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咦?」
「嗯?」
「……嘛。」
展开F3尺寸细纹水彩纸的那一刻,桌子周围的鳞、菲尔、经岛学姐、妮可老师四人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之后凑近过来看的小鼬,则小声嘀咕「那幅画是……」
——然后就没人再开口了。
数十秒的沉默,对我而言似乎特别漫长。
带头打破这凝滞空气的人,是经岛学姐——
「真意外啊。」
不知道是不是不能接受,学姐皱起了眉头。在她眼前展开的是一幅鸟瞰风景画。整个画面被即将沉没的夕阳染成一片朱红,陈旧的校舍在操场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于社团活动中努力、和朋友一起踏上归途的细小身影,点缀着暮色笼罩的校园。这是上周在离地200多米的「布団被せ」中看到的景色——不过,注意到这一点的,应该只有当时和我在一起的小鼬吧……
「把近距离人物特写当作生存意义的小白,居然也能画出这样平和的风景画啊……菲尔,对于踏入你擅长领域的对手,有何感想?」
「无所谓,毕竟想画什么都是自由的。——这种笔触,完全可以看出学长你不习惯画风景,形体表现简直就是新手。你平时那种魄力十足的线条上哪儿去了呢?」
「算是幅好画吧。不过,我也觉得不够有魄力,不像是原老公画出来的。」
不带半点遮掩,三人坦率地说出了各自的感想。小鼬没有加入其中,只是以充满担心的视线在我的脸和画之间来回游移。最重要的审查角色妮可老师,则默默凝视着画,不知在想什么。
「唉,总觉得这波先头攻势被挫败了,那么继续吧?后攻——」
「真遗憾,真一。」
就像是要打断经岛学姐的话一样,妮可老师平静地这么说了。
对于这突兀的发言,除了我以外的大家都面面相觑。但是,妮可老师没有补充,只是寂寞地苦笑着,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我。看到那张温柔的脸的瞬间,我肩膀上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
——原来如此,老师光看画就全部明白了。
虽然很佩服,但我还是低下了头,发出了胆怯的声音:
「我本来想自己说的……老师您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啊。别看我这样,毕竟是专业人士呢。『已经不想成为弟子了,还是从这场比赛中退出吧——因为我不愿离开这所学校,对不起。』——真一你想表达的就是这个吧?」
老师带着跟往常一样的笑容,说出了我的心。
「诶?」
「不会吧?」
——经岛学姐和鳞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老师说得没错。」
我再次低头——这次,低得比刚才还要深。
「对不起,老师!那个……您生气了吗?」
「只是一点点。不过,失望更大。」
这样说着,妮可老师叹了一口气。柠檬黄的长发悲伤地摇动着。
「我邀请你,你觉得麻烦吗?」
「啊,不,一点也不!我非常高兴!世界上充满了美丽与了不起的事物,如果能亲眼目睹,我甚至想马上飞过去。而且专业人士愿意指导我画画,也是极有魅力的!」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难道真一你讨厌我吗?」
「怎么可能!妮可老师画得又好,人又温柔,而且很可爱!」
「哎呀!」
我以坦率的心情回答,原本略带一丝阴郁的老师,脸庞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不在意严肃的气氛而直抒胸臆,真拿他没办法。」
「那个已经治不好了,毕竟……」
——经岛学姐和鳞以无奈的语气小声交谈着。
不过,这些无关紧要,我面朝妮可老师,以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前些天我注意到了,我身边——这所学校里就有不少美丽和厉害的东西,想画的人也有好几位。而且——」
不知什么时候,我不再胆怯了。我一边正面接受着妮可老师那充满包容力的视线,一边用明确的语调继续传达自己的意志。
「无论如何都想画的人就在这里!嘛,我也不是毫无『给人添麻烦了』的自觉,但我还是喜欢那个人。嗯,已经很喜欢了——所以,我期待着亲手画她的那一天!这也是我跟她最初的约定。」
「真一…!」
——听见高兴到屏住呼吸的声音,我「啊」了一声反射性地转过身……然而就在那一瞬,柔软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我的头,遮蔽了视线。
「好吧,我明白了,嗯。」
不知为什么,伴随着老师愉快的声音,被长手套覆盖的小臂,温柔地摩挲着我的面颊。沉浸在温暖触感和让人联想到柑橘的香味中,脸一下子就变热了。
「啊,老师?那个,这个——奇怪,不好意思……」
「请忍耐一下。女孩子哭泣的表情,可不能随便看哦?」
「咦?不,您突然说什么——」
「嘿嘿,我可是专业的。比起不愿做我弟子的男孩子,我更愿意站在粉丝那边。」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老师似乎并不肯放开我(这种感觉还不错)。
「所以——你听到了吗,菲尔?真一选择了不战而败……」
「那我也下定决心了,姐姐!」
菲尔打断了妮可老师的话。听到那充满愤怒和后悔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是啊,没有我现在这个待遇,也难怪会生气……当我在内心暗自道歉时,菲尔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开口:
「我啊……想用自己的力量战胜姐姐中意的白冢学长,然后堂堂正正地成为姐姐的弟子。白冢学长既然没有较量的心思,那么比赛也已经没意义了。所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等一下!对不起,菲尔,我……唔!」
「还不能哟……那边也是,快点擦干眼泪吧?」
虽然很想挣脱出去,向菲尔好好道个歉。但妮可老师却以意外强劲的腕力把我锁得更紧了。拼命挣扎之时,突然听见了一道清澈的声音:
「可不是没有意义啊,菲尔。原老公…不,那个白冢有多么愚蠢、多么优柔寡断,跟你认真画画的事实是两码事。你那『觉得自己浪费了努力』的说法,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从声音上判断,好像是鳞。对这个人来说,真是罕见的正论。但菲尔听了这话后,却粗鲁地回应道:
「管得太宽了!为什么搞得好像在说教我一样?鳞和我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吧?」
「哇,好冷淡哟。除了学校以外,我们可是在出租店遇到过好几次呢。」
「那算啥……只不过是我去借CD的时候,你也碰巧来了吧?」
「也是缘分啊。而且最重要的是——个子高的帅哥有被我担心的权利。」
——真随便的理由啊……不愧是鳞。
大概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吧,菲尔一时语塞,然后嘟囔着「别开玩笑了……」,就这样快步离开了美术室。伴随着嘎吱嘎吱走在走廊上的声音,鳞苦笑道:
「哎呀呀,还是走掉了吗……」
「嗯,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也不错。」
——经岛学姐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也许学姐说的没错,但我必须向菲尔道歉!所以——
「差不多了吧。」
「——哇?」
抱着头的手突然松开了。失去平衡的我,差点向前栽到地板上,但勉强还是撑住了。
回头看去,只见妮可老师脸上浮现出有些为难的笑容。环视周围——鳞和经岛学姐面露苦涩,还有……像哭过一样眼圈泛红的小鼬。
「咦,为什么?…怎么了,小鼬?」
被妮可老师锁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慌忙跑过去,窥视着那张脸。眼角还噙着泪水的妖怪少女,一边小声啜泣,一边竭尽全力地向我回以微笑。
「没,没关系……什么事都没有,真一。」
「是吗?不,但是,你的眼睛那么红。」
「啊?这是因为——真一很努力。」
「是吗?我?」
「嗯,我还以为你决定要和妮可一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吓了一跳,所以我……嗯,我非常高兴,而且对感到高兴的自己,更加吃惊……」
小鼬凝视着发呆的我,断断续续地嘟哝着意味不明的句子。正当我想问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眼眶中积聚的泪水又簌簌而下。妖怪少女慌忙用手里的手帕——仔细一看,已经湿透了——擦了擦眼角。
「啊,对、对不起!咦,我还以为停了呢,真奇怪……」
小鼬抽泣着,试图继续辩解。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惊慌失措的时候,妮可老师突然竖起了大拇指。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啊!
