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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①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①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②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2)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武藏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武藏,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宫本武藏(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武藏(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宫本武藏火之卷(3)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①,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浮田军和岛津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4)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宫本武藏火之卷(5)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宫本武藏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宫本武藏火之卷(6)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宫本武藏火之卷(7)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①或者镰仓时代②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宫本武藏火之卷(8)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对了,昨晚应该还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走过布满狐狸足迹的走廊,来到后面那间有炉子的房间。
这个空屋在白天看起来更宽广,必须费点神才能找到,酒当然不会不翼而飞。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处搜寻,酒瓶明明摆在这儿的,竟然不见了!接着,他发现炉火旁空空的温酒瓶,和以臂当枕躺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淌着口水的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啊?”
他弯下腰凝视他的脸。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声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这小子给喝掉了,想到这,再听到如雷的鼾声,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还有,锅里留下来预备当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经锅底朝天,空空如也。
宫本武藏火之卷(9)
苦行僧勃然大怒,这是很严重的民生问题。
“喂!”
他用脚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个懒腰正要抬头。
“喂!”
苦行僧又补上一脚,这回可把他给踢醒了。
“你要干什么?”
又八睡眼惺忪,铁青着脸,猛地跳起来:
“是不是你用脚踢我?”
“踢你也无法平息我的怒气,是你吃掉我锅里的食物和酒吗?”
“那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那就很对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吗?”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要还给我。”
“怎么还啊?东西都已经吃到我肚子里了,吃饱了才能维持我今天的元气。”
“没有食物我也会饿死啊!我每天沿门吹箫,千辛万苦才讨来这些食物。这是惟一仅存的,现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苦行僧如饿鬼般咆哮,蓄着八字胡且饥饿的脸变得铁青。
“你别这么无情嘛!”
又八有点轻蔑地说:
“只不过是些剩菜剩酒罢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苦行僧顽固而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即便是剩饭残酒,也是维系我一天生命的粮食啊!你还给我,要是你不还的话……”
“你想怎么样?”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会饶你!”
“你别欺人太甚!”
又八甩开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领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犹如饥饿的野猫,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咙,力气奇大无比,令人惊讶。
“你这个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劲,但是对方的脚力怎么这么强,站得这么稳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发出奇怪的声音:
“唔……”
又八渐渐被推到另一个房间。他本想抵抗对方,可是对方顺势将他扔向墙壁。
由于屋子的梁柱、墙壁早已毁损斑驳,经不起又八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个人埋在泥堆里。
“呸!呸!”
又八猛吐了几口口水,挣扎站起,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拔起大刀便冲过去,苦行僧举箫迎战,一边则喘息不已,看来又八比他强壮多了。
“你等着瞧!”
又八穷追猛打,令他毫无招架余地。苦行僧脸色惨白,有时稍一迟缓差点就被踢倒,危急时苦行僧高声呐喊求救,四处闪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后导致又八失败的原因是他过于轻敌,苦行僧像猫一样跳到庭院里,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经风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个大洞。他一脚陷进去,动弹不得。苦行僧见状立即展开反击。
“喝!喝!喝!”
对方见有机可乘,一言不发地直接进攻开来。
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宫本武藏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宫本武藏火之卷(11)
“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宫本村的武藏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宫本武藏火之卷(12)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石田三成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石田三成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宫本武藏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经常到后街游玩,现在他被带到这里来,看起来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蛮合自己的胃口。
这里叫比丘尼后街,住满了歌妓。此处繁华热闹,听说一个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灯油呢!
有一条潮水回溯的阴暗河流,在红灯笼下仔细一看,到处爬满了海虫及河蟹,看起来像是令人恶心的毒蝎子。脸上涂满白粉的歌妓中,少见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经年老色衰,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头上包扎比丘尼头巾,在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来招揽客人,她们妖艳的妆扮,颇能吸引游客的注意。
“没有。”
又八叹了一口气。
“应该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听,不过,冬天寒冷的夜晚,在这里过上一夜,听她的枕边细语,谈谈她的身世遭遇,你就会知道,她也并非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妓女的。”
八十马得意洋洋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继续说道:
“听说有些比丘尼曾经服侍过室町将军,也有很多女人自称是武田大臣的女儿,或者是松永久秀的亲戚,平家没落的后代也是如此,而从天文、永禄那个时代来看,这些盛衰变化非常剧烈,所以才会造成落花飘零,沉浮在浮华世界的下水道里吧!”
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又八完全信赖八十马,看来他是个中老手,他喝酒和对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练,果然没错,这个后街的确有趣。
他们当然在那里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马还意犹未尽,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时,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多年来的郁闷心情在此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别再喝酒了。”
到后来,他连帽子都脱下来了。
“该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马不打算离开。
“留到晚上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约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会面,现在就离开去那儿又太早了,对了,我得先了解阁下您希望多少酬劳?以免到了那里无法详谈。”
“从一开始就期待功名利禄,那行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证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的印可,却告诉对方只要能有个一官半职就好,酬劳好商量。那样对方会轻视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必须提出要求说我要五百石,像这样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会越高,你可别自贬身价啊!”
这一带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大坂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谷间的石壁上,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两人背对着护城河停下脚步,虽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现在站在河边迎着寒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边的木门吗?”
“不,是木门旁那栋正方形建筑物。”
“哇!这房子好宏伟啊!”
“因为他已经名利双收了啊!他三十岁时还是默默无闻呢!才短短几年,就飞黄腾达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马的话当成耳边风。并非心存怀疑,而是因为过于信任,以至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着挂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将军、小将军的名号,他心想:
“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以压抑这种嫉妒和羡慕的心情。
宫本武藏火之卷(14)
“今晚我们就去拜见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荐你的。”
八十马说完,接着又说:
“我刚问你的酬劳呢?”
他催促着。
“对了,对了。”
又八拿出怀里的钱袋,本来他每一次都认为只用一点点没关系,可是不知不觉,花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这些剩下的钱说道:
“我只剩这些钱了,这些当推荐金够吗?”
“没关系,已经够了。”
“是不是要拿个东西把它包起来呢?”
“什么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职时,大家都会送推荐金,或者是献上金子。不只是薄田如此,现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红包。你也不用有所顾忌———那么,我先帮你收下了。”
又八将身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后,有点不安,便追到八十马后面,说: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的,你要是苦着一张脸去送礼的话,恐怕连红包都还没给就被赶出来了,而在大坂不只是兼相有权有势。大野、后藤那儿我也有门路可以拜托的。”
“什么时候会有回音呢?”
“这个嘛!你在这里等我当然是可以,但是护城河旁边不但寒风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人们经常聚集的广场。”
“知道了。”
“就约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酒馆里见面。”
两人约定好见面时间之后,赤壁八十马向他挥挥手就走进门去。又八瞧他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的架式。
看来,他的确是薄田兼相潦倒时的患难之交。
又八虽然吃了颗定心丸,但是当晚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在约好的时刻,他踩着初融的雪地来到广场。
腊月的寒风刺骨,冬阳下,广场上行人如潮。
不知为何,赤壁八十马那一天并未出现。
第二天也是如此。
“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又八找个合理的借口,独自坐在露天酒馆的桌前。
“今天应该会来吧!”
他老实地望着广场的人群,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八十马的踪影。
第三天,他有点腼腆地说:
“老板,我又来了。”
他跟老板打完招呼,就坐在桌前,酒馆老板天天暗中注意他怪异的一举一动,于是问他到底在等谁?又八一五一十告诉老板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和好友赤壁浪人相约在此。
“咦,跟那个人吗?”
老板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可以帮你引荐求得一官半职呢?而且被他拿走了钱呢?”
“不是被他拿走,是我拜托他转交薄田大人的引荐金,由于急着想得到回音,所以每天来这里等。”
“哎呀!你太老实了。”
老板望着他怜悯地说:
“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那个家伙恶名昭彰,在这个广场有很多像他一样专门吸人血的苍蝇,只要看到老实人就会纠缠过来,本来我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但怕惹上麻烦,而且我想你瞧他那副德性,应该会提高警觉,不料你还是被他骗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意见了。”
老板认为他很倒霉,他的口吻像是在怜悯又八的无知,但是又八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希望全破灭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令他血脉贲张,非常愤怒,他茫然地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你就这样白白损失太可惜了,或许你可以到幻术摊上打听一下,那些吸血苍蝇经常聚众结伙在那里赌钱,那家伙搞不好会到赌场去也说不定。”
“是吗?”
又八急忙站了起来,问:
“你说的幻术摊子是哪一个呢?”
他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广场上最大的摊子,听说最近幻术大流行,看热闹的观众群都聚集在木门口。又八走近一看,木门口的旗子上挂着一些著名的幻术师名单,像是———
“变兵童子。”
还有:
“果林心居士之大弟子。”
这广大的摊子是用帷幕围成的,只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交杂着魔术师的叫喊声和观众拍手叫好的声音。
又八绕到后面,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后门,观众并不从这里进出,他走近窥视。
“你要到赌场去吗?”
看门的男子问他。
又八点点头,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通过,他便走了进去,在帷幕当中挂了一个蓝色的天花板,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的浪人围在那儿赌博,又八一靠近,那些人白了他一眼,有个人让过了一个位子,这时,又八急忙问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赤壁八十马的男子呢?”
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回答:
“你说赤马吗?对了,最近都没看见赤马这家伙,他到底怎么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15)
“他会来这里吗?”
“我们哪料得到啊?好啦!你要不要下赌注?”
“不,我不是来赌博的,我是来找赤马。”
“喂!你别开玩笑啊!不赌博,你进来干什么?”
“对不起!”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
又八狼狈地逃了出来,有一个吸血苍蝇跟着过来,说道:
“臭小子,等一等,这里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你这个家伙真不识相,即使不赌博也要付场地费啊?”
“我没有钱。”
“你没钱还敢来赌场,喔!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偷钱呢?你这个小偷!”
“你说什么?”
又八亮出刀柄,这下有趣了,对方一脸不怕挑衅的表情: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们怕威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无法在大坂城一带混了,来吧!你要砍就来砍啊!”
“我、我砍下去喽!”
“你砍吧!我绝不阻止你。”
“你可知道我是何许人物?”
“我当然不会知道。”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流祖,富田五郎左卫门死后留下的门人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心想这么一说对方一定会逃走的,没想到对方噗嗤一笑,转身向帷幕里的吸血苍蝇们说道:
“嘿!你们都过来,这个人刚才竟然自报名号,简直太藐视我们了,现在大家来瞧瞧他有什么能耐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那男子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原来又八趁他不注意,突然从屁股戮他一刀。
“你这个畜牲!”
又八大骂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骂声,他拿着血刀混入人群中。
又八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以免被人发现,他提心吊胆,仿佛身旁每张脸、每个人都像吸血苍蝇似的,不能稍有疏忽。
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摊子,布幕上画只老虎,木门上挂着镰枪和蛇纹的旗子,有个城里人站在空箱子上大声喊着:“老虎,老虎,走了千里路去又走了千里路回来,这只大老虎是朝鲜渡来,后来被加藤清正公亲手捕获的———”
此人不断吆喝招揽人群。
又八丢了一点钱,急忙钻进去,此时稍感安心,放眼四处寻找老虎踪影,只看见前面并排着两三张门板,一张虎皮好像晒衣服似的贴在上面。
观众看到只是张老虎皮而不是活老虎,竟然无人抗议或生气,还看得兴趣盎然。
“哇!这就是老虎啊!”
“长得可真大啊!”
观众由入口走到出口,不断地发出赞叹声。
又八想尽量拖延时间,一直在老虎皮前徘徊———这时,一对旅装打扮的老夫妇站在他面前,阿婆说:
“权叔啊!这只老虎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武士伸手去摸老虎皮上的毛,说道:
“这本来就是一张死老虎皮。”
“可是,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明明说是活生生的老虎呢!”
“这大概也是幻术之一吧!”
老武士苦笑着,阿婆却板起干皱的脸说:
“真不值得,如果是幻术的话就应该挂出幻术的招牌,与其看死老虎,那我们还不如看图画就好了,你到木门那里去把钱要回来。”
“阿婆,阿婆,别人会笑的,这种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呼小叫。”
“什么?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好了。”
阿婆推开观众往回走,啊———人群中有个人影忽然闪开。
权叔突然大喊:
“喂!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问:
“什、什么?权叔。”
“你没看到吗?又八就站在阿婆你身后啊?”
“咦,真的吗?”
“他跑了。”
“跑到那儿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门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广场上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又八胡撞瞎闯一连撞倒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逃去。
“等等啊,我的儿子啊!”
又八回头看到母亲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权叔也不断挥着手,喊道:
“这个笨蛋!为何要逃跑呢?又八!又八!”
即使如此,又八仍未停下脚步,阿杉婆伸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叫道:
“小偷!小偷啊!”
又八好像过街老鼠,被城里人拿着棍子、竹竿团团围住,压倒在地上。
路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抓到了。”
“你这个臭小子!”
“要如何处置?”
“把他杀了!”
有人拳打脚踢,有人对他吐口水。
阿杉婆和权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看到这副光景,立刻推开人群,龇牙咧嘴地骂道:
“嘿!你们这些人抓着他干什么?”
看热闹的人说:
“阿婆啊!这个小子是小偷啊!”
宫本武藏火之卷(16)
“他不是小偷,他是我儿子。”
“咦,是你的儿子?”
“没错,你们竟然敢踢他,城里的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会饶了你们,谁敢像刚才那样,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刚才是谁在叫小偷的呢?”
“大声喊叫的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用脚踢他啊!我以为如果我大叫小偷的话,我儿子便会停下脚步,这是我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你们不懂这道理,竟然还对他拳打脚踢,真是太过分了。”
5
这里是城里的闹区,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你给我过来。”
阿杉抓着又八的领子,把他从大马路拉到偏僻的角落,看热闹的人见阿婆大发脾气都吓得纷纷走避。权叔在寂静的牌楼下面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走了过来,说道:
“阿婆,不要处罚他了,又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权叔试着拉开他们母子。
“你在说什么啊!”
阿婆用手肘撞开权叔,说道: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插嘴———好个不孝子,又八!”
本来这种骨肉重逢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但是阿婆却愤怒地抓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揪倒在地上。
老人家的感情通常比较单纯、容易冲动。此刻,阿杉婆枯竭的心灵里,突然承受过度复杂的感情,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生气,或是该欣喜若狂……
“你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拔腿就逃,这算什么?你是烂木头生的吗?你不认我这个娘了吗?你……你这个畜牲。”
老婆婆就像又八小时候一样,劈里啪啦地打着又八的屁股。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好端端地活在大坂城里,实在太可恶了!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不回故乡呢?也不回来祭拜祖先,也不回来探望老母亲,家里上上下下都为了寻找你而伤透脑筋,看你如何对大家交代!”
“母……母亲,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又八像小孩般跪在母亲跟前泣诉:
“我知道错了,就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才无脸回家,今天意外见到你们,我吓坏了,并非存心想逃走,是不由自主地躲开……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没脸见母亲和权叔。”
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生性倔强的阿婆,却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脆弱,并说:
“你既然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有辱列祖列宗,为何不好好做事,求得一官半职呢?”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
“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别再责骂他了,他已经够自责的。”
“你又插嘴了,你是个男人,反而表现得比我更脆弱。又八的父亲早逝,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必须身兼严父,所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他……刚才的处罚还不够,又八,你给我坐好。”
阿婆命又八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是!”
又八肩膀上沾满了泥土,他爬起来静静地坐着。
这个母亲发起脾气非同小可,虽然有时候她是世界上最慈祥的母亲,现在她则连祖宗八代都搬出来,骂得又八抬不起头来。
“要是你有丝毫隐瞒,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我问你,关原战争结束后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好好解释清楚,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说就是!”
又八据实以告。
他说,自从和好友武藏一起上战场,战败之后,两人躲在伊吹山上,后来迷恋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阿甲,跟她同居数年,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懊悔不已。如此一五一十地说出全部经过,仿佛吐光了胃里那些腐烂的东西一般,如释重负。
“嗯……”
权叔了解地点点头。
“我这个傻儿子。”
老婆婆不断地说着。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看你装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多少有些收入吧?”
“是的。”
又八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又怕露出狐狸尾巴,立刻改口说道:
“不,我还没有一官半职。”
“那么你以何为生呢?”
“剑———我以教人剑术为生。”
“噢?”
阿婆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高兴地说:
“你在教剑术啊!原来如此,你历经波折竟然还能钻研剑术,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不对,权叔,他真不愧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啊!”
权叔心想,这会儿老太婆可开心了,于是他大大地点头,说道:
“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们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时潦倒,他仍然未丧失这种精神。”
“我说又八啊!”
“是。”
“现在你跟谁学习剑术呢?”
