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晚上之后。
早晨如常来临,设定在和平常一样时间的闹钟响起。
明明是刺耳的电子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却比平常距离遥远许多。
「……?」
一方面感到诧异,仍闭著眼朝头顶伸出手。平常只要像这样就能碰到的闹钟,却无论如何都构不著。
「……咦……?」
在噪音中慢慢睁开眼。
头顶天花板的大灯位置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表情凝重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床脚、塞在床垫底下的整理箱,以及缝隙里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平常醒来时应该睡在床上的身体,现在却原因不明地平躺在地上。
「……怎么会睡在这里……?」
好几秒的时间,思考呈真空状态。脑中一片空白,感觉麻木。
这时,比闹钟设定晚一分钟响的智慧型手机闹铃奋力响起,音量之大,使万里不由得摀住耳朵。
「……吵死了……!」
平常放在枕头边的智慧型手机,今天早上却和自己一样躺在地上,中间隔著一张座垫。不但发出电子合成的恼人噪音,因为同时开了振动的缘故,智慧型手机看起来就像个谜样的多脚生物,在木头地板上失控跳动。说不定已经给楼下的住户造成困扰了。
察觉这一点,万里赶紧藉由上半身后仰的反弹力跳起来。
「……唔!……呼,呼……!」
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伸长手臂试图抓住智慧型手机。然而,关节却莫名疼痛僵硬,动作不如自己想的顺畅。差点就这样又趴倒下去。勉强撑起上半身继续往前爬,抓住智慧型手机,手指滑过萤幕止住闹铃。
当然也想立刻把设计成每隔五秒音量就扩大一次的闹钟按掉。一边忍受著比刚才更吵闹的噪音,一边跪著爬向床边,往枕头一扑,好不容易关掉闹钟。
是……是说……到底为什么会睡在那种地方啊?
脚还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趴在床垫上,万里莫名警戒地悄悄回头望向屋内。明明就没有半个人盯著自己看。
乾爽冰冷的床单上,没有留下躺卧的痕迹。自己似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放著好好的床不去睡,趴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只把脸埋在一张座垫里睡了一整晚。
电视看起来也像是从昨晚开到现在。画面上的资讯综艺节目,不是自己每天早上看的那一台。猛然发现,房间里的大灯也还亮晃晃地开著没关。身上的衣服是昨天穿的牛仔裤和长袖衬衫。空调没有打开,房里非常冷。揉成一团的两球袜子邋遢地滚落矮桌底。大概是睡著时自己无意识脱下的吧。现在光著的脚尖已经冷得发麻了。
看不出有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的迹象,上课用的背包放在一进门的地上,袋口还打开著。智慧型手机忘了充电。心想「不会吧」,试著用舌头沿著整排牙齿舔舔看,心情瞬间猛烈下沉。果然,牙齿与牙齿,牙齿与牙龈之间都是一片黏糊糊的触感,万里极端厌恶这种感觉。昨晚果然没刷牙。从衣服没脱这点看来,当然也没洗澡。
(到底是什么来著……为什么,自己会趴在这里睡著呢……?)
别的暂且不说,全身上下到处僵直疼痛的原因,应该拜睡在地板上所赐吧。头痒得要死,双手手指伸进头皮尽情搔抓,再像只狗一样下意识嗅闻湿黏的指尖,心情更低落了。低落的心情不只朝地面急坠,根本就是用力一头栽进地板了。不用特地闻也知道,今天的自己,身上没有一吋是不脏的。全身臭得连自己都受不了。如此不洁,让万里一大早就烦得想死。要是不赶快去冲个温水澡,恐怕什么事都做不了。
话说回来,光是活著就能把自己搞得这么脏,自己每天到底是进行了多少不必要的细胞分裂,排出多少多余的老废物质啊。
只有时间流逝,什么也不做地活著,光是活著就会弄脏,脏了就洗,然后把脏东西冲进排水管……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愚蠢得令人难耐,除了写成「无」「为」两个汉字之外,想不出还能怎么形容这浪费的程度。
关掉浪费了无谓电费的电灯与电视后,万里拉开窗帘。尽管照进屋里的光线并不是那么亮,从四楼高度俯瞰的城市,也已被刺眼的初冬朝阳照得一片明亮。
虽然差点因寒冷而退缩,为了让空气流通,万里还是努力拉开铝窗。将智慧型手机插上充电器,将衣服一件一件脱下,丢到地上,走向洗脸台兼厕所兼浴室的卫浴间。
一边坐在马桶上小便,一边伸手扭开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出热水的莲蓬头。瞬间,原本独唱的水声变成交响乐。接著,直接光著身体抓起牙刷,踏进浴缸──
「……嗯?」
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站在浴缸里边淋浴边刷牙,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至今总是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也从未对此深思过。
看看抓在手中的牙刷,再看看「哗啦」喷水的莲蓬头。可是……两者同时进行确实可以节省时间啊。这么一想,便重新振作起来,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再抓著牙刷跨进浴缸。可是,忍不住又思考了一次。
嗯,果然还是不对劲。这么做绝对有问题。总觉得……无法接受。一直以来都满不在乎地边淋浴边刷牙,用莲蓬头喷出的水漱口,再把混著牙膏泡泡的脏水吐进站在浴缸里的脚边。现在仔细想想,这实在是很脏,要是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恶心吧。
伸出手探探莲蓬头水温,还不够热,没办法冲澡。趁著等水热的空档,赶紧一鼓作气把牙刷好。漱完口后,其实可能根本没有刷得很乾净的牙齿,也在牙膏的清凉薄荷气味下,营造出口齿清新的感觉。万里也很满意口中的气味,再探探水温,这次终于正式跨进浴缸。
拉上浴帘,把莲蓬头挂在较高的位置,总算可以让充分加热的热水从头顶淋遍全身了。双手搓洗粗糙黏腻的脸颊,再仔细擦洗脖子。打湿油腻的头发,尽情地用指腹搓揉头皮。冰冷的身体被莲蓬头强劲的水柱冲刷得太舒服,不由得像个大叔似的发出「呜喔……」的呻吟。睡醒时宛如一直被埋在冰冷泥土里的肉体,现在也清楚感觉到血液循环已逐渐恢复正常。脑中突然想起莉丝白,那部著名北欧悬疑推理小说的女主角。(注:Lisbeth Salander,为《千禧年三部曲》女主角,已故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的作品)
被枪击后埋入土里的莉丝白,虽然从土里爬了出来,却无法像这样冲个热水澡。头上被枪射穿一个洞,还要在那骯脏寒冷的地方躺多久才行呢。真悲惨,虽说这是别人的事,不,根本就是虚构小说里的事,这种体验还是未免太过分了。记得自己是在住院时一口气读完系列作品的文库本。当时还因为太想看续集,请母亲跑遍附近书店都找不到,急著想订书时,教会了她怎么从亚马逊网站买书。
这么说起来,正是在住院的时候养成边淋浴边刷牙的习惯。
要在三十分钟内完成各种事,对受了伤动过手术的身体来说时间实在不够。于是当时想尽办法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今后应该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吧。一方面已经察觉这是件奇怪的事,另一方面身体早已完全听由自己使唤,身上也不再随时插著点滴管,更没有时间限制,没有排队等洗澡的其他病患,也没有来检视状况的护理师了。
现在想起住院时的事,觉得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用莲蓬头里的水冲掉背上的泡泡,万里这么想。
当时的记忆,如今就像小说情节一样感觉遥远。被埋在土里的莉丝白•莎兰德。百无聊赖的多田万里。
压下喷嘴,将沐浴乳挤在海绵上。记忆接二连三地牵扯出来,在脑中复苏。闲得发慌的时候,万里经常在病房大楼与诊疗大楼之间的空中走廊上,站在窗边恍惚地俯瞰下方。
空中走廊有两层楼高,从窗边望出去,看得见病房大楼一楼的小侧门。那里有张长椅,旁边放著一个菸灰缸,形成阳春版的户外吸菸处兼聊天区。平时总有两三个「喀啦喀啦」拉著点滴架的住院病人待在那里。多的时候连座位都不够坐,大家一起沐浴在阳光下慢慢抽菸。
空中走廊随时都有人忙碌地走来走去。万里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里看行经走廊的人,把影子落在长椅上的人们身上。在太阳光照射的角度下,白黑白黑白黑……光影如闪光般交替变换。光是这一幕,他就能看上许久。
把身上的泡泡都冲乾净后,关起莲蓬头。伸手去拿这几天来一直挂在门把上晾乾,却一直没清洗乾净的浴巾。虽然也曾听说这么一来,等于将浴巾上繁殖的细菌擦在自己身上,反正用的人只有自己,这么大条毛巾谁想每次用过就洗啊。无法接受用淋浴的水漱口,却能接受用充满细菌的浴巾擦拭身体。还真是不把这双重标准当作一回事。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就是一个人住才有的特权啊。擦著身体往房间里走,冷得赶紧关上铝窗。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来著啊?
