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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糟啊。」
空太在顶楼打开便当,旁边传来无精打采的声音。
和煦的阳光,风也不冷,是秋高气爽的气候。九月到了第四周,也没了湿湿黏黏的夏季残影,这几天接连都是舒适的天气。
因为早晚有些凉意,所以也常看到已经早早换上冬季制服的学生。集合在顶楼的樱花庄成员里,真白与七海两个人就穿着长袖的衣服。
「真糟是指西红柿吗?」
龙之介大口咬着整颗西红柿,并卷动着笔电画面。
「西红柿很好吃,完全跟难吃(注:日文中「难吃」与「糟糕」音同)扯不上边。别侮辱它,它可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信赖的存在。」
看他一脸认真地这么说着,老实说只觉得令人困扰。
「你对于西红柿的完全信任,真让我觉得超可怕的。」
「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糟了?」
仁一屁股坐在远足用的塑料薄垫上,正要从美咲手上接过便当。仁每天的便当都是美咲做的。那么自然的互动,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交往已久的恋人。七海忍不住想歪头疑惑的心情,空太非常能够理解。
一周开始的星期一。每周这一天的午休,樱花庄成员都会进行为文化祭制作的「银河猫喵波隆」进度会议。
之所以会在学校召开,是因为回到樱花庄里,龙之介就会窝在房里足不出户。
空太、真白、七海、美咲、仁以及龙之介六个人围坐成圆圈。
「糟糕的是这个。」
龙之介把笔电画面朝向圆的中心,其他五个人便探头看去。
画面上显示出制作期程。
龙之介以程序设计师的观点做出了实际的计划,在企划、计划方案、绘图、程序、脚本、声音等六个区块个别写了满满的作业项目。
因为是从九月八日开始做,所以制作期程大约是两个月。将这两个月切割为三个阶段来构成期程表。
第一个阶段是从九月八日起的两周内,是以技术面检视作为目标的「试作」期。情节构成与角色设计也在这段期间进行。
第二阶段是「正式制作」,预定约一个月。量产绘画与声音的素材当然不用说,也以将游戏制作成可以玩的状态为目标。「正式制作」期间的最后一天——十月二十日的日程栏里写着「所有设计搭载完成」。
最后的第三阶段是进行难易度平衡或除错的「调整」期。
现在是顺利完成第一阶段、进入第二阶段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
「不是照着进度进行吗?」
七海的表情写着「到底哪里糟糕了?」
「严格说来,是剧情部分的绘画素材晚了两天。」
「我会加油的。」
真白将煎蛋卷送进嘴里并这么说着。
「现在也正以惊人的速度与水平制作素材。再这样下去,由一个人负担很不实际。因为原本就不是个人能够负担的镜头数量,我提议增加人手,或是减少镜头量。累积岌岌可危、不一定可以完成的数量是危险的。这次的制作如果在文化祭结束后才完成就没有意义。」
「我不要减少数量。」
真白反驳龙之介。
「但是……」
真白抢在之前继续说道:
「想把喵波隆做好。」
「……」
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因为大家从真白的话里,感觉到「搞不好这是最后一次」的意思。
空太忍不住将眼神别开,接着与七海的目光对上,并紧紧闭着双唇。
「看来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呢!我来帮小真白咯~~!」
早早吃完便当的美咲,边瞄准空太的配菜边这么说着。
「上井草学姐还有制作模型的作业,没有那个余力。这礼拜还有动作拍摄,影音特效也非做好不可。」
「那么,就增加人手吧!拉有趣的伙伴来加入吧!」
把筷子伸过来的美咲,从空太的便当盒里夺走炸鸡块,很满足似地一口塞进嘴里吃掉,空太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增加人手也不容易吧。」
「我觉得校内没有人想跟樱花庄扯上关系。」
七海露出苦笑。
「优秀的人才都被抢走了吧。」
志愿参加文化祭的并不只有樱花庄,再加上班级的节目准备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人力不足的事时有所闻。
到文化祭当天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校内已经充满祭典前静不下来的气氛。
所以,很快就有情侣诞生了。水高的学生们流传着交往中的男女要交换不同颜色校徽这种令人害羞的文化,即使消息不是很灵通的人,光看领口也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有男女朋友了。
空太的班上也有两个因为一起准备文化祭而开始交往的人。往年的情侣都是到文化祭当天就分手,教室一角就会弥漫着混沌的气氛。希望不会变成那样。
「况且,有能够配合椎名实力的人吗?」
「这正是最大的问题。」
对于空太说的话,仁深深地点头,就连美咲也开始烦恼地呻吟。真白所完成的素材水平之高,就连外行人的空太也很清楚。
没有人能想出好对策,这时真白开口了。
「有啊。」
「咦?」
「你有什么头绪吗?」
七海这么问道。
「嗯。」
真是令人意外。是美术科的同班同学吗?