“我跟随钟卷自斋师父学习剑术。”
宫本武藏火之卷(17)
“唔……你跟随那个钟卷师父啊!”
阿婆被灌了迷汤似的,满心欢喜,又八想更加取悦她,就拿出怀中印可的卷轴,他在打开卷轴时用手遮住最后一行———佐佐木小次郎殿下的部分。说道:
“您看,就是这个。”
他对着夜灯下打开卷轴。
“哪一个?哪一个?”
阿婆想拿来看,但又八没拿给她,就说:
“母亲大人,您请放心!”
“原来如此。”
阿婆频频点头,说道:
“权叔你看到了吗?这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我就认为他比武藏更聪明,会更有成就。”
阿婆心满意足,笑得嘴巴合不拢。
当又八正要把卷轴收起来时,不小心松了手,卷轴全展开来,阿婆看到最后一行字。
“等等,这里写着佐佐木小次郎,这是谁啊?”
“啊……这个嘛……这是我的假名。”
“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本位田又八不是很棒的名字吗!?”
“可是,我回顾过去,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才用假名,以免有辱祖先之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志气———自从你离开家乡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婆为了激励自己的独生子,细说又八离开后,宫本村发生的种种,以及为维护本位田家的声誉,不得不和权叔离乡背井,这些年四处寻觅阿通和武藏他们的踪影等等———她虽无意夸张事实,但仍忍不住老泪纵横。
又八低头聆听老母亲发泄她心头的积愤。这时,他的确是个善良、体恤的好儿子。
但是,母亲一心一意只强调家族的名誉和面子,再不然就是武士的精神,这些都无法打动又八的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阿通变心了!”
乍听,又八受到很大的震撼。
“母亲大人,这是真的吗?”
阿婆看他变了脸色,更加深信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激起了他奋发向上的精神。
“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去问权叔,阿通心里根本没有你,她和武藏私奔了———不,根本就是武藏知道你不会再回去,所以把阿通拐走了,对不对啊!权叔。”
“没错,本来武藏被泽庵和尚绑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没想到阿通竟然偷偷放走他,两人一起私奔了,想必他们已经感情深厚了。”
又八听到此事,犹如晴天霹雳,恨不得自己早死了算了,偏偏他还活着,对武藏怀恨更深,阿婆又火上加油:
“又八,这下你全明白了吗?我这个老太婆和权叔离乡背井,流浪诸国的苦衷你都了解了吗?夺走我本位田家媳妇的武藏,和让本位田家名声扫地的阿通,要是不收拾他们二人,我这个老太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我懂……我完全懂。”
“你不打算回家乡?”
“我不回去,绝对不再回去了。”
“那你能打败这两个仇敌吗?”
“可以。”
“你回答得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没有信心打败武藏?”
“没这回事。”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说道:
“又八,我会陪着你的。”
“我这个老太婆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又八,把阿通和武藏二人的首级取来作为返乡的礼物,然后讨房好媳妇,好好地把本位田家的香火传递下去。这么一来,不但保住武士的面子,你的声誉也会传到附近乡里,至少,我们本位田家还没有人丢过吉野乡的脸呢!”
“嘿!你下定决心了没有?”
“是的。”
“真是乖儿子,权叔,你也夸夸他吧!他立誓一定要追讨武藏和阿通呢……”
阿婆终于放心了。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冰凉的地上,现在她想动动身体。
“啊……好痛啊!”
“阿婆,你怎么啦?”
“可能是地上太冷了,肚子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不是又生病了?”
又八转过身,说道:
“母亲大人,我背您。”
“什么?你要背我啊……你要背我啊……”
说完,她抱住儿子的肩膀说:
“权叔啊,又八已经很多年没背我了。”
她喜极而泣。
母亲温暖的眼泪滴湿了自己的肌肤,又八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问道:
“权叔,这附近有没有客栈啊?”
“我正要去找呢,哪里都行,我们边走边找吧?”
“我也正有此意———”
又八边背着母亲边说:
“母亲大人,您好轻啊!好轻!比石头还要轻!”
6
船上的货物大部分是蓝色的染料和纸张,另外在船底还藏了违禁品烟草,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是光闻味道就可知道烟草藏在哪里。
这艘定期货轮,每个月数次往返于阿波国和大坂之间,船上除了载货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来于大坂之间的生意人。
宫本武藏火之卷(18)
“怎么样?生意兴隆吧!”
“啊!虽然大家都说边界的形势不错,钱不好赚啊!”
“听说为了打造枪只,工人不够,形势不甚好吧!”
另外一个商人说:
“虽然我在贩卖军需品和旗帜、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这样子啊!”
“连这些小武士都很会精打细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抢夺来的武器卖给我们,经过整修、加工,又可以转卖出去。如果再发生战争的话,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夺转卖,我们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环不已,只需花费少数的成本就够了。”
商人之间大多谈论着这一类的话题。
其中———
“在内地几乎已经没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坐船到海外去求发展啊!”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听说在海的那端,百姓们富裕繁荣。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商人还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们根本就是一群附属在大将军旗下的寄生虫,依我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轻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得披挂上阵,说不定还会战死沙场,平常为维护武士道的名誉,处处受限制,无法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也实在可悲!”
“形势的好坏,也只有我们这些商人才会受到影响吧!”
“即使受影响,日子还不是逍遥自在。”
“只要能低头就没事。至于胸中的郁愤都可以用金钱来补偿。”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有时真想大声对他们说:‘你究竟是为何而活呢?’”
这里的商人都属于中上阶层,他们经常铺着舶来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种身份。
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原本属于桃山文化的豪奢气派,随着太阁去世,已经从武家转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们奢侈的酒器、华丽的旅装、旅具,和讲究的装饰品……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都强过领粮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无聊啊!”
“太无聊了,我们开始吧!”
“走!我们到那帷幕里去!”
他们走进一个小帷幕内,叫女侍送酒来,开始玩一种经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纹纸牌”。
在这里一把赌注的黄金,足以拯救一个饥饿的村子,这些人却挥金如土。
这一类人在船上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阶级,包括浪人、儒学者、和尚以及一些习武者,在商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不知为何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坐在货物旁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当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不要动。”
他倚靠着货物,面向大海,膝上抱着毛绒绒的圆形东西。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
旁边的人说道:
“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
“是啊!”
“你是不是养很久了?”
“不是,前一阵子我从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为了抓它,我还被大猴群追得好惨。”
寒暄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子夹在膝盖当中,为它抓跳蚤。他头发上绑着紫色带子、衣着华丽,穿了一件绯红背心,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连他身上戴的烟管都属太阁风格。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也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桃山全盛时期的遗风———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①。超过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边发带,甚至习惯摆出一副清纯稚童的模样。这风气仍留传至今。
因此,光凭外表不能判断他是否仍未成年,他体格健硕,肤色白皙,红唇明眸,浓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扬,看起来一脸严肃。
虽然如此,他还是充满稚气———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仍然童心未泯地继续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来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岁左右,再从他身上的旅装可确定并非藩臣,在这艘船上,他既非修炼者或傀儡师,也非穷武士,怡然自得地处在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话,他身上有件东西又太过于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绳斜背在红背心后的一把作战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么长,没有护手。
由于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这真是一把好刀啊!”
离少年不远处,祇园藤次也入神地望着他,心想:
“在京洛地区很少看见这种刀。”
光凭这把好刀就不难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风光。
祇园藤次希望有机会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已经渐渐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风帆在乘客头顶上应和着海浪声,啪嗒啪嗒响着。
宫本武藏火之卷(19)
藤次已经厌倦这趟旅程。
他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是因为厌倦这次的旅行,也不会察觉到他人的存在。祇园藤次已经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没……要是能及时收到信的话,她一定会来大坂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思念阿甲的容颜来排遣旅途中的无聊。
吉冈家自从出任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之后,名利双收。但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放纵无度,导致倾家荡产,连四条武馆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连武馆都会被那些商人没收。
年关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讨债,因为无力清偿,只得将父亲拳法的遗产全部变卖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连一顶斗笠都无法留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除了这个小师父挥霍无度之外,藤次也应负一半的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你等着瞧!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盖一个吉冈流武术的振武阁———因为综观社会局势,目前武术盛行,诸侯四处招揽武士。若于此时大力培植新人,扩大原先的武馆规模,一来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遗留下来的遗志,二来可以将之推广于天下———如此重责大任,理当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应尽的义务。
他叫清十郎将主旨书写下来,传送给九州、四国等地吉冈拳法的门人,并且四处去拜访他们,而他最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建筑振武阁的经费。
吉冈拳法的祖师们所培养的门人,目前散布在各藩所任职,大都身居要职,但是即使他拿着这封主旨到处去游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况并不如藤次预算的理想。
大多数的回答是,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或者是,反正等我们以后到洛城时再捐吧!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预计的百分之一,但是因为这个财务问题与自己无关,反正是聊胜于无,所以打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去想小师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谋面的阿甲的容颜,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动荡不定的船上,无聊透了。
他望着一直在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羡慕,羡慕他找到一个好办法消磨时间,藤次走近他说道:
“年轻人,你要去大坂吗?”
美少年摸着小猴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这个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继续低头帮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
“你这把刀真棒啊!”
这回他夸奖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说话了:
“是吗?这是我的传家之宝。”
听到对方的赞赏,美少年很高兴地转向藤次。
“这把刀原来是用来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铸刀师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还是长了些。”
“是啊!这把刀有三尺长呢!”
“真是一把长刀啊!”
“如果能够改成这么长就好了———”
这位美少年露出酒窝,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长刀。但是真正使用时如果能全力发挥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厉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虚实。
“背着一把大刀,走起来看似威风凛凛,但也因人而异,要是背着这么一大把长刀逃跑的话,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请教你学的是哪一流的武术呢?”
一谈起剑术,藤次自然而然地有点瞧不起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对方自大的表现,说:
“我学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应该是小刀啊!”
“没错,是小刀。但是也无人规定学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所以就违纪练习大刀,师父盛怒之余,把我逐出师门。”
“嗯!年轻时略带叛逆心是不错的。”
“然后我就离开了越前的净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门人,我就去拜访创造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老师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为徒,我在那里修炼了四年多,功夫学得不错,师父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乡下师父很轻易发给剑术目录或印可的。”
“可是自斋师父不轻易发印可给人的,听说师父只颁过一张印可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兄伊滕弥五郎一刀斋。而我也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一张印可,所以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在故乡的母亲逝世,以致我练到一半就中途返乡了。”
“你故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我返回故乡后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经常独自到锦带桥旁,斩燕砍柳,磨炼剑术。这把刀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传家之宝‘长光刀’。”
宫本武藏火之卷(20)
“哦!是长光刀啊!”
“刀上没刻名字,是经由口耳传承,在我的故乡还有人称它叫‘晒衣竿’呢!”
本来以为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没想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无视于他人的脸色。
从这一点,加上他先前所说的经历来看,实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衬,其实他是个个性强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顿一下,抬头仰望天空,眼眸里映着天空的云彩,神情感伤地说:
“可是那位钟卷师父已经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他自言自语: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草天鬼向我通知此噩耗时,我感怀师恩,悲恸不已———一直随侍在师父身旁的天鬼是比我早入师门好几期的师兄,和师父自斋有叔甥的血缘关系,却也未获印可,而我虽已远离,不在师父身边,但他却在生前已经写妥印可目录要留给我,听说他一直希望能亲自颁给我的。”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祇园藤次听到美少年叙述他的前尘往事,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但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无聊还好些,所以他就回答:
“嗯!原来如此啊!”
他假装热衷于对方的话题。因此美少年郁闷的情怀更是一泻千里,他接着又说:
“当时我要是能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就好了,但是我人在周防,而师父住在上州的山里面,相隔几百里路,更不凑巧的是,我的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所以我赶不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船身稍微摇晃了一下,乌云遮蔽阳光,海面呈现一片灰色,偶尔浪花打上甲板,更添增寒意。
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继续诉说着。经此种种遭遇,他已经变卖掉故乡周防的房产,与同门师兄草天鬼相约,他现在正启程前往约定地。
“师父自斋亲戚很少,除遗留微薄的财产给天鬼,他并另外准备金子和中条流的印可目录叫天鬼转交给远在异地的我,天鬼目前正周游列国,我们在信上约好,明年春分时到三河的凤来寺山相见,此处位于上州及周防路途中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到近畿一带四处走走看看。”
要说的话大概也说得差不多了,美少年再次转向聆听他说话的藤次。
“阁下是大坂人吗?”
“不,我是京都出生的。”
说完就沉默不语好一阵子,藤次听着海浪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想要学一点武术喽!”
藤次打从一开始就轻视这位少年,现在更觉得索然无味。最近有很多像这样的小白脸,自称在学习武术,马上亮出他的印可和目录,到处招摇。在他看来,这都不过是些雕虫小计,难登大雅之堂。
难不成这世上高手如云吗?他自己可是在吉冈家待了将近二十年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他拿自己跟他们相比较。
真要如此,将来大家还靠什么吃饭呢?心里这么着,抱着膝盖,凝视灰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言自语,又看了藤次一眼,说道:
“听说京都有个吉冈拳法的遗子叫做吉冈清十郎,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开武馆呢?”
藤次心想,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越来越狂妄了。
但是,这个家伙至今尚不知自己就是吉冈门下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后悔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而感到羞耻吧!
藤次由于无聊透顶就想捉弄一下这小子。
“没错,听说四条的吉冈武馆规模还很庞大,你有没有去拜访过那个武馆呢?”
“我想如果到京都的话,一定要去拜访的,我还想跟吉冈清十郎比武,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尚未去过。”
“哼……”
藤次斜着头,禁不住噗嗤一笑,他轻蔑地说:
“你自信过头了吧。”
“你说什么?”
美少年有点生气。心想,你这话才可笑呢!美少年也禁不住冷笑。
“吉冈虽然门户庞大,大家都买他的账,尤其第一代的拳法是个高手,但是,现在的当家清十郎和他弟弟传七郎武功并不怎么样。”
“不比较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听过很多传言,因为是传言,未必全都属实,说是京流吉冈可能就此没落了。”
藤次听到这里,很想报出自己的名讳,警告对方小心说话,但是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就不是自己在捉弄对方,而是反被对方捉弄了。
此时离大坂的船程还有好一段时间,因此,他接着说:
“原来如此,总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才会有这种评语吧!话得说回来,刚才你说离开师父回到故乡,每天都到锦带桥边拿着大刀斩飞燕,练了一身好功夫,是不是?”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看,这船上海鸟飞来飞去,你用大刀是不是也可以很轻易地砍下来呢?”
“……”
宫本武藏火之卷(21)
美少年这时也感觉到对方的语气不怀好意,他张大眼睛瞪着藤次浅紫色的嘴唇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
“即使我可以砍到,我现在也不想做这种表演———你不是在逼我吧?”
“没错,既然你那么自信,不把京流吉冈放在眼里的话。”
“你好像不太高兴听到我贬损吉冈家,难道你跟他们有关系吗?或者你是吉冈的门人呢?”
“什么都不是,只因为同是京都人,如果有人贬损京都的吉冈,我都会不高兴。”
“哈哈哈……这些都是传言,并非我说的啊!”
“年轻人。”
“什么事?”
“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顾全你的将来,我现在给你一点忠告,要是你以为这个世界这么容易打混,你就永远无法出头,你自夸拿到中条流的印可目录、斩飞燕啦、练成一手好刀法什么的……像你这种大言不惭,把别人当成瞎子。你听好!要吹牛的话也要看对象。”
“你说我在吹牛吗?”
美少年再仔细问了一次。
“我说了又怎么样?”
藤次故意挺起胸膛,反驳他。
“我是为了你的将来才如此说的。别以为你卖弄年轻人的豪气,看来是令人欣赏,但如果过于夸大就变得很恶心。”
“……”
“你以为每件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越来越得意忘形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妄言批评京流吉冈,我可不会饶你啊!”
四周看热闹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因而想炫耀出他的权威和立场,又说:
“现在的年轻人啊,太过于任性了!”
说着,他向船尾走去。
美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过去。
这下子没完没了了。
乘客们预测将会有场好戏看。虽然有段距离,大家都拭目以待。
藤次其实也不想惹是生非,因为船到大坂时说不定阿甲会来接他,在和女人见面之前如果与年轻人起冲突,太引人侧目,而且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他佯装若无其事似地将手肘倚靠着船舷的栏杆上,望着船舵所卷起的白色浪花。
“喂!”
美少年轻轻地敲他的背,看来这名美少年很任性,但是他的语气沉稳不激动。
“喂!……藤次先生。”
这下再也无法假装没听见了,他转头问道:
“什么事?”
“你刚才当着众人面前笑我是在吹牛,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现在决定表演一下你想看的武技,请你过来一下。”
“我刚才叫你做什么呢?”
