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醒了,万里却没有睁开眼睛。
脑中的自己,现在是个战斗中的男子。战斗的对象是软弱的自己。为了要将那家伙一拳殴飞到宇宙尽头,正往丹田积蓄力量。压力升高,脑内应该正在分泌肾上腺素吧。
想像中的自己自律甚严,灰色运动衣紧裹著钢铁般的肉体,正冲上费城美术馆的正面阶梯。
此时脑中响起的配乐,当然是「洛基」主题曲。冲到阶梯顶端,回头一看,城市街景尽收眼底,高举握拳的双手,宛如野兽般大喊:
(站起来!站起来啊,雅德莉安!)(注:洛基的妻子)
──不但掺杂了其他作品的内容,剧情也是个谜。
「好!」
下定决心掀开毛巾被,从床上跳起来。设定八点的闹钟响起的同时,发出「呜喔喔!」的吼声从上面按掉开关,「嘿呀!」再一鼓作气伸手滑过手机萤幕,将为了保险起见设定的闹钟取消。
「……好啰!起床啰!」
以全副精力自言自语著冲下床,无惧光脚踩上木头地板时的凉意,跑到窗边,投入全身力量以撕扯的方式拉开窗帘。无论蹲低的马步或伸直的手臂,根本就是完美的撒网动作。一百分。要是现在有渔夫看到万里的动作,说不定会来挖角喔。
因为房屋方位的关系,屋内的采光不是很好。不过,只要卯足了劲将铝窗全部拉开,还是能让冬天的新鲜空气一口气灌入室内。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仰,让肺中充满空气,一边吐出二氧化碳一边重新站直身体。做两次深蹲,用力拍打双颊。
接下来,脑中响起第二首配乐是〈Eye of the Tiger〉。
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随著乐声大跨步走过房间,以流畅的动作抓起遥控器。登!登,登,登!打开电视,行云流水般选台。登,登,登!选了平常看的那一台,用耳朵听正在播放的综艺新闻与气象预报,登,登,登!
老实说,昨晚称不上睡得好。事实上,如果不借助洛基•巴波亚的力量,有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都很可疑。
然而,今天有无论如何都得像平常一样起床去学校的理由。
踩著毅然决然的脚步,往厕所走去。打开门走进去,门也不关,眼睛盯著厕所墙壁直接脱下腰部抽绳已经拉掉的运动裤(因为裤子变紧了),和内裤一起一口气脱到脚踝。之所以采取坐姿如厕,是对扫厕所的自己的一点心意。决不允许任何人说这份心意太娘炮。
「……♪哼哼,哼哼~……!」
一边跟著男人肉体内血液翻滚的脉动一边点头打拍子,上完厕所后,冲水,爽快起身。
接著走向洗脸台,用清水洗脸,再用毛巾随便地将湿漉漉的脸抹乾。然后刷牙。来不及擦而沿著下巴滑落胸口的水滴,冰凉得令心情更加振奋。
昨天,被香子以那样的方式丢下分开后,到现在万里都还没联络她。
在NANA学姊努力劝说下回到公寓,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了很久,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就这样接受香子的说词和做法。当然,万里不认为两人之间没有问题。问题是有的,应该说,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不过,勉强镇定下来,回想那短短的几句交谈后,还是觉得香子表现出的行动确实太突然,也太不自然了。总觉得,原因不是她表面上说的那些话。NANA学姊不也说了无法接受,要自己再和香子好好谈谈吗。
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因为著急就随便发简讯或打电话,一定无法把话好好说清楚,想必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为了隐瞒真心话──如果真如自己希望的真有这个东西──香子一定会更顽固地坚持她的说法吧。万里自己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而失去冷静。
所以,总之先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冷处理。然后今天到了学校再当面谈吧。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听香子有什么想法。也必须好好对她说明自己想送她戒指的心情。一直以来没有告诉香子,任凭那份不安蚕食鲸吞自己心情的事,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瞒她了吧。
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彼此将真心话告诉对方,说不定还有机会回避最糟糕的结局……也就是决定性的分手。万里是这么想的。
用吹风机吹整一头睡翘的乱发,万里望著镜中自己的脸。出现在那里的,是一个不够独立的二楞子。即使陷入这么不妙的状态,还在等待谁伸出援手……如果还有这样的自己存在,不管怎样也要拉出那个家伙,用全身的力量给他一拳,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决定相信今天之前的每一天,并且采取行动。过去也曾遇过好几次的危机,可是,自己和香子都克服了。
因为喜欢对方,所以想待在对方身边。唯一的理由,如此而已。这就是我们的一切。只凭著这份心情,两人携手走到今天。而这份心情应该也还存在她心中才对,不可能轻易消失。所以,万里认为只要能再次唤醒这份心情,或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要对一路走来携手共度的日子有信心。相信一路走来的自己,也要相信一路走来的香子。决定了,只能这么做。
穿上衣服,打开冰箱,已经没有预先做好放著的水煮蛋,早餐就只喝了铝箔包的蔬菜汁,开始准备外出。
能从昨天的脆弱恢复到今天这个地步,早上还能像这样爬得起床,除了要归功脑内洛基之外,都是多亏了住在隔壁的NANA学姊。万里心想,再也不能让NANA学姊担心了。虽然她外表那样,讲话语气那样,性格上有些地方也真的是那样的人没错,可是她的内心还是非常温柔。拿掉那张危险庞克女的面具之后,她的真实身分不过是个「疼爱学弟妹的学姊」。绝对不能再因为她这么温柔就依赖她,还让她对自己道歉,这种事不能再发生。
为此,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只能采取积极进取的行动。没有时间犹豫,现在不是畏畏缩缩踌躇不前的时候。
关掉电视,背上后背包,站起来。
套上JACK PURCELL,走出玄关,把门锁好。从走廊抬头仰望天空,天气很好,虽然有点冷,但是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非常舒服,让人更清醒了。
看著隔壁房门,万里深深低下头。NANA学姊住在隔壁,是这个奇迹给了这样的自己力量。NANA学姊这个人……
「……谢谢你,NANA学姊……!」
一个人凝视著房门感慨万千地说,简直像看到路边的地藏菩萨,双手合十说出感谢的话语。陶醉在自己满怀感触的静谧声音里,眼眶突然一热。
这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情感奔流……已经无法默默留在心中了。看来还是应该好好直接向她表达。我已经没问题了!好像可以再多努力一下!这都是拜你所赐!真想让NANA学姊看到自己神清气爽地这么说著微笑的模样。这股冲动,已经克制不住了。
咚咚!举起拳头敲门。在室外冷空气流通的走廊上,响起颇为刺耳又钝重的声音。
感谢与尊敬,还有相亲相爱……混入了明亮色彩,形成如此温暖的心情。还有现在,自己为了想表达这份心情而直接采取行动的积极。一切都令万里颤栗。感觉真赞。带著这种超赞的感觉,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然而,无视独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万里,NANA学姊始终不来开门。渐渐地,万里开始急躁起来,反覆咚咚敲门。仔细想想,那个人原本就是夜行性动物,现在很有可能还在睡。可是,万里却没有那个美国时间悠哉等待。因为今天第一堂就有课,还是和香子一起选修的课。咚咚咚!
「NANA学姊!」
咚咚咚咚!