出神地盯著再次打开的电视,还残留水滴的身体赤裸著呆站屋内。虽然冷,万里发现更受不了的是喉咙里的乾渴,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放在宝特瓶里的茶来喝。结果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体,又从内部冷了起来。早知道应该先微波加热再喝。喝完之后才想到,也已于事无补。
好啦,所以,今天到底是怎么来著?
是星期几来著?要干什么来著?
到底是什么啦,为了什么活著来著……昨天,睡前肯定有什么……
(──啊啊。)
浴巾还披在头上,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光脚脚尖的前方。
再走出一步就会踩到的地方,放著连接充电线的智慧型手机。
还问什么「什么来著」呢。
感觉自己身上也有黑白交错,像涂满一明一暗的光影。
轮到白的时候什么感受都没有,但现在轮到黑了。
昨天,和柳泽……对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束手无策之下,才会一头撞进座垫里,就那样身体动弹不得,明知会愈来愈冷,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心想这样也好,怎样都好了,再也醒不来也没关系──就这样闭上眼睛。
没错,昨天。
香子顺利回到社团,祭研的人们带著比平常更不知节制的高昂情绪结束练习后,香子只说「造成一场骚动真是不好意思」,对大家一鞠躬就回家了。
在那之后,万里和琳达一起试著联络柳泽,然而他既不接电话,当然也没回Mail。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万里姑且试著自己走去柳泽住的公寓看看。琳达原本也说要一起去,顾虑到两个说谎的共犯却一副感情融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似乎只会造成反效果,就把琳达留下了。
就算他再也不原谅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尽管心里这么想,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再一次真心地,打从心底没有任何虚伪地向他道歉,好好说明。因为自己不只是瞒著他,根本就是欺骗了他,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比起只是瞒著真相没说,自己的罪过要重得太多。在排练室时的,只能算是纸包不住火的告解与谢罪,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明知和柳泽之间的友情已被自己亲手破坏,万里还是不愿把两人之间的交情看得那么轻。
到了他家之后,也不知道他是假装不在,还是真的还没回来,不管敲几次门,就是不见柳泽现身。
站在不知道来玩过几次的柳泽家门口,万里颓然蹲踞在地,双手蒙著脸。至今的那些日子──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如今彷佛发出崩裂的声音,一切都在瞬间解体消失。
靠自己的力量已无法阻止溃堤。同时万里也察觉到,尽管面对的是无力回天的崩解状况与不可抗拒的毁灭过程,自己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传达。现实是一把大槌子,朝背脊猛力一敲,把万里敲得倒地不起。要再站起来是很困难的事,而且已经没有能够求助的对象了。想想看,还能对谁诉说?二次元君或千波吗?万里不愿把他们一起卷入崩解之中。琳达则是和自己站在同一个悬崖上,自顾不暇。其他还有谁?NANA学姊吗?还是祭研的学长姊们?难道要身为学弟的人去求学长姊们拯救自己的人生吗?这也未免太天真了。
……其他,还有谁?
没有了,不是吗。
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全都失去了。愿意呼唤自己名字,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可以如此依赖的人,在东京这个城市里已经连一个也没有了。
至今一直以为「有」,但那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说不定,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向谁撒娇,或寻求谁的帮助。正因为自己在幻想中过得飘飘欲仙,恣意妄为,现在如意算盘打不成了,一切现实才会崩坏毁灭吧。
仔细想想,为了向柳泽道歉而来到这里,也是自己的恣意妄为。想要道歉也是为了自己,想在这里等也是为了自己。
站在柳泽的立场思考,这应该是很困扰的事。不想说话的对象却一直赖在家门口不走,搞得他无法打开这扇门走出来,或从这扇门外回去。
万里用手扶著墙壁,花了一点时间慢慢站起来,做了最后的挣扎,将写下歉意的纸条贴在门上。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后,万里仍不愿放弃,又试著联络了柳泽好一会儿,忽然在一股难以理解的第六感下,感觉玄关门外似乎有人在。万里立刻起身打开门,外部走廊一片悄然,没见到半个人影。然而,刚才万里留在柳泽家门上的便条纸,现在却以相同状态贴在自家门上。他来过了,到这里来过了。套上拖鞋不假思索冲出去,搭上停在六楼的电梯下到一楼。跑上大马路,朝车站的方向跑了一阵子,还是到处都没看到柳泽的人影。
双手空空,口中吐著白雾,想装作不明白都不行。
无论是道歉还是说明,柳泽都已经不想接受了。
再次回到房里,望著那张被退回的便条纸,身体滚倒在地板上。脑中浮现在这几天内失去的所有东西,渐渐地眼皮内侧点燃了小朵的火焰,迸散的火星往周遭延烧,火势似乎愈来愈扩大──就这样迎接了早晨的到来。
那是个空洞得不可思议,连一片黑影都看不见的白色早晨。
或许是因为一切思考都被燃烧殆尽了吧。
明明黑暗的夜里曾痛苦得几乎粉身碎骨,认为自己就要忍受不住了,没想到天亮之后,也不过就是迎接了普通的早晨。那些崩解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自己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活著。
万里身上还光裸著,心想(今天……第一堂有课啊)。
是啊,第一堂是非去上不可的课,自己怎么还悠哉地顶著一头湿发站在这。头上的浴巾,「唰」的一声掉在地上。
弯下腰想捡起浴巾时,白与黑的闪烁光影出现在眼前。总之,得先吹乾头发去上课。一部分的自己这么想,另一部分的自己则是被扯进哀伤的漩涡,依然站著无法移动。这两者清楚地交互闪现。
该看哪一部分,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到底是想沉默,还是想大叫,连这都不知道。如果有人说「哭吧」,想必能够哭得出来,如果有人说「笑吧」,大概也能立刻笑起来吧。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想怎么做,只能姑且机械式的移动身体。没时间了。
若问到底是什么时间,其实连这也回答不出来。大概是……第一堂课的时间?或许吧。
捡起浴巾,擦乾头发时,「啊!」万里突然发出惊呼。完全从意识中忽略而一直放著不管的右手烫伤处,泡水发白的大片皮肤因为淋浴的关系深深剥落,垂挂在手掌边缘。名符其实的整片剥除,露出腥红色的伤口嫩肉,却完全不觉得痛。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伸手拉扯剥落的皮肤,撕下之后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将那曾是自己肉体一部分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心想,上完第一堂课后去要块OK绷来贴吧,此时──
「……啊,对了……」
谜团之一突然解开了。
一边眺望无趣的风景,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自己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那是住院时的事了。靠在空中走廊的窗边,望著楼下吸菸处的长椅。就算当时再怎么闲,面对这么无聊的风景还能忍得住,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现在想起来了,当时的自己,其实正感受著某种「怀念」的情绪。
脑中浮现的是高中时,在通往体育馆的走道上。走在前面的自己,单脚跨在只有三阶的楼梯上,回头朝走在后面的琳达看。几根并排的柱子形成的光影,依序落在她脸上,像交错翻开的黑白页面。琳达的表情有点慵懒。每走一步,头发就会跟著摇曳。换穿室内鞋的脚踩在低腰运动裤的裤脚上。「你很慢耶!」「何必走那么快,又不赶。」「教练会生气喔。」「生气最好啊,我想在外面练跑。」──在窗边的自己,想起高中时,社团时间开始前,两人前往练习室外借用具时的一幕。
那时候,万里会像这样,将残留于心中的淡淡情感掏出来细细回味。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呢。就是这么点小事,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一直想不起来呢。
正满心不解时,眼角余光捕捉到电视画面上的时间,平常这时间早已出门了。总之,对了,第一堂课。虽然已经确定会迟到,只要有上足半堂课就不算缺席,得快点把头发吹乾出门才行。
一边著急,一边先用单手擦头发,另一只手开始往包包里塞东西。智慧型手机都还没充饱电。
(算了,其实也没关系。)
无所谓地将手机塞进包包背面的口袋里。反正一到学校就能充电。再说,根本──
(根本不用担心没电。)
不会有人联络自己──这么一想的瞬间,立刻察觉那道无声无息拉长的黑影,正试图想控制自己。
(不会有人找我,也不会有人约我。已经,没有人。世界上再没有需要我的人,我也不能继续寻找过去一直在身边的人,无法传达心意,心情无处可宣泄,没有自己能回去的地方。孤单就是这么回事吧。)
背脊突然发凉,令万里停下脚步。
不想看见的黑影。不愿想起的黑影。那想忘记的,黑。
地板上出现一个黑暗的洞,自己就要被吸入黑暗之中了。然而,在一阵使脚步为之踉跄的晕眩及伴随而来的畏惧之后,下一个瞬间……
(可是……有这么可怕吗……?)
