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一章

万里还站在那里。

从她那边一次也没感觉过「想结束的意思」。万里认为。

两人彼此喜欢,也需要对方。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地在一起就很幸福。

无论悲喜,无论好坏,总之,两人就是想分享生命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至少,万里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继续交往下去会有问题,这也是事实。

在万里身上,没有十八岁以前的记忆。高中毕业典礼隔天出了意外,丧失了在那之前的记忆。

语言、一般知识或常识是记得的。比方说东西的名称、货币的价值、质量感觉、可以做的事和不可以做的事、这里是宇宙间名为地球的星球上一个叫作日本的国家、明智光秀与犹大的背叛、方程式的解法、悟空是个赛亚人、普通人一天大概吃三餐、胰岛不是真的岛,是人体内脏的一部分──这些都还记得,只有关于个人体验的记忆完全消失。

意外发生之后,家人、亲戚、朋友、住的房子、自己的名字、从哪个学校毕业、喜欢的人是谁……这些万里都不知道了。到那天为止,万里整整十八年的个人足迹,就这样默默消失了。

身体刚从意外事故中复原时,万里认为这样的自己就像一个孤单降生于人世间的人。从襁褓中就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隶属于任何地方,只有生命安全受到保障地活著。自己一定是成了用这种方式养大的空洞人种吧。

然而,无论充满多少困惑与混乱,姑且捡回一条命的多田万里的人生,在失去记忆之后又继续了下去。

既然今后仍将活下去,不管怎样,都只能从头来过。

相信说是父母的人是父母。相信说是家的建筑物是家。相信自己这个人就是自己。晚上睡觉,早上起床。就这样日复一日,万里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拉回自己的人生。

新的人生真正重新展开,将会是在东京,毫无顾忌地成为大学生之后。

做了这个决定,梦想著未来。在那块土地上没有人认识过去的自己,只要把现在这个自己送进那闪闪发光的金色校园里就好了。为此,万里关在房间里努力用功。

终于达成心愿来到东京,入学成了大学生,遇见加贺香子。

当然也遇见了其他很多人。和熟悉过去自己的琳达出乎意料地重逢,也交到许多新朋友。在东京相遇的这么多人当中,万里与香子坠入情网。面对动不动就说什么奇迹、命运的香子,万里从未打从心底真正反驳过一次。

春天过后,万里不再觉得自己像过去那么空洞了。很快地,夏天过了,秋天也快过完了。

事态开始产生变化,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物触发的,或者这就是自然痊愈的必经过程。只拥有事故发生前记忆的自己,开始出现意识复苏的迹象;另一方面,只拥有事故发生后记忆的自己则受到侵蚀,记忆出现被覆盖消去的现象。出现这种状况之后,万里才终于明白现在这个自己是多么不确定的脆弱存在。一旦被击溃,就只能毫无怨言地消失。唯有消失而已。这如蚊子一般无足轻重的生命,只不过是刚好活在这里而已。

决定性的「那个时刻」虽然尚未到来,就像事前预习似的,已有好几次受到短暂的异状侵袭。

无法预测异状会在何种状况下发生。毫无前兆,宛如昏厥般意识突然转暗。

而后,记忆会回到事故发生前。

当下的感觉是,自己应该在那桥上等待琳达,整个人却像突然瞬间移动,被丢进一个陌生环境,周遭都是陌生人……真的就像是这种感觉。对于中间已过了将近两年的事无法理解,也没有这两年间的生活记忆,陷入恐慌状态。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死命地想,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失去记忆,正重头开始一个新人生。这里是东京,我现在是大学生嘛。)

这个念头出现时,意识才会恢复。而事故前的记忆就像交换似的,再次被封印在无法触碰的地方。

就像这样,带著过去那十八年记忆的自己,再度被浮上来的自己取代,沉入意识底层。

剩下的,只有那种混乱感觉的残渣。直到刚才还包围著自己的恐惧和焦躁,彷佛不干己事,像划过夜空的彗星般拖著细细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黑暗彼端。然后就结束了。时间上顶多是一分钟或两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异状。

可是,万里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连(……对了,是我嘛)都想不起来。

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万里对「自己活在失去记忆的异常事态中」这件事有所自觉。

只要这异常事态一解除,现在这个自己也会消失。

这在不久之后就会发生了吧,颓废的预感有如默默将海滩上的沙卷入海底的潮水,开始一点一滴破坏万里的日常生活。

所以,万里才会想送香子戒指。

只要香子在身旁,就算自己消失了,也会想办法回来。万里有这种感觉。

戒指,代表的是「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承诺。

就算成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漂流仿徨的无名孤魂,只要香子在身旁,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回来的路。他如此坚信。

要回这里喔,万里!──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唯一的暗号,自己一定能够发现。

过去,当他在白色的病房里迷失一切时,是好友的暗号指引自己飞奔上前。而这次,香子的暗号将会引导自己找到降落地点。

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会成为约定的光芒,引导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

本该是这样的。

(我该不会是被甩了?)

满脑子只想著自己接下来会怎样,内心充满不安,根本没想到最重要的戒指有可能被拒绝接受。

(不会吧。我搞错什么了吗。)

香子早就不见人影了。

一个人被留下,也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约定碰面时,笼罩城市的还是薄墨般混浊的夕暮,现在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夜色之中。

急著回家的人们,从刚才开始就川流不息地搭上车站出口的手扶电梯,万里站在通往大马路行人穿越道的动线正中央,妨碍了往来行人的去路,身边不断有人超越。

万里呼吸,眨眼,心跳,身体朝著香子离去的方向伫立。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捏著母亲交给他的小小戒指,手还保持向前递出的姿势。看到万里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好几个人经过身边时,都对他投以匪夷所思的一瞥。

可是万里一动也不动,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没有感觉,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思考。只有(我该不会是被甩了吧?不会吧?是哪里做错了?)的自问自答,不断徒劳地在心中反覆。

香子转身离开之后,万里才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嘴里发不出叫住她的声音,心里又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态,惊慌之余不假思索地抓起戒指,死命朝香子背影递出。

那恐怕已经是超过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了。即使如此,万里仍未放弃希望。维持著递出戒指的姿势一味等待。

连疲劳或寒冷的感觉都没有,十一月的东京。

只要待在这里这么做,香子一定会察觉发光的暗号,回到自己身边。就像未来的自己那样。

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此认定的,这天夜晚。

在香子住的城市,地下铁车站出口,阶梯旁的走道边。

万里还一点也不认为香子甩了自己,要和自己分手。因为至今根本看不出她有这种迹象。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她不愿收下戒指的现实。

『再见。』

难以理解香子在什么心情之下,用那乾净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然后转身背对自己。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万里心想。

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万里一点也不打算回住的地方,要在这里等香子回来。万一自己移动了,和香子之间「弄错了的距离」就会拉得更大。要是因此和回头的她擦身而过,走向不同方向,这次可能就会永远分开了。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自己只能在这里等了。内心真的不觉得悲壮,虽然确实感到错愕,但并不悲伤。因为,那只是搞错什么而已。

只要像这样等待,香子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根本没有理由悲伤。等待,直到她回来为止。如此一来,理论上她就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可能发生别的状况。只要在她回来之前「不要结束等待」就行了。

