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六章

写给自己的备忘录上,完全没有提到猫的事。

所以,当好不容易回到老家,走进自己房间时,看到摆出一脸「我才是房间主人」模样,折起前脚蹲踞在床罩上的猫时,我会感到冲击也是很正常的事。

多……多了一个家人啊……

这只名叫松嶋喵喵子Deluxe,简称松子的猫咪,对我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看法。见到我出现时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地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看来我和它的关系不错,这真是值得庆幸。不过,就我而言,因为完全没有和猫亲密嬉戏过的记忆,一时之间还不知如何应对。

姑且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试著用指尖抚摸松子的额头。然而,触摸的瞬间,松子半金半绿的眼珠却突然睁大,似乎想表达什么,呼噜呼噜也停止了。

「咦?不对吗?」

它的视线,彷佛已洞悉一切。

「……不是这样吗?」

试著摸摸它的背,又摸摸它的下巴,松子却依然一脸失望,使我内心愈来愈焦急。在动物眼中,失去记忆那段时间当中的我,和现在的我似乎是判若两人。

忘记一切时,我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呢?这是我现在最不想思考的事。想了就害怕。一定做出不少莫名奇妙的举动,丢人现眼,丑态百出吧。真是名符其实的黑暗历史。现在的我之所以能忘了那段期间的事,大概是上天怜悯我,帮忙保管这段记忆,好让我当成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松子呀松子,是这样吗。还是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为了讨松子欢心,又努力尝试摸摸它的耳朵附近,搓揉它的屁股。松子只用非常冷静的眼神盯著我,不久后,它就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跳下床离开了。

我四脚著地,眼神与猫齐高,追著竖起尾巴走出房间的松子,嘴里大喊「等等我嘛」,在它的引诱下一起走进厨房,看见松子死盯著橱柜。「什么?这里吗?」我打开橱柜,看见里面的猫饲料。「这个啊?」这么一问,松子就眯起眼睛发出「喵呜……」的声音。我抓了满满一把饲料,半跪在地上伸手喂它,松子露出白色尖细的牙齿,喀啦喀啦地吃了起来。

不知何时开始观察我们的母亲见状,一脸被打败的样子叫来父亲说:「爸爸,你看万里一回来就被猫控制了……」这时我才惊觉斜背在身上的沉重行李都还没放下。

为了来探望我,隔天晚上小林和一哉等过去的同班同学大摇大摆地聚集到我家来。

发生事故之后的记忆真的完全没有留下,也不知道那段期间自己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当我这么一说,大家就纷纷告诉我:「你上次还很自然地回来参加同学会了啊。」「当时说是发生事故前的事都忘光了,可是看起来一点也没变。」「九月时也有回来,还很普通地跟我们出去玩了耶。」说著拿出照片作证,看了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自己真的活得好好的。照片里我的表情,大概是在说「耶!」吧,留在大家手机记忆卡里的我一脸笑容。大家还告诉我阿大和咩子已经结婚,咩子怀孕了的事。还有,那个浩一郎竟然交到女朋友了……大量新情报排山倒海而来,让我轻易便失去食欲。

喔,是喔~!告知我不记得丧失记忆期间的事之后,医生这么说。

你自己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还这么问。是不是自己下意识选择要变成这样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来看医生啊……虽然很想这么回,还是乖乖把话吞下肚,只是平静地想著(这家伙搞不好是蒙古大夫……)。

十一月时,已经先向大学提出暂时休学的申请,也获得许可了。

不可思议的是,上课笔记、用萤光笔划了线的课本、贴满心得便利贴的口袋六法全书……看见这些东西时,发现曾经学会的内容还好好地保存在记忆之中。高中毕业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比方说大学里修习第二外国语时选择的中文文法、单字和发音,也都还记得很清楚。有时脑中甚至模糊浮现上课时教室里的光景。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无法继续上大学。我想,之后应该会办理退学吧。

好几次,我拿出自己写给自己的那张备忘录。上了大学之后和琳达偶然重逢,她一直提供我各种协助的事;加入社团的事、自己竟然交了女朋友的事,不过后来被甩了;交到感情深厚好友的事──每次拿出备忘录来看,确实能够大致想像自己当时生活的轮廓。然而,却无法清楚回想出细节,也不认为非想起来不可。

其中也有一闪而过的光景。比方说在某个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被丢进正在跳舞的人群之中。或是在某个陌生的房间里,只有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独处,后来琳达来救了我。也有我从拥挤的人群中逃离,和琳达一起上了计程车的记忆。还有其他更零碎的片段:看来像学生餐厅的地方的天花板、电车内、马路上的卡车、自动贩卖机发出的光、某处的厕所、在有大镜子的房间里和年龄相近的人们一起跳舞……也曾清楚想起已经恢复成我之后的事,当时,我打著赤脚,发狂般地在校舍里挥洒汗水跳舞。

记忆就这样开了一个大洞,直到现在。

随父母回老家,也已经一个月了。

总之,休学的事情虽是马上决定,在东京租的房间却一直没法好好处理。

除了春天时新买的家电和家具不知如何处置之外,最重要的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不好。

不知为何,我极端排斥去那间在东京一个人生活的房子。我很害怕。必须面对自己在毫无记忆的状况下生活在那间房间里的事实,对现在的我来说还难以忍受。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想当作不曾有过这件事。如果能永远不去想这件事最好。

可是,又不能不去整理。可是,又不想去。不能不去,可是不想去……就这样拖拖拉拉,反反覆覆了一阵子,最后是母亲一个人前往东京,把家电和家具之外的东西全部装箱寄回来。这怎么想都不是一天内能完成的事,不过那天琳达找了好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去帮忙整理装箱,母亲终于得以奇迹似地完成任务,当天来回。

无论如何,还是先告知了不动产公司退租的事,按照规定,必须在三十天前提出退租申请,因为我的磨蹭而多出来的时间,暂时就能用来思考家具和家电该怎么处理了。

就这样,时间来到十二月中。

除了每天早上的晨跑之外,我没有什么事好做,完全是个无用之人,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

在静冈市区就读大学的一哉,以及为了继承老家事业正在实习的小林,两人担心整天关在家里的我,不时会来邀我出去走走。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事都没做。

