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五章

当天夜里。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万里留下写满一整张报告用纸的备忘录。为自己留下的备忘录。

刚才发生的事真的非常可怕。在夜晚的新宿街上,陷入那种不知东西南北的状态,连怎么回住的地方都不知道,朋友的脸也认不出来……要不是马上碰到琳达,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今后的自己,真是令人完全无法信赖。

所以,为了在下次恢复记忆时做好准备,万里决定将这些到时候会从脑中消失的资讯,全部用简单扼要的方式写下来,并且随身携带这张备忘录。不但要随时带在身上,还要养成反覆背诵的习惯。话虽如此,要是连带著这张备忘录的事都忘了怎么办,这点还得想想,总之先动手制作吧。毕竟,就算现在、这个当下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得趁著还记得的时候赶快完成这张备忘录才行。

抓起原子笔,穿著运动衫,盘腿坐在座垫上,在矮桌上摊开报告纸。

首先是地址。还有手机号码。智慧型手机的上锁密码。这几项一定是最重要的,用四方形框起来强调。

接下来是和银行帐户相关的资料,密码……现在用的是以前在静冈开户的帐户,不用写下来应该也没关系吧。倒不如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写在这张薄薄的纸上,这也未免太不设防了。不行不行,这个放弃。

比较容易忘记的,应该是上大学之后设定的Mail帐号及密码。还有,绝对不能忘记写下的是紧急联络人,琳达在东京的地址。

回头想想,在知道自己和琳达曾是同学之后,她应该曾传过Mail告诉自己现在的地址。打开收件夹搜索,一下就找到了。当时琳达的信里还写著「今后会以社团学姊的身分照顾你,遇到困难时尽管说……」读著这生疏的内容,脑海中陆续忆起两人重逢时的事。

面对一开始假装两人从未相识的琳达,找到旧照之后大受震撼的自己,指责她不该装作素昧平生,「否则过去的我不是太可怜了吗?」然而后来发现,还是当作没有那段过去,现在的两人相处起来会更顺利,于是让琳达撕碎那张照片。然后,又在高中的教室里重拍了一张。

──作梦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两人刚重逢时,自己和琳达都坚信失去的过去不会再回来。

琳达给自己住址还不到半年,现在面临消失危机的竟已变成自己,甚至还在这里为即将到来的消失做准备。就在好不容易觉得人生真的要开始的时候,情势却形成了讽刺的胜负逆转。

「……琳达现在住在,我看看……东京都……」

一边抄著地址,一边不经意地想(……东京啊)。

虽然没去过她住的地方,位于鲜为人知私铁沿线的这一站,车站附近的风景万里倒是看过。悠闲的气氛一点也不像在东京,附近到处种满植物,一片绿意盎然。从车站前就能看到田地,和万里想像中的东京形象相距甚远。她本人老爱强调「就算这样,就地址来说我还是正式的都民喔。东•京•都•民」。可是户籍明明就没迁,真要说的话,你根本就是个正式的静冈县民啊。抄完地址之后,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的但书。左括号,琳达经常出现在隔壁邻居家。隔壁住的NANA学姊不是Cosplay,老家住在蕨市。右括号。

再来──写下现在就读的大学。该写什么好呢?学号之类的?手边一定会有学生证,这种事应该没必要写下来吧。只要把包括学生证在内的贵重物品放在哪写下来就好了。身分证等证件类的东西大都放在皮夹里。没放在皮夹里的,就和存摺、印章、钥匙等东西一起收在壁橱里的抽屉式收纳盒中。

老家的电话号码和家人的手机号码都和发生事故前一样,手机通讯录里也找得到,可以舍弃不写。

还有,自己现在隶属法学院的社团「祭研」。校庆第二天有阿波舞的正式演出。如果不去参加的话,会给社团伙伴添很大的麻烦。琳达也是祭研的一分子。和社团相关的事如果有什么不清楚,都可以联络三年级的舆野学长(科西学长)。科西学长的手机号码也要写下来。

还有还有,绝对不能忘记的,重要的人们。

慎重仔细地写下他们的名字……加贺……香子。

即使分手了,只要自己还是自己,或许会永远喜欢这个人。不过,米字号加注:目前和她约定要装作把过去的事都忘掉。左括号,她哭了,我很担心。右括号。

柳泽光央,大家都叫他柳兄。因为对他说了谎,惹他生气了。被他讨厌了。总之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向他道歉。二次元君,本名佐藤隆哉。约好要聚餐的,自己又放他鸽子了。怎么办。冈千波,小冈,同为天涯失恋人。最近做了太多让她担心的事,或许她已经对自己失望了。米字号加注:录影机里的画面全权交给她保管@冈机。

还有其他许多不能忘的,或是忘了可能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想得到的统统写下来。祭研社员的名字。「○西系列」的人们。又恐怖又温柔的巨人队学姊们。语学课交到的好朋友。一定要交但只写到一半的报告。对了对了,还有自己的课表……大概就这样?不,应该还有吧?有吗?可能有。一边想一边写,那些非记得不可的事、必须写下来的事,就像一层一层剥落的皮般不断冒出来。在忘记之前,著急著想把它们全部写下。

好不容易将所有想到的事都用辨识得出的字迹写下,最后再注记留下这份备忘录的日期。

呼。松了一口气。重新检视备忘录,确认是否有写错或忘了写的事项。应该没问题吧。大概。一定。

不知道现在这个自己的记忆什么时候会消失。至少,只要有这张备忘录,就算再次陷入混乱,应该也能回到安全的地方,不会在陌生的大街上遇难。

「很好……辛苦了!」

低喃著慰劳自己,用力伸了个懒腰。「啪叽」。背脊骨发出舒畅的声音。

这天晚上,直到睡著之前,没有接到任何人的联络。

这大概是因为,在隔壁住下的琳达代替自己联络了香子或谁,说明了今晚的前因后果,也代替自己道歉了吧。不知道那之后大家是否去聚餐了呢?

还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下,世界已经终结?

躺在床上,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现实的感觉逐渐稀薄,万里觉得这片黑暗彷佛漂浮在宇宙之中的救命站。自己应该回去的星球,如今已经相隔遥远。就算那颗星球爆炸,变成一颗火球,一切都燃烧殆尽,甚至毁灭,自己也无从得知星球最后的模样了。

写完的备忘录,放在最容易看见的矮桌正中央。万一早上醒来时已经忘了一切,也能一眼看见它。

明天会变成怎样,一点头绪也没有。即使如此,在黑夜收敛呼吸沉默躺平之后,空气里彷佛带有麻醉药,眼皮自然而然阖了起来。

***

(……「明天,星期六」……)

在刺眼的晨光中睁开眼时。

(……「校庆第一天。最后一次练习,在排练室,下午四点到七点」……)

脑中还能浮现备忘录的内容,使万里松了一口气。没问题,还记得。

老实说,上面这些事情,是因为不能忘记所以才记得,还是因为昨晚写成备忘录所以留在记忆中,连自己也分不出来了。总之,这就是现在自己非做不可的事。今天如果真的是星期六的话,那就得去练习。为了明天,也就是校庆第二天的阿波舞的正式演出,今天要做最后的练习,还要试穿表演服。

闹钟没响。难得今天是自己醒来的,而且醒得很乾脆。抬起头,想知道现在几点。

「……呜哇!」

吓了一大跳。枕边的闹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到底睡了几小时啊。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作。没记错的话,努力写备忘录的缘故,上床时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也就是说,自己睡著之后连一次都没有醒来,也没听见闹钟响,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超过半天。

