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存在着不能跨越的最后一线。
即使是加贺香子也了解这一点。身为堂堂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这个国家的日常中的一介女大学生,还算是能像个正常人般区分「现实中的」过关和出局。已经能够区分了。
至少,她本人是这么想的。
比方说,在刚才那间便利商店发生的事。ATM提款机前大排长龙。虽然大学生还在放暑假,对社会人士来说今天不但是平日,还是月底,而现在更正好是午休时间。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谁都该知道正值人多拥挤的时刻,却有一个独占ATM,没完没了一笔又一笔不断转帐的老太婆……呃、中年妇女。
排队人龙弯弯曲曲,从结帐柜台边横越整间店,直达另一端的杂志架区。自动门不断被触动,无谓地叮叮咚咚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
有每隔五秒看一次手表,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窥看老太……中年妇女手边提款机画面的粉领族;有一边抖脚一边用清晰可闻的声音咂嘴抱怨「很慢耶」的穿着餐饮店制服的年轻人;有对着手机毫不掩饰挖苦之意说着「就很多人啊,对,就有个人用超久的啊,对,很没公德心啊,对」的上班族。
包括香子在内,恐怕所有排队的人都对这种占据提款机过久的行为感到烦躁不耐。即使如此那个老……中年妇女还是坚持不肯把ATM提款机交出来。好不容易听到机器传出「谢谢您,欢迎再度使用」的声音,也看到她将提款卡抽出来了,没想到竟然又插进另一张提款卡,机器再次响起「欢迎您莅临使用」的声音。啊……排着队的每个人脸上都罩上一层融合了失望、傻眼与愤怒的黑影。以上过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断重复。她到底想一个人独占多少感谢和欢迎啊。到底要听几次「谢谢您」和「欢迎您」才甘愿啊。能对背后噪动的不稳定气流视若无睹,这女人的心是用多坚硬的钢铁打造的啊。
未免独占ATM太久了吧。大约排在第六个的香子不耐烦地想着。如果后面没人排队就算了,队伍都排成这样了,就算先让给后面的人使用,自己重新排队都不为过。就算真有有必须这么做的苦衷,好歹也应该跟后面的人讲一声「让大家久等真的很抱歉,但我只要一停止转帐就会死掉」(虽然不是这样)。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就常识来说完全是出局了吧。
再说回来。店员难道不该过来劝阻吗。身为设有ATM的店铺来说,这或许也算是怠忽职守了,出局。狭窄的店里排了这么长一条人龙,不但进来买东西的人会吓到,购物时也不好走动,搞不好还会引起顾客之间的争执呢。或者,设置ATM的银行是不是当初就该定好使用规则,贴出「人多时请勿长时间占用」的公告呢。对使用者连这点体贴都没有的银行,也该判定出局。
可是,以上提到的出局,都和「现实上的出局」有点不同。虽然带给别人困扰,但真要说的话还属于这边、还算正常的这边。还没有超越那不可跨越的一线。
在现实上出局,也就是所谓的跨越那一条线,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粉领族:「……别闹了……」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
粉领族:「……你少给我装作没听见……!」
中年妇女:「(视若无睹,继续下一笔转帐)」
粉领族跳起来用阳伞痛殴中年妇女的后脑。
中年妇女:「呀!你做什么,很痛耶!好痛啊……」
粉领族:「少啰唆了臭老太婆!你用太久了,是有多少帐要转啦!」
中年妇女:「呀、好痛!这、呀!血!流血了!(出示手上沾到的血大肆喧哗)你这人有问题啊,想干嘛!怎么?PMS吗?」
粉领族:「是PAR。」
中年妇女:「啥?来人啊!这样下去不行!这里有个怪人!快叫警察!」
粉领族:「熏肉三明治和皇家奶茶(pastrami sandwich And Royal milk tea)啦!」
粉领族坐在中年妇女身上,用阳伞殴打得更凶了。
中年妇女:「呀啊!」
粉领族:「我本来想!(殴打)外带!(殴打)回公司!(殴打)享用!(殴打)却因为!(殴打)你的关系!(殴打)一切都!(殴打)」
中年妇女:「呀、呀啊!来人啊!救命、住手……嗝噗!」
粉领族:「结束了!(殴打)」
中年妇女大量出血,一动也不动了。
上班族:「(对着手机)对,好像死得很惨耶,对,超孤魂野鬼的啦。」
年轻人:「啧、连死的时候都流这么多血给人添麻烦。(一边动手抽出提款卡)」
粉领族:「尸体太挡路了,得把她移开,嗳,帮个忙好吗?脚给你抬。」
香子:「啊、好的……预备……」
等一下,出局!
杀人、弃尸,这完全超越那一条线了嘛。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幻想,包括香子在内在场的所有人也当然知道,事情如果照这样发展在现实中可就出局了。
所以,在便利商店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距离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前,结果现实中的香子不耐久候,脱离了队伍,走出便利商店。附近既没有银行也没看到其他便利商店,到车站为止一路上都没能领到钱。
拜此之赐,在手边现金令人稍嫌不安的状况下,只得选择搭电车到这里来。算了,反正又不是很远,也没有赶时间的理由,身上刚好也带了Suica。钱包里的钱虽然令人有点不安,但对香子而言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在这里。
心里明明很清楚,这是不可跨越的那一条线,究竟是为什么呢。
忘了说明,所谓的「这里」,就是男友多田万里的租屋处。
吸……鼻子缓慢地吸气。
(……嗯。有万里的气味。)
这同时也是犯罪的气味。
说得更具体一点,这是犯了刑法第一百三十条、侵入住居罪的气味。说是气味还太客气,似乎该说是现在进行式的现行犯吧。不,已经不是「似乎」了,这是无法开脱的事实。因为香子正赤脚站在万里房间正中央。
同时,她也站在「我是不是脑袋真的有问题」的自我怀疑正中央。
看准男友回老家的时机,像这样偷偷用备份钥匙跑进他不在的家中,恍惚地吸闻他的气味,就客观来说实在是相当不妙的状态。这种货真价实的程度已经不是开玩笑说「我是跟踪狂系女友六」就能解决的。连自己都笑不出来。自己都笑不出来的行动,世界上有谁会觉得好笑。
但必须发誓,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尽管过去老是在强调「我随时都监视着万里唷,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会监视着你唷,我就是这么危险的女人唷」,但那充其量只是为了牵制。并不可能真的随时随地都监视着他。
不过,趁万里在家时上门突击是有过的。也算准他起床时袭击过他。埋伏在公寓阴暗处拦截出门的万里,突然现身害他吓一大跳,这个也做过。为此,躲在电线杆后方啃过红豆面包,也喝过牛奶。一起待在房间时,趁万里出门买东西,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机会稍微检查房里的东西……虽然不值得嘉许,但也有过。万里回来之后,眨着眼睛可爱招认「我稍微检查过你·房·间·了·唷!」,双手还提着塑胶袋的万里当场愕然蹲下……不、其实他是故意装成这样,再指着香子又笑又跳「骗你的啦!怎么可能把不可见人的东西和你单独留在房间里呢~早就料到你会做这种事了啦!」讨厌~这局输你了~此时的香子也笑了。像这样的场景,不过是快乐的自宅约会时常见的一幕。
然而现在这种行为(趁主人不在时侵入室内),可就无法坦白招认了。就算是万里也没想过事态真会如此发展吧。
自己真的要将好不容易受到的「教育」白白糟蹋吗?
教育——给香子教育的人,正是柳泽光央。那位青梅竹马。
至今被香子烦扰到不行,被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被跨越所有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结果就是柳泽彻底激怒,香子也被他彻底厌恶。香子一直到最近都不懂得如何分辨「做什么会惹人生气」和「惹人生气之后会怎么样」这种正常人早就该知道的事。多亏有这位青梅竹马毫不保留地以身作则,才总算教育了愚蠢的自己。
香子认为正因接受了这样的教育,自己才得以有今天的成长,具备正常人该有的常识。也因为经历了那些,才终于获得多田万里这个最爱的恋人。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跨越最后一线的行为呢。要是被万里知道的话……因为是万里,或许会笑着原谅?不,或许这次他真的会受不了了。
(可是!说起来都是万里不好啊!)