那个……既然女孩子在眼前哭泣,大体上该安慰她才对。但是要怎么安慰呢!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经岛学姐向留在桌子上的菲尔的画伸出了手——
「唉,我讨厌这样郁闷的结局……菲尔会生气,我多少也能理解,但至少要发表一下自己的作品吧。」
学姐一边鼓起腮帮子,一边随意地展开卷起来的画纸。鳞和妮可老师都很感兴趣地凑上前去,我也(虽然很在意小鼬)慌慌张张地望向了那边——
画的是从楼梯口仰望校舍的样子。
「咦……?这个——是那孩子画的?」妮可老师似乎很意外。
「诶?这幅画有那么令人吃惊吗?我觉得只是…普通地画得不错吧……」
——鳞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对于这个问题,妮可老师高兴地微笑着,凝视着画,平静地开口道:
「至今为止菲尔的画都是更严肃、更冷淡的。给我的感觉就像工业流水线产品和新建公寓的完成预想图之类……」
「真是辛辣的批评呢。」
听到经岛学姐的嘀咕,妮可老师苦笑着说:
「毕竟是专业人士。不过,这幅画却有点温度了,虽然还只是一点点而已——完成的效果确实和鳞说的一样普通。但是,竟然能画出普通的画……那孩子也变了呢。是因为加入了这个社团吗?」
「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我在班里耍得团团转吧。」
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鳞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稍微逗一下就会脸红,所以很有意思。我们班的女孩子也大多评价他『非常可爱』呢。」
「原来如此,少年是一点一点地成长的吗?那真是可喜可贺!」
——经岛学姐如此断言了。无视惊讶的我,戴眼镜的小不点环视了一下大家。
「总觉得阴郁的结束令人不爽!而且小白也把小鼬弄哭了——这么看来,只能再搞一场庆祝了!」
「哦,好主意!果然还是得热热闹闹地结束啊!所以,妮可觉得如何?」
「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但只要开心就好,我随意。」
「哇,不愧是艺术家!率性而为这点很棒!」
光速意气相投的三人,面对面开始商量什么——突然说些啥呢?和终于停止哭泣的小鼬面面相觑,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
「是的!大家都很期待!」
「那么——」
「白冢真一不战而败纪念祭!And——大上菲尔伯特成长纪念祭!」
「现在开始!」
在暮色低垂的广阔庭院一角,经岛学姐和烹饪服装扮的鳞,精神饱满地完成了「开幕致辞」。围绕摆放着五颜六色料理的长桌,我们大多一脸苦笑,就这样敷衍地鼓了掌。乐在其中的貌似只有妮可老师和光着膀子的求道丸。
「那么各位,之后请随意,吃饭也好,互相确认爱意也好。」
「另外,今天的主宾之一菲尔伯特缺席了,请原谅。」
说完,两位主持人从舞台(鳞拿来的啤酒箱)上跳了下来。
「唉,还是老样子啊……」
被莱卡求着过来的泷泽同学叹了口气。
确实,我点了点头……突然从背后传来了极具压迫感的声音——
「这场聚会的宗旨,我算是理解了。但是……为什么要在我家举办?」
「啊这,就算被你这么问……」
回头看去,只见一位系着围裙的高个子长发青年。会场的主人——多多罗木丰正瞪视着我。看他那颤抖的太阳穴,惊讶与愤怒似乎快达到临界点了。在不由得害怕的我旁边,泷泽同学抱歉地嘟囔着。
「怎么说呢,对不起……这些人就是这样的。」
「不,泷泽你不需要道歉——但是,应该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举办这个啊……」
也许是因对方坦率道歉而有些不知所措,多多罗木丰移开了视线。这时,两条细长的胳膊从背后缠上了他的脖子。
「别说硬话了!离学校又近,房子又大,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鳞一边微笑一边轻轻拍着多多罗木的肩膀。态度大大咧咧得让人无法想象她只是寄居在房主家的家政人员。
「这个竹荚鱼是丰钓上来的吧?很好吃哦,谢谢。对吧,赫音?」
「啊——嗯,那确实是……还有,每次都蜂拥而至,真对不起。」
听了小鼬和泷泽同学的话,剑道部的伟丈夫默默转过身去。刚担心他是不是还在生气,然而——
「香鱼马上就要烤好了,不要把目光从火上移开。」
「啊,好的。谢谢你,丰,」
猫妖混血的剑术使——多多罗木丰。这么看好像还是位服务周到的大厨呢……
***
「喂,老公。好久没见的妻子给你斟酒,居然说不喝?你还是学生会长吗?」
「那个,鳞…?都说了我还未成年!而且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吧?」
「哇,这是什么态度?既然这样,那就——好了,我决定了!直接用嘴给你灌进去!可能会夹杂着一点牙毒,做好心理准备哟?嘶嘶。」
「等、等等,唔…挣脱不开!那里的两个人!别光看着,说点什么啊!」
「不仅是操纵头发,还能使用毒,不愧是蛇的化身。如果换我,大概也会陷入苦战吧。」
「真是符合你这格斗笨蛋的感想呢,求道丸。另外,江户桥你是初吻吧?那么,恭喜——」
「不,不对!经岛,我——咕嘟!」
***
「喂?嗯,确实你也能用一点了,所以——嗯?如果这样的话,以约会作为奖励?……呵呵,真是好胆量啊,看来有必要再次让你切身体会一下野狸和伟大妖狐的差距了。」
「那个……稻叶老师?」
「汪?」
「哎呀,失礼了,是愚蠢的狸猫打来的电话。所以,犬神使,你想说什么?」
「这是最近的传闻——『晚上在校舍里见到了巨犬』。咱本以为是莱卡被灵感较强的学生看见了呢,但好像也不是……」
「汪汪!」
***
「我听说了白冢同学最终的选择。太好了,葛里同学。」
「啊,美生,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诶?可是,从上周开始你不就一直很担心吗?所以——恭喜你!」
「那、那个……!但是……因为是真一自己决定的,而且……」
「是的,恭喜你!」
「即是真一没有那样选择,我想我也不会说什么,毕竟……」
「恭喜你!嗯,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葛里同学,恭喜你——」
「呜……所、所以,我……嗯……谢谢你,美生。」
***
「所以呢,副会长。妮可小姐给了我两张个人展的票,一起去怎么样?毕竟我一个人去两次也没意思。」
「那是……那是……但是!为什么,我,我……?」
「副会长,上次牛蒡种事件之后,你不是说想感谢我吗?」
「啊,嗯……对不起,光说,结果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既然机会难得,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就用这个作为感谢吧?啊,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再问问白冢好了。」
「啊,不!我想去!我想去!非常!无论如何!」