“你应该不会忘记才对,我说我在周防的锦带桥边以斩飞燕来练习大刀,你不信,而且叫我在船上斩飞鸟给你看,不是吗?”
“我是说过。”
“要是你看到我能斩落海鸟,是否就能证明我不是个爱吹牛的人呢?”
“可以这么说。”
“好,我斩给你看。”
“嗯!”
藤次冷笑地说:
“要是过于勉强自己,遭来笑话,那可不好玩了。”
“不,我要斩给你看。”
“我不阻止你。”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看。”
“好,我看就是。”
藤次张大眼睛准备看好戏,美少年站在大约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船尾中央,脚踩着甲板,伸手拔出背上的“晒衣竿”大刀。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
他嚷叫着。
藤次斜眼看他的架式,并问他有什么事?
接着,美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把海鸟叫来我面前,要几只我都砍给你看。”
看来,美少年学到了一休和尚的机智,想要对藤次报一箭之仇。
很明显,藤次是被他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一来,藤次怒火中烧,说道:
“你给我闭嘴,要是能随心所欲唤来天空飞翔的海鸟,那么谁都可以砍得到。”
美少年一听,说道:
“海面千万里,我只有三尺剑,如果不飞到身边来,我当然也砍不到啊!”
藤次更加生气,向前走了两三步。
“你想给自己找借口啊!不行就说不行,你给我老实地道歉。”
“不,我若是要道歉的话,就不会摆出这个架式,没有海鸟,我就斩别的东西给你瞧瞧。”
“你要斩什么?”
“藤次先生,可否请你再往前走五步。”
“干什么?”
“借用你的头,就是刚才讥笑我吹牛的那颗头。与其斩无辜的海鸟,倒不如斩你的头更恰当些。”
“你,你说什么?”
藤次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头———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像断了的琴弦般猛力弹开来,他拔出背上的大刀,“啪”一声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速度之快,连三尺的长剑都只看到像针一般细的光芒。
宫本武藏火之卷(22)
“你、你要干什么?”
藤次边叫边伸手到领口。
头还在,其他部位也没感到任何异状。
“你明白了吗?”
美少年说完便走到货堆的地方去了。
藤次脸色铁青,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而此时他尚未察觉身上有任何异样。
美少年离开之后,在冬日微弱阳光照耀的甲板上,藤次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束像刷子似的毛发。
“啊!”
这时他才醒悟,立刻去摸自己的头发,原来他头顶上的束发被斩掉了。
“哎,哎呀……”
他面露惊色,手抚着头顶,接着,发结一松,鬓发披散开来,落在脸上。
“可恶!你这个毛头小子。”
犹如挨了一记闷棍,他怒气填胸。但他心里十分明白,美少年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言,也不是吹牛,这个少年拥有超乎年龄的精湛武功,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年轻人当中也是有武艺超群的人。
但是心里的惊叹和满肚子的怒火是两回事。他站在原地看见美少年回到刚才的地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绕着他的四周搜寻。藤次逮到机会,他以水沾湿刀柄,双手紧握,并降低身体靠近美少年的背后,这回,他也要砍掉他的束发。
但是,藤次并无十成把握,索性朝对方的头颅横砍下去,就算杀了这小子也无所谓。
“唔!”
他全身血脉贲张、神经紧绷,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离他咫尺之远有一个小帷幕,阿波、界国以及大坂附近的商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里面玩“花纹纸牌”,他们正沉醉于赌博游戏。
“纸牌不够了!”
“飞到哪里去了?”
“到那边找找看。”
“不,这里也没有。”
他们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其中一人突然望着天空说道:
“噢,那只小猴子怎么爬得那么高呢?”
那个人指着高高的帆柱,叫嚷着。
原来有一只猴子在上面。
那只猴子爬到三丈高的帆柱上。
其他的旅客由于厌倦海上枯燥的行程,正觉无聊,便围拢过来,大家都抬头往上看。
“你看,它好像咬着什么东西呢!”
“是一张纸牌吧?”
“啊哈!原来是那只猴子拿走了赌客们的纸牌。”
“你看,那只小猴子也在帆柱上面学人玩纸牌呢!”
有一张纸牌啪啦啪啦地掉入人群当中。
“畜牲。”
国的商人急忙捡起那张纸牌。
“这还是不够,那猴子可能还拿了三四张。”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
“快叫人去把猴子的纸牌抢回来吧!要不然就没办法继续赌下去了。”
“那么高要怎么爬上去呢?”
“叫船长来吧!”
“他可能爬得上去吗?”
“付钱给船长叫他爬上去拿吧!”
船长收了钱,答应爬上去拿。在船上以船长为首,理当为此事负责,所以他说:
“各位乘客———”
他站在货物堆上面对乘客说:
“那个小猴子是谁养的?请饲主到这边来。”
无人承认自己是饲主,但是乘客们都清楚此事,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美少年。
船长心里也明白,但他佯装不知情。现在,船长又提高声调说:
“既然无人饲养,那么就交由我全权处理,等一下可别来抱怨啊!”
并非无人饲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思索什么似地一声不吭,有人小声地说:
“真是个胆小鬼。”
船长也盯着美少年,而那些有钱的商人因为无法继续赌局,更是怒目相视,那眼神仿佛在咒骂———你这个厚脸皮,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但是美少年一直坐在原地,若无其事。
“在海上竟然会跑出一只无人饲养的猴子,如果是无人饲养的,那就任凭我处置了。各位,船长再三询问,但是它的主人都不出面,你们愿不愿意当人证,以免待会儿主人又来抱怨说他没听到。”
“没问题,我们当人证。”
刚才那些商人愤怒地咆哮着。
于是船长走进船舱底,等他上来时,手上拿着点了火的火绳和一把土制长枪。
船长生气了。
这回,大伙儿都兴致勃勃,想看那个年轻的饲主要如何收场。
上头的小猴子却一派悠然自得。
那小猴子迎着海风俯看纸牌,好像有意无意在嘲弄人们似的。但是,它突然龇牙咧嘴,吱吱大叫,迅速爬到帆柱的横木上,在帆柱上面狼狈地跳来跳去。
“……”
原来船长站在下面用火绳熏它,并用长枪瞄准它。
“等着瞧吧!这会儿轮到你着急了吧!”
人群当中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在下面叱骂。
“嘘……”
有个国商人,拉了拉那位酒醉的人,因为,从刚才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美少年,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
宫本武藏火之卷(23)
“船长!”
这次换船长佯装没听见了。他正要用火绳点燃长枪的火线———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啊!”
轰———一声,子弹的声音冲向天空,原来长枪被美少年抢走,乘客们吓得有人捂耳朵,有人趴倒在地———子弹穿过他们头上,噗通一声射到船外的漩涡里。
“你、你在干什么?”
船长这下怒不可抑,立刻跳过去,直挺挺地站到美少年的面前。
虽然航海生涯练就他一身魁梧强壮,但是一站到美少年面前,相形之下,逊色多了。
“你又是在干什么?你拿着枪不是想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没错。”
“不是太残忍了吗?”
“一点也不———我已经声明在先了。”
“你怎么声明的?”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闭嘴,即使我眼盲耳聋也是乘客。我可是一个武士,船长竟然欺到乘客头上,大呼小叫,身为武士的我才不屑回答。”
“不要找借口,刚才我一再声明,无论你喜不喜欢我的表达方式。何况在我出面处理之前,你的猴子骚扰到那边的乘客,而你竟然装聋作哑呢!”
“你说那边的客人,指的是刚才在帐幕里聚赌的那些商人吗?”
“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那些乘客可是比一般乘客多付了三倍船资的。”
“那些商人目无法纪,公然挥霍聚赌,而且任意侵占空间,据为私用,在船上大摇大摆,已经让人看不顺眼。我并没有叫小猴子去偷纸牌,是小猴子在模仿那些家伙的不良行为,我没理由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向聚集在那里的国及大坂的商人们,红润的脸庞流露出讥讽的笑容。
7
大海上波涛汹涌,黑暗中可望见木津川沿岸一带点点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船即将靠岸,船上和岸上都传来欢呼声,船慢慢地靠向码头。
噗通一声,海面上溅起白色浪花,船员抛下锚,并将缆绳丢上码头。水手们架好渡桥。
四处人声嘈杂。
“我是饭店的人,有人要吃饭吗?”
“住吉神社家的儿子,有没有搭乘这艘船呢?”
“有没有信差呢?”
“老爷———我在这里。”
来码头接船的人们,提着灯笼站在岸边,缓缓向灯光摇曳的船只靠近。
刚才那位美少年也夹杂在人群中下船去,有两三个替客栈拉客的人,看到他肩膀上坐着小猴子,就对他说:
“这位客官,到我们客栈来住宿吧!猴子免费!”
“我们客栈就在住吉神社前面。不但方便去参拜,而且景色怡人,房间优雅舒适。”
美少年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也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带着小猴子消失在人群中。
船上国和大坂的商人们正忙着把货物搬下船,看到刚才的情形,说:
“这个家伙可真拽啊!仗恃着自己会一点功夫,就趾高气扬了。”
“真是的!被这小伙子一捣乱,害得我们后来在船上毫无乐趣可言。”
“假如我们不是商人,就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下船了。”
“好啦!好啦!任凭武士们去耀武扬威吧!他们认为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就很了不起!别去管他们了,我们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今天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吧!”
来接船的人很多,他们都提着灯笼,有的还准备了交通工具,其中还有几位女士。
祇园藤次走在最后面,悄悄地上了岸,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神情狼狈,再也没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了。他用头巾包住被砍掉束发的头,表情黯淡。
等候的人群中,有人一看到他的身影,就大喊:
“这里啊……藤次先生。”
女人披着头巾,因为码头上寒风刺骨,使得她的脸也变僵硬了。白粉藏不住的皱纹泄漏了她的年龄。
“啊!是阿甲吗……你来接我啊!”
“还说呢,你不是写信要我来接你吗?”
“可是我一直担心信能不能及时送到。”
“你怎么了,怎么一脸落寞呢?”
“不,我有一点晕船……先到住吉找个好旅馆歇息歇息吧。”
“可是,抬轿的人在这儿等着呢!”
“真是谢谢你,你是不是也订好客栈了呢?”
“是啊!大家都在等候你呢!”
“啊!”
藤次颇感意外,问道:
“嘿!阿甲,等一等,我约你来这里见面,只是想两人找一家安静的小旅馆,一起过个两三天的悠哉生活……你刚才所说的大家,指的是谁呢?”
“不,不,我不坐。”
祇园藤次拒绝乘坐来迎接他的轿子,气急败坏地走在阿甲前面。
只要阿甲一开口,他就骂道:
“混蛋!”
他根本不给阿甲开口说话的机会。
宫本武藏火之卷(24)
他之所以会如此大发雷霆,阿甲的擅作主张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在船上所遭受的侮辱、愤怒,现在全都爆发出来了。
“我要自己住,把这个抬轿的人赶回去。这算什么?你难道不了解我的心情吗?笨蛋!笨蛋!”
他甩着衣袖。
河边的鱼市场已经关门了。屋外四处散落的鱼鳞,宛如贝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阿甲抱住藤次说:
“好了嘛!别生气了。”
“放开手。”
“你若是一个人住,会耐不住寂寞的。”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别这么说嘛!”
她把浓妆艳抹、透着发香的冰冷脸颊贴向藤次的脸。藤次逐渐从旅行的孤独情绪中苏醒过来。
“……好不好嘛!拜托你啦!”
“太让我失望了。”
“这我了解,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独处的机会啊!”
“我来此主要是想和你在大坂游玩个两三天。”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你要是真的了解,为什么还拉一大堆人来凑热闹呢?我那么思念你,可是,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
藤次责备她。
“哎呀!你又说这种话了……”
阿甲眼眶一红,就要哭出来。
她是有原委的。
当她收到藤次的信时,本来就准备自己单独来大坂与他相会。谁知,那一天吉冈清十郎也带了六七名弟子来“艾草屋”喝酒,无意间从朱实口中听到这件事。
“既然藤次要来大坂,我是不是该去迎接他呢?”
其他的弟子也都附和他的说法。
“朱实也一起去吧!”
群起哗然,令阿甲也不好推辞,因此,一行十几人全都住进了住吉客栈。当大家吃喝玩乐时,阿甲独自带着轿夫来接藤次———如此说来,事出无奈。藤次愁眉深锁,一天之内连发生两件倒大霉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首先是一上岸就听说清十郎和弟子们竟然随同阿甲来到此地,真教人受不了。
但是,最糟糕的莫过于脱下头巾时的难堪。
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头上的束发被人削断,令他尴尬不安。他希望能保住武士的颜面,如果是不为人知的耻辱也就罢了,但此事若流传出去,那就太没面子了。
“……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叫抬轿的人过来吧!”
“你改变主意了?”
阿甲立刻跑回码头。
傍晚时,阿甲说要去迎接藤次,到现在还没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大伙儿沐浴更衣准备迎接,却在客栈等得好不耐烦。
“藤次和阿甲也快回来了吧!在他们还没回来之前,如此空等也太乏味了。”
最后大伙儿一致决定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喝点酒、吃点小菜。
照理说在等候的时候喝点小酒并无伤大雅,但是这些人不知不觉就喝得烂醉如泥、杯盘狼藉。
“这住吉有没有歌女啊。”
“各位意下如何呢?我们是不是该叫三四位漂亮的歌女来助兴啊?”
他们旧态复萌。
但是他们对小师父吉冈清十郎多少有所顾忌,因此有人说:
“小师父,有朱实陪伴,是不是要请师父到别的房间呢?”
清十郎苦笑一下,正中下怀,如果能和朱实二人另辟房间,喝酒聊天,总比跟这些人喝酒厮混更有趣些。
清十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弟子,他们欢呼道:
“来吧!这下可以开怀畅饮了。”
他们叫来一些奇装异服的歌女,听说在十三间川颇有名气。她们拿着笛子和三味线等乐器来到房间外的庭院,其中一位问:
“你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喝酒啊?”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子说:
“笨蛋,哪有花钱来吵架的呢?我们让你们来就是要开怀纵饮一番啊!”
“既然如此,请各位安静一点好吗?”
大伙儿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开始唱吧!”
这些人正襟危坐,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也坐了起来,整个房间充满弦乐声,一位小侍女走过来说:
“客人已经下船,刚刚抵达客栈,正朝这儿来。”
“什么?什么人要来了?”
“是一位名叫藤次的人。”
“来的真不是时候。”
阿甲和祇园藤次一脸不悦地站在房门口。看来没有人是真正在等候他,藤次怀疑自己为何在年底和这群家伙来到住吉?虽然阿甲说他们是来欢迎自己的,但是眼前的情形似乎没有人是真心欢迎自己。因此,他满心不悦地说:
“小侍女。”
“什么事。”
“小师父在哪儿?我要去小师父的房间。”
祇园藤次向走廊走去,背后传来:
“嘿!师兄,你现在才到吗?大伙儿等你那么久,你是不是和阿甲半路溜去玩了呢?”
宫本武藏火之卷(25)
说话的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到他面前攀住他的脖子,还放了一声响屁,藤次正想躲开,却被醉汉硬拉到桌旁,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剩菜,一阵哗啦,杯盘掉落,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啊!我的头巾。”
藤次急忙用手护住头巾,但为时已晚,刚才滑倒时,头巾已被醉汉一把抓了下来。
“咦?”
众人注意到藤次没了束发的头,感到奇怪。
“你的头发怎么了?”
“喔呵!好奇怪的发型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目睽睽之下,藤次涨红了脸,狼狈不堪,急忙把头巾包回去,说道:
“没事,只是长了一点脓包。”
他想自圆其说,但是,
“哇哈哈哈……”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地说:
“旅行带回来的土产竟然是脓包啊!”
“真是欲盖弥彰啊!”
“藏头露尾!”
“少骗人了,证据摆在眼前呢!”
“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
没有人相信藤次的解释,大家你一语我一言地奚落他。
大伙儿饮酒作乐,闹了个通宵。第二天,这批人与昨夜判若两人,全都聚集到客栈附近的海边,高谈阔论。
“真是岂有此理!”
沙滩上长满了爬藤,大家围坐在一起,慷慨激昂,有的吐口水,有的挥拳头。
“刚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好啦!好啦!别再生气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我们不能推说没办法就不闻不问,吉冈武馆可是闻名天下的兵法所。岂能任人侮辱!此事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只要找到那个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就行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并斩断他的束发,这不仅是为了洗刷藤次所受的耻辱,更是为了维护吉冈武馆的尊严。各位有异议吗?”