黑影已消失于白色的光芒中。
背上的凉意剩下细丝般的余韵,转眼从意识之中消失。一方面松一口气,一方面莫名其妙。这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呢?
明明手中应该牢牢握住了什么,那东西却如小动物尾巴,轻易从手中溜走,就此消失。即使奇妙的空虚感觉令万里满心疑惑,仍得继续准备出门。
在洗手台边将吹风机开到最大,十万火急地吹乾头发,省略发蜡步骤,当作没看见胡渣,随便抓起洗乾净的衣服换上。既没时间又没东西吃,早餐也跳过了。关上电视,智慧型手机刚才已经放进背包,月票装在手机壳里。钱包带了,很好。瓦斯和电器产品都检查过了。浴室里的换气扇开著,没问题。关上铝窗,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
把脚套进JACK PURCELL,打开玄关门,上锁。
走出公寓大门后,沿著通往车站的道路跑。跑了一段距离,在马路对侧看见从反方向走来,正好要回家的NANA学姊。不知道是打工到天亮,还是演唱会结束后和乐团成员喝到天亮,戴著大耳机的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独自走在路上。
正想就这样擦身而过时,NANA学姊在此时也发现万里了。当她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即使隔著一段距离也看得出她的疲倦。学姊拿下耳机,两人四目交接,但是距离远得无法交谈,也没那个时间。万里姑且放慢小跑步的速度,轻轻点头打招呼。穿得一身黑的NANA学姊,就这样凝视了万里好一会儿。
***
加贺香子在第一堂课结束后,找到多田万里的身影。
他坐在教学大楼大厅的长椅上,身边放著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包包,正费劲地用左手拿著OK绷往右手贴。香子知道他手上有严重的烫伤,一定是在包扎那个伤口吧。
心里很犹豫。
「……那个,我帮你贴吧?」
试著跟他说话。
就算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对恋人,身为一般朋友,帮对方这种程度的忙应该不为过。虽说,要求他用普通朋友关系相处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然而,万里没有抬头,看也不看站在他斜前方的自己。下课时间的大厅里,有许多其他学生在这里聊天。或许是因为周围人声鼎沸,他才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提高音量,重复相同的句子。
即使如此,万里还是没有抬头。
只见他皱著眉,为了用单手贴上OK绷,上半身向前倾,正在努力奋斗中,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就站在他身边。
香子忍不住朝长椅前进几步,正打算开口叫声「嗳,万里」时。
发出声音之前,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故意无视自己的存在吧。
察觉这个可能,令香子瞬间踩了煞车。不中用地吞了口气,告诉自己或许真是如此。想到自己对万里做的事,也不能怪他这么做。
还是说,难道──
「……」
香子察觉了另一个可能性。
不会吧。
不会吧,有可能这么快吗。虽然这么想。
以高跟鞋武装的脚,用超乎自己想像的速度走进其他学生之中,很快地从那里逃走了。胆怯地查看四周,找寻能让自己躲藏的地方。
***
第二堂课结束后,前往餐厅途中,正好遇到二次元君迎面走来,万里扬起手。
「嗨……喔喔?」
一如往常地想向他打招呼。
站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入口,二次元君不发一语,热情搂住万里的肩,把脸颊凑了过来,也不管这样会让眼镜歪掉。
「什……什么啦!干嘛干嘛?你这是干嘛?」
「太好了~!太好了啦~万里!你真的好好来上课了?我跟柳兄在说,要是你今天再不来上课,可就要去你家突击家庭访问了啦!」
「是喔……」
柳兄他,现在应该已经不这么想了吧──话虽如此,万里却没有对二次元君清楚说明的自信。不过就算万里不说,不用多久,他自然也会察觉柳兄心境上的变化。
「……抱歉,昨天实在打击太大,早上爬不起来就跷课了……可是,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振作起来啰。昨天虽然没来上课,但是我参加了社团练习,也和香子心平气和谈过了。」
「心平气和?真的吗?」
「嗯,有好好谈过了。」
相偕走入学生餐厅,占了平常用的那张餐桌后,和二次元君分别在面对面的位子放下包包。确保了座位,东西也放下之后,万里正想到柜台前排队,二次元君却说:
「等一下……应该说,结果,你们现在到底是怎样啊?加贺同学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我还没搞懂事情的状况啊!」
二次元君似乎想在吃饭前先解决这件事。当然不是不懂他的心情,再说,把人家卷入那场鸡飞狗跳的骚动,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明就当没事。
「那个啊,简单来说就是我配不上香子,我也接受被甩的事实了,我们决定分手。」
「决定分手,这……你……」
二次元君瞪著万里,惊讶得说不出话。万里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
「我们已经做出结论,决定恢复朋友关系了喔。毕竟今后还会一起参加社团活动,身为朋友,有时也会混在一起玩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二次元君也能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觉得那个,好像……真的没问题吗?」
「嗯,别看香子那样,其实她还挺……」
「不是不是。」
二次元君急著摇头否认。
「我是说你啊,万里。你……好像怪怪的喔?自己没有感觉吗?」
咦?听他这么一说,万里不由得盯著二次元君的脸。怪怪的?自己没有感觉?
