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漫步的围篱上。EverythingButTheGirl
——如果能忘得掉,还不如消失算了。
半调子的天空,说是阴天云又少,说是晴天云又多。
就像把某个地方人家不要的天空碎片收集、缝补起来一样。
十月的天空,空荡荡的,只是很辽阔。
至今仍令人记忆深刻、炎炎夏目的后遗症依旧持续着。人们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热到让人做恶梦。不久,秋天过去,冬天降临,绵绵的白雪把整个街道染成白色。好像一切事物都会因此而消失殆尽。那种景象真是可怕。
不过,那个少年,只有那个少年知道。
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不会失去什么。
景色和十年前一样。那里还是一片凄凉。
没有什么设施。要说有,也只有一个冷冷清清的游乐园。十年来都没变,一副破旧的样子。
尽管如此,它还是有摩天轮。
今天也有,小小的摩天轮。
那由多曾罗,十年前搬来到这里。他当时才四岁,所以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座落在郊外游乐园的摩天轮。移动缓慢、没有任何人乘坐的摩天轮。毫无意义地不停地转动着。
这里是刚刚兴建的新兴住宅区,真的什么都没有。
大部分都是刚整顿好的空地。有人居住的建筑物屈指可数,是个连样品屋都没有的荒凉之地。
尽管如此,离曾罗家最近的人家(说是邻居,还是有一段相当的距离),有一个跟他同龄的女孩子,他隐约觉得或许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没错。他如此相信着。
除了曾罗的父母之外,还没有任何人搬来此处。不过,他认为这个地方会不断地盖新房子,自己一定可以碰到新面孔。也会有便利商店和小商店,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个优质的住宅区。
不过,这终究只是个幻想。
原因很简单。最近由于经济不景气的影响,拥有土地和住宅建设权的业者纷纷倒闭,计划便停顿下来。
于是,这里的「未来」消失了。
时间静止了。
曾罗现在已经十四岁。在时针静止不动的这个城镇,平安无事地长大。
在失去时间的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唯一的救星,就是那个住得稍远的邻居——青梅竹马堀江加乃子。
他们从小学开始就一起上下学,上国中之后,和曾罗走同方向回家的,还是只有她。
加乃子个性开朗,很会交际。和不爱与人接触、干涉、交朋友或往来的曾罗不一样。对曾罗来说,在这个时间静止的地方,只有她的呼唤声是确实的。甚至认为有她在就够了。
不过,他现在连这一点也不确定了。
和加乃子在一起时,多半是快乐、欢笑的回忆。即使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即使上下学得走一段路,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不会觉得无聊。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他并不觉得特别好或不好。没什么。
他们早晚有一天都会长大成人,离开这个荒芜的地方吧,但曾罗却觉得自己会一直和以前一样,今后以及未来也不会改变,自己和她之间亦不会有什么。
不过——她不一样。
「我啊,想早点离开这里。」
中午下了场雨,略带湿气的微风拂来,使她的短裙飘了起来。加乃子偷偷地用一只手压着裙子。
马路两侧有人行道,他们两人却走在车道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眼前所见尽是一片荒芜的景象。连遮蔽视线的建筑物都没有。沿途只有一根根像悬挂在空中的电线杆。
曾罗稍微走在她后面,只是简单地「咦」了一声,表示惊讶。
夕阳照在放学回家的那两人身上,影子拉得长长的,替他们指出归途。
「『咦』是什么意思?」
加乃子大概对曾罗的回答很不高兴,转头撅着嘴问。
怎么说才好呢?要更夸张地惊叫起来吗?
曾罗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晓得。
结果,加乃子失望地摇摇头,说:
「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吗?」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也没有可看的东西。」
加乃子转身迈开步伐。曾罗也跟在她后头。
两人隔了一点距离,但并没有分得很开地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没有可看的东西……」
「曾罗,你能看到什么吗——?」
「…………嗯,我……唔。总有什么东西吧?」曾罗说。
加乃子暂时没说话,按着被秋风吹起的浏海,咕哝着:
「果然——……不会吧。」
「咦?什么?你说啥?」
加乃子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到。
「没什么啦。」
「什么啦,告诉我嘛。」
他们常常像这样一起走在黄昏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不过,最后她还是没告诉他那时说了什么。
一直到最后。
「我回来了——」
没人应声。
家里没有人,整间屋子暗暗的。
曾罗的父亲在一家公司上班,母亲则在超市兼差。母亲打工的超市当然不在附近,搭车还需要二十分钟。尽管如此,如果要考虑出去工作的话,还是选择超市比较好。因为,父亲的公司距离这里约有两小时的车程。
那由多家并不是那么富裕的家庭。如果他家很富有,父母就不用同时出去工作了,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不会在这个不毛之地购买房子。
回到家里,也没人迎接。这种生活持续了好几年,曾罗早已习惯。从小学开始,他身边总有个加乃子。所以,也不太会觉得寂寞。
不过,他们最近很少到彼此的家里去。只是一起上下学,走到自家门前就立刻分手说拜拜。
曾罗毕竟已经是个国二的学生,一个人并不会觉得寂寞难耐。就像此刻,他也是一个人泡了杯即溶咖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出现晚间新闻,正在播报全国及世界各地所发生的重要事件。当坏消息接二连三地报导,感觉就会变得麻痹。相反地,一点点的好消息,就会让人面露微笑,衷心地感到高兴。不幸的事太多,不幸的感觉就会变淡;幸福的事太多,幸福的感觉就会变弱。不过,一旦自己遭逢不幸时,那种不幸的感觉却很难磨灭。虽然幸福的情形,是很容易变淡的。
不过,曾罗的感觉并不是那样。
既不会觉得太幸福,也不会觉得太不幸。既不会欣赏幸福,也不会感叹不幸。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或许有人会说「好幸福啊」,或许也有人会说「真是不幸啊」。但曾罗不晓得那是幸或不幸。
