我们想跟老师拍照!可以吗?」大家聚集在门口,将笑得有些无奈的老师团团围住,各自比出YA的手势,肩膀靠在一起,喀嚓,合成的快门声响起,手机闪光灯闪烁。其他人看了也纷纷聚集,当场开起了摄影大会。

笑望大伙的模样,万里心中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那是盛夏河边,撕破了和琳达的合照,让碎片随风飘散的过去。

不惜做到那个地步也想保护的到底是自己的什么。说得极端一点,当时确实不正常。即使每天嘻笑度日,内心却满是棘刺。用防御的方式不分青红皂白攻击别人。企图拒绝、企图排挤、企图孤立的都是自己。而攻击的矛头,就对准了琳达。

拿出手机,再次读起一篇分类保存的Mail。标题是「我平安到家了」,那是一封内容有点长的文章。

这是对香子告白那天凌晨,她寄给自己的。对万里而言,是一封特别的信。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认为自己被拒绝,或许和多田同学拒绝别人是一样的唷。』

——相过不久时,香子已经看穿自己了。

反正我一定会被拒绝嘛!万里最擅长的这句话,其实是先下手为强,克敌致胜的一击。而香子,早就理解到这件事了。

一直都是这样。嘴上说没人了解我,其实是自己不去了解任何人。嘴上说没人需要我,其实是自己不去需要任何人。嘴上说谁也不会为了我的存在而高兴,其实是自己无法为任何人的存在感到高兴。我不认同,我不接受。无论何时,永远是万里先用这句宣言给别人最初的一击。

一直都是这样。

琳达被其他女生叫过去,互相拥抱,摆出拍照姿势,又拿起手机围着级任老师拍。好多笑容绽放,闪光灯闪烁,曾经出现在世界上的这个「瞬间」,就这样保存在某个人的手机资料里。

「我们也去拍吧!快点万里,这可是跟女生拍照的好机会!」

被小林催促,万里也跟着起哄。「跟女生拍照?太好了!不枉费我为了跟女生拍照特地回来啊!」万里来了!其他人跟着聚集过来,手机对着现在的万里拍了起来。原来万人迷的心情是这样的啊。万里也拿着手机,将过去的同班同学一一拍起来。还有级任老师,以及琳达。阿谷开玩笑地把万里高高举起,差点撞到天花板的万里怪叫起来,引起女生们大爆笑。万里也跟着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差点漏尿。

——可是,如果不这样,就忍不住了。

气喘吁吁的万里,和浩一郎搭着盾膀。耶!发出笨蛋的声音跳起抬高一条腿的康康舞。

——面临失去记忆这种异常事态,恐惧使人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只能为了保护自己而拚命。只能不顾一切战斗。其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没有人来告诉自己,就连自己是强是弱都不知道。

想和幸福的咩子拍照,便问她「拍一张合照好吗?」咩子笑答「当然好啊」,双手比出可爱的两个YA,往万里身边站。琳达拿着万里的手机帮他们拍了照,接着阿大也加入,三个人拍了一张。不,应该说是四个人才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肚皮痒痒的,好想笑。

——仅是不久前,每当环顾四周时,还是会认为自己在世上的容身之处,都被以前的多田万里占据着。认为现在的自己没有容身之处。正因如此,才会一开始就使出那最初的一击,然后逃避,头也不回的逃避、逃避、逃避、逃避,拚命死命地,莫名其妙地持续逃避。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想要离多田万里愈远愈好,为了逃避,挣扎了好长一段旅程。

现在万里终于来到终点。

「琳达!我们两个也拍一张吧!」

「好啊!来这边来这边!」

两人高举两支手机,「预备——哇!」笑闹着张大了嘴,拍下照片。「……哇哈哈哈哈!」就这样爆笑起来。笑得全身疲软无力,跌坐下去。

撕碎的照片被风吹散。虽然那张照片已经无法挽回了,然而,包括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在内,将会一起成为回忆。成为痛苦的、悲伤的、不知为何有些温柔的过去,现在在这里复苏。不管重来几次,都会像这样复苏。只要自己想要让它们复苏,不管几次,都会复苏。

(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相遇,我想和世界上所有的万里的每一瞬间相遇,然后大喊着「我最喜欢你!」不管是我不认识的万里,还是我讨厌的万里,怎样都好。只要是万里,那就好。只要是全部完整的万里,我觉得那样就是最好的。)