「哎呀,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我这边才是……拜托了。」
***
——就这样,或害羞或为难或嬉闹,或吃惊或无奈或欢笑。
在熟悉身影吵吵嚷嚷的庭院角落,安静的走廊上,拿着红酒杯的妮可老师望着旁边的我苦笑。
「你在听吗,真一?我真的很失望。」
「非常抱歉!明明一开始说过想当您的弟子了,结果却……」
「哼哼,这次我就看在可爱粉丝的面上原谅你喽?不过,我还是很期待真一能认真画出有活力的画。啊,真想看啊……」
面对反复道歉的我,妮可老师故意表现出遗憾。取下平时戴着的丝质长手套,是为了方便用餐吗?不管怎么说,从这个态度来看,好像并没有那么不高兴。稍微安心了一点的我,一边拿起串在签上的香鱼一边辩解说「但是,老师——」多多罗木调制的香鱼盐烤,就像鳞所称赞的那样,确实很好吃。
「——想想看,突然去环游世界什么的,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在意钱的话,没问题的。啊,是家人反对吗?」
「也有那方面的原因啦……另外还有语言,我从初中开始英语成绩就不大好。」
「没关系!画是共通语言,哪个国家都能通用吧?虽然音乐也是如此……但不管怎么说,画只要有纸和笔就能画出来,所以画更厉害!」
「呃,原来是这样啊。」
「真一明明是画画的却不相信画的力量吗?爬喜马拉雅山也好,穿越戈壁、撒哈拉也好,都是因为画给了我力量,才能坚持下来呢。」
妮可老师晃着玻璃杯里的红酒,咯咯地笑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和往常一样很有魅力,但现在的话是玩笑还是实话呢?正当我发愣的时候,老师突然把脸凑近过来——
「有破绽!」
一口咬下了串上的香鱼。完全无视对这不像大人的行为而感到吃惊的我,新锐画家享受着美味,满足地点头了。
「嗯,果然红酒和河鱼很配呢……离开日本之前,能吃到好吃的东西真是太棒了。」
「哎呀,妮可,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在水手服外穿着烹饪服的蛇女房突然插嘴了。妮可老师转向一只手拿着酒瓶摇摇晃晃的鳞,嬉笑着说:
「这次我想去圭亚那或亚马逊。」
「哦,这样啊。下次再来日本的时候也一定要到这坐坐,随时欢迎哟。」
浮现出愉悦的笑容,鳞转身吆喝:「狐狸老师和求道丸,要续杯吗?」
妮可老师高兴地喃喃自语:「还是那么有精神的人啊……」
「嘛,鳞就喜欢热闹。这么说来……菲尔在班上也没少被她戏弄。」
说到这里,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嘟囔着「别开玩笑了」而不悦离开美术室的后辈,我吐出了沉重的叹息。如果菲尔在这里的话,还可以好好向他道个歉,但不巧的是,那个粗鲁的银发少年并没有回复鳞发去的邀请邮件。
「……嘛,以那种感觉离开后,确实很难再参加聚会了。」
而且,特别是那种较真的性格……我一边想着那样的事,一边咬着剩下的一条香鱼。
「老师,关于菲尔——您就直接收他当徒弟不行吗?他那么热心认真,画得也很好——」
「不行。」
——马上就有明确的声音传来。妮可老师好奇地盯着被果断回绝吓了一跳的我,竖起食指说:「那么,我来提问吧——」
「——真一啊,你觉得所谓的『画家』是指什么样的人呢?」
「啊?嗯,专门从事绘画、擅长绘画的人……是吗?」
在可疑地皱着眉的我面前,老师苦笑着说「一般来说是正确的」,然后把右手的食指轻轻泡进红酒里。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老师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让指尖在小碟子中的一块咸味饼干上起舞,留下紫红色的鲜明轨迹,不久就画上了一只小鸟。
好厉害!不愧是专业的,只用最低限度的线就构成了那幅画。
于是童颜画家继续补充道:
「——所谓画家啊,是指即使被放任不管、无人在意,也会擅自开始画画的人吧。」
「啊,我明白了。」
——姑且不论那个定义是否正确,但老师想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到这一幕的妮可老师,把刚画好的饼干随意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浮现出为难的表情,低语道:
「嘿嘿,我就知道真一你会明白的。但是……菲尔不一样。」
我一边尽量安静地咬碎饼干,一边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虽然大致猜到了后续,但现在不是该插嘴的时候。
「那孩子对输赢啦、对别人的评价啦,都太过执着了。简直就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而画画一样,看着很辛苦吧?如果他能画得更开心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但是老师,今天菲尔的画是——」
「是的,有一点变化。正因为如此——我现在就更不能带那个孩子一起旅行了。如果他继续留在这所学校的话,应该能有更多的改变。」
「原来如此。」
以充满温暖的语调道出的缘由,让我深深佩服……突然,学生服内侧口袋震动了。
我一边吃惊,一边拿出手机。
「这种时候是谁啊——陌生人发的邮件吗?」
皱着眉头打开邮件,一眼就看到简洁文章末尾所显示的寄信人名字。啊,这是——
凑近过来窥视的妮可老师,轻笑着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
***
「你怎么来了,白冢学长?」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似乎有那么回事。我头脑有点乱,记不太清了……唉……」
听着苦涩的叹息,我稍微环视了一下四周——
在没有灯光的黑暗中,只能依靠从窗户洒入的月光来确认周遭状况。菲尔倚墙而立,离我约三米左右。当收到写着让我一个人来的邮件时,还有些担心他想找我干一架,但目前并没有那种险恶的气氛。另外,菲尔似乎有些精神恍惚,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确认一下他现在的表情,然而这里实在太暗,根本看不清楚。
而且这里也勾起了我不好的回忆——具体来说就是前不久遇到的一目鬼和操控它的雨衣怪人……菲尔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呢?我轻轻叹了口气,改口说「那个——」
「——明明早就放学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叫回学校碰面呢,而且还是在仓库楼的空教室?」
「学长,我其实从小就喜欢妮可姐姐的画——」
虽然是压抑的音调,但声音却很有张力。菲尔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而是把手插在学生服的口袋里,缓缓走向窗边,自顾自地开始了诉说。
「——那自由自在的画风、奔放的笔触,都是我所憧憬的。所以,我也开始练习绘画。但不管怎么努力——不,越努力,画出来的东西就越单调死板……你明白吗?这种心情。」