「……我?」
「对啊。我刚不是说了吗。你怎么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我当然也很沮丧啊。可是,又不能一直摆出那副样子不是吗。和香子之间今后得以朋友的身分好好相处下去,社团活动也得好好参加。」
「不是,所以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这时,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早啊!」是千波站在那里。万里还没回应,二次元君就先抓狂了。
「早什么早啊冈小姐!我们正在讲重要的事!」
说著,他凶巴巴地吊高眼角,一把抢走千波头上轻飘飘的毛海毛线帽,戴到自己头上。
「讨厌!会松掉的啦!」
千波踮起脚来想抢回帽子,手却被二次元君挡开。
「加贺同学在哪?你们没有一起喔?」
「没有一起喔。刚才我传Mail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可是被她拒绝了。她说上次引起那种骚动,暂时还提不起劲过来学生餐厅,要自己去找间咖啡厅吃。」
二次元君皱著眉头仰望天花板。口中愤愤不平地说:这个可恶的上流阶级。
「……昨天吃午饭时也没看到加贺同学……烦耶,这样下去我跟加贺同学的午饭革命情感会有危险……啊!柳兄来了!」
手忙脚乱的二次元君,这回又朝餐厅入口大叫起来。他大概没注意到,听见这个名字时,万里肩膀微微一颤的模样。
「咦?为何?刚才那个绝对是柳兄吧,看了我们一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什么意思,他明明就跟我对上眼了啊。等一下,我去把那个型男叫过来。」
「我的帽子还来啦!」
摘下帽子往千波胸前一扔,二次元君正想直接往门口跑时,万里急忙把手放在他肩上。
「没关系没关系啦,说不定他有别的事啊。」
虽然想若无其事地拦阻他。
「怎么可能没关系!现在可是你最难熬的时候耶!也是测试我们友情的力量是否经得起考验的时候啊!」
昨天万里和柳泽之间发生的事,二次元君当然不得而知。二次元君连包包也不带,直接冲出餐厅。
真拿他没办法──没能抓住二次元君肩膀的手,一时之间不知该放在哪好。犹豫之后抓了抓自己的头,千波当然没有看漏这一幕。
「嗯?怎么啦?咦,万里和小柳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吧?」
面对千波尖锐的提问,万里毫无招架余地。
「……嗯。发生了。」
「怎么了?」
「……昨天,不得不将过去对柳兄说不出口而瞒骗他的事全盘托出……」
「咦。」
「……所以,继香子之后,我又被他拋弃了……好像。」
「好像你的头啦。」
千波无言地楞了几秒。
「你要好好对小柳说明清楚才行啊!对了,那段录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只要看了那个,小柳一定也能了解万里难以启齿的原因!」
「这我可能没办法。」
万里摇摇头,千波睁大眼睛反问:「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要是现在让他看那个,我就无法对自己的软弱和卑鄙负起责任了。」
「才没那回事!那东西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寄放在我那里的吗!」
「可是,现在柳兄的离开,是过去我做的事造成的结果。我觉得自己必须接受这样的结果。在那段影片里的我,存在于『过去』的世界。那充其量只是把自己放在『过去』而说的话。现在发生的事,不能让那个我去背负责任……我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
「我听不懂!等一下啦!那,咦,那你打算怎么办?万里对小柳就不做任何努力了吗?」
「与其说不做,应该说……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
「什么啊……?」
千波可爱的脸蛋扭曲起来。
「我什么都听不懂,等一下等一下……等等喔,真的,等一下……等一下喔……」
包包还背在肩上,重新戴好帽子,双手抱住自己小小的脑袋瓜。闭上眼睛,发出即将爆发似的低沉呻吟。
「嗳,万里……我觉得自己跟不上了……?这……怎么好像变得好复杂喔……到底是怎样了啊?」
「……就是变得很复杂了啊。」
睁开眼,千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万里,双手抓住衣服。
「我讨厌这样!怎么办?会变成怎样?我好担心喔!嗳,这样下去,我们大家真的会四分五裂了啦……!」
万里一边轻轻拨开千波的手,一边瞄了瞄柜台前排队点餐的学生队伍,眼见嘈杂的行列愈排愈长。对了,我们也得快点去排才行,否则等一下就会人挤人了。
「先别管那个了,要不要先去排午饭?」
「你说什么?现在吃什么午饭啊!你为什么这么说?」
「……说什么来著?」
「什么说什么──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万里?」
抓住万里双手衣袖的千波,此时突然放手,从万里身边退开。身体向后仰,像是要在自己和万里之间隔出一块空气砖的距离:
「你怪怪的。」
说了这句话。
「啊,这句话,刚才二次元君也这样跟我说了。我现在不是怪怪的,我是很沮丧好吗!可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才刚和香子以那样的方式分手,不可能要我马上像平常一样啊。」
「……什么意思……」
千波用力甩头,稍稍眯起睁大的眼睛,保持与万里四目交接,凝神细看,像要看出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似的皱起眉头。然而,万里并不知道千波想从自己心中看出的到底是什么。他只觉得:就算你这么拚命看,大概也没有你应该看见的东西喔。
这时,刚好二次元君回来了。伸手推推眼镜,一脸尴尬地对万里和千波说:
「糟了,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柳兄叫我暂时别管他……怎么办,总之他看起来好像在生气。我不觉得自己有做了什么啊……他到底是怎么了,还是我真的做了什么啊?」
***
冈千波看著闭上嘴巴,默不吭声的多田万里。
那什么意思,那什么意思,那什么意思。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简直像是笨蛋一样。
站在内心深深受伤,咬著唇显得不知所措的二次元君面前,万里似乎真的不打算说出事实真相。那副模样,彷佛他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或许自己忍不住用责备的眼神看他了。实在难以理解万里的态度。为什么不全部说出来呢。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就把所有的苦衷和心情都摊开来说,再静待判决就好了啊。
万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定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呼吸。他看起来像是想就这样无声地、死命地隐藏起自己,然后消失。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不可能消失。虽然这么想,这时,却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事。
万里的身体像绷断的线,从紧张状态忽然放松。连一旁的自己都看得很清楚,他原本集中的情绪突然中断了。
至于万里本人──
「……嗯?」
脸上露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愕然表情,疑惑地打量四周。
低下头的二次元君,并未察觉万里此时的变化。可是,千波确实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她想起几天前在万里房间发生的事。陷入混乱,哭叫著问「这里是哪里」的万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一个劲儿吵著要找父母,以及那位学姊──万里口中,不断呼喊小柳意中人的名字。
该不会又要发生同样的事了吧,难道……
千波感到背脊一阵发麻,情不自禁抓住万里的衣袖。
用力抓住,将他往身边拉。不行,留在这里。不要走,万里。不留下来不行。不知不觉在心中如此低喃。
虽然万里不可能听见千波的心声,但是──
「……喔,是小冈啊。」
他低下头,眼光确实聚焦了。露出千波熟悉的笑容,轻轻抽回被她抓住的袖子。千波心想,万里哪都没去,他好好回到这里来了。然而。
「总之,我们先去排队吧,人愈来愈多了。」
很明显的,他又被什么涂抹盖过了。
不是同一个。
要说是哪里不同,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刚才远去的那个万里,和现在回来的这个万里,绝对不是同一个。绝对绝对,绝对不一样。千波的动物直觉这么吶喊著,这绝对不一样。
另外,不一样的大概不只现在这个万里。
每个瞬间、每个瞬间,有如拍打岸边的波浪,万里不断离去又回来。不断变化,宛如一明一灭的灯光。
看著一边和二次元君说话,一边走向队伍最后方的万里背影。心想,得去告诉加贺同学才行。或者,不是加贺同学……
脑海中浮现那个前些日子刚交换了联络方式,却连一次都还没写过Mail的对象。
***
万里和香子分手之后,日子平静了几天。
香子一如约定,乖乖参加了祭研的练习。柳泽直接向科西学长表达「拍摄的材料已经足够」的意思之后,就再也不曾在练习时露面。他也不再出现在万里面前。明明修了好几堂相同的课,竟然能这么完美地连一次都没遇见。这一定是他长年以来,为了与香子的跟踪狂行径抗争,锻炼出的高手等级绝技,能将自己存在的气息完全消除吧。技巧之高明可说已达大师领域……有时万里也会想著这种无聊的事。
这阵子,万里经常一个人坐,出神地望著周遭人们的身影。
两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他会坐在墙边的长椅上,眼神望著系上的学生。有时,香子也会从眼前经过。如果香子发现了他,也会正常地跟他打招呼,但连一次都不曾在他身边的长椅坐下。如果香子没有发现他,万里就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只是默默望著她,心想,头发长长了呢,或是,穿得很暖和呢。
祭研的练习时间里,万里会伸长了腿坐在地上休息,看著跳舞的伙伴。坐在离一边擦汗一边配合节奏跳舞的伙伴较远的地方,万里有时会产生自己被大家丢下的心情;有时根本不会这么想,只是原原本本地接受眼睛看见的事物景象。
──就像那光与影。
交替闪过的黑与白,最近随时都在眼前闪动。
当黑落在自己头上的瞬间,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只能死命挪开视线,不去看眼前不经意瞥见的恐惧。屏气凝神忍耐,等待它从头上通过。
有时候,会觉得现在自己实际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都像发生在遥远世界中的事。
在好几层云雾后的远方,不管怎么拨开云雾,都还远得看不见。是一个绝对摸不到,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同时,另一个更接近,更具现实感的「不是这里」的世界,却像近在身边。只要一回头,似乎就在那里。
***
佐藤隆哉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上课所需的资料,影印完资料,走在回家路上时,看见大概是刚结束社团练习的多田万里。想找他说说话,便在太阳下山后黑了下来的道路上小跑步,追上前去。
万里和几个学长姊在一起,与加贺香子并肩而行。加贺香子一边点头一边听万里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好笑的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到安心。
看来,那两人真的保持了挺好的朋友关系。
最近,中午一起吃饭的伙伴剩下万里和小冈。有时候,小冈为了忙电研的事,也不会到餐厅来。加贺香子自从和万里分手后,一次也没靠近过学生餐厅。到底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这群人的人际关系发生了什么事,疑惑使人不安难耐。
更令人担心的,是柳泽的事。
有一天连万里也不在,自己孤单吃午饭时,型男睽违已久地出现,还向自己打了招呼。那样子很普通,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友善。
由此可知,柳泽疏远的对象不是自己。另一方面,他和千波会一起参加电研的活动,和青梅竹马的香子不和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了──换句话说,他和万里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边都没人要告诉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呢?