「是谁?」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真白身上,她把名字说了出口。
「丽塔。」
「啊啊,原来如此……」
还有这个方法啊。如果是丽塔,确实手边并不忙,实力也是可以保证的。之前空太曾经看过丽塔画分镜,她不愧是从小跟真白在同一个画室学画的人,不论是描绘线条的方法,或者手指的运用,都与外行人完全不同。
只是,还有问题。
「她之前说过已经不画画了喔?」
那么会画画的人不画了,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吧?而且很轻易就想象得到,这原因与真白有很大的关系。
「丽塔不可能不画的。」
「可是她本人这么说了……」
「她没办法不画的。」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丽塔喜欢画。」
真白以这么简单的言语说明理由,就没办法反驳她了。
「看来她似乎是真的有实力。」
龙之介从屏幕上抬起头来,再度把笔电的画面转向大家。
画面上显示的是免付费的百科全书,项目栏里写着「丽塔·爱因兹渥司」。
看来似乎是将原来的英文网页,用软件翻成日文,虽然有点不容易阅读,但要掌握内容已是绰绰有余。
上面介绍她在美术比赛的得奖经历,还有艺廊展示着她的作品。
看着网页的空太,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已经是职业级了吧?」
「空太,你没在开玩笑吧?」
空太觉得真白正以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们那时没看到吗?」
「看到什么?」
「什么意思?」
真白清澄的目光看着空太与七海。空太因为不知道原因,与七海面面相觑。
「美术展上有丽塔的画。」
「咦?」
「不会吧!」
空太与七海同时感到惊讶。
「你们两个人当时在看什么东西?」
真白话中的意思仿佛是不看丽塔的画,还有其他值得看的画吗?不过现在实在想不起来,记忆里只有真白的画。
丽塔自己也完全没提到自己的画。不过,说不定她正想说这件事。
虽然记得真白的画,却不记得是不是看到丽塔的画了,而空太也不记得有关其他画的事。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差距,显而易见。
「反正,没有其他可以帮忙的人也是事实,只能先拜托她看看了。不行的话,就减少镜头数量。这样可以吧?」
对于仁的提议,大家都沉默地接受。
「我也会先思考削减剧本的方案,反正上课也很无聊。」
七海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仁又转换了话题。
「还有其他要讨论的事吗?」
「啊,有一件关于志愿参加许可的事。」
七海很规矩地举了手。
「喔喔,真不愧是小七海!已经获得许可了啊?」
「不是,是要我们提出企划书说明内容,说是如果觉得内容没问题的话,就会许可。」
「意思是要向执行委员提报吗?」
从刚刚开始七海就一直看着空太,开始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对文化祭执行委员、水高学生会以及大学学生会提报,三个一起办。」
「咦!」
没想到会附加两个学生会。
「真是太好了,空太。终于有统筹的象样工作了。」
仁在眼镜底下的那双眼睛笑着,完全就是大爆笑。
「时间是明天放学后,地点在水高学生会办公室。」
「明、明天?那准备时间呢?」
「企划书已经写好了啊!好事不宜迟啊,学弟!」
「我现在说的是心理准备的时间!」
「放轻松去做吧。如果提报失败,不过就是手法都被知道,了不起剧场关门而已。要是变成那样,虽然要找到上映地点会变得很困难,不过不用在意。完全不用在意喔。」
「请不要给我压力!」
看来只能将下午的上课时间,全部花费在准备提报上了。七海一定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吧……大概。
每件事都太匆忙了,没有闲工夫慢慢思考。总之,现在要最快完成的,就是明天报告的准备,还有就是请求丽塔协助。
盖上空了的便当盒,校内广播正好开始播放。
『以下同学请尽速至教职员室报到。』
是广播社女学生的声音。
『三年级的三鹰仁同学,高津老师有事找你。重复一次……』
同样的内容广播了两次。
恢复宁静之后,仁站起身来。
空太抬起头,仁则以眼神示意什么都不准说。高津老师负责指导志愿填写,所谓的有事一定是有关报考外校的事。
「你们两个人太奸诈了!只用眼神就能沟通,人家也要参一脚~~!」
这一幕被敏锐的美咲察觉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叫去啊!」
美咲提出了直率的疑问。
「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也不能置之不理吧。我去去就来。」
仁以轻松的态度这么说着,便离开了顶楼。
「学弟,保持沉默是没有用的喔!」
美咲的脸逼近过来。
「你乡下的母亲正在为你哭泣喔!」
空太被抓住衣领用力地摇晃,刚吃下肚的便当都快吐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啊!」
「总觉得仁最近怪怪的~~!」
「绝对比不上美咲学姐怪!」
美咲继续用力地摇晃空太。
「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外星人的直觉相当敏锐。
「请、快住手……真的快吐出来了!」
「前阵子去银座的时候也是。」
「……你刚刚说银座?」
空太好不容易摆脱了美咲。
「你果然跟踪我们吗!」
「那当然啊!」
被如此爽快地承认也实在令人困扰,对于没有罪恶感的对象要如何抱怨才好……
空太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在旁边的龙之介阖上笔电站起身,并且多嘴说了一句:
「说到高津,是负责指导志愿填写的老师吧。」
美咲对此产生反应,冲了出去,企图追上仁。
「啊、等一下,学姐!」
美咲没听见制止的声音。不会有事吧?虽然不知道仁跟高津老师要谈什么,但是只要一听就会知道是有关报考外校的事。
空太拿出手机,传了简讯给仁。
美咲学姐追过去了。
接着他立刻收到回信。
——我知道。
不愧是青梅竹马,对美咲的行动模式了如指掌。
自行决定解散的龙之介,不发一语地走回校舍。
这时预备铃响起。
「椎名,你下午是实习课吧?动作快一点。」
「知道了。」
到最后都还在吃便当的真白,一边喝着利乐包红茶离开了顶楼。
现场只剩下空太与七海。
空太还想继续午休,于是坐在长椅上。七海面向另一边,在空太旁边坐了下来。
「神田同学也知道三鹰学长报考外校的事啊?」
「咦?为什么青山你会知道?」
「大概是在暑假的第一天吧,我因为积欠一般宿舍的住宿费而被叫到学校来……那时正好在教职员室看到三鹰学长与高津老师在谈话。」
「……喔喔,那一天啊。」
就是七海后来遇到陪着真白补考的空太,接着被邀到樱花庄住的那天。
「上井草学姐……果然还不知道吧。」
「仁学长说要自己告诉她。」
「这种事真是令人讨厌呢。」
「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告诉美咲学姐吧。」
「是这样没错……但还是不喜欢。」
空太没有回答。
好一阵子空太望着自己的脚趾头,七海则看着天空。在顶楼的学生纷纷回到校舍,差不多是上课钟要响起的时间了。
七海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
「咦?青山,你的手机复活了啊?」
原本应该因为积欠电话费而被停话了。
「虽然我觉得没有也无所谓,但是上井草学姐擅自帮我缴费了……所以咯……」
空太可以理解七海苦笑的原因。
「那个人真的是很乱来啊。」
这时空太跟七海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但两人也没有要走回教室的意思,因为主要问题还没解决。
「你觉得丽塔小姐的事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太觉得七海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所以就算突然来了这样一个问题,空太也不感到惊讶。
——现在已经不再画画了……已经放弃绘画……
丽塔来到樱花庄的那个晚上,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种话的呢?