话说回来……今天真的是星期六妈?该不会从那之后,其实已经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月或好几年了吧。只是自己把这段期间的生活都忘光,一去照镜子,说不定早就是一个欧吉桑了呢。现代浦岛太郎──想著不好笑的笑话,却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变成那样就真的是恐怖片了。说真的,不会吧?不会吧?一面否定,一面却忍不住背脊发凉,赶紧抓起电视遥控器。急需接触现实,想知道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伸展身体,正想打开电视开关时──

「……啊唔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

直接翻了个筋斗,从床上跌落。

移动摔在地板上的屁股后退,用力压住激烈跳动的心脏,「呀噫噫噫!」再次发出尖叫。

真的吓了很大……很大一跳。因为……那里有……

有个人啊。

在床上自己睡出的那个凹洞边,一个黑色人形的物体隆起,还发出不耐烦的「啧……」声。

「……吵死了……」

万里将刚才惊讶之余放开的毛毯拉过来,发现埋在里面蠕动的人,竟然是NANA学姊。

不顾上次万里的忠告,依然只穿著超大尺寸的T恤。从毛毯里露出的是白皙的腿、白皙的膝盖、白皙的小腿,以及奇怪图案(红底上面画有一对正在举行结婚仪式的牛……)的短袜。为了不让脸直接压在床单上,两只手整齐地放在脸颊下方,正好可以看到她苍白的侧面。没有化妆,闭著双眼。

这……换句话说……呃,也就是说……这表示……这表示……

「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我……」

发出呻吟的同时。

「喔,你起来啦?」

耳边传来「喀啦」的声音。一副大大方方像回自己家一样从玄关走进来的人,是琳达。万里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在她脚边五体投地。

「琳……琳达!」

「小心小心,干嘛啦,怎么了?」

「我竟然做了!怎么会这样?我竟然做了……呜哇怎么会这样!再怎么样做出这种事也太夸张了吧……!」

「啥啦?先别管那个了,你看这个。过来查看状况时你一直睡,我只好先去买吃的,可是选择太多了我考虑好久……」

你喜欢吃鲔鱼口味对吧?这么说著,琳达从便利商店购物袋里拿出饭团和味噌杯汤。

「现在不是说什么鲔鱼的时候!你看看这个状况!我,我……」

万里指著同床共枕,或者该说是完事状态的床,床上的毛毯依然隆起一座人形小山。

「……我和NANA学姊搞上了啦!而且我!什么都!不记得!连一丝记忆都没有留下!可是,我想应该是NANA学姊主动的!嗯,绝对是那样!从前阵子我就有『这个人好像很喜欢我,说不定想追我?』的感觉了……嗯,有,我有这种感觉,有有有!呜哇,愈想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拼凑上了,然后我就逐渐被消除了!啊!惨了啦!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吼!原来命运是这么安排的吗!事情即将这样演变吗……!」

在万里的哭天喊地之中,NANA学姊起身了,然后──

「……」

带著前所未见的平静表情,突然转动双手开始跳动起来。顶著一头睡得乱翘的头发,往右边转两下,往左边转两下,稍微蹲低身子。「琳达,帮我抓住这家伙」。这么说著,身体轻盈得不像刚睡醒的人,NANA学姊俐落地竖起脚尖,把其中一只脚抬高,朝腹部缩起。

「不行啦,NANA学姊。再怎么样也不能对准头踢,会出人命的。」

快道歉,现在马上道歉。琳达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万里只好照她说的姑且先向NANA学姊道歉。看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接下来,琳达说明了事情的始末。

昨晚,为了方便发生什么事时能随时进来,琳达吩咐万里睡觉时门不要上锁。因此,万里在没有锁门的状况下睡著了。

由于万里一直没有起来,实在是睡得太久了,琳达和NANA学姊就过来查看状况。可是,不管怎么叫都叫不醒万里,无可奈何之下,琳达只好将NANA学姊留在房间,自己出去买吃的。回来之后,面对的就是这场骚动。

「NANA学姊你也有不对啦,再怎么说这家伙总还是个男的,被人趁睡觉时钻进棉被,一般人都会紧张的吧,不管是谁。」

总还是个男的?这句话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连琳达都帮自己说话了,万里一个人站在厨房,一边烧开水准备泡三人分的味噌杯汤和装满一茶壶的茶,一边嚷嚷︰「就是嘛,就是嘛!」

坐在电视机前的座垫上,俨然屋主的NANA学姊只从鼻子发出帅气的嗤笑。

「看他睡得这么舒服,难道你不会想这床真有这么好睡吗?而且我又没钻进棉被,只拉了一小角,躺下去试试看而已啊。没想到这家伙散发出太厉害的睡意,一不小心就被拉进去了。」

虽然她这么说,身为被「试试看而已」就同床共枕的一方,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要吓人也不是这样……心里偷偷这么嘀咕,万里突然想起放在矮桌上的备忘录。走出厨房,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从NANA学姊看不到的角度抽走备忘录,折好放进平常穿的牛仔裤后口袋。

水烧开了,把味噌汤料放进杯里,冲进开水。忍著杯身的烫手,一次用双手捧著三杯热汤到矮桌上。再用茶壶泡茶,取出三个形状各不相同的茶杯和马克杯。座垫被学姊抢走了,只好和琳达一起跪坐在地板上。各持一双免洗筷搅动味噌汤,一人选了两个饭团。

「万里,鲔鱼的拿了吗?」

「拿了。」

「好,那我要开动啰!」

「开动吧!」

只听见万里和琳达喊开动的声音。NANA学姊说「一大早谁吃得下两个!」又放了一个饭团在万里面前。即使嘴上顶了一句「已经不是早上了」,万里还是心存感恩收下了。今天好像真的是星期六,因为等一下真的要去练习。对大学男生来说,两个便利商店饭团实在填不饱肚子。

一个鲔鱼,一个明太子,再加一个NANA学姊给的鲔鱼。撕开包装纸囫囵吞,碎掉的海苔掉在桌子上也无所谓。看看茶壶里的茶差不多该出味了,倒出三杯茶,茶色深浊,喝起来应该不错。

看著电视忽然发现,说起来,现场这三个人还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呢。应该说,能在明亮的日光下直盯著NANA学姊的脸看,这件事本身就是难得的体验。忍不住视线又盯著她看,却被NANA学姊捶了一拳怒斥:「不要看我!」

关于被捶了一拳的事,万里没多说什么,继续大口嚼食他的饭团,又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味噌汤。琳达看了忍不住催促:「现在没那个美国时间慢慢吃了吧。」

对喔。练习可不能迟到。万里匆匆加快吃饭的速度,准备开始吃第三个饭团时,琳达已经吃完自己的饭团,马克杯里的茶也喝光了。

「好,我吃饱了。那我先回隔壁淋浴,你准备一下,三十分钟后过来叫你。」

「收到!是说,你不用先回家一趟没关系吗?」

「我有放一套换洗衣物在NANA学姊家。对吧,学姊?」

「不是放一套在我家,是擅自放一套在我家才对吧。」

「有什么不一样。」

「有微妙的差异。」

NANA学姊像喝酒一样一口乾了茶杯里的茶,和琳达一起站起来,回头瞄了万里一眼,正好四目交接。

「有什么事吗?」

「多田万里,那个……我今天晚上要打工,房里不会有人喔。」

她的意思应该是: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了解,没问题的。」

目光瞥向放著备忘录的牛仔裤,试著露出笑容。没问题的。大概。就算有问题,这边也已做好能让自己处于没问题状态的最低限度准备。

「是吗,那样最好。明天晚上我就跟平常一样在家了,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没事我也会过来看看的。」

「好滴!是说,明天的校庆……NANA学姊不来吗?我们预定要跳非常激烈的阿波舞喔。」

「啥啊?我怎么可能去!绝对不要!我对祭研已经完全失去耐性了,现在要是吸到那群人的汗臭瘴气,我一定会吐血身亡!看到热血舆野那家伙的脸出现在附近,眼睛铁定喷屎发狂!我真~的跟不上那家伙的步调,不可能!」

