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三章

那幅标志,两人大概已经反覆看到好几万次了吧。

夜晚,笔直的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是香子,自己坐在副驾驶座。灯光打亮了标志,上面用白色的字写著「下去」。

每当那幅标志出现时,握著方向盘的香子都会带著不安的表情偷看副驾驶座上的自己。而每次自己回应她的都是同一句话:

「再试著努力看看可不可以不要下去。」

就是这句。

听了之后,香子会点头说「嗯」,再次面向前方,继续将车开在高速公路上。这一连串过程,两人大概已经重复几万次了。

现在,又再次发现前方远处即将出现那幅标志。「下去」两个字,在灯光的照映下看得很清楚。香子似乎很难受,又似乎很悲伤,充满不安的眼神再次望向自己。

(……难不成,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明明已经重复几万次了,这时才第一次突然这么想。该从这辆车上下去的人,其实是我吗?

「咦?」

这么一想,下一秒身体已转移到盛夏夜晚的闷热马路上。位置似乎靠海,听得见海浪的声音。

香子开的车,把自己一个人放下来后,沿著黑暗的道路愈开愈远。

(怎么办。)

看著那把自己丢下后,变得愈来愈小的车尾灯。香子有驾照,开车技术也不错,她一个人想必是没问题的。问题是被留下来的自己。

此时,突然发现一个看似铁制零件的东西,滚到站著的自己脚边。捡起来一看,全身发冷,无法动弹。

那是看起来像被人从中轴用力折断的煞车踏板。香子车上的。

没了这个,香子会……头朝车开走的方向转去,车行方向的前方有个大弯道。弯道前方有一道护栏,护栏后方则是悬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大叫,可是……

(那句话是什么来著?)

『××××!』

──想不起来。

怎么办,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啊!张开口,一副滑稽的模样,嘴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手无力地举在半空中。

就在手指前方。

黑暗深处传来惊人的爆破声,轰隆作响。接著是好几次冲击的力量。热风。爆炸了。

掉在悬崖那头的车上窜出橘色的火柱,彷佛要与夜空相系一般向上攀升。无数火星渣齐飞上天,一边闪烁著光芒,一边从夜空中无声地落在万里头上。不愿去想,这些都是香子燃烧后的碎片。死命张开双手,接住那些落下的光点。然而,光点却纷纷从手中筛落,不久之后燃烧殆尽,掉落地面,瞬间消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唔啊……唔……」

深深吸气,睁开眼睛时,房里还很暗。

是梦。

查看闹钟的时间,刚过凌晨四点。前一次看闹钟时,显示的是三点四十分。看来,原本一直难以成眠的自己,无意识中落入二十分钟左右的浅眠。

用手指拭去额上莫名黏腻的汗珠,将手放在又发出讨人厌怦怦声的心脏附近。

翻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万里再次闭上眼睛。火柱的残像,似乎还留在紧闭的眼睑内侧。

拚命屏住呼吸,直到那短暂恶梦的记忆从意识之中烟消雾散。

***

走进平常借来练习的公共建筑玄关,右手边就是管理室。敲过门,打过招呼,对警卫说「我是日本祭事文化研究会的人」,将排练室的钥匙借出。

独自沿著阶梯往下走,前往鸦雀无声的建筑地下室,推开沉重的铁门,这门重得要是被夹到手指,肯定造成一大惨案。上次,柳泽看到这扇门时说:「这会令人想起电影『无底洞』的那个耶。」问他那个是什么,他便强力推荐:「你没看过吗?既然如此,那一幕你最好不要踩雷,自己看比较好。」结果,万里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无底洞的那个」到底是哪个。

走进室内,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在伸手不见五指中摸索著找到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顿时有点刺眼。

安静的室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连脚步声和呼吸声的回音都听得很清楚。打开空调,排气的噪音才好不容易盖掉孤单的氛围。

在门口附近放下包包,当场换起衣服来。平常因为有巨人队学姊们在,换衣服时都会到男厕去换,今天则是知道暂时还不会有人来。看看墙上的时钟,显眼的黑色时针与分针指出现在是下午三点零二分。

这栋设施的借用时间以一个小时为单位。像今天这样从下午才开始的「比较晚的练习」,通常都从下午三点开始预约。不过,第三堂课的下课时间也是三点,把移动与换装的时间算进去,按照惯例,三点二十分才是正式的集合时间。就算有人第三堂没课,也因为知道这时间还没开始练习,所以不会有人准时三点到。另外,「比较早的练习」预约的是中午十二点,大家会在这里围成大圈,一边开会一边吃午饭。

三点零三分。

今天是「比较晚的练习」,换句话说,至少十分钟之后才会有其他人到。

换穿上下成套的运动衫后,将脱下来的薄羽绒外套和长袖衬衫、牛仔裤随意折好。脱下袜子,赤脚用盘腿的姿势坐下,将冰冷的双脚脚掌合在一起。接著,上下摇晃拉开的膝盖,帮助僵硬的股关节逐渐放松。

今天之所以会比任何人都提早到,第一个原因是身为一年级壮丁的自己被赋予的任务。因为最近实在太冷,学长要他尽可能提早开门进来,先帮学长姊们打开暖气。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自己需要做心理准备。

今天的自己真的很糟糕。实在太逊了,万里心知肚明。抓著脚指转动脚踝,发现不知何时屏住了气,赶紧刻意深吸一口气。

明明从第一堂到第三堂都有课,其中还包括了必修课,早上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人是醒著的。应该说,几乎没睡著。明知已经到非起床不可的时间,就是怎么也无法离开床铺。不管是关于费城美术馆的洛基阶梯(注:Rocky Step)的妄想,还是〈Eye of the Tiger〉,甚至连试著想想看都没办法。严格说起来,根本连思考这件事都做不到。

听著闹钟的尖锐噪音,身体却像被绑在床上而动弹不得。用各种方法都无法支撑肉体的重量站起来。

内心深处就像一面静谧无声的黑暗池水。没有光,也无法朝里面丢石子。连一丝波浪都掀不起。在那里有的,只是无尽钝重,深邃,无色的,想尽办法也无法停止涌上的水状物质,已经满得快要溢出边缘了。

结果,昨天还是怎么也没心情去上课,等不及午休就回家了。因为担心这样的万里,柳泽晚上还特地说想来家里探望。不想再让好友看见自己这太窝囊的样子,也不希望造成他的负担,所以勉强拒绝他了。后来,万里也没吃东西,只是不断眺望心中那即将满溢的黑暗水面。

不过就是一场失恋。

结果,说起来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是人,这是谁都无法逃避也必须去品尝的,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之一。换句话说,这就是人生。这个万里也很清楚。这是住在隔壁的那个人教他的。

所以,自己也想赶快从这种毫无生产力的沮丧中走出来。但身体就是怎么也使不上力。

另一方面,不可思议的是,万里在心中找不到因为被甩而受伤的情绪、后悔的情绪或是自我厌恶的情绪等等具体的情绪。一般遇到这种状况时,「应该」要有那些情绪「才对」。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自己擅自认定,却像是没有人抓得到的游泳圈。好几个这样的游泳圈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

这种莫名空洞的感觉,就和昨天右手的烫伤一样。

仔细一看,烫伤的程度很严重。也因为没有好好包扎,水泡破了,皮肤掀了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那看了很痛。实际上也是非常痛。万里这么「觉得」。「应该」很痛「才对」。可是,那种痛觉却像离自己很遥远,与自己无关。好像皮肤表面麻痹了,触摸时隔了一层膜,感觉是麻木的……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真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吗?