自己在他们认知里是怎样的存在?在自己心中,他们两人都是值得珍惜,非常重要的朋友,也相信和他们之间的羁绊比高中时代的任何朋友都来得深。一直以来都以为,对万里和柳泽来说,自己也是这样的存在。
可是。
虽然一直跟著他们走,却因为顾虑学长姊而始终无法叫住万里。就在如此磨蹭之际,加贺香子和别的学长姊说起话来,万里也跑去和另一个学姊说话了。
是琳达学姊。
万里放慢走路的速度,自然地走在琳达学姊身边。他们应该是在聊社团跳的阿波舞吧。看他双手轻轻上举,指尖微微蠕动的样子,大概是在向学姊讨教什么。琳达学姊的指尖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虽然听不清楚万里和琳达学姊说话的内容,说话的声音却令人错愕。
因为这时万里的乡音非常重。那是和自己说话时从未出现过的,某种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平淡的腔调。
觉得很诧异,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这时。
「咦?是二次元君啊?」
被转过头的加贺香子察觉,一时之间慌了手脚,又不希望被看出自己慌了手脚,尽可能佯装平静地扬起手来打招呼:「你好啊!」
「万里,是二次元君喔。」
「咦?」
和琳达学姊聊得忘我的万里,听见加贺香子的声音,脸转向她。
看到他的眼神,这次真的完全停下脚步。
他过去从来不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加贺香子。
至今,每当万里看著加贺香子时,眼神总是喜孜孜地,难掩内心的兴奋,眼神闪闪发光,热切地彷佛不愿错过有关她的一切。
虽说两人已经分手,而且分手的方式真的很惨烈,但也不可能立刻改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她吧?这可能吗?
「喔,是二次元君啊!真巧,你现在要回家?」
「嗯……对啊,刚才去了图书馆,所以比较晚。」
镇定下来笑著回应,心里却想,完全笑不出来啊。
是说,加贺香子,你也真奇怪。
他用那种眼神看你,你为什么默不吭声呢。你是这种认命的女人吗?
说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大家到底怎么了──
***
「全体,集合儿儿儿儿儿儿~~!」
这是二次元君呈大字型跳下来时大喊的话。时间是十一月下旬的某个星期四下午。
隔天的星期五虽是平日却整天都停课。星期六和星期天将举行两天的校庆,为了事前的准备和架设工作,全校明天停课一天。
太阳穴旁冒出青筋的二次元如此大喊的地方,是法学院大楼老旧大厅入口的正面阶梯下方。万里、香子和千波也在。
当时刚结束第三堂,正当众人纷纷说著「回头见」「喔!」,打算前往下个目的地时,他就像这样以非常没有常识的方法全力阻挡了大家的去路。
「……喂喂,你突然这么大声,连我都替你觉得丢脸了啦。」
在意周遭学生异样眼光的香子说。
「没关系,我这还比不上曾几何时的你丢人现眼呢。」
如此暗讽了香子一句。然后──
「嗯?何事?吾当何从?啊啊,帽围,帽围又要变大了啦!」
千波用古语回应著,头上的手织毛线帽今天依然被二次元君抢走,往自己头上戴。
「全全全……全全全全……全……全体……全体……全体集……全体集集集……合合……呕呜……」
轻轻搧了恼人的DJ万里一巴掌,再用一句简短的「Shut Up!」让他闭嘴。
「大家听好了!我有重要的话要说!全体……集合!」
「这……这我们刚才听过了……而且现在不是已经集合在这了吗……」
抚著被搧巴掌的脸颊,万里顶嘴。
「少啰唆!你搞错了!我说的集合不是现在!而且这里也没有全体!」
今天的二次元君睽违已久地展现了蓝波刀的凶暴风采。刀光熠熠,使万里、香子与千波不得不安静下来洗耳恭听。
「明天就是校庆的准备日了吧?上次你们说过祭研和电研都要从早上忙到傍晚对吧?换句话说,晚上有空对吧?我没说错吧?」
是吧?是吧?是吧?食指轻轻轮番戳了戳三人鼻头,斩钉截铁宣布:
「不如这么说吧,没空也要给我空下来!然后明天晚上在新宿集合!我们要举行聚餐!」
将不可推翻的决定事项说出口,颁布举行聚餐的圣旨。
聚……聚餐吗……千波发出闷哼。万里和香子偷偷交换了一个视线。没错,明天晚上要空下来并不是办不到,可是……这种时候聚餐好吗?在校庆正式上场前,这么忙碌的时期。
就万里和香子的情形来说,祭研的阿波舞表演被安排在校庆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正式上场。表演方式是与其他社团联合举行舞蹈音乐游行,于中午十二点准时从法学部大楼二楼的大教室前出发。
今天在排练室也一如往常有练习,明天,也就是星期五中午要和其他社团的人会合,进行简单的流程彩排,还要帮忙架设场地,晚上倒真的没有特别预定事项。可是,由于已经预约了彩排室,隔天星期六从傍晚开始,必须卯足了劲参加最后的练习,同时还要试穿紧急调度来的服装,绝对不容许迟到或缺席。
听千波说,电研的人也一样,明天就要忙著架设会场,星期六先举办以三年级的团体作品为中心的长篇放映会。以二年级作品为中心的放映会将持续到星期天中午,包括千波和柳泽在内的一年级短篇作品则是在那之后,从最教人提不起劲的傍晚开始一路不停地播映下去。星期天晚上才是重头戏的公开鉴赏会。
没有参加社团的二次元君说,星期六打算和老家来的朋友一起冷眼旁观校庆,星期天则答应先去看祭研游行,再去参观电研的上映会。千波对他口中的「老家来的朋友」莫名好奇,怀疑地问了几次「是女的吗?」,真相如何尚不得而知。
「就是这样,大家都可以吧?明白了吧?明天晚上六点半,在车站东口派出所附近集合!被校庆的准备工作耽搁而可能迟到的人,要事先跟我联络!我已经预约好五个人的无限畅饮套餐了!」
一边说著「五个人!」一边张开双手十指,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十个人呢!「咦,等一下。」千波说。
「二次元君,你刚才说,五个人?」
「嗯,我说了啊。」
「咦咦咦……二次元君、我、加贺同学,还有万里……你该不会把小柳也算进去了吧?」
瞬间,万里倒抽了一口气。
「对啊,算进去了。」
二次元君清清楚楚地看著众人,然后说:
「我不是说了全体吗?这五个人,才叫全体!以4-4-2阵式来说的话我就是GK!你们就是四后卫!区域联防!」
用十一人制的运动来比喻「五个人才叫全体」,这也未免太不搭嘎了吧。但是二次元君丝毫未觉,蹲下马步,摊开双手,做出帅气GK横向踩小踏步的姿势。
万里却笑不出来。千波也是,香子也是。香子小心翼翼地问:
「……光央有说他要来吗?」
「没有啊。」二次元君理所当然地摇头。
「我还没问他,不过,别担心,绝对会把他叫来。就算用骗的,我也会尽力把他拐来,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尽管来就对了。」
看到他那充满自信的样子,反而加深万里心里的恐惧。
被骗或是被拐来的柳泽,要是看到自己也在场,不知道会怎么想。暂时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会开心,这点万里很有自信。对万里和柳泽之间龃龉知情的香子和千波都没有说话,只无言地和万里交换无力的视线。怎么办……
这时。
「好啰,又来啰!就是这样!」
手刀切断万里与香子、万里与千波之间的视线交流,二次元君大声嚷嚷了起来:
「你们那样太恶烂了!从前阵子开始就这样了,嘴上都不说,背地里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真的是够了!我快被你们烦死了!大家都太恶烂了!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恶烂!就是因为你们每个都这样,我才非得要所有人集合起来不可!」
恶烂,恶烂,恶烂死了!从香子、千波到万里,依序用手刀在额头上轻轻一劈,最后顺便也给自己「恶烂」了一下。
「反正就是这样,明天聚餐时,都要给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明天就是真心话大会!可以吧!我已经受够现在这样了!老实说,这已经是极限!全体集合,把所有话摊开来说清楚!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好好这么做的话……」