毕竟,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每个人的想法与感觉都不一样。他不管别人怎么说,曾罗就是曾罗。即使是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觉得无所谓。
「——可是……那个家伙不一样吧……」
加乃子说她想早点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不毛之地。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因为,这里看不到什么。
因为,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要离开这里。
他实在不懂。
至少她不是开玩笑的。
曾罗没有多想——将来的事。
虽然他想过国中毕业后尽量念附近的高中就好。将来——
「我……想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胡乱按着电视的频道。
没有自己想看或令人想看的节目。最后,又转回新闻频道。和前几分钟一样,都是一些灰暗的新闻。有人死亡、有人杀人、有人被杀。在遥远的另一端上演着这些戏码。
「不是这里,那是哪里呢?哪里呢?」
加乃子打算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
他无意识地想起加乃子的话,沉思了一下。
「谁知道……」
可是,我又不是加乃子。我是我,加乃子是加乃子。与我何干。
她说她想离开这里,这句话的真正意涵,对自己来说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当然不晓得。
曾罗什么都没有。没有想看的东西、想圆的梦、想追求的事物和想做的事。
不用管明天,明天也会来。即使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也能感到满足。
不过,日子并没有简单地过去。
在一成不变的日子中,有什么正逐渐地改变了。
春夏秋冬的景致、花朵的色彩、空气的感觉和成分。许许多多的事物都一点一点地改变了。
这是你没有发现,就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曾罗认为只要察觉到就足够了。即使是生活在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终止的时间里。
「没有……改变比较好吧……」
曾罗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不安地从深埋的沙发中起身。不知为何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听起来很像在跟谁辩解一样。
——辩解?辩解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突然掠过心头的疑问。
电视新闻只是不断地以哀伤的口吻播报不幸的事件。
明天不用去管它,它也会来。
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不过,这样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奇怪?
我们这样过日子就可以了。
我们……
我们?
我们,是指谁跟谁呢?
…………我……一个人?
原本永远会和我在一起的她,想离开这里。
我,怎么办?
一个人?只有我……要留在这里吗?
不,我要被留在这里吗?
她若无其事说的那句话,让他第一次感到不安。
好像自己以往的生活形式被人全盘否定掉似地,感到无比的寂寞。
我明明不会觉得寂寞啊。
可是,为什么这么不安呢?
为什么这么寂寞呢?
以前不会觉得不安,是因为她。不会觉得寂寞,也是因为她。
那么,我现在觉得不安,是因为她吗?
觉得寂寞,也是因为她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呢?
如果她不在的话……
「果然——……不会吧。」
那时,她说了什么?
感觉答案就在漏听的那句话里。
可是,她没有告诉我。
直到最后——
堀江加乃子有个梦想,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大的期盼。她总是会在睡前的五秒钟,闭上双眼祈祷一下,希望白己能离开这里。希望与明天有关的今天早点过去。
曾罗并不知道这件事,也不想知道。
所以,那天他就落单了。
曾罗一个人从学校走回家。
加乃子现在身为全校一千位学生的代表,担任学生会的干部。感觉她是在别人拜托之下,不好意思拒绝才接受这个职务的,但她现在似乎做得很快乐的样子。
自从她加入学生会之后,曾罗就常常自己一个人回家。一年前,他们两人都没有
加社团活动,所以唯一相同方向回家的曾罗和加乃子自然一起走回去。因此,他并不在意。
只是回家时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就只是那样而已。
「事到如今……」
他自言自语地思考着自己的话。
事到如今,又如何?
以前即使加乃子要很晚才能走,他都会等她把事做完。轮到曾罗时,她也一样会
他。不过,他们并没有约好要互相等对方,所以谁先回去,另一方也不会有怨言。
那又怎样?
现在这个样子,感觉自己好像被加乃子抛弃似地。虽然先走的人,是自己。
没错。
「——你先回去好了」
她都这么说了,我只好先走啰。
有什么问题吗?
事到如今……
为什么——
——会觉得寂寞呢?
「好像小学生……」
曾罗说着,踢开脚下的小石子。
不禁想起念小学的时候,自己常和加乃子两人一路从学校踢小石子回家。
「……哼,真是个小鬼。这个……」
不过,和那时候不一样。
我现在是一个人。
没有人和我轮流去踢那颗小石子。
什么嘛。你踢到那种地方,我怎么踢?
啰嗦。你不会踢,那你就输了。
「接下来……换谁踢……?——咦……只有我一个人吗…………」
他问自己,突然觉得很空虚。
「总觉得……」
他垂头丧气,有些感慨地咕哝着。
然后,停住脚步,面向前方。
前面是他熟悉的道路、熟悉的转角。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物、视野绝佳的转角,原本应该规划成住宅区的地方,长满了杂草。
两人在此分道扬镳。从这里往右转,是到曾罗的家。往左转则是——
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动了起来。曾罗走的路,是左边。和以前回家的路线不一样,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夕阳像在催促着他前进的样子。
和以往不一样的道路。走这边,或许会发现什么。即使这里是不毛之地,即使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会记得吗?
她会想起来吗?
