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们去看画吧!」
起因是时隔一周再次出现在美术室的妮可老师的一句话。
时间是星期六的午前,原本在周末特有的安静氛围中悠闲地进行社团活动的美术部员们(不在的两名除外)都很困惑——这个人突然说什么呢?
「姐姐,你冷不丁地说什么呢?……而且,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别随便来我学校了吗?」
第一个开口的是正在刷调色板的菲尔。手里拿着用过的破布,肤色白皙的新入部员耸耸肩膀站了起来,凝视着姐姐兼仰慕的画家。
脸看起来有点红,是因为一直被温柔可爱的伊达葛里前辈从旁边窥视着的缘故吧,那种心情我很理解。嗯,我不知道小鼬为什么会选择菲尔旁边的座位——或许是对油画工具的保养很好奇?姑且先这么认为好了。正当我在内心极力说服自己的时候,妮可老师也悠然自得地走到菲尔面前,对弟弟的责备面带微笑:
「只有菲尔会在意这种事吧?首先,今天休息——」
「不是这个问题!日本的学校啊,即使是周末,外人也不能随便进……」
「别太死板了。大家都很正常地跟我打招呼。对吧,葛里?」
「啊?」
可能是因为突然被问到,小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微笑着说:「嗯,是啊,妮可。」
于是,妮可老师本就洋溢着喜悦的脸上更是绽出了灿烂的笑容。
「真可爱!葛里真是个好孩子啊!」
「诶?——唔!」
被长手袋包裹的纤细手臂一下子把小鼬搂入怀中。
——又来了。无视目瞪口呆的我们,老师开始抚摸紧紧抱在胸前的可爱粉丝的头。
我暗自同情因害羞而僵硬的小鼬(也有点羡慕),然后下意识地瞟了眼手边空白的素描本。
「老师,你说‘去看画’是指……?」
「为了通过视觉感知纸和画布上用各种画材描绘的东西而移动!——就是这个意思。难道‘去看画’在日语中还有其他含义吗?」
「啊?不,没有那样的事……但是,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做呢?」
「当然是为了转换心情、恢复元气!把名为心的被子晾干!」
妮可老师如此回答,我和菲尔则面面相觑。老师看着依然疑惑不解的我们,终于解放了怀中的小鼬,以跟往常一样的语调说:「因为——」
「——菲尔和真一最近都状态不佳啊。」
「咦?」
听到这句以悠闲语调道出的指摘,我和菲尔同时屏住了呼吸。妮可老师微微一笑,优雅地耸了耸圆圆的小肩膀。
「你们两个都陷入僵局而无法自拔呢。沮丧或迷茫的时候转换心情,看一些能让身心愉悦的画,这是最好的。」
「那为什么是美术馆……?画集不行吗,妮可?」
面对小鼬的疑问,妮可老师直立起食指进行说明:
「如果只是书本里印上去的画,尺寸也就那样了,而且看不到颜料的层次和厚度——这可是蕴含着画家想法与感情的地方呢,不细致观察就太可惜了。」
——原来如此。
老师平静而强硬的视线再次转向了我们这边。
「其实,我每回来日本的时候,都一定会去美术馆的。菲尔你知道吧?坐电车一个小时左右,虽然有点远,但现在动身也不算迟。」
「等一下,姐姐,你说话太随便了!‘状态不佳’、‘陷入僵局’什么的,我哪有……」
「不愧是画家,慧眼啊慧眼!」
——正想反驳的菲尔,话语被打断了。
「菲尔,你就闭嘴吧,继续狡辩会很难看哦!」
被这声音所吸引,大家转头看向了靠窗的座位,本应该默默对着笔记本电脑的经岛学姐,正以无奈的表情左右摇头。
「干嘛找借口呢?汝还记得自己身为武士这件事吗!」
菲尔小声嘀咕着「我不记得有当过武士」,无视这句反驳的学姐离开座位,走了过来。
「小白最近总是瞅着素描本嘀咕‘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菲尔则是毫无意义地重复保养工具。距离赌上成为妮可亲弟子权利的胜负之日,只剩两周了吧?有压力是正常的,但你们两个的阴郁气氛已经充满整个房间了哦?」
运动衣下的小肩膀耸了耸,美术部的最高年级学生用与外表不相称的威压感和直击要害的事实组合,让我们沉默了。
「是吧?」——学姐扭头向旁边的后辈寻求了同意。对于这个问题,小鼬先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但很快就微微点头了。
「嗯。」
「谢谢你的证词,小姐——总之,鉴于这样的现状,我认为妮可亲的建议对打破僵局很有益,大家偶尔一起出门也不错,一百分!」
「哇,谢谢!…嘿嘿,我得了满分呢。」
「下次也要精益求精。不过,我和江户桥有点俗事,所以没法跟你们一起去,抱歉。」
「诶?那太遗憾了。」
真是的,哪个年长呢?我把目光转向菲尔,用铅笔尾端搔着头笑了笑——
「……确实是陷入僵局了,真不愧是妮可老师,一下子看穿了呢。」
高个子的竞争对手沉默不语。不过看那表情,好像和我想的一样——真是个完全不坦率的家伙啊,我苦笑着,突然飘飘然的声音和元气满满的声音飞进了房间。
「我回来了。哎呀,大家都到齐了。」
「各位好呀,我是正在体验艺术体操部的蛇。赫音那边的社团练习也差不多了,一起去吃个饭吧?狐狸说要请客——哦,妮可也来了吗?」
拿着油彩套装的奈良山和穿着体操服的鳞停在门口,环视着我们。经岛学姐阖上笔记本电脑后,对那两人说:
「小白他们接下来有远足活动呢。还是说,你们也一起参加一下?」
***
「咦?也就是说……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收藏了妮可小姐师父画作的美术馆吗?」
「有点不一样啊。那个地方只收藏了一张他的画。没办法,我的师父在日本并不是那么有名……你知道雷巴德吗?」
「沃尔努特·雷巴德,是吗?他是前年去世的西洋画家吧。其画作大多是以平静的街道为题材,据说对培养后进也很热心。」
「哇,答对了!善人真厉害,我没想到你会知道。」
面对奈良山平静的回答,坐在他旁边的妮可老师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两个都是笑眯眯的脸,这样看的话就像家人一样。
——在地方交通线车厢靠窗的四人座上,我思考着这件事……突然,妮可老师探出身子,看了过来。
「顺便问一下,真一你知道吗?」
「……抱歉,我没听说过。」
就像上课开小差时被点到提问一样,我有些尴尬,于是低头向旁边的菲尔询问「你知道吗?」,对方的回答非常爽快。
「当然,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啊,也是……毕竟菲尔和妮可老师,以前就认识了。」
原来这排座位上不知道的就只有我吗……我一边懊恼,一边害羞地看向妮可老师。
「那个——雷巴德先生,是什么样的画家呢?」
「哇,真是个难题。」
对于我的提问,妮可老师很可爱地歪了歪头,柠檬黄的柔软头发轻轻晃动,温柔的香味也幽幽地蔓延开来。
「嗯,他是个和善的老爷爷,热爱绘画也喜欢看……尤其喜欢看年轻人的进步。好不容易能举办个人展,他却说‘比起自己的作品,我更想展示喜欢的画。’」
「啊,真有趣——不,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因为那样的人是师傅,所以才说要收弟子之类的吧。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看着妮可老师的笑容,从隔着通道的座位传来了明亮的声音。
「——我听美生说,鳞你加入了艺术体操部,是吗?」
「对啊,我在校内四处寻找妖怪,结果被人热情地劝说了——‘手脚修长身体又柔软,这可是百年一遇的人材啊。’」
「但你会参加运动类社团还真让人意外啊,鳞小姐,咱还以为你是那种嫌麻烦的类型呢。」
「汪汪。」
「蛇一般都很懒呢。」