……就算试着这样转移责任,得到的也只是一片空虚的寂静。
狭窄的一房一厨公寓感觉好生疏。一片安静与空白,对于香子出现在这里的状况毫无反应。当然啦,毕竟这里现在没有人在。
香子轻手轻脚靠近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紧闭了一个星期的窗户,让室内的热气与外面的空气对流。走向厨房,检查拉掉插头的冰箱,确定里面没有东西腐坏。
——万里暂时还不会回来。
呼……深深叹口气,关上冰箱门。拖着沉重身躯在厨房一角的折椅上坐下来。
主人不在的房间,看起来就像个空荡荡的四方型大白箱。只有尘埃无声地在光线中飘舞。香子不安分地摆动脚跟,这里明明是最喜欢的地方,明明可以待上好几小时也不厌倦,但万里不在的此时,就算待在这里也只有寂寞。难以忍受的寂寞。哪里才有捱过这种寂寞的方法呢。
万里说,要在老家待到下学期快开始才回来。
这是昨天按时打电话给他时听说的。听他这么一说,香子全身发软,整个人无力跌坐在自己房里的床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勉强维持说话的声音,装得和平常没有两样,只简洁回应了「咦?这样喔?这样我会好寂寞耶」。
内心根本无法这么镇定。这么一来不就还要分离将近一个星期吗!太久了吧!有种万里即将就此远离的感觉,香子差点昏厥。同学会似乎玩得很开心,过去的朋友们发自内心温柔地欢迎他,让他很高兴。琳达学姊也在,老家一定还是让他待得最自在吧。
只要万里幸福开心,自已也会高兴。这是真的。可是,内心的不安却也是事实。意志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老家真的这么好,他会不会从此不再回到自己身边?一不小心,这种念头就会潜入脑中。
万里之前之所以和老家保持距离,为的是害怕众人无法接受变了一个人的自己。
香子:「可是,事实上大家都接受你了吧。」
万里:「对啊!和大家在一起超自在!所以我暂时不回你那边去了!」
香子:「喔……(压抑心情)」
万里:「(浑然未觉)唉,果然我真正该待的地方还是这里啊。」
香子:「……这、这样啊。」
万里:「说老实话,既然大家都能接受失去记忆的我,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东京呢。」
香子:「……(说不出话,只能凝视着万里)」
万里:「(浑然未觉)因为我啊,只不过是想逃离老家罢了。喔唷,他们在叫我,我得走了。」
香子:「……走、走去哪?」
万里:「我们大家现在要去这个(做出采茶动作)。没错,就是采茶。」
香子:「现、现在?」
万里:「那个(用手指山)。没错,一边遥望富士山。」
香子:「有必要望着山吗?虽然那里确实是天皇脚下没错啦!」
万里:「那个(说着,用手比出烟囱冒烟的手势)。没错,搭乘SL。(注:steam locomotive,蒸气火车)」
香子:「交通工具竟然是SL?咦?静冈有SL吗?等、等一下!等一下啊,万里!」
万里头也不回离去,香子死命追赶,万里却没有发现。
效果音:汽笛声。
香子:「等等!我也要采茶!我会穿上这个!」
香子不知何时换上采茶女的装扮,万里依然没有发现。
香子:「万里等等我!我也会好好背上采茶篮的!所以……咦?好重!」
因背上篮子太重而被抛下的香子。惊讶地放下篮子一看。
老爸:「(从篮子里冲出来)你这家伙!是不是你把我的丸仔正面吃掉了?」
香子:「呀啊~~~~!」
……不。
不不不。
不不不不,这什么啊。
不对不对,与其说不对,不如说莫名其妙。不是这样吧。
不是这样的,送万里去静冈的人是自己。
早已决定不因自己毫无根据的不安而束缚万里。绝不能忘记听到万里说要回老家参加同学会时的心情。当时应该是觉得「太好了」才对啊。
不是期待着万里内心的哀伤与空虚、痛苦,都能就此烟消云散,也相信万里一定办得到吗?不是已经决定要放松心情等他回来吗?
是啊。「不要!现在马上回来!人家很寂寞,想跟你见面嘛!」所以香子早已决意不在电话里如此吵闹,拚命压抑自己寂寞的心情。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侵入住居的现行犯。
(……抱歉,万里……我偷溜进来了。)
唉……
这是自己为了自己发出的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叹息。我这个女人怎么搞的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并非一开始就打算像这样偷溜进万里不在的房间。只是突然担心起他这么久不在,那信箱怎么办。
这栋公寓每天都会收到小山一般高的垃圾传单。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开始担心了。万一重要邮件因为垃圾传单满出来而被丢掉怎么办。
所以才会搭电车到万里住的公寓来。
而检查了信箱之后,看吧,果然不出所料。塞满信箱的广告传单乱七八糟地被插在信箱里,都快从开口处掉出来了。信箱上挂的小锁头密码是香子的生日,打开锁头,取出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把明显不要的丢进垃圾桶,只留下重要的邮件,整理好放回信箱。
原本任务到此就该结束-香子却又忽然担心起冰箱。话说万里确实说过要把快坏掉的东西吃掉,再拔掉冰箱插头……可是,真的没问题吗。万里有时满粗心的,会不会忘了生食还在冰箱里就拔掉插头,造成腐坏爆炸啊。
不、可是也不能为了这种原因就擅自进入主人不在的房间吧……等一下,那冷气呢?他有没有好好把冷气关掉?曾经好几次一起回家时万里都嚷着「哇,又忘了关冷气」不是吗。这么说起来,浴室的抽风机也令人担心。万里也常忘了关那个。还有窗户,对了窗户,有好好关紧吗。说到底,门有锁好吗。是说,怎么好像有点想上厕所。
——只进去一下就好。
真的,一下就好。借个厕所,确定冰箱、冷气、抽风机、窗户和门都没问题就好。就这样,其他什么都不会做,绝对。真的一下下就好……就这样,一边模仿起加藤茶(注:「真的一下下就好」为老牌艺人加藤茶有名老梗),或说喝醉之后跟着女生回家的男人常用的藉口,香子搭上电梯,跨越不该跨越的最后一线。
自己也知道,这么做罪行深重。
罪行哪里深重,就从在来之前没先跟万里联络这点。
表面上的藉口是「并不是特意做出这种事的,只是身为女友,你又离开这么长一段时间,
帮忙检查一下信箱也是应该的。再说,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没跟你说是因为怕你嫌我这个也不安、那个也不安的,太啰唆嘛。」
但无法不去正视的真正心声却是「要是先跟你联络了,你或许会阻止我,叫我别这么做」……就是这样。
双手捧着因擦了防晒而有点黏腻的脸颊,香子坐在折椅上,深深垂着头。
「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真的不是。」
不管用什么藉口辩解-根本就没有人会听。
「……可是,都是因为万里不回来嘛……」
一个人接近哭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回荡。
「都是因为万里把我丢着不管嘛!根本就是、完全放置!暑假都要结束了,人家明明是那么想制造更多回忆,想见面,想在一起,可是他却不在这里!我受够了!不要这样!再也无法忍耐了!」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自己抱怨。该在这里听见这声音的人还没回来。无法让他明白,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香子已经进入自暴自弃的状态。
「呜哇~啊!呀!嘿喝!」
从折椅上飞奔出去用力一跳,喝呀!背对着床飞身用力仰躺上去。在上面翻滚,手舞足蹈。
「万里是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讨厌你了啦!乱讲的乱讲的我喜欢你!才怪,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喜欢!喜欢!喜欢啦!笨蛋!喜欢!笨蛋!喜欢!」
反正又没人看见,做什么都没关系吧。再说,早就跨越最后一线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裙子完全掀起,内裤外露,香子像条鱼似的在床垫上尽情扭动、暴动、翻滚、俯卧。
「人家想要亲亲什么的嘛吼喔喔喔——」
不加思索地将脸埋在万里枕头里。口鼻用力钻动,冲着枕头疯狂嗅闻。
「……偶尔也该洗一下枕头套吧喔喔喔——」