万里等了。

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合理,很正确。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来,只有时间不断流逝。虽然没看手表,大概快要晚上九点了吧。

冷风吹得身体发凉,提醒著他季节已将近冬天。拿著戒指往前伸的右手不住地颤抖。视野里那小小的光芒朦胧摇曳。不得不承认心情愈来愈不安,现实一直不如期待,只有时间不断流失,「现在」一直结束。

(难道我真的被甩了?不会吧。一定有什么搞错了。)

这样的自问自答已不知在脑中反覆几百次,藉此无视内心不断抬头的不安情感,试图将那样的情感压抑并扼杀。

只要像这样在这里继续等,等到香子回来为止就行了。在这里持续等待香子,理论上是正确的方法。不管怎么想都是这样。只有这个了。

再次说服自己相信,就在这个时候。

身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万里惊讶地跳了起来。

战战兢兢回过头,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改变姿势,导致脊梁骨发出啪吱声。

背后停著一辆擦得发亮的银色外国轿车。那优雅的流线型车身,以及摇下的车窗里面向自己那张脸,万里都不陌生。

「……唔……!」

仓皇之间,万里不假思索将右手指尖抓著的戒指塞进连帽外套口袋里。

不,不只是单纯「塞进去」的动作。

我现在,是想把戒指「藏起来」──明白自己行动的意图,万里瞬间感到可耻。彷佛世界一口气翻转般回过神来。

除了藏起戒指的事之外,还有香子不愿接受戒指的事。完全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的事。被壮烈地丢在这里的事。以为只要等待她就会回来的事。一个人一直在这里站了好几个小时的事──回神之后,这一连串的事突然教人羞耻难耐。

因碰撞而停在身后的陌生人。

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实。

和那些相比,扮演著自己且沉浸其中的世界竟是如此脆弱虚渺,只不过是自我陶醉的丢脸独脚戏。自己到底在干嘛啊。

将万里拉回残酷尖锐锯齿状现实边缘的,是脸上莫名泛著油光,从昏暗车窗内窥视自己的加贺家老爹。

老爹正从驾驶座的窗户内望向自己……嘴巴看似不舒服地「啊呜啊呜」蠕动……

到底为什么心意能这么清楚明确地相通呢?身体依然僵硬地像只被辗扁的动物,万里和老爹四目相对,心里这么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啊。现在,老爹一定是在犹豫要怎么称呼自己吧。所以姑且按了喇叭让自己回头后,才会迟迟没有下一步。

「叫『喂』有点蠢,用『嗨』开头又太白痴。『嗳嗳』则是很娘……不然,『多田同学』好了?嗯,应该就这个了吧……是说,一直以来都是叫『多田同学』的吧?无论如何,直接叫『多田!』是太跩了点,叫『万里~』的话……我跟你很熟吗?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了吧,只有这个了。」

下定决心──应该是说,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田同学。」

万里像泄了气的气球,膝盖几乎发软,老爹的下一步正如自己预料。

无力到无法做出回应,万里自己也知道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僵硬。那双中年人的纯真……是不至于啦,圆亮的眼睛不安地望著这样的万里。

让人不禁想问,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人明明是个拥有身分地位名声财产的壮年大叔,为什么经常用这种不知世事的眼神望著自己呢。明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脆弱的纯真气质,搞得自己还要对他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他戳坏了。这位老爹天生就是个能酝酿出这种世界观的天才,而香子大概也以遗传的形式继承了这种气质吧。

「……你好……」

好不容易,万里向老爹低头致意。

或许是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也可能是寒冷的夜晚导致,嘴巴不大能顺利发出声音。

老爹用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微笑著说:

「真巧……」

低声说了这一句后,就没下文了。万里默默等他继续说。

「……真……巧……」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真巧。

因为会话无法顺利进展而心浮气躁,万里往轿车走近一步。长时间久站,已经硬得像跟棒子般失去感觉的脚一个踉跄,幸好勉强稳住才没有跌跤。老爹一副自然保护区管理员的样子,坐在车内凝视靠近的万里。接著,再次抿了抿唇,从车窗内探出头微微偏著说:

「……多田同学你现在……是怎样?」

他这么说。

……是怎样……是怎样?

万里心想,自己才想问这句话呢。

老爹才是……现在到底是怎样?这边现在可是遇到很多问题耶,还问我是怎样……?我是什么人(注:原文「なんだチミは」

出自志村大爆笑中怪叔叔的台词)?是吗?突然用什么疑问句啊。能被允许问这种问题的只有志村健,不对,是怪叔叔,不对,正确来说这应该是发现志村健演的怪叔叔的那个角色的台词。话说回来,刚才的「真巧」后续到哪去了?瞧不起人吗?

万里不由得忘我地说:

「您是……问我吗?问我是怎样吗?到底是怎样啊?您觉得是怎样呢?」

发现自己的回答里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浮躁。尽管发现了,还是继续说:

「我在等香子啊!」

明知这话最好别跟老爹说,应该是根本不能说,即使脑袋这么想,一旦张开的嘴要再闭上就很难了。

「她丢下我了喔!把我丢在这好几个小时!就我一个人!一直在这里!一直!一直在这里等香子回来啊!」

想送她戒指她也不收,香子就这样一个人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自己却相信只要一直一直一直等,总有一天她就会回来。所以不管再冷,肚子再饿,不管要等多久也决定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这些话。

化作言语说出口后,内容只会让人重新体认自己有多凄惨。好不容易才发动理智,总算是在对老爹说出口之前吞回肚子了。

面对低著头的万里,老爹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非常简单地点点头,「那……」指指副驾驶座说:「你上车吧。」

「……咦?」

「上车,回家去。」

家──也就是说,去找香子?

去找就那样丢下自己离开,到现在也不见她回来的香子?

要去吗?万里问自己。可是,看到自己出现,她会怎么想。

「……不,可是……」

万里踌躇了一秒,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警察用扩音器大喊「那边那辆车!这里禁止临停!」的声音。快点快点。老爹这么催促著,警察严肃的视线也在背后推了一把,使万里急了起来,连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慌慌张张地绕到副驾驶座那边,打开车门。

万里非常自然地认为,自己是被带往加贺家。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

那是香子因为打瞌睡引起车祸,在责任感驱使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的事。当时带万里到她身边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位老爹。所以,万里以为这次也是一样,一搭上副驾驶座后就开始猛烈地一个人思考起来。

怎么办。该用什么表情开口。该用什么语气说什么话才是正确答案,才能最有效地让香子理解这是个错误的事态。

正东想西想地烦恼著时,立刻发现老爹载著自己驶去的方位和预料的不同。可是,万里对东京地理位置完全不熟,心想或许住宅区有什么麻烦的交通规则吧,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老爹面不改色地将车子开上首都高速公路。

「……这……这是怎样?」

万里才明确理解「这辆车并非朝加贺家的方向前进」。

只是要回走路十分钟就能抵达的家,当然不需要开上高速公路。万里从浅褐色的柔软皮革座位上竖直了背,转头朝驾驶座上握著方向盘的老爹侧面大喊:

「您要去哪里?这不是要回家吧?」

握著方向盘的老爹眼睛盯著前方说:

「是要回家啊。回你家,多田同学。」

「我家……?」

「我会送你到公寓楼下。」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不然,你以为要去什么别的地方?」