「虽然有点冒昧,但这也是正确答案~犬神组合以及九尾狐老师!但是身体活动开后,吃起饭来也更香了,不是吗?还有,老公和家主也说:‘好不容易入学了,放课后却总是四处游逛,不像样!加入社团吧!’」
「‘老公’是江户桥会长吧?‘家主’是……多多罗木丰?」
「对啊,赫音。家主说教时的态度可是相当严厉呢。不过因为料理做得好,我也不太好意思违抗,真让人苦恼啊。」
「咦?丰擅长做料理吗?」
「葛里也觉得意外吧?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做家务的大男子主义者,但在料理方面却有一番研究呢,而且做出来的菜肴很好吃。嗯,很好吃,脸的轮廓也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说教啊……真可惜。」
鳞吐出沉重的叹息,小鼬和泷泽同学苦笑着——在我们的座位隔着通道的对面,女性阵容四人座,非常华丽热闹。
顺便说一下,我们这边坐着3个男生和妮可老师,对面座位则是小鼬等4人(和一只犬神)。此次突发性远足的成员,最初只包括美术部员;不过,一贯喜欢可爱女孩子的妮可老师,在见到结束了上午社团活动、顺便来美术室串门的大家后,就非常高兴地一并邀请了。泷泽同学和鳞姑且不论,没想到稻叶老师也会来——
「向新井借的推理小说正读到精彩部分,却被哭着跑来求助的愚蠢狸猫搅了兴致。为了摆脱那家伙,出去避一避也好……喂,美术部的,你知道了的话就赶紧去买500ml的罐装啤酒来。」
——以这样的理由参加了。
总之,现在的稻叶老师姑且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嘛,她的任性也习以为常了。话说回来,能跟小鼬一起参加活动我就已经十分满足了。正当我品味幸福的时候,靠在扶手上的鳞突然甩出一句:「说起好男人,菲尔也还不错。」
盯着不由得愣住的菲尔约三秒钟,蛇女房又遗憾地摇了摇头。
「嗯,但一开口就有点孩子气,真是美中不足。啊,可惜!」
「……啊啊,别管我,鳞。」
「你这反应也是小孩子。这时候应该说:‘失敬,美丽的小姐。比起那样的事,与我跳支舞如何,我会让你看到不知道的世界。’」
鳞这胡诌真是可以……又不是经岛学姐,让菲尔学会插科打诨也太强人所难了。当我和奈良山面面相觑并深表同情的时候,稻叶老师突然开口了:
「你是一年级的大上菲尔伯特吗?」
「嗯,是的,老师。」
「虽说选择进什么社团是个人自由……但没想到你居然会进美术部呢。」
——稻叶老师将视线落在手边的硬封面书上喃喃自语,泷泽同学和莱卡对此深表同意:
「确实,在美术部大概会很辛苦吧?白冢、经岛学姐…都不怎么正常呢。」
「汪汪。」
妮可老师听到这话后却说:「也算常见啦。毕竟画家和喜欢绘画的人普遍很有个性呢——至少我认识的人都是这样。」
「哼,看你就知道了。」
稻叶老师的目光从书上抬了起来,就这样与妮可老师对视了。妮可老师楞了一会,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被这么夸奖真不好意思。」
「我完全没在夸你。」
——两人像老相识一样的对话,让我们面面相觑。
「咦?你们俩认识吗?」
发问的是泷泽同学。听到这个问题,妮可老师轻笑着,稻叶老师则保持冷淡的态度,但两人同时点头了。
「我们已经完全是好朋友了,对吧?」
「什么呀?只是看你被‘伸上’定住就顺便帮了一把,你却自顾自地凑来套近乎……姑且没什么害处,就默许你随意出入学校了。总之,你得好好感激我才对。」
「那是当然。所以,我不是把珍藏的葡萄酒送你了吗?味道不错吧?」
「嗯,挺好的。」——稻叶老师断然点头。
因为被礼物钓到而放任校外人士进校的老师是闹哪样啊……不过这个大妖怪的任性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而且比起想赶走妮可老师要好得多。在难得地感谢稻叶老师的同时,我又看向了笑嘻嘻的‘校外人士’——
「‘画家和喜欢绘画的人普遍很有个性’——那妮可老师您的师父也是……?」
「嗯,雷巴德他…确实有些奇特。即便如此……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菲尔还差得远呢。」
妮可老师一边用手捂住脸颊一边微笑。
「妮可说得对,就是缺少了活力和野性的成分!」——鳞随声附和。
在女性阵容注视下红了脸的菲尔,低下头粗鲁地回击了:
「那、那个,我虽然想成为画家,但并不想成为怪人!」
确实。我对在每件事上都被戏弄的菲尔不由得心生同情。这时奈良山苦笑着开口了:
「妮可小姐,那位稍微有点奇特的雷巴德先生,是怎么收弟子的呢?难道跟白冢的情况一样,是在某个展览会上看了您的画就一时兴起吗?」
哦,很好的话题转换。我一边佩服天狗的体贴,一边等待妮可老师的回答。被问到这个问题的老师噗的笑了出来,旁边的菲尔则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听说是姐姐八岁时的事……」
呃,你愿意解释是好的,但怎么感觉那么不耐烦。
「当时姐姐家里举行派对,邀请了画家雷巴德先生。然而不怎么喜欢应酬的雷巴德先生,中途就从会场溜出去写生了。之后他在庭院里遇到了一个把鼓面当画纸画画的女孩子,因为趣味相投,两人聊得不亦乐乎,所以——」
「顺便说一下,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很可爱吧?」
「妮可老师现在也十分可爱呢。既文雅又随和,元气满满却不勉强他人……就像春天和煦的阳光一样,我非常喜欢。」
「哎呀,谢谢!」
妮可老师高兴地合上被长手套包裹的手,脸上洋溢着笑容。真是不像年长的人啊……在我感慨之余,童颜的专业画家,突然把视线转向了旁边的弟弟。
「嗯,真一是个直率的好孩子,和冷淡的菲尔大不相同呢。」
「还是别管我吧……那个,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吗?」
「好的好的,请继续。」
于是菲尔再次用疲劳的语调述说:
「雷巴德先生发现了姐姐的绘画才能,确信只要好好培养,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于是他尽力说服了姐姐的父母和家人,让他们同意姐姐在绘画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进——是吗,姐姐?」
「嗯嗯,我真的很感谢雷巴德。他肯指导我绘画技术,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答应了在狭小古老宅邸里任性胡闹的我,带我领略了外面的广阔世界,真的——已经——」
妮可老师一边流着泪,一边仰头看向电车的天花板,没再说下去。奈良山嘟囔着「真是对好师徒啊。」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羡慕?啊,恐怕是在羡慕雷巴德先生作为师傅能有个好弟子吧?唉,跟你那个不听人说话的格斗狂笨蛋弟子确实是天壤之别。我不由得对这位友人心生同情。这时,妮可老师平复了心情,回过脸来微笑道:
「还有,在一次很棒的旅行途中,我们捡到了菲尔。」
「啊,是在哪里认识的——诶?捡到?」
原以为是个好故事,没想到突然有了意外展开。面对目瞪口呆的我,妮可老师点点头:
「是的,是捡到的——那是在……嗯,大概是在法国的康塔尔和洛泽尔之间吧?当时我跟雷巴德在一座偏僻的教堂门口,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因为我觉得大声啼哭的菲尔太可怜了,所以就求雷巴德想想办法。最后雷巴德拜托了在日本的熟人,收养了他。是这样吧,菲尔?」