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这里是哪里?

无法入眠的深夜里,万里想弄清楚自己现在真正所在的地方。于是,突然好像看得见了。那或许只是个浅眠中的梦,可是,环顾四周的世界时,却又切实感受得到那是现实。

只能低头俯瞰黑暗水面的那个世界,除了阴暗之外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地,令人冻僵般的寒冷。身在那里的自己,看似失去发出声音的能力,无法呼叫任何人。甚至连哭泣都没有办法。

明明不想哭却老是哭起来,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一直以来,背后都有一股对这软弱的自己感到不耐,甚至想出手推上一把的感觉。可是,总觉得就连这样的自己也不会再去碰触了。因为就算碰触,也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尽管只隔著一层膜,现在,这里和那里的距离已经太远了。

即使如此,今天,现在,自己仍在这里。

下午三点过后,就这么来到排练室。连课都没去上,却好好地换了运动衫,做起柔软操。

这都是因为收到琳达两封Mail的关系。

关于前几天万里的异状,琳达什么都没说。万里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第一封是今天中午寄来的,内容只有:「你现在人在哪?今天会去练习吧?」

万里大概盯著这封Mail足足十分钟之久。能不能去参加练习?想去练习吗?不想去练习吗?其实自己真的不知道。躺在床上盯著Mail看再久,麻木的脑袋仍不愿吐出应该做的任何一种反应。

这时,第二封Mail来了。从标题「给我回信(愤怒符号×2)」就看得出她很火大,内容则是「香子也不回信,也没看见人,发生什么事了?你今天该不会自行放假吧?你们两人都还好吧?」

(香子……)

读到这两个字,万里才终于能从床上起身。

(……香子。)

起来之后,才总算真实感受到自己有非动起来不可的理由。

不管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再让祭研的学长姊失望。也不想再让他们失望。

脑中清清楚楚地这么想。

香子会不会退出祭研呢。在她大放厥词,毫不客气地说著「大学对我一点都不重要」的那段话中,丝毫听不出内含任何「不过你们放心,只有社团活动我会继续下去」的要素。

学长姊们对这仅有的两个一年级社员,真的是非常珍惜照顾。

与祭研的相遇,包括与琳达的重逢在内,是一连串巧合之下的产物。至于说到这名称有点搞笑的社团,实际上的活动内容,其实就只是参加祭典。如此而已。单纯地跳舞,单纯地欢闹,一股脑地热闹搞笑,让自己开心,全力以赴埋头炒热祭典气氛……回头想想,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奇怪社团。可是,祭研的人对万里与香子伸出邀请入社的双手,决定入社之后,他们更因此高兴得不得了。祭研,两人真的是很快地就被温暖纳入这个大家庭中。

对于刚来到大学这个陌生的地方,对一切都心怀不安的大一新生而言,多亏有学长姊们给了自己这个「我可以待在这里」的地方──是他们打造并给予了自己这样一个容身之处。过去,他们的学长姊一定也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吧。也因为这样,万里才有了一个可以经常待著的地方。有什么不懂的事时,也有了一群可以询问的前辈。光是这样,心里就踏实多了。真不知道有多依赖他们呢。

要万里把在社团里的这些日子丢掉,他是做不到的。没有办法拋弃和学长姊以及香子之间,这些日子以来所共度的时光。不想让这一切变得无法挽回。不只如此,更希望能在社团里累积更多时间与经验,将来自己也能成为下个世代的垫脚石,迎接学弟妹的到来。

可是,如果欠缺了香子这个要素,就不会有「将来」了吧。没有香子,香子不在这里的话,连「现在」都无法成立。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香子退出祭研。

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向来关心两人的学长姊,最重要的,更是为了香子自己。就算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乎多田万里这个男人的一切,在祭研度过的时光对她而言,想必仍和自己一样是非常重要,无可取代的一段时间。

至少,不应该为了「社团里有我不想再扯上关系的男人在」这种理由,就将这段时光舍弃。

看了琳达寄来的第二封Mail之后,万里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接著,一边撒著恐怕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泡尿,一边做出决定。

要好好处理。

非得好好处理不可。

对了,站起来吧,多田万里。然后,好好处理自己和香子的关系──

「咦?不怎么冷嘛?」

背后传来声音,万里吓了一跳抬起头,三点十二分。

「学长早!」

万里继续拉筋,对著镜子里穿运动衫的科西学长大声寒暄。社团的惯例是不管时间早中晚,在练习开始前一律以「早安」打招呼。

「我差不多刚好三点的时候到,提早开了空调。」

「你今天这么早啊,多田万里。第三堂课呢?」

「我跷课了。其实我是从家里来的,没去学校。」

「搞什么啊,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

科西学长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齿,和万里一样打赤脚,坐在镜子前正中央的位置。从包包里拿出他私人的iPod和充电式的简易扩音器,另外还拿出一根棒子,以及一个很适合夏天时注入冰凉啤酒的金属杯──这就是祭研拥有的唯一乐器了。科西学长将这些东西排在一起,练习时他会一边播放自己买来的阿波舞音乐,一边用棒子敲金属杯打拍子。除此之外,再靠大家拍手及吆喝的声音加强。以前借来的铜锣,已经随服装等物品一起还给关东私大联队了。

「早安!」

「早安!今天好冷喔,把空调温度再调高一点吧!」

「早~喂,不要一直玩遥控器,等一下又坏掉。」

「嗨,早~啊啊,鼻子快不行了。」

几个换好衣服一起进来的学长,陆陆续续走进排练室。巨人队学姊们也三三两两来到,万里依序对进来的学长姊打招呼,(啊,琳达。)正这么想的时候──

「你这家伙是在搞什么啊!」

琳达突然不由分说,一走进排练室就大跨步朝万里走来,手指还一边不客气地指著他。

「早安!」

「早……是说你啊,为什么?为何?」

琳达伸直的手指,还差几公分就要戳进万里鼻孔了。那副来势汹汹找人吵架的样子,令人困惑不已。

「什……什么事啊。」

「还问我什么事,为什么不回我信?害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原来我一直到刚刚都是白担心喔。」

「咦,我有回啊……咦?没回吗……啊,好像没回……」

柔顺的黑发在脑后绑成一把马尾,琳达撇著嘴说「你才没回」,一脸不爽地瞪著万里。仔细想想,和琳达也不过就是昨天,以及她和香子两人假装肚子痛没来练习那天,两天没见面而已。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脸时,突然有种好久好久没见到她的感觉。

现在,关于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事,琳达好像也打算贯彻绝口不提的态度。万里心想,至少该向她说一句「上次真抱歉」,可是才刚做出「上」的嘴型,琳达就彷佛察觉他想说什么似的,先发制人说道:

「小香呢?还没来吗?」

环顾了一圈室内,琳达在万里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从她侧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除了问题的答案之外,不管说什么她一概不接受。

不经意地,那动作和表情都让万里心头涌现一股怀念的情感。这么说来,她好像总是这样。总是像这样一边说著话,一边一屁股在自己身旁坐下。嘴里有时叨念著什么,又或是什么都不说,两人只是像这样拉筋热身。

──想著这种事的同时,却也想著,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香子她,应该还没来吧。」

真是的!琳达转过头,抬高下巴龇牙裂嘴。

「今年一年级这对情侣真是乱七八糟!你们的道德观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那孩子也不回信,你们这一对到底把学长姊当成什么啦?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学姊,学姊耶。要是被学弟妹忽视,也是跟一般人一样会伤心的……」