昨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今天竟然生龙活虎,情绪高昂。
大家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这样的:今早他们为了洗涤昨夜的宿醉,便又泡了一次澡。有一位也来泡澡的客人,听说是国的商人,他说昨天从阿波到大坂的客船上,发生了一件趣事。一位带着小猴子的美少年斩断一位武士的束发,他比手划脚地把当事人的表情描述得生动逼真。
“那位被斩断束发的武士自称是吉冈武馆的高徒。像这种高徒,可真丢尽吉冈武馆的脸啊!”
大伙儿就在泡澡时听到那位商人谈论此事。
他们听完之后群情激愤,本想找祇园藤次问个究竟,但是听说今天一大早藤次和吉冈清十郎谈了话,用餐之后与阿甲已经先出发到京都了。
大家都深信传言属实。现在如果去追这个懦弱的师兄也无济于事,真要追的话,应该是去追带小猴子的少年,当面洗刷吉冈武馆的耻辱。
“大家有没有异议?”
“当然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
大伙儿一起发誓后,拍拍灰尘站起来,一路寻来。
住吉的海边,放眼望去一层层的波浪像一道道白围墙,冬日的阳光,灿烂地照耀海洋,更增添几许暖意。
朱实光着白皙的脚丫踩着碎浪,一会儿拾起石子,一会儿又丢下。
她看到远处的吉冈门人拔出刀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咦!怎么回事?”
朱实站在海浪中,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一位落后的弟子朝她的方向跑过来。朱实问他:
“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停下脚步。
“哇,是朱实啊!”
“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吧!现在大家都分头去找了。”
“找什么?”
“找一位带着小猴子的少年武士。”
“发生什么事了?”
“这事若不管的话,也会损及小师父清十郎的名声。”
那名弟子告诉朱实有关祇园藤次在旅途中发生的丑事。朱实听完平静地说:
“你们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对方一脸不以为然。
“我们并非惟恐天下不乱,但如果放过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闻名天下的兵法所京流吉冈岂不是名誉扫地吗?”
“这不是更好吗?”
“胡说八道。”
“男人啊!每天只会做些无聊的事罢了。”
“你刚才一直在捡什么?”
“我———”
朱实低头望着脚边美丽的沙滩说:
“我在寻找贝壳。”
“贝壳?你看吧!女人的生活才更无聊呢!满地都是贝壳,还需要找吗?”
“我找的不是普通的贝壳,我是在寻找忘忧贝。”
“忘忧贝?有这种贝壳吗?”
“其他海边没有,听说只有住吉的海边才有。”
宫本武藏火之卷(26)
“才不是呢。”
“是真的!”
两人互不相让,朱实说:
“假如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你过来这里。”
她把那名弟子硬拉到附近的松树林里,指着一个石碑。
上面刻着一首选自《新勅撰集》的古老诗歌:
闲暇的时光
到住吉的海边
寻找
忘记爱情的贝壳吧!
朱实夸耀地说:
“怎么样?这下你还能说没有吗?”
“这只是传说,骗人的诗歌不足取信。”
“听说在住吉还有忘忧水、忘忧草。”
“好吧!就算有吧!但那又有何用途呢?”
“听说把忘忧贝悄悄地放在腰带里,就可以忘掉一切。”
“如此说来,你有很多想遗忘的事啦!”
“没错,我希望能忘掉一切。我因为忘不了而日不咽食、夜不成眠……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也帮我找吧!”
“时候不对啊!”
那名弟子忽然想起什么事,立刻掉头跑开。
好想忘掉一切。
每当她痛苦时,就会如此希望,可是———
“我是真不想忘记啊!”
朱实双手环抱胸前,满脸的愁容。
要是真有忘忧贝,好想偷偷地把它放进清十郎的袖子里,然后他就会忘了我的存在,她叹了一口气。
“他老是缠着我不放……”
朱实满腹心酸,不想自己的青春竟要断送在清十郎手里。
每当她苦恼于清十郎死缠不放的追求时,在她内心深处就会浮现出武藏的影子———只要思念武藏,对她就是一种解放,但也会让她痛苦不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真想逃离现实而耽溺梦中,偏偏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
她叹息不已,自己对武藏一往情深,却不知他对自己是否有意。
“唉!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忘掉。”
湛蓝的海洋仿佛向她招手。朱实遥望海面,内心一阵害怕。她不再叹息了,只一味地想冲向大海的怀抱。
自己对这份感情如此执着,可能连养母阿甲都不知情。清十郎更不可能知道,周围的人都认为她聪明活泼而且清纯天真,尚不宜谈恋爱。
朱实视养母及这些男人为外人,可以与他们玩笑嬉闹,并经常拽动系着铃铛的衣袖,一派少女的纯真模样。但是,每当她独处时,青春的火焰在她内心烈烈燃烧。
“姑娘、姑娘,刚才小师父一直在找你,你到哪儿去了,他很担心你。”
原来是客栈的男仆看见她站在石碑前,就边喊边跑了过来。
朱实回到客栈,看见清十郎独自坐在一间听得见松涛的房间,桌上铺着取暖用的红色被褥,他双手放在被下取暖。
他一见到朱实便说:
“外面这么冷,你到哪儿去了?”
“根本就不冷,海边的阳光可暖和得很呢!”
“你去那里做什么?”
“捡贝壳。”
“真像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过了年就几岁啦?”
“不管我几岁,反正我只想当个小孩……不行吗?”
“不行,你必须顾及你母亲的计划。”
“我母亲从没想过我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
“好了,好了,到这边来取暖吧!”
“我最讨厌取暖桌,太热了……我还没老到要烤火呢。”
“朱实……”清十郎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膝前。
“今天没有别人在,而你的母亲也很识相,先回京都去了……”
朱实看到清十郎眼中燃烧着热情,身体吓得僵硬了。
“……”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退缩,但是清十郎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弄得她好痛。
“为何要逃?”
清十郎脸上暴出青筋。
“我不是要逃走。”
“今天大家都不在,机会难得,对不对?朱实!”
“你想干什么?”
“别话里带刺。我们相识快一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阿甲更是明白人,她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得不到你,是因为我不够强硬……所以今天……”
“不行!”
朱实突然趴下来:
“放开我,把手放开。”
“我就是不放。”
“不要!不要!”
她的手被抓得通红,几乎快被扭断了,清十郎依然不放手。如果此时他使用京八流的武功,她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力气的,再加上今天的清十郎与往日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自暴自弃,借酒装疯,死缠着她不放,今天他却滴酒未沾,脸色惨白。
“朱实,你逼我到此地步,现在还要让我遭受耻辱吗?”
“不知道。”
朱实最后不得不说道:
“你再不放手,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全部的人都叫来。”
宫本武藏火之卷(27)
“你叫吧……这栋房子离主屋那么远,不会有人来的。”
“我要回去。”
“不让你走。”
“我又不是你的人。”
“胡说……你问你母亲看看,为了得到你,我已经付了一笔钱给阿甲了。”
“即使母亲把我卖掉,我也不同意,我宁死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讨厌的男人。”
“什么?”
他用取暖桌上红色被褥盖住朱实的脸。朱实挣扎大叫,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任凭她呼天唤地,也没有人来。
微弱的阳光寂静地照着格子门,阵阵的松涛犹如远处的潮音,门外的冬日一片静谧,只听见鸟儿啾啁声,无视于这里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阵子。
格子门内传来朱实“哇”的哭叫声。
接着,一片死寂,听不到多少声响,只见清十郎铁青着脸,出现在格子门外。
他用手压住被抓伤正流着血的左手手指。
就在此刻,喀啦一声,朱实甩开格子门往外飞奔,并尖叫一声。
“啊……”
清十郎吓了一跳,一边按住用手帕包扎的手,一边看着朱实跑开———他根本来不及抓住她,朱实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疯狂地跑走了。
“……”
清十郎有点不安,但他并未追过去,只是目送着朱实的背影,看着她穿过庭院跑到客栈的另一个房间,他这才放心,此时他全身舒畅,异常满足,他斜着嘴角露出微笑。
8
“我说权叔啊!”
“什么事?”
“你都不累吗?”
“有点累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这个老太婆今天也走够了。你看看这里,不愧是住吉的神社,盖得多么雄伟啊……哎!这就是人称若宫八幡秘树的橘子树吗?”
“应该是吧!”
“听说神功皇后①渡海到三韩的时候,在八十艘贡船当中,这是最珍贵的物品。”
“阿婆,听说那神马小屋里的马是最棒的呀!要是让它参加加茂的赛马,一定会夺魁的。”
“嗯!是一匹汗血马啊!”
“那里好像立着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要是把养这匹马的豆子煎来吃的话,可以治疗夜哭磨牙的症状。权叔啊!你要不要煎来吃啊!”
“你在说笑话!”
两人边说笑边四处观看。
“呀!又八呢?”
“又八到哪儿去了呢?”
“那里,他在那神乐殿下面休息呢!”
“哎哟!哎哟———”
老太婆高举着手。
“从那里又会折回神社牌楼,我们现在是要去高灯笼那里啊!”她大声呼叫。
又八慢吞吞地走过来,每天带着两位老人家漫无目的地闲逛,恐怕需要相当的耐心吧!如果只是五天或十天的旅行那也就罢了!可是一想到此行目的是为了追赶宫本武藏这个仇家,他就心情郁闷得不想开口。
他曾经提议,三人同行四处寻找效果不佳,倒不如各自分头寻觅,效果更好。但是母亲反对道:“快要过年了,我们母子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至少过年时一起喝顿屠苏酒,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的团圆呢!最起码也要共度今年的春节。”
他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愿,却暗自盘算过了正月初二就要离开他们。母亲和权叔不知是因为畏惧死亡,或是信仰的关系,只要看到神社、佛堂就要进去奉献香油钱,而且花很长的时间膜拜祷告,今天光在住吉神社就几乎耗掉一整天。
“你还不快点来吗?”
又八嘟着嘴慢吞吞地走过来,弄得阿杉婆急得直跺脚。
“别老是使唤别人嘛!”
又八回嘴,可一点也不加快脚步,又加上一句:
“您自己还不是让人等个老半天。”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膜拜神明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我没看过你合掌敬拜神明,这会遭报应的。”
又八把脸撇向一边。
“啰嗦!”
阿婆一听到,便要更加指责。
“你说谁啰嗦?”
母子相逢的头两三天,还流露浓郁的亲情,日子一久,又八每件事都要顶撞,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要一回到旅馆,阿杉婆一定把儿子叫到跟前,每天晚上都要听她的庭训。
权叔眼看庭训又要开始,觉得在此地训话不甚雅观。
“好了,好了!”
他边走边安抚母子二人的情绪。
权叔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伤脑筋。
他想安抚阿婆的情绪又要顾及又八的感觉,一路上一直注意双方的变化。
“哦!味道好香啊!原来是茶馆正在烤蛤蜊呢。老太婆啊!我们去喝一杯吧!”
位于高灯笼附近海边的葭箦茶馆。权叔见他们二人提不起劲,自个儿先走进去。
“掌柜的,有酒吗?”
然后拿起酒杯,说:
“来吧!又八心情放轻松些,刚才阿婆是啰嗦了些。”
宫本武藏火之卷(28)
阿杉婆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我才不喝。”
权叔劝酒无效,只好拿着杯子说:
“那么,又八喝一杯吧!”
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又八大口大口地喝着,连喝了两三壶,当然他是和母亲呕气才会这么喝的。
“喂!再来一壶。”
他不管权叔的阻拦,又叫了第四壶酒。
“不要太过分了。”
阿婆怒斥道。
“我们这趟旅程,并非为了游山玩水或饮酒作乐。权叔你也该收敛一点。你啊!跟又八一样,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了。”
权叔被这么一责备,涨红了脸,立场顿失,为了顾及面子,只好摸摸鼻子,说道: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他自知无趣,便步出屋外。
训诲又上演了,阿杉婆抓住又八耳提面命。她这种母爱既强烈又脆弱,一发作起来,根本等不及回到旅店,也无视于有无旁人———而又八斜眼瞪她,做无言的反抗。
母亲训完之后。
“母亲大人,”
这回换又八开口了。
“这么说来,我在母亲眼中是个毫无志气的不肖子喽!”
“没错,直到今天你对于我们该做的事有表现出决心吗?”
“我并未袖手旁观,母亲,您应了解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知子莫若母,我有你这种儿子,是我们本位田家的不幸。”
“你等着瞧。我现在还年轻,等我有所作为,你可别后悔你曾经骂我不成材!”
“喔!我还真希望能够后悔!但是恐怕再等一百年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想来真是可悲啊!”
“有一个可悲的儿子,也是没办法,我只好离你而去了。”
又八愤然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阿婆急着大叫:
“喂!回来!”
又八并未回头。本来权叔是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但他只是一动也不动悠闲地望着海面。
阿婆本想站起来,但又坐回去。
“权叔不要拉他,随他去吧!”
权叔闻言,转头说:
“老太婆!”
他往下的话,并不是在回答阿婆。
“你看那个女子有点奇怪。喂!等等啊!”
权叔说完,立刻把斗笠扔在茶馆的屋檐下,直奔海边。
老太婆吓了一跳。
“你这笨蛋,你要到哪里去啊?又八不是往那个方向———”
阿婆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大约六十呎,一不小心脚被海草绊倒,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
“混、混蛋!”
阿婆爬了起来,脸和肩膀上沾满了沙子。
她一肚子气地搜寻权叔的踪影,突然她张大着眼睛,直叫:
“你这笨蛋!笨蛋!”
“你疯了吗?你要到哪里去啊!权叔!”
她大声呼叫,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发疯了,她跟着权叔一直往海边追过去。
仔细一看———
权叔奋身投入海中,因为这一带都是浅滩,水深仅及脚踝,他全心全意往海中跑去。溅起的浪花掩盖了他的身躯,泛起一层白雾。
而在权叔前面,竟然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拼命往海里跑。
刚开始权叔发现那名女子的时候,她只是站在松林下,望着碧海蓝天,但是当权叔叫了一声“啊”的时候,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已经踩着海浪直奔大海了。
由于这一带海边的浅滩很广,跑在前面的女子,海水仅淹及膝盖。
她踩着白色的水花,露出红色袖里,织着金丝的腰带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平敦盛①骑马涉水的景象。
“姑娘……姑娘……喂……”
权叔终于快追上她,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在此时,大概浅滩在那里突然陡降,水面留下噗的一声,那名女子已被大浪吞噬。
“你有什么苦衷,非得要自杀啊!”
就在同时,权叔也咕噜咕噜地全身沉到水里。
阿婆在沙滩上急得跑来跑去。
当她看到那名女子和权叔同时被海浪吞噬时,立刻大叫:
“哎呀!来人啊!快点救人啊!会来不及的,这两个人会淹死的!”
她的语气仿佛在责怪他人。
“快救人啊!岸上的人啊!岸上的人啊!”
她连滚带爬奋力挥手,好像自己即将灭顶似地大声求救。
“是殉情吗?”
“怎么可能……”
赶来搭救的渔夫们看到躺在沙滩上的两个人不禁笑了起来。
权叔的手紧紧拉住年轻女子的腰带,看起来两人都没气了。
年轻女子虽然披头散发,但是浓妆艳抹非常醒目,她轻咬发青的嘴唇露着微笑。
“哦!我见过这位女子。”
“她不是刚才在海边捡贝壳吗?”
“对了,她住在那个客栈。”
虽然如此,并无人去通报,从远方跑来了四五个客栈的投宿客人,吉冈清十郎也在其中。
宫本武藏火之卷(29)
清十郎朝人群的方向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啊!是朱实。”
清十郎脸色苍白。但是他不敢站到人前,只是缩着身子伫立在人群后。
“武士,这是你的同伴吗?”
“没、没错。”
“快点让她把海水吐出来。”
“这……这样有用吗?”
“别说废话,赶快行动吧!”
渔夫们分别对权叔和朱实的背部又压又拍的,施行急救。
朱实苏醒过来,清十郎叫客栈伙计背着她,急欲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旅馆。
“权叔啊……权叔啊……”
阿杉婆从刚才便一直把脸贴在权叔的耳边哭个不停。
年轻的朱实得救了。但是权叔年纪已老,又喝了点酒,看来似乎没有生还的机会,任凭阿杉婆怎么呼喊,不再睁开眼睛了。
渔夫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回天乏术。
“这位老人已经没救了。”
老太婆听他们一说,停止号哭,对着热心救人的渔夫们说:
“说什么没救了,那位女子不是已经救活了吗?难道就无法救这老人?”
她咬牙切齿对他们厉声责骂,有人伸出手来想继续急救,但是老太婆却把他们推开。
“我一定要救活他给你们瞧瞧。”
她拼命用尽各种方法。
大家看到她竭尽心力的样子,都非常感动,但由于阿婆把这些人当仆佣般使唤,说什么压的方法不对,那样没效果,去生火、去取药来等等,语气十分霸道,所以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由得恼怒了。
“这算什么啊?臭老太婆。”
“死掉的人和暂时休克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说能救活那你就救吧!”