「……姐姐,我怎么可能记得具体细节呢?当时我还是个婴儿。」
面对亲切凝视过来的妮可老师,菲尔闹别扭般地避开了视线。我一边在内心理解「原来如此」,一边再次看向眼前的后辈……
「人生真是充满了戏剧性……」不由得喃喃自语,奈良山突然面向这边苦笑:
「确实,我觉得白冢的人生经历也很独特呢。」
「啊?……啊,确实是这么回事。」
——理所当然地和妖怪结伴而行的高中生,应该算极其罕见吧?看着跟泷泽同学以及鳞愉快交谈的小鼬,我想了想那样的事。之后,我把目光转向车窗。电车已经穿过郊外,窗外是开阔的田地。
据妮可老师说,到美术馆坐电车要一个小时,看来今天好像还可以悠闲地度过。
***
「……那么,到了车站→在车站前的餐厅吃饭→走到美术馆→‘大家随便欣赏吧’……」
我一边压抑着焦躁的心情,一边拼命地追寻着记忆。嗯,到这里为止没啥异常。
还记得圆形美术馆的外观,还记得回廊状的展示通道上排列着画的情景。
小鼬被一幅描绘十九世纪舞会的巨大画作所吸引,鳞戏弄道「果然女孩子就是会憧憬这个啊」——小鼬红着脸反驳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楚。
是的,也就是说,到刚才为止,我肯定还在美术馆。然而——
「为什么现在我!在无人的荒野上!被马袭击啊啊啊啊啊!」
我一边全速奔跑,一边用有限的声音喊着。
当然没人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从身后传来的、像重型机械一样粗暴的鼻息。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我向左侧躲闪。伴随着嘶鸣,一匹狂暴的黑色野马从身边呼啸而过。
好险,差点被踏死,这家伙为啥对我抱有敌意啊?虽然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周边一望无际的风景——连草和云——都不知道为啥跟那匹马一样呈黑色。当我回过神来,就已经置身于这个怪异场景里了,然后便遭到了暴烈黑马的冲撞。虽然已经躲过三次,但我对自己能否应付下一次袭击毫无自信。
冲过头后停下的野马,转过身来怒目而视。
「啧!」
我继续逃跑,身后传来的嘶鸣与清脆的马蹄声让心中升起一阵绝望。下个瞬间,蒸汽般的鼻息吹到了脖子上,啊,要被撞了——!!
——诶?
没有任何预兆,周围的景色切换了。
「……这、这是什么?」
不知是怎么停下奔跑的我,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黑白的世界突然被彩色装饰,优雅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脚底的触感从荒芜的泥土变成了石造的地板,面前则是手牵手翩翩起舞的男女身影——好像是哪个宫殿的舞会……
「又是个奇怪的地方啊……但莫名有些眼熟?」
当我皱着眉头东张西望的时候,撞上了一个穿着沉重礼服的女人。虽然反射性地道歉说「对不起」,但那女人毫无反应地走开了。
「那个,请问这里是哪里……」
我试着跟上去打招呼,但她完全不理我,貌似并不是基于把我当作「无礼者」、「区区庶民」而刻意无视。
「总感觉不是真实人类的反应呢……而且这个舞会和刚才的马,好像在哪……啊!」
留在原地思忖的我,终于意识到了——是画!
「——两幅画都是刚才在美术馆看到的!这个舞会是小鼬看的那一幅,野马则是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木炭画!对,因为是木炭画,所以全是黑色!」
在贵族男女翩翩起舞的大厅墙边,我握拳高喊。如此干扰王宫舞会,大概会被卫士拖出去斩杀吧?不过,这里并非现实世界,画中的人物毫不介意(或者说无视了)我的大喊大叫。
突然,在眼前广阔人群的歌舞嘈杂中,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纤细声音。
「刚才的……!难道是……真一?」
「啊,小鼬?!」
几乎如条件反射般,我笔直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对不起,借过一下!是小鼬吗?是小鼬吧!」
强行拨开跳舞的男女,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我马上就来!啊啊,借过一下,大家的裙子都太大了,真碍事!」
我一味直行,终于看到了像体育馆一样宽敞的大厅的对面;视野边缘捕捉到熟悉的栗色头发——大概是从人群中避难而出,如今依偎在装饰奢华的墙边,不安伫立着的那个少女,毫无疑问——
「小鼬啊啊啊啊啊啊!」
推开最后一个礼服像灯笼一样臃肿的阿姨,我挥舞着双手。听到这声音,原本还在东张西望的小鼬看了过来。
「真一!太好了!」
小鼬脸上不安的阴霾一扫而空,眼角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不知为何,她的水手服变成了纯白的礼服,但这无所谓……倒不如说是非常OK!清秀发饰装点的栗发、裸露的白皙双肩、胸前摇曳的蓝宝石、与简单的上半身服饰形成鲜明对比的长裙……种种相辅相成的美丽,让我呼吸为之一窒,就这样向眼前的少女奔去——
「小鼬——!」
「谢谢你真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呢……啊!」
我激动地抱住了纤细的身体。在丝滑的礼服触感下,小鼬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同时也变得火热起来。啊!我一边感受着这最棒的柔软与温暖,一边向双手注入力量。
「太好了,能再见面真是太好了!」
「啊,嗯,我也是……」
「咦?真的吗?谢、谢谢!我最喜欢你了,小鼬!」
「真、真一?总觉得这回…抱的力道比以往更强了……」
脸颊绯红的小鼬在怀抱中蜷缩着,那个反应真是太可爱了。
***
「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画中的世界啊……」
「嗯,我也是来到这个舞会后才注意到的,之前为了躲避野马已经竭尽全力了,根本无法冷静思考。现在想来,我在美术馆的最后记忆就是被那幅木炭画勾起了兴趣……」
「我也一样,当时只觉得这是一幅很棒的画,然后就突然置身舞会之中了。」
「这么说来,之前小鼬你看起来也确实挺喜欢这幅画呢。」
「啊?……嗯,毕竟看上去很开心啊,也很漂亮……我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咦?为什么要害羞?」
气势十足的拥抱开始后约十五分钟,视线边缘捕捉着绵延不绝的舞会,我们在大厅的角落互相确认现状。老实说,虽然还没抱够,但听到小鼬以温柔而冷静的声音嘟哝着「差不多可以了吧……」所以只好放手。
于是,从我怀抱中解放出来的少女,略微整理了一下礼服——苗条的腰身很显眼啊,我像确认一样点头。
「也就是说,小鼬和我都被吸进了各自感兴趣的画里。」
「那么,其他的人,难道也…?」
「啊啊,有那个可能。」
小鼬不安地皱起眉,我也对她的猜测表示同意。虽然我不认为这里所有的画都会把感兴趣的人吸进去(否则这美术馆早该闭馆了),但既然我和小鼬都遭遇到这种情况,那么一起来参观的奈良山、泷泽同学等人也有相当大的概率卷入其中……按经岛学姐的话就是——「毕竟都是些熟悉彼岸气息的奇人异士呢」。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小鼬低头看向身上的那套白色礼服,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展开的裙子。她面露不解的神情,嘀咕道:
「但是,为什么只有我的服装变了呢?」
看着在有开放感的胸口摇晃的蓝宝石吊坠,我耸了耸肩——
「大概只要被画吸入,就会换成画中世界的服饰吧?至于我,一开始是被吸进野马的木炭画,并不是描绘人物的,所以就不存在服装变化的问题……嗯,总之,现在的小鼬很漂亮,具体理由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在我爽快断言的同时,小鼬愣住了,脸颊瞬间染上了红晕。
「怎么了?」
我歪着头表示疑惑,眼前的妖怪少女则略有些扭捏地开口了:
「……真、真的吗?我很朴素……这种衣服,不适合吧……?」
「不不不,怎么会不适合呢?确实,像第一次参加宴会的町娘(注:指小镇少女),感觉有些拘谨。但那样的地方我也喜欢!礼服和首饰既简洁又典雅,跟小鼬很搭呢!」
我坦率地这样说明后,便听到了幽幽的声音。
「啊……谢谢,真一。」
「是吗?那就不客气了。」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被道谢的事啊……小鼬抬头看向我,咯咯地笑着,突然牵起了我的手。感受着从手掌传来的温暖,我的脸也热了起来。
「走吧,真一。」
「诶?要去哪里?」
「当然是外面啦。」
面对我的疑惑,小鼬斩钉截铁地说:
「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如果真一是从马的绘画世界来到这,说不定哪里会有出口。我们一起找找看吧。」
***
「——我们刚才在大厅里转悠,终于找到了出口。」
「嗯。」
「确实从那个世界出来了……但这里,怎么看都不是外面。」
「应该是进到别的画里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枯草随风摇曳,在大小石子滚动的荒地正中间,我们面面相觑。与充满野性的黑马世界、华丽热闹的舞会会场相比,这是一个非常寂寥萧瑟的世界。
「也许还是刚才的场景比较好吧……」
这样叹气的时候,穿着礼服在附近散步的小鼬突然转向了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在烧毁的宅邸遗迹中独自忍耐悲伤的坚强小姐」的设定……这妄想是什么鬼啊,我慌忙打消了这一设定。
「真一,你有美术馆的宣传册吧?这一幅是怎样的画呢?」
「诶?确实有册子,但小鼬你没有在接待处拿到吗?」
「我把它放口袋里了。」
这样说着,小鼬露出了为难的笑容,像是展示自己现在的服装一样张开双臂。原来如此,跟着水手服一起被替换掉了啊……
我一边同情,一边把手伸进学生服的口袋里,取出写有「导览」的四折纸展开。在回廊状的通道上展示的画作,都有对应的小照片和简要介绍。
「原来如此,黑马跟舞会的画是相邻排列的。」
「所以两幅画的世界才会彼此相连吗?那么,这里就在旁边——」
「嗯,这幅画叫做《故乡》。描绘了因内战而荒废的故乡,寄寓着作者的追悼之情,是雷巴德晚年的代表作……雷巴德?妮可老师的师傅吗?!」
读着小鼬指着的解说文,我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先前听了他收妮可老师为弟子的故事,我还以为是个既精力充沛又为人热情的老爷爷呢——原来作品风格是这么的寂寞啊……在不由得沉默的我旁边,传来了「这是一幅悲伤的画啊」的呢喃。我无言地点点头,再次看向册子,解说文还有一点后续——
「嗯,在毫无生气的荒地中,伫立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老人,展现了失去归宿的作者本人的形象——咦?穿大衣的老人?」
不,尽管册子上印的照片很小,但仔细一看确实有。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世界也应该……
「没错,对故乡的追念之情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突然,一道苦涩的男中音从背后响起。
「啊!」
「谁?」
陌生的声音驱使我们慌忙回头看去。在那里,以灰色的天空为背景——
「你能相信吗?这片荒地原来是热闹非凡的广场。每年一到秋天,村民们都会举行狂欢节……年轻时的我,也会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酒,和精心打扮的女孩们一起跳舞……这些场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呢……一位男性穿着像丧服一样的黑大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年龄大概六十岁左右,灰色的中分长发,短胡子整理得很漂亮,高高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与乌黑的装束相得益彰,让人联想到吸血鬼。不过,他脸上露出的腼腆笑容,使我感觉不到危险。虽然说不好,但总体来说是「老绅士」这种印象……?我一边想着那样的事,一边怯生生地开口了:
「嗯,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吧?那么,从互相自我介绍开始怎么样?」
愉快地微笑着,老人从代替凳子的石头上站起身来,向我们静静地伸出了手。原来如此,首先也确实该是那个吧——于是我轻轻点了点头,上前握住了那只结实的手。
「谢谢,我是白冢真一。然后,她是——」
「伊达葛里,叫我鼬也可以。所以,你……?」
「雷巴德,一介画家。」
老人一边跟小鼬握手,一边微笑着自报姓名。
「不过,准确地说,我是他的‘残留思念’。」
「残留思念?」
对于不熟悉的词语,小鼬露出疑惑的表情,歪头看向我。我知道你在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啊……因此,我无奈地左右摇头。
见到这一幕,老先生微笑着说:
「失敬。很难理解吧?也就是说——雷巴德画这幅《故乡》的时候,把他的思念倾注在了画布上,制造出了‘我’这个意识体。用你们国家的语言来说,就是‘画灵’。」
「画…灵?」
「对。是寄宿在画中的记忆、人格,或者引起不可思议现象的绘画的总称。」
「原来如此……但是,没想到您居然熟悉日本妖怪啊?」
「我喜欢民间传说及其传承,从前也听说过妖怪和怪异现象会被地域性束缚,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看来把这幅画捐赠到日本是有意义的。如果是别的文化圈的话,也不会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吧。」
一边愉快地说明,雷巴德先生…不,自称「画灵」先生,一边夸张地耸了耸肩,大衣的下摆像斗篷一样飘扬。
「‘我’与雷巴德的共同记忆只到画完画的那一刻为止,之后的‘我’就从雷巴德的意识中剥离出来了。基于这一点,我可以说不是雷巴德,也可以说是他。你们明白吗,美丽的小姐与少年君?」
「诶?嗯……」
我抱着胳膊在发呆的小鼬旁边思考。完成画作时的人格,就这样留在画中世界了……也就是说,这个人——
「总之,就像存档数据一样,对吧?」
「可以这么认为。」
这时,回过神来的小鼬也开口了:
「那个,雷巴德——啊,可以这样称呼吗?」
被问到的雷巴德先生愉快地眯着眼睛,用手势示意对方说下去。
「随便怎么称呼。在这充满遗憾、再也没法举办嘉年华的荒废广场上,突然有你这样穿着舞会礼服的美丽小姐造访,我无论如何都会非常开心的。」
「啊,这件衣服是……」