那天夜里,接到小林简短的Mail时,已经吃过晚饭了。

他说原本要寄信到智慧型手机联络我下次碰面的时间地点,却不小心寄到同学会时我给他的电子信箱帐号,要我直接开电脑信箱确认。

看了这封信我才想起一件事。

那张备忘录里,确实写著电子信箱的密码,我一直没特别留意,所以也没登入过。

在惹怒瘫在我肚子上的松子的状况下,把它推开,我爬出客厅里的暖炉桌,走向自己的房间。拿出放在抽屉里的备忘录,打开电脑。

输入邮件位址和密码,毫无困难地登入了。

没想到,一检查收信夹,还真吓了我一大跳。从累积近百封的未读邮件中,我先打开小林寄来的那封信,再很快扫过其他邮件的标题,看来大部分都是广告或垃圾信。这种东西,我也不打算一封封打开来看了。

正在考虑该怎么做,滑鼠在画面上游移时,不经意地按下寄件夹。下意识打开一看,里面保存了十封寄出的信。

「……咦?」

身体不由得向前倾。

这是什么东西。

最新的一封,日期竟是昨天。

收件人,加贺香子。

加贺香子──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备忘录上第一个出现的人。甩了我的人,我的前女友。

「『给香子:写这封信给你,相信你一定会看。圣诞节就快到了,要是我们能一起过圣诞节,那该有多幸福。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心里还有一点想著我,请回信给我。别忘了命中注定要和你结合的我。多田万里上。』……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一边对著电脑激烈吐槽,一边毫无意义地站起又坐下。不不不……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莫名其妙。我当然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寄过这种信。

「……噫……可恶!」

双手情不自禁环抱住自己,口中发出呻吟。「你意下如何」?「命中注定要和你结合的我」?这什么东西?

恶心的信件内容令我头晕目眩,全身发冷。不,比起这个,现在最需要厘清的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信会出现在我的寄件夹里。

一边几乎要昏倒,颤抖著手指打开其他封邮件确认内容。打开,然后阅读。变得愈来愈不舒服。

以「给香子」起始,以「多田万里上」作结,内容令人毛骨悚然的Mail,从十一月底开始断断续续寄给加贺香子。每一封信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不外乎是「请与我联络」、「别忘了我」之类的……换句话说,意思就是要求和对方复合。

「……不会吧……?这什么东西啊!」

对方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和她交往过的人。

心脏以讨厌的速度怦怦乱跳,手心和腋下莫名流了不少冷汗。我的脑袋说不定比自己想像中的还有问题。简直就像多重人格病患,又像梦游症患者,该不会是晚上偷偷爬起来寄出这种连自己也不记得的信吧。不管怎么说,这都太恐怖了。问题太严重了吧,根本不该放任我在世上自由行动啊。

然而,光用「脑袋有问题」来解释,我还是无法接受。昨天那封信的寄件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但是说来可耻,那个时间我正和老妈一起看电视,看的是从七点播到九点的美食特别节目,节目内容我还记得很清楚。要是自己曾在八点时特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写下那封信寄出,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心惊胆战地,我重新确认了一次收件夹。

没有看到任何来自加贺香子的回信,这让我暂且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没寄到她手里,还是她根本没有看信,也可能直接把信删除了,总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虽然仍不改这件事匪夷所思的事实,至少可以确定和前女友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牵扯不清。

「……是说……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啊,绝对。」

难道是熟知我和加贺香子交往内情的人开的恶劣玩笑吗?

不知道是谁,从外侧利用某种方法操作电脑寄出Mail,这是毋庸置疑的。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也就是敌人。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能有一两个敌人吧。真恶心,害怕也是正常的。

忍不住伸手拿起智慧型手机,正想打电话给琳达又打消了念头。琳达明天有个考试,事关她能不能加入某老师的研究室。这间研究室竞争很激烈,想加入还得通过笔试和口试,琳达从昨天开始就为了这件事而显得有点神经质。

这么重要的时候,不能拿这种小事去害她分心。平常她照顾我的事够多了,多到有些连我都不记得。

经过一番思考。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别再擅自用我的帐号寄信了,我很困扰』……」

寄了这么一封信给自己。

用这种方法,也不知道幕后黑手看不看得见,就算看见了,对方愿不愿就此收手,当然也无从得知。可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不经意地往脚边一看,松子坐在那里抬头望著我。脸上的表情像在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松子啊~……发生了好奇怪的事唷~……」

将它抱到大腿上,闻闻耳根附近毛较稀疏部分的味道。松子一副厌烦的表情别过头,却也不逃跑,乖乖忍受我鼻子喷出的气。

「有人瞒著我写信给我根本没印象的前女友,逼人家跟我复合啦……真的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未免太莫名其妙……」

这时,电脑突然发出诡异的一声「叮!」坐在椅子上的我吓得大叫「呜哇!」,屁股从椅面上跳起来。

是收件夹收到新信件的通知音效。

自己寄给自己的信。在这种时候。动作这么快。

我战战兢兢打开信箱查看。不过──

「……搞什么嘛……」

紧绷的神经整个放松。这也难怪,那是通知收到刚才我寄给自己,写著「我不知道你是谁……」那封信的声音。我这个白痴。正当我将椅子向后旋转,想重新再把逃跑的松子抱回腿上时。

与此同时,电脑再次传出「叮!」的一声。咦?是刚才那封邮件没有正确收发吗?我转过身,不以为意地敲下Enter键,往萤幕一看──

我不会收手。

是你先违背誓言的。

「……」

打了一个哆嗦。

这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读了那封短信好几次,这当然不是我自己寄的邮件。

某人寄来的──我检查了自己的收件夹,从我的帐号确实寄出了这封邮件,寄到我的信箱。

「松松……松……松子……!」

我心慌意乱,立刻关掉电脑。逃也似地离开房间,抚摸横躺在走廊上的猫身体。这一定是谁的恶劣玩笑。在东京的某个认识我的人,用了某种巧妙的手法。这是恶整。那家伙知道我失去记忆的事,为了嘲笑我才会做出这种事。

只要把整个帐号删除就好了。想到这个方法时,已经是隔天的事,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

反正这个帐号现在对我来说也没用了,这么一想,就毫不留恋地将整个帐号删除,决定从此忘记这件事。

话虽如此,那恶质的体验仍令我不舒服了好几天,后来,我也真的不再想起这件事,所以没有告诉琳达。

***

圣诞节过没多久,琳达也回老家了。

琳达经常骑著机车来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懒懒散散地打滚,有时看电视,有时打电动,有时说说高中同学的八卦,有时我们也会约其他同学一起去唱卡拉OK,悠哉地过了不久,转眼年底就到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