「啊?呃…大致能明白。不过,只要画的是想画的事物,纵然一开始会很辛苦,但几十张画下来后,多少也能得到自己喜欢的线条了。而且,这个过程是值得享受的……菲尔,你在听吗?」
「所以,当姐姐在美术展上看到学长你的画而开心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同时又非常嫉妒。」
啊,他好像完全没在听……没办法,我只好闭上嘴,彻底做了单方面的听众。
菲尔把手搭在窗框上,望向窗外,短银发在幽幽的月光映衬下散发着清辉。
「决定赌上成为姐姐徒弟的权利,和学长一决胜负的时候,我内心非常激动;因为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然而,学长你却突然退出了。如此一来,做出觉悟的我不就像个小丑一样吗……真可笑。」
「——等等,这话也讲得太过头了吧,菲尔!鳞之前也说过,别把你自己的努力看得一文不值!而且在你离开后,妮可老师看了你留下的画,她说虽然只是一点,但确实已经有所改变了!」
无法忍受自嘲的措辞,我插嘴了。虽然知道这是随便的说法,但不能再沉默了。
然而菲尔似乎没有触动,他耸耸肩,把身体转向我——
「你知道吗,学长?『鬼』是原始而单纯的妖怪,即使被消灭一次,它的残渣也会留存较长的时间。所以——『坊』被打倒的这个地方,还残留着它的余烬呢。」
「啊?什么?」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的思考一时麻痹了。借着月光,我注意到菲尔敞开的学生服下,露出的衬衫被画了奇怪的花纹,而且……花纹本身似乎还在蠕动!
一阵恶寒顿时窜上了脊背。在这期间,菲尔也用平静的声音编织着语言——不,不是!
这个语调……而且连声音都不是菲尔的!
「『鬼的残渣』是宽泛而粗暴的概念。只要有媒介,『坊』的残渣就会表现出不同的面貌,甚至能激活沉睡的怪异!小子,原初的『鬼』可是很强的。」
「……等一下,骗人的吧。」
不由得后退一步,我无力地嘟哝着。
不会弄错的——这个腔调、这个声音,以及把一目鬼唤作「坊」……也就是说——
「雨衣怪人……竟然是菲尔!」
「——那家伙现在又没穿雨衣。」
突然传来的吐槽破坏了紧张气氛,我慌忙回头看去。
「诶?经岛学姐?啥时来的?」
「刚到不久,还有他们也是——」
小个子的眼镜少女轻描淡写地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门外的走廊。
「……小鼬、妮可老师、泷泽同学,还有……江户桥学长?」
不等惊讶的我问为什么,小鼬就开口辩解了。
「啊,那个!妮可说,把真一单独约出来见面,不像是菲尔会做的事。」
「嗯,所以才让葛里带我来的。」
「因为莱卡说仓库楼里有讨厌的妖气,所以咱也很在意。」
「汪汪。」
「经岛说这边也许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硬把我也拉来了,对不起!」
「——原来如此,我明白情况了。」
爽快地接受了之后,我慢慢退后加入了众人。不管理由如何,大家(特别是小鼬)能来,让我感到非常安心。泷泽同学冷淡地朝躲到小鼬身后的我瞥了一眼,然后问经岛学姐:
「现在这个情况是……?菲尔伯特有双重人格吗?隐藏的人格养育了鬼?」
「不不不,如果真是那样,小鼬或者犬神平时应该能感知到菲尔身上的妖气。现在的菲尔只是被妖怪凭依操纵了,我认为大概是以布为媒介附身的类型。」
「以布为媒介……?是指衬衫上那些扭曲的花纹吗?」
「对的,阿泷。那玩意可能平时躲在什么地方,只是在需要行动的时候才会附身于菲尔……那边的,我说的中不中啊?」
手抵在下巴上思考的经岛学姐,突然瞪了「菲尔」一眼。雨衣怪人(虽然现在是学生服,但我还是用那个名字称呼好了)笑着耸了耸肩。
「直觉很好啊,小丫头。」
「呵呵。那么顺便告诉我你的目的吧?」
面对学姐的提问,被雨衣怪人凭依的菲尔突然张开双手,发出了嘲弄似的声音:
「多亏了那个牛蒡种使,依代候补已经找到了!之后再让强大的妖怪显现出来,使其广泛地被世人认知以博取恐惧——事情就成了!」
——啪的一声,「菲尔」双手合十,混沌的雾团随即显现,包围了他的身体。
危险的气息刺激着皮肤,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呜……!」
莱卡突然低吟起来。虽然不懂犬神语,但大致能猜到——
「那就是一目鬼的残渣吗……」
听了我的自言自语,经岛学姐皱起眉头,嘟囔着「应该是吧……」
将妮可老师庇护在身后的江户桥学长,也以不安的视线看向了女友。美术部引以为豪的妖怪博士继续喃喃道:
「——虽然不知道『依代』是咋回事,但目前这团雾霭只是看上去有压迫感,实际的量并不够,没法对我们产生实质伤害……」
「天真。我之前说过了,一目鬼的残渣也可以激活沉睡的怪异——」
与菲尔身体不相称的冷淡女声,反驳了学姐的话。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意思,被雨衣怪人凭依的菲尔就把手伸向眼前的虚空——不,是把手伸进了什么不可见的空间里。伴随着嗤噜嗤噜的声音,大半条胳膊没入其中,就这样消失了。然后,「菲尔」从那个异空间里,扯出了一条好似旧皮带的东西。
「不会吧,『罪人的皮带』……!那个时候,雷巴德应该已经把它埋了……」
最先有反应的竟然是妮可老师。看着她一脸惊愕的表情,「菲尔」露出冷笑。
「哼,虽然培育一目鬼的计划尚未完成就被搅黄了。不过有失必有得——没想到随便选的附身棋子,竟然是这么优秀的人才!把促使变身的皮带搞到手,废了我不少时间……不过,这也是有意义的!另外,白冢真一,我要向你道谢。」
「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发出了呆呆的声音。
「先前勉强尝试变身,却难以维持形态。看来如果内心负面情感不够强烈,这血也不会完全觉醒——试着操纵他,把你叫来这个场所,还真是做对了!呵呵,刚才他在暂时恢复自我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了你,油然而生的嫉妒与懊恼,受『坊』的残渣催化,彻底唤醒了妖之血!」
「妖之血……?你在说什么?」
断然无视我的追问,「菲尔」把那条皮带缠在了腰上。
「来吧,刮目相看吧!——蒙昧而凶猛的野兽在此觉醒!」
令人毛骨悚然的宣言在仓库楼响起的瞬间,一目鬼残渣构成的雾团涌入了菲尔的身体,使其剧烈抖动。紧接着,银色的头发——不,银色的妖气大量溢出,覆盖全身。妖气的实体化令菲尔的体格膨胀了数倍,其姿态也丝毫不见人类的影子——吻鼻拉伸,耳朵上移,口中露出獠牙,整个头部变成了犬科猛兽的样貌。通体覆盖银色毛发,还长出了一条大尾巴,带有利爪的四肢着地,躁动的前肢以爪甲在地板上刻出了深深的裂痕。
「呜嗷嗷嗷嗷嗷嗷……!」
——完全无视质量守恒的变身,以及野兽粗犷的嚎叫,一时把我惊得动弹不得。
「这、这什么情况?菲尔是人狼吗?」——经岛学姐连连后退。
「……人狼?」
紧张瞪视前方的小鼬,向学姐发出疑问。但回答这个问题的是——
「简单来说,就是拥有人和狼两种形态的妖怪。」
没想到是妮可老师。那平静的语气令我不由得心生疑窦——很奇怪吧,认识了十多年的少年在眼前变成巨狼,却没有对此感到惊讶?