「是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和闹钟或手机不一样,现在没有人能像按掉闹钟或解除手机设定一样,对多田万里这个情绪高涨到满分的男人做一个制止的动作,这件事对于这位被称为NANA学姊的人而言,确实是一桩显而易见的不幸。
不久之后。
「……」
随著「喀嚓」的声音,门打开了五公分,啊!万里脸上立刻堆满笑容。
从细长缝隙间露出的脸,已无法用惨白形容,根本就是无色。彷佛一张黑蓝色的薄膜,透过这张薄膜,还能看见身后昏暗的玄关。黑眼圈宛如垫在地板下的万年榻榻米的黑色污渍,上面则是能照亮地狱每个角落,在狂欢群鬼身上打下阴影,使残酷气息倍增的两颗暗夜满月般的眼珠。NANA学姊这双眼,现在就正盯著万里看。
不妙。万里基因里野生的本能骚动。不妙喔,危险喔。这是起床气吧。
而且还是那种辗转反侧直到七点都无法入睡,好不容易开始昏昏沉沉地打盹……睡眠曲线正要开始缓缓下降的最佳时机,却被用力敲门吵醒的那种最糟糕的起床气……尽管这么想,万里仍开朗地打起招呼:
「早安!」
「……」
「昨天真的多谢你了!」
硬是想挥去那股不妙的感觉,万里的语气更加精神抖擞,音量足以媲美在居酒屋里点餐时的服务生。
门几乎要以音速关上。「喔喔!」万里迅速把指尖插入门缝。虽然被毫不留情的力道紧紧夹住,他却不以为意。
「看来,我今天好像有办法到学校去!这都是拜NANA学姊所赐!」
「……」
NANA学姊或许是放弃用门夹扁万里指甲的念头了吧,这次改伸出穿了奇怪花样(脚背地方有斗牛犬大脸的粉红色)袜子朝玄关外用力推。看看踢不动被万里压住的门,便乾脆抬腿朝他脚踝附近踢。连这个也被万里挺住之后,她很快改用最简单的方式,把全身重量踩在万里的脚上。小意思小意思,NANA学姊的体重根本不算什么。万里毫不在乎地忽视她的反抗,嘴上继续说:
「其实啊,今天我第一堂课会和香子一起上。虽然说现在面对她是会有点痛苦……可是,我会努力跟她谈谈的!」
「……」
NANA学姊嘴角抽搐,嘴巴一开一阖,看起来像在说些什么。
「咦?」
再次一开一阖……
「你说什么?」
侧耳倾听,很清楚地说了「吵死了」、「去死」、「我杀了你喔」。啊哈哈,万里笑著说:
「你又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何必再装。万里用「你」、「又」、「来」、「了」四个字,把一切全付诸流水。我们之间不都已经是手牵手回家的交情了吗?你不是说我是继琳达之后下一个(中略)欣赏的人吗?还拥抱了我不是吗。这个人根本不讨厌自己,这件事已经无法掩饰了嘛。
为了在这晨光中的一刻进行更深厚的交流,万里握著门把的手更加用力,一心想让大门洞开。没想到NANA学姊反抗的力气也不小,为了不让门再打开,死命站稳脚步。
「讨厌啦,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唔!……唔!……唔!」
「好了,放弃吧!」
脑中想著某电视广告里,女明星在和室充满精神地说著「别放弃!」的帅气表情,同时出声:
「嘿咻!」
用全身的体重猛力去拉门把,一阵如同钓鱼时的「上钩啦!」一般可喜可贺的手感之后,立刻听见NANA学姊莫名虚弱地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整个人跌出门外的走廊。
一看到她,万里不禁哎了一声,目光不知该放哪里好。季节这么冷,她却还是一样露出下半身两条白皙的腿,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尺寸黑T恤,脚上穿的只有袜子。
「这样不行啦,不穿多一点睡觉怎么可以。就是因为你这样睡,身体受寒了,早上才会爬不起来啊。」
虚弱的NANA学姊就像被拉到太阳底下的暗属性妖怪。保持著略为前倾的姿势开了口:
「……我真是白痴……」
听她这么咕哝,万里倒吓了一跳。不不不,我可没把你说得这么过分。
「别这么说,我又没把你当白痴。只是为了NANA学姊好,希望你多注意一下。」
「……明明装作没听见就好……竟然有那么一毫米……不,只有一微米的念头,想著你会不会是怎么了……用自己这只手,这根指头亲自打开了门……」
NANA学姊恍惚地望著自己伸直的手指头。万里不明所以地歪著头,就在此时……
「……呜啊!」
咚!NANA学姊的犀利手刀深深劈进他的肚子。位置刚好在肝脏下方,手腕用力转了几下,角度就像正在用铲子挖出内脏。
看了一眼从门把上放开手,因为痛得无法呼吸而踉跄后退的万里,NANA学姊一边转身一边丢下一句:
「烦死了。」
非常简洁扼要地说明了导致这暴力行为的心路历程。原来如此……万里也只能点头了。
「有够烦……先是灰暗到谷底,又突然爆发高昂情绪……你到底有多得意忘形啊?下次再哭哭啼啼,我就真的要让你掉到地狱底层,再也浮不上来。」
「……对……对不起……」
「还是说……」
NANA学姊冷冷回头,黯淡的目光对万里投以一瞥。那宛如看穿一切,平静地半眯著眼。
「你这狗屎开朗的情绪,该不会是前奏吧?因为即将要跌落更深的谷底,要先助跑一小段那样?……还是快死的家伙回光返照,挤出最后的活力?」
「咦……」
留下这段相当不吉利的预言,「碰!」NANA学姊就这样毫不犹豫将门甩上。随后立刻传出锁门的声音。
不不不……无可奈何之余,万里也只能先转过身。前奏?不对不对不对。我只是沉浸在昨晚的余韵中,有点无法自拔而已。
一边等电梯,一边搓揉被NANA学姊手刀攻击的腹部。哎,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啊。和NANA学姊比邻而居的生活,今天早晨也如常进行。她表现得和平常没两样,这反而令人感恩。
因为电梯一直不来,万里决定不等了,直接走楼梯下去。就算肝脏遭受打击有所损伤,也浇熄不了他想照常上学的决心。更别说刚才触怒了NANA学姊,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愈快逃离愈好。
***
当然没把NANA学姊的不吉利预言当真。
只是搭著电车前往大学时,随著下车那一站愈接近,在这之前不敢正视,小心避开的焦虑感,开始在万里心中不断扩大。
从醒来那刻开始,他一直刻意朝心里丢进名为积极的烟幕弹。然而那烟幕现在似乎正一点一点被风吹散,逐渐变得稀薄。
站在拥挤车厢的车门旁,万里望著窗外。一如往常的,那是早已见惯的马路风景。所有的一切,乍看之下都与平日无异。坐在座位最旁边的年轻上班族,耳机里传出大音量的音乐,清楚得连万里都知道他在听什么。站在上班族正前方,手里抓著吊环的年轻女人,则表演了完美的站著入睡特技。从刚才开始她背的包包边角就一直不断攻击万里的侧腹。这一切,真的都一如往常。
还差一站就到距离大学最近的车站了。现在,内心的焦虑不安已经明确得无法假装没看见。
好好和香子谈谈吧!就这么办!虽是如此下定决心,振奋心情,保持著高昂的情绪走出家门……万一找她说话时,她完全不搭理我怎么办?别说搭理了,要是一看到我靠近她就跑掉怎么办?一边跑走,一边还用明显嫌恶的表情说「恶心……」那怎么办……
(啊啊啊……!呜哇啊啊……!喔哇啊啊啊!)
光想像就令双腿发抖。
要是真那样,万里有自信,自己绝对是当场死亡,一点都不用怀疑。而且死因还是爆炸身亡。从打击太大而爆裂迸散的肉体中,想必将喷出大量的内脏肠子,夸张地散落各处吧。内脏肠子四处喷,把香子染成鲜红的魔女嘉莉状态。于是,自己死了之后还比生前更让她觉得恶心。
不对,话说回来。
在那之前,香子到底会不会来学校。
(……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点,真不敢相信,我在干嘛……)
叹了一口气,万里抓乱额前的头发。愈想愈不安。
昨天从自己眼前那样离去之后,香子说不定不打算再回来继续读这所大学了。现在想想,她那时说的话,也颇有这种意思。
原本她就不是因为想读这间学校才考这所大学的。不,也不能这么说喔。她想来读这间学校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单恋的青梅竹马决定来上这所大学,而她是追著他来的。也就是说,她的入学理由是「有光央在」。就是如此而已。原本她对法学就没有兴趣,凭她的实力也不该来上这所大学。
听说,香子报考的每一间学校都上榜了喔,听说啦。以前千波曾这么说过。就连万里、柳泽和千波都曾试著去考,却都纷纷落榜的某所很难考的大学,香子都考上了。放弃那所学校,来上这间大学之后,香子却被青梅竹马毫不留情地甩了,然后遇见万里。过去的香子曾称这是「命运!」──今天的她,又会怎么想呢?