小鼬苦笑着说该怎么解释呢。但雷巴德先生却爽快地点头了:「我知道。」
他向我们后方的虚空,也就是刚刚从舞会穿过来的方向看去,说道:
「你大概是被奥古斯特的《舞厅》吸进去了吧?以那幅画为首,几乎所有的画灵都和我不同,对话不通——不过,像我这样的例子比较特别——很为难吧?然后,你是跟那边的少年汇合后才来到这幅《故乡》的,对吗?」
「嗯…嗯,是的。」
黑衣老人突然抬头仰望天空,以感慨的语气说道:
「看到喜欢的画,会有一种突然被吸引的感觉吧?画灵啊,只会把那样的人的灵魂拉进画里。既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善意,纯粹是自动的。像我这样有人格意志的画灵,会尽量注意不要把灵魂吸进来,但其他没有自我的画灵是不会变通的。」
「啊,这……画灵还真是麻烦呢。」
「真一,太失礼了!不过这么说来也很奇怪——刚才我就想问了,被吸到画中世界的人应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如果单纯是喜欢画,灵魂就会被吸进画里,那么早就引起社会骚动了。然而我并没有听过这类事件……?」
「嗯嗯,也要看体质和经历。对彼岸气息敏感或习惯的灵魂,就很容易被吸引——你们是这样的吗?」
「……啊,是的。」——我一边回应,一边在内心暗自叹息:看来之前的猜测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那么,泷泽同学现在应该在其它画中……?跟小鼬同样是妖怪的奈良山和稻叶老师也大概率会被吸入。至于鳞…我觉得她对画是看不进去的,所以应该没事。
当我考虑着这样失礼的事情时,一旁的小鼬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她嘀咕着:
「至少,菲尔应该不会被卷入吧……」
「咦?啊,那是当然的,如此说来…妮可老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那两个人(性格姑且不论)都是普通人,跟彼岸没什么关联,所以不会被画灵所吸引……应该是这样吧。
「话说小鼬你一定很在意菲尔吧……平时也总是盯着他看。」
「啊?是吗?」
——小鼬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这个问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点点不高兴的语气,因此有些懊悔。小鼬则轻轻地抱起裸露的手臂,皱起眉头沉思:
「这么说来,之前御崎和鳞问我‘一根筋的后辈是不是你的type’什么的,但我完全没有那种想法……真一,你也在意吗?」
啊?莫非小鼬本人对此毫无自觉……?面对她的反问,我一时无言以对。老实说,虽然是竞争对手,但菲尔毕竟是同社团的后辈,我自己也觉得擅自燃起敌意有些过分了。小鼬对谁都温柔是从以前就开始的,我也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只不过——
「……总觉得有些不安啊。不,菲尔不是坏人。」
「不好意思,刚才我听你提到妮可和菲尔的名字,是在说我的弟子和那个捡来的孩子吗?」
「我知道——啊?啊、是的。」
雷巴德先生的提问中断了我的沉思。旁边的小鼬也随之点头,说道:「来这座美术馆参观,也是妮可提议的。」老人听了这话,露出了愉悦的表情。虽然脸型完全不同,但那无邪的笑容却像弟子一样。我一边暗自感叹果然还是同类人,一边向雷巴德先生详细说明了事情原委——妮可老师要收我当弟子,菲尔前来与我竞争,为了打破低迷而特意来美术馆看画……老画家静静地听完这些,放松肩膀轻声笑道:
「呵呵,原来如此。妮可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都能继续肯定,这是她的强项。对于悲观主义者的我来说,性格实在是令人羡慕——」
说到这里,雷巴德先生顿了顿,悲伤地环顾荒野。如果是在内战中失去故乡的话,也难怪会变成悲观主义者吧,我不由得同情。
老画家突然不安地皱起眉头,再次看向我和小鼬。
「关于菲尔伯特,那个——怎么说呢——他还好吧?」
「啊?嗯,还好。」
「平平安安有精神就好……果然带他来日本是正确的。」
雷巴德先生一边说着不太明白的话,一边点头。难道菲尔身体有什么疾病需要到日本来疗养吗?我抬头看着高个子画家——
「那个……您如果在意的话,把菲尔他们也叫到画里见一面怎么样?既然能刻意保持不吸引参观者,那么反过来针对性地使用画灵能力,也办得到吧?」
「非常感谢你的提议,但我不能……」
——这种重逢只会徒增彼此的寂寞罢了。
雷巴德先生用笑容满面的表情补充道,然后微微点头。
「那么,作为菲尔伯特的前辈,你一定也能画出很有魅力的画吧,真一?」
「诶?不,那个,我只是凭兴趣随便画的外行……」
「没必要谦虚,既然是妮可看中的,那就错不了!啊啊,我也想亲眼瞧一瞧你的画呢……」
听到专业人士的肯定,我的心头一下子热了起来。小鼬对这样愣在原地的我投以微笑:「太好了。」
然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话说,雷巴德。要怎么做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出去?是说从画中世界出去吗?」
面对小鼬的提问,雷巴德先生睁大了眼睛。我也慌慌张张地拼命点头——没错,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老画家看着我这夸张的反应,轻轻地耸了耸黑色大衣下的肩膀,哎呀呀地笑了。
「如果习惯了,这里也是很好的地方。既不会饿也不会累,更没有战乱和天灾。」
「那倒是……不过,我对外面的世界有留恋,也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我也是,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和我一样,小鼬也断然表达了决心,然后温柔地笑着补充说「对不起」。雷巴德先生一时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抬头仰望天空开始喃喃自语。问他怎么了,他便以苍白的脸再次俯视我们,苦笑道:
「这个看似无限的世界,其实范围并不大,你们可以一边想着离开,一边径直朝一个方向走,用不了多久就能跨出画的边缘。相邻的画中世界彼此相连,在某些地方也会存在通向外面的接缝。不过,我并不能离开这幅画,所以上述只是推测。」
雷巴德先生捋了捋漂亮的胡须,然后伸手指向通往下一幅画的方向。原来如此,看来值得一试。小鼬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微笑着看向黑大衣老人——
「谢谢你告诉我们,雷巴德。」
「别客气,穿礼服的美丽小姐,祝旅途愉快。」
老画家轻轻地挥手道别。
「谢谢您的关照。」——我们转身向这个世界的尽头,或者说画布的边缘走去。
「啊,对了,真一,下一幅画是什么样的?」
「嗯?等一下,我看看,《故乡》之后的是……」
在小鼬的催促下,我一边走一边打开了导览册。
——在《故乡》之后展示的,是一幅用淡淡的笔触描绘蓝天下云海的油画。
不坐飞机的话,应该是没法亲眼目睹的吧?虽然这视角很好,但踏入一步不是非常糟糕吗?——这样想的时候已经晚了,脚下的荒地突然变成了白云。
「哇啊啊啊啊啊!」
「哎呀!」
我们呼喊着,在洁白的云层中不停下落。手里的册子被风吹得不知飞到哪去了,没有它就无法确认下一个世界。然而更要紧的是——这个坠落非常不妙啊!