对一般人来说,就是除夕。

又是个闲得发慌的下午。

父母吃过午饭后,兴冲冲地开车上街去了。说是去买过年要用的东西,到现在还没回来。

「你今天不用待在家吗?」

「不用不用。在家只会被差使去做这个做那个,我才不想帮忙大扫除呢,再说,大猩猩又那么阴沉,看了就烦。」

用手机拍下正在晒太阳的松子,琳达今天当然素著一张脸,身上穿的是上下成套的运动服,头发也翘得乱七八糟。她就穿这样加羽绒大衣戴安全帽,骑著机车过来。外表跟等上场的足球选手没什么两样。

看著钻进自家暖炉桌里,完全当自己家般轻松惬意的琳达背影说:

「大哥还很阴沉啊?上次他有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踢五人制足球,我还正想要去呢,否则真是运动不足。」

「因为过年非得跟很多亲戚碰面不可啊,因为这样所以他心情不大好。」

「喔……原来如此。」

「悔婚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要是被拿来当下酒菜,还真是一开年就让人忧郁得想死。」

那个盛夏里的某天,和琳达一起跟踪大猩猩──也就是大哥的未婚妻,好像还是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那天真的是热得快晕倒了呢。实际上,从那天之后经过的时间比我所感觉到的更长,大哥的人生也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起了巨大的变化。

虽然后来我和琳达都没将未婚妻外遇的事说出去,对那位未婚妻……应该说前未婚妻而言,外遇失贞的事实被握在未来小姑手中,想来她也不愿结这个婚了吧。一开始先拿工作当藉口,将婚期大幅延后了一次。随著延期过后的婚期日渐逼近。她又害怕了起来,开始拿情绪不稳定和老家的经济状况等不确定的藉口当挡箭牌,最后自己向大哥提议解除婚约。

大哥当然没有马上点头。他拚命想挽回,看到前未婚妻一点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甚至说出被悔婚的自己要付赡养费的话。理由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会让交往这么多年的女朋友、未婚妻不敢放心下嫁,为此他应该负起责任。

后来,他也真的在哑口无言的林田家双亲、对方父母亲以及前未婚妻面前,深深低下头,双手奉上一百万。

大哥这个男人,就是这么一个滥好人。前未婚妻虽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面对这种状况也不得不认输,终究没有对大哥做出更过分的事。她不但退回大哥的赡养费,还当场对双方父母承认自己外遇的事实,向大哥赔罪。

解除婚约的事当然立刻拍板定案,前未婚妻汇了一百万给大哥作为赔偿。大哥当天就将那一百万捐给他担任义工的救灾基金会。从此之后,再也不提那位前未婚妻的事,整日消沉,直到今年夏天以前,每天过著忧郁灰暗的生活。失去记忆的我回来开同学会时,他为了我特地返乡,那时才好不容易重新振作……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承受过年期间被所有亲戚取笑的打击吧。

有时我会这么想。

我和琳达明知大哥的未婚妻外遇,却都没有说出来。大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怨恨我们。

我们始终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明知大哥即将走入不幸的婚姻,却不去阻止他。另一方面,又在这样的情形下逼得未婚妻主动提出悔婚的要求。

「知道却不说」与「没说但知道」。

我们刚好站在这两者之间,不介入任何一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边巧妙维持双方的平衡,一边静待事态自行走向毁灭,然后暗自窃喜。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老实说,我们犯的错到底有多严重,连自己也不确定。

因为没有直接下手,所以也可以说根本没错。但没下手这件事本身却已是个错误。

总之,这件事在我和琳达之间早就完全结束,事到如今没有重提的必要,就当作我们两人的秘密,永远保持沉默吧,别再去提。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在我们之间,还有另一件刻意不去提的事。

那就是在发生意外前,我向琳达告白的事。

「嗳嗳嗳,多田家今年也会捣年糕吗?」

「会啊,我家老头已经做好各种准备了。」

「哇喔,不愧是多田爸,干劲十足啊。太好了,我要来吃。可以吧?」

琳达什么都没说。

而我也什么都没说。

现在的我心中,当然还维持著告白时的心意。从那个三月底的早晨,一直等待琳达的时候起,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而琳达也没有改变。她让我站在桥上等,直到现在还未现身。

「……干嘛?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这样就取得平衡了。

我们之间,没有人先提,就在这样的平衡关系下维持交往。在我不知情之下度过的那二十个月的漫长时光,现在更成为沉甸甸的基石,从下方支撑起这样的平衡关系。

「没有啊?没想什么。」

对我来说,那是一段太长、太沉重的时间。

可是,那又实在太短,短得连想看都看不见,转眼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的,我的二十个月。

「……你要来吃的话,我就跟我妈说多捣一点。」

「记得跟多田妈说,琳达喜欢吃有红豆馅儿的喔。因为琳达是把烤过的红豆年糕放进杂煮汤也无所谓的女孩儿呢。」

「啊,那个我也可以。是说,普通不都那样吃吗?」

「世界上还满多人觉得那样吃很恶心的唷。」

「咦,是喔?我家不但那样吃,还在上面撒海苔粉跟高汤粉,走重口味路线咧。」

──二十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我是如何活过来的,发生过哪些事,我并不知道。和琳达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连和琳达之间到底是不是有发生过什么事,我还是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不可能毫无改变吧。失去记忆的我,和琳达一直在一起。只有琳达亲眼见证了所有的我,直到现在仍愿意待在我身边。对于在桥上等待的我,琳达什么都不说,也不给我答案。不,或许现在的状态就是答案了吧。

被丢在联系两岸的桥中间,哪一边都不去,就这样保持平衡状态。

换句话说,这或许就是看著一切的琳达做出的答案。

所以我现在依然独自被留在联系起两个世界的桥中央。虽然回到这里来了,却像是一步也没有踏出意外现场,始终站在原地。尽管和琳达在一起的时间和以前一样开心,一旦面对这个现实,有时我也会瞬间说不出话来。