「为什么那么坦然……!难道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问出了这样的话。
妮可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时,莱卡发出低吟——
「呜……汪。」
「是啊,看来这家伙先前已经多次在晚上尝试变身了。」
简短回应了搭档犬神,泷泽同学把长笛横在嘴边,将凛冽的目光投向人狼的巨大躯体,喃喃道:
「莱卡嗅到的奇怪妖气,以及在夜晚的校舍遇见巨犬的传闻……虽然早就预感会发生什么,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真相。」
小鼬也嘀咕着:「平时菲尔身上那种……莫名让我有些在意的感觉,原来真是隐藏的妖气啊。」
「终于想明白啦?那么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作为正宗人狼的对手,妖怪鼬和犬神根本不够格——不过在袭击居民区之前,稍微做点热身运动也好。那么,去死吧!」
从将近两米高的巨躯口中漏出了雨衣怪人的声音,然后便是野兽般的咆哮。
与此同时,小鼬也深吸一口气,进入了临战模式。橙色的光晕在黑暗中跃动,栗色的耳朵和尾巴瞬间显现出来。妮可老师双手合十,兴奋地说:「哇,好漂亮!」不愧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人狼存在的人,对兽耳和尾巴并不怎么吃惊。
「我们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操纵菲尔做那种事!对吧,赫音!」
「那还用说!莱卡,要上啰?那么——学长,借用一下身体!」
「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江户桥学长睁大了眼睛。瞬间,乘着泷泽同学吹奏的庄严旋律,莱卡与学生会长的身体重合了。在「哇—」地小声惊叹的妮可老师面前,「红毛狼男」久违地登场了。
「——横扫百鬼夜行之犬神男,堂堂参战!……话虽如此,但同为犬系妖怪,段位的差距貌似有点大啊。」
给江户桥莱卡配上登场台词的经岛学姐,心里似乎有些没底。呃…我也有同感,毕竟无论是体格、爪牙尺寸还是压迫感,现在的菲尔都是犬神男的两倍以上。
见莱卡发出了不安的低吟,泷泽同学轻轻抚摸了它的鼻尖,坚定地说:
「没关系,莱卡。不管对方看起来多么吓人,但论战斗经验,一定是我们占优!」
「所以想说能赢吗?真是被你看扁了啊,臭丫头!」
随着雨衣怪人的咆哮,巨狼猛扑过来,像萝卜一样的獠牙(我也认为这是个没有魄力的比喻)反射着月光,逼近了泷泽同学和莱卡。但下个瞬间,橙色的火焰在其鼻尖炸开了。被高温烫到的银狼,眼睛和鼻子都皱了起来,小鼬盯着痛苦呻吟的野兽,凛然宣告——
「当然能赢!而且——赫音不是『臭丫头』!」
「谢谢,伊达同学!趁现在,莱卡,如果全力吠叫的话,应该能打倒它!」
犬神使随即吹出了力量增幅主题曲(我随意起的名称),受到鼓舞的莱卡全力发出了清亮的长嚎——
「嗷嗷嗷嗷嗷嗷嗷——!」
对大部分妖怪都有效的那一击,迫使刚刚重整态势的银狼趔趄着后退,跌跌撞撞地从教室后门夺门而出。庞大的身躯把整个门框撑碎不说,还波及到了附近的墙面。伴随着狼狈的哀嚎,巨兽就这样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深处。
「哇——小鼬真帅!还有泷泽同学也是——!可恶,为什么这么坚强、凛然、美丽、可靠、可爱——!啊,没带素描本的我真是笨蛋!」
「喂喂,小白,你为啥突然哭出来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葛里和赫音都很棒。不过我是专业的,所以正好带着一本小小的素描本呢,你看——」
「啊,真好啊……!」
听见我们毫无紧张感的交谈,小鼬苦笑着瞥了这边一眼。与此同时,紧盯走廊深处的莱卡急促地吠了起来。听到搭档的声音,泷泽同学点了点头——
「嗯,那家伙还有余力呢,下次攻击一定要决胜负!上吧,莱卡!」
「真一!御崎和妮可就拜托你了!」
以凛然的声音留下这样的话语,两位少女就跟随犬神男冲向了走廊深处。
不,但是……即使被说「拜托你了」,我又能做什么呢。正当我为自己的无力而略感惆怅时,用手摸了摸下巴的经岛学姐兴致勃勃地说道:
「嘛,这所学校一年以来涌出这么多种怪异,现在来了个欧洲系的,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话说,菲尔是在哪儿被捡到的?」
「啊?嗯,听妮可老师说是在法国的某个地方。」
——是吧?我用眼神询问妮可老师。老师却回以略显悲伤的微笑,缓缓开口:
「『捡到弃婴』其实是修饰之后的说法。真实情况是当时幼小的『人狼之子』在某片森林里被人们发现,因为认为很危险,所以打算杀掉。偶然在那里写生的我和雷巴德觉得实在太可怜了,所以苦苦央求留他一命。」
「那么,妮可亲,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菲尔是人狼后,依然决定救他,对吗?」
「是的。啊,『菲尔』这名字也是那时起的,取自雷巴德偶然拿着的榛形毛笔(filbert brush),毕竟和那孩子的头发很像呢。」
「原来如此。」
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不由得联想到画具的名字,还真是那个含义啊……不过,这名也起的太随意了。正当我同情菲尔时,妮可老师突然怀念地眯起眼睛——