我们走过千百回的这条路。
两人奔跑过的这条路。
磨薄的鞋底与呼叫彼此名字的声音。
我还记得。
我还想得起来。
他开始踏上回忆之路。
从那个转角往左转一直走。
大约走两分钟左右,就到了两人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公园。
十年前,只有曾罗和加乃子在这块土地上……
「……咦?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曾罗把自己五、六岁时极为模糊的记忆挖掘出来。
以小孩子的数目来说,这座公园很广大。玩捉迷藏,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多,所以难找得到对方。不过,现在感觉很狭小。
「咦?我们有玩过捉迷藏吗?……果然有……跟另一个人……」
心中的疑问慢慢变得确定。记忆中的自己和加乃子,正站着。他们之间——还有
个人。身高比他们还高……头发长长的……白色的……
「啊——?白色?老婆婆吗?不过……应该是……小孩子吧。」
他喃喃自语着。要是被别人瞧见,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吧。不过,很不凑巧,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没有堆砌沙堡的孩子、在单杠上练习翻转的孩子以及黄昏来接孩子的大人。
在这个荒芜的城填,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的,只有曾罗和加乃子。他们也已经十四岁了,不再到这座公园里玩耍。最近也很少走近这里。
不过,这种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走进公园,约过了一半的地方,有张椅子。看起来很像是用圆木头做的,其实只是在水泥块上涂上颜色而已。年代久远,早已褪了色。曾罗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再度沉思起来。
的确有。
他记得自己和加乃子还有另一个人在这座公园里玩耍。
头发很长的……女孩子……
白色的……
「嗯……?」
刚刚想起的纯白色女孩子消失了。接着,浮现出一个黑色短发的普通女孩。
「啊,对了。没错,没错。」
那是在小学放暑假的时候。
在那由家附近(其实离得很远),住着一对老夫妇。一到暑假,他们的儿子媳妇就会到老家来玩,而与曾罗和加乃子玩耍的,就是那对夫妇的女儿。
他想起来了。
在那个短暂的夏天,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在这座公园玩。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孩子就没来了。
所以,又恢复和平常一样,只有两个人在玩。
由两个人变成三个人的那个夏天的魔法,没有再出现。
失去魔法之后,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今年的夏天也很短暂,稍纵即逝。
「不对吧……一开始就没有,哪来的失去呢?」
反正一开始就是两个人。
曾罗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公园的出口走去。不过,他不想回家。于是,又开始走上和平常不一样的路。
从公园再往前走,是这个住宅区的中心地带。
这个地方比周围的区域更为宽广,应该是要盖文化馆和一些公共设施吧,但现在还是什么都没盖。既没有人烟,也没有车辆出没。只有一堆杂草和——一台自动贩卖机。
「这个还在啊?」
曾罗小学的时候,在公园玩得口渴了,都会跑来这里买果汁喝。因为没有便利商店之类的店铺。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
这台自动贩卖机现在很少见,是附有轮盘游戏的机器,这也是小学时代的曾罗特地跑来这里买果汁的另一个原因。上面的轮盘并不只是装饰品,偶尔也有中奖的时候,所以会让人想再来这里试试手气。
曾罗伸手在制服的口袋中找了找。里面应该还有中午在学校买饮料时所找的零钱。
他一抓到零钱,也不确定有多少,就把它投入自动贩卖机里。自动贩卖机的灯一亮,就表示购买的金额已经足够了。他毫不迟疑地按了其中一个按钮。
「咔啦」机器发出嘈杂的声响,一个罐装的果汁掉了下来。
接着,「噗噜噜噜」响起一阵电脑音效的声音。有五个会轮流亮的灯,中间是红色,其他是绿色。如果灯刚跑好到红色的地方不动,就是中奖了。
不过,最后是停在红色的左边的绿灯上。
「没中……」
出乎意料地,即使到了这个年纪,没中奖也会觉得很可惜。曾罗把手伸进取物口拿出饮料。
他买的是柠檬汁。
小时候觉得它太酸,所以喝不完。
——打开罐子。
喝了一口。
「…………好酸……」
还是老样子。
这台自动贩卖机已经使用好几年,但它卖的饮料、柠檬汁的包装以及这个酸味,都没有任何改变。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曾罗,很怕酸的东西,但他常常看到加乃子喝这种饮料,所以也想喝喝看,结果还是觉得太酸而没有全部喝完。
不晓得现在是否喝得下……
「还是很酸……」
丝毫没变。
自己还是很怕酸。
什么都没变吗?