输了。猛然抬起脸,直接翻身在床单上仰躺成大字形。在内心激情驱使之下弓起腰,做出其实从孩提时代就只有这个特别擅长的下腰动作。
「大法师喔喔!」
以这姿势走了几步,这是香子的特技。除了未来丈夫之外不打算让别人看到的隐藏版特技。曾有一次自己在寝室锻炼这项技艺时被弟弟阿静撞见,结果他从隔天起请了四天假没去上学。当然那个跟这项特技没关系,他只是感染诺罗病毒而已。
「如果是万里,让你看我表演大法师也没关系的啊啊啊——」
砰然倒回床上,滚来滚去。
「是真的喔!真心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多田万里干脆改名笨蛋万里好了啦!对香子置之不理可是重罪一条喔!夏天回忆制造不足也是重罪一条喔!回来之后就有你好看了,没有缓刑的余地!当场逮捕,然后就像这样像这样像这样……」
一边打滚一边抱着枕头,模仿摔角选手将对手压在软垫上的攻击。
「亲爱的欢迎你回来!要先洗澡?先吃饭?还是头·槌·攻·击?」
头抵着枕头发动攻击,一边施展头槌一边觉得好想哭。真的好想这么做,现在立刻就想这么做。用头盖骨和头盖骨直接交谈。万里这个笨蛋,怎么可以让心爱的女友承受这种孤单寂寞。明明答应不会让我感到不安,竟然狠得下心离开这么久,笨蛋笨蛋笨蛋。
太过分了啦。
「……呜、呜呜……」
勒紧枕头摆出压制得分(注:摔角规则,压制对方双肩着地让裁判数三秒即可获胜)的姿势。三、二、一……抬起头。
手脚摊平在床垫上,-个翻身,眺望了天花板好一会儿。
在高昂的情绪下耍完白痴之后的寂静,也未免太渗入人心了吧。
「……算了,回去吧。」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哭起来了。将侵入房间的证据湮灭,决定这件事之后绝对不告诉万里。
只说来整理过信箱邮件就好了。
起身后,一边想着自己或许真是个笨蛋,一边将凌乱的头发梳拢。竟然因为没人看见就这样大闹了一场。要是这副德性被人撞见的话,真的是丢脸死了。除了丢脸之外,就算遭对方报警都无话可说。毕竟是擅闯民宅的大法师啊,对正常人来说太恐怖了。
哎呀呀,正当香子想从床上站起来,不经意瞥向窗外时。从与隔壁阳台间的分隔板另一端,看见了。
一双死盯着这边看的黑眼珠,和香子四目交接。
轰!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发出尖叫。
从万里房间走到外面的开放式走廊时,那个人已经叼着烟站在那里等着侵入住居现行犯香子了。
由于内心实在太震撼,手中的备用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冷静、冷静啊香子……这么告诉自己,却像开玩笑似的不断拿错钥匙,徒然发出「喀!」「喀!」的声音,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正确插进去。仔细转到底,确认已锁门。
战战兢兢,回头。
「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唔……」
简洁扼要,却是极具杀伤力的一句话。而且虽然没有明白指出「哪里」有问题,但身体语言却表现得很具体。说这句话时,NANA学姊手指着太阳穴附近的位置。
「我……我的确可能有点问题。」
香子颓然低垂着头,也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这方面的问题」。站在追求更精确说法的立场,其实很想把脑浆拿出来放在手上指着说「这个有问题J。
「好吧,你还有自觉就还算有救吧。」
似乎很遗憾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噘着色素淡薄嘴唇的这人,眼睛像极了猫。像是要让那致命性的毒素遍及整个肺部,就这么暂停呼吸好几秒。不久,才背对香子,从唇缝间吐出细细的白烟。指头上捏着的香烟吸到几乎只剩下滤嘴。
漆黑的头发与下巴等齐,系着头巾露出整个额头。太过纤瘦的身上穿着黑色背心上衣和牛仔短裤。搭在腰上的手指和穿着凉鞋的脚趾都擦着黑色指甲油。没化妆的苍白五官虽然清秀精致,整个人的情绪却是没劲到谷底。慵懒早已不足以形容,能称为表情的表情几乎都死光了。
没错,她就是NANA学姊。
NANA学姊一边打开自家房门,一边努了努下巴示意。
「……不不不,我已经要回去了,请学姊不用这么客气……」
「少啰唆。」
从学姊后脑勺散发出不由分说的高压气息,连肉眼都看得见。
这已经不是拒绝邀请的问题,香子即使不甘愿也只好跟在率先进房的NANA学姊身后。踏上玄关,脱下高跟凉鞋,悄悄环顾室内。
房内格局和隔壁的万里房间几乎一样。短短的走廊右侧有卫浴合一的浴室,整体来说是一间正方形的一房一厨公寓。唯一不同的只在西侧没有窗户。
至于室内陈设,可就和万里房间具有压倒性的不同了。房内充塞着香烟和焚香混合的气味,窗上挂着遮光窗帘,而且还是黑色的。房里没有床,取而代之的是靠墙放着三把吉他,以及不知为何放在那的唱片转盘。全套音响设备,还有许多香子不明用途的器材到处堆积着,好几个衣物箱里装得满满的都是CD和DVD或黑胶唱片。
「那边。坐吧。」
NANA学姊自己在形状古怪扁塌如史莱姆的一人座沙发上坐下,用下巴指着桌面杂物乱七八糟的矮桌对面示意要香子坐。但那里不管怎么看都没看到座垫,只有折好的垫被。
「那我就失礼了……」
香子正襟危坐,姑且先抬眼对NANA学姊「耶嘿」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NANA学姊叼着新的香烟也不点火,只用虚渺的眼神垂眼望着香子。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好可怕。
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次和NANA学姊独处。没来由的紧张,使她僵坐在垫被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学姊看到,不过自己侵入住宅的犯罪现场确实被她目击无误。揣测不出NANA学姊叫自己到她房间来的意图,说起来原本就对NANA学姊这个人不是很了解,虽然觉得她应该不是坏人,但再次这么面对她时,却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坏人。
「那个啊……」
NANA学姊以低沉沙哑的嗓音说。
「啊,是。」
全身僵硬的香子的回答也像个银行员般死板。
「……那是什么?大法师?」
啊唔、呼唔、唔唔……压不下发自喉咙的呻吟。心情就像最不想被接触的核心部分突然被毒针刺到一样。
「我觉得那很不错喔。看到的时候虽然吓了一跳……但挺好的呗?我不讨厌那样的。」
几乎是颤抖个不停,香子如濒临衰弱老死的母牛从干枯乳腺挤出最后一滴牛奶般,勉强从喉咙里绞一出唯的低吟:「那还真是……谢谢您。」原来你看得这么清楚啊……如今,香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隔壁的不是回老家了吗?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啦。因为有点事想找他帮忙。结果,听到隔壁发出声音,我心想:这不是在家吗,就从阳台打算看一下,没想到看到你在那干蠢事。是说,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万里他说……假期结束前都会待在老家……」
「这样吗?唉,什么嘛,伤脑筋。」
NANA学姊啧了一声,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是喔是喔,是这样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瞄了香子一眼,拨弄手中的打火机。一个没拿好,发出声音掉在地上的打火机不知滚到哪里去了,NANA学姊也不去捡,眼睛还是盯着香子。一阵不好的预感沿着香子背脊爬上来。
「我说你啊,能在演唱会上表演那个吗?大法师。」
「……什么?」
还爬到一半的预感,噗咻,正中红心。
「我们要开演唱会了。主题是『恐惧感』,可是舞台演出方面一直没有灵感。虽然大致上的架构是有做出来了……可是总觉得……有点腻?新鲜感啦、鲜明的冲击度啦、惊吓指数等等啦都不够。所以才想找多田万里做点什么撑撑场面,没想到让我发现更有看头的了。」
香子被香烟尖端一指,身体拚命左右闪躲,企图逃脱。
「不不不不!这太抬举我了!不行不行不行啦,那个不行!那个是我加贺香子珍藏一辈子的隐藏版特技啊!」
「有什么关系,你就上台嘛。这样好了,用那样来回走个五遍如何?」