对,比方说,像现在。

这时,响起了温吞的门铃声。我和琳达还有松子,不约而同转头望向玄关。

「……谁啊?除夕也会有宅配或邮差上门吗?」

「当然会有吧?」

「咦,是这样吗?」

「别说傻话了,快点去应门啊。会不会是你妈或你爸?可能忘了带钥匙?」

「又没锁门。」

拖拖拉拉不想离开暖炉桌,琳达一边说「别说废话了,快去开门」一边用下巴指使我,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门铃再次响起。「来了来了……」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走出玄关。门果然没上锁,一转门把就开了。

「你好。」

「……」

「好久不见。」

一个穿白色大衣的人站在那里。

不知为何,一看到那个人,我就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

「我拿之前万里寄放的DVD来还的。」

像散发著微光,轻飘飘的,亮晶晶的,翩翩然的,悠悠然的──

「D……VD……?」

为什么目光就是无法离开她。

实在太明显了,我现在内心非常震惊。

盯著那张比白色大衣更晶莹雪白的脸庞,「啊!」好不容易才发出傻气的声音,想起到底是什么事。

那张备忘录上不是有写吗。录影机里的画面全权交给她保管什么的,读了好几次都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每次都想著,真是一张缺乏说明的备忘录。不过,那上面确实有这么写。

「……该不会是指……@冈机那件事?」

「对。」

「啊!啊,呃……我知道!我记得!冈……千波……?对吧?小冈,就是你吧?」

指著对方喊出这个名字,那人便如花朵绽放般微笑了。庆幸自己不至于做出认错人的失礼行径,惊魂未定的我对著屋内大喊:

「琳达!事情大条啦!『小冈』从东京来了耶!」

咦,咦?为什么?谁啊?嘴里嘟囔著,一身邋遢装扮,一只手里还抱著松子的琳达走出玄关。

「……你……喔喔……!」

搞不懂她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不知为何,琳达身体往后仰,看起来非常意外,连手里的松子也抱不住。松子则姿态轻巧地落地。

「啊,松子。」

在除夕这种日子,特地从东京赶到这种除了茶园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而且还认识松子。

这是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想得起在东京发生过的事。不只因为眼前这位名叫冈千波的女孩是个美女,当然,这种下流的念头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总觉得人家特地到家里来,我却想不起对方的事,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冈千波眯起眼睛,对松子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靠过来闻味道的松子下巴。猫或许很喜欢她。

「好久不见,琳达学姊。」

「……啊唔,喔唔,喔喔喔唔……喔唔唔唔唔……」

琳达的态度还是很奇怪。我用手肘顶了顶她的侧腹,质问她到底在干嘛啊。

「请别介意,那我就到此为止。今天只是送DVD来给万里而已。幸好你在家。」

「喔唔喔唔喔唔……是说……你不进来吗?……呃,这也不是我家就是了。」

「不用了。」

冈千波依然保持微笑,对琳达摇摇头。

「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也看到万里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因为上次有问到地址,我就从岛田车站直接搭计程车过来了。现在司机还在外面等,因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车站。所以,我先告辞了。来,这个给你。」

她笑吟吟地交给我一个小小的纸袋。

「我确实交给你了喔,万里。」

「……谢……谢谢,可是……」

不由得盯著纸袋看。其实根本可以用邮寄的东西,或是乾脆转成档案,用电子邮件传送也行,冈千波却只为了把这东西送来给我,专程来我这个根本不记得她的家伙家里。而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实在太不值得了。再怎么说,我也太无情了吧。

我拚命凝视冈千波的脸,希望至少想起一点什么。她的长相非常美丽,打扮时尚,一看就是个东京人。

这时,我发现她交给我的纸袋里,除了DVD盒之外,还有别的东西。那是个圆形的,会发光的东西。我把手伸进纸袋,抓出来一看,是个像粉饼盒一样的东西,心想,是她的东西不小心掉进去了吧。

「这个,别忘了带回去。」

递给她时,冈千波却不自然地停止动作。

「这应该是『小冈』的东西吧?」

「……」

突然不明原因地沉默下来,冈千波轻轻接过我递给她的东西。

在她收进包包之前,不经意瞥见上面用麦克笔写著「REMENBER」……的断续字迹。

REMENBER?REMENBER。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好,快想起来啊。

正当我喃喃自语著想唤醒记忆时,眼前的冈千波忽然小声地说:「啊……」

「……对了,有件事想请问一下。回程时,我想经过那座桥……那座有名的木桥……」

「喔,就是我发生意外落水的那座桥吧?」

「对,没错。就是那座桥……回程如果想经过那里,该怎么走呢?」

「搭计程车的话,应该不会经过那里。这样啊,我想想……」

我看了冈千波的脚一眼。她穿的是靴子,高跟的,想沿著那条未经整修的山路慢慢走下山,应该是不可能的任务。

「如果多花点车钱也不在意的话,可以请计程车司机载你到桥边,在那边先下车就行了。跟司机说,请他到过桥处接你,他应该会照办。」

「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做。」

「如果我爸妈在家,不管要去哪都能开车载你。抱歉,他们刚好去买东西了,我又没有驾照。」

「没关系,不要紧的。」

我对自己说,快点REMENBER啊。

……对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话虽如此,倒不是失去记忆期间的事。也和眼前这位冈千波无关。

是前几天的事了。在母亲从东京寄回来的纸箱里,我好像看过一样东西,和她刚才忘了拿的东西一模一样。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放著放著就忘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

冈千波对我挥挥手,对琳达轻轻点头。

琳达什么也没说,只盯著我的脸看。眼神像在问:这样真的好吗?可是,一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人,有什么理由拉住一个让计程车在外面等的人呢?