哈,问之前就猜到大概会有这样的回答了。

「我会向科西学长转达您的意思。」

她实在说得太夸张,万里忍不住笑出来。竟然说什么从眼睛喷屎。琳达也笑了。就算只有一年,NANA学姊毕竟也曾是祭研社员,何必讨厌成那样呢。

「对了,我家爸妈也会来喔,来参观独生子的粉墨登场。」

咦!琳达惊呼。

「什么,真的吗?多田妈妈什么时候到?今天?晚上该不会要住下来吧?」

「没有啦,她说星期天早上开车来。目前没有特别计画要过夜的样子。我不确定耶,应该是当天来回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啦,毕竟是我家爸妈,做事就是一个随便。」

「这样啊,也对,现在有松子在,不能随便在外过夜呢。反正就算当天来回,时间上也完全没问题。」

NANA学姊一脸狐疑「……松子是什么?他妹的名字?也太悲惨了吧?」在琳达耳边小声这么说,万里都听见了。「是猫,不是什么幼猫,是只大胖猫。已经结扎过的公猫。这家伙的家人突然捡回来养的。」琳达的回答丝毫不留情面,但是全都是事实。因为有了猫而不能随便在外过夜的事也没说错。

截至目前为止,多田母子之间决定的只有星期天父母来参观校庆,看万里跳阿波舞,以及结束之后,由万里亲口向父母报告自己的现状,如此而已。谈过之后再决定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在东京的生活。母亲说:「你自己也想想什么时候是最恰当的时机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预定计画。

「那万里,待会见啰。快点做好准备吧!」

「好……啊,等一下,不好意思。」

万里从玄关探出头,对著和琳达一起走出走廊的NANA学姊背影,叫住了她。或许稍嫌没礼貌,但仍伸出一只手挥了挥。

「NANA学姊!」

「蛤?」

「谢谢你至今的各种照顾!」

「……讲这干嘛啊。」

她没有对万里挥手。

「明天还会碰面不是吗?总之,我会在这里。住在你隔壁,一直像这样,即使呛到也要抽菸。你干嘛讲得好像在道别一样啊。」

NANA学姊抽动一边脸颊笑了笑,走进隔壁房间。

和琳达一起走进排练室时,立刻感到一股紧张的气氛。这种紧张,不只因为明天就要正式上场,也不只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练习。

几个学长姊围成一圈站著,脸上带著严肃的表情,不知在讨论什么。

「学长姊早!怎么了吗?」

「啊,早!」

「早,多田万里没你的事,快去练习。琳达,过来一下……」

「咦?」

只有琳达被叫进小圈圈。一年级的万里没有被点名。对琳达也加入之后他们站在那里说些什么感到在意,抓著包包往镜子前移动时。

「万里!早啊!」

听见一个开朗的声音向自己寒暄,抬起头。眼前的人眩目得差点刺瞎万里的眼睛。

一头长发编成辫子,穿著颜色鲜艳的运动衫,香子在镜子前对自己笑。坐在地上做伸展操的她,双手在胸口附近挥了挥。

简直就像只有她身边被打了一道强烈的聚光灯。编成辫子的长发散发动人的光泽。耳垂上戴著小小的钻石耳环、拉长的背脊、化了淡妆的玫瑰色脸颊……一切都是如此美丽而完美,笑容也闪耀著光芒……

(……咦……?)

站在耀眼的她面前,万里却因困惑而僵住了。

忍不住想,什么来著。

她是那个……叫加贺香子的人。

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对自己绽放的美丽笑容也令人觉得不对劲。她是用这种情绪跟自己相处的人吗……?总觉得好像不对。

对了,没错。她应该哭了。昨天分开后,最后在计程车上看见时,香子确实在哭。

而自己对那感到放心不下。还记得备忘录里是这么写的。

那么为什么,香子今天却会笑得如此开朗。难道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什么让她恢复笑容的事了吗?还是发生过什么,只是自己不记得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从换穿的运动衣口袋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拿出备忘录。快速浏览了一遍自己写的字,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或许是察觉了万里的困惑,香子笑咪咪地指指身边说「这边请」。依然不知所措的万里,只好先将备忘录收好,在香子身旁坐下。

「我刚才有先去校庆场看了一下喔,万里呢?」

「……不,我……睡过头了,直接从家里过来的。」

哎呀。香子笑著耸耸肩。

「太可惜了,气氛挺欢乐的喔。也有很多像路边摊那样的摊位,我一个人逛著逛著,还有店家请我吃章鱼烧呢。突然就叉著一颗递到我面前说『请吃!』,连盘子都没有,烫得要命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呢。对了对了,那个摊子也来摆了喔。你记得吗?爆裂文字烧。」

「嗯?爆裂?文字烧?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像很威就是了。」

「……你忘记啦。」

香子脸上依然笑吟吟的,轻轻低下头,抓起脚尖转动脚踝。

「我还去电研瞄了一眼喔。超音波和光央都一副很忙的样子。被学长姊们呼来唤去,一下叫他们做这个,一下叫他们做那个。电研是不是很重视长幼顺序,对这方面很严格啊?」

「嗯,跟我们社团比起来应该是严格多了吧。」

「这点确实没错。」

啊哈哈。香子爽朗地笑了起来,把脚往前伸,再慢慢地将上半身往前折。

万里情不自禁凝视起她的背。搞不懂香子的心情,自己的记忆又不可靠。到底该用什么态度跟她相处,真的是不明白。

彷佛背上长了眼睛,能看见万里这时的表情,香子突然抬起头。在极近的距离下,两个人四目交接。

被突如其来的发展杀得措手不及,万里呆住了。香子捏了捏他的脸颊,把脸凑近,近得令人心头小鹿乱撞。然后,她再次嘻嘻一笑,露出一口宛如牙膏广告模特儿般亮白的完美贝齿,笑容满面地说:

「笑一个啊!」

另一只手像小学生一样在下巴旁边比YA。

错愕之余,万里几乎无法有所反应。香子近在眼前的美丽杏眼,眼瞳闪闪发光。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啦!笑一个!要笑啊!快点笑!Smile!」

瞬间,几乎有种被威胁的感觉。

「……噗嗤……」

从鼻子里喷笑。看到万里这个样子,捏住他脸颊的手斜斜往上提,香子继续搧风点火。

「笑开一点!再笑再笑!继续笑!来!」

「……嘻嘻!嘻嘻嘻!噗哈哈哈!」

「不行。」

香子脸上的笑容突然褪去,一口气降到零度以下,一脸冷静沉著的表情。

「不能发出声音,那样好恶心。」

「你,你说得好过分啊……!」

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才真的教人笑不出来。

所有人到齐后,一如往常地开始练习。把和正式上场时相同的流程完整走一遍,看著镜子调整彼此位置的微妙间距,将吆喝声练习得更整齐划一。

然而练习到一半时,不顾这是最后一次练习的机会,身为社长的科西学长和另一个三年级学长,身上还穿著运动衫就抓起包包离开排练室。万里刚好看见,香子似乎也看见了,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听见好几个学长姊窃窃私语:「咦,科西上哪去了?」「休息时间还没到吧?」万里正想在香子耳边说些什么时,被琳达从背后戳了戳肩膀,喊了声「专心!」万里和香子这才匆匆将注意力转回舞步。

万里心想,一定有什么不对劲。香子也有一样的想法,虽然继续练习,却不时对万里投以不安的视线。

过了很久,科西学长回来时,练习时间只剩下不到一小时了。

「大家,过来一下好吗?」

从手提式扬声器里流泄的音乐突然暂停,科西学长将所有人集合起来。

「大家冷静点听我说,有些人已经知道大致上的情况了,但我仍必须正式跟大家报告。原订今天该送来的服装……巨人队的斗笠和木屐,还有所有人要穿的浴衣……现在出现大问题了。」