假设她真的不想上这所大学,加贺家的双亲会劝阻她吗?若是一般家庭,或许会因为浪费注册费而反对,或是认为这样做事不够深思熟虑,也不会答应孩子这么轻易就退学吧。但是,对方可是加贺家的人啊,在各种意义上那一家都不是一般家庭,身为一般市民的万里,实在很难预测他们到底会怎么做。既然是加贺家,或许很有可能答应让她退学。
若是这样的话,那怎么办……万里抓紧车内的手把,满脑子都是负面思考。
要是她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离开自己,那怎么办。上同一所大学,这样的联系如果被切断了,自己和香子的关系要用什么维系。
(……不行。不能老想这些消极的事。负面思考会表现在脸上,那样就更没办法好好谈了。)
站在从来不曾有位子坐的拥挤车厢中摇晃,万里想尽办法鼓舞自己逐渐沮丧的心情。用尽全力,抬起头。车窗外的风景改变,看得出来已快进入月台。总之,不先见一面什么都说不准。既然什么都还不知道,担心也没有用。
见了面,看著她的脸,好好谈谈。今天自己能做的,应该做的,就只有这样了。嗯,只能这样了。
电车慢慢减速,很快抵达了平常下车的车站。这一站因为也是换乘地下铁时的转运站,车门一打开,大量人潮缓缓朝车门靠近,和万里一起下了电车。万里随著人群的推挤,一如往常地走向阶梯。
在人群之中穿过剪票口,把月票卡按在闸门感应器上时,万里感到一阵与焦虑不同的痛楚,从喉咙深处涌上。那是来自胸口的疼痛。
至今,只要遇到一起上第一堂课的日子,几乎都会和香子在这里会合。从早上起床,两人就像间谍通讯般紧密联系,像是搭了几分的电车这种琐碎的小事,都一一向她报告,最后一定会约好在这个票口外碰头。
可是,对啊。今天──正当他不知不觉沮丧地垂下头时。
「万里!」
惊讶之余,猛力抬起头。
贴有广告的柱子前,是过去好几次相约碰面的地方,一出剪票口就到了。这时,靠近零售店的空地上──
「昨天的事,我觉得非向你道歉不可,所以在这等你。」
「香……」
「单方面地说了那种话,之后也完全没联络,对不起。」
「……香子……」
「……你生气了吗?」
什么都,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脑袋像是麻痹了,视野都在颤动。眼前白晃晃的,看不清楚。无法停止颤抖。
听见靴子鞋跟敲地的声音,那人正朝自己走来。万里恍惚地望著那愈来愈近的身影。
她身上那件蓬松宽大的毛衣外套,彷佛大天使的翅膀。优雅摇曳的长发,又使她宛如从神话中出现的女神。脚步声是音乐,微笑是大朵的玫瑰花。
灿烂。
发光。
清亮的声音,正在对自己说话。
目光,正看著自己。
蓬松松地、亮晶晶地、施施然地、轻飘飘地──万里的视线,是如此强烈被吸引。无法转移目光,发不出声音,难以呼吸,连活著都有问题。
她就是这么鲜明、淡然、炫目又梦幻。像这样的人,绝对没有第二个了。和经过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只有她,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她,明显地和谁都不同。
只有香子。
只有香子,在万里眼中是特别的。无论何时都是如此。从第一次见到她时起,视线就锁定在她身上了。无论如何,目光都会被她夺走。就像是连心一起被夺走了,只要一看不到她那闪闪发光的身影,就会没来由地感到悲伤寂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今天当然也是。
香子只要站在那里,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和自己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万里的心就像被一头肉眼看不见的猛兽抓扒撕裂。别说喷血,整个生命都会火热喷发。这份情感,伴随著明显的疼痛,从喉咙底下涌上来。
香子在这里。就在这里。好好地在这里。一如往常地,在这里──
「万里,昨天真的很抱歉,对不起……而且还变成害你跟我爸两个人单独兜风,真是太衰了。你一定觉得烦死了对吧?」
抬起眼神,薄薄的眼皮上透著淡灰色珠光。眼皮边缘一排漆黑的长睫毛,形成一道美丽的弧线。
现在的万里所能做出的最大反应,就是死命摇头。真的什么都说不出口。比方说,昨晚的兜风其实不是烦,而是太尴尬。还有其他很多想回答的话,也都答不出来。说不出任何一句话。香子就在眼前,只有这个事实令胸口涨得满满的。
香子,在这里等自己。
看著沉默不语的万里,香子微微嘟起嘴巴,像在找藉口般突然压低声音:
「就是……我说了那些过分的话,把万里丢在那就走了不是吗?后来,过了一阵子,其实我还是很担心,就偷偷跑回去监视万里喔。」
「咦……」
听到这个,实在很难不发出惊讶的声音。监……监视?……监视?不由得嚅嗫著反问。「没错。」香子很乾脆地点头承认,就是那样。是喔,监视……我被监视了啊。
「万里一直站在那里对吧?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去跟你说话。毕竟,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
监视。暂且不管这个用词妥不妥当吧。
没想到。万里心想。
没想到,香子竟然真的有回去──因为太震惊了,万里猛盯著香子看。
四目交接时,香子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耸耸肩轻笑起来。能看到这样的她,真的只能说是奇迹。
香子没有回来。昨天一直想著这件事,想得脑袋都要故障了。可是,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自己没发现躲起来监视自己的她而已。
「在没办法开口叫你的状况下,我无可奈何地回家了。可是还是担心得坐立不安……就派我爸过去看看。」
充满光泽的深褐色丰盈秀发,像奇幻故事里的公主般蓬松卷曲地披在肩上,双耳戴著小小的珍珠耳环。
简单的高领上衣搭配毛呢迷你裙,外罩毛衣外套,脚上是裤袜和麂皮长靴。
头微微朝肩上背的名牌包倾斜,香子今天也拥有完美的外表。那纤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纤腰轻轻扭转,以这样的站姿沐浴在行人回头看她的目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彷佛站在异次元结界之中。古典的深色唇蜜在嘴唇上散发艳丽色泽,眼神由下往上窥视万里。下巴的角度和视线的角度都有如经过全方位计算,除了完美还是完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
即使处于在这种状况下,万里还是忍不住莫名的佩服。香子深知自己具有得天独厚的容貌,也不惜花费时间精力打造美丽的外表,对于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生活,她是如此的理直气壮,毫不掩饰。视他人的嫉妒于无物。同样地,她也不接受别人擅自对她羡慕。加贺香子就是加贺香子,不管别人怎么想,她永远都是大大方方,自信十足,只对追求完美的自己忠实而生。
讨厌她的人不算少,那些人认为这样的香子是个目中无人,没有深度,只是运气好生在有钱人家,满脑子只有穿著打扮的人。说得更正确一点,几乎所有人都讨厌她。撇开对外表的评价,除了少数友人和祭研的学长姊之外,在大学里,几乎所有知道香子的人对她都没什么好印象。
万里在大学里,还经常被人说「你还真敢交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啊」。这句话的意思,多半不是如字面上的称赞香子美貌,也不是羡慕万里和美女交往,而是「和那种只有外表的女人交往(笑),除了金钱、长相和身体之外,其他你都不在乎啊?原来你不过是这种水准的男人喔(笑)」的意思,不是侮辱就是挖苦。这种事,万里也不是听不出来,只是至少,他还有足够的智慧让自己装成没听懂的样子,适时敷衍罢了。
万里认为真正理解香子的,某种意义来说都是被香子「选上」的人。而对于自己也是被她选上的人之一,老实说万里很自豪。
香子这个生命体的本质,就像是一枚朝锁定对象发射的飞弹。一个用所有力量冲撞的能量团块,这就是加贺香子。这么做的结果,有时会以凄惨的自爆告终;有时也会高度精准地正中目标红心,夺走对方全副心魂;有时则是遇到对方温柔接受,就这样乖乖被拥进怀中……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没有被她锁定过的人,就根本无从了解她。