「可……可是……」

「我家?我家不行唷,已经超过晚餐时间了。」

情不自禁用力转头,万里一口气提不上来,隔著后车窗朝汽车后方望。拉著安全带扭转身体,连自己都想问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以为香子会追上来?以为她终于察觉错误而复返?不会真的这么想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跟上疾驰于高速公路的汽车。又不是都市传说里的妖怪,哪可能有这种事。用常识想就知道不可能。

──明知如此。

「……怎么这样……」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好一阵子都无法从后车窗收回视线,就这样盯著车后看。那里根本就没有谁追上来。脑袋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双眼却还死命地找寻人影。不用说,实际上看到的只有后方车辆的车头灯。景色不断向后退,离香子愈来愈远。

「好巧……我要回家的路上……」

老爹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说起来:

「刚好经过那边,就发现多田同学你在那。」

万里这才放弃,不再像个白痴似地直盯著后方。

重新转身向前,可是却不想交谈,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自己要被带回家了。就这样,自己无从抗拒,前进的方向已不能改变。还不至于不爱惜生命到想从行驶在高速公路的车上跳下去。

前方是一路绵延的红色车尾灯,夜晚的首都高速公路上,车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车流速度还算顺畅,有些外侧略为高起之处,老爹也能把车开得像条灵活的蛇,顺利进入弯道。他每踩一次油门,车速就静静提升,万里和香子的距离也就愈来愈远。

「所以啊,我才会那个……叫你啦。想说要送你回家,这样……」

「……您刚下班,正要回家吗?」

「……对……嗯,对,是啦。」

「……辛苦了。」

和老爹之间的对话,依然有如在黏稠乳液之海打网球,彼此打出的球完全没有力道,只会「噗通!噗通!」掉进黏稠水面,然后下沉。不过,万里姑且还是听懂了现在的状况是:老爹下班回家路上把偶遇的自己捡上了车。

就算是这样,他明明应该多少也感觉到自己和香子之间有所争执,连一句话都不问未免太令人想不透。还是说,这就是他的体贴之处。

万里望向老爹握著方向盘的手。朴素的婚戒闪著低调的雾光……为什么上次是把自己带回家,今天却不那么做呢。说什么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怎么想也不是字面上的理由。

是因为自己没有说想去吗。因为刚才忍不住说出一直在等香子的话……与其带这样的人回家和女儿见面,不如送对方回家,这才是大人会做出的判断吗。可是,这么一想,「为什么?」脑中反而追加浮现了更多问号。说到底,什么都没问这点实在太不自然了。

这时,万里忽然看到老爹穿的暗绿色毛衣袖口黏著许多类似猫毛的东西,即使身在光线昏暗的车内,在仪表板的光线照射下猫毛仍发出引人注目的银光。

仔细回想,上次见面时老爹穿著医师袍开车。万里还曾因为看到他那副模样而吃惊,后来问了香子才知道,那好像是老爹通勤时的固定装扮。如果只是往返家里和医院,他通常都是穿那样,我已经看习惯了~香子是那么说的。她还说,看诊前还是会再换一次衣服,放心啦──

等等喔。

「……」

万里不由得直盯穿著沾满猫毛的毛衣的老爹。

「……咦?怎……怎么了吗……?」

察觉他的视线,老爹开始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等等喔,等等,等等……真的是巧合吗?真的是结束工作回家时偶遇自己所以开口招呼的吗?

骗人。

「……是香子要您来的吧……?」

「咦?」

「因为,您现在并不是刚结束工作吧?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通勤时穿的衣服。应该是值完夜班之类的,正在抱著猫休息才对吧?不是吗?」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都知道了!一定是香子说『万里可能还在车站,你去看看,如果还在就送他回家』对不对!所以你才会来吧!绝对是这样吧?」

「……」

老爹什么也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踩下油门。座位下方传出隆隆的引擎振动声,速度逐渐加快。

万里知道自己的推理没错。与前方车辆的距离拉近,与香子的距离愈来愈远。老爹就这样把自己和香子拆散。

一旦理解之后,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从腹底涌上。相信香子会回来而一直等待的自己真蠢。蠢毙了。别说会回来了,她甚至还要爸爸把这个家伙带远一点?赶快把他带回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这位老爹就这样二话不说地踩下油门,现在。

不会太过分吗?太过分了吧。

「……到底是怎样啦!」

不由自主发出怒吼。那声音听起来窝囊得像是随时可能哭起来,「汪!」又像丧家犬发出虚张声势的叫声。发出这种声音的自己,实在窝囊得连自己都难以接受。万里伸出一只手摀住脸,嘴里啧了一声。在自己父母面前都不曾这么啧过,可见内心一股气真是无处发泄,转过头,连脸带手压在窗玻璃上。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到昨天为止都还好好地交往著,怎么今天突然就被当成碍眼的东西了。还因为碍眼而让她对老爹说出「尽可能把那家伙载到愈远的地方丢掉愈好喔,爸爸。」「好!交给我吧!」之类的话。

这种事,教人怎么能接受。

「……请回头!请回到刚才那地方去!我还完全不明白,无法理解啊!」

「我说你啊……」

「请你回头!」

「我说,多田同学。香子只说如果你还在那里,希望我能送你回家。如此而已喔。我……我……我有问,要不要爸爸去接他到家里来?可是香子说,那已经办不到了。所以……」

「总之请你回头!为什么要拆散我和香子!我还要在那里等!是说,是说……这种事太过分了,绝对太过分!」

在知道香子没有回头的现在,万里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漏洞百出。可是就是没办法不说。唯有指责老爹过分,才能给自己找台阶下。

「结果,你还是想让我跟香子分手嘛!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啊,是这样啊!你果然反对我们交往。所以一逮到这机会,为了不让我在那里继续等,就强行带我上车离开!一直以来你都要香子跟我分手对吧?这样啊!原来是这样,难怪!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多田同学,听我说。」

「我们不是一起煮泡面的交情吗!还是因为我只是个平民百姓?配不上你们上流社会一家人?还以为你有点了解我了,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人,结果竟然是这样?我还想跟你一起煮泡面啊!虽然每次都鸡同鸭讲,我还暗自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大叔,每次看到丸仔正面,都会想说加贺家不知道还有没有存货?想说老爹不如找个地方买整箱吧……啊啊烂死了!是怎样啦,到底是怎样啦!」

「拜托你,冷静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反正我就是白痴!小鬼!而你才是大人!成为大人之后,只要假装没看到白痴小鬼那些无聊又低等的种种,日子还是可以普通地过,那些都会消失不见,这我清楚得很!你就是这样想的吧,反正自己还是个白痴小鬼时的种种都已经消失了,所以可以假装没看见,当作没这回事,所以才会完全不了解我!所以才会满不在乎地做出这种背叛行为……」

「……可是,你没追上去吧?」

「唔……」

宛如突然被大声按了喇叭,万里的身体微微跳了一下,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你没追上去吧?你!你没追来我们家吧!没错吧!」