咦?怎么了?发出不安声音的,不只万里和香子。包括琳达和科西学长口中少数「知道大致情况」的学长姊在内,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上星期,在一家专卖便宜二手表演服的网路商店,按人数订了所有人的阿波舞服装。每个人也缴了一笔不算便宜的钱,早已汇给商家了。原订将商品宅配到科西学长家的日期,应该是昨天才对。

然而,昨天却没有送到。

「昨天我查询了一整天,对方一下说是宅配业者的问题,一下说是货运行收件时间的问题,一下又说是出货司机的问题,净是拿这些来搪塞,最后连电话都打不通……等到今天,抱歉,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一直认定是宅配的问题,是我判断失误。等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有问题,就直接杀到店里去问,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对方也是从其他地方收购商品,却到今天都没有买齐,这么一来当然无法发货。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我只拿回退款。」

众人异口同声发出低嚎︰

「咦?不会吧……」

「那怎么办?」

「这下不是糟了吗?明天的服装呢?难道我们没斗笠戴,没木屐穿了吗?」

「我自己没有浴衣啊,时间这么紧迫,也没办法凑齐了吧?」

「……真的很抱歉!是我搞砸了!大家,对不起!」

科西学长正想跪下趴在地上道歉,好几个学长姊赶紧拉著他说:「这么做没有意义!」万里也伸出手帮忙拉。

「总……总之一定会有办法的!大家一起想想看吧!还有时间!对,呃,还有将近一小时……」

原本打算说些激励人心的话,没想到万里说的话反而让大家陷入一片沉默。剩下不到一小时,究竟还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女生的斗笠和木屐,乾脆所有人都做男装打扮呢?」

「可是我们又没有浴衣。」

「每个人都把自己家里的带来呢?」

「我家没有浴衣啊!」

「看能不能借得到。」

「现在才去借,不可能借到吧?尤其是男装浴衣,现在这种时代,有的人才稀奇吧。」

「再说,女生的足袋脚底没有做止滑啊。男生的原本就是做来跳舞用的,所以有止滑吧?学校地板这么滑,没办法跳的。」

「要不然,乾脆打赤脚?」

「……大家都穿黑色T恤之类的衣服,就能做出整体感了……?」

「每个人都拿一条手巾当头巾包在头上,造型上也满统一的吧……好不好看就另当别论……」

密室里处处是沉重的绝望预感。唔……正当所有人埋头苦思对策时。

「不然,像这种感觉的打扮如何?」

不知想到什么点子,香子突然往前一站。

接著,猛然拉开运动外套前方的拉炼,让外套从肩膀滑落。里面穿的是紧身长袖棉质上衣,强调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立体感十足的上半身一览无遗。接著,她又将彷佛松松挂在腰间,方便活动的佳绩棉材质运动裤脱掉,动作俐落地像要脱光衣服洗澡。眼看香子的下半身就要暴露……!啊,没事,里面还穿著黑色的内搭裤。如此一来,便成了展现全身曲线,美艳绝伦的一身黑色装扮。

「喔喔喔喔喔~!」

万里忍不住扑在地上,嘶吼著往香子脚边滑去。当然知道现在气氛很严肃,但他就是没办法不嘶吼。一如人们看到富士山时会发出「富士山!」的赞叹,或是看到小偷时会大喊「抓小偷!」,万里只要一看到香子的好身材,就会忍不住嘶吼「喔喔喔喔喔~!」激动地滑过地板,双手朝香子伸展,微微抖动著上下挥舞,想藉由这样的肢体语言,表达香子美丽的光芒是如何地遍及世界各个角落。

香子也回应著万里热情的声援。

「穿这种内搭裤,不容易透出内裤痕喔。」

摆出专业的模特儿站姿,脱下脚上的足袋,露出光脚。

「很棒喔很棒喔很棒喔~!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顺便搭配这个怎么样?」

万里趴在低处左右蠕动,把手中的手巾递给香子。看著香子抓著手巾两端扭转成绳状并绑在头上的样子,像只吱吱叫的猴子般起哄。一种开心的情绪在心中复苏,过去也曾有过如此开心的回忆吧。绝对曾有过。自己就像这样愚蠢瞎闹,在香子脚边嘻嘻笑著耍白痴,好开心啊,好幸福啊。那样的日子,自己曾经拥有过。可是,每当想回忆那天的事时,伸出手指碰触的记忆却有如腐朽枯木,纷纷碎裂剥落,连原本的形状都辨识不出了。留下的只有淡淡余韵,证明过去确实曾经「有过什么」。只留下「重要的」「不愿失去的」感觉,消失了踪影。

「……这样吗?这样如何?」

香子将手巾戴在头上,以单手扠腰的完美站姿,在祭研全体社员面前展现她的好身材。

「很棒喔很棒喔很棒喔~!这世上没人比得上你了喔~!不愧是香子!出人意表的女人!脱掉外衣就像个女忍者!美得太超过的女间谍!很棒喔!赞!手巾绑在头上的造型也很适合你唷~!简直就像为你量身打造,太惊人了~!呼~!啊,现在一辆最强的特快车正抵达我回忆的车站……」

「先不提机器子,你到底在演哪出啊!」

后脑吃了学长一记犀利手刀,万里直接朝前方滑出,引起一阵哄堂大笑。穿著黑色紧身衣,头上绑著手巾,呈现谜样造型的香子也忍不住捧腹大笑,琳达则是拍手笑著说「你根本就是变态」。科西学长笑得膝盖发软,跪倒在地还继续笑。

「不过,现在不是搞笑的时候啦。」

香子笑著说︰

「如果是黑T恤加黑色内搭裤,现在冲去Uniqlo或Jeans Mate之类到处都有的店,或许还能凑齐数量。不如就这么决定了吧?派几个人组成采购小队,现在出发去买所有人的份,大家都穿一样的。虽然这么一来就无法全体到齐练习了……这样吧,我来担任小队长。老实说,我买东西还没失败过呢。请叫我血拚天才。只要交给我,我看看……一小时,不,四十五分钟,从现在开始算起刚好四十五分钟,一定能帮所有人买回一样的服装。」

维持模特儿站姿不动如山,香子朝斜上方抬高下巴,眼中是比星光还闪亮的自信光芒。

「……大家觉得怎么样?要采用机器子的提案吗?」

科西学长大声一问,万里和大家都高举拳头喊:「喔!」

「……虽然一切都乱七八糟,应该说根本就是临阵磨枪,现在还连服装都出了这种问题……可是,即使如此,就算这样,大家还是能跳吧?可以抬头挺胸地说这就是我们!我们能跳!可以吧?」

男生的声音,女生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喔──!」

「既然如此,就跳吧!」

科西学长那近乎尖叫的咆哮,在排练室的密闭空间中回荡。

「发生了很多事,但克服困难就是我们的强项对吧?我们能克服的吧?现在!让我们全部完美地克服吧!我们超强,不用怀疑,我们最厉害!」

所有人自然地搭起肩膀,围住科西学长。大家围成一圈,闭上眼睛。香子就在万里身边。香子也闭著眼睛,紧抓住万里穿著T恤的肩膀。万里也用力抓住香子的肩膀,彷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手。彼此牢牢地,紧紧地抓住对方。现在我们是伙伴,纯粹就是伙伴。

「仔细想想,大家来自日本各地,现在聚集在这里,像这样团结在一起!因舞蹈而紧密相系,今天,应该说现在,不分你我,活在同一个瞬间!我们每个人原本都是独立分散的存在,现在,这个瞬间,却奇迹似的聚集在这里!……这就是我们,我们就是祭研!」