至少知道她并不是抱着因为完成了什么东西而感到畅快的心情不再作画的,也知道她不是因为想放弃而不再继续……而且也隐约理解她不得不放弃的理由跟真白有关。
「我想要相信朝着自己想走的道路前进,是一件幸福的事。」
「如果青山你拥有跟演技无关的莫大才能,你会怎么做?比方像椎名那样的。」
七海把脸转过来。
「你该不会想帮丽塔吧?」
「不管我说什么,椎名都无动于衷。」
「我不是在问那种事。」
「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我也不想说出口。」
如果说出口,就像是承认了内心的感情,所以感到害怕。说不定还有逆转的机会,但是一旦说出口就好像会把这个机会完全抹煞掉……
「是这样没错……但是有些事是希望对方能说出口的。」
「说得也是。青山你说的没错。」
绝口不提只不过是敷衍自己跟他人的行为。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空太还是没办法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的事。
这时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空太跟在七海之后,也从长椅上站起来。
再次看了远方的天空,想要找寻某些东西。但是映入视野的只有灰暗厚重的乌云,就像沉睡在空太心中的不安,正一点一滴地逼近过来。
接着仿佛是想别开视线一般,空太逃往校舍去了。
2
在这天回家的路上,空太、真白、七海与龙之介四个人很罕见地走在一起。
「好像会下雨呢。」
七海看着天空说道。
白天明明还是晴朗的天气,现在天空却布满了灰色的云,因此天色有点昏暗,感觉稍微冷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样,四人的对话也不热络。
来到通往樱花庄的缓坡道,在稍前方发现了丽塔的背影,大概是到商店街采买之后正要回家吧。只见她穿着围裙,双手提着塑料袋。
「丽塔!」
空太出声叫唤,丽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他小跑步追了上去,接下较大的塑料袋。袋子里塞满了蔬菜跟水果,手臂感觉变得沉重。
「今天的菜单是?」
「今天想挑战仁教我的马铃薯炖肉。」
丽塔笑容满面地回答。
五个人继续往前走。走在前面的丽塔很得意似地跟真白聊着仁教的食谱;走在后面的空太,不知为何望着丽塔的背影。
虽然那天丽塔向空太与七海提出协助的要求,但在那之后她就没再提起要说服真白的事。
后来仍一如往常,笑着轻松带过仁的邀约,几乎每天都跟美咲进行电玩对战,有时也担任照顾真白的工作,看来就像是对寄住在樱花庄的生活乐在其中。
不知道丽塔的心里在想什么,空太与七海都感到烦闷不舒服。空太现在也只是与同样望着丽塔背影的七海对看,然后互相歪着头感到不解。
终于,五个人抵达樱花庄。
为了叫住走在最前面的丽塔,真白突然提起文化祭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丽塔。」
将手伸向门扉的丽塔缓缓地转过头来。
「是要我带你回英国吗?」
「不是。」
「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是什么事?」
「希望你帮忙喵波隆。」
丽塔歪着头。
「你知道我们正在为文化祭准备作品吧?」
空太补充说明。
「因为人手不足。」
「所以要我帮忙吗?」
「就算现在开始找人手,也没有手边不忙的人。况且大概也没有人能配合椎名的水平……椎名说如果是丽塔就没问题。」
「……」
丽塔瞬间露出思考的表情。看到这样的反应,空太心里也觉得这搞不好可行。
「我也拜托你。」
七海也开囗了;龙之介则是沉默地等待答案。
「如果是这件事,我拒绝。就凭我是配不上真白的。」
丽塔依旧一脸笑容,清楚地说道。接着转过身打算开门。
「没那回事。」
「……」
「丽塔很擅长画画。」
「请不要这样,我已经不画了。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画了。」
「为什么?」
「……!」
丽塔紧咬着牙,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随着牙齿磨擦的刺耳声音,现场出现一股冻结的紧张感。
丽塔缓缓地转过头来,脸上已经不见充满阳光般温柔的笑容,体温与脸上的表情,如同波浪退去消逝。
「丽塔明明很擅长画画的。」
「……玩笑了。」
「丽塔?」
听到丽塔毫无感情的声音,背脊不禁一阵发凉……一开始甚至不觉得那是她发出的声音。
「……请不要开玩笑了。」
站在眼前的丽塔表情判若两人,已不见总是闪耀着的美丽优雅光芒,只剩下退到冰点以下的感情。
「真白没资格说这种话。」
她的口气也带着冷漠,彻底地平静。
「只有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声音完全不带感情,这更扰乱着空太的心。完全不知道在丽塔情感的终点,究竟会有什么东西等待着。
「为什么……」
真白仿佛央求般将手伸向丽塔,她对于丽塔的骤变也感到困惑。
丽塔面对真白内心的动摇,只瞥了一眼便不当一回事。
「你以为是谁害的?」
丽塔的嘴角微微地笑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被捏烂般的表情。
因寒颤而憋住气,无法顺畅地呼吸。
「你以为是谁害我放弃画画的?」
每当耳膜捕捉到丽塔的声音,本能就感到害怕。
「全不都是真白害的吗?」
丽塔空洞的眼神贯穿真白,使得她只能伫立不动。
「……为什么?」
真白仿佛小孩寻找母亲般,就像遗忘了其他字汇一样,只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被真白害得放弃作画的不是只有我喔?」
「……为什么?」
「你真的都不知道耶。不过这才是我们所憧憬、想追也追不上,而且比谁都还要可恨的椎名真白。」
真白无言地不断眨着眼。空气以丽塔为中心冻结了。
「你还记得跟我还有真白一起在爷爷的画室里学画的孩子们吗?」
「记得。」
「你有察觉到那些孩子们每个月都一个接一个地从画室消失了吗?」
「……」
「什么时候谁不见了,你记得吗?」
「我」
「真白大概连名字或脸都不记得吧?」
「……」
真白的沉默肯定了丽塔说的话。
「眼里只有自己的画,真白真是什么都不了解呢。」
「为什么?」
这句话重复了第几次?