琳达嘴里唠唠叨叨,没脱下袜子就直接把脚掌心碰在一起,用力拉开膝盖。她从以前筋骨就很柔软,才刚开始热身,两只脚就能轻易往外张开一百八十度,还直接将整个上半身往前倾,贴在地面上。

「喔,好厉害,不愧是学姊。」

一看到这样的她,想都没想,直率地脱口而出。

「干嘛突然这么说,少来了啦。」

琳达倒也不排斥就是了。

「不是啊,好羡慕你喔,股关节还是一样这么柔软。我完全没办法像你那样。」

「大部分男生好像都很僵硬。」

「你可以直接把脚往后拉吗?就是打开之后往后拉、那个叫什么来著,什么……左右劈脚?」

「是左右开脚吧。我想应该可以。」

琳达保持上半身贴地的姿势,先将双腿向前伸直,抓著脚踝内侧,将双腿往左右两边拉开,呈劈腿姿势。在快要超过一百八十度时,将骨盆一度重新往上提,然后双腿直接朝后方伸直。等双腿在后方并拢后,上半身向后仰,做出鸱尾的姿势(注:中式建筑物脊梁上的设计样式之一。传到日本后则称为「鯱」,为一种虎头鱼身的神兽),笑著说「耶!」果然超厉害!万里也献上掌声鼓励。几个学长姊似乎看到了这一幕,纷纷聚集过来。

「咦,咦,琳达刚才那是什么,好厉害喔。」

「你应该没学过芭蕾吧。为什么办得到那种事?」

「不知道啊,我天生就筋骨柔软。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这边这位多田万里也是天生筋骨柔软呢,正如大家所见。」

「对对对,这种是小意思……怎么可能啦!」

只做到作势把脚张开的自我吐槽完全就是惰性使然。不过,就算和琳达一起把假装拿红酒杯乾杯的桥段做完,当然也没什么人会觉得好笑。

不知何时,时钟已走到三点二十分。有人低声说「时间到啰」。

「这么说来,黄金机器子咧?那家伙不会又请假吧?」

「咦?舞步已经往后新增不少了,她跟得上吗?还是身体不舒服啊?维修没做好吗?」

「该不会是燃料用光了,现在正在路边拋锚吧?说不定她嘴里正发出Master~……Master~……的呼唤喔,多田万里,竖起耳朵听听看。」

「那不是比扫地机器人还逊了吗。」

「机器子身上没有搭载GPS喔?」

学长姊们你一言我一语,理所当然地向万里询问有关香子的事。琳达也说:

「话说回来,小香既没和你在一起,又在没联络的状况下迟到,这可真难得……说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不,什么也没有──要是能这么告诉琳达,那该有多好。

什么事都没有喔,什么改变都没有喔。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喔。和平常一样喔。

要是真的能这样,也能这样告诉在这里的所有人,那该有多好。

可是说不出来。事实并不是那样,状况也已经改变了。面对状况的改变,万里自己也无法抵抗了。

万里深呼吸,再对包括琳达在内的所有学长姊说: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必须向各位学长姊报告,或应该说有事相求。」

清清楚楚地说了。学长姊们的视线聚集在万里身上,瞬间,突然有种很想说出「没有啦,骗你们的,什么事都没有啦」的撤退冲动。在心中斥责这样的自己,抬起差点低下的头。

既然要「好好」处理,就无法逃避说明事实。

为了说出这件事,为了让自己下定这个决心,万里才会一个人提早来到这里沉淀心情。

一边拉筋一边说也不太像话,但是学长姊们都坐著,只有自己站起来俯瞰他们说话也很奇怪。万里不由得在地板上正襟危坐。「这是怎么啦?」听见有人笑著在耳边这么说。琳达还保持鸱尾的姿势,望向万里。

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先闭上眼睛好了。虽然,即使闭上眼睛,别人还是会看著自己的脸,总之,他就这样说了起来。

「……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专程像这样公开或许有点奇怪……不好意思,那我就说了。我和香子分手了。」

咦!为什么?周遭发出高亢的声音。

万里依然闭著眼睛,内心祈求自己脸上的表情能保持平静。

「然而,香子她呢,说不定会因为不想见到我,就从祭研退社。而我不希望香子退社。这并不是因为我还想跟她恢复关系,不是那种卑劣的想法。我只是认为香子需要这里,她需要这个容身之处,也需要身边有各位学长姊这样的存在。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而舍弃了祭研。」

希望自己能正确地将准备好的话清楚传达。

「所以,我想拜托各位学长姊。上次烟火大会时,不是有人以为我和香子分手了吗?我希望香子来的时候,大家可以像上次那样温暖地对待她。让她能再次把这里视为自己的容身之处。」

低下头,像是在承诺什么,继续对学长姊说:

「我也绝对不会缠著香子。我会乾乾脆脆放弃,和她好好保持距离,表现得就像只是个社团伙伴,努力用这种身分让她接──」

接受的「受」都还没说完。

「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啊你!」

琳达突然飞扑过来,双手紧紧揪住万里运动衫的领口,用力扭转。

「那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露出拚命的表情,琳达大喊著摇晃万里的身体。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没有什么意思……我……被甩了……」

一边回答,一边扯下琳达的手。然而,那揪住领口的双手力道强劲,一口气把万里的衣领拉松了,她也不在乎。

「不是被甩吧?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不当一回事?」

抓著万里的领口,更加激烈摇撼他的身体。不愧是NANA学姊亲近的好朋友,两人用的是同样的勒脖绝招。半个人压迫著万里,琳达的声音更大了。不过短短几秒,脸颊已涨得通红。

「你……你说不会缠著她?什么嘛!为什么可以接受呢?什么嘛,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是怎么了?」

「……我……我被她拋弃了啊!……喘不过气来了啦,真的,手放开……」

「那你就要接受吗?」

「放手……」

「你们的感情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放手!」

「我不要!因为我不明白啊!」

「不管你明白……还是不明白……」

将嵌进肩膀的琳达手指一根一根抓住,硬是扳开。

「我都没办法了啊!你够了吧!放手!这样很难受!」

「你真的要就这样放弃……好痛!」

用尽力气抓住她的手从领口扯开,却因用力过猛,使琳达整个人往后跌。她立刻爬起来,嘴里嚷嚷著「你这臭家伙!」一边又要扑上来。

「只能放弃啊!不然还能怎样?」

站起身来,用力拍掉琳达试图抓住领口的手,再顺势反握住她的手腕,甩开。琳达还想再次伸过手来,万里推开她的手,这次改抓住她穿长袖运动衫的手臂。两人几乎是以扯下对方衣服的气势扭打,万里大声喊著反驳。

「我被甩了!被拋弃了!这种状况之下你说我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去追她不就好了!拚命追回来,说你还喜欢她不就好了!你没这么做对吧?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去啊!现在就给我去!去追她!快去!快去啊!去啊!现在不是站在这种地方的时候吧!快去!」

「咚!」琳达双手用力朝万里胸口一推。当然很痛,而且还让万里在力道带动下失去平衡,差点摔倒。瞬间──

「……要是可以的话,我早就去了啊!」

真心生气了。说到底,凭什么自己要被琳达说这些话。一气之下也顾不得拿捏手中的力道,往琳达的肩膀用力推回去。

「好痛!」

听到琳达这么大叫,万里更生气。明明是她先那样肆无忌惮地发狂,自己不过稍微回敬一下,她就装出一副被害者嘴脸。

「是你先弄痛我的吧!」

「……唔!」

「呜啊痛痛痛!」

大概认清靠臂力赢不过,琳达一脸凶神恶煞,用力拉扯万里的头发。疼痛使万里发出哀号,连仅存的最后一丝冷静也烟消云散。死命想挣脱她的手,琳达却用一只手抓住万里的浏海,另一只手揪起他的领口。