万里是香子选上的对象。在香子的全力冲撞之下,被她射穿,引爆熊熊燃烧的火焰,稳稳击落,成为她的俘虏。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不是那种好女孩,也不是所谓好人。正因为她如此美丽,所以非常自恋,还有很强的控制欲,自尊心强,心眼又坏,一发现敌人就会毫不留情地发动攻击,诡计多端却缺乏周全的计画性,结果总是不堪一击。不知民间疾苦,单纯到可怕的地步,做人诚实,容易嫉妒又难相处,明明超级自恋,遇到一点挫折又会陷入严重的自我厌恶……可是总括来说,半是恼羞成怒地主张「我就是这样,不行吗!」的香子又很有趣。真的很有趣,香子这个人。
对于她的这一切,万里都爱不释手。这枚飞弹点燃之后,只会不顾一切牺牲,毫不畏惧地冲破天空,朝目标发射。如此华丽又充满力量的危险香子,万里是打从内心喜欢。想一直看著她。换句话说,就是著迷于她所拥有的能量,深深爱上她。
同时,万里也深知她对无法轻易停下的自己有多恐惧。也知道她会露出「我到底要到哪里去」的表情回头看,甚至有时就这样碎成片片。
所以,为了不让她那高速运转的脆弱引擎烧坏,万里想要守护香子,做个像安全煞车一样的男人。因为万里深知她身边需要一个这样的男人,所以决定要这么做。
为此,也才会认为要一直盯著她,注意她要往哪里去,为了不被她甩掉,得拚死跟上去。为了让她能在空中自由飞翔,自己非得成为一个气度恢宏的人才行。
然而,实际上呢。
「万里?你没事吧……怎么好像在发呆?」
「……」
「你有在听我说吗?」
「……」
手足无措,四处仿徨,手忙脚乱,什么都搞不清楚的人,根本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把老爹和NANA学姊都拖下水,从头到尾都是没用的自己一个人在紧张兮兮。
明明香子一点也没变,昨天也是,她明明就有回来。现在也在这里等自己。
都是自己老往坏的地方想。没想到,她竟然会和平常一样,在这个老地方等自己。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
别说成为安全煞车了,不但自己先是故障,之后还擅自乱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根本是个不可靠的家伙。这种人怎么可能做出什么承诺。也就是说,虽然以为她拋弃自己了……结果事态其实没那么严重。
感觉得到自己现在正一下子从擅自想像的阴冷水底浮起,回到明亮的现实世界。眼中看到的一切,忽然变得栩栩如生,色彩鲜明了起来。
知道那全都是自己的误会之后,顿时涌现难以形容的安心感。这种感觉,不是一句简单的「太好了」足以表达的。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有种温热血液正汨汨流遍全身的感觉。啊,原来那整件事都是自己误会了。也得向NANA学姊报告才行呢。她一定会说「搞什么,原来是虚惊一场,白痴!」想也不想就把自己撂倒吧。
万里还无法将思绪好好化成言语时,香子已移开视线,望著手表说:
「嗳,要不要快一点?第一堂课快赶不上了喔。」
费了好一番劲儿……
「喔……!」
才好不容易点头这么说。
香子带著美丽的笑容率先开始小跑步,万里追在她身后,两人就这样一如往常地踏进老旧的办公大楼地带。
熟悉的号志灯,和平常一样穿越的十字路口。在眼镜行拉下的铁门前说著「哈啰」打招呼的,是上同一堂语学课的朋友。
跑在熟悉的街道上,很快地,两人也一如往常地抵达不起眼的教学大楼入口处。
穿过一楼大厅,沿著楼梯往上跑。擦身而过时举起手打招呼,对两人笑著说「唷?赶第一堂课?」的,是祭研的学长。回答「是啊」,学长又指著香子,挥挥手说「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机器子。明天要准时来练习喔」。
教室门还敞开著,两人赶紧进入熟悉的大教室。
这是一堂很受欢迎的课,教室里多半是一年级生,位子几乎都被坐满了。「那里还有空位。」香子说著,指著几乎是教室正中央的位子,勉强找到能让两人坐在一起的空位。
真的,这样的早晨,和平常完全没有两样。
两人并排坐著,桌上的笔记本也并排著。一边和认识的人简单打招呼,一边确认手机已经调到无声模式。
不久,稍微迟到的教授也到了,开始正式上课。
安静的大教室内,万里实在真的无法专心听讲。表面上装得和平常一样,只有心脏却是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内心不断如此反覆。品尝著每分每秒持续涌现的安心感,陶醉在这个当下。
光是能像这样顺利见到面就已经值得庆幸。原来是自己胡思乱想太多了。香子根本一点也没变。
仔细想想,或许是毫无预警地在路边拿出戒指的自己不好。她一定被吓到了吧。没办法好好做出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香子又不是身经百战的恋爱高手,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交往。
眼神往身边的香子身上偷瞄,只见她正一边听教授讲课,一边专注地作笔记。
万里也姑且拿起自动铅笔在手上转。今天转得颇顺利,状况很好。心情突然轻松起来,有如已将沉重的包袱拋弃。要是可以的话,真想就这样站起来跳舞。在课桌与课桌之间的走道上跳著激烈的阿波舞前进,一鼓作气翩翩跳起,扑向讲台,抢夺麦克风,卯足了劲大喊「太好了了了了了~~!」说说而已啦。
……不过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香子没有离开自己。放下一颗心后,才活生生地意识到自己至今有多么痛苦烦恼。当时就连呼吸都不顺畅吧。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到刚才都是死的。在千钧一发之际复活。
咀嚼著喜悦的感觉,不再偷瞄,万里转而直视香子,想和她用视线交流沟通。像是「课上好久喔」、「好想睡喔」之类的,只用嘴型小声诉说,或是开玩笑地扮鬼脸。漂亮女生的斗鸡眼有多惊人,是香子亲身示范给万里看的。上课时若能顺利坐在一起,两人总是像那样打打闹闹……从开始交往之前,彼此还只是「柳兄的青梅竹马」和「光央的朋友」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然而。
(……咦……?)
无论怎么盯著她,香子就是不朝万里的方向看。是没察觉自己的视线吗?还是她真的这么专心上课啊。
用手指推一下她的笔记,应该马上就会发现了。然后,一定就能像平常那样朝自己看过来了。
虽然这么想……
(……咦,咦……?)
不知为何,万里莫名感觉香子坐得离自己好远。明明就在旁边,只隔了十几公分的距离,却不可思议地有种就算伸出手也摸不到香子的感觉。
就这样怎么也伸不出手,只有课堂上的时间不断静静流逝。香子始终看著教授和黑板,不久之后,万里则用单手支起下巴,让手和头发完全遮住自己的侧脸。
第一堂课比预定时间早了一点结束,万里和香子和平常一样往学生餐厅走去。目的不是要吃饭,而是因为那里不知不觉已成了和朋友们鬼混的聚集地。
在观赏用盆栽旁的桌边放好包包,果然不出所料──
「早安,万里&加贺同学。」
「呜哇,沾面酱的味道好香喔。」
柳泽和二次元君刚好联袂来到,紧接在他们之后的是:
「噫~今天好冷喔~!喔,加贺同学穿的这件毛衣超好看的嘛。」
千波带著软软甜甜的笑容现身。俐落的超短发今天抓成向外翘的发型,露出白皙的额头,可爱到令人睁不开眼。像嬉戏的小动物般伸手戳戳香子的毛衣,却被大骂「这样会引起静电,住手啦」。被拍掉小手的模样就像故意惹主人生气的猫咪,太好笑了。
「万里,你这里还好吗?」
二次元君一边把斜背包放在位子上,一边摸摸自己的鼻子问万里。前天,万里先是鼻子被二次元君的烧烤盘攻击得鼻血直流,后来还又呕吐又大哭,在男性友人之间可说是最糟的状况,完全的丑态毕露。因为昨天没碰面,他或许一直在为自己担心吧。
「完全没问题,没事没事!」
「喔,那就好。嘿嘿对了,大家想不想喝茶?想喝对吧?既然如此,就来吧,猜茶拳!猜茶拳!猜茶拳!剪刀石头布!」
配合突如其来的号令,大家都乖乖加入猜拳的行列,一拳定输赢。猜拳结果,输的是万里和二次元君。「猜茶拳」是伙伴之间不知何时形成的老规矩,猜输的人得负责去帮所有人倒茶端上桌。
猜输的万里甘愿地起身。
「好吧,没办法,走啦,二次元。」