不对,有。
的确有。
在这个时间静止的地方,有什么改变了。
在曾罗和加乃子升上国中之前,住在附近的那对老夫妇从这里消失了。
因为,老妇人的丈夫去世了。
老妇人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但看在年幼的曾罗他们眼里,也知道她日渐憔悴。最后,她搬离此地与儿子媳妇同住。
曾罗看着前方模糊不明的景色。
「……是不是在动?」
即使认为什么都没变,其实它正一点一点地改变。
静止的时间也在移动。即使是往结束的方向。
曾罗手上拿着仅喝了一口的柠檬汁,又开始走了起来。
「那个……在动耶……」
他又想起来了。
在这个住宅区的郊外——有一个游乐园。
小小的移动游乐园好像就那样一直停留在原地,而且还有摩天轮。
它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太阳即将西沉,使他微微别开视线。
摩天轮转动的速度很慢,慢到好像要缓缓停下来的样子。
虽然离得很远,但映在自己眼底的东西,的的确确是摩天轮。那个冷清的游乐园就在那里。
他加快脚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用肉眼就可以辨识出游乐园的主要设施——摩天轮、旋转木马和旋转咖啡杯。看起来很像以前父母常带自己去的一家百货公司的屋顶游乐园一样。屋顶的游乐园早已收摊、不存在了,但这里还保持着原样。
它十年来都是这么破旧冷清。
越看越觉得那是游乐园。
越看越觉得那里很冷清。
十年来一直没变地存在那个地方。
曾罗不知不觉地走到游乐园旁边,发现自己刚才买了罐果汁,所以零钱所剩无几。
「哎,八成进不去。算了。」
曾罗心想,但双脚却奇怪地往入口的方向走去。
用圆体字写着「Welcome」的入口处,看不到一个人影。
「免费入场……吗?」
不过,曾罗也没多加确认,像是被什么引诱似地糊里糊涂地走进游乐园。
一踏进去,里面比从外面看更破旧。不过,地方虽冷清,还是看得出来有人认真地打理此处,游乐设施整体上有维修、清扫过。
环顾园内,好像没有任何游客的样子。
这是当然的吧。
游乐设施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旋转咖啡杯和旋转木马都静悄悄的。唯一有转动的,只有摩天轮。它的速度很缓慢,慢到让人怀疑它有没有在移动。转动的摩天轮一共有七个观览车箱,曾罗走到它的正下方抬头一看,速度之慢,让他差点笑出来。
而且——
「真的假的?」
说是吓一跳呢,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原以为应该无人乘坐的摩天轮里,居然有一个影子在动。
而且——
「——……狗狗……?」
漆着「03」号的红色摩天轮车箱由上缓缓而下,一个体积庞大的黄金猎犬突然从窗户探出头来。
「为什么狗狗会搭摩天轮……是宠物狗吗……」
难不成这里是宠物狗专用的游乐园,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宠物狗而设置的,那就说得通了。没有游客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这样理解,但……
「真是笨。」
这还用说。
这座游乐场十年前就在这里了。
自己很久以前来这里的时候……:
咦?
…………这么说来……
我曾经来过这里啰?
不对,可是——
「欢迎光临。」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啊,是!」
曾罗突然被人这么一叫,不由得边低头道歉边转过身去。
结果,他发现有一个老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欢迎光临。」
老人又说了一遍。
「啊……你好……」
曾罗又反射性地鞠了个躬。
那位老人有长长的白胡子,身体福福泰泰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头上则是一顶针织帽,看起来好像是便装打扮的圣诞老人。
老人的表情很温和,让曾罗紧张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
他好像对自己擅自闯进此处的行为没有生气的样子。或许这里不是宠物狗专用的游乐园。而且,老人还对自己说「欢迎光临」。也就是说,。「欢迎我来这里」的意思。总而言之,自己是受欢迎的。
而且——
「你要坐吗?」
「什么?」
曾罗突然被老人这么一间,还是反射性地回问。
「哎呀,因为你一直盯着摩天轮看。」
老人温和、礼貌地说着,开始往摩天轮的方向走去。
「啊,那个……」
曾罗叫了一声,但老人好像没听到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当他走到摩天轮的搭乘处时,才又转过头来看着曾罗。
「请进。」
老人说着,用手指着摩天轮的观览车箱。
搭搭看也不错吧。但曾罗并不是特别想坐,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身上没钱搭摩天轮。
回绝对方,然后快速逃离这里也可以吧。不过,曾罗决定跟老人道歉,老实说出自己是私自进来的,而且身上也没钱。老人一直笑嘻嘻的。不知怎地他很不想破坏老人脸上的笑容。
曾罗快步走到站在摩天轮旁的老人面前,说:
「——对不起。我,那个:现在,没有钱……啊,我这样擅自进来……真是不应该……很抱歉……」
这次,他没有频频低下头,而是深深地一鞠躬。
不过,老人说:「没关系。」
「我这里在等人,等待某个人来。而你刚好来了。所以,没关系。请坐——」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又安详又温和。
曾罗抬起头来,说「谢谢您」。然后,笑了一笑。
老人帮他把降下来的「03」号车箱——那只黄金猎犬所搭乘的车门打开。
曾罗就在对方的劝说之下,搭上了摩天轮。
夕阳开始西沉。黄昏的阳光把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催促着人们踏上归途。
摩天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微微地晃动着。
然后,真的开始缓缓地转动起来。
曾罗在小小的车箱中和身形巨大的黄金猎犬面对面地坐着。
「它叫皮特,很爱坐摩天轮。」
老人关上车箱的车门前,这么告诉曾罗。
「啊,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这样我也——」
老人从曾罗身上别开视线,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喃喃自语,好像他旁边有人的样子。不过,他的声音很小,没听到他最后讲什么。
……老人痴呆吗?