「我不是说了是真白害的吗?因为认识真白,所以开始讨厌最喜欢的绘画,比什么都还要憎恨,连画布、画架还有画笔都不想再看到。」
丽塔睁大的双眸里,映着缩小的真白。真白的眼里充满了不安。
最好不要再听下去了,这也是为了真白好。但是,空太却没办法阻止丽塔。他就像是被定住似地身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爷爷画室里的孩子们,跟在绘画教室里天真无邪的小孩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为了学习专业的绘昼,以成为名画家为目地才从英国各地、世界各国远道而来的孩子。」
一开始真白与丽塔也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拥有很棒的表现力。虽说是孩子,却都已经是艺术家了。但是,在只聚集天才的画室里,就连天才也变成一般人……因为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绘画比自己更棒的对手……画室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知道会有竞争对手,所以每年都有好几个因为受不了而立刻放弃的人。因为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结果却不是那样,呈现在小孩子眼前的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不过,只要是在才能的世界里,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没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们那时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因为真白的存在……」
「我……」
「没错。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变得跟真白一样,我们完全比不上。真白的眼睛根本没看着我们……真白用隐形的刀剁碎了那些只是活着、只是为了绘画而聚集在画室的孩子们。把同辈们以画家为志向的梦想,不痛不痒地跟现在一样面无表情地蹂躏了。看了真白的画就会觉得『啊,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才能。即使如此,还是相信自己,痛苦地挣扎着,以为自己前进了而抬起头时,只看到真白已经抵达更前面的地方……仿佛只有她长了翅膀一样……」
空太跟七海都吞咽着口水看着丽塔;真白以认真的表情倾听;只有龙之介看着天空,这时天空开始一点一点下起雨来。
「同时期在画室里的孩子,最后只剩下我。明明原本有三十个人……全都被真白没有自觉、毫无感情地赶走。就算每个人都离开了,真白的表情还是都没变,也丝毫不在意……」
「我」
「我无法原谅那样的真白……所以希望你消失,希望你赶快不见,才会帮助你成为漫画家,还教你怎么用计算机,甚至协助你办理到日本来的手续。这一切都是希望你画出无聊的漫画,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然后进行得不顺利,等你身心受创时就会知道我们的心情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出道了啊!」
丽塔以充血的眼睛瞪着真白。
「……丽塔,我……」
真白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反倒是空太插话了。
「既然你这么觉得,为什么现在还要来接她啊?」
这是打从心底的疑问。
「我都说这么多了,空太还是不明白吗?」
丽塔的视线贯穿空太。那打从内心发出的情感压力十分强烈,让空太全身感到痛楚。想别开视线却没办法,现在的丽塔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而且自己也认为如果在这里逃避了,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如果是空太能原谅吗?从别人身上夺走目标,不管我怎么祈求、怎么努力、怎么渴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却轻易拥有还毫无兴趣地丢弃的人,要我怎么原谅她?请你告诉我。」
「……那就是理由吗?」
空太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真白拥有我所渴望的东西,我当然希望她成为比谁都有名的画家。这样我至少能骄傲地说『我曾经跟那个椎名真白在同一个画室里学画画喔。』不然会连因为真白而不再执笔的自己究竟算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想认定自己是真白的一部分,想认定真白的才能当中有自己的存在。这种心情,空太大概没办法理解吧……」
当然不可能理解。因为自己不曾有过认真挑战的梦想被击溃的经验,没有跟真正的才能正面冲突过,所以空太无法对丽塔说出任何话。
丽塔自始至终没有别开视线,对真白正面迎战。她总是一边直视着真白的才能,一边在她的身旁作画。正因如此,丽塔才更憧憬真白的才能。想追上她却追不上,所以才深深地憎恨。但还是没办法彻底恨她,没办法完全放弃她的才能……
这大概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认同真白的才能吧。
空太只能任凭自己暴露在丽塔那已经不带感情的视线中。
这时打破沉默的,是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龙之介。
「食客女,你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在开始变大的雨势中,只有龙之介冷静地从书包里拿出折伞来撑。
「如果说完了就别挡路,让开。」
在门前一动也不动的丽塔,视线更加锐利地射向龙之介。即使让人害怕的眼神就在面前,龙之介的表情也丝毫没变,甚至还「啪」地打了停在手上的蚊子。
「如果听懂我的话就闪开。已经损失了十五分钟珍贵的作业时间。」
「我并不是在跟你说话。」
「那就多注意一点,挡到路了。」
「喂,赤坂。」
空太发出声音制止。
但是,现在已经是两边互不相让的气氛。
「请随你的意,尽管通过不就好了吗?」
「我讨厌女人,可以的话不想接近。」
「真不愧是跟机械是好朋友、足不出户的人啊。」
仿佛想挑起龙之介的神经,丽塔以威吓的语气如此说着。
「你刚刚该不会是在骂人吧?」
「是啊。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脑袋啊?」
「看来你的脑袋病得超乎想象啊。」
「什么意思?」
「虽然很想叫你在提问前多思考一下,不过也只是浪费时间,所以特别告诉你。我相信机械,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密友吧。而且我客观地认知自己是足不出户的人,也就是说,你就像是对着狗骂『你这条狗!』或对着神田骂『没有用!』是一样的道理。」
「请不要把我当笨蛋。」
深黑色的情感在丽塔的双眸打漩,闪着憎恶的光芒。
「看一下状况吧。我没有把你当笨蛋,只是觉得你有够不干不脆的。」
「不,我觉得那就叫做把人家当笨蛋喔,赤坂。」
即使空太插了嘴,龙之介与丽塔也完全不理会他。
丽塔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龙之介,而龙之介依旧泰然接受。
「这正好是个机会,所以我就说了。我原本就讨厌你,也反对让你住在樱花庄。」
「喂,赤坂,别说了。」
「神田你别插嘴。被迫看着她那无精打采装傻的假笑,你好歹也体谅一下我的感受吧。」
「你以为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笑着……」
「谁知道啊。」
「从懂事以来,我就一直在画画了……」
淋着雨的丽塔瞪着龙之介,明明没有流泪,看起来却像在哭泣。
「不管我画什么,爸妈跟爷爷都会夸奖我。我好开心,为了画得更好而拼命地学习。」
爷爷经营画室,就艺术家族的意义上来说,说不定丽塔跟真白的家庭环境很相似。
「他们总是对我说,我将来会成为很棒的画家。」
仿佛要向龙之介撂话一般,丽塔开始说了起来。
「这样吗?那又怎么样?」
「但是自从真白来了以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刚开始我只觉得她是个会画画的孩子而已……」
「丽塔……」