大家七嘴八舌,没多久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海边暮色苍茫,夜幕低垂的天空只有橙色的云彩映着夕阳余晖,老太婆依然不死心,她生了一堆火,将权叔拖到火边。
“喂,权叔……权叔……”
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火再怎么燃烧,也无法温热权叔越来越冷的身体,但是阿杉婆还是不放弃,她认为权叔好像随时都会开口跟她说话,因此她用嘴唇叼着放在盒子里的药丸喂权叔吃,并且抱着他的身体不断地摇晃。
“你睁开眼睛看一下,你开口说话呀……哎呀!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竟然不管我这个老太婆就先走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武藏,也尚未处罚阿通那女人呢!”
9
海浪和松涛声中,夜色渐渐笼上格子门。朱实躺在房间里昏睡,并梦呓不断。
“……”
清十郎的脸色比躺在枕上的朱实的脸更加苍白,他静静守候在一旁,想到这朵花被自己蹂躏,内心既痛苦又内疚,只能垂头丧气。看来他还有一点良心。
他使用暴力,像野兽般在这个少女身上发泄,而现在却随侍枕边,焦虑这位身心俱疲、了无生意的女子,担忧她的生命垂危。他表情凝重而又良心不安,吉冈清十郎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
在短短的一天当中,自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但清十郎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只是眉端流露着惭愧及沉痛的表情。
“……朱实,心情放轻松些,不只是我,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将来你会了解我的心,可能是我的爱过于激烈,才会把你吓着了吧!”
他不断地重复这些话,不知是讲给朱实听,还是在自我安慰。总之,他一片柔情地守在朱实枕边。
房间里就像披上一层黑纱,变得阴暗,朱实白皙的手露出被外时,清十郎替她拉上被子,她厌恶地推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现在才腊月初七,过年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年初一之前我一定带你回京都。”
清十郎把脸贴近她。
“不要———”
朱实哭丧着脸,打了清十郎一巴掌。
“给我滚到那边去!”
她嘴里不断地怒骂。
“混蛋!你这个衣冠禽兽!”
“……”
“禽兽,你是禽兽!”
“……”
“我看到你就讨厌。”
“朱实,请你原谅我。”
“啰嗦、啰嗦,不要再说了!”
朱实在黑暗中拼命挥舞着她白皙的手,清十郎面露痛苦,无奈地望着朱实近乎疯狂的举止,稍微镇静之后,朱实又问:
“……今天几日了?”
“……”
“过年还没到吗?”
“……”
“我听武藏哥哥讲过———从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初七,每天早上都会在五条桥头等待。新年怎么还没到呢……啊!好想早一点回京都啊!只要到五条桥头就可以见到武藏哥哥了。”
“……啊!武藏。”
“……”
“你说的武藏是指宫本武藏吗?”
宫本武藏火之卷(30)
朱实察觉到清十郎惊讶的表情,便不再说话,合上青紫的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
干枯的松叶啪嗒啪嗒地打在格子门上,不知何处传来马嘶声,一会儿,格子门外有人提着灯火过来,原来是客栈的女侍引领一位客人前来。“小师父,您在里面吗?”
“哦!是谁啊———我是清十郎,我在里面。”
清十郎急忙关上隔壁间的纸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是植田良平啊!”
风尘仆仆的男子打开门,坐在门边的地板上。
“啊!是植田吗?”
清十郎心中猜测他的来意。植田良平这个人和祇园藤次、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十郎左卫门、小桥藏人、太田黑兵助等人都是一些老门徒,号称“吉冈十剑”的高徒之一。
这次的旅行当然不必这些高徒随行。植田良平本是留守四条武馆,此刻他身着骑马旅装,显然是出了紧急状况。清十郎不在家时,可能有很多需要负责处理的杂务,但是良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绝非年关将近,债主上门逼债吧!
“什么事?发生什么事?”
“我必须请小师父立刻回府,所以就简单扼要地向您禀报。”
“嗯……”
“咦!奇怪。”
植田良平探手入怀,寻找东西。
就在此时,纸门那头传来:
“不要……你这个畜牲……给我滚到一边去。”可能是被白天那场噩梦给吓着了,朱实的喊叫声听起来不像说梦话,一字一句非常清楚。良平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朱实……来此地之后就生病发高烧,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噢,原来是朱实啊!”
“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紧急事赶快告诉我。”
“就是这个。”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清十郎。
良平把女侍带来的烛台放到清十郎面前,清十郎看了信封一眼。
“啊……是武藏写的。”
良平加重语气回道:
“正是。”
“已经开封了吗?”
“因为是封急件,留守武馆的人已先行看过。”
“他信里说了什么?”
清十郎并未立刻伸手取信———虽然在他心目中宫本武藏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认为此人不可能会再给自己第二封信,这事出乎他意料,除了一阵愕然,背脊不由发麻,令他一时不想拆开信函。
良平则咬牙切齿:
“那个人终于来了。虽然今年春天他离开武馆时曾经口出狂言,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再到京都来,没想到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竟然如期赴约。您看,他信上竟然写着:吉冈清十郎阁下及其他门人,却只署名新免宫本武藏。看来他是准备以一挡百来跟我们挑战。”
从信封上看不出武藏的落脚处。
但是,无论他人在何方,却未曾忘记履行跟吉冈一门师兄弟的约定。由此可见,他跟吉冈家已陷于无形的交战状态。
所谓比武———就是一决生死———关系着生死存亡,关系着武士的剑和颜面,并非雕虫小技的比赛而已,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然而,吉冈清十郎竟然毫无警觉,直到今天他还是悠哉游哉,四处寻欢作乐。
在京都几个有骨气的弟子当中,有人对清十郎的行为非常不满。
“教训即将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
也有人非常气愤。
“要是拳法老师还在的话就好了。”
他们义愤填膺,一个修行武者竟敢如此侮辱他们,怎不令他们咬牙切齿。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一致认为———
无论如何还是先通知吉冈清十郎,立刻把他找回京都来。
这便是植田良平驱马来此的目的。可是,武藏这封重要的书信,清十郎为何把它丢在膝前,只是望着它而不取阅呢?
“无论如何,请您先过目。”
良平催促着。
“嗯……好吧!”
清十郎终于拿起信。
看信时,他的指头微微颤抖———并非武藏在字里行间有何激昂之处,而是清十郎的内心从未如此脆弱。虽然他平日多少有些武士风范,但是隔着纸门躺在隔壁的朱实不断地说着梦话,他的意志就宛如泥船行水,已经完全融化、瓦解了。
武藏的信简单扼要,内容如下:
想来阁下别后无恙。
我依约呈上信函。
想必阁下勤练剑术又更上一层楼,在下亦勤练有加。
敦请阁下决定地点、日期、时间。
在下谨遵指示,履行旧约,与您一决胜负。
惟恳请在正月七日之前于五条桥畔静候您的回音。
月日
新免宫本武藏
“立刻动身。”
清十郎将信往袖里一放,就立刻起身。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他急忙叫来客栈老板,结账之后,希望朱实能暂留此地。客栈老板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好勉强同意。
宫本武藏火之卷(31)
在这令人厌恶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逃离此处。
“我要向你们借马。”清十郎对客栈老板道。
匆忙打点之后,跳上马鞍,植田良平尾随在后,二人快马加鞭穿过住吉昏暗的街树,直奔京都方向。
10
“哦!就是肩膀上坐着猴子,衣着华丽的少年吗?那个少年刚刚才经过这里。”
“哪里?在哪里?”
“什么?你说他走过高津的真言坡,往农夫桥方向去了?然后,没过桥走到河岸东边的磨刀店,是吗?”
“这下子有着落了。”
“没错,一定是他。”
“快追啊!”
黄昏时,一群男人站在路旁,睁大眼、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就像海底捞针般,四处搜寻美少年的踪影。
河岸东侧,家家户户已开始放下门帘,这群男人中有一人跑到一家店里,严肃地询问那里的制刀师父,没多久便出来。
“到天满去,到天满去。”
他领先跑在前面,其他的人边跑边问:
“有下落了吗?”
得知是好消息之后,大伙儿都高声欢呼。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
不用说,这群人就是吉冈的门徒。他们从今天早上以住吉为中心,分头四处找寻从码头带着小猴子来到城里的美少年。
刚才向店里的制刀师父打听的结果,那少年的确是由真言坡走过来的。因为制刀师父说:黄昏时,店里正要点灯,一个弱冠之龄的武士将他肩头的小猴子放在门外,走进店里问道:
“老板在吗?”
工人回答:“老板刚好不在。”
“我有一把刀要托你们磨,这是一把无法匹敌的宝刀,老板不在我不放心,所以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店里磨刀装箭的技术如何?可否拿些现成的给我看?”
工人们恭敬地拿出几把磨得不错的刀给他过目,他只瞄了一眼,便说:
“看来你们店里磨的刀都太粗糙了。我要磨的就是肩上这把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晒衣竿’。是我家的传世之宝,虽然未刻刀名,却无半点瑕疵,是备前名作。”
说完,拔出刀鞘亮给他们看,并且滔滔不绝夸赞自己的刀有多好,这些工人已经一肚子不高兴,只得说:“原来如此,晒衣竿这名字取得真好,的确又长又直,这可能就是它惟一的优点吧!”那人听完有点不悦,立刻起身,并询问从天满到京都的渡口如何走。
“还是到京都去磨吧!大坂这边的制刀店全是一些下杂士兵所使用的劣质刀剑,我要告辞了。”
说完,表情漠然地离开。
听起来这个年轻人相当狂妄,想必他想起祇园藤次被他斩断束发的狼狈模样而洋洋自得吧!然而他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已经尾随在后,他这时还是大摇大摆、得意忘形呢!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不容易才有了下落,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些人从一大早就到处搜索到现在,个个疲惫不堪。可是跑在前面的人却气喘如牛。“不行,不行,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淀川上行的渡船在这个时候可能只剩最后一班了。”
带头的人望着天满河川大叫:
“哎呀!糟了。”
后面的人问:
“怎么回事?”
“码头的茶馆已经打烊了,河面上也没看见船只。”
“是不是已经开走了。”
大家望着河面目瞪口呆。
茶馆的人正要关上店门,一问之下得知,带着猴子的弱冠少年的确在船上。又说:这最后一班渡船刚刚才离岸,应该尚未开到豊崎的码头。
而且上行船只速度缓慢,如果从陆地追赶,应该可以追得上。
“对,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没在这里赶上,那就不急,先休息一下。”
他们点了茶水和糕点,囫囵吞食之后,又立刻沿着河边昏暗的道路追赶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河川蜿蜒如银蛇般,在前方分叉成两道支流,淀川在此分为中津川和天满川,在那里可看见河面上灯火闪烁。
“是那艘船。”
“这下子可被我们追上了。”
七个人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河岸上,干枯的芦苇宛如无数把钢刀,闪闪发光,附近田野不见青草,虽然寒风刺骨,但是大伙儿都不觉得寒冷。
“追上了。”
距离越来越近。
其中一人毫不考虑地扬声大叫:
“喂!那艘船,等一等啊!”
船上也传来了一声:
“什么事?”
岸上其他的人都在骂扬声喊叫的同伴———现在根本无需打草惊蛇,无论如何,前面约一公里处就有个渡口,必定有乘客上下船。现在大喊大叫不就惊动船上的敌人,让他有所戒备了吗?
“哎呀!不管怎么样,对方顶多一个人,既然已经喊出声了,那我们就必须提防对方跳入河中逃走。”
宫本武藏火之卷(32)
“没错,要特别留意。”
有人及时劝架才没产生内讧。
于是,这七个人速度一致地跟上在淀川逆流而上的夜船,并且又大叫:
“喂!”
“什么?”
这回好像是船长在回答。
“把船靠到岸边来。”
这么一说,船上扬起了一阵笑声。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不靠岸是不是?”
这几名男子语带威胁,这回有个客人学他们的语气回道:
“就是不靠岸。”
七个沿着河边一路追赶的男子,跑得身体发热、口吐白烟。
“好,你们要是不靠岸,我们就到前面的渡口去等。船上是不是有一个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羞耻的话就站到甲板上。如果这家伙逃跑了,全船的人都要抓来询问,知道了吗?”
从陆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船上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脸色大变。
靠岸后准会有事发生。光看那些在陆地上追逐的武士,每个人都拉起裤管、卷起袖子、手握大刀。
“船长,你不要回答。”
“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到渡口之前都不要靠岸就行了,因为渡口那里就会有渡船头的岗哨。”
乘客们低声交谈,吞着口水,刚才回嘴的乘客更是不敢出声,像个哑巴不敢正视他们,陆地和船之间隔着河水,可以暂保乘客安全。
陆地上的七个人紧追着船,好一会儿没再喊话,等船上的回音,但未见动静,因此他们又大叫:
“听到了吗?带着小猴子、乳臭未干的武士,快点走到甲板来,到甲板上来。”
船上有人回话了:
“你们在找我吗?”
本来乘客们说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话,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站上甲板答腔。
“噢!”
“真的在船上。”
“你这个小毛头。”
河岸上那七个人看清楚是他之后,霎时瞪大眼睛对着他指指点点,要是船再靠近岸边一点的话,他们恐怕会跳上来。
那位弱冠少年背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笔直地站在船头,浪花溅上甲板,在他脚边映着水花,隐约可见他正露齿微笑。
“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是无所事事的野武士?还是饿坏肚子的卖艺人呢?”
他的声音传到岸边。
“什么?”
岸上的七人聚在一起,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耍猴戏的,竟敢口出狂言。”他们轮流对少年谩骂不已。
“别太得意忘形,待会儿可别跪地求饶。”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听过吉冈清十郎,我们就是他的门徒,没听过吗?”
“正好你可以用河水把脖子洗干净。”
船已经抵达毛马堤。
那七个人一看船将停靠毛马村,就先一步跑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然而船却远远地停在河心绕圈子,船长及乘客都认为事态严重,不靠岸比较安全。吉冈门下那七个人见此光景———
“喂!为什么不靠岸?”
“你们以为可以待在那儿等到明天或后天吗?到最后可别后悔呀!”
“再不把船靠过来,我们会一网抓尽全船乘客,抓来砍头!”
“等我们划小船过去,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对方不断恫吓,最后那艘三十石的船终于靠向岸边,同时———
“啰嗦!”
声音划破河面上的寒气。
“我让你们如愿,现在就到岸上,你们准备接招吧!”
弱冠少年熟练地拿起桨,无视于乘客及船长不断的劝阻,船桨嘎嘎地划开水面往岸边靠近。
“来了!”
“纳命来吧!”
七个人手握剑柄围在船即将靠岸的地方。
船只靠岸使水面泛起了笔直的水波,弱冠少年纹风不动站在船上,而在岸上屏气凝神等待良久的七个人望见少年快速逼近,顿时觉得他的身影变大好几倍。就在此时———
刷、刷、刷,船开上了长满干枯芦苇的泥地上,这七个人恍惚以为船开到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此刻船头有个圆滚滚的动物形影,从离岸七八米的船上一跃跳过中间的泥淖,跳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
“哎呀!”
那人大叫,同时七人手中的七道白光脱鞘而出,划向空中。
“是猴子啊!”
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剑已经扑了个空。原先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敌人弱冠少年跳跃过来,才会如此焦急,此时他们似乎也感到有些狼狈,立刻互相提醒对方。
“别操之过急!”
缩在船上角落的乘客们看到那七个人的狼狈模样,虽然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阵舒畅,但是表面上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握着船桨的美少年将船桨插入芦苇的泥淖中,身体立刻飞跃上岸,比小猴子更轻快。
宫本武藏火之卷(33)
“咦?”
因为美少年的落点与他们预测有些偏差,于是七个人一齐转身。虽然期待已久,但出了这个小意外,使得他们更加紧张,本来他们是打算围攻美少年,现在计划无法得逞,只能沿着岸边直行,他们形成一列纵队,使得等在他们面前的美少年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招。
走在纵队最前面的人,即使胆怯也无法后退了,这时他双眼充血、耳朵听不见声音,平日练的剑法现在一点也使不上来,只好咬紧牙根,硬朝着弱冠少年的方向杀过去。
“……”
少年健硕的身体巍巍耸立,他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右手伸握背后的刀柄。
“你们刚才自称是吉冈的门徒,如此正好,先前我只斩断某人的束发,对方也未继续追究,看来你们好像不肯善罢干休,刚好我也觉得还不过瘾呢!”
“胡……胡说八道!”