依然握著方向盘,老爹还是面朝前方,可是声音里明显流露出怒气。万里觉得自己不但被用力甩开,还遭到「少天真了!少搞不清楚状况!」的狠狠指责。脑海中不经意浮现被老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凉鞋脱落的香子哭泣的模样。那柔弱的身影,正好和现在的自己重合。只能依附强大的存在,没想到却被丢出去,遭受抨击,察觉自己内心的天真,可是却无能为力──那明明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万里,就像被揍了一顿一样大受打击。

「香子从你身边离开了对吧?这我已经知道了!可是,那么,然后呢?没追上去的你,到底是怎样啊?」

「……」

「你想要我载你回去的,是车站前那地方吧?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是说不出要来我家,说不出要我让你跟香子见面的话?你根本没有意思要好好面对她,只想坐等我女儿改变主意吧?听起来挺轻松的嘛?对于这样的你自己,你又敢说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无法回答。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视线始终望著前方,老爹乾咳了几声,想掩饰刚才的大吼大叫。

「……我话先说清楚了,老实说香子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真的没有站在你们双方任何一边。毕竟,从香子小学三年级之后,我就很少听得懂她说的话了。只不过……」

听著老爹尴尬地降低音量说的话,万里从窗边扭转身体,把脸塞进安全带里,视线朝隔音墙外东京杂乱的夜景望去。分不清来源的无数光亮,大厦与公寓那些形状相似的窗户。还有,照亮蒙上一层灰的各色招牌的灯光。

──没有追上去。

没错。

是自己,没有追上她。

为什么呢。明明心情上是如此寻求她,需要她。

「……总之,虽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认香子是个很难甩掉的缠人精。这样的香子主动决定离开你,就表示她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就我看来是这样。」

万里忽然想起一件和眼前事态毫不相干的事。

老爹之所以老是用人妖语气跟自己说话,就是因为这样吧。强者为了不让弱者害怕,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贴心地隐藏他的强大力量。自己却连这点事都没能察觉,打从心底依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说起来根本是陌生人的大叔。所以,当知道他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帮助自己时,才会认为遭到背叛而那么受伤。正因为自以为不会遭到对方反击,才会那样毫不掩饰情感地对他大吼大叫。

被自己在同样心情下视为陌生人的,还有「另一个大叔」。那边那个大叔,只要一被万里依赖就会很高兴,平常虽然没有紧密的接触,一旦发生什么事,最后一定都会站在自己这边,一定会出手帮助自己。对自己而言,那个大叔就像是将「最终防卫线」这个字具体化之后的存在。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万里才会下意识地依赖起同为「大叔」的香子家老爹吧。这是一种和比自己强大的生物相处的战略。

真蠢啊。万里心想。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大叔都会有相同的反应。那「另一个大叔」是特别的存在啊。相遇时虽然是个陌生人,却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亲生父亲。

万里和老爹都突然不再说话,车内的气氛实在令人喘不过气,只有车子继续行驶在太过安静的夜里。

「对了……」下了高速公路后,愈来愈接近万里住的那条街时,老爹才再次开口:

「……不久前,香子突然问我,医生什么时候会开抗焦虑药物给病患?记得她是这么问的,明明从来不曾对我医院里的工作感兴趣……」

「……香子她这么问了吗?」

「嗯。因为实在太唐突,问题本身又太笼统,所以我当时只能回答『期待有药效的时候』。结果香子又说:『换句话说,那位病患正受焦虑所苦,是吗?』我回答她:『没错,就是这样。』话题就结束了……我想,她问的应该是多田同学的事吧?」

心脏猛然一跳,是一种教人不愉快的跳法。

「医生是不是开了什么药给你?」

「是。」

等一下。万里心想。

「……不……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说出这件事,完全不是想拿这个拒绝你们交往。真的不是。我不是那种人。之所以现在问你这个,只是觉得香子会突然重新思考和你交往的事,说不定和这个有关……」

老爹似乎一边打方向灯,一边斜眼偷瞄万里的表情。明明察觉到他的视线,万里却连转身都没办法。

医生确实开了抗焦虑的药给自己。

暑假回静冈接受主治医生诊疗时,医生开了那个给自己当作镇静剂。可是这件事并没告诉过香子。因为不想让香子担心,关于这个,万里什么都没说。自己答应过,不会让她担心,不会让她感到不安。

(──原来是这个。)

啊,也就是说,原来是这样。

完全无法回应老爹的问题,万里用力闭上双眼。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香子发现了医生开抗焦虑药给自己的事。也因此知道了自己正感到痛苦不安。

于是,香子试图给自己力量。从家里拿出别人送的肉,还安排聚会,约了好友们一起来吃。

结果自己却从聚会上逃出来。这是近在昨天的事。

不管答应过什么都没用。不管多努力都不行。多田万里果然已经损坏得无可救药了。脆弱、不安定,会让加贺香子的内心蒙上阴霾。老是带来坏消息,幸福平静的生活无法持续。想要断绝关系的人,也总是多田万里。至今一直是如此,想必今后亦然。她一定是完全认清这点了,今天才会这样。

终于,被她拋弃了。

***

路上没有塞车,两人就这样默默不语,很快地抵达万里公寓楼下。万里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嚅嗫著道了谢,勉强打了招呼后下车。老爹特地从车窗内探出头,对站在夜路上的万里轻轻点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银色轿车沿著公寓前的马路离开。万里一直目送著逐渐变小的车尾灯,直到几乎看不见为止。

就这样,自己又是孤单一人。

周遭非常安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彷佛在说「今天已经打烊了」。冷彻心扉的夜晚,黑暗之中看得见自己吐出的冉冉白烟。

转过身,走几步路就抵达公寓入口的玻璃门前了。推开那扇门,检查信箱,搭电梯上楼,再走几步就是自己的房间。

开锁,开门,回到房里,一阵暴风雨似的甩开包包,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刷牙,总之,先把今天接触到皮肤的所有东西都冲掉,钻进被窝里睡个觉吧──明明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动不了。

站在公寓大门前的走道上,连撩起垂在鼻尖的头发都办不到。双腿像被绑住,彷佛只要动个一毫米,这险恶的状况就会将未来永恒的人生染上无法改变的颜色。脚底变成「没救人生」的印章,只要脚一离开地面,「没救人生」的印记就会变成脚印,留在人生里。不过,现在脚还没离开地面所以还安全……认真想著这种事的自己,可说是正在逃避现实。

不过,他也不打算继续刚才在香子住的城市里做的事。自己脑袋还没坏到想站在这里等待香子,以为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已经很明白了,香子根本不会因为察觉「搞错什么」而回来。把递出去的戒指看成借款申请书而逃跑!不会有这种事。其实香子是某种妖怪变的,只要碰到戒指的神圣光芒就会化成一团烟雾,所以只好赶快逃跑!也不会有这种事。更不可能是因为突然肚子痛而临时跑掉。

香子已经决定拋弃万里这个男人了。

认为他再也不值得继续交往。

总觉得在理解这件事的瞬间,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确实死亡。

视野真的是猛然一晃,一部分意识被涂得一片漆黑,而且将再也碰触不到那个部分。与此同时,只有已死的自己被沿著轮廓,从现实的风景里切下。时间支流也将自己拋下。世界上就此以死去时的自己的形状,留下一个黑洞。

(搞不懂的……只有自己的事。)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马上追上去呢。不,就算不是马上也没关系。为什么不姑且试著上她家去看看呢。为什么不能为了想和她当面谈谈而移动脚步呢。