「可恶,提议的我竟然第一个猜输……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吗。」
目送万里和二次元君走远,柳泽摘下毛线帽塞进牛仔裤臀部的口袋,一边莫名开心地嘻笑,一边挥手说「路上小心啊!」这位最近连续输了几次的型男,今天好不容易免除倒茶的命运。「噫咿咿,这是喀什米尔羊毛吗?是喀什米尔羊毛吧?咿咿,好柔软喔!」千波依然不屈不挠,伸手乱摸不知为何摆出一副欧吉桑态度的香子身上的毛衣。香子则一脸厌恶大喊「这很容易起毛球啦!」柳泽在这两人面前悠哉就座,趁两个女生没看见时摊开双手,意思是……看哪!坐在宝座上的本大王!这两个为了我争风吃醋的可悲女人!战斗吧!本大王的爱的竞技场!大概是这意思吧,大概。被赏了个大大的白眼,还是在笑。
「他是白痴喔?」
隔著柜台,二次元君冷冷嗤之以鼻。那突如其来的冷淡嘴脸戳到万里的笑穴,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看那张脸,爽得很咧。可是实际上,女生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里。」
「把型男这杯茶调淡一点吧。呵呵,得意忘形也只有现在了啦……」
「唔呣,这真是恶魔的妙计……呵呵呵……为你的淡茶哭泣吧!叫唤吧!」
只在柳泽的茶杯里注入半杯茶,再加入热水稀释,进行这残虐霸凌行为的二次元君,拿下被热气薰上一层白雾的眼镜,用开襟线衫的下摆随便擦几下镜片,裸眼望著正在往其他茶杯里倒茶的万里的手,忽然小声叹了口气。
「干嘛啊二次元。要不要把女生的茶也弄淡一点点,察觉不出变淡的程度,然后看她们边赞叹『啊~茶好好喝喔~』边喝茶的样子暗爽,要不要?」
「……你这种特殊嗜好,我一点也不讨厌喔。不过,不是这个啦。怎么说呢……我总算是安心了,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太好了。昨天我课只上到第二堂,后来就去打工了。心里一直在想,万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啊。」
「哎呀,抱歉抱歉,我好得很。正如阁下所见啰。反而是让你担心情绪不安定的我,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在模仿杰克鲍尔啦!」(注:Jack Bauer,美国影集「24小时反恐任务」的男主角名字。)
用不说还真看不出来的「24小时反恐任务」梗来道歉,二次元君倒也满捧场。
「与其说模仿得不太像,正确来说你模仿的应该是杰克鲍尔的配音员吧,而且这算是老梗了,不过,勉强还算可以接受的程度啦。」
松了一口气,心情又轻盈得更上一层楼。
「不过,总觉得……我可能各方面都想太多了。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或许老是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自己一个人在负面思考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就我看来也是这样。不过,那个啦。要是那个的话,下次一起去那个看看?说是学生的心理辅导什么的,不是有那种专业谘商的人随时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某处值班吗?」
「也对,去看看好了……暑假时我不是回了一趟老家吗?」
「嗯嗯,是啊。」
「从那时开始,就有点陷入恐慌的感觉……自己也知道自己变得怪怪的。其实回去那边的时候,也请医生开了一些焦虑时吃的药给我……不过我好像吃得还不够,看不出效果。」
试著说出这需要少许勇气的告白。二次元君一边「嗯嗯」点头,一边将五人的茶杯排在托盘上,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同一个时期,社团里也发生了一些问题。」
「啊~好像有,你上次也提过嘛,那件事。」
「各种事混在一起……大概是因为全部加起来……对精神……不大好。」
「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是说,我也是那种压力一来就会直接影响心理的人,所以这种事我还满能理解的喔。嗯,没事啦,别在意。我不会觉得你特别奇怪喔。我也一样的,我懂我懂。」
把眼镜重新戴好,二次元君露出宽大的笑容。
「不过啊万里,只要想到加贺同学不管怎样都会缠著你,反而有种得救的感觉吧?」
「嗯,就是这样。」
点点头,转身朝餐桌那边望去。二次元君也转过身,和万里看著同一幅景象。
「是吧?」
「是啊是啊,我非常同意。」
香子把包包抱在腿上,看似放弃地板著一张脸,任由千波乱摸她的毛衣。发出甜腻笑声的千波,今天穿的是很有女孩子气的蓬蓬格子洋装,脚上搭配靴子,今天的她看起来依然宛如单独被从奇幻世界里召唤出来的妖精。大概是柳泽讲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千波突然笑著用双臂圈住自己,做出夸张的发抖动作大叫「冷毙了!」。香子也冷冷瞪了青梅竹马一眼,丢下一句「你像话一点好不好!」只有柳泽自己一个人笑得肩膀不住抽动。
香子,就在那里。
她就在那里,和自己有著同样的心情。
朋友们也都在,万里认为这是一如往常的景象,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像这样活在当下的自己是『幸福』的,唯有这点不想忘记……」
二次元君努了努下巴,对如此低喃的万里说了声「走吧」。
回到热闹的桌边,二次元君先把茶杯放在柳泽面前。
「咦……?怎么这杯的颜色不一样?是不是只有我的特别淡啊?」
「哈哈,啰唆啰唆。来,这杯是小冈的,这可是我不带感情随便从茶壶里倒的一点心意也没有的免费热茶喔。」
「呜哇,真是一点也不觉得感谢呢,我什么感想都没有呢。」
万里呵呵笑著看那两人你来我往,把看起来比较少那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份量十足颜色也漂亮的则放在香子面前。
「来,这杯是香子的。还很烫,喝的时候要小心点喔。」
「谢谢,我会小心的。」
香子对万里露出美丽的微笑。那华丽的表情,就像绽放的花朵。虽然只有这短短两句对话,或许是昨天太沮丧造成的强烈对比,让万里今天特别容易感到高兴。单纯想著好开心,不由得细细品味起这幸福的滋味。总之,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脑中只浮现得出这句话。
忍不住傻笑起来的脸,被二次元君看见。
「只有加贺同学那杯,是万里用满满的感情下去倒的喔,特别香醇好喝喔。」
二次元君一边在柳泽身边坐下,一边如此调侃。香子脸上依然挂著完美笑容,只有脖子微微朝二次元转去,这么说──
「哎呀,刚才看你和万里在说话,还以为他已经把消息告诉你了呢。」
「咦?什么消息?」
「我和万里已经分手了的消息。」
──啥?
这么想,但没有发出声音。
受到冲击而摇晃的,不知道是眼睛,还是大脑。
一阵电击般的麻痹窜过的是身体吗?还是整个时间和空间?
彷佛被撕裂的萤幕,万里的视野突然受到拉扯,倾斜,歪曲,扭转。失去一切色彩。一股神经束被出其不意地抓住,灵魂就这样被用力拉出去的感觉。感情与思考……所有原本装在万里体内的东西都迷失去向,从伤口里流淌出一丝丝黏液状的东西。
……啥?
……什么?
……什么啊?
听见空气咻咻地通过喉咙泄出体外,忽然有种置身事外的滑稽感。这家伙,在这种状况下竟然还在呼吸。
万里看著香子──那怎么看都一如往常的笑容。就这样呆站在原地,真的是名符其实的动弹不得。
这无处可躲的攻击,像是晴天霹雳般连续落在头上的子弹。以狙击般的神准度击中万里,连一发都没有浪费,每一颗都确实吃进肉里。
砰!不知为何被捏紧一次而发出巨响的心脏,开始将现实注入全身血管。「太好了,是我误会了」……这才是真正的误会。事情早就进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咦?可是?咦?为什么?咦?可是?脑中不断冒出疑问,视野一分一秒地变窄,开始感到难以呼吸。彷佛整张脸上毛孔里的毛突然同时竖起,感到疼痛。脸被紧紧箍住。好痛苦。不要啊。真的很痛,痛得快死了。快要破碎了。等一下,所谓受伤,所谓受到伤害,就是这么回事吗?就是这种事吗?这种事是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做的吗?这种事,是人对人应该做的事吗?