「是说,我顶多只能走动五公分啦!个人技艺还不够纯熟!」
「那就一次走五公分,慢慢走动好啦。像个坏掉的玩具那样,如何。」
「我不要!」
「什么?不要?……哼,这样是吗。」
NANA学姊像是突然失去兴趣,坐在沙发上向后仰,伸了一个懒腰。
「既然你这么抗拒那就算了。」
毫不拖泥带水,只丢下这么一句。
一副「那就没事了」的模样,稍微使了点力站起身,再从衣物箱的空隙间弯下身捡起打火机。那我也告辞了,香子说着,正要站起来时。
千波:「等一下!暂停丨.」
捕手千波冲上投手丘。
千波:「(拉起捕手面罩)加贺同学!难道你忘记上次的事了吗!」
投手香子站在投手丘上。巨蛋观众席大客满,四周响起欢呼声。
香子:「(用棒球手套遮住嘴边)上次的事?」
千波:「(用捕手手套遮住嘴边)恶臭大战的事啊!玲那学姊对我做的事!」
站在打击区的玲那。
玲那:「(举起球棒)喔呵呵喝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千波:「学姊这种生物啊,无论何时都是任性不讲理的。」
玲那:「(挥动球棒画圈)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否则我就整死你~!」
千波:「有些人为此甚至不惜恐吓学妹!」
香子:「确、确实是这样呢……」
NANA学姊站在打击预备区上。一边从容不迫地笑着嚼口香糖,一边看着香子。
千波:「千万不能大意!来,先趁早把个性丑陋的玲那学姊击倒吧!」
——没错。这个玲那算是小角色,上次早就已经解决掉了。但想驾驭这位NANA学姊却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犯罪现场还被她目击了,不知道她手中握有多少证据,要是她拿那个威胁自己该怎么办。只有表演大法师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得避免的,那可是只能给未来老公(预定)多田万里看的限定公开特典影像啊……喔,不能说是影像,是状况吧。嗯,特典状况。
啊啊,怎么办,伤脑筋,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停止呼吸烦恼了一秒钟左右。
「NA、NANA学姊……」
「啊?干嘛?」
香子起身,姿态华丽地转换了前进方向,跳跃。出其不意地朝蹲着的NANA学姊背上一扑,勾住她的脖子,用全身力量压上去。纤细的NANA学姊承受不住香子的重量,直接被压倒在地。
「你做什么……唔、喘不过气了!走开、混帐……!脖子……我的脊椎……!」
「学姊,请不要说出去!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
「唔咕……呜……?」
「我趁万里不在时潜入他房间的事,还有一边发情一边模仿大法师的事,请绝对不要告诉万里!要是这些事被揭穿,我真的会很困扰!除了叫我表演大法师之外我什么都愿意做!」
双臂用尽全力从后方架住NANA学姊的脖子固定,压上全身重量,香子死命恳求。她认为只有用哀怜博取同情才能和学姊(预定将采取)的威胁对抗了。所谓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就是这意思吧。还有,先下手为强也是。只不过香子完全没发现双手正完全压迫着NANA学姊的气管,将她逼入差一点就要昏厥的地步。只隐约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宛如子泣爷爷(注:日本德岛县传说妖怪。出现于深山中哭泣的老人脸婴孩。若因同情而将其抱起时,将会仅缠不放,体重逐渐
变重,最后压垮同情它的陌生人,夺取性命)般紧紧纠缠在NANA学姊背上。
「求求你!好不好?可以吧?你不会说出去吧?是不是?」
「……唔……唔……」
「我什么都愿意做!对了,舞台演出的内容,我也一起提供点子吧!我对这种事意外地有自信!所以请绝对不要告诉他,好吗?好吗?可以吧?」
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被压趴在地上的NANA学姊颤抖的手在地板上拍了两下。这是放弃投降的手势。太好了,香子这才终于放开那纤瘦的身躯。
「啊啊,太好了,感谢您愿意理解……我就知道学姊是讲道理的人呢。」
「……咳……咳咳!我都不能呼吸了……混帐!你这……真的……真是……!」
虚弱无力的NANA学姊起身时依然呼吸困难,手指指着自己的头,指尖朝太阳穴附近做出钻动的手势。
「咦?关于这点刚才已经说过啦?」
「……对啊,没错,可是……」
「是说,我自己心知肚明。的确,我脑袋是有点问题,这我承认。可是我并不是卑鄙小人。刚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关于如何在舞台上呈现出恐惧感的点子,我来想。嗯,我想想看喔……恐惧、恐惧、说到恐惧……啊,NANA学姊,请你坐那边。」
香子率先「砰」地在刚才NANA学姊坐的史莱姆沙发入座,请这个家的主人坐在垫被上。学姊虽一脸欲言又止,还是听从她的指示在垫被上坐下了。不知是否错觉,隔着矮桌的学姊似乎尽可能想和香子拉开距离,手也一直按在脖子上。
就在此时,香子脑中「波!」打开了一个记忆的盖子。对了,说到恐惧感就只有这个了。
「学姊,请听听我的经验谈吧。我想这一定能作为你演出时的参考。这是我人生中体验过最大的恐怖经验。如果可以的话,请准备好笔记。」
「……」
「请准备好笔记!」
「……」
「笔记!请!准备好!笔记!」
NANA学姊毫不带劲地将手边的广告传单翻到背面,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用右手抓起笔。嘴唇似乎发出无声的「啰唆死了~」不过应该是看错了吧,香子决定当作没看见。毕竟是这么有参考价值的内容,她不可能不想听。
K·K小姐(东京都学生)的恐怖经验谈
当我还是中学生时,在一次家族旅行中,我们去了某个国外的游乐园。
那里有一座高数十公尺,时速超越一百公里的巨大旋转构造云霄飞车。由于大人们放弃不玩,只有我和弟弟去排队。
排了许久,终于轮到我们上去时,弟弟突然说「还是觉得很恐怖,不坐了」并哭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说那算了,正想带着他脱离队伍时,工作人员却说「弟弟在这里看,你一个人上去没关系」而让我一个人乘坐了。
隔壁要是坐了不认识的外国人怎么办……我虽然有点担心却说不出口,怎么办……就在我低着头喃喃自语时,「Hi!」随着一个年轻女生的温柔声音,车体严重倾斜。
咦。我不由得抬起头,只见是个正「Yeahhhhhhhhh!Hooooooooooo!」兴高采烈地跟分乘前后车的同伴击掌击个没完,情绪超级高昂的高约两公尺、宽约一公尺、厚度约达一公尺左右的巨大高中女生坐进了我隔壁的位置。好高大、一切都是那么硕大。从她位子满出来的肉完全堆在我半边身上,侵占了我的座位领域。事情的发展对我相当不利,我一边想着,一边从她腿肉底下拔出自己的脚,此时,前方的安全杆(Bar)也降下来了。
这种云霄飞车的安全装置就只有这根原该下降至腿部固定的安全杆,但是我身边那个高中女生的大腿厚度轻易就高达我胸部下围左右的位置。理所当然的,安全杆丝毫没有触及我的身体,没有任何东西将我固定在位置上。我整个人呈现可自由移动的状态。
「Bar!Bar没有压到Me身上!」
我死命想对工作人员传达这件事,但女高中生那伙人喧闹的声音实在太惊人,吵闹得有如发生爆炸,导致完全没人注意到我。至于我弟弟,正被一个漂亮的金发工作人员抱在手上,还获得了糖果,融化的眼神表露出他已经进入一个「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姊姊……」的异世界。
「等一下!让我下去!P、Please let me get………啊~~~~~!」
轰隆隆隆!该说是开始了吗,总之我们被喷射出去。
出发之后我只能拚命用双手抓住悬浮在半空中的安全杆,不顾一切地将双腿抵在前方车壁上撑住。当前进方向往右时,我的身体便完全成了「匕」字型。
呈「匕」字型的我即使双手双脚伸直撑紧,屁股还是会跳起来悬空,每一次转弯都觉得自己就要飞出去,我心想,只要稍微放松铁定完蛋,只能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力量都转化为握力了。可是,眼见前方三连续螺旋转的关卡即将逼近,我早已陷入绝望。没有什么能逃过自由落体的重力加速度。我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只剩下「云霄飞车好快啊」的念头。
我正冲向死亡,好厉害啊,简直是一直线嘛。
超快——
惨了!