「开什么玩笑!我没办法接受!绝•对•没•办•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接受!」

为了让万里投降,琳达的双手分别往反方向拉。无论万里痛得发狂挣扎,双手打到她的脸或胸口,甚至掀开她的上衣露出侧腹,琳达都不肯放松手上的力量。可是,打得万里投降又能怎样。就算投降了,也无法改变眼前的状况。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承受著头发被拉扯的疼痛──

「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万里这么大叫了。

「就算是我……也会讨厌我自己啊!像我这种人!像我这种人,谁会想要啊!她会想分手也是当然的!这你也应该知道不是吗!」

忘情地不断如此吶喊。

「……正因为是你,所以更该明白吧?琳达!」

彼此踢著踩著对方的脚,用指甲互抓,想撂倒对方,战况陷入胶著。

「上次我那场骚动,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还不懂吗?已经没办法了!我已经不行了!结果,我只会逐渐那样损坏消失!像我这样的人付出的感情算什么东西!就算说喜欢她……谁会相信啊!不可能会相信的吧!」

「我就相信啊!」

发现琳达的声音在哭泣。

「我相信你没问题的嘛!」

琳达哭著大喊大叫,像在比谁的声音大。

「你为什么要否定这个!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

「你白痴啊!要怎么相信这种家伙!这种确定会消失,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的家伙!我啊,就只是个死得不乾不脆的家伙!没有该去的地方,只会将一切不负责任放手,然后自己消失,不过是这么一个幽灵啊!难道不是吗!」

「你就是你啊!一直都是你啊!不管变成怎样,你都是多田万里啊!」

「我才不是我!」

用尽全力,嘶哑的声音从琳达耳边吼回去。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再说,多田万里又是谁?我一直想问!那家伙是谁啊?大家都说『你就是多田万里』,我又不认识那个家伙!我已经厌倦再假扮成那家伙活下去的日子!」

自己哭号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被敌人包围的负伤野兽。即使如此,琳达仍不放手。为了回敬她,万里也伸手抓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只听见她发出「呀啊!」的哀号。

「好痛!痛痛痛痛!放手……臭万里!」

「你先放手啦!小鬼!」

「你才先放手啦,酱煮混帐!」

「啰唆!少多管闲事啦,一切都结束了!」

「不准你自作主张结束!要是那样要是那样,要是就那样结束……那我呢?我又算什么?你要那样放弃的话,我至今做的一切又算什么?到今天为止我承受的心情又该怎么办才好?」

彼此拉扯对方的头发,连一步都动不了。

接著,万里忍不住说出了或许会让他今后无法与琳达保持朋友关系的,不该说的话:

「你说什么……?什么叫作我至今做的事?什么叫作『我的心情』?真要说的话,你根本也不愿接受我啊!那你又凭什么强迫香子接受?」

「什么!」

「那时候,你不是没去吗?你没去吧?约定碰面的地方。我虽然不记得,可是我知道!你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让我一直在那里等,然后……」

「……我有去!只是迟到了!」

听见琳达手中扯下自己头发时的恶心啪哩声。琳达已经完全哭了起来,无论眼泪或哭声都毫不掩饰了。

「你才是……为什么不等我啊?我确实是迟到了!是我不好!可是也不用因为这样,就变成那样吧?哪有人那样的?我还没办法接受喔!完全没办法!怎么可能有办法啊!要是回得去的话,我很想回去啊!回到那里,回到那一天重新来过!让我重新来过嘛!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一定不会失败!绝对绝对不会迟到……回去嘛!重新来过嘛呜呜呜!」

「就算能重新来过……你的答案还不是『NO』!」

哇啊啊啊啊!琳达一边哭叫,一边推倒万里。双手拚命乱捶乱打,也不管打的是地板还是万里的身体。

「对啊,是那样没错……可是!你……你还……你还来得及不是吗!和我不一样,你明明还来得及,为什么不去追……!」

「……我都说了!因为!那是错的……!」

一屁股跌坐在地,万里任由琳达捶打,也不把眼泪擦乾。因为叫得太大声,彼此连哭声和呼吸声都断断续续。

万里和琳达争执的内容,在场不可能有人听得懂。学长姊们也不敢对两人开口,只是围著他们不知所措。

不久,琳达的眼睛望向门口。

看到出现在那里的人,「咕呼」琳达不由得大声喘了一口气。像只被瞬间弄死的小动物一样,双眼紧紧闭上,垂下脖子。脸上还有几滴新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落。

站在门口的人,是柳泽。

大概今天也是如往例来拍摄祭研的练习风景的吧。也可能是因为担心万里和香子担心得要死吧。只见他皱著眉头,也不说话,双眼直盯著万里与琳达。

祭研的学长姊们和柳泽。都不知道自己的真相。

因为没有告诉他们。

一直隐瞒到现在。

对大家说谎,一直粉饰太平。自己就是这种人。

「……所以,根本不能相信我这种人!别相信我……!我这种人……请不要相信我……!」

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出现破绽。

看来,那就是今天了。

万里推开身心俱疲,泣不成声的琳达。然而,自己却也无力站起身来,依然颓坐在地上,对在场所有人说出真相。

「其实,我一直在欺骗大家。为了我自己。为了保护自己,我说了谎。因为担心大家知道真正的我之后,会拒绝和我做朋友。也就是说,和我不相信自己一样,不,可能我更不相信大家,所以才会一直说谎。对不起柳兄,我也对柳兄说谎了。对不起。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告诉你,我想柳兄你应该也隐约察觉,也给了我机会说,可是我却因为害怕,又说了其他的谎来圆谎,结果变得愈来愈害怕,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实话。」

柳泽低声喃喃著:「咦……?」即使如此,仍想朝哭泣的万里身边接近。这个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都无法不陪在哭泣的朋友身边呢。他这个性格,真的是无可救药。

万里拚命摇头,用眼睛制止他靠近自己。柳兄,像你这么一个好家伙,这么温柔的人,最好别和我这个骗子扯上关系。

「我和琳达,从高中时就上同一所学校了。同社团也同班,而且我喜欢这家伙。我们总是走在一起,未来也想永远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在毕业那天告白了。可是隔天,当我在等她来给我答覆时发生了意外,受了很严重的伤,失去那天之前的所有记忆。于是,我连自己的名字叫什么、家住哪里、朋友的事和琳达的事都忘光了。总之只要跟我自己相关的事,全都从我脑中消失。」

柳泽倏地停住,动也不动。

不敢去看他望著自己这张脸的眼睛。他恐怕再也不会用过去的眼神看自己了吧。这就是背叛朋友的结果,现在,自己就要永远失去一个朋友了。

这样也没关系。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么想著,明明那是自己希望的结果,万里眼前却瞬间一黑,像掉进一个更暗更冷的无底孤独深渊。然而,话总是要继续说下去,不能停在这里。下巴浸在黑暗里,以这状态勉强开口︰