拜托等一下──
「可是,你们不用在意喔,我们只是恢复朋友而已。大家对我和对万里的态度,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
「……为什么!」
声音爆发。
像是自己把内脏全部吐出来往香子脸上丢的吶喊。接著,万里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椅子被「碰」地往后踢倒,手打到茶杯,杯子在桌面上翻倒。倾倒的热茶立刻洒成一片,沿著桌缘往下滴。
「什么……意思……?」
眼里彷佛要喷出血与呕吐物,闭上眼睛甩甩头,再次吶喊。真的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句台词或许早在昨天就该说了。或许昨天没说的自己也有责任。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做这么过分的事吧?再怎么说,这种做法都太超过了吧?手下意识地往泼了热茶的桌上放,被另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拍掉。
那是千波的手,同时也听到她发出哀号般的声音:「万里!你的手!」但是这些都莫名地像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万里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说这种话……?」
「昨天就说过了啊,难道你忘了吗?」
香子似乎不受动摇,用乾脆的语气回应。由于那声音实在太冷静,万里愕然地瞪大双眼,香子却依然保持同样的笑容。
「好啊,既然你忘了,那我就再说一次。我们的关系是时候该结束了喔,万里。我已经不要跟你交往了。这是冷静下来做出种种思考的结论,我对你已经失去热情了。所以,我们恢复朋友关系吧……这些,就是我昨天说过的话。这样总行了吧?可以了吧?」
「……你在……说什么……?」
「快点接受,接受啊。是说,你不接受我会很伤脑筋的,因为我心意已决,再也没有办法改变。」
「……等等,真的,真的……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觉得这种话讲得通吗……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既然你这么说,我觉得你脑袋才有问题吧……都已经在大家面前被人家说成这样了,你还能不当一回事,假装没听见,你脑袋还正常吗?」
看不出香子的内心有一毫米的动摇,倒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愉悦,一边用优雅的手势慢慢抚顺自己的头发。
「总而言之,这已经是既定事项了。我和万里分手了。不会再交往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女朋友,你要责怪我变心,那就请便。想怎样都随便你。想说什么就说,想讨厌我就去。你有这个权利。反正,我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我来说真的怎样都无所谓。」
「……既然这样,既然你要说这种话……」
万里像被打得在地上翻滚的狗,发出咻咻的喘气声。
「为什么今天你要在平常碰面的老地方,像平常那样等我?是为了像这样决定性地,彻底地打击我吗……?不好笑,原来那真的是前奏……」
翘起二郎腿,香子回答:
「我不是说了吗,我想跟你道歉啊。你都没听进去喔?难道说,觉得抱歉就一定要跟你交往?笑死人了,不要随便误解好吗?我是认为就算分手还是可以当朋友,所以才关心你一下而已啊。要是你把这种事拿来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那我们可能连朋友都很难做了。」
万里心想,对喔,本来就不可能说得过香子那张嘴嘛。连自己都觉得夸张,现在竟然还有闲工夫想这种事。
终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身体止不住颤抖。
自己现在看起来想必相当凄惨吧,真丢脸。眼前微笑的这个人,怎么会这么残忍。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因为自己死不放弃?
所以才非得被说成这样不可?
是因为昨天就该乾脆放弃,自己不但没有放弃,反而还变得莫名积极,以为可以再努力挽回的关系?因为把事情想得太美,香子才会下这么重的手?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第二堂课要开始了喔。万里,我们修同一堂课对吧?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认为一起去上课是很正常的事。走吧,我不想迟到。」
「……万里!」
突然站起来的是柳泽。因为个子高,相对给人更大的压迫感。他刻意挡在万里和香子中间,在万里眼前对他低头。柳泽宽大的背,把依然坐在椅子上的香子往后推挤,香子发出「你干嘛啊!」的声音。柳泽不理她,反而像是要用背部护住香子似的,维持阻挡的姿势说:
「拜托!我拜托你!别把她说的话当真!」
柳泽整张脸突然涨得通红,死命拉住万里,发出恳求。
「这家伙有多莫名其妙,你应该是最明白的人吧?这家伙过去搞不清楚多少状况,因而自己悔不当初的事,你也是最清楚的吧?拜托!听过就算了!我拜托你,拜托,忘了她说什么!这种根本就是不是她的真心话!所以,算我求你,拜托了,拜托,别把这家伙说的话当真!我拜托你别因为当真了就放弃这家伙!她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所以千万……」
「……这件事和光央没有关系!」
笑容从香子脸上消失。用力推开青梅竹马如一堵高墙般挡在面前的身体,恶狠狠地瞪著他。同时,也瞪著二次元君和千波。二次元君瞠目结舌,身体僵直在原地。千波站起身来,像要回瞪香子一般,坚定的视线笔直望向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和大家都没关系!所以,如果你们想要继续啰唆下去,不愿接受我的决定的话,那也没关系!那么我就不只和万里保持距离,和大家也会保持距离!我会自己离开!」
「……我说你啊!」
青梅竹马柳泽发出大型犬吠叫的声音,「少啰唆!」香子甩著头反咬回去。
「不要管我!总之,我要去上第二堂课。喔……还是说,你是这样想的?」
呵呵。唐突地面露游刃有余的微笑,香子转向万里。
「和我一起上课觉得很尴尬吗?无法忍受吗?如果你不想跟我上一堂课,我可以退让啊,别客气。我就把课让给你去上吧?反正我上不上课都完全无所谓。应该说,大学对我而言根本就无所谓。一点意义也没有。这种地方,这里的人,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我真的都不当一回事啊。随时想拋弃就可以拋弃──你们看屁啊!」
踢翻自己坐的椅子,这最后一声有如流氓般大喝的对象,是那些从远处围观这场骚动的其他学生。
或许因为时间还早,学生餐厅里并没有太多人。香子甩著一头乱发,带著凶神恶煞的表情突然转过上半身,用力将桌上的托盘挥到地上时,大概就已经吓跑一半的人了。剩下一半的围观人群,也在她开始连珠炮地骂出F开头的脏话时,一个也不剩地站起来逃出学生餐厅。
「……看吧?」
忽然转过头,香子摆出得意洋洋的模特儿站姿,下巴斜斜往上挺。
「真的怎样都无所谓的,这种地方。反正,一秒后所有人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搞什么鬼啊,那个人真的有问题,好恐怖──周遭的学生如此窃窃私语,纷纷走避。心满意足地望著他们的背影,香子边吸鼻子边发出讪笑。毛衣从肩上滑落,被她粗鲁地抓回胸前聚拢,纤细的手指耙了几下凌乱的发丝。
「那我先走了。愿意的话,第二堂课见。」
嫣然一笑。
最后只留下完美的笑容,抓起包包就走了。万里呆若木鸡,只能望著香子的背影离去。众人之中只有柳泽大吼「等一下!」一鼓作气追著香子跑了出去。
剩下的人有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万里就不用说了,二次元君和千波也只能呆站在原地。该对彼此说些什么,该怎么看待周遭的眼光,根本没法去想。持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将近无限的寂静之后。
「……得收拾乾净才行……」
二次元君低喃了一声。时间这才又笨拙地重新开始运转。万里蹲下身,捡起被香子挥到地上的托盘,放回桌上。二次元君发现桌面被茶水濡湿,转身去拿抹布。
「说不定……」
千波忽然抬起头。
「……万里。我想到一件事,抱歉,我得去找加贺同学确认一下!」
她似乎想起什么,就这样冲出餐厅。万里当然连问她一声「确认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的万里只是一片空洞,什么感觉都没有,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对拿抹布回来的二次元君挤出一句「你快去上课」。
「不,我要在这里。」
「可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这堂是语学课吧。这样不行,得去上啊。」
「是说你才是……第二堂课,打算怎么办?」
「我要上啊……稍微在这里冷静一下之后就去……总之我没问题,所以二次元君你快去上课吧。」
「不,我不能去啦。我也不想去。」
「谢谢你,可是抱歉……我想暂时一个人静一静。」
「……万里……」
「真的谢谢你,二次元君为我担心,陪在我身边的事,我不会忘记。」
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二次元君像是看到什么严重的伤口,有那么一瞬间皱起了脸。最后还是说:
「……要是有什么事,打电话或用任何方法联络我。一接到电话,我可以假装肚子痛,马上回这里来。」
「嗯,那中午见。」
挥动的手,很快就维持不住力气,颓然掉在膝上。
那夹杂著冲击、愤怒与悲伤的混乱风暴,在一个人落单之后,坐著坐著竟意外地渐渐缩小了。
相对地,万里心中清楚浮现了后悔。
(早在昨天,香子就明确表达心意了。)
一如往常的学生餐厅,现在看来却像平板的道具布景画,自己似乎也成了摆放其中的一个小型道具。和其他活生生的人或理所当然运转的世界之间清楚拉开一条界线,感觉上自己也成了无生命的东西。
(可是昨天,我却连反问或反驳都没有。也没有追上去。自顾自地认为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所以我还没有必要接受现实。我就是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不愿正视现实。)
大脑的芯还处于麻痹状态,一切感觉都莫名迟钝。
(因为我不肯接受现实,香子才只能采取这种方法吧。为了将我逼到这个地步。)
这种做法真的很过分。深深受伤的万里,只好用那种大吵大闹的方式当面责备香子。
为什么自己要那样大喊大叫呢。无法保持冷静的自己,现在想起来实在很丢脸。
根据NANA学姊昨天的理论,和谁相遇,和谁分离,因而失去感情的依归,这些都是活著就无法避免的事。那种失落的感觉也只会属于自己。然而,万里却无法自己承受那种感觉,反而朝香子发泄。都是你不好,你怎么这么过分,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造成的伤害,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至于「我」又是怎样,却害怕得不敢去看也不敢碰触。
客观来说,这种男人怎么样?