不想离开香子,心里明明强烈地这么想,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只会傻傻地在那个车站前的马路上痴等香子回头呢。

愈是这么想,连从这里离开都愈是办不到。现在觉得当时应该追上去。可是如果当时拚命追上用那种方式离去的她,事情真的能够挽回吗?总觉得她离开时的拚命程度更胜过自己追上前时的拚命程度。

再说。

(……那到底是怎样啊。是怎样啊,我。)

无法上前追她的自己,还有现在也无法那么做的自己,甚至不曾慌乱地想著要赶快联络上她的自己,到底还能给自己找什么藉口。

连自己的房间都回不去,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

完全迷失应该前进的方向,明明站在自家门口,心情却像迷路的孩子。自己和任何地方都毫无关联,这种感觉从来不曾如此强烈。

茫然望著脚下,穿著运动鞋的左右两只脚,无声无息地并排站在柏油路面上。

这双脚,到底该前往何方。可耻的「没救人生」朱印,到底该朝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拖著脚步前进。

深深低下头,彷佛要将下巴埋进穿著连帽外套的胸口,盯著自己的脚尖想,如果在这世上无处可去,乾脆就这样咕嘟咕嘟下沉吧。好想就此被地面吞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脖子要折断啰。」

「……」

一个沙哑的声音对自己说话。万里无言地抬起头。

走道前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橘红色光点。察觉那光点的轮廓似乎有些模糊,赶紧用指尖用力揉眼眶。

那个人抱著一把吉他,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骑士夹克、头上是盖住耳朵的黑色宽头带。那个人正朝自己走来。

是NANA学姊。

没化妆的小脸一如往常,脸色看起来很不健康。

「你在这干嘛啊,丑八怪。」

她突然拋来的那如呼吸一般自然的侮辱,在这种时候依然很犀利啊。丑八怪……竟然说人家是丑八怪。

心很普通地揪了一下,万里差点没晕倒。心情就像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突然被猴子隔著栅栏丢了一坨大便──并不是真的有被丢过,不过心情应该就类似这样吧。

「……你犯法喔。」

没有倒下,勉强站稳脚步,指著橘红色的小光点反驳回去。

「啥?」

「……那个。这一区的规定,不能边走边抽菸。」

NANA学姊眯著明显不耐烦的眼神盯著万里的脸打量。下巴朝斜上方抬高,「啥?」的角度不变,故意举起手中的香菸,当著万里的面慢慢移向毫无血色的嘴唇。有好几秒的时间,获得氧气的火苗烧得发出熠熠红光。

「反正又没人看见。」

噗呼。

挑衅般地吐出一口烟圈,做出反社会性发言。

「……我有看见啊。」

「啰唆。我从车站一路走回来,冷到心都坚强不起来了。又不是每天抽,只有今天晚上而已。只抽这一根而已。这根真的是特别的,有生以来第一次……你那什么眼神。」

「看著犯罪者的眼神。」

「啥啊?有没有这么夸张?这么说来,以前我刚穿完鼻洞回家时,我马麻也用这种眼神看我。唷喔,原来如此,那是这个意思……」

「……不,你竟然叫你妈『马麻』。是说……你有戴鼻环喔!」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很中意的,可是因为花粉症,老是得擤鼻子,摩擦过度红肿又化脓,有一次整个鼻子肿得像小芋头一样大,那次治好之后鼻洞就愈合了。」

「……你的鼻洞构造还真简单……」

「要不要让你的鼻子也肿得跟小芋头一样大啊?」

NANA学姊一边用圣饥魔Ⅱ的语气说话,一边用力吸了几口菸,直到连滤嘴都快烧成灰。

「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

从夹克口袋里拿出携带型菸灰缸,用力摁熄菸屁股的火,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咳嗽声。对咳嗽的自己似乎又感到火大,发出如同虐待呼吸器官般的「啊啊」低吼。那沙哑的嗓音掠过万里的耳朵,在夜晚听来莫名娇媚。

「……做主唱的人,又是过敏体质,不要抽菸比较好吧。」

「你今晚那张多管闲事的脸更是特别啊,吃错药了吗?」

遣词用字虽然很粗鲁,但她看起来并不像在生气。

NANA学姊一副真的觉得很冷的样子,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捧著下巴,这动作实在一点也不适合她。手大概是冻僵了吧。接著,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著穿连帽外套的万里。

「冷死了,真是的……不觉得今晚真的是特别Special的冷得受不了吗?我说真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是说,你是怎样?穿那么少不冷吗?」

迫不及待想进屋,NANA学姊正想推开公寓大门时。

「干嘛啊。」

察觉万里没有要移动脚步的意思,站在只推开一半的门前挑起眉毛,讶异地望著他。不不不,万里对她摇头。

「请不用在意我,NANA学姊先进去吧。我,呃,在这里……还有点……」

「还有点什么?在这种地方能干嘛?」

「……不是啦。并不是想干嘛……只是还……就是……厘不清各种……」

「啥?什么啊,那什么意思。是说你从刚才就杵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啦……」

就算被问「在做什么」,总不能回答「在伤心」吧──无法回应的万里只能含糊地笑一笑。NANA学姊紧紧皱起眉头,万里一看到她这表情,立刻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

心想,总之得先离开这里。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又是到底该怎么做,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可是又找不到适当的言语,能够向NANA学姊说明现在的心境。

「……不好意思,那就这样……」

一个转身改变方向,把NANA学姊留在公寓门前,万里不顾一切迈开大步。这样NANA学姊等一下就会完全对自己失去兴趣了吧。她一直在喊冷,应该会先回家才对。照理说,平常的NANA学姊是会这么做。

然而。

「给我等一下!那就这样是哪样!你要去哪啊秃子!」

出乎意料的是,NANA学姊以猛烈的速度从万里背后追上。穿著厚底鞋的脚跟敲得地面咚咚响,绕到万里前方挡住去向。

「讲清楚,你要去哪!还有,你要干嘛!」

严峻的视线瞪著万里,厉声发出质问。看她那一副来势汹汹,几乎就要揪住自己领口的模样,万里不由得真心感到困惑。

「……我……我又没有要干嘛。真的,真的没有特别要干嘛……对了,我是要去一下便利商店啦。」

「是喔,这样啊。便利商店是吧?好啊,那一起去吧!」

「……我一个人去就好。」

「我也有事要去一下啊。不可以吗?还是说怎样?这世界上的便利商店都是你专用的吗?啊?」

看那眼神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要跟了。为什么偏偏今天这么执著于找自己麻烦呢。下定决心……

「……唔!」

「啊,好痛!」

只好赌赌看了,万里豁出去,不顾一切拔腿就跑。然而,跑不到几公尺,就被NANA学姊从背后勒住脖子。

「你不要太夸张喔!」

「……咕,呼吸……不过来了……!」

「再把我丢下就杀了你!」

勒住脖子的手紧得不能再紧,NANA学姊就像攀在背上的背后灵,双臂紧紧锁住万里的喉咙,双腿也夹住他的腰。即使此时失去平衡向后倒,想必这双勒住脖子的手臂也丝毫不会减轻力道吧。脑中一边真切感受到「谋杀」这个字眼的严重程度,万里一边恍然大悟。