「全部忘记了,什么都搞不清楚……重获新生之后的多田万里,就是现在在这里的我。我想当作没有那些过去,就这样活下去。没想到,在大学里与琳达重逢……使我无法将过去完全舍弃。虽然无法舍弃,却也还是找不到。那些我失去的过往,再也找不回来,不断扩大的只有这个事实,造成的痛苦也随时间经过与日俱增。于是我发现,那事实已经大到我无法负荷。『不是失去,而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要是能一直这样想的话,说不定能够就那么活下去……可是没办法。我办不到。即使如此,我还是拚死努力掉头不去看自己失去的东西有多巨大,对大家隐瞒我失去记忆的事实。我说谎骗了大家。可是我不打算夺走什么,也没有意思要破坏什么,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意思要做那么可恶的行为。可是,结果就是让香子、琳达、柳兄以及其他很多人烦恼、受伤、痛苦。这么做的我应该得到报应,这是对我太软弱的惩罚。至今一直骗了大家,我真的很抱歉。」

万里趴跪在地上谢罪。「换句话说……」一旁的琳达低喃,泪水落在地板上。她接在万里之后说:

「我也是共犯。应该说,根本……全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不对。这么想著,万里猛地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一张白皙美丽的容貌映入眼帘。睁大眼睛想看仔细时──

「……啊……」

那个人也发出惊呼。

大概是被排练室内异样的气氛吓到而不敢走进来吧。香子站在柳泽身后,还维持著探头进来的模样僵在原地。她没有换衣服,身上穿著短大衣与裙子,手上拿著一个类似信封的东西。

还来不及思考,万里已先采取行动,跑到香子身边,不由分说地抢下那个信封。果然没料错,上面写著「退社申请书」。

一时之间不知该拿这东西怎么办,情急之下的万里,回头将信封展示在学长姊眼前。不知道是否真看到上面的字了,在那之前一直保持半蹲姿势,静止不动的科西学长,突然像个受到天启的修道士一样,抬头对著天花板发出「呜哇」的奇怪叫声。

「……唔!」

香子踩著高跟鞋,转身向外跑。听见她全力冲上阶梯的声音,万里发现之后,头也不回地套上排练室准备的塑胶拖鞋,跟著追出去。

「等一下!」

──嘴上这么叫,心里也知道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就真的停下来等。

早就错失最该追上前去的时机了,这点万里当然很清楚。

永远无法说出最想说的话了。正如琳达所言。

所以,现在去追她并不是为了自己。即使明白这一点,万里仍为了追上香子,跟著冲上阶梯。

***

赤脚穿著塑胶拖鞋全力狂奔的万里,在附近老旧办公大楼之间的小型出租停车场入口追上了香子。

今天也穿著优雅高跟鞋的香子,脚步和万里一样不稳,在地面稍微高起的地方绊了脚而差点跌倒,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脚步。不过,其中一只鞋子掉了。

鞋底是红色的,这是香子很珍惜的名牌高跟鞋。万里扑向飞过来的鞋子,迅速捡起。

「等一下啦,拜托……!听我说完话,就把这个还给你!」

「……竟……竟然挟持人质,太卑鄙了!」

「这不是人质!是鞋质!你真的无所谓吗?我要舔遍这只鞋喔!不,我要吞下鞋尖,把它消化掉!让它黏糊糊的!」

对著鞋尖张开嘴,用尽可能骯脏的嘴脸伸出舌头。

金鸡独立的香子,摇摇晃晃地看著前男友这副德行。

「……」

香子不发一语,只是站在那里。难道是因为直到前天还是男友的家伙实在太恶心,害她连哀号都发不出来吗。才刚这么想,万里就发现香子的脸色惨白得有点奇怪。

她自己或许也有察觉,所以用化妆掩饰了。脸颊上的粉红色腮红,颜色比平常还要重。毕竟这段日子以来每天都从近距离看著香子的万里,轻易就能发现她脸上的异常。脸颊毫无血色,眼窝深深凹陷,怎么看也称不上「有精神」。难道是犯了贫血的毛病吗。

不管鞋子是掉了还是要被舔了吞了,只要想逃,香子一定会尽力逃跑,她就是这种性格的女人。之所以没这么做,应该是因为「逃不了」吧。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无法再加快速度。不过,要是指出这一点,她或许会硬撑一口气,就算要用爬的或飞的也会继续逃走。

所以……

「……如果你希望这家伙能平安无事回到手上,就在那里和我谈谈!」

万里装作不知情,继续用自己也觉得恶心的嘴脸,卑鄙地拿鞋子提出要胁。同时指向一旁,位于建筑物阴影处的停车场。一时之间,彼此都激动得喘不过气,站在路边瞪著对方。

不久之后。

「竟然这样对待我的Christian Louboutin……唉,万里,你真可悲。你的未来注定要被鞋子之神放弃了啦。今后,不管你去任何地方,都会因为鞋子不合脚,完全跑不快而哭泣。」

香子穿著灰色裤袜的单脚落地,朝万里指示的停车场走去。

「我才不管是Louboutin还是什么tin咧!还有,Manolo也好Malono也好,那家伙是什么肉都不关我的事!」

说著,「啪!」地将自己穿的其中一只拖鞋踢到香子脚边。粗暴的语气和说话方式,或许是因为情绪还没从与琳达的抗争及告解中恢复的缘故。看著香子一脸厌恶地套上那只拖鞋,自己也小跳步追上她。望见香子走在前方的圆滑脚踝,忽然想起一件不该想起的事。

热气蒸腾的今年夏天。

那场烟火大会的夜晚。

满身是汗的两人从人群中逃离,香子和自己换穿了对方的木屐与海滩凉鞋,一直牵著手静静走在小巷里。周遭传来皇后合唱团的乐曲,使两人不由得好奇起烟火秀的内容,开始找寻能看清楚夜空的场所。然后,香子猛烈奔跑起来,像只小猴子似的爬到公园里的攀爬架上。两人并肩坐在上面,她对自己说──

「……你到底要讲什么?」

算了,别想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时光已成过去。一切都过去了。

用力摇摇头,将不需要的记忆从脑中甩落。

「还用问吗?当然是这件事啊。」

万里把始终抓在手上的退社申请书朝香子眼前一伸。

「就算和我分手了,你也不用退社吧?现在的祭研什么资源都短缺,正是社团面临存亡的关键时期,离校庆的正式表演却只剩两个礼拜。再说,香子退社的话,学长姊们一定会很失望。这些你都知道吧?最重要的是,对香子而言,祭研是你重要的容身之处啊!我可不相信你说的那些『怎样都无所谓』的话喔!」

脸色如发出苍白光芒的月色般冷淡,香子默默注视著万里的手。

涂上再鲜艳的口红,睫毛夹得再卷翘,都掩饰不了她僵硬如冰的表情。现在的香子,像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雕琢出的美貌,没有体温,宛如冷硬石块。

「……和我待在同一个社团,这么让你无法忍受吗?」

没有回应。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不会再对你纠缠不清了。如果你要我别找你说话,那我就不会找你说话。如果你要我别看你,那我就不会去看。所以……」

「很重要啊。」

好不容易,香子终于开口说话。主词一定是「祭研」吧。然而,她的声音疲软,有气无力。

「……不过……我可以让给万里。」

发出的虚弱说话声含糊不清,才一接触到空气就逐渐变成灰色死亡。又像被老旧的水泥建筑物阴影吸入一般,渐渐变弱,终至消失。

「……无法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的人是万里吧。你今天也没去上课不是吗?明明那堂课点名很严格,又是必修……所以,我决定让给你。」

无神的眼睛,缓缓望进万里眼瞳深处。

万里虽想望回去,香子的双眼却潜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底下,怎么也无法和她的眼神对焦。万里也因此知道,想靠近她,想抓住她的肩膀,好让彼此四目交接,这些事自己已经办不到了。