(谁都不想要啊。就算是我也不想要。)
不经意地望向右手,大概是刚才打翻茶杯时被热茶烫伤了吧。小指那侧的手掌边缘,皮肤一片通红。烫伤的范围似乎不小,万里心想,这么说来从刚才就一直隐隐作痛。
想是这么想,可是──
「……嗯?」
歪著头,用左手碰触红肿溃烂的部分,稍微用力摩擦。可是,这种感觉却很难说明。不去碰的时候丝丝刺痛的地方,照理说碰了之后应该会更痛,可是疼痛的肉体和自己之间,却像隔著一层薄膜。
烫伤的地方明明会痛,自己也有疼痛的自觉,却一点都不紧张。好像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直无法落实成亲身体验。这种感觉,就像用捡到或偷来的钱去大吃一顿──当然不是真的做过那种事,只是打个比方。穿上偷来的帅气衣服而被人称赞好时尚时,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尽管不能说出口,却会一一在心底附加一句(其实那不是我的)。就好像这样。
一定只有那家伙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份痛楚是「我自己的」吧。
看著不赶快冰敷就会愈来愈红肿的烫伤处,万里满脑子想的却不是疼痛,而是隔开自己与疼痛的那层薄膜。
只要开始在意那层薄膜,就再也无法忘记这件事。无法再当作没这回事。感觉变得更加迟钝,愈来愈模糊,愈来愈稀薄,总觉得自己也离这里愈来愈远,变得愈来愈薄。
不知道能不能就这样,像睡著一样从薄膜另一端的现实里消失呢?
被身后的黑暗洞穴吸进去,眼前一成不变的学生餐厅则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光点,然后连光点都消失──事到如今,那样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闭上眼睛,想像落入黑洞里的自己。像电视上的搞笑艺人那样,坐在椅子上,地板却突然出现大洞,连人带椅掉进去。嘴里还「呜哇!」大叫。五官扭曲,眼睛睁得大大地。
要是真的那样的话……在掉进黑暗洞底之前,眼前会看见什么呢。或许至今那些被自己遗忘的过往会就此回溯也说不定。
正当万里这么想时,忽然有如闪光灯般一闪,几幅令人怀念的,过去世界里的瞬间从眼皮内侧掠过。
(……咦……?)
站在厨房里忙著帮万里和父亲装便当,用僵硬的姿势勉强转身看电视的母亲。「刚才电视说什么?谁跟谁离婚了?」
从朋友的葬礼上喝醉回来的父亲说:「万里,去拿盐巴来。」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的脸,虽然有点害怕却说不出口。当时那昏暗的玄关,还有装了海苔的纸袋。
暑假,小林因为崇拜学长,学人家抽菸给万里看。「你那个没吸进肺里吧?」「咦,明明就有,你看,只要一口气吸……咳咳咳……呕……咳咳!」
同一年夏天,热得脑袋都要烧焦的路边,琳达一副自以为侦探的样子。「我一定要抓到那女人外遇的证据!」还用认真得教人心痛的眼神对自己说:「你也别失败喔!」臭屁得很咧。
──这几个画面都比眨眼的时间还短暂,一瞬间就掠过脑海消失了。该不会是现在自己随便想像出来的吧。
即使如此,说不定……
(……怎么说呢,虽然不是很清楚……好像行得通?不可思议。说不定趁现在可以触碰得到你……)
睁开眼睛,眼前看见的不是期望中的黑暗洞穴,依然只是一成不变的学生餐厅。
万里从口袋里拿出香子送的宝贝镜子。打开一看,镜面上的放射状裂缝,也依然是自己笨拙的手修补起来的样子。
镜子里自己的脸,从某个角度看来就像繁殖成好几个人似的。当然,全都是同一张脸,没什么特殊之处的自己──多田万里的脸。
(你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试著朝想像之中伸出手。
抓住这只手啊,多田万里。
(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你就用力踢破那层底,钻过黑暗的洞穴,浮到这上面来吧。)
「万里……」
背后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那是个绝不会跟别人搞错的独特声音。万里立刻听出声音来自千波。
「……小冈?」
回头一看,果然是返回学生餐厅的女性友人。
镜中无数个自己的脸,当然也一齐回头了。
一齐回头的众多自己的脸之中,然而却只有一个没有回头,隔著镜子凝视自己。
(啊,是我的脸。)
这在物理上不可能,难以想像的事,看在如今的万里眼中却是理所当然。因为时间轴像这样错开了,所以这也是当然的。
「……小冈,你的课呢?」
最后一个人也回过头,看著站在那里的娇小千波。
千波摇摇头,没有回答万里问她要不要上课的问题。
「我没和加贺同学说到话。追到教室时,老师已经来了。我没修那堂课,没办法坚持下去……小柳坚持下去了。他现在正坐在加贺同学后面,跟她一起上课。」
拉开万里身旁的椅子,千波坐了下来。
「二次元君人呢?」
「那家伙这堂是语学课。虽然他说要留下来,但我拜托他去上课了。」
「这样啊……」
包包放在腿上抱著,千波勾著椅脚把椅子朝万里拉近,舔舔嘴唇,发出以她来说难得沉稳低沉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很甜美。
「嗳,听我说,万里。虽然没能向加贺同学确认……但是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加贺同学会说出那种话的原因,或许是……这个。」
千波从包包里单手掏出一样东西,是她爱用的手提摄影机。
「冈机?」
「嗯。其实……前天,我在万里房间哭过之后,不是请你拍了我的脸吗?」
万里当然没忘。在千波对自己敞开心胸,展示了内心的伤口之后,自己的记忆突然恢复,大哭大闹的结果,就是破坏了一切。后来也没有心力好好关心千波的事,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后来的事啊,全部都被拍下来了。」
「……咦?」
完全出乎预料,万里只能盯著千波那张小巧白皙的脸。嘴里低喃著,不会吧。
「真的。因为我没按下停止录影的开关。这家伙,掉在万里房间的地板上之后,还一直努力转动呢。」
千波对她的搭档冈机说了声「对吧?」彷佛面对的是有生命的东西。当然,冈机没有回应。
「万里离开之后,留下我和琳达学姊跟NANA学姊……我完全状况外,正在不知所措时,加贺同学来了……总之我们决定先吃肉,就移动到NANA学姊房里去了噢。接下来冈机拍了好一段时间的空房间,后来,记得加贺同学好像说了『把牛油忘在万里房里了』,一个人回到你房间。这时冈机拍到加贺同学走进房间的脚。她好像发现摄影机还在动,脸朝这边靠过来,伸手拿起机器,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录影内容就到这边为止。」
「那,香子把摄影机……?」
「嗯,我想应该是她关掉的。后来,她对我说『你忘了东西啰』还给我的时候,电源已经是关上的。我一直到回家之后才发现持续录影的事。一惊之下把录到的一连串画面删光了。可是,后来仔细想想,加贺同学在还给我之前,很有可能重头播放了录下的画面。」
「也就是说……香子看到了?看到我错乱的那一幕……全部?」
说出口之后,万里倒抽一口气。原来,香子全都看到了啊。自己抱著琳达哭喊「不要告诉香子」的模样。
「……应该。」
千波点头的表情,莫名具有说服力。既然千波这么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她应该……真的看到了吧。
从肺里大大叹出一口气。
绝对不想被香子知道的事。那个把香子忘得一乾二净,记忆完全回到意外发生前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想瞒著她。要是香子知道了,一定会感到不安,说不定再也不会信任自己,也会知道自己无法实现曾许下的众多承诺,所以──是吗。
「这样啊……所以……难怪……那就没办法了。」
像个傻瓜一样自言自语,抬头仰望天花板。
这次,所有拼图都拼在正确的位子上了。
一旦被她知道后,香子果然真的感到不安,并且无法信任自己,也知道自己无法实现承诺了。
「……所以,她才会不要我……难怪。」
再加上这阵子以来发生的种种。
已经完全没有想不通或不能接受的部分了。香子说的完全正确,完美无缺。
这也难怪她。谁还能对多田万里这种对象誓言未来呢。废话。任谁都会和她做出相同抉择吧。要是昨天能清楚明白事情是这样,就不至于引起刚才那场骚动了。
万里下意识不断点头,想著离去时香子的背影。踩著高跟鞋的纤细脚踝、摇曳生姿的秀发、挺直的背脊──今后的人生,还会想起她的背影多少次?