不过,看起来又不像。老人说话铿锵有力,还让自己免费坐摩天轮。
「哎,算了。」
曾罗伸手摸了摸坐在对面的黄金猎犬的额头。
跟狗狗一起坐缆车,感觉有点怪,但总比一个人坐好。
「你叫皮特吧。好奇怪的名字。」
那只黄金猎犬不知是否听得懂曾罗的话,小声地叫了一声。
「哈哈,抱歉。说到名字,我的名字『曾罗』也很奇怪呢。」
曾罗说着,不由得看着窗外。
摩天轮还在低处,但外面的景色看起来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当然,看到的风景还是老样子。
静止的时间、一片死寂的景象。
像这种什么都没有、满是荒芜的住宅区,看了也没意思吧。曾罗心里立即涌上这样的感觉。不过,这样瞧着,却意外地让人有种没由来地想笑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觉得有点开心。
「难道我是个喜欢高空的人?」
曾罗觉得自己无聊的言论很可笑,不禁嗤嗤地笑了出来。
摩天轮刚转完一圈,曾罗正要从上面下来时,老人却上前跟他说「还可以再坐喔」。于是,曾罗决定不客气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然后,摩天轮又转了好几圈。
曾罗似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或许是因为跑来跟他一起坐的皮特身上毛绒绒的,很温暖的缘故。
有点像是抱着绒毛玩具睡觉的感觉。
这时,摩天轮刚好升到最高点。
太阳已完全西下,外面一片漆黑。远方点点的街灯看起来格外明亮。
「从天空看黑夜,是这种景色吗?」
住宅区的一部分,只有几栋房子零星亮着灯。由于住家很少,屈指可数,所以能清楚地辨识那是谁家的灯火,而灯没亮的人家大概是还没有人回去吧。所谓「灯没亮的人家」,是指那由多家而言。
离那由多家最近,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住家,已经亮着灯。那是加乃子的家。
曾罗突然想起加乃子的脸庞和她说过的话。
「果然——……没有吧。」
房子的灯亮着。
加乃子大概回家了吧。
「我也该回去了……」
曾罗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着皮特说。
结果——
「咦?」
加乃子家的灯光瞬间好像摇晃了一下。
接着,又立刻亮起一个小小的灯光,然后开始动了起来。
那个大概是脚踏车的车前灯吧。
「加乃子……?」
虽然夜色太暗,无法确认是否为她本人,但他觉得那就是加乃子骑的脚踏车。
这时候她要去哪里?
去学校拿忘记带的东西?
曾罗和加乃子通常是搭电缆车到学校。
其实这个住宅区本来要盖车站,但决定中止开发的同时,盖车站的计划也随之搁置。最后,车站盖是盖了,却是盖在离这里还有段距离的地方。
虽然曾罗和加乃子可以骑脚踏车到车站,但不知为何两人却是步行到那里。
大概他们很喜欢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吧。
因此,他们不是骑脚踏车,而是慢慢地走过去。
并不是谁提议要这么做,而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尽管一开始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们并不是迫不得已才凑在一块的。
一定是因为我们需要彼此吧。
曾罗这么觉得。
可是,现在——
几天后。
他听到一件事。
——加乃子和学校的学长开始交往。
曾罗只要一搭乘摩天轮,心里就觉得很平静。
原本一成不变的景色也看起来不太一样。
所以,就坐坐看吧。
坐坐这个小小的摩天轮。
加乃子好像是几天前开始和三年级的前任学生会长交往的样子。
加乃子要和谁交往,自己并不会说三道四。不过,这个消息并不是加乃子本人告诉他的,而是同学提供的。总觉得很郁闷。接下来的这几天,虽然不是每天,和加乃子一起上学时,他都只字未提。
不过,事到如今曾罗实在不想直接跟她本人说什么「听说你跟学生会长在交往啊,嘿嘿嘿」的俗气话。
因为,他跟加乃子不同班,所以不想见面的话,那就不要见面好了。
不过,也没理由故意避开她。
自己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没错,并没有————还好啦。
「对了,那个家伙从早上就一直喊肚子痛,所以上体育课的时候蹲着,结果老师以为他偷懒,揍了他一拳。」
「……喔。」
和平常一样。
回家的路上。和加乃子一起回去的路上。
两人总是聊着天走回去。
你看,很平常嘛?
曾罗当然不是在跟谁说话,而是如此认为。今天,他比平常更多话。想来,从他们离开学校后,都是自己在讲话,她几乎没开口。
如果他能察觉气氛有点不一样,就会明白了。
不对,他明白。但就是觉得有点讨厌。
她不太对劲。
加乃子今天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说什么。
他不想听。其实他很害怕。
所以,一个人拼命地说话。不管是有趣或无趣的事,都一笑置之。
尽管如此,她还是说了。
「嗯,曾罗——」
我不想听。
今天就让我一个人一直讲到最后。
就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好了。
「——我和学长……在交往……」
就跟那时候一样,她走在稍前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说着。
在摩天轮上面看到的灯光。脚踏车。时间很晚,骑着车。
一一浮现在脑海里。即使不想记起来,它还是冒出来。
不过,和那时候不一样的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传到曾罗的耳里。
「你知道了?」
她突然停住脚步。曾罗也站住不动。
「啊……听同学说过。」
「是吗?」
她微低着头,又开始走起来。
曾罗也开始往前走。
「我并不想……隐瞒这件事……」
我宁愿你一直瞒下去。
「总觉得……」
加乃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他一直都不知道。
这条平常走了几百遍的路竟是那么漫长。感觉无论怎么走,前面还是有路,以为走到底了,却又不是。
好喘。天气又不热,全身却直冒汗。
又没有走很快,呼吸却很紊乱。
很想叫她停下来。
追上去揪住她的肩膀,叫她回头看自己一眼,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不过,他办不到。
只是一直跟在她后面。
此时,加乃子忽然转身看了他一眼。
她在哭。
为什么要哭呢?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想离开这里。」
你讲过了。
「我忘了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因为我一直跟曾罗在一起,所以我想我们一定又会在一起。」
我……
「不过,我错了。曾罗,你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或……」
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所以,我也想过不如自己也留在这里好了。可是不行……跟曾罗在一起的话……大概不行……我和曾罗……」
我不懂。
什么不行?
我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会不行?
「当我这么想时,刚好那个人……学生会长跟我表白……说喜欢我。」
我有你,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就可以了。
「学长人很温柔,他只看着我一个人。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也教了我很多。和那个人在一起,或许可以看见我看不到的事物。」
我不想听那种事。
那天,没听到的话……
「我喜欢曾罗。最喜欢你了。可是,不行。如果是曾罗的话,一定办不到。」
她说着,泪水决堤,放声大哭。
瘫坐在因黄昏的冷风而变得冰冷的柏油路上,嚎啕大哭。
曾罗什么也不能做。
也无法说什么。
连扶着她或一句叫她「不要哭」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设法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又开始往前走。
曾罗目送她回家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走到自家门前。此时,他然转身改变方向——往回走。他越走越快。接着,跑了起来,最后卯足全力奔跑。
很平常嘛?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过?