“反正我这‘晒衣竿’还有待研磨,那我就不客气了。”
僵立在最前面的人,听完美少年的话想逃也逃不了了,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顿时像切西瓜般一刀砍死了那个人。
第一个人倒向后面人的肩膀,其他六个人目睹第一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对方的大刀砍死,一时失神,无法一起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反而比一个人更加脆弱,弱冠美少年乘胜追击,耍着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长度正适合派上用场,霎时打向第二个人,虽然他的腰没被砍断,但是光这么一打就够他受用了,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飞向旁边的芦苇丛中。
“下一个。”
美少年目光扫射他们,这几个人不擅打斗,也察觉情势不对,立刻改变阵形,像五片花瓣包着花蕊般,将敌人团团围住。
“别后退!”
“可别退缩啊!”
大家互相打气鼓励,看来有点胜算,于是蜂拥而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些人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只逞匹夫之勇,其中一人竟然:
“纳命来!”
边喊边奔向美少年,本想狠狠一刀砍向对方,不料他的剑在离美少年胸前两尺处扑了个空,砍向地面。
那个人过于自信,铿锵一声砍到了石头,宛如自投罗网般翻了一个筋斗,屁股朝上滚到敌人面前,少年本可轻而易举地砍死他,然而美少年却饶恕了这位战败者,自己则趁势弹开,迎向身旁的敌人。
“哇!”
身旁的敌人惨叫一声,剩余三人更不敢轻易出手,立刻逃之夭夭。
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美少年燃起了极大的杀戮欲望,两手握着“晒衣竿”追向他们。
“这就是吉冈的武术吗?”
他追跑着。
“太不够意思了,你们给我回来。”
“等等,你们专程把我从船上叫下来,现在竟然逃走,有这种武士吗?如此一逃了事,京八流吉冈将贻笑天下。”
武士被另一位武士如此嘲笑乃是极大的侮辱,比被人家吐口水还更严重。但是,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毛马堤此时正人潮熙攘。寒风中传来跑马的铃声,白霜和河水映着灯火,不需灯笼也是一片明亮,马背上的人影和跟随在马后徒步的身影,都口吐着白烟,行色匆匆,似乎忘了寒冷。
“啊!”
“抱歉!”
那三人只顾逃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马匹,个个往后退了几步。
骑马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他望着差点撞上马的三个人。
“咦,是你们几个啊!”
马上的人既惊讶又生气:
“你们这些笨蛋,一整天游荡到哪儿去了?”
“啊!是小师父。”
接着,马后面又出现植田良平。
“瞧你们这副德性,出了什么事?你们是陪小师父前来此地的,竟然不知道小师父已经决定回府。难道你们还在闹酒吗?闹事也该懂得分寸啊,走!”
这些人被误会是喝酒闹事,觉得非常委屈,他们愤愤不平地告诉小师父,如何为了维护自家流派的权威以及小师父的名誉而奋力一战。他们神情狼狈、口干舌燥,却仍一口气说完。
“你听,你听,那、那个人来了。”
他们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植田良平瞧他们如此惧怕,不觉心生怜悯。
“你们害怕什么?没那么严重,本来你们是要保护自家流派的名誉,却反受其辱。好,让我来见识那个人。”
植田良平让骑在马上的清十郎以及三个人站在后面,独自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提神戒备,等待逼近的脚步声。
少年不知就里,依然挥舞着长剑,虎虎生风。
“哟!等等,逃跑是吉冈流的绝招吗?我不想杀生,可是这把‘晒衣竿’还在叫嚣着呢,回来、回来,你们想跑可以,但是得留下头颅。”
宫本武藏火之卷(34)
他从毛马堤的堤防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植田良平手沾口水,紧握刀柄。少年像一阵疾风,无视屈身在下的良平,他大步飞跃过来,几乎要踩到良平头顶上。
“喝!”
良平大叫一声,举刀向上挥砍过去,他双手握刀,身体尽量往上伸展,少年着地之后,金鸡独立,回头一望。
“唉!又来了一个人。”
良平脚底一阵踉跄,“晒衣竿”从背后砍了过来。
植田良平从未遇过如此猛烈的剑法,他只感到一阵阴风,人已经跌落在毛马堤堤防下的田里,还好堤防并不高,泥土也冻结了,才不致显得太狼狈,但是很明显,他已失去机会,等他爬回堤防,定睛一看,敌人的身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只见长剑“晒衣竿”已经斩伤三名门徒,正向马背上的吉冈清十郎逼近。
清十郎本来以为这件事毋须亲自出面,是以十分放心,但是危险竟然瞬间而至。
那把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朝他直击而来,剑势凶猛,突然刺向清十郎所乘的马匹腹部。
“岸柳,等等!”
清十郎大喊一声,踩着鞍镫的脚移近马鞍,本以为他会站在马鞍上,未料马匹越过少年,疾如箭矢,直奔远方,而清十郎的身体“砰”的一声,往后翻身,跳开丈余。
“漂亮。”
夸奖他的并非自己人而是对手。
少年又重新握好“晒衣竿”朝清十郎一跃而上。
“刚才你的动作利落,我虽然是你的敌人,却非常欣赏,想必你就是吉冈清十郎,你来的正是时候———看剑。”
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洋溢着热腾腾的斗志直刺过来,清十郎不愧是拳法师的长子,看得出他是身怀绝技,游刃有余。
“岩国的佐佐木小次郎的确眼力过人。但无论如何,我清十郎都毫无理由与你斗剑。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决胜负,但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地步呢?你先把剑收起来。”
最初清十郎称他岸柳的时候,美少年没听见,这一次对方又称呼他是岩国的佐佐木,令他非常惊讶!
“……你为何知道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呢?”
清十郎拍着膝盖。
“果然没猜错,你就是小次郎阁下。”
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与你初次相遇,但是我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听谁说的?”
小次郎有点茫然。
“就是你的师兄伊藤弥五郎。”
“哦!你跟一刀斋是好友吗?”
“一刀斋先生直到今年秋天都住在白河神乐冈旁的一间草庵里,我经常拜访他,一刀斋师父也时常走访四条的寒舍。”
“哦……”
小次郎露出酒窝。
“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宫本武藏火之卷(35)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宫本武藏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武藏。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户。”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宫本武藏火之卷(36)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武藏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武藏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炼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武藏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武藏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武藏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武藏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武藏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武藏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武藏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武藏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武藏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武藏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武藏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冲洗,所以头发干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
武藏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付钱给马夫之后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马夫说这里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赶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访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铃鹿山接客人回去较恰当。何况天寒地冻,他连一里路也无法再赶了。
这附近有伊贺、铃鹿、安浓群山环绕,山上一片白雪。
“那么,你随我一起去找吧!”
“是户梅轩先生的家吗?”
“没错。”
宫本武藏火之卷(37)
“我们一起去找!”
梅轩是个铁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问得到,但是此时夜深人静,村庄里看不到任何灯火。
不过,从刚才他们就一直听到“锵”的打铁声划破寒冷的夜空,两人循着声音,终于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
发出打铁声的正是铁匠梅轩的家。屋外堆满了各种金属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看便知是铁铺。
“你去叫门。”
“好。”
马夫开门进屋,中间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已经休息了,铸铁的火炉仍熊熊燃烧着。一位妇人背对炉火在工作。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啊!有火,先让我烤一烤,暖暖身子。”
一位陌生男人突然跑进屋里,还上前烤火,妇人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工作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从远方载一位客人来拜访你丈夫,刚刚抵达此地。我是桑名的马夫。”
“是吗?……”
妇人不以为然地看看武藏,皱着眉头。可能有很多修行武者登门拜访,妇人早已习惯这些旅者的打扰,她看来是个三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却用命令小孩的语气对武藏说:
“把门关上,寒风吹进来,小孩会感冒的。”
武藏点点头。
“是的。”
他老实地关上大门,然后坐在火炉旁的一截树干上环视屋内。在他四周是个被熏黑的加工处,旁边是个地板上铺着席子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武藏看到墙壁上挂着十来把锁链镰刀,这种锁链镰刀只在传说中听过,是罕见的武器。
就是那个吧?武藏心想。
武藏眼睛为之一亮,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希望能见识这种武器并讨教几招,这也是他锻炼自己的方法之一。妇人放下木槌爬上铺着席子的房间,武藏以为她要去泡茶,不料她竟然躺在被窝里给孩子喂奶。
“你们来找我丈夫是来比武的吗?幸好我丈夫不在,不然你们恐怕没命了。”
妇人笑着说道。
武藏听完一阵气恼,自己大老远跑到深山里,竟然平白遭受铁匠老婆的耻笑。一般女人都会夸大自己丈夫的社会地位,这位妇人却认为她的丈夫举世无双,真让人受不了。
武藏无意与她争执。
“你丈夫外出,这的确很遗憾,请问他到哪儿旅行了呢?”
“他到荒木田先生那儿去了。”
“荒木田先生是谁?”
“你来到伊势,居然不知荒木田先生,哈哈哈!”
妇人又笑了。
正在吃奶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妇人无视客人的存在,唱起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带着乡音的催眠曲唱来韵味十足。
武藏本因瞧见打铁铺的灯火才能找到这里,并非受人之托而来,如今只好放弃了。
“这位大嫂,挂在墙壁上的锁链镰刀是你们自己的吗?”
武藏向她征求是否可以看看锁链镰刀,也好让自己开开眼界。妇人躺在床上边打瞌睡边唱催眠曲,听见武藏的请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以。”
武藏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锁链镰刀,仔细端详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近风行的锁链镰刀吗?”
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一枝一尺四吋长的木棒罢了,可以插在腰际。棒子的一端有个扣环,上面挂着长锁链,锁链的尾端是一颗铁球,看来足以敲碎人的头骨。
“哦!镰刀藏在这里面啊!”
棒子侧面有个凹槽,可以看到镰刀的刀背闪闪发光,武藏用指头将它抠出来,刀刃与棒子垂直,这个刀刃足以砍断人头。
“是不是这样使用呢?”
武藏左手握镰刀,右手抓住铁球的锁链,假想正在与敌人交手。他摆好架势,摸索镰刀的使用法。躺在床上的妇人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哎哟,不是这种架式。”
她遮上胸前的衣襟走到空地上。
“你如果采取这种招式,对方的大刀早把你砍死了。锁链镰刀应该这样子拿的。”
妇人夺去武藏手中的镰刀,摆出架势。
“啊……”
武藏看傻了眼。
刚才看妇人在喂奶的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充满母爱的女人,但是拿着锁链镰刀一摆出架式,整个人突然变得英姿焕发,武藏甚至觉得她美得令人目眩。
此时,武藏也发现到泛青的镰刀刀背上刻着“户八重垣流”的字样。
她的架式非常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就在此刻,妇人收回架式。
“就是这么使用的。”
说完,她把锁链镰刀收成一根木棒又挂回墙上。
武藏记不住她的招式,深感遗憾———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但是妇人已不再理会他,自顾着收拾工具,又走到厨房去收拾碗筷,准备明天的早餐。
宫本武藏火之卷(38)
连他的女人都能有此架式,户梅轩的武功一定更为高强。
武藏渴望能见到梅轩。但是他老婆说梅轩目前正在伊势的荒木田家作客,武藏偷偷问马夫。
“荒木田是大神宫的神官。”
马夫靠在火炉旁的墙角上,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他已经快睡着了。
原来是伊势神宫的神官,那么只要到神宫一问便可知晓了。好,就这么办……武藏心想。
当天晚上二人席地而睡。第二天,铁匠的孩子起床开大门的时候,吵醒了他们。
“你带我到山田去吧!”
“您要到山田?”
马夫张大眼睛问他。
马夫心想昨天这个客人已经老老实实付了钱,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他就答应去山田,决定之后,两人立刻启程。经过松坂,黄昏时终于来到伊势大神宫前,绵延数里的参拜大道,两旁种着整齐的道旁树。
严寒的冬天里,街道两旁的茶馆生意清淡。有些巨大的道旁树因风雨摧残而横倒在地,路上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武藏临时待在一个山田的旅馆里,派人去祢宜的荒木田家打听是否有一位户梅轩先生前来作客?
荒木田家的管家却回答并无此人。
武藏好不失望,此时,他因踩到钉子而受伤的脚又开始发作。从前天开始红肿,客栈的人说用泡过豆腐渣的温水清洗,伤口会好得快。因此武藏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客栈里疗伤。
武藏一想今年腊月已经过了一半,不禁担心这个偏方是否有效?因为他已经从名古屋托人捎信去吉冈家,要是届时脚伤未愈,那该如何是好呢?
而且武藏在信中提到日期任由对方决定。另外,他还与人约定在正月一日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赶到五条桥头赴约。
“要是我没来伊势,直接去的话就来得及。”
武藏有点后悔,望着温水,恍惚觉得脚趾肿得像豆腐。
客栈的人很关心他的脚伤。拿给他祖传秘方和外伤药。但脚却日益肿胀,犹如木柴般沉重,伤口只要盖上棉被就燥热难耐。
他回想自懂事以来,从未因病卧床超过三天以上。小时候,头顶上,刚好位于月代的地方长了一颗疔子,到现在还留有黑色疤痕,从此他决定不剃月代发型。除此之外,他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
生病对人而言也是强敌,要用什么剑来克服病魔呢?
这表示他的敌人并非只限于身体之外。武藏躺了四天,内心隐约体会出这一点。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他翻开日历,想起与吉冈武馆的约定。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武藏心跳加快,肋骨扩张宛如一副盔甲,那肿得像木柴的脚用力踢开棉被。
要是我克服不了这个敌人,要如何去战胜吉冈一门呢?
他决定除此病魔,勉强盘腿而坐———真痛!脚伤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
武藏面对窗户,闭目养神,本为忍耐疼痛而涨红的脸,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顽强的信念打败了病魔,头脑也逐渐清醒了。
武藏睁开眼睛,从窗户看到外宫和内宫的一片神木。神木前有一座前山,东边可眺望朝熊山,两座山中间有一座耸立像把剑的高峰,睥睨群山。
“那是鹫岭吧!?”
武藏望着那座山。当他躺在床上养伤时,每天触目可及就是鹫岭。不知为何他一看到这座山内心就会充满斗志,激起他征服的欲望。现在他的脚肿得宛如大水桶,躺在床上时,他深觉这座山不卑不亢,傲然耸立。
鹫岭的山头鹤立鸡群般直入云霄,见到这座山头使武藏忆起柳生石舟斋,石舟斋给人的印象不和跟这座山一样吗?不,应该说他现在才发觉石舟斋就像鹫岭高踞云霄,正嘲笑自己丧失斗志呢!
“……”
凝视山的时候忘了脚痛,当他回过神来,脚已痛得仿佛放在打铁铺的火炉上。
“哎哟,痛死了。”
武藏痛急了就猛踢脚,望着那肿大的脚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喂、喂!”
武藏忍痛呼叫客栈的女侍。
无人响应,武藏握紧拳头敲打着榻榻米大叫:
“喂,来人啊……我要马上离开这儿。帮我结账,另外还要帮我准备便当、饭团,以及三双牢固的草鞋,拜托了!”
12
《保元物语》中的伊势武者平忠清就是出生于这个古城,然而现在路边茶馆的女人却成为庆长古城的代表。
这些茶馆大多在简陋的竹架上覆盖草席遮阳,四周围着褪色的帐幕,浓妆艳抹的女人多如街道上的松树,在路边招揽客人。
“客官,进来歇歇脚吧!”
“客官,进来喝口茶吧!”
“那边的年轻人,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客官进来休息吧!”
她们不分昼夜地招揽客人。
这里是通往内宫必经之路,即使你不愿意,仍会被这群聒噪的女人看到,稍不留神就会被拉住袖子使你前进不得。武藏从山田出发,皱着眉咬紧牙根拖着疼痛的脚,一跛一跛地通过这里。
宫本武藏火之卷(39)
“喂,修行武士先生。”
“您的脚怎么了?”
“我们替您疗伤吧!”
“我来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不让武藏通过,抓着他的袖子和斗笠,还有女人握住他的手腕说:
“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如此害羞呢?”
武藏涨红着脸,哑口无言,面对这些女人如临大敌般,他却不知所措,只能一味地说:“对不起!”武藏的忠厚老实,在女人眼中宛如一只可爱的小豹子,更加想捉弄他,最后武藏狼狈地落荒而逃,连斗笠也不要了。
身后女人们的笑声穿过街树回荡在空中,女人白皙的玉手扰乱武藏的心神,使他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息。
武藏并非对女人毫无感觉,在他漫长的旅程中也经常碰到同样的情况。有时夜里无法入眠,想到女人的脂粉味,便令他欲火焚身,这与拿剑应敌迥然不同,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不时想起阿通以宣泄自己的情欲。
幸好他现在有一只脚受伤,才能逃过一劫。他勉强支撑了一段路,脚的伤处有如踩在炭上炙热难耐,每走一步,剧烈的疼痛就从脚底直窜头顶。
武藏决定离开客栈之前,脚已经开始疼痛。现在他用大包巾包着伤处,每一抬脚,就须使上全身的力气。因此,那些女人诱人的红唇及蜂蜜般粘人的玉手和迷人的发香,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使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倒霉!真倒霉!”