好可怕——
……我想是因为事态太过绝望,使脑浆的作用力也一口气降低了吧。要是确实掌握事态一定会发疯,所以当下才只有「好厉害」、「好快」、「好可怕」之类的念头。就在此时,谜样的水滴毫无预警、滴滴答答落在我脸上。我情不自禁睁开眼,刚好看到隔壁女高中生「喔喔喔……」大哭着,她的眼泪如雨水一般打在我身上。「Ohhhh……I wanna get off……ohhhh!」她哭着放开安全杆,将双手蒙在脸上,也因此从座位上满出的巨大身躯就这样叠靠到我身上。到最后她甚至哭得转过身,把脸埋在我肩膀上。好湿啊!我心想。重得像石头!不过,由于得到这搞不好比安全杆更安定的濡湿大石,我总算耐过了三连续螺旋弯,平安无事地回到出发时的乘车处。
「以上,完毕。」
呼!一口气说完之后,香子调整着呼吸。
「如何?超恐怖,完全不造假的真实体验。当时我真的是差点死掉。」
「这个嘛……」
NANA学姊慢条斯理拿起笔在传单背后刷刷写着什么。
「如果大法师带来的冲击度有10分的话,刚才的恐怖经验谈顶多只有……」
将传单背面转过来让香子看,上面只写着数字「1」。
「1?……咦?只有1分的意思吗?不会吧!怎么可能!那真的是真的很可怕的恐怖经验不是吗!」
「完全没感觉。我只有『唷,去什么国外游乐园啊,日子过得很优雅嘛』的感想。或许那是很危险的体验没错,这我承认,但危险跟恐惧本来就是很像但完全不同的东西。」
「……这么说……好像……也是有道理……」
「刚才那就是你人生最大的恐怖经验了吗,哼~真了不起的感受性啊。」
NANA学姊像是再也不感兴趣,丢出笔,抬起扫兴的眼神朝香子看去。糟糕,要是不赶紧追加新的恐怖经验谈追回9分的落差,搞不好真的得上台表演大法师了。
「等、请等一下……我还有别的主意!」
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总之试着先打给万里。
「学姊,我现在打电话给万里,请你暂时别发出声音喔。否则被他发现我在这里就惨了。」
喔。NANA学姊敷衍地回答。既然自己最高等级的恐怖体验只能得到1分,只好求助于别人的经验谈了。没想到,本想依赖的男友却没接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什么嘛,香子挂断电话,第二个打给千波。然而千波也没接,只好再打给青梅竹马的光央,竟然也是语音信箱。到最后甚至连二次元君都试着打了,还是没人接。说「甚至」好像对他有点失礼喔。
「咦?真奇怪,怎么大家都不接电话啦……」
「你没朋友啊。这样啊,原来你这么不受欢迎。」
「……请不要增加我这种现实的恐惧好吗?」
正这么说着时,千波打来了。
『喂喂?你刚才打电话给我了吗?』
「打了啊。你在干嘛?」
『打工休息时间呀~今天莫名其妙的忙,我从十点开始上工,到现在才好不容易能坐下来,脚都站得硬梆梆了啦。现在正在等员工餐做好唷。』
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切换为扩音模式,放在矮桌中央,让NANA学姊也能听见千波的声音。NANA学姊低声赞叹:好惊人的声音哪。
「我对庶民打工的情形一点兴趣也没有。别说那个了,我是想听你分享最恐怖的恐怖经验谈才打给你的。快说吧!」
『嗯?恐怖经验谈?那是什么?突然叫我说我怎么说得出来……咦,不对不对不对!我有!很恐怖的恐怖经验谈!可以说吗?』
「当然。快点尽情地发射你的超音波吧!」
O·T小姐(东京都学生)的恐怖经验谈
之前住的地方附近,有间咖啡店。
不是连锁店或是所谓时尚咖啡店,是那种从以前开到现在的,有点怀旧感的,老人家每天都会去那边喝杯咖啡、抽抽烟、看看报纸的老店。入口处的门前摆满了盆栽,还放了一些种植水草的瓮和养着金鱼及大肚鱼的水槽,杂七杂八的满到人行道上来。我是没有进去那间店过,但因为位于我家到车站的路上,所以时常从店门口经过。
这是今年春天,天气开始变暖时的事。
我一如往常从店门口走过时,看到一个大型水桶放在那里。里面装满了水,我抱着「里面有什么呢?」的随性心情走过去窥看。还隔着一段距离,就看到如黑泥般的东西沉在桶底。可是走近一看却让我后悔不已。因为……很恶心。
那看起来像泥巴的东西,其实是满满的蝌蚪。从桶底堆了整整二十公分高,小小的蝌蚪大概有几百只,挤在里面密密麻麻。有的家伙四处游来游去,有的则紧贴在水桶内壁。
约莫小指头大小的漆黑蝌蚪,就像无数融化了一半的音符钻来钻去……到底从哪里抓来的?是说为什么要抓这个!外观上看起来恶心不说,最重要的是抓来之后要做什么?想在住宅区里放生几百只青蛙吗?饶了我吧。我对两栖类生物实在不太在行。
就这样,我一边呜呕……一边从店门前离开了。应该没记错,那时大概是早上十点左右。
去了学校,那天因为没有打工所以下午四点多就回来了。回程,那个装满蝌蚪的水桶大剌剌地摆在人行道上挡住去路。我真的是……到底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想避开,却又忍不住朝桶中看去。结果啊,呀啊啊啊……我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
长、长出来了不是吗……!
早上看到时还完全没动静的脚,已经长出来了。就在这约莫六小时之间。看得见已经从黑色肉球部分分离出来的黑色Z字型腿收纳在透明薄膜之中。而被压在底下的那些家伙紧黏着水桶内壁,拚命想往上爬,已经探出水面的那些家伙则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些家伙全都张开嘴好像在喘气,已经开始用肺呼吸了呢。
还要多久,这些蝌蚪就会变成青蛙了呢?总之,我说真的,为什么不盖起来啊!嘴里只吐得出这句话。
因为,这一定需要盖盖子啊!绝对需要的啊!我敢肯定每次看的时候从两侧长出Z型腿来的音符颜色都愈来愈淡,偏向茶色,而且全都拚命试着要爬上桶缘来!
可是我又不认识店家的人,也不能去说什么,只能自己一股脑地想着「好恶心~!」回家去。那桶蝌蚪到底会怎么处理,还是打算一直放在那,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没想到啊,隔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样经过时,水桶已经被收走了。我当真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可能是被收到屋里,或是放回抓来时的地方了吧。如此一来附近也不会有青蛙被放生了,这时我才放下一颗心。
那天学校只有上午有课,中午左右我就回家了。经过那间店门口时,正好是午餐时间,门前用画架摆出了写上今日菜单的小黑板。我看到那个空水桶被倒扣在画架下,里面还是湿的,水流从桶子里细细地流到人行道上。
黑板上。
『Today’s Lunch·发芽黑豆炒饭♪附咖啡800圆』
是这样写的喔。
我原本不当一回事地走过去,可是,嗳,不对,等等喔。
发芽黑豆是指什么?