他像是害怕说出接下来的话,二次元君沉默了下来。不过──
「……我们……就无法再当朋友了……!」
还是说了。
看到二次元君低下头的表情,万里无话可说。
真的,二次元君说的一点都没错。
再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最后留下的──一定只会是一盘散沙的普通人们。只会变成那样。至今牵系起自己和大家之间的线,毫无疑问将会就此断裂。
很显然的,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就出在万里许多事都没有好好说出口,只想蒙混带过。可是,再这样下去,大家真的会四分五裂,都是自己害的。
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是自作自受,也必须承受一切。可是,现在却连朋友们都被拖下水,二次元君、柳泽、千波和香子都因此被卷入毁灭的痛苦漩涡之中。
自己正打算亲手斩断和大家共度的那许多美好日常里的羁绊,破坏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所拥有的宝贵价值。这样真的好吗?当然不好。不可能好。
说得也是。
(说得……也是吧?)
忽然,又开始出现自己逐渐远离世界的感觉。像隔著一层膜,又像隔著一层云雾,逐渐与眼前的现实分开。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不行。
下意识伸出手,碰到的是二次元君的肩膀,手指用力抓住。二次元君嘴上说著「哎唷……」却没有拨开万里的手。
嗯,对。
胆子突然壮了起来。脑中浮现「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反正都已经惹柳泽生气了,既然如此,就算他更生气,更讨厌自己,结果还不是一样。与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倒不如做点什么。
不管怎么说,要是不再次向大家道歉,让大家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责任,那就真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了,只会卡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眼睁睁看著大家四分五裂,自己就这样消失。
如果不想要这样──
(这是最后机会了嘛。)
脑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地这么说。
就算一切崩解毁灭,就算对此无力回天,在这样的状况中,自己将如何自处?如何生存?这个最后的机会,将决定接下来的方向。
是要选择沉默,无论命运如何对待都概括承受;还是要丢著因自己而烦恼、痛苦的大家不管;或者,就去正视变成这样的自己,「活著」直到最后一刻也不逃离?想选哪一种,不言可喻。
唯有直到最后一刻都不逃不躲的人,消失的时候才有资格说「遗憾」吧。只有留下思念的人,才能在离开时转身回顾,并且心怀遗憾吧。
既然如此,自己要选择哪一种。
「……我会去。」
当「那一刻」来临时,自己一定会觉得──好遗憾。
「绝对会去,我很期待。」
我希望自己能有所遗憾。
非和大家分开不可时,那些活过的日子终将结束时,我一定,一定,一定会觉得非常遗憾。曾经拥有让自己感到遗憾的日子,以及在回首时能够这么想,或许是很幸福的事。
「……这些日子对你很抱歉,二次元。我一定会去,不会迟到。明天练习结束后,东口派出所旁见。」
听见万里抓著他的肩膀说得如此肯定,二次元君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接下来,千波也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哎呀,真心话大会是吗?这下可有得瞧啰……」
一个人闭上眼睛嘟哝。
「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跟那家伙说呢……这下,明天会是相当激动的超级被虐狂暴露之夜了呢。我会先将冈机充饱电,饱得几乎要炸开,是说抱歉,我也会带MacBook去喔。」
你竟然想拍起来……二次元君显得有点惊吓,香子笑著在他没被万里抓住的那边肩膀上轻轻一拍。
「光央的事我来帮忙,等一下一起拟定计画吧。交给我就对了,别看我这样,拐骗什么的我最在行了。」
万里忍不住低喃了句「你放心,看就知道了」。总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香子这种表情了。这表情真好。她正兴致勃勃地打著坏主意,干劲十足,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很有香子的风格,那是万里喜欢的表情。她也瞥了万里一眼。
「万里,你真的没问题吗?不管用什么手段,我真的会把光央带去喔。」
***
隔天,星期五。
结束练习后,香子对万里留下自信十足的一句「这次我拟定了绝佳对策,敬请期待!」,就提早一步往车站去了。
距离集合还有好一段时间,便和知道他们今天要聚餐的琳达一起前往新宿。因为她说,想去百货公司逛逛,刚好顺路。
「这是个好机会啊,太好了,能有机会像这样好好把话讲开来。」
琳达一定也很放心不下柳泽的事吧。自从那天柳泽离开排练室后,琳达也和万里一样,被他列为拒绝往来的对象。
为了打发时间,两人走进速食店。坐在吧台边的位子上,琳达一直把玩手中的吸管套,万里忍不住对她说:
「要不要一起来?」
「啥?」
她当然笑著拒绝了。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你们一年级的友人聚会,我混进去不是很奇怪吗。」
「……不然,跟我一起到集合地点就好了。」
「我才不去不去,没关系啦,你不需要说这种话,也不用顾虑我了啊。好好去和柳泽光央还有其他朋友把话讲清楚。」
集合时间终于到了,两人走入天色已暗的街道。
拥挤的城市里,路上行人已完全换上冬装,各自带著急促的脚步走向目的地。
「那,我就到这边吧。偶尔也去伊势丹逛逛好了。明天练习时见啰。绝•对•不•准喝过头,也跟小香说一下。」
「嗯,我知道。那就明天见!」
「路上小心!」
「你也是!」
彼此挥挥手,在十字路口与琳达道别。万里一个人走进比刚才更拥挤的人群中。
柳泽究竟会不会出现呢。看香子莫名自信的样子……无论是用骗的还是用拐的,她的计策似乎早就在进行了。
可是,就算他真的出现在集合地点,看到自己时又会怎么想。也很有可能当场转身就走吧。早知道应该直接在店里集合,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于事无补了。
这时间,这个城市里即将展开各种联谊聚餐。
集合地点已聚集了多得令人受不了的吵闹年轻人。到处都是看似大学生的男男女女结伴笑闹,挡住人们进入车站的路。
这些年轻人不只年龄相仿,也都穿著深色系的外套,从背后看来几乎一模一样。万里在车站前一张一张辨识他们的脸。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不是……到处都是不认识的集团,不认识的人。
心想,打个电话联络吧,正要从屁股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时。
「喂!」
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以为是在叫自己,回头一看,眼前是个不认识的人。
不对。
「喂!喂!」
然而,那家伙明明搞错人,却纠缠不清地又叫了好几次。万里再次回头,怎么看都不认识这个家伙。这时,从另一个方向有另一个人说著「喔──」走过来,原来如此,是在叫这家伙啊……
手指滑过智慧型手机萤幕解锁。
「喂!你!」
又被另一个家伙抓住肩膀,万里大吃一惊。
「……咦?」
「我叫你没听见啊!」
仓促之间,用力挥开那只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的死缠烂打推销法?还是遇上奇怪家伙,被半开玩笑地缠上了?自己刚才在不注意时踩了对方的脚?