「原本打算一起画画、互相切磋。但是心里这么想的人只有我,真白完全不这样想,爸妈跟爷爷也是。他们醉心于真白的才能,其他的东西完全失色,而我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龙之介一副感觉很无趣似地换手撑伞。
「画是我的全部,是我自己本身。但是……『算了』……爷爷叫我算了……因为赢不了真白,所以算了。再画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算了!已经被说是不被需要的孩子,我却还是在意着真白,我也知道这样很不干脆……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别再说了,丽塔。」
「我想成为真白才能的一部分,我也知道这样很难看!这种事请不要一一说出来!」
像恶鬼般瞪着龙之介的丽塔哭了,却没流下一滴泪。因为泪水早已干涸,况且这也不是那种能掉眼泪的温柔悲情。空太这时感觉丽塔的心情是绝望,而且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像你这样的人无法了解我的心情吧。对我说能成为厉害的画家,让我做了一场梦,没有用处了又擅自从我的身上夺走梦想!全都是真白害的!因为真白的存在……」
面对丽塔的激情,空太的心完全为之僵硬,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七海也不发一语地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真白带着沉痛的表情僵住不动。
而一脸泰然的只有龙之介。他拿出智能型手机操作着,没有共鸣、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依然是平常的龙之介。他完全我行我素,不被任何人左右,也没受到影响。
「你也说句话吧?」
「我可以说吗?」
「我已经说了可以。」
「那么,为了慎重起见我问你,你刚刚的话中有你自己的意思吗?」
「咦?」
丽塔看来惊慌失措,眼神飘移着。
「我了解你是被周遭所期待,也知道了你为了响应期待而努力,结果却还是追不上对方的事。但是,我觉得你对于自己想怎么做,好像完全没有说明?」
「不要再说了……」
这么说着而试图插话来坦护丽塔的,正是真白。
「你要把我当笨蛋到什么时候……」
丽塔喉咙深处破碎的声音莫名地尖锐,仿佛像是鸟叫声。
「像你那样分析别人到底有什么乐趣!太差劲了!」
丽塔高举起手想要打向龙之介,但就在干钧一发之际,龙之介转身闪开了。
「如果以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对我有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这个人!」
无法发泄的焦躁,在丽塔的体内爆发。
丽塔推开真白,将手上的塑料袋往龙之介丢去,七海则立刻扶住真白。
「快住手,丽塔!」
空太制止的声音已经来不及了。
袋子里的东西在空中飞散,龙之介往后退开闪避。鸡蛋破碎,面粉散落一地,西红柿悲惨地被摔烂了。
「向西红柿道歉。」
丽塔更加生气,再度对龙之介大吼「你最差劲了!」便冲了出去,折回刚刚走过来的路。她的背影混在雨水之中,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赤坂,追上去吧。」
「然后再被她骂吗?」
「不,不是那样!」
「神田你去追吧。这样比较有效率。只是,伞要带去。」
受莫名冷静的龙之介影响,空太走进樱花庄的玄关,全身已经湿淋淋。
「你这一点实在是不太好喔。」
走进玄关的龙之介停下脚步。
「光说『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简单地说明一下吧。」
「就是想说什么就说,然后还是不把别人当一回事的『这一点』啦!」
「就神田而言,这是确切的分析。没有问题,神田所说的『这一点』是我所要的结果,所以没有修正的必要。」
龙之介这么说完,便走进房里去了。
「啊、喂!等一下,」
这时旁边有个庞然大物倒了下来。
转身一看,只见真白像是受到惊吓般瘫坐在地上。
「等、等一下,真白?你没事吧?」
七海试图让她站起来,但是她的眼神空洞,无法定焦。
「喂,椎名?」
「我……」
已经先回来的美咲跟仁,好奇是什么事而从饭厅探出头来。走进玄关的七海向他们说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怎么了?」
「原来丽塔讨厌我……」
真白仿佛说着梦话般喃喃自语。
「我都不知道。」
完全想不出安慰的话语。
「我没办法理解。」
「没办法理解什么?」
「我没办法理解丽塔说的话。」
这句话让人不由得全身打颤。
这就是身为天才画家的椎名真白。如果不是这样,丽塔大概也不会那么痛苦了吧。就连从小就在同一个画室学画的丽塔,都无法让真白明白,真白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
「空太知道吗?」
「不是全都知道,但大概能理解……」
虽然从来不曾像丽塔那样被逼到绝境,但在真白的身边看着,就不可能有想与她在对等的条件下一决胜负的想法,因为已经想象得到一较高下的结果了。不过,实际上却又不是如此。从丽塔身上可以知道,那是比想象中更加残酷、辛辣、创痛,更具破坏力的东西。
终于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
——待在真白的身边就会崩毁。就像我一样……
崩毁大概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因为已经体认到绝望为何物了。
光是想象,手就颤抖不已,心里也跟着感到害怕。
「告诉我,空太。」
抬起头的真白像是被遗弃的猫咪一般望着空太。雨滴沿着贴在脸颊上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
真白大概没办法体会吧。因为即使丽塔表现出那么激烈的情感,她还是不明白。
「椎名有过很羡慕谁的经验吗?」
仁、美咲及七海都仔细地聆听真白说的话……
「羡慕……」
「像是觉得这个人真好啦、这个人真厉害、想变成那个样子啦,憧憬或目标都可以。」
低着头的真白陷入沉思,表情看来越来越凝重。
「……不知道。」
真白果然还是这么说了。
「这样啊。」
已经无法用言语向她说明了。
空太抓住真白的双手让她站起来,想走进玄关,真白却不肯把手放开。
「我跟美咲开车去找找看。青山同学先去烧开浴室的水吧。」
仁穿上鞋子。
「啊,好的。」
「烧开了就先洗澡吧。万一感冒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
全身湿答答的七海跑向厕所。
「椎名也去洗澡吧。我一定会把丽塔带回来的。」
仁与美咲经过空太身边,走到外头。
「小丽塔搜索队出发了~~!」
这时立刻传来小型休旅车的引擎声,车子便出发了。
空太也想跟着走出去,但手依然被真白握住。
「……我也要去。」
「呃,可是……」
「拜托。」
真白一脸湿答答地这么说着,空太虽然内心有所犹豫,却没办法说不。因为如果自己也处于同样的立场,绝对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好吧……」
接着,空太向人在浴室的七海说了一声,便与真白冲出了玄关。
即使来到外头,真白还是没有把手放开。空太于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小跑步地走下樱花庄前的坡道。
「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根据,也不知道是什么没问题。是丽塔?真白?还是两个人的关系?或者是未来的事……
空太想着想着便开始感到不安。
但现在不是向自己的无力低头的时候,因为低着头是找不到丽塔的。
「……嗯。」
真白以听来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
走过儿童公园前面,寻找着丽塔的身影却没找到。再往前分成左右两条岔路,一边通往学校,另一条则是经过商店街后往车站的路。
毕竟没办法放着现在的真白不管、兵分两路去找,所以空太选择往车站的那条路。
因为是奔跑过来,所以呼吸有些急促,真白肩膀上上下下地喘着气。看来很痛苦的样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打算停下脚步。
快到商店街的路上,空太在死巷里发现一个蹲着的人影。人影靠着电线杆,一动也不动。
那个脏脏黑黑的身影,看来像是别人,但那确实是丽塔没错。
「空太,你过去。」
「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
「……」
「也许又会惹丽塔生气。」
「椎名。」
空太发现手里握着的真白的手颤抖着。
她很害怕吧?