武藏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火炭上,额头直冒汗水,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但是当武藏走过五十铃川,一踏入内宫,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此处草木茂盛,可以感觉神明的存在———虽然说不出是否真有神明———但是这儿鸟语花香,犹如仙境。
“哎哟……”
武藏终于忍不住,他倒在风宫前一棵大杉树下,抱着脚痛苦呻吟。
武藏像一座化石一动不动。伤口化脓,体内好像燃烧熊熊火焰,体外却是十二月的寒风刺痛肌肤。
“……”
最后武藏失去知觉。他当然知道自己会尝到苦头,但就不知当初为何会突然离开客栈。
武藏和一般病人一样,无法忍耐久卧病床等待脚伤痊愈。但是他也过于鲁莽,这样只会使脚伤更加恶化,虽然如此,武藏在精神上却充满斗志。不久他恢复知觉,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虚无的天空。
天空下,他看见神苑的巨杉,沙沙作响的风中传来笙、筚篥、笛子合奏的古乐声刺激着武藏的耳朵,武藏竖耳倾听,乐声中有位女子温柔的歌声。
打节拍吧
只要父亲一句话
就尽情地拍
节奏整齐划一
即使和服的袖口破了
也不让腰带绷了
也不让背绳断了
绝不绝不
“可恶!”武藏咬牙切齿地挣扎站起,扶着风宫的墙壁,螃蟹般横着往前走。
远方灯火处传来天籁之声,那里是子等之馆,是在大神宫工作、可爱的清女①住所。刚才的乐声可能是这些清女们像以前天平年间弹着笙和筚篥等乐器在练习神乐吧!
武藏螃蟹般慢慢往子等之馆的后门走去,往里窥视,里面空无一人,这一来武藏松了一口气,解下腰带和背上的包袱一并挂在墙壁上,身上空无一物,用手撑着腰,一跛一跛地不知走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
离该馆五六百米处有一条五十铃川。岩石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打破水面上的冰层,正在冲澡。
幸好没被神官发现,要不然准会被骂。
———疯子!
像这样赤裸裸在冰水里冲澡,旁人看了必会以为他疯了。《太平记》书上曾经记载,从前在伊势地区有一个善于使用弓箭的仁木义长,攻占神领三郡,在五十铃川以捕鱼为生、在神路山上以鹰捉鸟为生。就在众人歌颂他的威武时,他竟然发狂了。今夜这名裸体男子,不免让人怀疑也遭那恶灵附身。
那人终于像水鸭般爬上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就是武藏。
此时,他冻得毛发直竖有如冰柱。
武藏心想如果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又如何征服敌人呢?未来的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就像最近他必须面对的大敌———吉冈清十郎及其一门。
武藏和吉冈的关系恶劣,这次的决斗,对方为了保全颜面,一定会倾全力应战,他们会说:
“你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并且以逸待劳,等待决斗之日的来临。
武功高强的武士常常像念佛般把“拼命”、“觉悟”等字眼挂在嘴边。但是武藏认为这些话不切实际。
就连平庸的武士碰到这种场面,也会抱持拼命的决心。这是动物的本能。而更上一层的决心便是觉悟,然而,想抱着一死的觉悟并非难事,因为当人被迫面临生死存亡时,自然会激发一死的觉悟,谁都一样。
武藏烦恼的并非他未抱持一死的觉悟,而是该如何才能致胜,如何把握必胜的信念。
宫本武藏火之卷(40)
路途并不遥远———
从这里到京都不到四十里,稍微赶点路,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但是,心理的准备并非仓促可成的。
武藏从名古屋派人送战书到吉冈家。之后,武藏经常自问:
“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了呢?能赢对方吗?”
很遗憾,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修养未臻成熟,尚未达到达人或名人的境界。
武藏想起奥藏院的日观以及柳生石舟斋,还有泽庵和尚的行踪———即使自许再高,从自己粗枝大叶的性格,还是可以挑出很多弱点。他必须自我承认:
“尚未成熟!”
然而,此时自己不但尚未成熟———也还未准备好应战,却必须深入虎穴杀敌致胜。身为武术家不能只求战斗,更需得胜保全性命。如果无法向世人显现坚强的生命力就算不得是真正的武术家。
武藏振奋精神。
“我一定要赢!”
他对着神木大声叫喊,朝五十铃川的上游走去。
像原始人攀爬层层叠叠的岩石,这一带原始的古老森林有一道无声的瀑布,原来是瀑布的水已经冻成冰柱了。
武藏到底要去哪里?目的何在?
也许是他在神泉裸浴,受到惩罚,现在的武藏仿佛已经疯了。
“怕什么!”
武藏像个疯狂的恶鬼。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征服脚底下的巨石,一步步努力向上爬。若非他心中有个伟大的目标,如此绝崖峭壁,光凭一般人的意志力是无法克服的。
从五十铃川的一之籁再走约一至二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溪谷,礁石暗布,水流湍急,听说连鲇鱼都无法游过。过了溪谷有一断崖,看来除了猴子和天狗之外,大概没有其他动物能攀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武藏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在他眼中,没有征服不了的峭壁。
原来,他把身边的大小杂物都放在子等之馆,其用意如此。武藏抓住悬崖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爬,力气惊人,好像宇宙有一股引力将他慢慢往上拉似的。
“我成功了!”
武藏征服了断崖,在顶上大声欢呼,从崖顶可以俯瞰五十铃川白色的尽头,那是二见浦水滩。
在武藏眼前,夜气笼罩的森林隐约可见险峻的鹫岭。昔日他躺在客栈疗伤时,天天仰望这座高不可攀的鹫岭,如今他终于征服它了。
这座山就是石舟斋。
武藏因为抱持这样的念头才爬上高峰。当初他拖着红肿的脚伤,毅然离开客栈,又在神泉裸浴,费尽千辛万苦才登上此崖。如今,他眼中闪烁光芒,透露出此行的目的———也就是说,他天生好强的个性,再也不会受到柳生石舟斋这个巨人的阴影所左右。
这个阴影曾盘踞他内心深处,当他眺望这座山时,老觉得它就像石舟斋,正嘲笑自己每天为了脚伤所苦,因此武藏非常厌恶看到这座山。
“什么东西!”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决定踢开心头的阴影,终于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石舟斋有什么可怕的!?”
武藏光着脚用力踩踏地面,他内心畅快无比。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欠缺,那又如何踏上京都之途与吉冈决斗,又如何能致胜呢?
武藏把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视为敌人———每一步都是胜败的呼吸。他在神泉裸浴,使得全身血液凝冻,现在,这些冰凉的血液竟如热泉般从他的皮肤散发出来,冒着热气。
这座鹫岭就连登山者都无法攀登,现在武藏却赤裸裸拥抱着山岳的肌肤。他继续往上爬,寻找踏脚的岩石,有时岩石松动,脚下便会传来落石掉下溪谷的声响。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武藏的身影在苍穹的衬托下越来越渺小。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的身影已与天空合而为一。
鹫岭宛如巨人,冷漠地看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武藏犹如螃蟹般抓住岩石匍匐爬行,现在他正爬到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手脚稍有疏忽,自己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呼……”
全身汗毛竖立,爬到这里他气喘如牛,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每爬一点就喘口气。他继续往上攀爬,不觉回头望着脚底下所征服的来时路。
神苑的太古森林,五十铃川的银色水带,神路山、朝熊山、前山等连峰,以及鸟羽的渔村,和伊势的大海,全都在自己脚底下。
“已经快到山顶了。”
脸上流着温热的汗水,武藏回忆起儿时陶醉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使他浑然不觉岩石的粗糙,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在此时,他脚尖的岩石开始松落,武藏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另寻踏脚石———再熬一口气是何等艰辛啊!这绝非笔墨所能形容,就如决斗时,杀与被杀之间的双锋对峙的局面。
“快到了,只差一点。”
武藏又攀住岩石,努力往上爬。
宫本武藏火之卷(41)
这时如果意志薄弱或是体力不支,将来必定会被其他的武术家打败。
“畜牲!”
武藏的汗水沾湿了岩石,他的身体也因为汗水所造成的热气不断被蒸发而像白云般。
“石舟斋小子。”
武藏像在诅咒似的。
“日观这个混蛋,泽庵这个臭和尚。”
他想像自己正踩在这些比他优秀的人的头顶上,一步步地往上爬,他跟山已经合为一体。要是山灵看到有人如此拥抱这座山,一定也会非常惊讶。突然,武藏看见眼前一片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抓住岩石,但是阵阵强风几乎卷走他的身体……武藏只得暂时紧闭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岩石上。
虽然如此,他的内心却高唱凯歌。当他匍匐于岩石上时,他看见一望无垠的天空,甚至看到黎明时白色的云海正透出曙光。
“看!我终于征服了。”
当武藏知道自己已经爬上山顶时,意志仿佛断了弦一般,整个人扑倒在地。山顶的强风夹杂沙石,不断地打在他背上。
这一刻,武藏感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快感,他已达到无我的境界。汗水湿透全身,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山顶。在这黎明初透的时刻,山性也好,人性也罢,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孕育着,武藏进入恍惚状态,沉沉入睡。
他猛然醒来,一抬头觉得头脑像水晶般透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般想要到处游窜。
“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艳丽的朝阳染红了山顶和武藏,他如同原始人般高举双手,伸展腰身,并仔细端详征服山顶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从受伤的脚趾处正流出大约有一升多的青色脓液,在这清澄的天界上,除了人体的异味之外,还弥漫着欣欣向荣的香气。
13
住在子等之馆的妙龄神女①,当然也都是清女。年纪小的约十三四岁,大的二十岁左右,全都是处子。
她们演奏神乐时穿白绢窄袖上衣,红色长裤裙,平常在馆内学习和打扫时都穿着宽松的棉质长裤裙和窄袖上衣。早上工作完后,各自拿着一本书到祢宜荒木田的私塾学习国语及和歌,这是每天的课程。
“那是什么?”
一群清女正陆陆续续走出后门,其中一人看见墙上挂着东西。
那是昨夜武藏挂在墙上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是谁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是武士的,但不知是哪一位武士啊?”
“一定是小偷忘了带走。”
“哎呀!还是别碰为妙。”
大家瞪大眼睛,好像大白天发现披着牛皮午睡的小偷似的争相围睹,又害怕得猛咽口水。
其中一人说道:
“我去告诉阿通姑娘。”
说完径往后面走去。
“师父,师父,不得了了!你过来看一下。”
小神女从栏杆下往上呼叫,阿通正在宿舍里练字,她放下笔,问道:
“什么事?”
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神女用手指着:
“那边,有一位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最好把它交给荒木田先生。”
“可是没人敢碰,怎么办?”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等一下我去拿就是了,大家别在那儿浪费时间,快到私塾去吧!”
过了一会儿,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煮饭的老太婆和一个生病的神女在看守。
“阿婆!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阿通随口问完,就去拿修行武者的包袱。
她顺手一抓竟然无法提起,一个男人为何要把这么重的东西绑在腰上走路呢?
“我去见一下荒木田先生。”
阿通对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后,便双手抱着那个重包袱走出去。
两个月前,阿通和城太郎两人投宿在伊势大神宫的家①。当时,为了寻找武藏,他们已经走过伊贺路、近江、美浓,眼见寒冬将至,一位女子是无法越过满是冰雪的山谷,只好在鸟羽附近以教笛为生。祢宜的荒木田家听到这个消息,便邀请阿通到社里来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吹笛。
阿通的主要目的并非教笛,而是想知道此地流传的古乐。而且,她也喜欢跟清女们在神林中共同生活,便决定暂时在此栖身。
造成不便的是她的同伴城太郎,虽然他还年少,却不被允许住在清女的宿舍,只好叫他白天打扫神苑的庭院,晚上则睡在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
神苑的冬天,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飒飒作响。
疏林中,冉冉扬起一缕晨烟———宛如神仙的化身。不禁让人想起那缕晨烟下,城太郎正拿着竹扫把在打扫呢!
阿通停下脚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里打扫。
一想到城太郎,阿通脸上便露出微笑。
宫本武藏火之卷(42)
那个小白脸。
那个不听话的家伙。
最近,城太郎竟然也老老实实地听自己的话,而且,尽管好玩却工作卖力。
她听到“啪———啪”折断树枝的声音。阿通双手抱着沉重的包袱,来到林中小路。
“城太郎!”
她大声呼唤。遥远的地方也传来———
“哟———”
是城太郎精神饱满的声音,没多久就听见他跑下来的脚步声。
“是阿通姐姐啊!”
他在阿通面前站住。
“哎呀!我以为你在扫地呢!你这一身短褂子、木剑是干吗呢?”
“我在练剑呀!我以树为敌,自己练习剑术。”
“练剑是可以,可是这里是神苑,是追求清静祥和,是我们日本人的精神所在,也是大家来此参拜女神的神圣之地———所以,你看那里不是挂了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攀折神苑树木、滥杀鸟兽。何况你是负责打扫神苑的人,怎么可以用木剑砍伐树枝呢?”
“我知道啦!”
城太郎回答着,对于阿通的说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砍伐树枝呢?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知道了一定会挨骂的。”
“可是,已经枯掉的树枝砍断了没关系吧!难道连枯枝都不能砍吗?”
“不行。”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有一件事要问阿通姐姐。”
“什么事?”
“这个神苑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人们不好好珍惜它呢?”
“这是一种耻辱。就像自己的心灵也是杂草丛生一样。”
“杂草丛生还不打紧,有些树干被雷电击中迸裂开来,就这么任它腐朽弃之不顾,被暴风雨连根吹倒的大树木也已枯死了;再看看神社里面到处是鸟巢、屋顶漏水,而厢房也已经损坏不堪,灯笼也挂得歪歪斜斜,这种地方哪像是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问你,从摄津外海眺望大坂城,它的确是灿烂夺目;德川家康现在开始修筑伏见城,并且开始修筑各国十几个巨大的城堡;在京都、大坂除了大将军和富人家的官邸之外,一般的房子也盖得很漂亮,庭院采用利休风格或远州风格,而且听说连茶里都不会掉下一粒灰尘来。但是,看看我们这里,在这广大的神苑里,为何只有我和穿着白褂子的老爷爷在打扫,而且不过三四个人罢了!”
阿通轻轻颔首。
“城太郎,你这些话怎么和前几天荒木田先生所讲的一模一样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听课吗?”
“我当然去听了。”
“穿帮了。”
“你现学现卖是行不通的。不过,荒木田先生这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尽管我对你的卖弄毫不感动。”
“真是的……听了荒木田先生讲课之后,我认为信长、秀吉,还有家康,一点也不伟大,虽然大家都称颂他们的的丰功伟业,他们在取得天下之后,就自认为是天下无敌手,所以,我认为他们并不伟大。”
“信长和秀吉这两个人还好,虽然拿世人和自己当借口,对京都的御所倒还敬畏几分,也能博取人民的欢心。倒是足利氏的幕府时代,尤其永享到文明这段时期,那才真够凄惨。”
“咦,怎么说呢?”
“这段时期不是发生过应仁之乱吗?”
“没错。”
“因为室町幕府无能,才会导致内乱四起,有实力的人为了扩张自己的权益,于是战争迭起,搞得民不聊生,无人为国家大局着想。”
“你是指山名和细川之间的争权夺利吗?”
“没错,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引发战争,可说是自私自利的私斗时代。那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荒木田氏经,代代任职于伊势神宫。但是世上的武士大多自私自利,全都为贪图私利而争战不休。因此,从应仁之乱开始,已经少有人参拜神明。古时候留下来的祭典也都荒废失传,虽然荒木田先生的祖先前前后后向政府反应了二十七次,请求振兴祭典,但是朝廷经费不足,幕府又欠缺诚意,而武士们更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地盘争得头破血流,无人重视这件事情。氏经先生在这种潮流当中,既要和当权力争,又得克服贫穷,并四处游说人民,终于在明应六年将神宫迁往临时的宫殿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但是仔细思量,我们不也经常在长大成人之后便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吗?”
城太郎等阿通热热烈烈一口气说完之后,拍着手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吭气就是不知道吗?原来阿通姐姐也是现学现卖。”
“哎呀!你听过这些课———你这个人真可恶!”
阿通作势要打他,但是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只能微笑看着他。
“咦,那是什么?”城太郎跑了过来。
“阿通姐姐那是谁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要拿,你借我看一下嘛———好像很重的样子,好大的一把刀啊!”