「应该早点注意到这一发展的!怎么办,小鼬?」
「怎么…即使你问我,我也不……!哎呀,裙子……!」
「哇,真漂亮的大腿——!」
「咦?啊,别看!真一,面向那边!」
小鼬红着脸惊慌失措,拼命地用手压住在气流中凌乱的长裙。我慌忙移开视线。
「对不起,我不看了,但是——真的很漂亮!」
突然,学生服的领子被什么拽住了,下落的身体猛地减速,被勒紧的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了「咕」的怪声。我慌慌张张地抬头向上看去——
「哎呀,白冢,好久不见。伊达同学也没事吧?」
「嗯……!谢谢你,善人。得救了。」
「不用谢。」
鹫脸怪人抱着小鼬,扑动从背后伸出的翅膀,在云间翱翔。
——原来如此,奈良山是进到这幅画了吗。
被猛禽类的利爪抓着后领,我理解了现状。
「确实,奈良山好像很喜欢天空题材的画呢……」
蔚蓝和白色填满视野,我一边感受着吹在脸颊上寒风,一边嘟囔着。飘飘然的友人笑着回答说:「毕竟我是天狗嘛。」
***
就这样跟奈良山汇合的我们,顺利地通过了好几幅画。我俯瞰着下方的树海,连声赞叹:
「好轻松!只要能飞,移动就会变得这么轻松啊!」
「是啊。得救了,善人,没想到你能飞这么长时间。」
「像我这样的大陆天狗,如果追寻语源的话就是流星,擅长长途飞行。这幅森林的画,光靠走的估计要花两三天呢……那个,我要加速飞了——请好好抓住我,伊达同学,白冢。」
「嗯……这样可以吗?」
「啊,被小鼬那样紧紧地……好羡慕……诶?等一下,奈良山!我只是挂在爪子上而已啊。」
「白冢,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
「就算说要抓紧,我也什么都抓不……哇啊啊啊啊!」
***
……嗯,说是「轻松」有些微妙,但总之是通过了。
然后,如今我们抵达的,是一处五颜六色的蔬果堆积罗列的集市角落,在那里与熟悉的一人一犬重逢了。
「赫音……!还有莱卡?」
「汪!」
「哇!泷泽同学真帅啊,非常适合你哦。」
「那个啊,白冢……与其在错误的地方表扬对方,还不如不表扬。」
「不、不是那样的。但是,泷泽同学,你为什么穿着燕尾服呢?——跟这个集市的绘画世界气氛有些不一样啊。」
「咱最初是被吸进了以管弦乐团为主题的绘画。在那里大致明白了情况,所以决定和莱卡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于是就到了这里。」
「汪汪!」
「哈,不愧是泷泽同学,真有行动力啊。但是……那个……为什么是男装?」
「烦人的白冢,咱也想知道是为什么。」
——以无比失望的表情回答后,系着黑色蝴蝶领结的燕尾服犬神使,一边侧目看向小鼬的礼服,一边发出沉重的叹息:
「不知道这衣服是怎么决定的,咱有那么像男人吗?」
「没那回事,赫音……」
小鼬慌忙出言安慰朋友,我和天狗模式下的奈良山则面面相觑。
——哎呀呀,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
「哦,这个气息……是原老公一行吗?喂!我在这里!」
「啥!?竟然是抽象画?鳞小姐……哇,自己的身体变得七零八落,而且还飘浮着?!」
「我喜欢这幅莫名其妙的画,习惯了就有趣了。」
「不想习惯!这样的空间还是赶快离——」
「呀!真一!突然碰那种地方……!」
「啊,对不起,小鼬!我不是故意的……这个支离破碎的扭曲状态实在难以把握。」
「咱头晕眼花的……」
「汪?」
「是特意无视三点透视和远近感而画的画吗?就像白冢所说的,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但是,这幅画的边缘……是哪个方向呢?」
***
「哎呀,真是倒霉……终于进到下一幅了?」
「哇!别看,真一!」
「啊,小鼬?干嘛突然捂住我的眼睛啊?」
「狐狸快点穿衣服!为什么光着身子躺着!」
「什么呀,一登场就把别人当成痴女一样。裸女画是很好的艺术。对吧,是害坊?」
「问我吗?哎呀,那个……嗯,我认输了。」
「哇!不愧是用奶喂养的哺乳动物,跟爬虫类一比,等级相差悬殊呢!是吧,赫音?」
「不知道!别问咱…鳞小姐,为什么要盯着老师和咱来回看呢?」
「作为大与小的对照啊,很遗憾御崎不在。」
「喂喂!」
「呜…汪?」
「……那个,莱卡,咱不需要你这么担心,反而更受伤了。」
***
「——嗯,经过这么久,全部的画都转了一圈。」
「结果,你们又回到这里了吧……」
在令人莫名有些怀念的荒地上,我和小鼬两人泄气地垂下肩膀。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穿黑大衣的老画家——雷巴德先生好奇地望着我们身后的美术部一行(不,局外人比较多),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所有的画中世界彼此相连形成了一个环,是吗?」
「好像是这样啊……难道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我无力地叹着气,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在众多画中世界里兜了一圈,身体却一点也不累,睡意和食欲都是零,不过精神伤害倒是不小……
见我再次吐出沉重的叹息,雷巴德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果没办法的话就算了,少年。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画中世界也挺好的。干脆放下担子,和朋友们一起——」
「原来如此。这就是真心话吗,画灵?」
在安抚般温柔的声音中,突然插入了冷淡的指责——裹了像浴袍一样的东西的稻叶老师用闪着红光的视线射中了突然抬起头的雷巴德先生。
「一眼就看穿了——这家伙大概是厌倦了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偶然遇见迷路的你们后,就产生了戏弄之心吧?而且,‘反正人数多的话会更热闹’——这才是画灵的真实渴望,所以他根本不会告诉你们出去的方法!」
「哎呀哎呀,那是误会啊,姑娘。我只是出于好意……」
「闭嘴,真难看!」
稻叶老师用激烈的声音打断了雷巴德先生的话。面对只有大妖怪才有的压迫感,刚才还一副轻松模样的老画家,如今也微微颤抖着沉默了。
而且,说到我们,其实并没有跟上突如其来的发展,只是愣愣地在一旁看着。嗯,也就是说,雷巴德先生是——?在坐着烦恼的我身边,小鼬终于开口了:
「等一下,狐狸!雷巴德是妮可的老师吧?他也很关心菲尔的事,是很好的人……」
「你也太老实了吧?画灵并不是那位画家本人,只是寄宿在画中的残留思念,在再也不会举办村祭的荒废广场上不断回望过去——一个劣质的自缚灵而已,可别跟真人搞混了!」
稻叶老师并没有回头去看恳求的小鼬,而是继续以冷静而透彻的视线直刺雷巴德先生。就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秒——体感上已经过去了几十分钟。
「总之,那个看起来还挺时髦的老大爷是boss?真可惜……」