发了芽的黑豆……拿来炒饭……?水桶……空了……?所以装在那里面的是发芽黑……不不不,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可是一旦想像……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刷刷刷。NANA学姊无言振笔疾书。写在传单背面的分数是5分。和香子得到1分的云霄飞车比起来,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如何?毛骨悚然吧?』
从手机听筒传来千波尖锐的声音,NANA学姊轻轻点头。看来她似乎觉得满恐怖的。然而香子却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拇指搭在下巴裂缝上反刍刚才千波说的内容。
『加贺同学。怎么样嘛?你有没有在听?』
「给我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不是有微妙夸大?」
『……唔……没有啊……?』
「别连回应都想打马虎眼。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为了让结局精彩而夸大了最后的部分?提醒你一下,你以前住的家在哪一站我很清楚喔,如果想查证随时都可以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刚才说的内容,有夸大吧?」
『……有、有点夸大了啦……』
NANA学姊气结地丢出笔,整个人倒在当成座垫的垫被上滚动。
「真是……你这家伙怎么这样!所以我就说吧,对你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对不起、对不起啦!难得有机会嘛,我就想说得有趣点~!我知道了,那我讲真的!其实是那个水桶在Z字腿长出来的隔天就被盖上木板,一直盖了很久喔!前前后后……呃、大概有四个月以上!』
「……是我错觉吗?总觉得这个结局还比较恐怖。」
『反正,都已经搬家了,与我无关。啊,我得挂电话了,员工餐煮好了。对了,想知道千波今天的午餐吃什么吗?』
「什么啊。」
虽然已有无聊的预感,姑且还是陪她玩玩。
『鸡肉咖哩和发芽黑豆面包♪』
预感成真的同时,香子也用力挂掉电话。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白痴。下一秒电话又响起了。本以为是突然被挂电话的千波再次打来,没想到却不是。
「哎呀,是光央啊。NANA学姊,这次一定没问题了。这家伙前阵子才去住院,至少会有一两个像样的恐怖经验谈吧。」
「光央?喔喔,是柳泽啊。怎么,那家伙住院?是说,总觉得那家伙说的话应该满无聊。」
「别这么说,先听听看嘛。喂喂,光央?」
『……喔……』
一听就是刚睡醒,心情差到不行的沙哑声音。
『……你刚打给我……?』
「对啊,你在睡觉啊?」
『……嗯……什么事啊。』
「可以跟我说一下吗?光央人生中最恐怖的恐怖经验谈?告诉我好吗?」
『……啥?你就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把人吵醒吗?……是说,那种事还用问吗?』
Y·M同学(东京都学生)的恐怖体验
一上大学就发现加贺香子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咦?就这样?是说,为什么那会是恐怖体验啦!我不懂。或许是吓到你了,可是事到如今那也成为我们青梅竹马之间会心一笑的小插曲了不是吗?结果不管怎么说,我们不是也好好成为朋友了吗?再说,那件事说起来根本就是光央你不好,要不是因为你瞒着我……咦?喂喂?喂喂?」
毫无回应。是说,电话早就不通了。哎呀……香子嘟起嘴。
连「喀擦」声都没听见,电话早就被挂断了。哪有人这么没礼貌的啊。真是讨人厌的家伙。早知道上次就不要去探病,也不要请他吃Haagen-Dazs了。NANA学姊露出完全没兴趣的模样,懒洋洋地倒在自己的垫被上连起身都不愿意。
糟了,再这样下去……秉持仅有的一点危机意识,再次试着打电话给心爱的男友万里。这次终于顺利听见他那少根筋的声音,熟悉地在耳边响起。
『香子?抱歉,刚才没发现你打给我!』
安心之余,香子身子一软,姿势也随便了起来。
「讨厌啦~万里真是的!毫无预警让我看到你冷酷的一面~!」
『没有啦,不是这样的!是真的没有发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打给你吗~?」
『没有这回事~!请随时打给我!』
「那那那我就打啰~!没事也会打喔~!」
『没问题~!这样就可以了~!』
「喂喂~!我没事~!哈哈!」
『什么啦~说什么傻话呢~香子真是傻得可爱~!』
「讨~厌~啦~什~么~意~思~嘛~!」
……正当两人如此笑闹时,一把箭射过来。
眉间感受到的凌厉压力使人不由得闭上嘴。
矮桌对面,NANA学姊正用仿佛会喷射出神经毒素的魔眼打量香子。NANA学姊的烦躁,带着黑暗冷酷又犀利的气息透过视线聚焦的那一点,也就是俗称的「天眼」的部位,经过脑部传达到神经系统与脊椎,渗透入尾椎骨末端底层——简单来说就是女人最重要的部位。在这意想不到的情境下差点被打通脉轮的香子,现在当然没空管什么昆达里尼了。(注:昆达里尼,印度瑜伽观念中位于脊椎骨尾端的有形生命力)
(我、我知道……!)
无声抖动嘴唇向NANA学姊道歉。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这就赶紧来问万里更恐怖的恐怖经验谈,马上就要搞定了。
正想赶快切入正题时,手机话筒突然传出大音量的杂音,盖过了香子的声音。
『啊、抱歉!现在有点吵,我晚上再打一次给你好吗?其实我现在在车站,等一下要小观光一下,要搭SL喔!很厉害吧?』
「咦?SL……静冈还真的有SL啊?」
『对啊对啊,有喔!因为最近我都在帮家人采茶,爸妈就说偶尔也带你出去玩玩,所以我现在和爸妈一起出来玩!天气很好,从这里还可以看到|点富士山喔。等一下拍照寄给你!』
「等……等一下万里!出现了很了不起的奇迹……」
『咦?』
采茶、富士山、SL。
这太巧了。刚才在香子脑中擅自捏造的剧本中出现的三个关键字就是这个、那个和那个啊。竟然就这样和现实连结了,是什么样的奇迹造成这样的同步率。一发现这点,「不会吧!」香子一个人惊讶地双手掩着嘴巴,双眼湿润,全身颤抖。NANA学姊的存在?早就消失了。应该说忘记了。
「我们果然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两人!哎呀~太感动了!怎么办,我都要哭了!万里,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爱你爱你!所有齿轮都衔接上了!」
『嗯?什、什么啊?你怎么了……没事吧?』
「太没事了!完全完美的没事啊!没事到可怕的程度啊!我俩命运的轨迹完全一致,是最完美最强的情侣!我最爱万里了!」
『……香子,做个深呼吸。慢慢来。』
「吸、呼……呀啊~!我感受到万里的气息了~!」
『……嗯。对啊,我想也是。这样也没关系,不过你先确认一下周遭的安全吧。有没有人在看?有没有东西倒了?像是热水之类的?刀子呢?如果有的话,好好保持安全距离喔。』
「没有没有没有~~!!这里有的,只是完美的爱情!啊~啊万里,我最爱最爱最爱你了呀……噗咕……」
『……香子?刚才的声音是?哀号?』
『香子,你怎么了!』
我亲爱的,万里。
你心爱的香子现在头顶正吃下一记仿佛要将头盖骨一劈为二的犀利手刀,语不成声地将脸埋在膝盖之间痛苦呻吟——
『香子!回答我!……啊啊啊汽笛吵死了!嗯?怎样啦,我现在正在跟我女朋友讲电话等一下……咦?冷冻橘子?啊,我要吃,等一下!啊?一个啦一个!刚才才吃完卤菜套餐,谁吃得下那么多颗橘子啊!套餐吃完还吃了甜点水果调酒不是吗?』
「你这家伙也够吵了!」
这——刚才那是……NANA学姊……是NANA学姊!
噫!香子猛然抬起埋在膝盖里的脸。
当然,电话那头的万里也听见这声音了吧。瞬间安静下来,话筒里只传出吵闹的背景杂音,隐约还听得见「爸爸~万里说他只要一颗橘子——」多田家和乐融洽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刚才……那是NANA学姊的声音吧?』
香子半个身体从椅垫上滑落,死命地将手伸向手机。另一只手还摩挲着如果不压着恐怕会裂成两半的头盖骨。
『为、为什么?为什么香子会和NANA学姊在一起?是说,等一下……你人在哪里?』
手指碰不到。
『不会吧,香子你,喂!』
电话倏然中断。接着……
「……NANA学姊,你怎么这样啦!」
越过矮桌在地毯上滑垒。
「何苦让万里陷入恐惧之中呢?还害我在这里的事差点曝光!」
不加思索地抓住学姊白皙的膝头,手指却遭狠狠掰开,不被当一回事。
「因为你们两个实在太烦了,我忍不住。抱歉抱歉。」
「讨厌,我真不敢相信……是说我的头顶……超级痛的啦……」
语带哭腔地抗议着,香子瞬间意兴阑珊。关于如何呈现舞台上的恐惧感,自认已经提供所有能力所及的协助了。也该是到此为止,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了吧。NANA学姊看来也完全失去兴趣,从垫被之间拖出枕头,不再只是玩票性质的佣懒打滚。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原本打定主意如果是万里就要马上挂断,结果是二次元君的来电。应该是看到刚才的未接来电通知所以回拨的吧。虽然已经不期待什么了,就当最后机会吧,香子这么想,按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加贺。」
「……」
「喂喂?咦?听不到吗?」
『……呵呵……』
香子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从话筒传出的笑声,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那个……喂喂?是二次元君吗?我是香子,喂喂?」
『……是真的,这好像……真的是……现实中的女人……』
嘻嘻嘻嘻嘻嘻。
果然没听错,这绝对不是二次元君的声音。
『……超好笑……』
「喂喂?请问……不是二次元君吗?」
『外遇?说那些有的没有……隆哉学长真的太好笑了。』
嘻嘻嘻嘻嘻嘻。
「……你到底,是哪位……?」
没有回应,通话到此突兀地被切断。几乎是惊吓状态的香子思考着电话另一端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女人。那不知名的女人恐怕是看了二次元君的手机发现未接来电通知,才会回拨给香子吧。
说到二次元君身边的女性,不用说应该就是——他母亲?不对!那声音的年纪不对!