失去的,就再次抓住。别离了,就再次相聚。死去了,就再次重生。错误了,就重新来过。忘记了,就去了解。逃避了,就回来。

(不管是哪个万里都是万里喔。我全部都喜欢,最喜欢了。)

哭泣了,就笑——啊,太好了。

捧腹大笑,笑累了,万里把手机收回裤袋。太好了太好了,自己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大家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因为人的寿命太长,所以上帝才会创造出这么随便又坚强的人种吧。受到打击也不会破碎,连遗忘都能当作武器,不断重新站起来。摆出战斗姿势,面对人尘中的每一天。无论倒下几次,只要还能选择站起来就没问题。是输是赢都是自己。只要还能站起来就好。

我现在站着。站在这里。凄惨也好笨拙也好丑态百出也好,即使如此,我还站着……太好了!光是理解这一点,就花了好长的时间。

环视这间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使用的教室,万里用力睁大眼睛看,想尽可能将照片无法完全保留的膨大瞬间刻划在记忆之中。下星期回到东京之后,得说明得愈详细愈好呢。

因为,这是和打从心底最爱的她约定好的事。

***

当天晚上的同学会,出席率高得惊人。

为了消化满肚子的烧肉,万里和琳达两人在夜里的镇上闲晃,最后来到河边的散步道,等大哥再次开车到附近便利商店来接他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路旁传来秋虫的大合唱,声量之大已经超越「带来凉意」的程度了。吹过身边的风温度变低,脚底一阵冷,透过皮肤的感觉,万里知道夏天就要结束了。

「假装大人啊……」

听见琳达如此低语。声音里透露出介于认同与不认同之间的复杂心情。

同学会上,琳达对万里的滴酒未沾感到讶异,万里将上次香子反省时说的话告诉她。

「听香子那样拚命指责自己不负责任,不知为何我也有了相同的心情。自己确实还是个小鬼,就算外表已经接近大人了,也不需要装成大人的样子啊。」

「嗯……这样说也是没错……也对啦。说得也是呢,真的。」

琳达有些尴尬地耸耸肩,看着走在身边的万里。虽然一点都没有责备琳达的意思,不过她的确是满身酒气。

「是说,实际上被称为『小鬼』的时间也没多长了,既然如此,干脆尽情歌颂小鬼时代吧。」

「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可以自称小鬼的年纪吗?」

「……说得也是呢。啊……真是不上不下……重考一年的大一生……」

「话说回来,那场事故真的带来这么大的冲击吗?」

「事实上,只有这点损伤根本就是奇迹,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

站在有便利商店、书店、超市和家电大卖场这边,隔着河川,万里望着长桥另一端,家的方向。不过从这里只看得到黑色的山,高地那边从以前就只有茶园,几乎没有民宅,在星空下简直就像是一块沉重的黑暗结晶。

「……你转变方针,也是那场车祸带来的影响?」

琳达的话说得模糊不清。

「嗯,是啊。」

万里简洁有力,点头承认。

发生车祸,平安生还,让万里和香子思考起至今活着的时光。思考前和思考后,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好事、坏事、出乎意料的事故……活着就是会发生各种事。好事或快乐的事当然好,但也无法避免讨厌的事发生。」

「嗯嗯。」

「我不希望自己被发生在身上的事左右了方向。我想活着。只是想活着。在这里,就像这样,现在也活着。因为想活着所以活着。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谁要我这么做的。我会在这里,是因为只有一个我在这里。」

停下脚步的万里回头,琳达静静地抬起眼睛。安静的星空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琳达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是在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万里弱了气势,忍不住这么问。琳达没有笑。

「……我是在想,你终于说了。」

率直地盯着万里的眼睛,琳达又说:

「总觉得你至今一直对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感到心不甘情不愿。好像在说,如果可以选,你不会这么选,只是既然活下来了也无可奈何。你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而我对这个,其实满火大的。」

「不、不会吧……」

「是真的——那你到底是回来干嘛的!」

琳达的声音响遍四周,拱起背。

「……曾经很想这样问你。」

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容,就像平常的琳达一样。

「再说,我们又为了什么再次相遇。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对你来说却似乎没有意义。别说没有意义了,我的存在纯粹只造成你的困扰。因为,你不是一直想将过去的事当成没发生过吗?对待我就像对待一颗不敢碰触的肿瘤般小心翼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可是,如果相信你说的……」

停顿了一下。

「如果相信你说的话……你,万里,是自己选择身为自己的吧?这个选择里,也包括了以前的你……没错吧?」

望向万里的眼神里,浮现一丝畏怯。万里点头,也用言语说明:

「没错,我就是我喔。全部都是我。虽然有很多不顺利的地方,可是,包含那些在内都是我。是说,琳达你刚犯了一个非常非常、many many。超级big的大错喔。」

「……讲得这么夸张。」

「我连一秒都没想过和琳达的重逢没有意义喔。虽然我确实逃避过你,那是我的错。可是,这是两回事。我真的认为如果没有琳达,我现在大概也不会活在这里。事实上,就连上次的车祸都是拜琳达之赐才躲过危机的。」

「我?为什么?」

万里和琳达并肩在河滩地边的步道护栏上坐下。接着,万里开始从头说明事故始末,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将驾驶交给香子,自己睡着的事。睡着时,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见这段日子以来的自己的事。后来回忆起过去住院时来探病的琳达的事。看见那不可思议,宛如星光的光芒,以及自己拚命去追的事。

「……你察觉到那是我了?」

「当然好不好,我只是没说而已。」

半睡半醒之际蒙胧睁开的眼前,已是逼近的道路护栏。从记忆之中,传来琳达「再加把劲!」的声音。听见这声音,身体反射地伸向驾驶座,踩下煞车。紧急停车的冲击力惊醒了香子,千钧一发之际转动了方向盘。

说巧合也只是个巧合,不,该说是非常惊人的巧合。不过万里宁可相信那是命运。相信那是琳达跨越时光,「再次」拯救了自己。

「所以,谢谢你……应该说,每次都很谢谢你。刚才我明明是想对你说的,却莫名其妙变成跟浩一郎说了……」

万里说这番话时,琳达一直看着他。此时,她将视线转向天空,白皙的侧脸,彷佛就要随视线朝天空伸展而去。

「……这样啊,原来,是有意义的啊。」

声音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语。

「和我的再次相遇,对万里的人生来说是真的有意义啊。」

这当然啊。因为「都相遇了」嘛。更何况,在这次车祸前,琳达就一直在帮助万里了。

「我一直以为没有我,万里会过得更好。阴魂不散的过往出现在你面前,觉得对你很抱歉……可是,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对我来说,这段日子能和万里一起度过,真的太好了。」

琳达脸上再次浮现开朗的笑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豪迈得不像个女生。嘴里催促着「走吧」。

「我们是同社团的学姊学弟,不过年纪一檬大。万里有香子这个女朋友了,我则……算了,这暂且不提。总之现在,我们能像这样在一起也是有缘。现在全新的我们,现在进行式的我们也很不错喔。不,岂只不错,根本就是太棒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太棒了!」

「我很开心喔!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你。和以前一样或不一样,这些根本没有关系。我希望的是,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全部的你,现在的我对你来说也是全部的我。」

聊着聊着,两人已走到长木桥头。这个时间是禁止通行的,桥头横放着两个圆锥体路障。

眼前就是和大哥约好来接他们时会合的便利商店。时间还很充裕,万里脑中突然闪过小小的念头。

「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我想拍下夜晚的桥,回去好给香子看。」

「咦?可以吗?太危险了吧?」

没问题啦。万里跨过路障,想不出有什么特别危险的地方,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之后,愈想愈觉得夜晚渡过这座无人长桥的行为,就像是在确认自己已经改变。

回到静冈了。参加同学会了。和过去的朋友们见面了。听琳达说现在的自己就是全部的自己了——应该已经没什么值得恐惧了。

所以,就算回到当初跌落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怕。

只要看到这张证明自己无所畏的照片,香子一定能懂。

自己已经改变了。所以不需要感到不安。黑流滚滚的河川上,隔着一层木板下面就是……站在这样的桥上,万里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向前进。

回头一看,琳达朝这里望着,看起来非常担心。没问题的啦,挥挥手,继续前进。走到长桥中央附近,心想,没记错的话,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

从黑漆漆的山头传来带着诡异情色气息的钟声,又低、又沉地传到耳边。

(谁会在这时间敲钟?难以置信,真是扰人的家伙。敲响那个钟的人……是谁?)

举起手机,对准一片漆黑的河川,万里对那钟声并不是太在意。大概是小流氓或是喝醉的人吧。除此之外并没多想。不过……

(……烟?霭?)