「……这样啊。」

不知不觉咬紧嘴唇。

「……说得也是。我确实大受打击,沮丧得跷了课……可是,你并不需要把自己的容身之处让给我……应该说,抱歉。说起来都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一阵冷风吹过,香子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可是,香子想和我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我已经很清楚了,也认为你会那么想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接受。」

表情依然在生硬中带著一抹恍惚,香子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看见了吧?被冈机拍下的我的失常场面。没错吧?」

「……」

无言,想必是肯定的信号。

「被你看到那个,我已经没有藉口可言。事实就像你看到的……一直没能告诉香子,从前阵子开始,我的记忆突然会有恢复的时候。记忆回到发生事故前,取而代之的,事故后的记忆就此消失。目前虽然一次只有几秒钟,但我想那种状态才是自然的。不久之后,去年三月时的那个万里应该会复活。」

风吹散香子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

「然后,现在活在这里的这个我,将会消失……香子是因为看到那个,做出和我一样的推测,所以才想要分手的吧?」

香子低著头,从头发底下传出一句「我毕竟……没办法忍耐那种事」。低语的声音虽小,万里还是勉强听见了。

心想:我想也是。

香子也不是自己高兴选择这种结果的啊。

她一定也很痛苦,翻来覆去的思考之后,才会做出这个决定。自己这种人,面对这样的她,事到如今已经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要求她更多。

万里叹了一口气,伸手撩起前额留得太长而阻碍视线的浏海。现在发生的事,和刚才与琳达争论,自然流露的情感形成眼泪一发不可收拾时的情况正好相反。

内心静如止水。

彷佛水底突然产生吸力般,黑暗的水面不可思议地出现了凹洞。甚至也能顺利微笑了。

「别丢下我离开什么的……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我还是很喜欢香子喔,至今仍非常喜欢你。不管你对我说什么,我都没办法讨厌你。不可能讨厌你。所以,你可以不必再对我用攻击性的态度与言语了。你也不必离开其他朋友,不用退出祭研。香子只要做平常的你就好了喔,想去哪里就去。没问题的,因为我会改变。」

应该说,已经开始改变了,所以没问题。

反正这是无可抗拒的事。

后面这两句没说出口,万里将右手的「鞋质」与左手的退社申请书,同时笔直朝香子递出去。

「到今天为止,谢谢你。」

怀抱所有心意,深深低头道谢。

抬起头,想挤出一个笑容。

并且,接下来要用尽可能开朗的声音说话。用自己能发出的声音中,最开朗,听得最清楚的声音。做出很棒的表情,振作的声音。因为现在能为香子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些了。

「没想到能拥有这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对我而言就像作梦……真的,太棒了,快乐得教我不由得心存感谢。我打从心底认为,这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段时光。能像这样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很多事搞不懂,但是我想用尽全力,对和香子在一起的全部时间道谢……感谢上天为我准备了这么一段时光,我想笑著对已过去的一切时间和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态挥手。」

顺利笑出来了。太好了。

然而,香子却一直不肯收下递给她的东西。

被风吹乱的长发,从万里眼前将香子的表情完全遮住,只看得见她抹上美丽色彩的艳红嘴唇。

那张嘴正微微翕动。香子抬起手,指尖碰触的不是鞋子也不是信封。

「……如果,万里能够表现得像是完全忘了和我之间的事……」

香子抚摸万里右手烫伤的地方。

没有经过包扎治疗的伤口,还一点也没有愈合的迹象。香子指尖碰触的动作虽然轻柔,万里仍应该痛得想立刻跳起来。

与那疼痛同时,也应该确实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思念、吶喊及哭声。如果是至今的万里,一定能产生那沁入心扉的感觉。

被那种感觉唤醒之后,当然也能察觉发自内心,宛如呼应一般的声音。

「……如果你能不再回头看我,大步迈向自己未来的道路……」

然而,疼痛也好,其他感觉也好,仍然如隔著一层薄膜。连香子微微颤抖的声音,听起来都离得好远。

伤口明明就很痛,香子的声音明明就确实听得见。

用来感受的大脑却像麻痹了一样。一切感觉与感情都像放在离自己非常远的地方。现在的万里已经无法直接触及了。甚至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如果你做得到,我就不退出祭研,会好好练习,也会参加校庆的演出。」

香子依然抚摸著手上的伤口,这么说。

她的表情藏在翩翩飞舞的发丝下,看不清楚。万里心想,她一定在等自己做出答案。

「好,就这么办。我答应你。」

听见万里斩钉截铁这么一说,香子才微微抬起头,手指从万里的伤口抽离,抓起鞋子和信封。香子背过身去,弯腰穿上鞋。因为拖鞋是平常从排练室穿去上厕所用的,她一定不太想碰吧,只用手指勾起拖鞋,轻轻放回万里脚边。

保持背对万里的姿势,从肩膀的起伏可知她缓缓做了一次深呼吸,再重重叹出一口气。

「那么,现在就在双方同意之下,正式分手啰。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嗯,我们只是同学院、同学年、同社团的朋友。」

──那天晚上一起看过的烟火声音,彷佛还萦绕在耳边。

划过漆黑夜空,滑落天际的那道光。

即将燃烧殆尽的火焰光芒。

万里都还鲜明地记得。

好几道闪光,一边吶喊「可是」、「可是」、「可是」,一边从记忆的半空中斜斜划过,滑落之后消失。闪耀著光芒接二连三地划过天际,支离破碎,四散跌落。哭喊著这是最后一次了,现在是最后的瞬间了,在最后一刻大放光芒,燃烧熊熊火光,一切又很快地融入黑暗之中,归为空无。

好像也曾这么张开双臂,拚命想接住那纷纷飘落的光之碎片?可是,结果手里还是连一片也抓不住──不对,那是梦。什么都不是。在现实之中,不是那样也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

因为即将结束。

真的要结束了。

如此一来,就真正地,结束了。

所有光芒都划过头顶辽阔的无垠天际滑落了。即使如此,天空却没有崩落,依然撑在头顶,这或许是因为──

「……唔。」

或许是因为,香子突然用力转过身,像背后有谁叫了她。或许是因为,看到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香子无助地转动那双大眼睛,找寻著早已不存在的东西。接著,才像好不容易发现万里站在那里似的,蓦然停下转动的目光。

然后,她说:

「……万里……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咦?」

在几乎毁坏的前一刻,香子对他展开微笑。

脸上的表情,依然像个仿徨在无星无月的深夜冰原上,没有指南针的旅人。她的脸颊不住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冻僵。说话的声音和嘴唇也抖个不停。用力绷著脸,却引起肌肉不平均的抽搐。换句话说,那一点都不是个完美的笑容。说著:

「如果……只是假设……假设万里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我的话……」

眼泪从睫毛边缘滴落。

「……那我要你答应我,到时候……永远不离开我身边。绝对不能离开。而我也会永远,一辈子,和万里在一起。从那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永远活在一起……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你或许会觉得我现在凭什么这么说吧,就算那样想也没关系。可是,我要你答应我,拜托……」

那个滑落了。

从万里眼中看来,那个就像是在失去一切的黑暗中,唯一仅存的最后一片光之碎片。正沿著香子的脸颊,无声滑落。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个普通朋友应该有的动作,万里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拭去那滴泪。

那看起来闪闪发光。

万里心想,终于用手接住了这最后一片光芒。

只要带著这片记忆之光就能活下去。不可思议地,万里如此深信不移。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今后再失去更多什么,一定都能够忍耐。这最后的碎片,现在也在手中好好地发著光。