「那是哪里来着?嗯,确实是康塔尔和洛泽尔的边界——」
「什么?」
经岛学姐一脸讶异,随之又以手扶额,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那地方以前叫热沃当吧……?那他,难道是『热沃当之兽』的后裔?说起来,18世纪已经是近代了,当时的血脉延续至今的可能性……」
「那个……学姐?什么是『热沃当之兽』啊?」
我轻轻举手询问了沉思中的学姐。学姐斜挑了一下眉毛,耸耸肩说:
「你不知道啊……那个还挺有名的。『热沃当之兽』(La Bête du Gévaudan)指的是1764年至1767年间出现在法国热沃当省(现洛泽尔省和上卢瓦尔省的一部份)偏僻乡村里的神秘食人兽,先后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这么说来……当时有目击报告提到那头野兽即使被枪命中也不会死去,作为单纯的野兽袭击案来说很奇怪。但如果那是人狼,就说得通了!」
语气愈发兴奋的妖怪博士说到这里,右手握拳锤了一下左手掌心。
妮可老师喃喃道:「原来御崎也很熟悉啊,跟雷巴德一样呢……」听到那个自言自语,经岛学姐再次扬起了眉毛。
「雷巴德是妮可亲的老师吧?那个人也是妖怪迷吗?」
「嗯。让菲尔在日本长大,也是雷巴德跟他的朋友们讨论出的办法。雷巴德说妖怪是与当地民俗文化相关联而出现的,如果是在没有人狼传说的国家,人狼之血应该不会觉醒……」
「其实日本也有人狼传说。」
经岛学姐冷不丁地插嘴了。看着因师傅的理论被轻易否定而愣住的妮可老师,妖怪博士苦笑道:
「拥有人和狼两种姿态的妖怪,在日本很早就被提及过——风土记中记载了被朝廷军队逼入绝境的地方豪族变身为巨狼战斗的故事。除此之外,能在老婆婆和狼之间切换形态的妖怪——『铁匠婆』,也属于人狼一类。」
「是吗……?」
「是啊。本来狼就是很容易被神格化、被视为妖怪的存在。在日本的某些山区,古时候因为畏惧着狼,所以会心怀敬畏地称呼它们为『山犬大人』——」
「——快接住!」
小鼬急促的叫喊打断了学姐的讲解,我反射性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
「啊?——哇!」
某人的身体飞速撞进了怀里。虽然勉强张开双臂接住了,但没能承受住冲击的我还是向后倒去,腰骨发出讨厌的声音撞到了木地板上。
「咕嘟!」
一瞬间,浑浊的悲鸣自然地流露出来。背着月光,伏在胸前的短发少女俯视着我,慌忙道歉:
「对不起!——白冢!你没事吧?」
「啊?嗯,一点也不!泷泽同学很轻,而且贴在一起时感觉很柔软。」
「后半部分是性骚扰。」
一边小声嘟哝着,泷泽同学的脸染成了红色,就这样直起了身子。又惹她不高兴了吗……我躺在地上挠着头说「抱歉」。
反省片刻后,我压低声音开口了:
「……如果不赶紧整理一下裙子,打底紧身裤会被看光的。」
「啊?——什么时候,不、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啦!」
用没拿长笛的那只手按住裙子下摆,跨坐在我腹部的泷泽同学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不,好歹先整理完啊,这么着急地站起来,后面都还没压下去——虽然这样想,但我说不出口……
一边在内心自诫,我缓缓地起身。正好小鼬和江户桥莱卡也退了回来,看样子大家都没事,我放心了。不过从小鼬她们的脸色来看,战况好像不太妙。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当经岛学姐问「这是咋回事」的时候,经历了战斗的少女们面面相觑,随后一同叹气——
「打着打着,那头狼好像还变强了。虽然庆幸它没有远程攻击技,但力量和速度都强到离谱,莱卡的吠声看来也只能稍微牵制一下了。」
「呜…」
「嘛,因为不是日本的妖怪,文化背景不一样,驱邪长吠无法彻底击垮它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有被圣水浸泡过的银子弹就好了。」
听了犬神组合的叹息,经岛学姐自嘲性地回答了。当我惊讶于哪里有那种东西时,小鼬严肃地开口了:
「那个毕竟是菲尔,我也不能毫无顾忌地用镰鼬……」
对于这沉重的一句话,我们都沉默了。确实,不能使用会危及后辈性命的攻击——但是,也不能放任他去校外肆虐。正烦恼该怎么办时,传来了嘲弄的话语——
「呵呵,都束手无策了吗?」
从走廊深处出现的是摇晃着银色毛发的巨狼,无法习惯的震撼力让我浑身颤抖,附在菲尔身上的雨衣怪人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刚变身的那会儿,还是我在控制,所以未能发挥出这具身体的真正实力。然而现在一目鬼的残渣已经聚成灵魂并固定下来,可以尽情放任它那嗜虐的本能了。」
「怎么会…!而且,菲尔的灵魂——」
「正沉睡在心底呢,别指望他能苏醒过来。」
银之狼一边用巨大的肩宽堵住走廊,一边骄傲地摇晃身体。从它的鼻尖上,一串奇怪的花纹蜿蜒游走到了额头的位置。不久,就变成了让人联想到长尾雉的形状。原来如此,这只鸟就是雨衣怪人的本体吗。
在我逐渐理解的同时,经岛学姐开口道:
「以物为媒介附身于人,利用宿主本身的异能血脉,想让妖怪在众目睽睽下胡闹——这种做法,总觉得有点熟悉呢。」
披着运动衣的肩膀微微耸了耸,学姐吐出小小的叹息,随后便以严厉的视线看向那片鸟形花纹,用沉着的语调断言:
「——跟煽动多多罗木的荒鸦贝里如出一辙。你们是亲人?还是同志?」
「诶?」