「……呀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身手矫健地躲开NANA学姊丢来的枕头,香子仍无法停止哗然。这个人不懂眼前这异常事态代表什么意义啊。
「VJ打骚扰电话给我啊~~~~!」
「啥啊?」
「太厉害了二次元君!他终于超越次元了!太强大了~!那个人竟然将自己创造的角色召唤到三次元世界来了~~~~!呀~~~!」
对着独自兴奋激动的香子,NANA学姊无言地高举手刀。看到这个,香子立刻噤口。是,我很吵。是,对不起。要是再吃上一记NANA学姊的手刀,这次大概所有脉轮都要被打通,而且是再也关不上的门户洞开,成为生物能量宛如水舞秀般咻咻喷出的搞笑人类了吧。
「够了,你这女人到底有多难安静下来啊……给我在那边等一下。」
留下端正坐好,像只乖巧听话小狗的香子,NANA学姊站起身来。
「你也该吵得口渴了吧?我去便利商店买喝的回来。」
「咦?不用了,我不要紧的。我已经打算告退了。」
「不,你给我在这等。」
「可是……」
「啊……是说……我在等宅配啦,要是送来了,先帮我签收。」
「这样啊?」
莫名被拜托看家了。
NANA学姊将手机往短裤臀部的口袋一塞,手上只拿着香烟和打火机就出去了。
带着意外的心情,香子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留在房间里。
虽然房里有电视,却找不到遥控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用自己的手机上网,前前后后也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NANA学姊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宅配也没送到,香子坐立不安地盘腿坐在史莱姆沙发上。便利商店明明就很近,她未免去太久了吧。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房间里’她不好意思抽烟,所以上哪去哈一根了呢。本来就是真的要回去了,她可以不用顾虑这么多的啊。
虽然想试着打电话给她,但仔细想想,香子连NANA学姊的电话号码和手机信箱都不知道。问万里或许知道,但现在再次跟他联络太危险了。可以确定琳达学姊一定知道,但为了这点小事打电话或写Mail给辈分比自己高的人好像又有点太没礼貌了。
话说回来,香子到现在连NANA学姊的本名都不知道。甚至住在隔壁的万里也说他不知道。明明同为法学院的学生,而且还是祭研的三年级学姊,实际上却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她。还有比她更充满谜团的人吗?
小人闲居为不善——这句话说得真好。
由于实在太无所事事,网路跑得又慢,加上没什么想看的东西.香子便把手机丢到一旁,不经意地开始东张西望。这是一间摆满杂乱音乐器材与生活日用品,一点女孩子气也没有的房间。矮桌上放着代替烟灰缸的玻璃瓶和喉糖包装袋、口香糖残渣、刚才用来写下评分的传单和笔、电线打结的耳机,还有……那应该是请款单之类的东西吧,好几个信封叠放在桌子角落。
(哎呀呀呀……)
太不小心了,NANA学姊。怎么可以把这种会暴露个资的东西放在那种地方,自己就跑出门了呢。
不过,香子当然不会做出拿起来偷看这种没教养的事。自己可不是那种坏女人。虽说今天早已是犯下侵入住居罪行的罪人,但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做出那种事,也可以说是因寂寞导致的精神耗弱嘛。真正的加贺香子并不是特别具有犯罪倾向的人。
不过,她却是个粗线条的人。比方说,像这样。
「哇,啊,哎呀,糟糕!」
正当要换脚盘腿时,伸出的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脚尖不小心踢落矮桌角落的那叠信封。信封劈哩啪啦落在地上,明明谁也没看见却「耶嘿」一笑吐吐舌头,真是粗线条的香子。
得赶紧将信封捡起来放回原位才行。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应该说是做人的常识。香子迅速从史莱姆沙发上跳下来,像女忍者一样竖起单膝跪坐……来了,NANA学姊本名揭晓的一天终于来了。咚咚咚咚咚咚……脑中响起抡鼓的节奏。绾起头发,连自己都没发现一侧嘴角上扬,唇边浮现坏女人的奸笑。虽然并不是很想知道,也不是知道了就会有什么好处的情报,却克制不住发自本能的喜悦。被隐瞒的情报,现在终于要破土而出了。香子并不认为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异于常人,因为不管是谁,将根茎类蔬菜从泥土中拔出来时都是满心喜悦的吧。挖芋头的时候人人脸上都难掩笑容吧。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呵呵……藏不住恶劣笑容,白皙的手伸向掉落时翻成背面的信封。抓起来,翻回正面,视线固定在收件人的部分,由与万里相同的地址部分开始从头读起,准备享用大餐吧……就在这个瞬间。
砰!
「……唔!」
突然从玄关传来巨大声响,吓得香子停止呼吸。信封再次滑落地面,香子像个弹簧娃娃弹跳起来,回头望向玄关。
「砰!砰!砰!」近乎暴力的巨响接二连三响起。应该是有人站在玄关外踹门吧。这会是……宅配吗?不可能。缩着身子,香子有如警戒中的狐獴般僵立。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NANA学姊?)
就算那人再怎么粗鲁,也不可能这样连续踹自己家门吧。砰!比刚才更强烈的撞击。实在太惊人了,香子几乎是飞身跃起。
总而言之,先到玄关去看看情况吧。赤着脚,蹑手蹑脚地从门上窥孔望出去。
「……咕嘎……」
为了怕自己发出毫无意义的惨叫,拚命用双手按住嘴巴。咕噗。即使如此还是差点发出声音。香子眼睛还保持在窥孔上,同时动作僵硬地把身体硬从门边拔开’小心翼翼朝门炼的方向望去。不看还好,一看立刻感到小小的绝望。门链……NANA学姊的门炼不知为何只剩下根部的锁环,链子部分断掉了,摆在玄关柜上。至于绝望为何只有「小小的」,可能是因为她已经理解这还只是前菜而已吧。无法挂上门炼,这种事情,还只是前菜。换句话说就是小意思。
砰!碰碰碰碰碰碰!
「混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这个王八混帐!」
隔着一扇门,外面的状况才是等着自己的真正绝望。说得更清楚一点,一看就知道外面站的是一个黑道流氓-
头抹油往后梳的头发加上黑墨镜,螳螂般的瘦削身材,袒露的胸口挂着金项链。白西装。光是这样就够黑道了,令人敬谢不敏的黑道。但还不只如此。
「因为你拿了钱不告而别,老子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啦,你这个混帐啊啊啊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香子不明白。脑中呈现阿尔卑斯山少女状态。无视世间物理的巨大秋千,穿着红色民族风洋装的香子,以一望无垠的天空为背景,呜喔喔喔~~~荡着秋千。
♪流氓的腹部,不知为何插着一把露出一半的刀子。白西装的外套和裤子,不知为何沾满了红色的血。告诉我啊,弟兄。告诉我啊,弟兄,告诉我啊……这位道上弟兄。
「再不出来,看我不宰了你啊啊啊啊!」
香子屏住呼吸,转身改变方向。
哆啦A梦其实是稍微浮在空中的喔,所以走路才没有脚步声喔。拚命想像着这情景压低声音,回到房中。抓起自己的包包,打开壁橱’钻进NANA学姊的衣服之间。只能躲起来了。总之,先假装没人在家吧。就在这段时间中,咒骂声和踹门声仍没停过。喧闹的程度就算邻居已经报警也不奇怪。
(NANA学姊到底做了什么事?)
埋在散发皮革味的骑士外套,香子塞住耳朵用力蜷起身体。刚才那人好像说了什么卷款潜逃的事吧。因为这样所以那个流氓被剌杀了?是这样的吧?然后呢?来找她报仇?NANA学姊竟然生活在这么危险的状况下吗。是说,流了那么多血……那个人真的不要紧吗?
(总之,请你快点回来吧……!不、不、不对,不能回来!对了,叫警察!)