「让你难得跑这一趟,却什么都不能做,真对不起。还有谢谢你的DVD。」

「没关系。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而已。再说,好久没看到万里,看到你真好。再见。」

「……」

──再见。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应。

到最后,我只像个傻瓜似的茫然望著玄关,什么话也没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发现自己非常不想说出那句话。内心感到抗拒。一点也不想对她说出「再见」两个字。

可是,冈千波已经关上门,走出去了。听得见穿著靴子远离庭院的脚步声。

「……万里……那个,我说……」

琳达莫名难以启齿,露出不知该不该说的犹豫表情。

「什么?」

「没……呃,这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

「到底想讲什么啦,不乾不脆的,一点都不像你。」

「那个,这个,那个……」

等她说她又不说,我只好把琳达丢在玄关,径自上楼走向房间。

房间完全没整理好,我从堆在墙边的纸箱中搬下其中一箱,打开盖子。

果然,一如我印象中的,放餐具类的箱子里,有个和刚才交给冈千波一样的东西。或许可以说一模一样。我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瞧著。

这个上面没有麦克笔的字迹。和刚才那个比起来也乾净漂亮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的东西,上面有亮晶晶的装饰,盖子也盖得好好的。

是面手镜。

没有任何损伤,连一丝裂缝都没有,浑圆完美的镜子。

「……REMENBER……」

喃喃自语的我的脸,映照在镜中。

完整无缺的,多田万里的脸。

连一个碎片都没有丢失,完整的脸。

「……这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清楚地明白了。

「这不是我的……」

看著自己下意识说出这话的嘴巴,我敢确信,这怎么想都不会是我的东西。因为我的……我的脸……我这个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的应该是凄惨地碎成片片。

失去了其中几片,怎么找都找不到,欠缺了一部分才对。

我应该是那样才对。

「啊。」

就是那样,我就是那种人,所以才会相遇的啊。

我找寻著自己,就那样活著,一个人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因此才能相遇,然后──

「啊啊……!」

一口气顺利地吸入腹部深处。终于,终于明白了。

我在这里做什么啊。

现在可不是坐在这里悠哉的时候了。我……我得快去才行。用跑的过去。然后──

「……万里?你要上哪去?」

「得去追她才行!」

将站在门口的琳达拋在脑后,只穿著袜子就冲出去。

跑出玄关,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冲向门外。

深冬日暮,我连外套都忘了穿,忘我地奔驰在茶园间的通道上。

REMENBER。我REMENBER啊!REMENBER!

头也不回,双脚用力踢向道路。身体不断往前冲刺,冲破空气,我向前跑。这条路正是平日晨跑的那条路。从回家之后,每天早上不间断地跑在相同的路上。

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条路,在这上面跑了无数次。通往那条桥的路,反覆跑过无数次的路。

或许,就是为了今天。

我一直在找寻,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这个时刻,这个当下。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会在这条路上跑过那么多次。

终于来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现在不跑就没有意义了。我一直想追上她,现在终于察觉了,终于能跑起来了。

这样的我也没关系。四分五裂的,损坏的,一点也不完整的,找不到失去的碎片的,总是有某处欠缺的我──可是这样就行了!

(只要我是我就够了!)

呼吸愈来愈急促。

(所以,去追她也没关系!)

气喘吁吁,在脑中吶喊。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我,上天赐予我的就是这样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活著!与那些人事物相遇!这不是很美好吗!不也是光辉灿烂的人生吗!

很想这样大喊,不为了谁,为了我自己。

我忍不住想为自己如此吶喊。到目前为止,我以多田万里的身分活过来了,为了大家。我想肯定这所有的一切,其中没有任何错误。这样就行了,我大喊著全力奔驰。

「……唔……」

与迎面而来的计程车在直线道上擦身而过。司机应该已将她送到桥边,正要开到对岸去接她吧。

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正当我想加快速度时,「呜哇……!」

『唉。』

下坡途中,拖鞋从脚上脱落,我凄惨地往前摔。因为煞不住车而往前翻滚,脑中响起那天她难以置信的声音:

『万里,你真可悲。你的未来注定要被鞋子之神放弃了啦。今后,不管你去任何地方,都会因为鞋子不合脚,完全跑不快而哭泣。』

「好痛……吼,真是的!可恶!」

无视膝盖的疼痛,我站起来,打算继续往前跑,拖鞋却不知飞进哪里的草丛,怎么也找不到。无可奈何之下,我正想赤脚开跑时。

「万里!万~里~!」

身后传来琳达的声音。沿著下坡山路,琳达也追著我跑来了。看她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副快倒下的样子说:

「这个……!这个,这个……别忘了!」

琳达连续扔给我两样东西。掉在脚边的是左右两只球鞋。灰色的,New Balance。拿在手中轻得难以置信,我的慢跑鞋。

「我一定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才送你这双鞋的吧!」

琳达送我的,专门为跑步设计的球鞋。

「……说得没错!」

在黑暗底层看见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琳达给我的起跑暗号。

还记得吗?YES!当然还记得!我REMENBER!

双脚急著穿上鞋子,匆匆绑好鞋带。屏住呼吸,弯下身体。

双手著地,抬起头,看见幻觉般的直线。

眼中看见的是一道笔朝前方延续,在脚下发著光引导我不断向前的直线。沿著这条路前进,笔直前进,比任何人都快,靠这双脚就能办到。

三、二、一……

「前进────────!快前进,万里──────!」

零。

「快跑──────────!」

耳边听著琳达的声音,我再次起跑。

彷佛身后有一阵爆炸气流托起我,身体往上悬浮。原来是脚蹬在地上的反作用力。身体几乎完全感觉不到空气的抵抗力,景色快速向后飞过。我整个人,就像一发掠过空气的子弹。

世上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

一个劲儿向前。每个瞬间都在向前,只为了追上她。如此而已。

心中发狂地呼唤那个名字,你听见了吗?

为了多吸一点氧气,我一边拚命喘气,一边奔驰著穿过山路。视野变得开阔,横跨广大河川的木桥出现眼前。

继续往下跑就要开始过桥了。此时,忽然出现不可思议的感觉,眼前水平的桥看似大幅向前倾。当然,这并非现实。可是我的身体却确实出现这样的感觉。

平衡感一口气崩坏,失去平衡之后,开始往前倾倒。

朝追赶的方向向前倾斜,朝她身边倾斜,朝未来的方向倾斜。一旦倾斜了,就再也回不去。一切都向前流动,无论是时间、回忆,还是思念。

(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

跑著跑著,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为了追求朝阳,反覆跑在这座桥上的每一个自己,现在看起来,好像前后串连重叠在一起。

不只如此,高中时穿著运动服,百无聊赖跑在这里的自己也在。为了去和朋友见面,穿著便服跑过这里的自己也在。孩提时代的自己也在。从摇摇晃晃的学步时代到背著书包的小学生时代、国中生时代……每个时代的自己都在这里。在这里,我感觉到无数个曾走过这座桥的过去的自己。