不擅长吵架的万里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还是走为上策。于是,急急忙忙地想从那对自己搭讪的家伙身边跑开。还有个家伙不知为何死盯著自己的脸看。怎么搞的。万里用力转身。
(等一下,是说这是哪里?)
四处徘徊,拉开和那些家伙的距离后,正想重新打电话问对方「现在在哪?」,打开通讯录打算拨号时,忽然……
(……咦?)
脑中一片空白。
(……我现在是要做什么来著?)
仔细想想,连自己要打电话给谁都不知道。
周遭的喧嚣宛如不断蠕动的巨大生物,只有自己茫然伫立其中,发出「咦?」的滑稽声音。一手拿著电话,东张西望。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等一下有聚餐。)
──我在找谁?
(二次元君、柳兄、小冈,还有香子。)
──为什么?
(因为和大家约了。)
──可是,我却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此时,心头一冷,有如全身血液瞬间结冰。脚开始猛烈发抖,膝盖软趴趴地失去力量。
没有记忆。
不记得。
只莫名清楚地知道「原本知道的事情突然变成不知道了」。惨了,惨了,惨了……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嘴里不断低喃「惨了」。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和谁约在这里见面?追根究柢,真的有和谁约在这里见面吗?
在失去记忆的状况下活著,这种事,竟然是真的啊。
上了大学?一个人住?……真的吗?还是自己以为而已?有朋友吗?在哪里。是谁?谁是谁?
回过头,看著拥挤的人群。
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轻人,有老人。人多得可怕。大家好像都在看自己。无数的目光令万里不知所措。这群人里真的有「二次元君」吗?真的有「柳兄」吗?真的有「小冈」吗?真的有「香子」──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些人真的存在吗?这真的是自己活著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吗?
因为就真的不知道啊。想不起来。脑中有的只是「资讯」。多田万里「似乎」遭逢意外事故,失去记忆。后来「似乎」出院了,开始上大学。现在「似乎」住在东京……只有这些。
实际上,自己却没有一件事真正明白。大学是哪一所?住在哪里?谁是什么情形……?话说回来,连自己东京的家在哪都不知道的话,说不定是相当致命的一件事。到底在哪啊?该回哪去才好。刚才和琳达在一起……应该。和琳达在一起的「似乎」是我。既然如此,她应该还没走远。
「琳达……」
老家在静冈的事当然记得。也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东京的。还知道自己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展开了新人生。可是──
「……琳达……!」
「展开」新人生的那个人,不是我。
「……琳达!琳达!琳达!」
所以我,搞不清楚。
「琳达……!」
我是多田万里。
我,是多田万里。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至今一直不知道呢?连自己不知道的事都没发现吧。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呢。至今都做了些什么?人在哪里。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今天之前,我一定一直,在某处,做了什么──
「……我,啊……啊……唔……」
差点惊叫出声,死命摀住自己的嘴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如何是好,忘我地向后弯腰,仰望天空。
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
黑暗之中,我什么都不知道,周遭都是不认识的人不断走动,只有我伫立其中。
「万里!」
一只手被抓住了。接著。
「……琳达!」
找到那张脸。
琳达气喘吁吁地拉著我的手,把我带到路旁。膝盖发软,连站著都很困难。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只是抓著她说:
「……是我……!」
上次也是这样。上次,突然回过神来,却什么都搞不清楚,无法仔细思考自己身处的状况。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好不容易,搞清楚了。
「……是我啊……!」
我回来了。
发生那场意外之后,以多田万里身分活著的不是我。可是,现在我回来了。隔了一年,不,超过一年的时间,我终于想起我是我了。
「我知道,没关系,没关系。总之,我们先回你住的地方,没关系,有我在。」
「琳达,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想赶快回家。不是这里,不对,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不知道!」
「嗯,我们回去。」
「我一直好想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租了一间房子,总之先一起回那里吧。」
我紧紧攀著琳达,她像哄小孩似的无数次轻抚我的背。配合她的动作整顿呼吸,暂且适应了现状。这里是东京,我是个大学生。还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忘了自己的我是怎么生活过来的,那一切我都想不起来。不知道。空空洞洞的,唯有活著的时间从洞里流过了吧。
被琳达牵著,我们钻进计程车。
琳达告诉司机地址,我蜷缩在后座,忍受突然来袭的猛烈头痛。不只头部,不知不觉到处都疼得无以复加。全身的血管都在痛,肌肉痛,骨头痛,全身都痛。彷佛被突然丢进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暴露在冷空气下,痛得发不出声音。手指、腰、牙齿……总之全身都痛。这副肉体的每一吋都像正再次奋力振作,彷佛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突然接通了神经。
(好痛……好痛……!好……痛……)
「……喂?没事了。找到他了……对,其实我本来就有点担心,跟在这家伙后面偷偷观察,所以很快就找到人了……嗯,对啊。先带他回住的地方……」
琳达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
无法问她「那是谁」,要是不自己抓住愈来愈痛的身体,再这样下去就要四分五裂了。
(……好痛……!)
痛得无法呼吸,把脸压在车窗玻璃上,忍著不发出哀号。
司机对几个从人行道上踩进马路的年轻人按了几声短短的喇叭。那声音刺入耳中,令万里几乎要跳起来。压住耳朵,从窗外那些被喇叭声吓到而往高起的人行道后退的年轻人里──
「……啊……」
没有错。
看见了香子。
她正把手机压在耳朵上,身上穿著米色的大衣,手里提著一个大波士顿包,脚上穿靴子,长发和今天练习时一样,绑成一把松松的马尾。
(……她在哭……)
白皙的脸庞哭得乱七八糟,另一只手握拳压在鼻子上,香子她──
「啊,啊,啊!等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停车!请停下来!」
趴在后座椅背上,死命地向后看。
「这里不能停车。」
「万里?冷静一点,你怎么了。不好意思,您请继续开没关系……」
「香子在那里!香子在哭!」
「冷静点,没事的,我们先回家一趟好吗!我会好好说明给你听。」
(……我是怎么了……?)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万里一脸茫然,看著自己的双手,双手颤抖的程度引人发噱。看似冻僵的双手,不管紧握或揉搓,感觉都很迟钝。明明是自己触摸著自己的手,却不知道到底摸的是什么,没有感觉。
颤抖和感觉迟钝的不只双手。全身都像借来的东西一样疏离。彷佛身上披著一层别人厚厚的肉。
自己现在,正坐在计程车上。可是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会这样?