为什么这么寂寞?
为什么脑子这么混乱?
不是很平常吗?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种事真是可笑。
可是——
为什么这么不安呢?
为什么这么寂寞呢?
以前不会觉得不安,是因为她。
不会觉得寂寞,也是因为她。
那么,现在觉得不安,是因为她吗?
觉得寂寞,也是因为她吗?
如果她不在的话。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以前早就发现了。
当曾罗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游乐园的前面。
里面有一位慈祥面容的老人和一只黄金猎犬等着他。
虽然没有风,摩天轮依旧微微地摇晃着。
从摩天轮的观览车厢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此刻离夜晚来临尚早,天空一片红霞。
望着夕阳,没由来地想哭。曾罗紧抱着同坐的皮特,把脸埋在它毛绒绒的身体里。不过,他没有哭。因为他知道哭也无济于事。
皮特被人突然抱住也没有挣脱,反而跟他撒起娇来。又更令人想哭了。
曾罗认为所谓的「走马灯」,是人在临终之际所看到的事物,瞬间一幕幕的回忆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涌现。
全部都是跟加乃子在一起的画面。
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从他们来到这个时间静止的城镇时。
当这里空无一人,寂寥得令人想哭的时候,她总是陪在自己身边。而当加乃子寂寞得想哭的时候,自己总是陪在她身边。
吵架的对手也只有她。
能够分享自己的喜悦的,也只有她。
她总是走得比较前面。
自己总是看着她的背影,说一堆无聊的废活。
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玩游戏也足够了。
两个人在那座公园里玩捉迷藏。
不过,那个夏天的短暂魔法,让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无论是两个人或三个人,都是在宽阔的公园里玩耍。
记忆中的那个短发女孩子,总是一脸笑容。
说话笑咪咪地。
曾罗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又成熟又很稚气的不可思议声音,那个女孩说:
「什么都没有,并不是什么都不会失去喔?因为,你在这里,她也在这里。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失去?全部失去吗?」
女孩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直地凝视着曾罗:
「它会趁着你认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消失掉喔。重要的东西——以及自己。如果能够在一成不变的地方找到改变的事物,你也一定——」
那个女孩子……一身纯白色的装扮。头发和肌肤洁白无瑕。因此,抱在她手上的黑猫看起来非常显眼。
——铃。
「…………咦……?我睡着……了?」
不过,摩天轮几乎没有动。从观览车箱上所看到的景致没什么改变。西沉的太阳才刚刚开始变得火红。从方才到现在,只是经过短短的几秒钟而已。
「怎么回事……刚刚的……」
夏天的魔法。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在那里呢?
她说了什么来着……?
想不出来。
「算了……不久又会想起来吧……」
以前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时,曾经想起来过。
摩天轮不晓得转了几圈,夕阳西下时,曾罗和皮特才从摩天轮上下来。老人则在下面拿着泡着咖啡的银色马克杯等他。
曾罗和老人坐在园内的椅子上。皮特则前脚交叉,以奇怪的姿势趴在他的脚下。
皮特那个样子很好笑,感觉沉重地压在心中的郁闷减轻了一些。
或许这只是一种感觉,但真的让自己好多了。
曾罗啜了口老人泡给白己的咖啡。
「好甜……」
曾罗不禁惊叫一声。
咖啡甜死了。
结果,老人哈哈大笑、
难道这是恶作剧?曾罗心想,但并不是。
「你发生什么很难过的事吧?」老人间。
不,没有啊……老人在他想这么回答之前,又接着说。
「伤心或心情郁闷的时候,吃甜食最好了。因为啊,吃美味的蛋糕和饼干,心情就变得很愉快,对吧?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虽然老人表达得不是很好,曾罗觉得或许就如同老人所说的吧。
不过,另一方面,有件事令人有点在意。
「——没错吧?」
老人说着,朝着与曾罗完全相反的方向,寻求某人的赞同。
椅子的另一端,刚好空出可坐一个人的空间,老人就是对着那个方向询问。看起来好像他旁边有人坐的样子。
嗯。这个人果然有点老人痴呆。
曾罗不禁想起外婆。
外婆自从外公死后,身体就变得很虚弱,几年前还出现老人痴呆的症状。偶尔会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说话。曾罗总觉得她认得母亲,而不认得自己。还把自己误认成另一个人——外公。
所以,曾罗一到外婆那里,她就高兴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过,她并不是因为自己而高兴。曾罗很清楚这一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外婆看起来好像很幸福,他觉得这样也很好。
外公在一家老字号的批发店担任采购,常常在国内和世界各地跑来跑去。
外婆经常守着空房子等外公回来。
只是等待……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只是等待或许很寂寞,而出远门的人或许不是如此。
如果有家可归,一定会回去。
等待,一定不只是觉得寂寞或难过而已。
曾罗如此觉得。
于是,曾罗娓娓道出今天发生的事、加乃子的事以及自己的心情。
把事情说出来,或许可以消除心中的芥蒂。去不掉也没关系。讲出来,或许可以看到什么,或许也能发现什么吧。
这样就好了。
曾罗开始述说着,老人则仔细地聆听着。不过,老人只是不发一语、默默地聆听,偶尔点个头而已。尽管如此,当曾罗说完时,老人也只是微笑着说:
「——本来就是这样啊。」
「或许会不留痕迹。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嗯,没错……对。正如你所说的吧。」老人又对着空气讲话。从他言谈之间常有空档来看,他好像还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并且不时地与那个人交谈。
曾罗要回去时,除了谢谢老人的咖啡之外,又问:
「我还可以再来吗……?」
「当然。这里是等待的人会来临的地方。我也一直在等待。而且,每个人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就会消失无踪。被人遗忘,谁也想不起来。我和你都是。所以,才会有这种地方。」老人笑咪咪地点头。
「咦?……啊,是。谢谢您。」
老人的话很奇怪,让曾罗顿时楞了一下。不过,很不可思议地,曾罗觉得自己能明白、理解老人所说的事。或许那是因为老人跟他外婆的感觉很相像的缘故。
看起来好像只是自言自语,其实全部都有意义。只要仔细聆听,不知不觉地就会明白。
曾罗又跟老人和皮特道了一次谢后,就离开了游乐园。
——铃。
一无所有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
曾罗没有发现。
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曾罗一到家,母亲果然已经先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跟站在厨房的母亲打声招呼,但母亲并没有发现他。
「咦……?」
自己叫得很大声,母亲应该会听到啊。看起来也不像在想事情的样子。「哎,她大概煮饭煮得太专心了。」因此,曾罗也没在意,就走进厨房。
不过——即使如此,母亲还是没发现他。
自已明明离她这么近!曾罗站在冰箱的前面,离母亲站的地方只有一公尺左右而已。可是,怎么会这样?