「喔──!」

「跳舞吧!振奋精神,跳吧跳吧跳吧!全体合而为一,大家一起体会奇迹带来的喜悦!高兴得不得了,开心得不得了,我们真的真的太棒了!将我们活在这个瞬间的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吧!等不及明天的到来了吧!」

「喔──!」

膝盖像装了弹簧,上下弹动身体,从喉咙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呼应科西学长。万里感到身体发热,围成圆圈的所有人一定正分享著这份狂热吧。宛如形成一只巨大生物,大家一起对明天怀抱梦想。就算自己真的会忘记一切,只要在这里和大家紧紧相系,未来也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没问题。没问题。我还没有问题。还在这里,和伙伴们一起在这里。

充分提振士气之后,带著尚未消退的热情,放开彼此的肩膀。香子指定了几位学长姊加入采购小队,一手拿著智慧型手机俐落地发号施令。其他人则重新展开练习。

万里也回到队伍中,就在此时。

琳达朝门口望去。

「啊……」

听见琳达的声音,其他学长姊也察觉了,纷纷对门口行注目礼。

站在那里的男生,轻轻点头打过招呼后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擅自跑进来。为了答谢祭研让我拍摄作品用的素材,我想将制作成纪念DVD的活动纪录送给你们作为回报……听香子说今天是正式上场前的最后一次练习,希望能再拍一些画面,进行最后的剪辑。今天拍的部分,当然不会用在以后我个人的作品中。」

好几秒的时间,万里凝望著这个单手拿著摄影机的高个儿男孩。是什么来著?总觉得和他之间有什么。皱著眉头努力回想。

见状,琳达在他耳边低声说:

「……他是柳泽光央,万里。那个人就是『柳兄』,你的朋友。」

「柳泽,柳兄……啊……柳兄……对了!」

下次见面时一定要道歉的人。

想起备忘录上的内容,万里匆匆跑向他。「柳兄,真的很抱歉,对不起。」不顾一切地低头道歉。

然而柳泽却摇了摇头。不断不断用力摇头,那张雕像般美好俊俏的脸五味杂陈,看起来像就快哭了,又像想笑。这样的表情意味著什么,万里一点也不明白。

柳泽倒退著,拉开与万里之间的距离,穿上靴子。

「……我,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打扰了!」

大声地说完后,一鞠躬离开。

***

隔天,星期天。

万里摊开报告纸上的备忘录,确定自己来的是预定中的场所,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内搭裤没有口袋,只能将备忘录偷偷夹在腰间。

超过十一点了。

祭研被分配到的休息室是教学大楼中最小的语学教室之一,在这里进行上场游行前的各种准备。

早上接到琳达「起来了吗?今天要正式上场啰!」的电话,约好在车站剪票口碰面。在那稍早前母亲也来了电话,说早就已经抵达东京了。很久没开高速公路的父亲,因为一大早就起床开车,正累得找了家咖啡厅休息,之后就会出发前往法学院校区了。

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大概。一定。

「……好!所有人都到齐了吧!」

听见科西学长的声音,万里回头望向祭研的伙伴们。

全体到齐,每个人都换上贴身的黑色长袖上衣,搭配长度到小腿的黑色内搭裤。香子的提议经过改良,上面再套上一件黑色T恤,T恤背上的大大「祭」字,是大家早上紧急用白色胶带黏成的。

虽说是紧急完成的造型,万里还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香子昨天的辛苦有了代价,她真的在刚好四十五分钟后,和四位学长姊提著大包小包回到排练室。拜此之赐,当天祭研才得以完成表演服装最低限度的试装。

而现在。

瘦的、微胖的、个子高的、矮的、男的、女的。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体型固然不同,却都穿著一样的服装,一样打著赤脚,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没有一个人缺席,大家都在这里。

大家,以今天这一刻为目标,聚集在这里。

就算万里忘了目标,停下脚步,在这里的伙伴们一定会带著他一起向前走。

「不过,还真没想到这东西在正式演出时会派上用场啊。」

「我前阵子一不小心,差点拿来垫锅子了呢……」

不知哪个学姊嘀咕了这么一句,周围好几个人都笑了。万里也笑了。大家手上拿的,是上次四年级学长半开玩笑送给大家的「YES?NO?」圆扇。

这时,万里发现一个剪得一头超级短发的娇小女孩从门口进来。「喂~万里、加贺同学。」只见她压低声音向这边招手,即使如此,还是听得出她具有特徵的幼儿口音。啊,是小冈。万里心想。她就是冈千波吧。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进一步想法了,无法深入,对她毫无认识。

「不好意思,你们在忙时还来打扰。其实我正到处在找小柳,他有来这边吗?」

她是否真的是小冈,自己是否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万里一点自信都没有,只能盯著那张可爱的脸庞,茫然地呆站著。

「光央?今天都没看到他喔,怎么了吗?」

香子朝千波走去。琳达也注意到了,在万里耳边说:「她是冈千波,和你感情很好喔。」还从背后推著万里,一起朝门口的千波走去。

「琳达学姊早。不好意思,小柳那家伙失踪了,今天集合时间过了很久都没看到他,也没来帮忙准备发表会,连自己下午要上映的作品都丢著不管,我们社团的学长姊快气死了。说再这样下去,就不让小柳发表作品了……」

「真假?那不是糟了吗。」

琳达低声沉吟,不安地摸著自己的下巴。

「柳泽光央他,昨天突然跑来拍我们的练习情景喔。不过很快就回去了。」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呢?」

「傍晚六点左右?对吧?小香。」

「我想应该没错。电话呢?你不会没打吧?」

「当然打了啊,打到手快断了呢。可是一直都是语音信箱,留言也没回电。从昨天差不多那个时间开始,就完全联络不上小柳了……哎呀,真伤脑筋。这下可能真的完蛋了。要是有看到小柳的话,请要他快点跟我联络好吗?」

万里等人点点头,千波一脸就要哭起来的表情,又匆匆忙忙从走廊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

「……骗人的吧……!」

背后传来近乎哀号的绝望叫声,把万里吓了一大跳。弹跳起来转身,看到好几个学长姊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琳达与香子也察觉情况不妙,一边说著「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一边靠过去。

「……坏,坏了……」

科西学长发出难以置信的呻吟。手上拿著平常用的携带型扬声器,那是要用来播放今天舞蹈乐曲用的。因为担心音量可能不够大,原本打算由学长带在身上,一边跳舞一边播放事先编排好的乐曲。

没想到,现在电源按钮压起来松松的,怎么按也无法打开电源。能不能修,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知道──

面临这样的事态,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就连万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距离正式上场表演,只剩下几十分钟。至今虽然风波不断,但大家都克服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原以为只要等待上场跳舞就好,没想到都到这个阶段了,还会发生这种事。

「喀啦。」有人开了门。

「祭研的各位,今天就麻烦各位啰☆今年的压轴被我们拿下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打扮得有如天堂鸟般闪闪发光的生物身上。披著超华丽的翡翠绿披风,一身暴露度极高的圣衣装扮。原来是拉丁文化研究社派来的探子。该社团拥有数十人组成的森巴队伍,还带正式乐队,舞者的专业程度更令人惊叹「真的只是学生吗?真的只是外行人吗?」也是这次游行中的主秀。

在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人。

「祭研的各位,大家好!这次游行由军乐队打头阵,后面接的是我们社团,再来就是祭研了!各位差不多该开始准备啰!」

脸上化的妆浓的像是在原本的脸上画上一张新面具。所有的头发往后梳,再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乱,恐怕再怎么甩头也没问题。身上穿著正式的燕尾服。前来寒暄的,是社交舞社的男同学。