把香子丢下,车开得愈来愈远了。距离愈拉愈大。这双手已经碰不到她了,只有这点,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等等……等一下!……给我等一下!……拜托,求求你们,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啦,拜托……!」
像孩子般跪在后座,始终望著车厢后方。不只香子,自己的一切似乎都被丢在那里了。柳兄、二次元、小冈。重要的东西全都放在那里没有带走。就像搭上加贺家老爹的车时那样。
回想起来,从那时起,自己就把一切──不,是重要的东西和不能失去的东西都丢下,一个人走到非常奇怪的地步。
拚命抓住身旁琳达的手。希望藉此获得一点现实的感受。一切都像谎言,像捏造出来的东西,只有琳达的手是确实存在的。她在这里,应该是真正的她,既抓得到也摸得到。
「……我,现在……全部都搞不清楚了……!」
「……嗯。好像是。」
「全部,现在的这个……这个我的事……还有,还有我……」
止不住的颤抖。
摸摸自己的脸,沾湿了指头。那水分是汗水还是泪水,连自己也不知道。从全身毛孔溢出不可思议的水分,全身冰冷湿透。
「我……我好奇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把脸埋进抱在腿上的包包里,不断喊叫。
已经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心里这么想。
就要结束了。
喊叫的同时,声音听起来却异样遥远。歇斯底里吶喊「我不要这样」的声音,让我知道自己已陷入疯狂。
「不要!不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我不懂,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像个普通人,为什么只有我会被夺走一切,失去一切,再这样下去,我只能眼睁睁地消失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每吶喊一次,膝盖就会抽搐跳起,腿上的包包不断打在脸上。
琳达一边轻轻摩挲我的背,一边对司机道歉「不好意思,有点……对不起。」将我留在清醒的世界。
「香子她,香子她……」
「嗯嗯。」
「香子她……」
「嗯。」
「香子她……」
──真要说的话,都变成这样了还能过正常生活,从那时起就该怀疑自己疯了才对。
「香子她……」
「……嗯。」
琳达紧紧揽住我的头。我死命抓住琳达的腿。停止呼吸,承受身体沉浸在黑暗之中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呼吸自然缓慢地恢复平顺。
不久之后,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来著?)
双手抓著琳达,暂且什么都不去想,我闭上眼睛,逃离这个世界。啊,不过,对了──只有这点不能忘记。
自己已经……不行了。
***
柳泽光央望著不知要跑去哪里的多田万里。
就是这时,发现自己是被青梅竹马香子、二次元君和千波联手欺骗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告诉自己万里也会来。
一开始,是千波意有所指地悄声说:「那个啊……加贺同学好像有点糟糕……」光是这样就让人慌了手脚。糟糕?什么意思?就算这样反问,她也只是耸耸肩:「她和二次元君……好像,那个……」香子和二次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咦咦……?」
因为太惊讶而发出傻气的声音,这是第一个失败。「关于那件事,他们好像想找你商量,能拨点时间过来吗?」被这么一说而忍不住点头答应,是第二个失败。
跟著几乎不说话的千波搭电车来到新宿时,香子和二次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两人都低著头,不管问什么就是不说话。
正狐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正好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走来的万里。立刻明白自己是被设计了。回避万里的事被发现了,所以他们才设计了这一局。
老实说,还不想和万里面对面。
并不是怪万里过去没有对自己说真话。也不是在生气。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受不了。
万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能说真话的对象。至今,万里真的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吗?自己眼中的万里,并未反映出真正的万里。自己到底都在看什么。而万里又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人。
这些无法理解的事,真的令人非常难过,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感情。
所以,面对突然出现的万里,不知所措的柳泽原本想先主动离开。
然而,那时和万里明明确实四目交接,他却露出疑惑的表情避开自己。那种表情就像看到不认识的人突然跟自己搭讪,接著他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曾有短短一瞬,柳泽内心闪过「果然」的念头。
自己和万里,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看著对方,实际上果然只是装成面对面的样子而已。事实上,彼此一点都不明白真正的对方是什么样子,根本没有真正将对方看进眼里。
至今以为彼此是朋友的那些日子到底算什么?全部都是自作多情与幻想吗?真正的你,到底在哪里呢?
「……搞什么啊?」
情不自禁嘀咕时,柳泽突然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过去,万里曾哭著说「害怕自己会消失」。
换句话说,那是──当柳泽如此思考时,刚好看到香子追著万里跑出去。
「喂喂,是我。」
她一边跑,一边不知跟谁通电话,还听见她说「情况紧急」。从来没看过香子脸上出现这么紧张凝重的神情。
不假思索地,柳泽也和青梅竹马朝同一方向跑了出去。
***
万里甚至连灯都没办法开,到家之后一放下包包,整个人就跌坐在座垫上。琳达在隔壁。幸好NANA学姊在家,「我会在她家过夜,有什么事随时叫我」这么说著,琳达没有进来。
接下来该做什么,其实早已心里有数。或许,早就该这么做了。
万里打了电话回静冈的家,母亲很快地接起电话。
『喂喂?怎么啦?竟然会打电话回来,真难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身体状况……有点……不大好。」
『哎呀,怎么回事?感冒吗?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我想去医院。」
『咦?你没钱了吗?为什么?不是才刚汇给你!』
「不是啦,不是这样。」
忍不住笑出来。
「不是这样啦,是想请你帮我挂号。我把挂号证放在家里了,自己没办法打电话,挂铃木医生的号。」
发生那场意外事故之后,铃木医生一直是万里的主治医生。听到他的名字,母亲立刻知道出事了。
『你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嗯,非常……不对劲……事故前的记忆好像要恢复了。」
听得出母亲在电话那端惊愕得说不出话。于是自己接著说下去︰
「可是,取而代之的是,发生事故之后到目前为止的记忆可能会消失。应该说……怎么说才好呢……怎么说……已经……我想我或许,已经无法在这边生活了。」
母亲依然沉默。
「……我知道家里花了很多钱让我来读书,也希望自己可以更努力……我很想努力的,可是,实在是很困难……我已经无法……过正常生活了。恐慌?出现类似那样的症状,自己知道非去医院不可了。再说,我在这里也给琳达带来很多麻烦……」
『……我明天一早就打电话给铃木医生,放心,这个交给我。』
「……抱歉。」
「没事的,回来吧。随时都可以回来。现在也可以啊。对了,不如妈过去接你吧?啊,对,就这么办吧?爸爸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
「不要不要!这就不必了!真的没关系,我自己回去。」
『可是妈很担心……现在几点?新干线……还有车。』
「不•要!现在真的没关系啦!我今天还不能回去!其实,就算你今天来,也没新干线回静冈了啊!」
『不行,妈要去。好,对了,不如明天去吧。』
「明天我有事啦!你来了我也不在家!」
『就算你不在家我也要去。』
完蛋,害家乡的母亲操心过头了。
「……好吧,那不如这样。既然你一定要来,后天来吧。后天有校庆,我要跳阿波舞喔。琳达也会一起。其实我跳得不好……不过,如果你愿意来看的话……或许,我想让你……看看……虽然现在这边的生活变成这样了,但我真的在这里度过一段很棒的时光。该怎么说呢,算是这段日子的集……集合体?」
『你是想说集大成吧?』
「喔,对,集大成。」
想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邀请父母来参观校庆──试著想像了一下,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在祭研的日子,跳阿波舞的体验,自己在这里遇到的都是些美好的事物。这是最棒的回忆了,一段闪闪发光的岁月。
如果,这些即将从自己身上消失,至少希望赋予自己这段时光的家人能够记住。
「那就后天,一定要来喔!」
『一定一定!爸爸那天也休假,我会拉他去!是喔,你要跳阿波舞喔……』
一方面觉得说这种话简直像个小鬼,还是忍不住顺便问了句:
「……对了……我恢复记忆了,你高兴吗?」
终于问出口了。
『那当然高兴啊!傻孩子,这还用问吗!』
「……可是,这么一来,现在的我……你不会觉得就再也见不到现在的我了吗?」
『唔……对妈来说,只要你是你,只要你身体健康,怎样都好!老实说,就是这样。』
「啊,是喔……」
总觉得她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万里噘了噘嘴。
『……不然这样吧,福山那件事,就当作妈和现在的你之间的小秘密吧。』
「……喔……」
『福山那件事从此封印,只要你没有想起来,我也不会提。就像是用脐带彼此相连的承诺!用福山作赌注!……如何?这样有没有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了?』
听了母亲这番话,把手机压在耳边,万里全身无力地趴在座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