「呜……汪汪。」
「啊?那个,莱卡。因为没有长笛,所以不能附体,先等一下。」
「是啊。总之,再看看情况吧,也没有时间限制。」
——然后,在窃窃私语的对话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黑大衣老人长叹一声:
「唉——被说中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仿佛恶作剧失败的孩子一般,雷巴德先生毫不气馁地招供了。在不知说什么好的我和小鼬面前,稻叶老师「哼」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
「把人类拖到自己的世界里,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劝对方放弃逃离、定居下来。不仅是妖狐,全世界的精怪都经常这么干——套路实在是太过时了。如果经岛在这的话,大概一秒就能看穿把戏,两秒就能举出类似的例子吧。」
「真是严厉啊。」
雷巴德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马上便回以挑衅的视线——
「但是,姑娘,你知道如何走出这个世界吗?」
「真不巧,我的知识并不像某个眼镜小不点那样广博。既然不知道,那就直接问吧。」
「真是自信啊,你要怎么问呢?」
「‘残留思念’这种东西,不管杀几遍都不会真正死掉,但痛苦倒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呢。」
说着威胁意味的台词,稻叶老师束着的头发扑通一声散开并飘扬起来。金色的妖气上升,红色的眼瞳增强了光辉。
怎么办呢……虽然我觉得应该制止一下,但老师的做法也不无道理,我们不能继续被困在画中,得用点手段……
「等等!」
凛冽的声音响彻了荒芜的大地。站在大家惊讶的视线前方的——是穿着优雅礼服的栗发少女。
小鼬一边重复着「等等」,一边挤进稻叶老师和雷巴德先生之间,环顾了一下两人后便继续说:
「还没到非得战斗不可的时候吧?狐狸你想出去,我也一样。但是,雷巴德现在也并不是说要对付我们……」
「那怎么办?我可不想在这里扎根。」
「所以,我正要说那个解决方法呢!只是一点谈不拢就马上攻击,也太奇怪了!」
小鼬直截了当地反驳了稻叶老师。
被沉默不语的我和泷泽同学凝视着,坚强而温柔的妖怪少女回头看向睁大眼睛的老画家,思索片刻后开口道:
「啊,那个,雷巴德。你看这样如何……」
***
「嗯……准备好了吗?赫音?」
环顾四周后,小鼬向在荒地一角摆好阵势的一群奇怪的人发出了呼吁。面对这一提问,手持长笛的男装少女与手持长号的鸟型怪人都点了点头,一旁漂浮着的犬神似乎很开心。
「看来从其他画中拿来的乐器也能好好使用呢。」
在这背后,一位裹着长袍的女性坐在不禁让人纳闷「是怎么搬来的」三角钢琴前,说着「随时开始都可以。」
「……话说为什么要由我来主持呢?我对音乐不太了解,交给赫音他们不行吗?」——鳞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疑惑地歪着头。
小鼬露出为难的笑容说「是我考虑不周」。对此,泷泽同学应了声「了解」后,召集了没有统一服装的「乐团」成员。不愧是委员长,已经习惯了主持。
「老师、奈良山,有擅长的曲子吗?」
「如果是旧曲子,大概能明白。老师呢?」
「九尾狐才貌双全,没有不会弹的曲子。」
「……不愧是大妖怪啊。」
「当然。但是,是害坊,你想用鸟嘴吹长号吗?」
「因为我是天狗,所以没关系。毕竟管乐器算是用气流来运作的道具吧?能操纵风的我,即使不用嘴吹也能演奏呢……」
「乐团」的各位彼此交谈着。小鼬望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突然转向了旁边的老人。
「那个,雷巴德。我之前没有跳过舞,而且个子也不高,所以大概会很生硬……如果让你失望的话,对不起。」
这样说着,小鼬露出了一种很抱歉的笑容。看着沉默着的老画家,穿着礼服的妖怪少女再次环视了周围。
「与村里的大家一起跳舞狂欢的场面相比,现在的人数也有些不够看呢……如果能原谅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还有——谢谢你答应教我们出去的方法。」
言毕,小鼬自然地握住了雷巴德的手。仿佛凝固一般的高个子画家什么也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你——」
「不,你们——那个——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我是想捉弄你们陷害你们的妖怪。像妖狐姑娘一样愤怒才是理所当然的,但你却……说要实现我的愿望——」
「如果不用战斗就能解决的话,那是最好的。」
小鼬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雷巴德先生追问的话。看着哑然的老人,比他矮两个头的礼服少女再次开朗地笑了起来。那个坚定而温暖的侧脸,无助组的鳞和我两个人都看在眼里。
「葛里还真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啊,如果我也会弹什么乐器的话就可以帮忙了……」
「做不到也没办法。不过,我也不打算默默地做观众。」
鳞嘻嘻一笑,突然翩然起舞,就这样伴随舞步挤进了小鼬和老画家中间。只见蛇女房牵起雷巴德先生的手,凝视着他的脸,笑着说:
「嗯,虽然上了年纪,但凑近看脸还是我喜欢的那一型呢,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吧?嘿嘿。所以——葛里!跟老大爷跳舞的角色就让给我吧!」
「啊?啊,那个……鳞?」
突然的宣言,让小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种惊讶感我很理解……但是鳞毫不在乎,以雷巴德先生的手为支点旋转着身体,发出了轻快的声音:
「作为舞伴,我的身高也正好。对吧,老大爷?」
「啊啊,是啊。」
「嗯,鳞,那么我就……?」
「葛里啊,难得的狂欢节再现了,但是只有一组男女跳舞也挺无趣的。所以,你就和那位一起来吧?」
这样说着,鳞伸出的指尖,直直的朝向我——
「诶?」
我和小鼬的惊讶声,完美地重叠在了荒废的广场上。与此同时,小鼬的脸不知为何变得通红了,不过,我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
「喂,请稍等一下,鳞小姐!」
「什么呀?原老公。跟心爱的她一起跳舞不是求之不得嘛?」
「啊?那确实!但……我不会跳舞啊!」
「没事,随便跳一跳就好。话说回来,先前原老公与葛里进入的舞会世界里,应该有很多舞者吧?如果擅长绘画,具备一双观察敏锐的眼,想必多少也能记得一点动作模式吧?」
「嗯,姑且可以试一试——等一下!但是,但是!」
虽然不小心接受了,但问题不仅仅是那里。我红着脸侧目看向穿着礼服的少女。突然被推到我舞伴角色的小鼬,正沉默着不停地调整呼吸——怎么了?