「妈?」
曾罗用比刚刚稍大的声音说。
母亲好像假装没听见的样子,转头的时候,才终于发现曾罗。
「哇?你干嘛站在那里?既然回来了,就该通知一声啊。」
「我说过了。」
母亲大吃一惊。好像曾罗是利用瞬间移位或什么方法而突然冒出来的样子。
真是的,妈,你也振作点。
曾罗正要这么说时,突然闭口不语。
因为,他发现中长发的母亲有白头发了。
母亲有白头发了。
以前都没发现。
十年来一直没变的这个家,有什么正逐渐地改变着。
我的视线好像一点一点地变高了。
母亲也……
她没有发现我,一定是工作太累的缘故吧。
最近,母亲打零工的时间和次数增加了。
并不是说那由多家的生活很贫困。不过,严格地说,还是不太好。只是曾罗的父母不让他有这样的感觉。况且,他们还有房贷。
「要不要我帮忙?」
「哎呀,好难得。那么,就帮我洗这个吧?」
「OK。」
曾罗把书包丢在客厅的沙发上,脱掉上衣后,又回到厨房。
他一边洗着母亲叫他洗的东西,一边模糊地想起加乃子所说的话。大概是因为跟老人诉过苦,所以现在能够稍微冷静地回想。
总有一天,离开这里的时刻会来临。
他概略地想着,或许加乃子一直盼望着这件事吧。
所以,她才觉得无法跟自己在一起。
因为,自己没有期待什么。
没有任何愿望、希望。
没有想看的东西、想获得旳东西和填补自己内心空啼的东西。
因为,这些加乃子都给他了。
彼此理所当然地待在对方身边,理所当然地需要对方。
互相地填补所需。他这样认为。不过,加乃子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了。
她觉得跟曾罗在一起最幸福。可是,那样她会失去自我。
想要什么以及想追寻什么的自己,全都会变得不必要。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堀江加乃子这个人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她如此认为。
——于是,她下定决心。
我……已经……
曾罗觉得很痛苦,仿佛整个心被揪住似地。
虽然跟老人诉苦后,感觉好多了。但即使有好点,也没有完全痊愈。
结果,又感到痛苦。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为加乃子着想。
多多重视加乃子。
「我呢,想早点离开这里。」
这句简短的话,现在有如千斤重。
曾罗没有想过未来。
反而失去了未来。
他拼命忍住差点哭出来的泪水,使劲地洗东西。
这时,母亲看着锅中沙拉油的温度,问道:
「你今天满晚的,去哪里了?」
「啊,嗯。去游乐园玩了一下。」
「游乐园?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啊。跟加乃子一起去的吗?」
「……唔。不是。」
「是吗?最近都没看到加乃子,她还好吗?」
「很好。」
「那么,你帮我跟她说偶尔也来看看我嘛。」
「知道了。」
——很难。
不晓得该怎么跟加乃子说。
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加乃子要离开这里。
那么,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隔天。曾罗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他没跟同学说话,也没人跟他讲话。
当然,加乃子也是。
他一整天都看着窗外。
以前自己发呆的时候,化学老师总是会故意警告自己一声,今天却匪夷所思地没有生气。
难道自己的存在感消失了吗?
曾罗非但不觉得自己这个笑话好笑,反而认为它和自己现在的处境莫名地很贴切。
不过,整天没跟任何人说话,心情也满差的,所以还是自然而然地往那座游乐园走去。
把中午剩下的面包给皮特吃吧。还可以搭摩天轮并品尝那个甜腻的咖啡。
曾罗一走到游乐园,还是被它破旧的景象给吓一跳。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这里没有人。没有人来。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有一个看起来像圣诞老公公的老人和一只黄金猎犬。
这个入口是为谁而开启呢?那个摩天轮是为谁而转动呢?