害怕被丽塔讨厌……
丽塔对真白而言,正是这么重要的存在。平常完全不在乎旁人眼光的真白,唯一在意的对象……那就是丽塔。从六岁起这十年来,与真白一起作画,面对面的唯一一个朋友。
空太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介入的关系。但还是想为她们两个人做些什么……
「你在这里等。」
「嗯。」
空太放开真白的手,走进巷子里。
地上的积水使得脚步声变大,而下个不停的雨声则掩盖了脚步声。
丽塔被雨淋湿的金发,现在看来像是白色的。
贴在肌肤上的衣服、冷得直发抖的肩膀。不,说不定那是因为在哭泣,虽然她的眼泪明明早已流干……
即使空太走近了,丽塔也完全没有反应。
为了不让丽塔淋雨,空太撑开了伞。
他并不想看她的表情。因为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被人看到。
「我很羡慕丽塔。」
丽塔没有回应。
「丽塔能让椎名了解,不论是你的话语、心灵,或是你的存在。」
雨声将伞内隔绝成一个小世界,里头只有空太与丽塔。除了空太的声音,只听得到雨声。
「我所知道的椎名,什么都自己决定,完全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声音、意见,一个人自顾自地走向前方没有路的道路。」
丽塔的背影动也不动,说不定她没听到空太说话的声音。
即使如此、空太还是有话想告诉丽塔。
「我曾经隐约地觉得,椎名是孤单一个人,谁也无法进入椎名的世界。」
「……」
「美术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觉得他们虽然很在意椎名,但是都保持着距离……」
「……」
「椎名大概没有要好的朋友吧。我虽然不喜欢那样,却又没办法改变,真是没用……」
「……」
「抱歉……我净是说些很丢脸的事。」
空太这么说着,轻轻地笑了。
「……是啊。」
丽塔终于有了响应,但还是不愿意把头抬起来。
「虽然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不过还是很受伤啊……但是,丽塔是不一样的。」
「没那回事。我也是真白背景当中的其中一个人。」
「绝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一点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低着头的丽塔拾起脸来,身子也离开电线杆。即使到现在,丽塔的脸上依然没有泪痕。
「丽塔真是很厉害,光是能跟那个椎名在一起十年就值得称赞了。」
「就算被空太称赞,我也不觉得高兴。」
「一般……中途就会逃跑了吧。」
「……」
「会想把眼睛别开,不去看不想看的东西……即使知道必须面对,还是想保护自己,因为不想受到创伤。」
「……」
「虽然内心深处很清楚……有一些东西,就是非得面对讨厌的事物才能得到……但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办到。」
「……或许是这样。」
「我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像丽塔一样。」
「空太是来安慰我的吗?还是来寻求我的安慰?」
「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
空太苦笑,丽塔也跟着轻轻地笑了。
「这是哪一种笑?」
「……大概……还是假笑吧。」
那是为了压抑崩溃的自己而戴上的面具。事到如今就能够了解,丽塔只能够这么做……
「虽然从一开始就被那个可爱的男孩子看穿了。」
「你这么说,那家伙可是会生气的喔。」
「原来如此,那我还真是得到了不错的情报。」
「不、不,不可以再吵架了喔?」
「这我很难答应你,因为他最差劲、最糟糕了。」
「虽然赤坂那个样子,但是他没有恶意。你只能认知他就是这样的人种。」
「所以才说是最糟糕的。只有自己待在安全的圈圈里,不觉得这样很狡猾吗?」
「这我也有同感。」
因为龙之介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意见,所以跟他吵架,就会莫名其妙地演变成只是单方面受到责骂。
「不过,他说的没错。」
「什么?」
「把一切都归咎于真白,连我也变得不了解自己了。曾几何时,我也忘了自己到底想怎么做了。」
「这样吗……」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个性真的很糟糕。」
看来她相当怀恨在心。
「空太居然能够跟他当朋友。」
「朋友……这字眼听起来令人怪不好意思的……」
「朋友是很棒的字汇喔。」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该怎么说呢?就算是朋友也会有一两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吧?不然我就没自信当别人的朋友了。」
「……」
丽塔张着嘴巴。
「呃,忘了我刚刚说的话吧。我好像讲了很丢脸的事啊!」
「不,那是非常棒的发言!说不定正是这样呢!因为熟悉对方,对方的优点跟缺点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吧。能够彼此认同是非常美好的事。」
「嗯,是这样吗?」
「不过,我还是对他的个性感到很火大。」
丽塔露出不满的表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空太觉得很好笑而笑出来,结果就被丽塔白眼了。
「这可不是该笑的时候喔?」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咦?」
「虽然丽塔的笑容很美,不过看你露出别的表情,我会觉得比较放心。」
「想凭这种甜言蜜语追求我,我可是不会上钩的喔?」
「我没有在追求你!」
「那还真是遗憾。我现在正脆弱,只要对我温柔点,说不定我就会爽快地跟你走了耶。」
「会说这种话,表示你根本一点也不脆弱嘛!」
「说得也是。」说着丽塔又笑了。这也是假笑吗?