「——看,小鼬也是这样……!」
在没有和谁对视也没有说话的情况下,小鼬的胸部上下起伏。看着突然变得举动可疑的样子,我向鳞如此抱怨。
但是,极其任性的蛇女房,笑着无视了,转而向泷泽他们呼吁——
「嘿,乐团,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好的。那大家就按照商量的那样。」
答应的是奈良山。不久,「せーの」的声音响起,乐器一起编织出安抚般平静的旋律,静静地渗入荒野中。鳞拉着雷巴德先生的手,开始踏上优雅的舞步。
另一方面,我和小鼬依然是不体面地呆站着。然而,随着曲调流入耳朵,我们互相看了看。
「这首曲子……你知道吧,真一?」
「啊?——嗯,是泷泽同学和莱卡一起战斗时吹的曲子吧!」
终于意识到是听惯了的曲调,我强烈地点了点头。同时,我也发现,眼前原本有些僵硬的苗条身躯,突然变得放松了。
小鼬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向我伸出了纤细又白皙的手。那梦幻般的光景,让我一瞬间不知所措。
「白冢,不能让女孩子等。」
就像被奈良山的声音推着背一样,我牵起小鼬的手。配合着多次听到的节奏,两人的身体自然地一齐动了起来。
一边回想着在《舞厅》里看到的步骤,一边以牵着的手为支点靠近、分离、停顿、旋转。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紧张已经烟消云散了。
「哈哈,跳得不错嘛,葛里和原老公!老大爷,我们这边也加把劲,提高点步调吧!」
「小姐,你可别晕了头哦?」
「没问题的!」
很有节奏的声音在旁边回响,鳞的长发与奔放的舞步一齐跃动着。不愧是被艺术体操部发掘的人才,真了不起!暗自感叹着,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小鼬——混杂着害羞与喜悦的笑容中,突然浮现出小小的眼泪。
「咦,小鼬?怎么了……啊。」
少女与我紧紧相拥,以湿润的温柔眼眸凝视着我的脸,然后——
「我所憧憬的……实现了啊。」
——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
唔……嗯?
瞬间,身体觉醒了。
我一边感受着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被吵醒的不协调感,一边环视四周。右边是美术馆通道,左边也是美术馆通道……以及一位穿学生服的男生。正前方咫尺之遥,则是描绘着野马的木炭画。
「啊!终于出来了!」
在掌握现状的同时,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把一旁看画的男生吓了一跳——
「什么呀,突然!」
「咦?——啊,是菲尔吗?」
「是的。怎么了?我还以为学长你只是看画看得入迷了,没想到连脑子都迷糊了。」
菲尔皱着眉,以可疑的视线注视着我。唉,怪不得会觉得恶心…我一边同情菲尔一边道歉,然后问他:
「那个,之前我在这幅画前发呆了多久?」
「啥?那个……大概一分钟左右吧。」
菲尔很有礼貌地给我看了手表。原来如此,不知画中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现实中也只是短短的一分钟吗……我一边这样理解,一边在空荡荡的通道上迈开步伐。
「啊,菲尔,你看到小鼬了吗?」
「伊达学姐刚刚说要去看看其他人,所以先往那边去了。」
「这样啊。」
顺带一提,雷巴德先生告诉我们的逃脱方法,出乎意料的简单——
把身体放在能看到「画中世界」全景的位置,努力想象着「在美术馆中看画的自己」,然后慢慢向后退。总之,只要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而只是在看画,就可以离开了。
「之前一直在考虑向左向右走出画布边缘,结果正确的方法竟然是向‘外’退出去么……虽说是盲点,但被点出后就能明白了……」
「白冢学长?你自言自语貌似比平时更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哎呀,怎么说呢……」
没想到在画中世界见到了妮可老师的师傅——这可没法说出口啊。但是我平时就经常自言自语吗,我一边自戒着要注意,一边继续走在参观通道上。看到熟悉的图景,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
「啊,这幅画……」
「是《故乡》啊。这是姐姐师傅的作品吧。太悲伤了,我有点不擅长这种……」
「诶?啊——嗯。」
我一边含糊地回应菲尔,一边继续凝视着荒地角落的老人。
就在刚才离别时,对着最后一个退出画中世界的我,那位老画家——
「妮可和菲尔伯特就拜托了,年轻人。」
我想起了和自嘲一起送来的这句话。
当时虽然点头说「是」,但现在想想看,我才是受关照的那一方吧——不由得笑了起来。
嗯,虽然和当初的计划有很大不同,但这趟美术馆之行确实让我摆脱了低谷。
「好!回到学校后,必须马上决定模特……要拜托谁呢?」
鳞可能很有趣吧?我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奔放舞蹈……
「白冢学长。」
突然,认真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绪。回头一看,与凝视着我的双眸对上了。
「学长——为什么总是那么开心呢?」
「咦?」
突然问什么呢,这家伙。在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我面前,菲尔斟词酌句地继续开口:
「那个,以前就想问了。无论是考虑的时候,还是作画的时候,学长不都很轻松愉快吗?我不太明白这一点……毕竟是面临竞争要决胜负了,一般而言,应该会更加紧张和苦恼吧。」
「是吗……?不,画画很有趣吧?当然,我也有时会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欲哭无泪,但是尝试好几次之后就会画出喜欢的线条,所以总体来说还是很开心的。菲尔不一样吗?」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应该不会选择绘画吧?
然而,比我高的后辈,皱着眉头左右摇头。
「我没有学长那么乐观,反而一直在想——要怎样画才能画出被认可的画呢?我会竭尽全力,没时间去享受。」
「啊,是吗?……我只是把想画的东西尽情地画出来,然后把运气交给上天。或者说——能被别人欣赏固然好,但即使得不到肯定,只要自己开心,也无所谓。」
「那也太奇怪了!」
「啊,是是是!对不起,是我不认真!」
突然语气变得粗暴,多么没耐心的部长啊。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连忙小声补充道:
「但是……既然要画,就得开心地画。如果不能享受那个过程就太可惜了,对作画的自己,还有当模特的某人都是……」
菲尔沉默了,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呢……这时,从过道的深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大家真的都很喜欢这里的画啊…!突然间就呆立不动看入迷了哦?」
「这件事不用告诉别人!我露出了呆呆的表情什么的……至于黄鼠狼,怎样都无所谓。」
「你这是什么意思,狐狸?」
妮可老师高兴地带领着大家,稻叶老师和小鼬互相瞪着对方,泷泽同学等人则以无奈的表情紧随其后。熟悉的身影,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
咚咚地摇晃着,返程的电车座位上——
也许是在画中世界里积攒的疲劳在这里发作了,大家都睡得很香,头靠在我右肩上的小鼬也不例外。我一边紧张地听着静静回响的睡息,一边愣愣地问道:
「妮可老师,您刚才说的能再重复一下吗……?」
「就是说…雷巴德不仅教我基础技术,而且还带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些见闻,我也不可能有如今的成果。」
「不,这些我知道,我想问的是那之后——」
「之后……啊。」
妮可老师好像终于想起来似的,双手合十,突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和往常一样天真可爱,但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白冢真一!
「成为弟子后,你想和我一起去看世界吗?」
「那个,也就是说,成为弟子之后……是要离开我现在上的学校吧?」
我的询问不知为何异常小声。菲尔听到后,惊讶地说:
「事到如今还问这个?学长你应该也知道姐姐是不定居的画家吧?」
「没错,就是这样。」
——非常爽快地互相点头的两个人。
在无法回话的我面前,妮可老师突然把目光转向车窗,用深切的声音喃喃自语:
「自从雷巴德去世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旅行……但是,旅行还是和谁在一起比较开心。」
沉落夕阳的照耀下,旅行画家平静地编织着语言。在她旁边,燃起热情的菲尔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后——我只是继续沉默着,肩膀上感受着小鼬的温暖。
「……加油啊,真一……」
安静的梦话传到耳边。
——与菲尔决胜负的日子还剩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