「啊……真的。」
「确实!」
——听了学姐的推理,我、小鼬以及泷泽同学恍然大悟。只有不了解情况的妮可老师歪着头,但现在没时间向她说明。
巨狼口中漏出轻笑:「——『荒鸦』?原来如此,八咫是这么自报家门的吗?冒充妖怪,似乎是他特有的想法。」
「冒充妖怪…?不,雨衣,你也是妖怪吧?」
「别擅自给我起那种莫名其妙的名字!把我当成下贱的怪异,简直不可饶恕!」
巨狼额头上的鸟纹张开翅膀,厉声驳斥了插嘴的我。
「我们不是妖怪,我们是舞动翅膀引导在前、开拓道路的神使!」
伴随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语,鸟形花纹逐渐脱离狼的前额,渗入了周围的黑暗中。妮可老师喃喃道:「好像要逃跑了呢……」
「呵呵,既然人狼之血已彻底觉醒,新的狂暴灵魂也已成型,那么我在这里也没有要继续处理的事了。」
虽然很想阻止它溜掉,但由于被巨狼盯着,我们现在也无法轻举妄动。在莱卡不甘的低吟声中,那片花纹越来越稀薄了……
「稍等一下!我终于明白了——既然自称『神使』,那么你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鸣女』!没错吧?」
「——我只表扬你的直觉好。」
简短回答了经岛学姐的提问,鸟形花纹彻底消失了。之后留下的,是发出低吼的巨狼,以及与它紧张对峙的我们。
「如果不能压制住这头狼,它马上就会闹到街上的。还是叫稻叶老师来帮忙吧……」
——确实如泷泽同学所言,现在这局面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除了联络外援,似乎也没啥好办法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经岛学姐发话了——
「情况没那么糟。刚才那只鸟不是说『一目鬼的残渣已经聚成灵魂』了吗?既然如此,解决方案也简单——武斗派的两位?那头狼的动作,用驱邪犬吠搭配定身术,有办法封个十秒左右吗?」
「咦?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我应该能勉强定住它……」
「搭配莱卡的吠声削弱其力量,维持个十秒还是够的。但驱邪长吠顶多只能再用一次,咱和莱卡都快到极限了。」
「好!能用一次就行!」——学姐拍了一下运动衣的口袋。
你到底在策划什么?正想这么问的时候,学姐瞥了我一眼——
「小白,别发呆了!赶紧借用一下妮可亲的素描本,做好准备!」
「啊,是吗?……但是,我该画什么呢?」
我一边从妮可老师手上接过素描本,一边用惊讶的声音询问,然而喊着「小鼬,阿泷!作战开始!」的学姐完全无视了我。
「莱卡,吠吧!」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随着小鼬眼中闪出的银光,莱卡发出了嘹亮的长啸。也许是以为自己占绝对优势而疏忽大意了,银狼完全没有退避的迹象,硬接下这套混合攻击。巨大的身躯猛地颤抖,然后便僵住了。
「好厉害啊。」——在妮可老师发出悠闲声音的同时(虽然听上去是这种感觉,但她本人应该还是挺紧张的),经岛学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从口袋里掏出像线香一样的细棒,跳起来把它插进了狼的鼻孔。
「带着真是太好了,离魂香!」
——学姐迅速退了回来,发出号令:
「大家屏住呼吸,小鼬,点火!」
「是……!」
随着「啪」的一声响指,线香整个被点燃,在火焰烧灼下,巨狼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浓烈的白烟同时灌进了它的鼻腔。
——成功了吗?在屏息凝神的我们面前,巨狼全身抽搐,然后一下子爆开了。
毛发、爪牙与肌肉化作朦胧的银色雾团,横亘于走廊,身穿学生服的银发少年则倒伏其中。
「……菲尔!」
「等一下,老师!周围的那些玩意还很危险!」——我慌忙拦住了想跑到菲尔身边的妮可老师。
从菲尔身上散落的一目鬼残渣,也许是因为混入了人狼妖力的缘故,还散发着异样的气息。
「反应不错嘛。」——经岛学姐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愉快地说道:
「菲尔自身的灵魂应该还留在身体里,一目鬼的残渣已经被离魂香全部剥离出来了。接下来是扫除时间,那么,小白——?」
「是的!明白了!」
——原来如此,理解了学姐意图的我,从胸前口袋抽出木轴铅笔,凝视着眼前的雾霭。这种模式我习惯了,如果在画上赋予形状使之实体化,应该能用小鼬的镰鼬打倒!
「只要描绘形体……咦?」
正准备动笔的我,呆呆地凝固了。与此同时,先前被强行剥离而茫然无措的一目鬼残渣,似乎终于理解了状况,开始急速聚合。骤缩的雾团中心伸出一条长长的东西,高举之后又猛地挥下。
「真一!躲开!」
「咦?——哇!」
声音急切的小鼬抱住我的身体,向侧后闪去。下个瞬间,刚刚站立的地方,木地板被一记重击砸烂。那种破坏力,看得我胆战心惊。
「好险…!谢谢,小鼬,得救了!」
「没事——但是,怎么了真一?为什么呆住了?像以往一样画出来就好……」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我护在身后,妖怪少女紧张地盯着前方蠢蠢欲动的雾霭。泷泽同学倒是利用刚才一目鬼残渣攻击的空档,让犬神男扛回了不省人事的菲尔。
「白冢,抓紧时间啊!」——犬神使焦急地催促。
「我也想啊,但是这……」
话说到一半,雾团中又突出一根刺一样的东西、向我们直冲过来。
——咻!