「那个啊,椎名也一起过来了。」
转过头去,巷子的转角处露出雨伞。盯着看了一会,只见真白露出了半边脸。接着空太向她招了招手。
即使有些犹豫,真白还是小跑步地靠了过来。
中间夹着空太,真白与丽塔面对面。
不过双方都没有开口。
空太也只是保持沉默。
「我讨厌真白。」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空太的表情紧张了起来。
「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时候,衣服跟内衣裤总是脱了就乱丢,还把我讨厌的花椰菜放到我的盘子里……」
「……」
「擅自出门就迷路了,房间乱七八糟的也不管,全都丢给我打扫。」
「……对不起。」
畏缩的真白道了歉。
「擅自使用人家的颜料,还有画笔也是……」
「对不起。」
「例子多到不胜枚举。」
「……对不起。」
真白低着头。
「还有,我也讨厌你都不明白地把自己的事告诉我这一点。」
听到这句话,真白紧握着双手。
但是她仍然没有开口,也没办法把头拾起来。
「真白一直以来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都不知道丽塔在想些什么。」
「现在呢?」
「不知道。」
真白老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会是这样。这才是真白。」
丽塔露出寂寞的眼神。
「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了。」
真白紧闭着双唇抬起头来。空太在她的双眸中仿佛看到了决心。
「因为,我在丽塔身边画画时是非常开心的。」
真白出乎意料的话,让丽塔睁大了眼睛。
「其他的什么也没想过。」
「……真白。」
「因为只有跟丽塔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丽塔的身体紧绷着,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有丽塔在就好了……」
「怎么会……」
「不过,原来只有我自己觉得开心。」
「不是那样的……」
丽塔的声音沙哑了,几乎听不清楚。
「我没有察觉,真的很抱歉。」
「不是那样的……」
被感情驱动的丽塔扑向真白的怀里,像纠缠住一般。把脸埋进真白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在她的脸颊上,确实流下了应该早已干涸的眼泪。
「不是那样的!」
「丽塔?」
「不是只有真白这样想!我也觉得很开心!我能够一直画画直到今天,都是因为跟真白一起画画真的很开心!」
「……真的吗?」
「真的!我想要一直跟真白一起画画!可是,真白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你的眼里……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觉得好害怕……如果真是这样,就觉得好害怕……当我开始觉得该不会只有自己认为我们是朋友,就完全停不下来了……」
真白紧紧地抱住丽塔被淋湿的身体。
「丽塔……谢谢。」
「真白……真白……」
「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
「对不起,真白。我……我……」
「所以拜托丽塔,继续画画吧……」
「我想要画画……想一直画画。把至今跟真白一起做的事情,全都寄托在绘画上面……因为跟真白在一起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的画全都是跟真白一起完成的东西……所以根本就不想放弃啊!」
「嗯,我知道。」
「真白……对不起……」
「丽塔就继续画丽塔的画吧。」
接着丽塔不再忍住声音,将累积的情感全部释放出来,不断地哭泣。
空太心想,这两个人是紧紧相连的。即使不靠言语传达,光是在彼此身旁作画,就以胜过任何人的强烈情谊紧系着。那一定是因为彼此都是认真地融入绘画里才萌生出来的情谊,正因为如此,任谁都无法污损。空太直率地认为两人之间是自己无法介入,又非常令人羡慕的关系。
看着互相拥抱的两人,空太眼前浮现一个光景。
那是挑高的白色建筑物,有小孩子正在宽广的画室里头画画。刚开始有三十个人左右,后来一个个慢慢减少。在人数逐渐减少当中,幼小的真白与丽塔并肩坐着画画。终于,画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寂静的空间,没有游戏的玩具,也没有笑声,只有两个人不断地画画。尽管如此,空太心中还是温暖了起来,就因为两人对彼此的感情,温柔地将她们包围起来。
剩下的只有两个人。但是,就因为是两个人所以不寂寞。
空太眼睛跟鼻子一阵热,宛如要掩饰般阖上雨伞。
不过雨势已经变小,接着马上就停了。
「得跟他道歉呢。」
「嗯?」
哭得一脸狼狈的丽塔看着空太。
「要向那个可爱的男孩子道歉才行。」
「说得也是。买个西红柿再回家吧。」
真白与丽塔点点头。
天空露出曙光,从雨云的缝隙问看得到晴朗的天空。
空太先往前跨出脚步,接着转过头去,看到真白与丽塔牵着手跟了上来,便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空太,你的表情很恶耶?」
「你说得太过分了吧!」
「空太本来就这样。」
「不要说更过分的话!」
真白与丽塔笑出声来。空太第一次看到两个人那么自然的笑容,于是又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不过,他拼命忍住了。因为要是她们说出让人悔恨的感想,难得的好心情就泡汤了。
空太不想做出这么浪费的事。
3
回樱花庄的路上,空太用电话联络上仁,请正把车子开到附近的美咲来接三人。
经过短短的三分钟就回到了樱花庄。为了温暖丽塔被雨淋湿而受寒的身体,于是先把她丢进浴室。
在脱衣服之前,丽塔抓住真白的手,把她拉了进去。因为真白刚才好一阵子也站在没有挡雨的地方,所以也是湿答答的。
当要关上浴室门的时候,丽塔问道:
「空太也要一起洗吗?」
「乐意之至!」
空太像居酒屋店员般精神饱满地回答。
「别说蠢话了!」
结果被七海用毛巾挥打了脑袋。
「稍微偷窥一下是没问题的喔?」
丽塔这么说完,就把门给关上。
「可是她本人说可以耶?」
空太姑且又问了七海。
「驳回。」
算了,就算她说可以,自己也没有偷窥的胆……
空太用七海递过来的毛巾擦拭湿头发,并且回到房间换了衣服,连内裤都湿答答的。
他晾起淋湿的制服,整理洗好晒干的衣服,接着走向真白在二楼的房间。这当然是为了帮正在洗澡的两人准备换穿的衣服。
他在房前再度遇到七海。
「毛巾,谢了。」
「嗯。」
真白的房间整理得一乾二净,打扫的人是丽塔。空太从衣柜里随便找了衣服,当然还有内衣裤。
真白的马上就准备好了,丽塔的衣服也没问题。但当想到内衣裤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空太的手便停住了。内裤还好,上身该怎么办?真白与丽塔的体型差距很大。
「那个啊……」
「什么事?」
「椎名的尺寸应该不合吧?」
空太向七海提出了单纯的疑问。
「我想是吧。」
「那青山你的可不可以借一下?」
「要的话,请去拜托上井草学姐。反正我的尺寸不合!」
「那是……那个,抱歉。」
空太忍不住将视线移向七海的胸部。
「你在对哪里道歉啊!」
七海胀红了脸。搞不清楚她是害羞还是生气。
「那青山可不可以帮我去借?我不想被仁学长给宰了。」
「我正有这个打算!」
空太跟在七海后面,也走出了房间。
回到一楼,空太从七海手上拿到向美咲借来的内衣之后,七海就功成身退。在等待两人出来之前,空太就在房里打发时间。