流程不断往前进行,祭研全体社员却像脑袋被烧得一片空白,谁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原本只能用扩音器播放音乐就够逊了,没想到现在却连那都没办法。平日练习时使用的金属杯也没带来,只能用声音和手来打拍子了。

这样行得通吗。

真的行吗。

此时要是有谁发出声音,大概会引起一阵地狱哀鸣般的混乱吧。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刻意什么都不说。

就在此时,又有人进来了。

「祭研的各位,辛苦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抱著大箱子,身穿黑色T恤与黑色紧身裤的男子。现在根本没心情和其他社团寒暄,所有人都做不出反应。

「辛苦了!」

「辛苦了!」

「打扰了,今天请多多指教!」

在那之后,又接二连三地走进十几个同样穿著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女。「啊,还真的穿这样就行了啊?」「呜哇,他们打赤脚!」「我们穿鞋子应该没关系吧?」「总之,先把浏海往后梳吧?」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请等一下,呃,请问这是……现在这是……啊?耶?咦?」

「好久不见了,祭研的各位。」

科西学长稍嫌失礼地用手指著第一个进来的男子的脸,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关东私学联队的……会长先生……!」

万里不记得这个人了。但是学长姊们都和科西学长一样,露出震惊的眼神。最后一个低调走进来的,则是未著黑衣,普通打扮的高个子男孩。

「啊!」

万里情不自禁发出叫声。并不是因为想起那个被称为会长的人,而是针对最后进来的男孩。

「光央!」

「柳泽光央!」

香子和琳达也察觉了,各自发出音调稍有不同的叫声。

没错。正是如此。就是他。柳泽光央。刚才千波来找的人。香子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超音波到处在找你啊!」他只耸耸肩,低声回答:「没办法,我有事。」

「呃,请问……这到底是怎么……?」

几乎精神崩溃的科西学长,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那位「私学联会长」。

「让我们来担任乐队吧?」

和他带来的年轻男女站在一起,会长笑著说。

他们各自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里面有小鼓、三味线、铜锣、太鼓、鼓、笛子──保养得宜的乐器,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边那位帅哥,柳泽同学。昨天晚上,是他来告诉我们,祭研今天中午即将正式表演的事。他从联队网页查到信箱,特地写信来,再三强调情况紧急,最后甚至直接来见我。」

会长指了指站在后方的柳泽光央。

「然后,他告诉我,祭研的各位并非我以为的那种人,希望我不要误会大家。还说因为现在祭研各方面都缺乏资源,希望我能出借表演资源给各位。后来,我也看了各位练习时的影像,他将编辑好的画面全部让我看了。应该说,他强迫我看的。但是,我的想法也因此改变。现在我已经知道,祭研的各位是用生命在跳阿波舞。是我错了,我不该违背原先答应支援校庆表演的承诺,把所有服装道具都收回。各位,真的很抱歉。」

万里看著柳泽光央的表情。

柳泽光央也看著万里的表情。

「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说,你们已经准备好统一的服装,可是音乐方面却有点问题。于是,我和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到处联络乐队伙伴,凑齐乐器。因为有些伙伴没有交通工具,所以又想办法分头开车去接……总之,现在我们来了。过去祭研身为联队的一分子为我们跳舞,所以今天,由我们成为祭研的一分子来伴奏。能不能……让我们也加入呢?听柳泽同学说服装是黑衣黑裤,所以我们也试著做了最接近的打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直静静聆听的科西学长开了口︰

「……唔嗯~……♪」

代替回答的,是低低的一声长吟。

伸长手臂,「啪」弹响手指。接下来,好几个学长姊也配合他,纷纷发出「嗯~♪」弹响手指,「嗯~♪」弹响手指……

「喔,开始了吗。」

「来啰,祭研特有的调调。」

会长和乐队成员咧嘴一笑,只有柳泽不明就里,「咦,什么?这什么?」老实地吓傻了。

祭研社员一边合音,一边将包围住他们的圈子逐步缩小。不久之后,连弹指的节奏也变得整齐划一。万里也马上就领悟到这是「那个」了。明明没有写在备忘录上却马上明白,真是难以置信。抓准时机,跟著大声喊︰「嘿!」

很快地,「嗯~」「嘿!」「嗯~」「嘿!」……嗯嘿嘿!

「嘿!」

这么喊一喊,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万里用全身做出撒网的动作,配合众人用力伸长双臂。香子也做出一样的动作,更别说琳达了。「嗯嘿嘿!」「嘿!」「嗯嘿嘿!」「嘿!」前后激烈摇摆身体,突出下巴,瞪大眼睛扮鬼脸。情绪高涨起来,全力搞笑,能有多蠢就多蠢,像一场愚蠢竞赛,彼此放声大笑。

「嘿!嘿!大家一起嘿!」

「光央也嘿!来吧嘿!一起嘿!配合节奏嘿!」

私学联的会长和放下乐器的乐队成员,一开始虽然有点尴尬,动作放不开,渐渐地也豁出去了,尽情甩动手臂,用力突出下巴,以标准动作开始跟著︰「嘿!嘿!」

「这是什么啊……好恐怖!万里?香子?连琳达学姊也在做……咦?我吗?不会吧?这是邀请?呜喔!啊呜!不要啊!」

万里朝受到惊吓的型男正面顶出下巴。

「嗯嘿嘿!Come on!嗯嘿嘿!嘿Come on!来嘛!来啊!」

「……啊啊!可恶!算了!是这样吗?嘿~!」

终于连型男也堕落了,自暴自弃地模仿万里,做出一样的动作回敬。那动作、那表情无一不好笑。实在太妙太好笑了,两人一起哇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到膝盖发软,勉强站稳,又继续耍白痴。

啊,这么说来这确实曾经有过──是这样没错吧,柳兄。

是这样没错吧。

差点忘了,春天里的那一天,我迷了路,还傻傻地买冰吃,相遇的瞬间彼此都在镜中──

记忆苏醒的瞬间。

鼻端彷佛鲜明地闻到那天的樱花香。然而,记忆苏醒的同时也正逐渐被风吹散,从万里心中失落,变成灰色,死亡。

失去的同时,也逐渐理解。

(那时的我,一定是一直在找寻自己吧。拚命追逐镜中自己的身影。所以,看著每个在那里的人时,都在对方身上死命找寻自己失去的部分……我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正因为试图寻找自己,所以才会找到当时在那里的某个人。

不只柳兄,最初,香子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喝醉之后在万里的房间吐了,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的香子。看著那样的她,彷佛看著自己。二次元君也跟自己很像。他永远都和自己站在同一边,不知道说过几次「我懂」、「我跟你想的一样」。小冈也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多少次曾自认她心中所有想法都只有自己能理解。

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找到的。

在找寻自我的旅途中,和他们相遇了。在旅行中度过了春天,度过了夏天,度过了秋天。

如果没有开启这趟旅程,说不定不会和大家相遇。

可是,说到底,大家和自己仍是不一样的人。发现每个人都是拥有独立思考的个体时,万里深深受伤了。

既然不是我,那你又是谁?到底什么是什么?为了搞清楚,为了弄明白,彼此跳进对方心中,也因此紧紧相系。可是现在──现在呢?

现在这算什么?

是什么来著?