对香子笑一笑,点点头。

是要人忘记,还是不要人忘记,到底是怎样啊……万里并不这么想。香子想表达的,他应该确实理解了。

正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才会是永远不灭的约定。

「如果没有忘记」这类的假设,在真正忘记的时候是不可能获得证明的。

只要未来有可能忘记,除了在没有忘记的状况下死去之外,别无证明的方法。只要死了,未来当然就不可能一起活下去。

可是,立下这样的约定,让这无论何时都处于未实现状态的约定存在于两人之间,这么做对他们而言是有意义的。想必,那将会支撑著香子的心,也支撑著万里的心。

「好啊,我答应你。」

「……谢谢。」

承诺也闪闪发光。今后,无论何时,都将继续闪亮。

小指彷佛有一瞬间交缠了,感觉像烫伤般的钝痛,转瞬就从体内被吹散消逝。万里不由自主放眼虚空。然而,就算用视线去追,也不会知道将飘向何方。

***

在最美丽时消失,永远不回头──做不出这么潇洒的事,这点确实很有两人的风格。万里心想。

因为包包还放在排练室,当然也不能就那样把学长姊们丢下。

万里和香子一起沿著来时路往回走。

「……啊。」

在建筑物入口前方,撞见正一个人从反方向踱著脚步走过来的琳达。琳达也发现他们了。

「……嗨……总之,这个先还你。刚才真抱歉。」

琳达一脸尴尬地对万里出示握在手中的东西。握在手里的,是几根头发。肯定是刚才从万里头上拔下来的。

「没关系,不用还我了啦……应该说,硬要还我才伤脑筋呢。我更该向你道歉,不但还手了,还忍不住来真的。」

「我们以后真的不要再那样了。一男一女不当一回事地扭打,抓头发大哭什么的,真的是够了。又不是小鬼头。」

也不想想是谁先动手的……尽管这么想,但也不想再吵起来,万里只得先回一句不置可否的「也是啦」。接著又说:

「你要去哪?从你的方向看来,不像是追出来找我们的吧?」

被这么一问,琳达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微微低下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

「……我是在追柳泽光央啦。你们两个跑掉之后,那家伙也抓起包包就跑了。」

万里不由得抬头看天。

太阳下山的速度快得惊人,冬日里灰色的天空已开始变暗,高处看得见冻结的浮云。得知自己的真相后,柳兄跑掉了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啊,起跑得太慢了。」

琳达不带感情的声音,彷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眼睛望著地面。一边用手把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耙顺。

「那家伙跑出去之后,我当机了大概十秒。心想,不然先去追他回来吧,然后才试著冲出来看看。」

看她的头发乱成那样,这不是个敷衍想著「不然先去追看看」的人所能造成的吧。想是这么想,但万里没有说出口。

「结果不行,被他给跑了。我啊,结果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亲口告诉他。心里想的任何一件事,都没能说出口。」

哈哈。意义不明地打了个哈哈,琳达的视线再次望向万里。

「……可是呢,我真的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甩得掉我。那家伙未免也跑得太快了吧?」

「那当然啰,圆规两只脚的长度根本是绝望程度的差距……喔,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嗳,我说,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有件事可以确定,小香。」

「咦?」

突然被琳达点名,香子不明就里,惊讶地抬起头。

「反正,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只能回答你NO了。」

「……啊……」

只说了这个字,香子低下头,感觉像是想让自己从万里视野中消失。她们两人对话的内容,万里听得一头雾水。

「我离开之后,万里就交给你了,拜托。这种要求我无法接受。这家伙又不是快递送上门时主人不在家的货物,也不是吃到一半吃不完的橘子吧。所以今后,就算我仍然会和这家伙混在一起,那也不是因为接受小香拜托的关系。单纯是因为我跟这家伙合得来而已。也就是说,我会那么做,只因为我们是朋友。这世界本来就不是绕著小香你转,也不是只由你眼中看见的东西构成的。老实说,你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没有影响力。无论是别人或别人的人生,都绝对不可能照你想的去运作。这件事你一定要先搞懂,而且别忘记。还有,别瞧不起别人。」

望著默不作声的学妹好一会儿之后,琳达才率先走进建筑物中。

万里从这段话里拼凑出来的,只有香子已经告诉琳达打算跟自己分手的事。而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的琳达,还真不愧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女啊(明明她哥就是个大猩猩……)。原本想拜托琳达的事被拒绝,香子现在看来大受打击。

低著头,僵立在那里。

「香子……你没事吧?那家伙自从和NANA学姊变成好朋友之后,嘴巴也跟著变坏了啦。」

守住身为朋友的最后一道防线,万里再次担心地盯著香子苍白的脸。

「……没关系,是我不好。或许……真的是我太目中无人。」

一起走下楼,却看到刚才先下来的琳达板著脸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弯了弯腰。

「你们先进去啦!」

突然摆出前辈的架子,颐指气使地说。

「咦,不要啦……我们跟在你后面就好了,林田学姊您先请。」

「……我才不要。很尴尬耶,讲了那么多惊人的话,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脸进去啦。所以我想偷偷跟在你们后面溜进去就好。」

「喂,要说尴尬我们也一样尴尬啊。再说,从现在站的位置来说,你先进去才比较自然吧?」

「啥?我绝对不要。超尴尬的好不好。我很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啦,真的。」

「难道有人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吗!」

「随便怎样都好,总之你们赶快进去啦,快点快点。时间过愈久进去时愈尴尬喔。」

「所以你快点进去啊。我没办法,而且里面超安静的耶。鸦雀无声,肯定是在守灵吧。」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所以我不是一直叫你们先进去了吗!」

在这对丑态毕露,互相推让的同学面前,一直默不吭声的香子忍不住插嘴:

「……琳达学姊,很多事情都得向你说抱歉。我加贺香子真的打从心底深深反省,深得比日本海沟还要深喔。」

「怎么了,这么诚恳啊?虽然有点鲁大柴的味道就是了。」(注:ルー大柴,日本搞笑艺人)

「……好像有那么点吧,但我真的有在反省了。所以,这里就交给我吧。嗳,万里,我先进去,你可以帮我把门『碰!』地打开吗?」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有。」

香子说得乾脆,眼神却带有一股说不出的沉著。

「没有什么好主意,就凭一股气势罢了。啊,不过等一下……让我先做好心理准备……」

明明是说「心理准备」,香子接下来做的却是相当具体的动作。从包包里抓出化妆包,也不看镜子就直接用力补满口红,脸上扑满珠光蜜粉,直到整张脸都像鲭鱼一样闪闪发光,最后用眉笔用力一画──

「……再怎么说,那个也画得太粗了吧?」

浓密的弓形双眉,连万里看了都退避三舍。

「没事,就这样。好了,准备完成,接下来就看我的气势吧……!万里!」

顶著一张浓眉恶犬般的脸,在门前就定位的香子,伸出手朝门一指。

「Hit it!」

这已经不是对朋友,而是对手下的态度了。不,她根本就是在对伴奏乐队下指令。万里迅速握住这一侧的门把,一边看著琳达赶紧趁机逃到墙边的样子,一边用力把门拉开。

进入备战状态的香子做出半蹲的姿势。

「喝啊!在下向各位拜个码头!」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失控地提高音量的最高等级危险人物,即将于肃穆的守灵夜中登场!