真白跟丽塔走出浴室时,经过了饭厅。
餐桌正中央摆放着锅子,正滚煮着并冒出看似很美味的蒸气。
「今天的菜单应该不是火锅吧?」
「欢迎会向来就是吃火锅,这是樱花庄的传统。」
仁这么说明。
「谁的欢迎会?」
「当然是大大欢迎小丽塔啊~~!」
美咲毫不客气地拉了拉炮。被纸花与纸卷直接命中的丽塔睁大了眼睛。
「我吗?」
「就算拒绝也会被强制欢迎,所以放弃吧。」
七海自嘲地干笑着。
「不,我非常高兴。谢谢大家。」
丽塔深深地低头行礼。
仁推着她的背,催促她赶快坐下。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准备火锅,只能说真不愧是仁。
之后,空太与仁把窝在房里的龙之介硬拖出房间,再加上刚好从学校回来的千寻,一伙人展开了抢夺肉食与蔬菜的壮烈激战。
虽说丽塔是主宾,但没人对她客气。大家如此造就了快乐的时光。
「啊,学姐,那是我的肉!」
「太天真了,学弟!火锅是没有国界的!吃!要不就是被吃!」
名为美咲的魔物把肉抢得一乾二净。
「呜喔喔!这根本就是单方面被抢食而已!」
「请上井草学姐吃相稍微好看一点……啊、那个我已经盯上了耶!」
「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小七海!」
「既然都这样了,那我也不客气了!」
连七海都说出听起来很危险的话。
「啊、椎名!不要把金针菇放到我的碗里!」
「是礼物。」
「不想吃的话,一开始就不要拿!」
这时真白又把金针菇移过来,俨然已是金针菇处理小组了。
「神田,啤酒还没拿来吗?」
「自己去拿!」
仁一副真没办法的样子,便去帮千寻拿了啤酒过来。
「原来如此,火锅就是战争呢。」
看来好像教了丽塔错误的日本文化了。顺便一提,龙之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断吃着竞争率较低的白菜。
在龙之介的碗里,空太放了好不容易抢来的肉丸子。
「别净是吃草,也吃点肉。」
龙之介沉默地思考了一下,接着把肉丸子塞进嘴里。正觉得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他就将筷子伸进火锅,夹了金针菇放到空太的碗里作为回礼。
「不用道谢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吃金针菇吧!」
最后还煮了乌龙面,吃得一点都不剩,大家也都饱了。所有人都一脸满足的样子。
正当喝着仁所准备的茶时,丽塔利落地站起身,来到坐在正对面的龙之介旁边。
「那个……」
「不要再靠过来了。害我都打冷颤了。」
「你真的很讨厌女孩子呢。」
丽塔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想试着碰触龙之介而伸出手。察觉到危险的龙之介立刻离开座位,躲到空太的身后,并如此发出指令:
「神田,不要再让那个女的靠过来。」
「赤坂,你搞错我的意图了吧。」
「你这么讨厌女孩子,是因为跟女孩子接触就会怎么样吗?」
「废话少说。到底有什么事?」
丽塔的视线这次是对着空太。
「会怎么样?」
近距离会打冷颤,超近距离会起荨麻疹,碰到的话会引发严重的状况——空太虽然知道这些,不过当然不能出卖朋友。
「这就是所谓男人的友情吧。既然你要保持沉默,那就没办法了。」
「够了,有什么事就快说吧,食客女。」
丽塔越过空太,直勾勾地看着龙之介。空太仿佛是自己被注视一样心跳不已。
「刚才真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能够承认自己的过错是人类的美德。」
龙之介躲在空太身后,大言不惭地说着。
「真是奇怪。我现在想马上取消刚刚的道歉。」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不是,接下来才是主题。」
「动作快一点,我想去洗澡了。」
「那么,要不要边帮你刷背边讲给你听呢?」
「啊,我要。」
仁从旁插话。
「三鹰学长,请你注意一下现在的气氛。」
七海直盯着仁。
「真抱歉呢,青山同学。我明天就会拜托你了,所以别吃醋。」
「谁在跟你说这种事了!」
「那小七海跟我一起洗,我们来尽情地洗鸳鸯浴吧!」
「听、听起来好像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所以请容我拒绝!」
总觉得另外一边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
「那么,主题到底是什么?」
「文化祭的制作,请让我参加。」
这个发言,让空太等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丽塔身上。
坐在旁边的真白,一副感到安心似地松了口气,表情也很柔和。
在这当中,只有千寻专心地灌着啤酒。
「我理解你要说的事了。设计就向神田确认吧。」
「等一下就拿给你。」
「电脑的话,我等一下借你笔电。如果品质太差,我会让你一直重做到我满意为止。」
「你这些话是在跟谁说啊?我对于绘画可是很有自信喔?」
「不用吹嘘了,我只相信结果。」
「那么,如果是好的结果,到时就请你表现出相对应的态度。」
丽塔诡异地微笑着。
她跟龙之介之间好像有股奇怪的紧张感,是多心了吗?不,绝对不是多心。
「这就是所谓下过雨后,地面变得更结实了吧。」
仁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算了,我觉得这样也好啦……」
七海似乎已经放弃了。
「工作小组成员终于全员到齐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们了!等着吧,文化祭!」
美咲以一如往常的兴奋情绪嘶吼着。
「丽塔变得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真白在空太的身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像这样怜惜某人的表情。
这时,宿舍的电话响了。
「神田,电话,」
千寻边开另一罐啤酒边这么说着。
「为什么是我!」
明明还有其他人在,不知为何总是空太被使唤。
他走到玄关,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水高学生宿舍樱花庄。」
『我姓椎名。』
这个第一次听到的声音低沉稳重,是客气的大人说话的方式。
从饭厅传来似乎非常欢乐的声音,空太知道是美咲在喧闹着,而七海想阻止她却失败了。
不过,这时欢乐的气氛瞬间变得遥远。
他刚刚说了什么?椎名……椎名……
『喂?』
「啊,是的。」
『可以帮我转接千石小姐吗?』
空太颤抖的手按下保留键,接着朝饭厅大喊。
「找老师的电话!」
醉得脸红通通的千寻走了出来。
她以眼神询问是谁打来的,空太却没办法回答。但是,这就是答案了吧。千寻转过头去看了饭厅那一头,大概是在看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的真白吧?
千寻拿起话筒,按下保留键。
「是的,是我。啊啊,舅舅,好久不见了。现在在成田吗?是的,我过得很好。那当然是随意地……是……」
明知道偷听不好,空太却无法离开。真白与丽塔大概是对于空太一直没回来感到奇怪吧?
她们从饭厅采出头来。
千寻把话筒放了回去。
然后深深吐了口气。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真白与丽塔的方向说:
「明天就要来这里接人了。」
空太脑中响起沉重的门扉阖上的声音。那是告知结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