什么都不明白。

思考到此中断。从万里意识的岸边泄出,一口气流失。思考的痕迹愈来愈远,直到远得看不见了,却都忘了去追。

祭研全体社员正嚷嚷著「呜喔喔喔!」「太棒了!」「完成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鼓噪著。有人拍手,有人跳来跳去,有人不断发出怪叫,大吵大闹。

笑得喘不过气时,看见柳泽光央粗鲁地伸手擦拭眼角。

「吼唷搞什么,你们社团真的很奇怪耶!拿你们没办法!哎哎……可恶,我要赶快去下跪道歉了啦!」

缩著肩膀,从「嗯嘿嘿嘿!」的圆圈里爬出来。

万里忍不住追上去,追到走廊上,「……那个!」叫住他。

其实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却已想不起来自己该怎么叫他才对。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也有许多非说不可的话一直没说,可是万里的手,已经无法触及那些。站在回过头来的他面前,害怕取出现在仍夹在腰间的备忘录。

「那个,那个……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祭研做到这个地步?」

结果,还是没叫出他的名字。说出口的恐怕也不是真正想说的话,只提出内心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维持回头望向万里的站姿。

「……我……」

柳泽光央一动也不动。

下一秒,那难得的俊美五官,整个扭曲起来。万里还以为,他大概就要这样哭起来了吧。然而没有。

「……没关系啦。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交给我就对了。」

忽然用力对万里竖起拇指,抬起视线时,那张脸已展露笑容。令人联想到太阳,那真的是非常强而有力又令人目眩的笑容。

「什么都不用想……?交给你就对了?」

只有短短一瞬,柳泽光央的眼睛突然睁大。

不过,他马上又笑著深深点头。像是要包容一切,肯定一切,接受一切。不知放弃为何物的太阳,永远会再次升上天空,金黄色光芒打亮地平线,一次又一次地照亮这片天空。

「没错,万里。我差点找不到你,可是,我找到了。现在我已经好好地找到你了。能够找到你了。这是真的。可是最重要的,是你,用你自己的双脚走回来。我会看著的喔,所以,你一定不会消失。我会一直在『这里』看著你,等你回来。」

说著,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脚下。一滴透明的水滴,沿著笑容的鼻翼滑下。

「『这里』是属于你的地方,我会替你守著。随时欢迎你回来,而且,我们绝对要再见面。」

万里突然发现,自己脸上也同样流下温热的水滴。用大拇指拭去水滴,自然而然地竖起大拇指,像刚才他对自己做的那样,把手向前伸。「哈哈!」他发出声音笑了。

「没错没错!这样就OK了!什么都不用想,交给我吧!我很喜欢祭研喔。还有,我也喜欢香子,虽然那家伙脑袋破很大洞,但是她是我的青梅竹马,所以没办法。还有,我也喜欢琳达学姊,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喜欢她。即使她没把我视为恋爱对象,我还是没办法放弃喜欢她。还有啊,我也喜欢你,万里。所以我会替你守著这个容身之处,不让这里改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交给我吧。」

「……谢谢!」

柳兄。喃喃吐出这记忆之中名字的,似乎已不是我自己的嘴巴。

「好!接下来就要正式上场啰。我……糟了,得赶快跟千波联络。学长姊们一定很生气,看来我今年是不能发表了吧。这也没办法。这次先把我这份『努力』借给你,下次有机会,你可要原原本本地还给我喔……加油!多田万里!」

「喔!多田万里会加油的!」

最后,对彼此用力挥手。万里和柳泽光央,在此道别。

在大教室前的挑高空间,如漩涡般涌现低沉的欢呼声。

拉炮射出闪闪发光的银色彩带,金黄色纸花如火星般翩翩飞舞于半空中。挂满写著「祭研」红白灯笼的竹竿高高举起,告知祭典即将展开。

掌声与不知是谁的叫声响起。不知不觉周围开始打拍子,震撼空气的大太鼓疯狂抡击。接著──

「呜喔喔耶────!出发吧,祭研────!」

「呜喔喔喔喔────────!」

宛如彼此呼应的野兽,所有人热血沸腾,发出嘶吼。

高举的双手,连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灌注了集中的精神。

跟在高举的灯笼之后,乐队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速开始弹奏。

摆动双手,站稳马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摆出舞蹈的基本动作。无论男女,赤裸的脚踩出的步伐与角度完全相同,祭研的队伍就这样一步一步前进。所有人在腰后插著一把独创圆扇,YES那一面朝外。

节拍加快,光脚开始踩著小碎步在地上跳跃。女孩们动作轻盈明快,男孩们强而有力,重心沉稳。所有人的生命合而为一,共同脉动,感受痛苦,跳跃旋转。

在翩翩舞姿中前进,队形正好形成一个圆时停下脚步。保持整齐划一的动作,按照前后顺序交换位子。彷佛想要抓住半空中的音乐节奏,双手始终高举,没有放下来过。

宽敞的走廊两端,围观群众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万里高举双手,忘情地不断跳舞,在人群中找到父母的脸。

听见好几次按下快门的声音,父亲和母亲指著自己说,万里在那里!好棒好棒!加油!毫不掩饰溺爱的傻爸妈激动不已。

改变脚步,放慢前进速度。后方的女舞者群从身后超越万里,再转身改变方向,形成面对面的队形,配合彼此的节奏。在狂热的漩涡中心,万里与香子正面相对,看得见她的表情。隔著近距离注视彼此。和自己一样,香子的脸颊汗湿潮红。眼中闪现坚定光芒,两人面对面擦身而过。

眼前,出现更多光芒闪动。

头上连续迸出更多色彩缤纷的长条彩带,如蛇一般舞动,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芒。

(……每个瞬间,都在结束……)

万里持续跳舞,同时不断眨动双眼。

跳舞时的自己移动的轨迹,每个瞬间都成为残影。看起来像是好几层同时定格播放的影像,一幕幕残留在世界上。

每个瞬间都有新的诞生和结束。自己在每个当下诞生,又瞬间死去。残影全都成为单纯的过去,才刚诞生就结束。如果能将每个瞬间的时光之流切割下来,过去的亡魂一定转眼堆积如山吧。

(……这里,有过去诞生的无数个我「们」,时而哭泣,时而欢笑……)

喜欢了什么人,因进展不如预期而受伤。不断说著愚蠢的玩笑话耍白痴。烦恼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痛苦时眼眶泛泪。

回头一看,到处都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瞬间所留下的亡魂。不,不只是自己的亡魂,对了,那是……没错,那里有……然而,才刚想去看,就立刻如蒸发般消失。逐渐失去。

好想开口对那寂寞的侧脸说话。

坐在长椅上等下课时,并拢的膝盖。

一手拿著宝特瓶,到处闲晃的身影。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背影。

强忍难以抑制的感情,沉默不语的嘴唇。

──那家伙的,这家伙的,每个人的,全部都在诞生的那刻便如燃烧般逐渐消失。万里一边跳舞,一边拚命凝视著那些片刻。那些记忆,那些重要的回忆,在欢呼声中逐渐消失。随著亮晶晶的纸花,像是一闪而过的光,又像坠落的星星,鲜明炽烈,朝某处翩翩飘散。每次看到时,都已是最后一瞬。

一切即将就此结束。这就是最后了。既然如此,可得好好地,牢牢地看清楚。就此永别,再见了,大家,再见。

多田万里跳著舞。

(可是,事实上,每个人的时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最后了,在闪耀的正当中张开了眼。

(所有的瞬间,在诞生的当下已成过去,逐步迈向死亡。)

与在这里相遇的一切告别,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只有现在了。现在,这个瞬间,结束即将开始,开始即将结束。每个人都是这样。不只人类,对一切生命而言,时间就是这么一回事。生命是平等的,不断产出自己的亡魂,用来交换活在当下这一刻。

(现在的我活著。我现在存在于此处。我不是亡魂。我确实活在当下这个瞬间。)

活在这唯一仅有的一个瞬间。上一个瞬间死去,下一个瞬间即将诞生,而我活在这里。

(这就是一切了吧──?)