抓住栏杆,铁青著脸蹲在桥上的自己也在。手背上微微发光,写著一个「れ」字。

大家哪里都没去,都被留在这座桥上了。

然而,勉强维持住的平衡,现在正在崩坏。不管是谁,都无法继续留在这座桥上了。要前进,我要前进,只能前进了。只能沿著通往未来的那条直线前进。

过去的自己的幻影们也缓缓朝倾斜的方向前进,朝我前进的方向,如液体自然流动般地前进。我心想,这样就行了。心情就此倾向一方。时间也朝前方流逝。而大家都会向「那边」流去。这才是正常的。具有生命的生物,大家都是这样的。

拨开朝同一个方向流动的无数个自己,我继续往前跑。

「现在到底是怎样?为什么我看起来跟你一样?」

我终于和那家伙面对面了。

看到照镜子似的出现在眼前的身影,我不禁笑了起来。那家伙身上还湿漉漉的,怒气冲冲地站在桥的正中央,用举动表示不让我通过。

「我们明明就一直在一起,你少装得一副现在才知道的样子!」

「又没办法,我也搞不清楚啊!」

「说句没办法就算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我说的话,你完全听不进去!也不愿意察觉我的存在!所以我才会心灰意冷,放弃一切沉下去……你为什么又要突然像这样把我找出来!搞什么啊。然后立刻就要结束?已经非去『那边』不可了吗……受不了!我还是无法接受!」

「别这样嘛,不久之后我也会去『那边』的。应该说,大家都会去啊。只要继续活著,谁都会变成过去。」

「……也是啦……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这时,熟悉的「啊啊嗯~~嗯……唔呼~~嗯……」诡异莫名钟声响起。那太过性感的钟声,逗得我和那家伙同时「噗嗤」笑了起来。

「敲──响──那个钟声的人……」

「不是金田,是琳达吧。」

「是琳达。」

「琳达肯定也朝向那边前进。」

「……对啊。」

那家伙望著我来的方向,哀伤地皱眉。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想一直在这里等待琳达吧。当平衡倾斜时,他希望的也一定是跟我相反方向的倾斜吧。

「……那么,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最后的一刻到来之后再见吧。」

不断回头,依依不舍的无数「过去们」开始朝相同方向迈步前进。超越了我,继续往前进。

「好吧,总有一天再见。」

然而,挥手时,从远方确实听见了。

「万里!等一下,我的答案是YES!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的答案是YES!」

琳达死命往前跑,口中如此吶喊著。接著──

「YE────────────S!」

张开双手,跑住全身湿漉漉的那家伙。

「琳达……!」

一直一直,真的是一直,长久以来在这里等待琳达的那家伙,不顾一切拥抱琳达,然后抬起头。

「竟然是YES喔!」

「是YES啊!我最喜欢你了,万里!你的一切,我都YES!」

幸福的笑容。

「……这样啊!能听到这个答案真是太好了!一直在这里等待真是太好了!」

举起手,朝这边用力挥。对我和琳达一次又一次地挥手。带著笑容挥手。

「那我要先到『那边』去啰!琳达你尽量慢慢来没关系!总有一天再相见!在所有人都会过去的『那边』再会吧!」

转过身,那家伙正要冲出去时。

「喔喔,差点忘了。多田万里,你掉了东西。」

暂时停下脚步,将那东西放在我脚边。

「取而代之的,这东西就交给我带走吧。这么一来就真的一笔勾销。不要再说自己欠缺什么了喔!只要从零开始一个新的不就好了吗。旅行,不就是这么回事。」

那家伙很快起身,拍拍自己牛仔裤的后袋。这次是真的跑掉了。和无数过去一起,终于到触摸不到的地方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在那即将消失的梦幻光景前。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明所以地大笑了。笑得流出眼泪,即使如此仍无法停止笑声。

一切都连系起来了。香子也在。我最喜欢的人,在这里。我想拿回来的一切,终于真的能够拿回来了。

还有琳达。

「YES!万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YES!所以万里心爱的香子也是YES喔!」

说著,琳达紧紧拥抱站在桥中央的香子。

香子惊讶地发出「呀啊啊……咦咦咦……」睁大眼睛,轮流看了看喘著气出现的我和琳达。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琳达毫不在意地继续做出结论:「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我也……可以对自己说YES吧?」

看著我,她高举一只手,用力伸直。琳达也要往前进了。朝倾斜的方向,朝未来的方向,朝她自己的心意想去的方向。

「我也可以觉得YES吧!终于可以这么想了!所以,我要先去一下啰!因为有个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的家伙被我丢下了!对了万里,帮我跟多田妈妈说,我的机车先放在车库里!还有香子,小香,拜托!计程车先让我搭!」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给你吧!」

平衡崩溃了,脚下倾斜了,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跑出去的时候到来了。我当然也笑著对琳达挥手。

「喔!快去吧!」

「嗯!我这就去!」

「下次见!」

「下次见!」

琳达从我和香子身边跑过,奔跑著过了桥。朝她该去的方向前进,我看著琳达的背影渐渐远去。

就这样,只剩下我们两人。

加贺香子站在我面前。

柔顺的长发迎风摇曳,穿著白色大衣的她就站在那里。

「……你,是不是叫了我?」

「叫了喔。」

眼泪滴滴答答,沿著脸颊滚落。

鼻头红了,漂亮的五官扭曲了,即使如此,嘴唇却绽放笑容。

手扠在腰上,穿著靴子的长腿微微交叉,摆出模特儿的站姿。她自己应该是下意识的吧,但崩坏的表情和完美的姿势摆在一起,造成的落差实在太滑稽,使我忍不住笑得更大声。眼泪和鼻水一起流进嘴里,咸咸的。

「……万里,你没有忘记我。」

「差点忘记就是了。」

「……那么,那个约定呢?你还记得吗?记得吧?记得对吧?一定记得……说你记得,不记得不行!」

「记得啊。只要我没有忘记香子,我们今后就要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我很缠人的喔。」