猛然将手放在万里膝盖上,千波一定把脸凑过来了吧。
「怎么可以说『难怪』呢!你要好好对加贺同学说明啊!我也会陪你一起去跟她说的,我会站在万里这边,一起努力让她理解!对了,昨天拍下万里的内容也让她看吧?好不好,就这么办,这么做,她一定……」
虽然千波努力想说服自己,万里却轻轻摇头。
「小冈,谢谢。可是已经够了。」
「够了,为什么?」
「香子本来就知情。我失去记忆的事,在我们交往之前她就知道了。像我这么奇怪的家伙,像我这么莫名其妙的家伙,香子却愿意付出理解并且接受。还愿意喜欢我。一直担心我,想成为我的力量,无数次支持著我。老实说,我想这一定给她造成很大的负担。我真的……到底让她承受了多少痛苦啊……」
差点说不下去,万里拚命稳住呼吸。努力抬起头。望著千波紧抿的唇。
「……香子为我努力过了。努力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一直以来,真的是一直为我努力著。所以,我无法再说出要她努力的话了。」
希望千波能够理解。香子一点都没有错,都是自己的错。
自己没有立场对将来抱持希望。
「可是,可是万里……」
千波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断断续续。
「……那你就要这样结束了吗……?那,那……那段录影内容呢……?我该怎么处理?我该怎么样好好运用它?」
「交给小冈保管的那段画面,随你高兴处置喔。要洗掉也可以,要在哪里播出也可以,自己看也可以,给别人看也可以,忘记也没关系。真的,那都是小冈的自由。对我来说,把那个交给小冈保管就已经具备足够的意义了。」
千波咬著薄薄的嘴唇,万里知道她正用力憋住一口气。睁大的双眼开始濡湿发红,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也涨红了,肩膀微微颤动,万里慌了起来。千波快哭了。
「好了好了,别这副表情嘛!来,别哭别哭!不行哭喔,冈千波!」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试著戳了千波肩膀好几下。
「痛,那样很痛耶……」
「啊,抱歉抱歉……是说,我被你拍下的那幕丑态,事到如今不洗掉也没关系了啦。冈机里的东西全都属于小冈,你也可以拿来当作电影素材随便运用喔。」
「素材?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你在说什么啊!你把我想成什么怪物了?」
眼角吊得老高,千波脸上满是怒意。相对的,悲伤的表情消失了。明明是被骂,万里却感到一阵放心。只要能让千波不哭就好。
「抱歉抱歉,哎呀,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变成好伙伴了呢。彼此都是失恋怪物,要好好相处啊。」
「听起来好讨厌的伙伴喔。」
「唷!前辈!失恋界的前辈!」
「够了,讨厌啦……烂死了……!」
千波揉著眼睛低下头,万里在心中悄悄对她送上真心的赞美。仔细想想,千波用那小小的身体,独自承担了对柳泽的失恋。不像自己那样责怪香子,千波绝对不责怪柳泽。
一个人懊悔,一个人哭泣,将看起来还很痛的未愈伤口,只悄悄对万里展示。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万里。
因为她让自己看了那个,自己才好不容易能继续在这世上呼吸。对彼此展示伤痕,彼此放轻松过日子,身边有个人和自己分享同样的时光,这是千波教会自己的技能。
这个技能,在现代日本应该就称为「友情」吧。二次元君、柳泽和NANA学姊,也都各自对自己展现了同样名为「友情」的不同技能。
不笑怎么行呢。
在这些人面前,必须要好好振作才行。
这么想著,万里试著做出笑容。可是却被千波说:「你的表情看起来还好痛。」
「……我的脸看起来真的那么痛喔?」
「看脸就知道你根本在勉强啊。是说我知道啦。那种表情就叫作失恋脸啊。我自己应该也曾经露出好几次那种表情吧。我把自己拍下来了所以我知道。」
说著,千波突然伸直背脊。
「耶嘿,请务必期待!我已经统整成一部名为『灰暗女大学生日记』的作品,会在校庆上盛大发表喔!」
喵咪拳!只见她用好像哪里模仿来的语气这么说著,朝空中挥出一拳。千波一定也曾做出一定要笑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决定吧。万里勉强用七零八落的笑容回应,自己也挺直了背脊。
「等一下……小冈,你打算在校庆上发表自己拍的那些失恋脸喔?」
「对啊,我没跟万里说吗?」
「我没想到你会打算在众人面前公开那个……那,也会被柳兄看到啰?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不会刻意说出失恋的对象是谁啊。虽然说,小柳也有可能隐约察觉……不过,那也没关系了啦!我现在这样想。乾脆就让他知道啊!这种心态该怎么形容?嗯……类似超级被虐暴露狂的心情?」
「那是什么……不过要说我是M倒也算是M。」
「M倒也算是M,听起来真不赖。」
「不,老实说我根本从头到尾就是M,不过你所说的那样,难度有点高吧?」
「我豁出去了!『请看吧!我就是这种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大家!还有小柳!请来看看受了这么多伤的我!』这样。迫不及待想公开自己的糗样,迫不及待想让别人了解,不做到那个地步自己心中的感情就无法收拾。一种彻底感受的感觉?活著的感觉?该说是在这方面老是觉得不满足吗……嗯,愈说愈觉得我好像变态喔,果然。」
「……你分明就是个究极变态嘛。我想,小冈一定得先将这份M毅力升华为作品之后,你的生活才有办法好好成立吧。」
「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小冈,你一定要以『成为创作人』为目标才行。否则,我真怕你迷上那些危险的游戏,日后等待你的会是绳缚的未来啊。变成在普通世界活不下去那种人怎么办。」
「哇喔,这真是至高无上的赞美,好,那我要好好努力!」
「加油加油。对了,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拍下我的失恋脸啊?我自己也想从客观角度看看现在的表情。再说,你也可以用来给『女大学生日记』加料喔。就像在西瓜上撒盐那样。」
「咦,可以吗?你说这种话,我真的会拍,也真的会用喔!」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所有被拍进冈机里的画面,版权都属于小冈。真的随便你怎么运用都没关系。」
似乎很怕万里改变主意,千波忙不迭地用熟练手势开始操作冈机。举起镜头对准万里。那种被不认识的人盯著看的紧张感,不管拍几次都不会减少。
「咦?你该不会……已经开始拍了吧?」
「嗯,在拍了喔。来吧,说点什么!来来来……既然你主动想被拍,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吧……?」
「啊,唔……老实说,没有耶。抱歉,我脑袋一片空白。有的只是冲动。抱歉……呃,观赏『女大学生日记』的各位观众,大家好,是我唷……」
姑且学歌唱节目上的歌手被叫到名字时那样低头行礼,再傻态毕露地对著镜头招手。连自己都觉得真没才华。千波也一边拍一边苦笑说:「搞什么啦,只有这样?」
「不不不,呃……其实我刚才被甩了。」
「没错,这家伙真的是刚刚才被甩喔。」
「真的是……各方面都好尴尬啊。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到底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对啊,我懂我懂,很尴尬对吧?毕竟你们还同社团。」
千波扮演采访记者的发言,突然让万里倒抽了一口气。
对啊。
还有祭研。
暑假里看烟火那天,还曾发生过学长姊们误会万里和香子分手,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那件事。当时只当成一桩笑话,没想到现在竟恶梦成真了。就算没这件事,自己也已经给社团造成够大的麻烦了。要是香子因为这样而要从祭研退社……那些善良的学长姊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怎么办。
该用什么脸去向大家说明两人分手的事呢。
叫我该怎么办才好啊──香子。你有想过这些事吗。
「啊,咦?怎么了万里,突然一脸沮丧。」
「……因为我突然回神了,刚才……」
「咦咦咦,抱歉,是我戳到你的痛处了吗……?」
「你戳超大力的好不好,超痛的,致命伤啦。」
「……没事吧?」
「没事的话就不会说致命伤了吧……我现在要开始去死了,不嫌弃的话,请把这段用在作品尾声吧。三,二,一……再见了。」
放松身体的力量,万里用力靠在椅背上。身体滑溜溜地从膝盖开始往椅子下掉,假装成死掉的样子。
「咦!抱歉,万里,对不起嘛!不要死啦!」
一想到祭研的事和今后的事,不是开玩笑,万里很想真的就这样从现实世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