经过反覆练习,身体已熟记所有舞步,跳到最后一小节也未曾忘记。万里不断跳舞,不断不断跳舞,到最后脑中一片空白,彷佛自己即将在热烈舞蹈,不停转圈中融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随节奏跳动。通体舒畅,心旷神怡,如果能够,真希望永远这么跳到地老天荒。

这种愿望当然不可能实现,这他自己也很清楚。

现在不可能恒久持续,遗憾的是总有结束的一天。即使回头再回头,也只是像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中间,看到的是自己回头望的背影,绵延无尽。回头的同时已被放下,出生的同时旋即迈向死亡。渐渐地,自我掩没在不断舞动的生命体中,万里忘却一切,转身面对前方。

***

舞蹈结束后,身上还穿著表演服的万里脱离了伙伴。

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打著赤脚走向围观群众中的双亲──

「我回来了……」

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已经全部结束。留在记忆之中的只有颜色、气味与形骸,早已没有内容物。呈现在脑海角落的是宛如微寒废墟般的枯朽景象。

失去那年春天记忆的事,现在的自己毫不知情。就像从一段漫长的旅程中归来。

那是万里唯一知道的事。

「……我是万里啊……终于,终于真的能回来了……」

万里的母亲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差点站不稳,眼光突然投向他身后,找寻起看不见的某人。

琳达全力向前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不顾一切拨开人群,一个人跑回放包包和衣服的那间教室,拿起所有万里的东西。再沿著同一条路跑回来,将行李交给万里父母,并对万里说「快看备忘录,你自己做的备忘录」。

「备忘录……?」

不知是否头痛的缘故,万里用双手使劲按著太阳穴,脸上的表情扭曲,在父母面前蹲了下去,似乎连站稳身子都很困难。琳达赶紧用肩膀顶住他,找到折好并夹在腰间的报告用纸。琳达抽出那张纸,交给万里,他似乎很惊讶,快速浏览了一遍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些字。不久,或许头痛得再也无法忍受,他深深低下头,闭上眼睛。

下午四点,开始举行电研一年级的作品发表会。

香子和二次元君并排坐在一起,配合室内灯光暗下的时机用力拍手。别著工作人员臂章的千波和香子的青梅竹马柳泽没有坐在观众席,一直站在狭窄的通道角落。听说后来,柳泽的作品还是没能获得发表的机会,就这样压箱底了。

发表会开始后,第三部上映的就是千波的作品。和其他一年级的作品一样,只是一部不到五分钟的短片。

影片第一幕,是映在美容院大镜子里,手中拿著冈机的千波,背后的发型设计师将她的长发抓成一束握在手中。年轻的设计师一边担心地反覆询问「真的没关系吗?」「真的吗?」「你不后悔?」「之后不能抱怨喔!」一边拿起剪刀。

接著,喀嚓一声──

「……唔……」

不可思议的是,对香子而言,这个瞬间比过去看过的任何作品任何场景都来得可怕。彷佛被剪断的是自己肉体的一部分,不由得闭上眼睛。有这种感觉的人似乎不只香子,充作会场的教室内扬起一阵近乎哀号的低吟声,到处都听得见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依照千波这家伙的个性,站在暗处看到这样的反应,一定在心里欢呼窃笑吧。

画面里,千波被一口气剪短的头发不断从脸庞周围沙沙落下。那是一张面无表情,有如能乐面具的脸庞。

接下来的画面便从这里开始,以定点观测般的拍摄方式,由相同距离、相同角度拍下表情、服装和发型都各不相同的千波。随著忽快忽慢的速度切换,有笑脸、有严肃的表情也有鬼脸,但最多的还是哭泣的脸。

场景有千波的房间、教室、不知名的公园、车站月台、打工咖啡馆的置物室、深夜的路旁、香子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万里的房间,千波哭泣的脸出现在这些地方。有时是她撩起短发的不悦表情,有时是露齿咯咯发笑的模样,但都会突然又哭起来。有时以为她就要开始哭了,她却又像突然看到谁出现,视线匆忙落在镜头另一端,换上一张笑脸。

由于摄影地点和时间各不相同,场景的明暗也形成很大的差距,随著快速格放的节奏,画面中千变万化的千波表情逐渐形成黑白光影的明灭。另一方面,画面整体的光线仍缓慢地变化著,在头上形成一道弧线。从光线强弱可知,时间从早晨到黑夜,再从黑夜迎向天光。盯著画面看久了,会觉得眼睛的感觉愈来愈奇怪,画面上的人脸逐渐无法辨识。就像眺望天空映照在潮来潮往,波光摇曳海面上的颜色。不知道千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拍摄自己的脸,看来这点在作品中也不会得到答案。

这时,香子忽然想起千波的名字。千朵波浪──正当香子恍惚地想著这件事时,像是出来说明状况似的──

『大家好,是我。』

画面上突然出现万里的脸,正对观众席低下头。香子当然惊讶得差点站起来,其他观众则是一齐发出笑声。这突然夹杂进来的男人,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还有那听不出到底是真心还是开玩笑的语气,看在他们眼中大概会以为是制作者刻意安排的无厘头桥段吧。

『其实我刚才被甩了。』

画面从男人──万里的脸,再次以令人眼花撩乱的速度变回千波。接下来虽然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从万里的脸和千波的脸交替浮现的剪接看来,可知两人正在对话。

最后,万里的脸再次出现在萤幕上。

『三、二、一……再见了。』

香子看著他全身忽然失去力气的模样。

接著传出千波的声音,说了好一阵「咦!抱歉,万里,对不起嘛!不要死啦!」之后,在约莫是刻意营造的没头没尾气氛中,画面中央打上剧终的符号。

「……」

原本和二次元君说好,看完千波的作品就要离开,香子却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

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连站都站不起来。

手中始终紧握著圆形的手镜。自己也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手中这个和自己那个比起来,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

这面镜子,是过去自己完全无视万里的喜好,只凭自己的品味就单方面买来送他的对镜。在店里看到时只觉得很漂亮,之后实际看到万里使用时,老实说心中充满了后悔,这根本不是适合大学男生拿在手上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每次看到万里开开心心拿出这面镜子使用时,都狠狠地提醒香子自己有多自私、多愚昧。

琳达学姊当然不可能故意只把这面镜子留在教室里。一定是她来帮万里拿换穿的衣物时,不巧从牛仔裤口袋里掉出来的吧。

香子是在得知万里已随父母回家之后,才找到这面镜子。

忍不住捡起来,打开来看的瞬间,心都碎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万里的镜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摔得粉碎。看得出他尝试用黏胶等工具修理的痕迹,但仍有找不回的碎片,镜面上到处都是缺口。

香子完全不知道镜子变成这样。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万里都没有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知道之后不但会大惊小怪,还会大失所望,所以才选择不说。瞒著自己,万里一个人想办法捡回了大部分的碎片。

然而,却已无法复原。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即使是如此不中用的自己,是否也能想想办法?说不定他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不希望让万里痛苦。

真的只是这么想。只要可以不让他痛苦,要香子做什么、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都能忍耐,就算必须失去什么来作交换。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失去什么的,不只是自己。

万里失去的更多,更多。

眼睁睁看著他像这样损坏,碎成片片,失去的东西找不回来,就这样离开了。

看著镜子,缺口的另一端,到底有谁会责备自己。被留下来的人吗?粉碎散佚的碎片吗?独自留在「曾经是万里」的四散碎片之中,接下来还能做什么?自己是如此无力又如此愚昧。

下一部作品开始上映了,然而直到播映结束,香子都无法停止呜咽。将破碎的镜子包覆在掌心,站不起来的香子,死命压低声音,蜷曲身体不断哭泣。彷佛沉入又深又暗又冰冷的后悔深渊,再也无法浮出水面。

拿起坚硬的手镜,无数次地压在脸颊上。碰触自己的鼻子、嘴唇和眼皮。然而,就算眼泪沾湿了镜子,也盼不到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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