NANA学姊之所以会一直缠著自己找麻烦……都是出自担心。

在缺氧状态下踉踉跄跄,拚了老命才勉强抓住电线杆,两人分的体重获得支撑,总算是不至于跌倒。「好痛!」──背上的NANA学姊一头撞上电线杆,发出哀号。即使如此,勒住脖子的双手当然没有一丝松懈。

昨天,意识差点被过去的自己占据时。在小冈的呼救下,NANA学姊和琳达一起赶过来。也正是很有NANA学姊风格的兜头一拳,才将自己召唤回这个世界。

对喔……现在是继那之后第一次见面。得好好向她说明才行。可是,眼前有比那更紧急的问题。

「……真……的……快要不能……呼吸了……!」

万里死命拍打穿骑士夹克的那双手臂。要是她继续用这力道勒紧自己的脖子,那可就必死无疑。

其实,事情我大致上都知道。被NANA学姊这么一说。

「咦咦咦?」

万里不由得发出不适合在深夜住宅区发出的尖叫,大惊失色。

嘴上说是「去便利商店」,和NANA学姊两人实际上却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7-11、全家、LOWSON、Sunkus,又一家全家,然后是NATURAL LAWSON,又是全家……经过好几家灯光明亮刺眼的便利商店却都过门不入,愈走离公寓愈远。

「你不要鬼吼鬼叫好吗?在你搬到隔壁前,我就听琳达说过你的事了啦。」

眼前是熟悉的,和平日无异的,想也知道不可能发生任何有趣的事的住宅区。

在黑暗的夜路上保持微妙距离四处乱走,身体已冷到了骨子里。NANA学姊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冷,甚至比自己更冷吧。但是,她连一次都没说要回去。

「也不用惊讶成这样吧。」

「可是……完全看不出来你知道啊,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我又不是故意隐瞒自己知道的事。只是觉得这件事我又没资格插手管,所以就放著不管而已啊。更何况,谁会对刚搬到隔壁的家伙开口就说『喔,是你啊,我知道你喔,就是那个静冈来的丧失记忆男嘛』,不怕把对方吓死吗。」

「呃,你说得也是……要是有人这样跟我说,我一定当场逃回老家……」

NANA学姊和琳达是去年春天认识的。那时琳达刚入学没多久,在祭研的新生欢迎派对上两人第一次见面,不过NANA学姊之后马上就退社了。

「琳达应该也没想到还会和你重逢吧,而且竟然还住到我隔壁来。所以,怎么说呢……就是聊自己老家的事嘛。说她高中时有个要好的朋友,因为意外失去记忆……之类的。不过,除了我之外,她可不是见人就说这些事的喔。那家伙只有对我才会谈到自己的事。不知为何,琳达那家伙特别黏我。」

一边发出得意的「呵呵」笑声,走在万里前面半步的NANA学姊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停车场入口的自动贩卖机前。铃铃啷啷地从骑士夹克口袋里掏出零钱,手中的硬币却不是一圆就是五圆。

「……咦,没钱了。真奇怪,这些就是我所有的财产了吗……?」

「你想买饮料喔?」

点点头,突然显得窝囊的那张侧脸,被人工光源照得一片苍白。

万里抓起智慧型手机说「请选吧」,NANA学姊也毫不犹豫,打虫子似的使劲朝咖啡欧蕾的按钮一拍。感应的「哔!」声响起,就这么完成请一罐饮料的任务了。

看到学姊取出饮料罐时喊著「好烫,好烫」的模样,万里也想喝热饮了。可是不知为何无法决定该喝什么好,于是放弃考虑,看也不看地随便按下一个按钮。

「……看都不看就选了红豆汤喔,不愧是万里。」

听见NANA学姊用错愕的声音嘟囔。万里弯下身一看,掉下来的果真是红豆汤。

「红……红……红豆汤啊……好烫……!」

大概是现在很少人想买这种过甜的罐装红豆汤吧,小罐子的红豆汤在自动贩卖机里持续加热到几乎要把手烫伤的程度。万里把手缩进拉长的袖子里,取出红豆汤。

NANA学姊双手捧著咖啡欧蕾,姿势看起来好像手上的是暖暖包,不时拿著往毫无血色的脸上按。学姊靠著老旧的路边护栏坐下,万里也跟著坐在她身旁,正要打开热呼呼的红豆汤罐时。

「那个借我一下。」

NANA学姊伸手捞走罐子,右手拿咖啡欧蕾,左手拿从学弟手上抢来的红豆汤,同时抵住两边脸颊。一边用热饮夹住那张小巧的脸,「好~……温暖~……」一边发出泡热水澡时满足的声音。万里出神地看著她说:

「……你该不会都没有好好吃饭吧?所以才这么怕冷?缺钱吗?」

忍不住说了多管闲事的话。说完之后才想到,大概又要被骂「你那什么得意的表情」了。虽然也觉得,要不是靠我请你哪有东西喝,但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有「靠我请」的想法,她大概会拿咖啡欧蕾从自己头上淋下去,再把自己撂倒在地吧。万里有这种预感。

「……」

「……喔喔……!」

NANA学姊什么也没说,面向万里,伸出拿罐子的双手。还以为真的要被打了,万里缩了缩身子,习于被霸凌的学弟德性表露无遗。不过──

「干嘛啊,站好啦。」

「咦……?」

「你看,是不是很幸福。」

NANA学姊像刚才自己那样,用两罐热饮夹住万里的脸。时间似乎这样暂停了好一会儿,闭上眼睛,贪婪地攫取那份暖意。通过脸颊的血管受到加温,明显感觉得到正从颈部流过。那确实的热度,抵达彻底冻僵的胸口深处,万里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到此为止。接著,红豆汤罐被往身上一扔。

「昨天啊。」

话题又突然转移。

「……什么?」

「昨天,我吃了肉。从没吃过那么豪华又耀眼的肉,太厉害了。是说,那根本是肉中贵族,牛肉大人。」

喔喔──万里回应著,再度被一阵感伤侵袭。站在深夜里的路旁,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能将自己留在现实的感觉里。

「……是香子的肉,对吧。」

听见确实待在身边,具有温度的他人,也就是NANA学姊回答的声音:

「注意一下你的说法……不过也是啦,没错,加贺香子带来的肉。如果那个是肉的话,我过去到底都吃了些什么啊?面纸吗?……就是这种感觉。她说那是人家送给她爸的,不过我们可以全部吃光~所以我和琳达,还有那个声音很奇怪的一年级小不点,就这样一边赞叹一边全力冲刺。埋头猛吃。心无旁鹜。专注味觉系统。我在此宣布,今年内一定会用那肉当主题写出几首歌词。」