——铃。
响起一个铃声,听起来很遥远,却又近在耳边的样子。
「啊……」
整个游乐园瞬间好像晃动了一下。
只有一瞬间。因此,曾罗觉得大概是自己的错觉或一时眼花吧,但不知怎地非常踌躇,不知要不要进去。
「今天能不能坐?」
老人就站在靠近游乐园的入口处。黄金猎犬就在他旁边。
「可以坐摩天轮吗?」
老人还是老样子,露出和蔼的笑容。
小小的摩天轮。
大大的狗狗。
破破的游乐园。
座落在不毛之地。
「那个……为什么……」
曾罗讲不出话来。
脑子里有声音。
一个成熟又非常稚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并不是什么都不会失去喔?
那个夏天的魔法。
——因为,你在这里,她也在这里。
红色的鞋子。纯白色的头发。洁白的肌肤。
——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失去?
不对。
大错特错!
不是那个女孩?
是谁?这家伙到底是谁?
我明明不记得有这号人物,却又好像有。
——全部失去吗?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看着曾罗。
「我不是说过吗?它会趁着你认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消失掉喔。」
清楚地看到了。
一个纯白色的少女的身影。穿着一双鲜艳的红鞋子。
她旁边还有一只黑猫。颈子挂着巨大铃铛、有对金色瞳孔的猫咪。
她不是那个黑色短发的女孩子。
短发女孩的确出现在那个夏天。
不过,这个家伙一定不存在这里。
尽管如此,老人的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少女。
老人一直交谈的对象,就是这个纯白色的少女。
上次坐在椅子上跟老人诉苦以及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是。
少女明明不存在,却又存在。
而且,这个游乐园也——
「不存在。这种东西……其实不存在任何地方。」
自己却戏谑地看待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实、看起来很不真实的事实。
——其实,这个游乐园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地方。
曾罗那天到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游乐园。
那就是这里。
它不存在这里。
却又存在这里。
对了。十年前来到这个城镇的时候,这里就空无一物。
也没有游乐园。
可是,它总是在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就在那里。曾罗总是会看到它。
——游乐园?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所以,母亲才会那么说。
游乐园有那么远吗?它明明就在附近。
也对,母亲并不知道。
她看不到这座游乐园。
我却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它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
曾罗像是被入口给吸进去似地,一步一步地踏入游乐园。
「这里……到底是……?」
曾罗依赖地问老人。
「我之前也讲过,这里是等待的人会来临的地方。」
「等待的人?」
「对。或许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这里是有所等待、盼望的人会来的场所。我也一样。我也在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等待迎接,一朵像纯白色的花吧。」
——像纯白色的花?
那是少女的模样,还有一只黑猫跟着。
我知道。
曾罗也遇过那个少女。
原来如此。
虽然她很久以前就告诉我事情会变成这样。
虽然她很久前就警告过我了。
我却没发现。
这件事、加乃子、老人以及这座游乐园。
「等待也没什么不好喔。你也在等待吧?等等看也不错啊——欢迎你来到这个等待者的游乐园。」
老人说着,行了一个礼。
接着,曾罗——消失了。
「——咦?」
「怎么了?」
加乃子和男朋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虽然并肩走着,却纯真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不过,加乃子像是后面的头发被什么给拉住似地突然停住脚步。
曾担任过学生会长的他,一脸讶异地看着加乃子。
「那个……我……」
「怎么了?」
「……我总是……跟学长一起回家?」
「咦?不……咦?什么,你是说我不好吗?」
加乃子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让他很不确定。
自己做了什么?她在生气吗?
「啊……不、不是。只是,我以前……常跟谁一起回去|
「嗯……那是说……咦?你说谁来着?并不是……我啰。是朋友吗?啊……可是,你家那个地区,不是只有你一个小孩吗?」
「没错……可是,总觉得不对劲。是朋友吗?或者是……更……重要的……」
「……想不出来吗……?」
「不……没有……是的……」
「嗯,如果是那么重要的人,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
加乃子虽然觉得他说得很对,但脑子里有某个地方总觉得怪怪的。
与其说是忘记,还不如说是被人削去一段记忆来得正确些。
因为,加乃子心中那个最重要的「记忆」,已经消失了。
曾罗不存在任何地方。
从两人的生长地、学校、城镇和任何地方。
曾罗消失了。
不在了。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不是被遗忘,而是消失了。对吧?」
曾罗坐在缓慢移动的摩天轮里,望着远方模糊的景色。
「嗯。」
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的是,一个纯白色的少女。
她膝上抱着一只黑猫,也同样地望着外面。
「那个老爷爷不会再回来这里了吗?」
曾罗问。目光依旧看着外面。
「他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被带走了。」
「是吗?」
这位少女把老人带走了。
因为,这是少女的任务。
——死神的。
「今后你有何打算?」
这次换少女问。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曾罗。
「等待吧。老爷爷刚刚要离开时告诉我——在这里等待,也可以找到什么。即使待在这里,也能发现什么。而且,有些东西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我也明白。事情变成这样,太晚了吗……」
「我想,还不晚……」
少女有气无力地说着,现在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百百……」
黑猫说着,担心地看着少女。
真是的。我……
少女担心自己,而黑猫担心少女。
「……怎么说呢,哎,这样也不错啊。老爷爷也是这么做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所以我也没问题。」
纯白色的少女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摸着黑猫的小小额头。
「我决定待在这个游乐园,坐在这个摩天轮里等待。一边俯视这个世界,一边等待着。一直等到自己盼望的人来临的那个时刻——」
老人不知何时被白色的花迎走了。
少年不知何时和黄金猎犬一起坐在摩天轮里。
等待着总有一天会来临的人。
在不停转动的摩天轮里等待着。
等待找到自己盼望的人的那个时刻。
等待着某个人。
等待着幸福。
只是,
等待着,
又能再度欢笑的日子。
EverythingButTheGirl-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