「我知道啊。」

「不只一辈子,是永远喔。」

「我觉得那样更好。」

「……万一,今后你要是再忘记我……我可不饶你。到时候,我就不会再对你这么温柔了喔。不会像过去那么客气,除非你想起来,否则绝不原谅。」

「……这……这样啊。过……过去你对我算是温柔的喔……」

「忘记的瞬间再次相遇,不管几次都要爱上对方,不管几次都要重新承诺喔。」

「好啊,永远,不管几次都这么约定吧。」

「这样真的好吗?」

「很好啊。」

「真的是一直喔?我再也不会离开万里了喔?」

「好……」

后面的「啊」字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有个人从一公尺外飞扑过来。

那个人从正面扑上来时,嘴里嘀咕「要是有玫瑰花就好了」。「既然没有,那就没办法啰?」说著,她抬起头。

「……唔!」

比起初相见时被深红花束打倒的过去,现在这个要炽烈多了。

火热的嘴唇吻了我。

「最爱你了!」

在我怀里这么吶喊。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脸和身体全都涨红了,必须死命站稳才不至于腿软。要是我就这样往后倒,这次肯定会两个人一起掉下桥去。

可是,其实那样也好。只要和香子在一起就好。掉到哪里都没关系。

不管掉到哪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在掉下去的地方找到最美好的幸福。

「……哇哈哈哈哈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叫你别笑出声音来吗!」

从下方用力勾住我的脖子,香子瞪著我的脸。湿润的眼瞳,今天也闪耀带著坏心眼的光芒。那双眼睛,今天依然教我目不转睛。

「我最喜欢和万里在一起的时间了,也最喜欢和万里在一起时的自己……我真的最喜欢万里了。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都一样喜欢你。不管跑去哪里,飞去哪里,万里不在都不行。要是万里不在,我就没有地方回去了。万里对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

我的双手,在香子背上用力交握。

将她拉近,额头相碰。笑著,哭著,我们脸上的表情一定相同。虽然以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分诞生在世界上,现在却怀著相同心意面对彼此。这或许,真的是奇迹。或许真的是命运。

「……抱歉,万里。我曾经错了一次。」

「已经没关系了。」

「我还以为只要我忍耐就行了。我以为是我绊住万里,让你痛苦。如果没有我,万里就能获得自由,不再痛苦,也就能自然改变了……可是,当我忍不住回头时,却发现被丢下的那个哪里都去不了的万里。被丢下的万里,和向前走的万里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那样的万里,我还是无法不去爱。根本不可能忘记。遍体鳞伤,四分五裂,找不回失去的碎片。但那还是我的万里啊!所以……我想来带走这样的你。由我拉著你前进,带你到属于你的未来。必须这么做才行。我会带著全部的万里一起往前走。像这样永远活在你身边……虽然没有自信你是否能明白……这样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我只能不断点头,发不出声音。一定又笑得很恶心了吧。

哪里都好,带我走吧。一起走吧。一起去旅行吧。无论朝哪个方向前进,都让我们在一起,也要回同一个地方去。一直这样下去,像这样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哭著笑著活下去。

「那这次,就把我带来的万里好好还……呀啊啊?」

香子突然发出火烧屁股的叫声。身体往后退,摊开双手凝视了半天,翻找了包包,检查了脚边,茫然地瞪大眼睛。

「什么,怎么了?」

「不见了……!不见了!骗人,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啊!明明刚才还拿在手上的啊!」

「你在说什么啦?」

「镜子啊!我们的对镜!万里留下的镜子,简直就像被丢下的万里自己,我好不容易才带来的……想说要还给万里,怎么不见了……!」

「会不会掉进河里去了?」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觉得,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喔。应该说,我大概知道那东西到哪去了。」

「真的假的!那到底在哪里?」

「哎呀,还不能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要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多好多年,等时候到了我再告诉你。发生了各种事呢。」

香子用手指抹去眼泪,不甘心地嘟起嘴。

「……我才不会像万里这样卖关子呢。我这边还不是一样有各种事,趁万里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呢。话说起来就长了,但是我一定要你全部听完。」

「不然,那些话回我家慢慢说吧?要不要再来我家一次?」

「嗯,回去吧,回万里家去。」

正要牵手的时候,我想起刚才的事。

弯下身子,从刚才站的地方,木板与木板的缝隙间捡起一样东西,紧紧握在手中。没错,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像这样,万分珍惜地握在手中。在这世界上,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而我用这双手拚命接住的东西。

手依然握拳,朝香子眼前一伸。

「这是香子的喔。」

「咦?」

这是名为香子的光。和闪耀的你相遇的证明。无数次发出光芒,引导著我,唯一的约定。

慢慢张开手指,出现嵌著花朵形状彩色宝石的金色戒指。摸起来还是湿的,还冷冰冰的。

这东西出现在这里,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吗?至少对我来说并没那么不可思议。没有什么是……或许不可能……大概是这种程度吧。

眼神闪闪发光,香子不知为何得意地笑了。

「真的耶,这是我的戒指。」

***

和香子一起,在我家客厅共度了那年最后的夜晚。

香子和家人一起钻进暖炉桌,母亲把橘子一颗颗传给大家。父亲不著痕迹地一直坐在香子身边,真的让我觉得他很烦。可是,我忍住了。松子也莫名地一直赖著香子。

听香子说,那些逼迫复合的信,幕后黑手其实是二次元君。

二次元君好像对我很火大。这也难怪他啦。仔细想想,我确实是做了惹火他的事。他会那么生气也没办法。

我对柳兄和小冈,都有机会亲口说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唯独还来不及对二次元君好好说清楚就直接办了休学,回老家来了。

我离开东京后,琳达和香子、柳兄及小冈都曾再次对二次元君说明我来不及告诉他的事。

「万里就只忽略我!」

可是,二次元君还是深深受伤了。

而且,我还破坏了和二次元君及香子之间的三人协定。

过去,在小冈主办的一年级聚餐时,我们三人曾立下誓言,不管三人中的谁主办聚餐,其他两人绝对要出席。二次元君以自己写的小说发誓,香子以她最爱的品牌发誓,我则是用我的密码发誓。

我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也没去参加二次元君主办的聚餐。换句话说,我破坏了协定,结果就是密码被抓去当人质了。

二次元君为了将我再次唤回东京,谋画了一场计策。或许也可以说,香子的存在充分发挥了效果。

俗话说「射将先射马」。要是收到我苦苦哀求的邮件,香子一定会考虑复合。看到她那样的表现,必将刺激我的本能和迟钝的大脑,结果就是唤醒失去的记忆。这就是他的计画。

于是,二次元君用了我的密码,擅自寄出那些要求复合的邮件。

不过,香子要是就此上当,那她也不是香子了。觉得可疑的香子,同样用了我的密码登入帐号,每天监视那些谜样的邮件。

后来,我迟了许久也发现这件事,和二次元君各寄了一封邮件给对方。那两封邮件,以及隔天帐号被整个消除的事都没逃过香子的监视,她也因此确定幕后黑手就是二次元君。因为知道密码的人,除了香子和我之外,就只有他了。