「哇喔,好厉害,能提高创作意欲的肉……」

「那肉真的很优,真的。是说,收得到这种等级的馈赠,那家伙的父母应该不简单吧?何方神圣?哪里的公司社长之类的吗?你见过吗?」

「……见过啊。」

刚才还在一起呢。不过这说了也没意义,就不说了。

「是个医生。感觉好像还是挺厉害的医生。」

「原来是上流人士啊。」

「是上流人士啊。」

这么说起来,香子当初说要带人家送的肉来时,理由是收礼的老爹去参加学会还是出差不在家。可是刚才,老爹一副就是从家里出来的样子。

之所以会说老爹不在家,应该是香子找的藉口吧。关于拿家里的高级肉出来的事,为了不让万里感到有压力,所以她才这么说。连这种小地方都替自己著想了吗。

明明是那样,现在却这样。到最后,变成这种结局。

忘了打开红豆汤的罐子,拿在手里下意识拨弄著,万里勉强自己用尽力气调整脸部肌肉,挤出笑容。

「上流肉……这样啊。真的这么好吃啊……太好了呢,好吃到连歌词都能写出来的美味。」

「是很好啊。」

喝一口咖啡欧蕾,NANA学姊沉默了几秒。之后,弯下包裹在骑士夹克里的纤细身子,望著万里的脸说:

「你昨天做了什么?」

「我……」

四目交接。

「……我……」

有著美丽圆弧,NANA学姊的透明眼瞳。

没化那种恐怖的大浓妆,反而显得眼睛更大,令人印象更深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仓促之间无法掩饰,也瞎扯不出谎言。

「……我企图逃亡。该怎么说呢,其实就是很想去死。」

唔嘿嘿──

试著露出白痴笑声打马虎眼,NANA学姊却完全不为所动。

瞬间,眼角用力吊高,彷佛听得见眼皮拉紧的声音。盯著万里的视线之犀利,又像一道射入脑袋深处的镭射光,从正中央把脑髓烧光。

「你是白痴啊。别随便把想死这种话挂在嘴上,我杀了你喔!」

根本就是脸不红气不喘地端出双重标准嘛。

「……对不起。不过总之逃亡失败,我也回来了。正如你所见,还活得好好的。」

「好像是喔。」

「……可是,这还能持续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像昨天一样的事一定还会发生,失去记忆之前的那个我突然跑回来,做出类似夺取身体的事,而现在的我就被消灭,再也不会出现……我在想,事情应该会这样发展吧。」

一边说著,一边吊儿啷当地苦笑。这并不是为了NANA学姊,而是为了尽可能让自己不被激烈的情感波浪盖过、冲走、打湿,并且能好好继续把话说下去。

「话是这么说,我也已经觉得那是没办法的事。真要说的话,那样本来就是比较正常、正确又自然的状态啊。现在这个我活在这里本身就是件奇迹,不,根本就是异常事态。再说,无论我怎么挣扎,意志的力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是最让人难受的是,得和变成这样之后认识的大家分离,大家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我,我却会变得不认识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彷佛不曾存在,答应要永远在一起的承诺也无法遵守了……」

不知不觉,手没了力气。红豆汤的罐子从手中滑落。不过,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完美掌握时机的NANA学姊完美接住。

视线再次相对。

「是那个吧?『我离开后,害大家感到寂寞,真的很抱歉!』……是这意思?」

将红豆汤递过来的同时,NANA学姊突然露出抖S的黑色微笑。万里不假思索回应:

「……怎么讲这样……听起来好像我是个自作多情的家伙一样……」

明明是这种情境,万里却差点笑出来。

「反正,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开始思考就好难受……心情好不起来。」

「……琳达她啊,曾经说过喔。是说,你红豆汤快点喝掉啦,冷掉就没意义了吧。」

NANA学姊用下巴指了指红豆汤,万里这才顺从地终于打开罐子。拉长背脊,喝下一口那甜腻的饮料。明明已经买了一段时间,还是烫得无法连续喝两口。

一边看著万里喝红豆汤的土气模样,NANA学姊自己也小口啜饮咖啡欧蕾,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了起来。

NANA学姊说,琳达经常将「我到底在这里干嘛」挂在嘴边。

『我跟那家伙真的很要好喔。曾经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他好像真的完全认不出我来。我就算了,他连自己的名字、甚至妈妈和爸爸的事都完全想不起来。』

『他会发生那场意外,可以说都是我害的。我们约在桥上碰面,我却没按约定的时间出现,要他在那等……结果,那家伙就掉进河里了。要是我遵守约定时间……应该说,要是我没叫他等的话……』

『把什么都忘记的他丢下,自己跑来这里,在这种地方,我到底在干嘛啊?真的,到底在这做什么咧?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

『为什么我会在东京上什么大学呢?』

『可是,就算我留在静冈,那家伙也不记得我了。我知道自己在他的人生当中已经是不需要的存在了。』

『在这里也好,在那里也好,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做什么,我都觉得自己正在做错误的事。明明经常像这样在瞬间清醒,发现自己现在不该在这里做这种事,可是若问我到底该去哪里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没有容身之处。』

『没有地方去。』

『好痛苦。』

──我呢……NANA学姊说著,把手放在嘴上,用指甲拉扯乾裂的嘴皮。

「我跟她说,某种程度来说,每个人都会有那种想法吧?」

万里看著她的侧面。身上依然背著吉他,一副摇滚歌手的模样。口中吐出不是烟圈,而是呼气时的白色气息,琳达过去一定也曾在某些夜里看著这张侧脸吧。

「才二十岁上下,自己的容身之处是哪里,该往哪里去,做的事情正不正确,这种事谁会知道啊。如果有人坚持『不!我一定知道!』那种人多半都是不知道的吧。你那个麻吉的特殊状况虽然是事实,你现在的感伤却是普通人都会有的啦。大家都一样,大家都很痛苦。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会在错误中不断尝试,这就是人生,也只能这样继续过。别一副只有自己的烦恼特别严重的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样真的很烦……虽然我不知道这样讲有没有安慰到你啦。」

「……总觉得你这发言根本就是在伤口上撒盐……」

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NANA学姊从发红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总之我想说的是,你离开之后,就算有人因此感到痛苦,那痛苦也是属于那家伙自己的。遇见了某人,又和那个人分开,因此觉得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处可去……只要是人,遇到这种事时,出现这种感觉是理所当然的嘛。永远在一起什么的,会做出这种承诺的家伙太矫情了。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会痛苦、会难受,那都在所难免吧。简单说,人生就是这样啊。」

被她这么斩钉截铁一说,万里不由得垂下头,口中小声低喃「那真的很难受啊」。可是那种事,NANA学姊一定会笑著哼一声,不当一回事吧。

「既然活著就没办法吧。接受这种痛苦也是活著的责任吧。是拿活著的时间换来的啊。这是一种代谢啦。好了,喝点甜的红豆汤,今晚也想办法活下去吧。你应该是不想让加贺香子痛苦吧?」

「……」

「可是,那是现在的你再怎么苦恼也解决不了的事。无论今后会怎样,那份痛苦都属于加贺香子,是只要她活著就无法逃离的东西,只能靠那家伙自己解决……」

「NANA学姊……」

反正她总有一天会知道,不如现在说了吧。万里下定决心。

「……嗯?」

「与其在我离开后陷入痛苦,香子她选择了另一条对自己更好的路。」

看著万里的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NANA学姊眨著那双细长的漂亮眼睛。

万里没有逃避那双眼睛,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放弃这样的我了。我本来是打算交给她一枚戒指,当作对未来的承诺,结果她很乾脆地拒收了。她还说,和我之间是时候了。」