──本该是这样的。

「……咦……?咦?耶?」

排练室的灯全都关了,黑暗中鸦雀无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什么嘛,都没人在……?」

失控的小丑没有引起预想中的骚动。

用小丑也已不足以形容香子了,那根本就是个悲哀的谜样生命体。手往后伸,万里想把电灯打开,却抓不准开关的位置,徒然在墙上摸索。

这时,琳达也从香子身后窥探一片漆黑的室内。

「咦,不会吧,果然……大家都回去了吗?……啊啊啊,呜哇,事态怎么好像愈来愈严重了……这下该如何是好啦……」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要哭了,沮丧地低下头。在那之前,偷瞄了香子一眼。

「……是说,小香刚才那到底是……?」

「咦?极道之妻啊?嗳,不知道吗?学姊你没听说过极道之妻吗?难道你是在国外长大的吗?」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么,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搬出这么难笑的梗啊?」

「才不难笑咧。只是都没人而已啊。学长姊们要是在这里,刚才铁定大爆笑了。」

「你看著我的脸,我刚刚就在这里,而且我也看著你,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心情平静得就像冬天最静谧的海洋。不过,必须承认你刚才是颇有气势啦。这点得夸你一下,就颁个『敢斗奖』(注:日文音近「广东省」)给你好了。」

「给我广东省……?咦,这怎么说呢……总之……先谢谢你好了?咦?咦……?」

「……算了,到此为止。随便你想怎样……万里,赶快把灯先打开吧。」

「遵命,现在就开!」

此时万里的手指终于碰到开关,按下的瞬间,室内大放光明。就在下一秒──

「混帐东西!一决胜负吧!」

「抓起来!」

原本黑暗中左右两边看似漆黑墙壁的部分,突然鼓了起来,同时有三个人挡在门口,朝万里袭击。

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的万里,发出「咦咦咦!」的尖叫声跳了起来。就在此时,身体正中一记毫不留情的攻击,整个人打横飞出去,一边惨叫一边滚落地板。背上接二连三有学长压上来,很快地,被压扁的身体连哀号都发不出来。

勉强抬起头,死命想看清楚眼前的状况,这才发现琳达也同样遭到袭击,被人压在地上。

「你们搞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这样……好痛!」

琳达手舞足蹈地想反抗,却吃了一记膝击。至于香子的状况更悲惨,身上穿的明明是迷你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噫啊啊~呀啊啊啊啊~~!」

被五个臭男生高高抬起,好几次往上拋,又在落下时接住。最悲哀的是穿裤袜的屁股完全外露,只听得她用可媲美惠妮休斯顿的声音疯狂惨叫。脸色原本就已经够惨白了,现在更是不忍卒睹。今天或许将成为香子的忌日。万里虽然想说些什么,自己背上却也感觉得到好几人分的臀缝,被这几个屁股压住,根本发不出声音。话说回来,他也很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是的。

好几个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香子拋出去的包包。不断拿出钱包、笔记、口袋六法全书等东西,却一次又一次地说「不对!」「也不是这个!」手脚粗鲁地将那些东西丢得散落一地。不久之后。

「……找到了!找到啰大家!就是这个!」

其中一个学长手中抓著退社申请书的信封,火速交到科西学长手上。科西学长暴力地撕开信封,迅速读完信纸上的内容。

「拿去!」

「唔呣。」

再将那封信递给一旁穿著就职用西装的荷西学长。啊,荷西,你还没找到工作啊……正当万里这么想时。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劈哩啪啦!」伴随著纸张碎裂的声音,荷西学长将揉成一团的信纸毫不犹豫塞进口中。「咻!咻!」在周遭响起的尖锐口哨声中,嚼嚼嚼嚼……「太棒了!」「下去了!」……咕嘟……「已完全通过贲门了!」万里被压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吃下去了……吞下去了。这个人,竟然真的吞下肚了……

「很厉害吧?荷西学长可是法学院首屈一指的碎纸机呢!」

跨骑在万里背上的另一个学长,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等一下,既然他是首屈一指,不就表示还有其他被称为碎纸机的学生?这类人才在法学院里竟然这么多吗?

「听说这招在面试时也会表演,最赞了啦!」

「而且还是每次一定都会呢!酷~!随便找只山羊来吃纸还吃不过他吧~!」

无论人品或成绩都毫无问题的荷西学长,为什么只有就职会如此不顺的理由,万里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了。

「好!这么一来就没任何问题了吧!完•全•没•有•问•题!一切都完全解决了!我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这就是祭研!」

科西学长如此大声宣言,将他那只长肌肉不长脑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压在万里身上的学长们这才纷纷让开,嘴里大喊著「呜哇!」「太好了!」兴高采烈地聚集在一块。不知为何,众人围著荷西学长,对他又是拥抱又是飞扑又是搓又是捏,彼此高高兴兴地击掌欢呼。祭研的社员就是莫名很喜欢这位被称为荷西的四年级男生。

相对的,万里则是凄惨地呈现被压扁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状态。琳达也和他一样,像只被车辗过的动物,瘫软地趴在地上。最后是被丢出来的香子,该说是像撞球还是冰壶状态呢。全身在地上漂亮地滑过一段长距离后,首先撞上万里。「笨蛋……!」「呜……」而且还是一屁股用力撞上了脸。附带说明,屁股是香子,脸是万里。万里被轻轻撞飞之后,继续往前滑的香子又一头撞上琳达的头,发出相当不妙的一大声「叩」,声音之大,连万里都听到了。

「……唔。」

琳达一手押著被撞疼的头,终于一动也不动。头盖骨硬度明显超越琳达的香子抬起头:

「……太……太过分了吧……!竟然做出这种事,太夸张了!普通人可是会死的!」

脸上的妆都花了,香子哭丧著脸抗议。「啰唆!」在科西学长一声大喝之下,只好又乖乖闭嘴。

「你出场的方式才过分吧!刚才那是什么?打算用这副妆容逗笑我们吗?丑得也太夸张了吧,根本言语难以形容!以搞笑领域来说是不及格中的不及格吧!身为机器搞笑艺人不觉得自己可耻吗!你的潜力不只有那样吧!大家说是不是?没错吧!」

对!今天的祭研社员回应依旧热烈。我才不是搞笑艺人……没有半个人听见香子这喃喃低语的声音。你被说成机器人却没有否认,却也没人出来吐槽啊。只有万里在心里偷偷这么想。

「所以,嗯,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人不好!一切都是无可奈何!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听了当然也很惊讶,可是别说什么惩罚或报应,没那种事!还有,我们祭研全体社员都不会核准黄金机器子退社的!……对吧?」

「没错!」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赞同了。万里费尽千辛万苦爬起来加入,就连还爬不起来的琳达,也举起一只手表示赞同。

「……先别说什么核准不核准……」

顶著崩坏到底的妆容,只剩下两道粗眉,可说是香子史上最可怕的一张脸,她说:

「……也不必把退社申请书吃掉吧……!那是我搞错了,为了取消申请,所以我现在才跑回来的啊!」

说著,香子又哭了起来。学长姊们看到她那张脸,全都咯咯笑个不停。

除了一开始就不是社员的柳泽从此不曾在练习时出现外,没有任何一个人从伙伴的圈圈中脱离。在隔音效果很好的沉重铁门阻隔下,这场骚动的声音想必也没有泄漏到室外吧。在差点四分五裂之际,又千钧一发地维系住,不再动摇,不再断裂,就此保住了祭研社员的羁绊。

过了很久以后,万里曾不经意想起当时的事。

想著──那个时候。

在那间排练室之外的现实世界中,时光正刻不容缓地消逝,所有事物分分秒秒都在改变形状。对万里而言,唯有在这间密闭的房间里,才能获得暂时不变的缓冲时刻,才能暂时有个安全的容身之处。与不断变化的暴风雨隔离,受到保护,那时的自己和大家一起待在那里,时而哭泣,时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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