突刺被小鼬使出的镰鼬斩中,随即烟消云散。
「——这团残渣没有具体形状!至今为止见到的鬼,即使形体模糊,也能传达出基本印象,然而这家伙并不具备那个!」
经岛学姐闻言,皱起眉头喃喃道:
「鬼和人狼的妖气混在一起,生成了个棘手的玩意呢……因为是临时生成的,所以不存在确定的印象吗?」
「对,就是印象完全不固定!是两足还是四足,有没有毛,一头还是二头——全都搞不清,所以我没法画出来……」
「有办法画的。」
「妮可老师……?」
突然插入的平静声音,让我愣住了。童颜的新锐画家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铅笔和小笔记本,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明白,但似乎是要把那团难以形容的东西画出来。嘿嘿,我来给真一示范一下吧?」
说罢,妮可老师开始以熟练的笔触在笔记本上作画。也许是感受到了威胁,鬼之残渣向老师挥下了不知是爪子还是牙齿的东西。喊着「危险」的小鼬放出风刃,砍掉了模糊的凶器。
「没事吧,妮可?」
「嗯!谢谢,葛里,不愧是我可爱的粉丝。」
——妮可老师笑着回应,手中的铅笔仍在飞速舞动,一旁的经岛学姐窥视着老师作画的笔记本,「哇」地小小惊呼。
「可是…老师!对方是没有形状的!」
「能画。」
毫无反驳余地的断言,让我一时语塞。瞥了沉默的我一眼,妮可老师轻笑着说:
「我还以为真一能马上明白呢。画画不是拍照片吧?好漂亮啊,好可爱啊,好恐怖啊,好厉害啊———诸如此类在自己心中回响的印象,按照自己的风格进行强化,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整理,这样画才会变成画。不是吗?」
「啊,这个……」
「——所以,如果有感受印象的心和把它变成画的技术——不管模特有没有固定形状,都没关系。嘿嘿。」
「原来如此……!不愧是老师!」
「真一,带妮可退后!这个位置太危险了!」
「葛里真温柔啊。不过没关系,已经结束了。」
「咦?」
——坦率的宣言让我们哑然了。
在老师摊开展示的笔记本上,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一头肌肉健壮的怪物——让人联想到熊的粗壮四足体形,展露獠牙的血盆大口,第三只眼睛在尽显凶恶的双眼上方闪闪发光。巨狼和一目鬼加在一起除以二,差不多就是这样——虽然是用最低限度的线条画出的简笔画,却充满了震撼力。不用说,给人的冲击已远远超出我以往画过的『鬼』了。
「真、真厉害……啊,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毕竟画好了就会——显现出来啊啊啊啊啊!」
雾霭凝聚成型,老师笔下的巨大怪兽就这么在眼前实体化了——
「嗷嗷嗷嗷嗷嗷!」
三眼怪兽以浑浊的声音怒吼起来,震颤着仓库楼里的空气。
与此同时,小鼬张开双手,简短地叫了我的名字。
「真一!」
「咦?啊——镰鼬啊!了解!」
妖怪少女的双手之间,已经开始积聚冰冷而锐利的风刃。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把握住利刃的印象,然后开始在妮可老师的素描本上动笔。
三眼怪兽似乎对即将化为实体的风刃感到畏惧,转身朝着墙壁举起了前肢——
「是想破墙而出吗!莱卡,阻止它!」
泷泽同学一声令下,犬神男猛冲上前,跃上怪兽的背脊,咬住了它的后脖颈。怪兽因疼痛而奋力扭动身躯,莱卡则死死咬住不放,并用利爪嵌入皮肉以保持不被甩掉。
——尽管已无法继续发动驱邪吠声,犬神组合依然拼尽全力拖住敌人。当我对此深深感动的同时,小鼬也坚定地说道:
「真一,加油!就让妮可看看吧。」
「诶?」
不由得扭头望向小鼬。只见妖怪少女微微一笑,凝视着我继续开口——
「妮可说过想看真一认真画出的画,现在正好。而且——我也非常期待!」
真挚的双眸让我怦然心动,于是我用力点了一下头。回头一看,跟经岛学姐一起躲进教室、只探出头来的妮可老师满脸期待。那明亮的表情让我的心一下子燃烧起来。
——好好看着吧,老师!
我一边在心中呼喊,一边继续让笔在纸上跃动。
「马上就好,小鼬!是与多多罗木对战时所用大刀的升级版!」
「嗯…诶?等一下!是那个吗?」
小鼬突然睁大了眼睛,脸颊也染上了绯红。
「真、真一,那个啊,在别人面前用不是很羞耻吗……」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因为我喜欢小鼬!」
「啊……画普通的刀不行吗?」
「这回的对手看上去比较结实,而且妮可老师也说加强印象并整理是绘画的乐趣!——好,完成了!」
小鼬喊着「等等」的同时,手间凝缩的风化为了一把双刃大剑。妖怪少女双手握持剑柄,在长约一米五的剑身上,铭刻着金光闪闪的文字——「大好きだイタチさ(最喜欢小鼬了)」。
「哇!字还发着光呢,这就是传说中的名刀『爱』吗?」
「好厉害啊!」
经岛学姐与妮可老师双双发出惊叹。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大概是相当害羞吧,满脸通红的小鼬架起了大剑,之后又小声嘟囔「……但是,谢谢。」
诶?你要感谢什么?
「握上去还是那么温暖……这把剑将真一的心情全都传递过来了……所以,那个——」
「赶紧动手啊!莱卡已经撑不住了!」
泷泽同学的呼叫打断了害羞的呢喃。也许是终于想起了状况吧,小鼬慌忙喊着「对不起,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对着甩飞莱卡的三眼怪兽,举起了大剑。
「上吧!两人羁绊产生的爱之必杀技!」
「哇,太棒了,心跳加速呢!」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御崎太吵了!妮可也别跟着鼓掌啊喂!」
——伴随着面红耳赤地叫喊,大剑猛地挥下。
***
「——给各位添麻烦了!」
事情解决后的仓库楼前,孤零零的一盏路灯下,菲尔深鞠一躬。
对那过于正式的一礼,我们面面相觑。
「没事没事,而且,也用不着退学吧?……对吧,小鼬?」
「是、是啊!菲尔,并不是你的错!全是因为那只叫『鸣女』的鸟强行操纵你变身。」
「嗯,你不必担心。经岛学姐也说本能地抑制人狼之血十五年已经非常厉害了。另外,人狼之力跟一目鬼残渣一并剥离后,伊达同学已经用必杀斩击使其灰飞烟灭了。所以……」
「不。」
没有听完泷泽同学的话,菲尔断然地摇了摇头——
「我体内的人狼之血是与生俱来的,这不是能被简单剥离或治好的东西。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变身,还是不要和大家——不,还是不要跟任何人有密切接触比较好。」
「别太悲观了,菲尔!而且你看,这所学校里不少妖怪都好好过着普通的生活……」
尽管小鼬试图开导,但菲尔用平静而强硬的语调回答说:
「这些刚才也听说了。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本来打算成为姐姐的弟子就退学的……话说,作为常识人的伊达学姐和奈良山学长是妖怪,言行有些离谱的白冢学长和经岛学姐却是普通人,这让我很吃惊。如果反过来的话,倒是容易接受。」
「同感……」
——这话还真是失礼啊,而且泷泽同学…?你为什么要跟着附和呢?
「但是,菲尔……至少找妮可商量一下吧?」
——这样说着,小鼬把目光转向了在稍远的地方与经岛学姐交谈的妮可老师。
学姐悠闲地坐在路边长椅的一端,旁边躺着因过度疲劳而昏迷的江户桥学长——头正枕在学姐的大腿上。妮可老师温柔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菲尔朝那边望了一眼,马上又看向了我们。银发少年重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句话,再次深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去。
「呜……汪。」
突然,莱卡小声叫了起来。
虽然不懂犬神语,但我很清楚它想说什么。
带着寂寞、悲伤,以及无法挽留的不甘,我们静静地目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