香子责问二次元「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两人大吵一架,那天还是圣诞夜,就在大学前面的马路旁。柳兄和小冈拚命阻止他们,他们还是彼此破口大骂,扭打成一团──想必是非常可怕的一幅景象。

二次元君责备香子,为什么眼睁睁看我回老家却什么都不做,直到把她骂哭。听说他还大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万里!」

「我拋弃过万里一次,那件事我一直都好后悔,也觉得好丢脸!这次我绝对不会放弃那家伙!无论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是这么说的。

所谓的拋弃过我一次,指的是春天时的合宿。

被奇怪的宗教社团欺骗,我和香子及二次元君差点遭人软禁在合宿地点。为了抢夺名册并消除上面的资料,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换取让大家离开的机会。那本是我的计画,香子却没有丢下我,又一个人回到合宿地点。二次元君对那时没能回头的自己,似乎始终感到相当懊悔。

听到二次元君那么大叫时,在那种形式下和我分手却又不断后悔的香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似乎瞬间「觉醒」了。于是她决定自己也不要放弃,不管做什么都愿意,站在原地后悔不是她的作风,REMENBER逃亡纪念日!

就这样,香子再次出动。

小冈为香子行使了自己的权利。她将我说随便她处置的影片,真的随她想要的方式处置了。既不是自己看,也没有散播,更没有删除。将影片烧成DVD并直接送到我手中,这就是小冈选择的方式。

「送这个东西的信差就是加贺同学喔!」

香子说她因为身怀这样的使命,才总算能只身前来见我。然而,睽违许久地见了面之后,我却连香子和小冈都分不出来。寄托了自己的心意,偷偷放在袋子里的镜子又被我退还。据说香子下了计程车之后,望著河岸痛殴了自己脑袋一顿。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什么都没说就走,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我嘻皮笑脸地从桥的另一端走过来。

我当时真的笑得那么夸张吗?

把笔电放在暖炉桌上,用来播放DVD。爸妈在旁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上的除夕特别节目。我将耳机插上电脑,和香子各用一只耳机听声音。

附带一提,加贺家的老爹现在正在开车来这里的路上……能不能让我乾脆忘了这件事。

香子什么都没说就离家了,老爹说什么都要来接她。「说是这么说,其实是想来看我吧?」试著这么问了他,老爹竟然害羞了:「才……才不是这样呢……!」虽然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老爹,其实,或许我还是很喜欢他。我想,今后大概会一直被这样的基因吃定吧。

影片开始播放,我和香子排排坐,身体深深钻进暖炉桌。看著自己说话的表情,感觉声音和语气都不像自己,我没来由地害臊起来。

『……好,你正在看吗?多田万里。』

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傻样,画面中的我对我说话。

『你现在该不会在暖炉桌底下吧……?而且抱著松子对吧?』

这家伙的千里眼还满厉害的啊。松子拉长身体横躺在我和香子肚子上,正翻著白眼舔它的前脚。

『香子在你身边吧……这是我个人希望的预测,如果能这样就好了。真能这样的话是最好的。』

你看你看!这样说了耶!我用这种高昂的情绪望向身边的人。

咦?

香子不知何时睡著了。

我爸妈就在旁边,竟然能这么放松……一个人搭新干线踏上旅程,来到茶园后又陷入自我责怪,大哭大闹了一场,今天也真够她累了吧。整个背都靠上和室椅,半张著嘴打起瞌睡。明明刚才还很普通地在跟我聊天啊。

『……总之,我已经像这样拜托过大家了,你一定没问题的!我保证!还有,香子,我真的……啊,呃,抱歉,还是算了。当面说才是最好的。嗯,从你口中告诉她吧。』

暂停播放,我轻拍身旁香子的肩。

「香子,香子。」

「唔……嗯?我……我才没睡著!」

用力搓揉明显睡著的脸,香子挺直背脊对我微笑。松子都被她的气势吓得逃走了。

「听我说……」

「什么?我可没睡喔,什么事?」

「谢谢你在这里。」

「……哎呀。」

哎,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一旦说出口,真是觉得再单纯不过。

即使如此,能够当面传达,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是难以言喻的幸福。

***

四月再度来临,新成员来到这个世界。

阿大和咩子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我和琳达去看她时,正哭得满脸通红,精神好得不得了。琳达也就罢了,像我这么粗手粗脚的人,实在不适合抱那小小的婴孩。可是咩子却用手扶著那个新生命,让坐著的我将她抱在怀中。一旁的咩子妈妈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监视著我,害我压力更大,手都发抖了。

戒慎恐惧抱著的小小新生命,令人联想到曾几何时咩子亲手交给我,连母亲和朋友都为之疯狂的奶油面包卷,同样带著一股沁入心底的温暖。

就像这样,在众人之间依序传递的温暖,成为生命的延续。我也是生在这一环中的一分子,即使有所迷惘,仍然继续著旅程。

过去已远去,现在就在眼前,而未来即将到来。度过夜晚,就会迎来早晨。季节几度更迭,春天依然反覆降临,新的日子再度展开。

我回到东京,也回到大学里。一切并不如预期,也没有马上顺利步上轨道。在尝试中失败,重来。现在也还不断重复著这样的过程。

崭新的「现在」就像这样重生。我还留著当时的备忘录没有丢弃。对了,在写下友人姓名的地方,被人擅自添上「要报答苏我马子学姊的恩惠」,对于起初记忆还未完全恢复的我,「这是谁?说真的,我不知道!问琳达,琳达也不认识,为什么!」那个害我烦恼得要命的人,还住在隔壁的房间。

我今天也跑步了。

因为睡过头,差点赶不上和大家约定的时间。心里大喊糟了糟了,一边穿梭在路上陌生的行人之间,踩著脚步擦身而过,从后方超越。

那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回过头。

就像照镜子一样,那张脸正看著这边。咦?想要瞧得更仔细,我不由得走过去,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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