尽可能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

啥?NANA学姊并未真的发出声音,只用嘴型这么反问。轻轻耸肩,万里为了让自己面不改色,脸上的肌肉死命用力。

万里并不想在这里将这件事闹大。不管怎样,一方面是为了男人的面子,只能装成不在乎的样子,另一方面,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心灵受伤的样子,说不定会煽动这个人的嗜虐心理,最后又被追著加捅一刀。再说,也想证明刚才NANA学姊说的话,自己有听进去了。

「就是刚才,今天发生的。所以呢,说真的,现在的我连去死的理由都没了……」

NANA学姊什么也没说,只是盯著万里的表情看。

就这样,两人一动也不动,到后来,不知为何反而是万里先尴尬起来。

「……你至少说句『是喔』,或是『关我屁事』也好啊。」

从护栏上跳下来,站在NANA学姊正前方,单手扠腰,背向后仰,将剩下的红豆汤一口喝光。豪迈地用手背拭去嘴边的汤汁,硬把空罐塞进口袋里。

「甜毙了……是说……就是这个吧。像这样分手时感受到的痛苦,是只要活著就理所当然会体验到的事。NANA学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简单说,人生就是这样。我很庆幸自己认识了NANA学姊喔。这么一想,好像就能接受了……」

「抱歉。」

还以为听错了。

「……我就是那种标准的装出一副很懂的嘴脸,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正是我这种人。你一定很难过吧,正常人都会的啊。这种事一定很痛苦,很难受吧。抱歉。」

NANA学姊也从护栏上下来,站在万里正前方说了这番话。那样子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万里反倒困惑了起来。

「怎么……请不要这么说。」

「不,我甚至想对那天的琳达道歉。我……该怎么说呢,真是个烂人。说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会试图削减、否定别人的痛苦,假装自己没看见……连和对方一起背负,帮对方减轻一些负担的器量都没有。亏我平常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学姊样。」

像有哪里实际疼痛似的,脸上表情痛苦扭曲的NANA学姊低下头。剪成整齐直线的短鲍伯发尾,在下巴附近随著吐出的白色气息摇晃。万里拚命摇头。

「不,不不不,为什么NANA学姊得用这种表情向我道歉呢!那种事真的完全……NANA学姊完全没有责任啊!」

「会告诉我,就表示信任我吧。想把自己软弱的一面暂时放在我这里。可是,我却对那个视若无睹。我真的是个烂人。对你和对琳达都做了不应该的事。好恐怖啊,短短几秒内我突然变得好讨厌自己。」

「不行!没这回事!我……琳达一定也是,觉得在这种夜里身边有NANA学姊在,真的是很值得感恩的事!」

面对NANA学姊难得的自我嫌恶,万里说的却是真心话。面对自己走投无路仿徨无依时陪在身边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责怪她吧。当琳达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仿徨无依时,想必她也一样陪在琳达身边。对她只有感谢,找不到她必须道歉的理由。

「我很感谢有你在!真的,真的很谢谢你!不只现在,也谢谢你当时陪在琳达身边!」

「……」

抬头望著拚命如此表达的万里,NANA学姊用门牙咬住乾燥单薄的嘴唇,看似就要咬出血来了。万里不忍心看她这样,更是拚命说服。

「今天晚上有NANA学姊听我说话,对我的帮助不晓得有多大……其实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也不想回家,然后,所以,真的是……托了你的福,我没事了。」

NANA学姊突然将咖啡欧蕾空罐塞进万里另一边空著的口袋。

然后,揪住他的领子。

「少嘻皮笑脸的啦,笨蛋!」

像男人与男人差点动手打架时那么粗鲁,NANA学姊揪起万里胸口的衣服。就这样用力将他拉过去。

「……唔……」

抓住后脑。

万里的脸,被压在NANA学姊位置相当低的骑士夹克肩头。接著,她用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哭吧。被她用力揽住整个后颈根,甚至感觉得到那纤细身体的脉动,接触的部位全都是温暖的。回过神来,万里才发现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正紧抓住骑士夹克的下襬。

呼吸,自然而然转变为哭泣。

然而,却不想流泪。

就算变成这样,还是有点想耍帅。就算怎么也无法将表情扭曲的脸从NANA学姊肩上抬起来,还是这么想。

「……这是红豆汤模式呢,学姊。」

「……要不要联络琳达?」

不。用力摇头。

「被香子拋弃的事,和现在的她没有关系。」

「不然,回去吧?」

「呜……」

今晚对自己纵容到不行的NANA学姊……突然抓住万里后脑勺的头发,拉起趴在肩头上的那张脸。不过,对摩擦得发红的眼角,她就当作没看见了。

一边往来时路走回去,一边说:

「只限今晚喔,这个特别的红豆汤模式。」

最后,竟然还牵起万里的手。为了住在隔壁这个断了线的,不知该去向何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一年级小子。

绝对不看他的眼睛,牵著的手却是乾燥温暖。手上皮肤粗糙坚硬的地方,一定是因为练习吉他的缘故。和香子那柔软单薄,女孩子气的纤纤玉手果然不一样啊。想著这种事,瞬间忽然有点想哭。死命地在眼泪滑落前忍住。

「……别看我这样,你对我来说……嗯,算是琳达的下一个再下一个的下一个……的下一个再下一个的下一个欣赏的人。总之,现在先回家,洗个澡睡觉,然后迎接明天。再去找加贺香子谈一次看看吧。那家伙竟然会突然拋弃你,连我都无法接受。」

万里靠著NANA学姊的声音与话语,以及那牵著自己往前走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在这寒风刺骨的夜路迈开脚步向前走。要是没有这个人,自己说不定很难活过今晚。

「总之,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出力的。」

「……我欠了太多没还啊,真的。欠了你这么多,我……我该怎么办。总有一天,一定会连琳达欠的一起还你。」

「不用了啦,客气什么。又没关系。」

「有关系……对了,告诉我你的本名吧。许久之后,未来某一天,等我成为一个更像样的人了,那时候如果还记得NANA学姊,然后想到要报答你的时候,只知道NANA学姊的艺名,说不定会找不到你啊。」

「啥?什么?你跟我当了这么久的朋友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住隔壁耶?……哈哈,什么跟什么嘛,真的假的。」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啊。」

街灯下,牵著手的两人身影在柏油路面上拉长。在万里眼中看来,彷佛是两个急著赶回家的孩子。然而现实之中,两人都早已不是孩子,正要回去的家里也没有父母。即使如此,唯有影子的形状看起来还是这么温柔甜美,彷佛只在这个夜里被允许如此牵著彼此的手活下去。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字。既然这样,直接公布也没什么意思,你猜猜看好了。提示是,名字里有个『子』,『子』的前面不是人类,而是生物的名称。」

「……至少告诉我是植物还是动物吧。」

「动物……不过可能不大符合我的形象喔。是那种更和平的,说不定满常听见的那种。」

「……呃……动物,子……?……跟NANA学姊的形象不符,和平的,可能有听过的……呼……『马子』……?难道,你名叫苏我……马子……?」

啊哈哈哈哈!NANA学姊用肯定会骚扰到左邻右舍的音量大爆笑。那就这个好了,因为很有趣,就决定是这个了。手上还牵著万里的手,NANA学姊似乎笑得很难受地扭著身子。万里也受到感染,跟著笑起来。

「……怎么可能……真的叫这名字……我在说什么嘛……」

真没想到,这个夜晚竟然会以笑容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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