脚底的变化令人讶异,很明显的不对劲。

回过神来,自己已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这到底是什么?抬头一看,就在这个瞬间。

心脏猛烈跳动。

就在几公尺前,出现了一个人。雾霭中有个人影。这突然发生的事让他心跳加速,就算隔着T恤也很清楚现在心跳得有多快。

那家伙戴着耳机,手插在连帽衫的口袋里,驼背的身影看来像是在眺望河边的风景——种满樱花树的河滩地。

这里到底是……?

现在明明就是夜晚。九月的夜晚。刚参加完同学会的归途上。怎么会有樱花……而且这里不应该这么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不出声音,一边颤抖一边倒退的万里眼中,此时又看见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更远的地方笔直靠近。那是摩托车的车头灯,在这样的桥上以不可能的速度靠近。

戴耳机的家伙完全没有察觉,(危险啊……)万里急得不得了。正当那人回头时,穿着连帽衫的手肘附近,被摩托车以非常快的速度勾住了。想当然尔,那家伙发出大叫,身体失去平衡。同时,原本僵在原地的万里身体毫无阻力地朝对侧穿了过去。连叫喊都来不及,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连惊讶的余地都没有。

骑摩托车的那家伙只回头看了一眼。原以为他会立刻踩煞车,没想到却是加紧油门飞速逃逸。

穿连帽衫的男人站不稳脚步,身体就这样从桥上低矮的栏杆旁掉出去。「呜哇啊啊啊啊!」……好不容易发出叫声,万里死命飞奔过去。抓住的只有他一只手的手腕。男人呈现被吊挂在栏杆外的姿势,全身体重都靠万里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腕来支撑。万里忘我地用尽全力,大喊在桥的另一端可靠的朋友名字。

「琳、琳达!快来啊,琳达!琳达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或许是没听见万里的声音,琳达并没有过来。逐渐支撑不住男人的体重,抓住的连帽衫衣袖愈拉愈长,再这样下去布就要拉破了。这么一来、这么一来……抓住的指头更用力,万里挤出声音。

「你没事吧?我现在就拉你上来!马上拉你上来!再加把——」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喉咙深处喘气颤栗,全身也不停激烈颤抖。

挂在桥外的连帽衫男,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家伙也是万里。同时,他正慢慢地用另一只手剥开袖口上的手指。嘴巴动着,从嘴型看得出说的是「已经够了」。不行,哪有这回事。万里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可是,对方又再次以坚定的意志力一根一根剥开。好重……撑不住了!可是不行啊!想办法再次抓好,一心想救他的手指却又立刻被剥开。

「放开吧!」

重量,突然消失了。

手放开了。

太过写实的失落感令全身寒毛直竖,忘了呼吸。时间暂俘。来人啊,拜托,不行啊,神啊……可是,完全没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

「……啊、唔……啊、啊、啊……唔!」

这里,只有一个自己跌坐在地。

周遭又是漆黑的九月夜晚。没有钟声的余韵,有的只是一片夜晚的寂静。

站起身来:心想,总之得先离开这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可能会知道。没有喝酒,也不是宿醉。既然如此……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是谁!掉下去的是谁!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挣扎跳起时,从口袋中掉出的东西,发出坚硬的声音落在木板上。那是香子送的礼物。为了让万里外出时也能整理仪容而送的随身镜。虽然对万里来说设计稍嫌女性化,但因为是香子送的礼物,他一向很珍惜地带着。急忙捡起来一看,镜盒变轻了,发出不甚悦耳的咔啦声。颤抖的手打开镜盒,里面的镜子裂成了放射状。

「……唔……!」

啪哩,剥落了。发光的碎片落在脚边。

镜子里自己的脸分割成了好几个,坏灭,散落。

每个都是自己……是这样吗。站在这里的,掉进无人知晓黑暗中的,都是自己。可是若是如此,掉下去的自己会怎么样?只是消失而已吗。被那寂静黑暗的世界吞没,那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吗……那也是其中一个自己吗。那是我吗。

是说,这该不会是,难道会是……

「……记忆,渐渐恢复了吗……」

那就是跌落事故的始末吧。踩着踉跄的脚步,万里死命站稳,勉强保持站姿。或许是以幻觉的形式想起了过去的记忆。可是,那记忆和想像的间隔在哪里?

总之,万里看看四周。得先回去才行。自己得回去才行。但是,回哪里去?哪边才是该走的方向?明明答应香子回去之后要告诉她好多事,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却连该回哪里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万里几乎要陷入混乱,拚命闭上眼睛,要自己冷静点。

此时,远处传来几下急促的喇叭声,像是在呼唤着万里。反射般睁开双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大哥已经来接我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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