没必要等邻居报警,现在自己就可以打110,香子终于察觉这件事。与此同时,她还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学姊有锁门吗……)
因为门链断掉的事惊慌失措,只顾得逃回室内,却忘了确认最基本的门是否有上锁。
「……啊?搞屁啊,门根本就开着嘛!」
喀嚓。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嘎咕……」
双手尽力捣住嘴,但好像有什么从体内喷出来了。啊啊,生物能量终于从脉轮中喷……不对,是眼泪如炮弹般从眼眶飞散。好厉害,人的身体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咚咚铿铿砰砰!粗鲁踏进室内的脚步声。(哇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死定了啊啊啊啊……)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内心呐喊。香子正想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时,又有了新发现。
手手手手机……放在沙发附近啊。这下无法报警了啦。错愕得全身颤抖,肌肉僵硬,下巴好似就要脱臼了。
「你~躲~在~哪~里~啊?小~NA~NA~?快~出~来~让我先把你卖掉,再宰了丢进海底吧~!」
从衣橱门缝间可以看见浑身是血的黑道正在搜索厕所与蔚房的模样。香子理智的芯突然断裂,象征感情起伏的生命迹象电图哔、哔、哔……噫……变成平坦直线。
呜哇——
好可怕——
情况超级不妙——
「是~这~里~吗……?」
「呜噗。」
手指沿着衣橱门缝伸进来。戴着墨镜的狰狞扁脸以超特写距离近在眼前。那次的云霄飞车跟这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比那更更更巨大的恐惧现在正逼近香子。要是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代替NANA学姊被虏走吗。先直接被卖掉再宰了丢进海底吗。来这里的事没有人知道,谜样的学姊NANA又消失了,要是我失踪的话,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万里了。
光央:「从那之后经过几年了啊……那家伙真的是个美女呢。」
千波:「没想到加贺同学会突然失踪……嗯,她真的很美。」
二次元:「一定在哪过着幸福的日子啦。虽然很美但还是忘了她吧,好吗?万里也是。」
万里:「(坚持背对着不回头)好了大家,你们都回去吧。」
千波:「万里……到现在还无法重新振作。也是啦,那么美的恋人就这样失踪了嘛。」
光央:「自从真实美女香子失踪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德性哪……」
二次元:「唉,加贺同学真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了啊……」
千波:「可是,我们该忘记过去积极活下去啊。只能放弃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准!)
万里:「……是……这样吗……」
(我在这里啊!)
万里:「到处都找不到香子……真的只能放弃她,踏上各自的人生吗……」
(万里,别放弃我!我还有好多话没能跟你说!好多事没能让你看见!我真的好喜欢你,好爱你,还……还有……)
「唷唷唷~……?这是脚尖吧~……?是谁……躲在……这边呢?唷唷唷~~~?」
(还有这个也想让你看见!)
叽噫……当黑道在一番捉弄之后,终于从外侧打开衣橱门的瞬间,香子将背部全力后仰,反手落地撑在地上。砰!没错,这就是……
「大——法——师——呜喔喔喔!」
「呜哇啊啊啊!」
窸窸窣窣移动,只要认真做还能走满远的嘛。像一只腹背颠倒的蜘蛛,采取这种异常姿态的香子试着朝浑身是血的黑道冲撞。毕竟这副光景实在吓人,就连黑道也发不出叫声,为了闪避香子而一屁股跌坐在地,墨镜「喀啦!」掉落在地。成功了!对手位居下风,说不定可以就此逃脱!
「吃我一记香奈儿攻击!」
迅速起身的同时,也将手中的香奈儿键条包甩出去,正好击中对方眼睛附近。趁黑道发出哀号,捣着脸痛苦后仰时再发出一击。再一击!搞什么嘛这家伙,完全很弱好吗!不愧是负伤者。
「等……哇,等等……!呜啊!」
然而,负伤又居下风的黑道摇晃着身子仍试图接近香子。被他在走廊上堵住去路,万事休矣。情急之下,香子怪叫一声,将手中的包包朝他脸上扔去。「咕呜!」虽然命中率挺高的,作为武器威力还是不足。
看来只能以肉搏战杀出一条血路了。陷入混乱的香子举起因练习阿波舞而锻炼得莫名有力的右腿,不加思索朝黑道踢去。踢出的腿正好扫中插在他身上的刀柄附近,那把刀就这样毫无阻力,像被凭空抽出似地飞出去,敲在墙上发出轻响才落地。问题是,那声音清脆的程度不像真正的刀子,不禁令人错愕。
「咦……?」
是塑胶吗……?就连已做好踢第二发攻击准备的香子都听得出声音的不自然。
「等一下、等一下!真的请等一下!拜托、求求你,我们谈谈!」
香子这才发现黑道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拚命恳求。
「咦咦咦?你该不会是真的相信了吧?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你该不会真信了吧?哇哈哈,真的不好意思啦!要恨就恨我精湛的演技吧!嘿嘿!我才不是什么黑道,骗你的啦!你看,是我呀!你想问我是谁?哈哈,这么问没有错!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嘛!」
原以为是黑道,却不知为何举止超轻浮的男人脱下西装外套,一边说着「番茄酱,番茄酱」一边舔起外套上的红色污渍。
「NANA啊!你快想办法处理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啊!现在这状况害我被美女恶狠狠地瞪了啦!」
「咦?咦咦?这、呃、咦……?」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香子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此时.NANA学姊忽然从玄关晃进来。
「怎么样?」
对香子丢下这一句。从视线的方向看来,她指的应该是……
「……什么……怎么样……?」
「很恐怖吧?」
「……是、是啊……」
「超越云霄飞车了?」
「……我想应该……有20分……」
咻~NANA学姊吹了声口哨.和黑道男相对击掌。还是不懂这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只有NANA学姊频频点头,像是认可了什么。
「那就决定采用这套表演吧。浑身是血的黑道找上我,杀进演唱会场大闹一番,大致上是这样。对了,这家伙叫寅泰,是我们乐团的贝斯手。」
「我家NANA平时承蒙您关照了。这个中分头是个笨蛋对吧?刚才她为了确认这场表演是否真的够呛,临时把我叫来,要我大闹一场。」
香子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NANA学姊。
「换句话说,这全部都是……一场戏?从……从何时开始的?J「就在你讲那些无聊事情时我想出来的啊。心想总之先拿你这家伙小试牛刀一番吧。」
被介绍为「寅泰」的油头高瘦男嘻嘻露出轻浮笑容,亲昵地靠在NANA学姊肩上。
丨话说回来NANA,那个真的很不错呢。大法师,真想放进表演里。」
「我就说吧?很想放进表演里吧?对了,你这家伙根本很会走好不好!还说什么只有五公分啊!看那情形横越整个舞台都不是问题!」
「那是狗急跳墙下的奇迹人法师啦,没办法再来第二次了……呼,真是的……讨厌啦……!刚才真的真的真的很恐怖耶!我要回去了!」
「哈哈,请回请回。」
「抱歉啰,还没请教大名的美女!这样吧,为了道歉,下次我们去唱卡拉OK如何?我模仿的桑田可是连桑田本人听了都会逃走,我唱的〈心爱的惠理〉可爱得连原小妞都So sweet唷~!」
「寅泰,这家伙是万里的女朋友。」
「啥?骗人的吧?我被本世纪最大的谎言袭击了In your sight!」
上当的羞耻和逃过一劫的安心感在内心交错之余,香子用力踩着脚步走向玄关就要离开。却想起手机忘了拿。
为了拿回手机一边回头,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伸出手时,却发现高度差不多的地方有个黑色圆形的东西。接着,更发现那东西有着微妙的温度,不禁吓得哇哇大叫,跳起来向后退。
那是人头啊……!
哇哈哈哈哈。只见NANA学姊和寅泰指着惊讶的香子笑得前仰后合。原来香子伸手碰到的地方,有个中等身高、体态略胖的男人蹲踞着。像设什么陷阱似的无言伸出留着长发的头。
「你看啦,NANA,美女吃惊的表情真不错!这招虽然不起眼但是很有效吧~」
「『隐身黑暗中无声无息悄悄伫立的拓郎』是吧?好,这招也用上吧!」
看着咯咯咯咯笑着的他们——这些人脑袋绝对有问题,比我还有问题!
香子抓起手机,连滚带爬往外逃。脚套进凉鞋,头也不回跑出玄关。真是的,今天到底是什么鬼日子。自己不过是抱着一点小恶作剧心态而来,却要承受这等遭遇。这难道是天谴吗?
我果然是个坏女人?
喘着气,拿出面纸弯身蹲下,将滴落走廊的点点红渍擦干净。那应该是从寅泰身上滴下的番节酱。要是被谁看到就不好了,香子一边擦着,一边希望这默默的善行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带着筋疲力尽的表情,按下电梯按钮。
这世上,存在着不能跨越的最后一线。总觉得今天好几次就要一脚跨过那一条线了。从敞开的电梯门滑进电梯,用力按下关门钮。快、快让我回到安全的那边吧。在最爱的男友回来之前。
在和香子无关也不知情的某个夜晚,寅泰以大法师的姿态被吊上演唱会场天花板后放火点燃。而在舞台阴影处,拓郎无言悄然伫立。舞台正中央则是遭到黑道制裁的NANA口吐番茄酱翻着白眼。观众们纷纷在闪避火星的同时沉入狂热的漩涡深处。
到现在,多田万里还没回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