宫本武藏火之卷(43)
“看看你那双贪婪的眼睛。”
阿通听到背后传来啪嗒的草鞋声,原来是刚才从子等之馆出去的一位稚龄神女。
“师父、师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阿通回头时,她又掉头跑回去了。
城太郎好像受了惊吓,立刻张望四周的树林。
冬阳透过树梢,形成一道道波光,在地上照映出点点斑影。城太郎在树下,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城太郎你怎么啦,你睁着大眼睛在张望什么?”
“……没什么。”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指头。
“刚才跑来的那位姑娘,突然叫你师父,我还以为是在叫我师父,所以吓了一跳。”
“你是指武藏哥哥吗?”
“啊、啊!”
城太郎像哑巴似地支支吾吾,阿通突然一阵心伤,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虽然他是无心的,却勾起阿通的伤心处。
阿通对武藏不能一日稍忘。这是她沉重的负担,为何无法丢掉这个负担呢?那个无情的泽庵曾经要阿通住在无争的土地上结婚生子。但是,阿通只觉得他是不懂感情的说禅和尚,很可怜他。而她对武藏的思念之情,却无法忘怀。
情爱就像蛀牙菌,把牙齿蛀得越来越大。平常没想起这件事,阿通也过得很好,但是只要想起武藏,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到处游走,寻觅武藏的踪影,想要靠在武藏的胸膛痛哭一场。
阿通默默地走着。武藏在哪里啊?在哪里?找不到武藏让她心焦如焚。
阿通流着泪,双手环胸默默地走着———她的双手还抱着充满汗臭味修行武者的包袱和一把沉重的大刀。
但是,阿通并不知情。
她如何知道那是武藏的汗臭味呢?她只觉得那包袱非常沉重,而且,因为心里想的尽是武藏,所以根本没去留意包袱的事。
“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脸歉意地追过来。当阿通正要走入荒木田先生的屋内时,城太郎刚好追上她。
“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生气。”
“很抱歉!阿通姐姐,真对不起。”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爱哭虫又找上我了。现在我有事要去问荒木田先生,你先回去好好扫地,好吗?”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住宅取名为“学之舍”,当做私塾。来此学习的学生,除了清纯可爱的神女之外,还有神领三郡里各阶级的小孩,约有五十人。
氏富教导这些学生一些当今社会已经失传的学问,也就是目前不受大都市重视的古学。
这些孩子学了这些知识之后,就会了解拥有广大森林的伊势乡土,和它光荣的典故。而从整个国家的全局来看,现在大家都认为武家的兴盛就是国体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并不认为是国家衰微的征象。至少,在神领的子弟中,培育幼苗,期待他们将来能够传承下去,就像这座大森林一样,生生不息,期盼精神文化能够有茁壮、茂盛的一天。这就是荒木田氏富悲壮的事业。
氏富以爱心和耐心,每天为孩子们讲解深奥难懂的《古事记》和中国经书。
也许是氏富十几年来毫不倦怠地教育下一代,因此,不论是丰臣秀吉掌握天下大权,还是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这一带的百姓,甚至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把这些如星星般的英雄错看成太阳。
现在,氏富上完课,从“学之舍”走出来。
学生们下了课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
“祢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边等您呢。”
一位神女对氏富说着。
“我差点忘了。”
氏富这才想起这件事。
“我找她来,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阿通站在私塾外面,手上抱着修行武者的包袱,从刚才她就一直在门外听氏富讲课。
“荒木田先生,我在这里,您找我有何吩咐?”
“阿通姑娘,让你久等了,请进来。”
氏富请阿通进入屋内,尚未坐稳,他看见阿通手上的包袱便问:
“那是什么?”
阿通告诉他:这是今天早上挂在子等之馆墙壁上,不知是谁的东西?神女们看它不像普通人家的包袱,都不敢靠近,所以我把它拿来给先生。听完之后,荒木田氏富也觉得纳闷。
“噢……”
他皱着白眉毛,望着那包袱。
“看起来不像是来此参拜的人所留下的东西。”
“一般来参拜的人,不会走到那里去的。而且昨晚并未发现,今天早上小神女们才发现这包袱,可见这个人是在半夜或黎明时进来的。”
“唔……”氏富的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自语道:
“也许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神领的乡士故意恶作剧。”
“您认为会是谁在恶作剧呢?”
“老实说,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宫本武藏火之卷(44)
“是跟我有关的吗?”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事情是这样子的,神领乡士中有人向我抗议,认为留你在子等之馆并不恰当。”
“哎呀!原来是我引起的。”
“你不需有丝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认为你已经不是一个不懂男人的神女了。因此,若把你留在子等之馆会玷污圣地。”
虽然氏富轻描淡写,但是阿通的眼里已经充满了后悔的泪水,她并非生气,而是深觉无奈。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认为她四处漂泊,在江湖中打滚,并且怀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永恒恋情浪迹天涯,当然会认为她已不再清纯。可是,一个贞洁的女子是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冤枉呀!阿通激动得全身颤抖。
氏富似乎没考虑这么多,总之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即将到来,所以氏富想跟阿通商量,不需要再指导清女吹笛,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阿通离开子等之馆。
阿通本来就不打算在此久留,现在又给氏富带来麻烦,更加深她的去意,所以她立刻答应,并感谢氏富这两个月来对她的照顾,决定今天就启程离去。
“不,不必这么急。”
氏富说完也很同情阿通的处境,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手伸到书架上。
城太郎尾随阿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后面的走廊,此时他探头悄悄地对阿通说:
“阿通姐姐,你要离开伊势吗?我也要一起走。我已经很厌烦在此打扫了,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好吗……这是个好机会,阿通姐姐。”
“这是我一点心意……阿通姑娘,这点微薄的谢礼就当路上的盘缠吧!”
氏富从书架上的盒子里取出一些银子。
阿通深感惶恐,并未收下银子。虽然自己指导子等之馆的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扰了两个月,受氏富很多照顾,因此她说,如果要收下谢礼的话,也应该照付住宿费用,所以拒绝接受。氏富说:
“不,你一定要接收这份谢礼,因为等你到京都时我还有事相托,请你务必收下银子。”
“您托我的事情,我一定会照办,但是这些银子我心领了。”
阿通把银子推回去,氏富看到阿通背后的城太郎:
“喂!那么这就给你当路上的零用。”
“谢谢您!”
城太郎立刻收下,然后说:
“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吗?”
城太郎先斩后奏,阿通也拿他没办法。
“真是谢谢您了。”
阿通再三道谢,氏富这才放心。
“我要拜托你到京都的时候,将此交给住在堀川的乌丸光广卿。”
说完,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图画。
“这是我前年受光广卿之托所画的图。那时约定要请光广卿在画上题诗词,我认为如果是派人去或委托信差都不能表达我的诚意,所以请你们一路小心,切勿淋到雨或弄脏了。”
阿通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无法拒绝。氏富拿出一个特制的盒子和油纸,准备把画包起来。但是他可能是对这幅画情有独钟,而且要将作品送人总有些依依不舍,于是说道:
“这幅画也给你们看看吧!”
说完摊开那幅画。
“哇!”
阿通不自觉地发出赞美声,城太郎也睁大眼睛,靠近观赏。
虽然尚未题诗词,不能明了这幅画所表达的涵意。却看得出是平安朝时期的生活和习俗,用土佐流的细笔画法,涂上华丽的朱砂色料,令人百看不厌。
城太郎并不懂画。
“啊!这个火画得真像,看起来好像真的在燃烧似的……”
“只可看不可摸哦!”
两人全神贯注,都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就在此时,管家从庭院走来,对氏富讲了几句话,氏富听完后点头说:
“嗯!这样子啊,那就不是可疑人物,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那个人写下字据,再把东西还给他。”
说完,将阿通拿来带有汗臭味的武士行囊,交给管家。
子等之馆的清女们听到教吹笛的师父突然要离开,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大家围着阿通。
“您不再回来了吗?”
大家都像要跟亲姐姐分离似的,非常悲伤。这时,城太郎在馆外大喊:
“阿通姐姐,你准备好了吗?”
城太郎脱下白褂子穿上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横挂着木剑。荒木田氏富托他们带的重要图画用两三层油纸包好,放在盒子里,再用大包巾包着,由城太郎背着。
“哎呀!你的动作真快!”
阿通从窗户回话。
“我当然快———阿通姐姐,你还没准备好吗?女人出门怎么动作这么慢啊!”
这个地方禁止男人进入,所以当城太郎在等待阿通时,只能站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望着笼罩着霞雾的神路山,伸着懒腰打起呵欠。
城太郎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受不了等待,才一下子他就感到无聊,快等得不耐烦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45)
“阿通姐姐,你还没好吗?”
阿通在馆内回答:
“我立刻就出去了。”
阿通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她已经和这些神女亲密得情同手足,突然要离开,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好不伤心,舍不得让阿通走。
“我会再回来的,请大家多保重。”
阿通心里明白不可能再回来了,她知道自己在撒谎。
神女中有人低声啜泣,也有人说要送阿通到五十铃川的神桥,大家七嘴八舌围着阿通一起走到门外。
“咦!奇怪。”
“城太郎刚才还直嚷着要走,现在怎么不见人影了?”
神女们用手圈着嘴大叫:
“城太!”
“城太你在哪里啊?”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这孩子,因此并不担心。
“他一定等不及,一个人先跑到神桥去了。”
“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个神女注视着阿通的脸,说:
“那个小孩是师父您的孩子吗?”
阿通笑不出来,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那个城太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孩呢?我今年春天才二十一岁啊!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可是有人这么传说。”
阿通突然想起氏富刚才所提的人言可畏,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无论别人如何说,只要有一个人信任自己就可以了。
“阿通姐姐,你好坏啊!你好坏啊!”
原来以为城太郎已经先走了,没想到他却从后面追过来。
“叫我等你,你却自己先走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城太郎嘟囔着嘴巴。
“可是你刚才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在这里,那你也得先找一下才够意思啊!刚才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我师父的人往鸟羽街的方向走去,我觉得奇怪才跑过去一探究竟呢!”
“啊!像武藏的人?”
“可是我看错了。我追到街树那里,老远瞧见那个人跛着脚走路的背影……好不失望。”
两人一路行来,城太郎像刚才一样,几乎每次都尝到希望破灭的痛苦。因为,在路上不管是擦身而过的人,或是背影神似武藏的人,他都会跑上前去确定一下,有时候看到别人的楼上好像有武藏的人影,或是渡船中坐着像武藏的人———无论是骑马的或乘轿的,所有的人只要有那么一点长得像武藏,城太郎就会激动地说:咦!是他吗?
城太郎一定会使尽方法去确认对方是不是武藏,每次总是带着落寞的表情回来,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下几十遍了。
因此,阿通并未因城太郎所说的话而生气,尤其当她听到城太郎说那是一个跛脚的武士时,竟然笑了起来。
“太辛苦你了。才刚要上路就情绪低落的话,往后的旅程可就很无趣了。我们先握手言欢再出发吧!”
“这些小姑娘呢?”
城太郎无礼地环视尾随在后的那群神女:
“她们要一起走吗?”
“没这回事,她们只是依依难舍,想送我们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
“那真是太辛苦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口气。
本来充满离愁的神女们,由于城太郎的加入,气氛立刻变得活泼起来。
“阿通师父,您走错路了,不是向那儿转。”
“我没走错。”
阿通转往玉串御门的方向,对着远方的内宫正殿,合掌低头膜拜许久。
城太郎见状:
“啊!原来如此,阿通姐姐是在向神明告别。”
城太郎说着,远远地看着阿通。神女们用手指戳他的背。
“城太,你怎么不来拜呢?”
“我不要。”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你会歪嘴巴呀!”
“拜了我会不舒服。”
“拜神明为何会不舒服呢?这神明可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神明,或是流行、赶时髦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遥远的母亲,怎么会不舒服呢?”
“这个我懂。”
“你懂的话就去拜啊!”
“我不喜欢嘛!”
“你好倔强!”
“你们这些臭丫头、臭三八给我闭嘴。”
“哎哟!骂人了。”
一式打扮的神女们,个个瞪大眼睛。
“哎哟———”
“哎哟。”
“这小孩真吓人。”
阿通遥拜之后走回来。
“你们怎么了?”
神女们在等阿通回来主持公道。
“城太刚才骂我们是臭丫头———而且,他还说他讨厌膜拜神明。”
“城太,这是你不对。”
“什么嘛?”
“你以前不是说过,在大和的般若荒野,武藏跟宝藏院众人决斗时,你非常担心,对着空中合掌大声请求神明保佑,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现在你也去膜拜。”
“可是……大家都在看我。”
宫本武藏火之卷(46)
“好,各位,你们转过头去,我也转过头———”
大家排成一列背对着城太郎。
“……这样子可以吗?”
阿通说完,没听见城太郎回话,便偷偷回过头去看,看到城太郎往玉串御门的方向跑过去,站在那里深深一鞠躬。
14
武藏面对大海,坐在卖烤蝾螺的摊子前。
“客官,我们的船要环湖一周,还有两个空位,你要不要坐啊?”
有位船夫对着武藏拉生意。
另外又有两名海女①,提着刚捞上来的海螺篮子。
“这位先生,要不要买海螺啊?”
“买点海螺吧!”
“……”
武藏脚上的纱布已经被流出来的脓血沾污了。他将纱布解开,本来疼痛不堪的脚伤,现在已经完全消肿恢复原状了,纱布包裹得太久以致皮肤变得又白又皱。
“不买,不买。”
武藏挥挥手,赶走了船夫和海女。他试着把脚踏在沙地上,走向海里,把脚泡在海水里。
从这一天早上开始,他不但忘记了脚伤的痛苦,体力也全都恢复,精神亦为之振奋。他除了清楚地知道脚伤已经痊愈之外,今晨的心境与昨日大不相同,因为自觉前途无量而欣喜若狂。
武藏请卖烤蝾螺的姑娘帮他买了一双袜子和新草鞋,他尝试在地上踩踏,跛脚走路也有好一阵子,一下子痊愈又有点不适应,伤口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微不足道了。
“船夫已经在赶游客上船,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吗?”
正在烤蝾螺的老头子提醒武藏。
“没错,到大凑之后就有船开往津镇吧?”
“对,也有船开往四日市和桑名。”
“老板,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都忘了日期,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
“才二十四日吗?”
“还是你们年轻人无忧无愁,真令人羡慕。”
武藏快步到高城海边的渡船头,他还希望能跑得更快些。
武藏赶上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船上满载乘客。在这同时,也是神女们送阿通和城太郎到五十铃川的宇治桥头,或许她们现在正挥着手道别呢。
那条五十铃川的河水便是流到大凑的海口,武藏所乘的渡船发出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
抵达大凑之后,武藏立刻改搭开往尾张的渡船。乘客大多是旅客,左岸可以看见古市、山田和松坂等地的道旁树,巨大的船帆,迎着海岸线,平稳地行驶在伊势的海面。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不知道他们谁会先到达目的地?
如果到松坂,便可以打听到那位伊势出身、号称“鬼才”的神子上典膳的消息,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镇就下船。
在津镇港下船时,走在他前面的男子,腰际挂着两尺左右的木棒,引起武藏的注意。因为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的尾端有一个铜环。腰上另外还佩了一支皮刀鞘的野太刀。年约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黝黑,头发焦黄地卷在一起。
“老板!老板!”
若非有人如此称呼这个人,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野武士。武藏仔细看了一下那名从船上追下来,年约十六七岁,脸上还沾着煤灰的铁匠小徒弟,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柄铁锤。
“等等我,老板。”
“还不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可以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跑回去拿来了。”
“那当然,要是你敢忘记,你就没命了。”
“老板!”
“你真啰嗦。”
“今晚我们不是要住在津头吗?”
“太阳还高,我们先赶一段路。”
“真想住在这里,有时候出来工作可以放松些啊!”
“别说瞎话了。”
从码头通往大街的路上,两旁都是礼品店和拉客住宿的人。那个打铁铺的徒弟扛着铁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看热闹,因此又没跟上他的老板。最后终于看到老板在店里买了一个玩具风车。
“岩公。”
“是。”
“帮我拿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怕会被人撞坏,最好插在领子上。”
“要买回家当礼物的吗?”
“嗯……”
看来那个老板是买给他小孩的。出外工作,回到家最大的享受便是看到小孩的笑脸吧!
老板走在前面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子上的风车会被弄坏。
巧的是,他们左弯右拐,竟然是武藏要走的路。
“噢……”
武藏心里有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但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打铁铺,而且带着锁链镰刀的人也不少。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地走在前面或后面,悄悄地留意观察,当他们来到津镇城外,正要转往铃鹿山的街道时,武藏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可以确定。
宫本武藏火之卷(47)
“请问你要回梅畑吗?”
武藏问那两个人,对方操着浓浓的乡音回答:
“是的,我们是要回梅畑。”
“请问您是不是户梅轩先生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梅轩,你是谁?”
越过铃鹿山,从水口通往江州草津———这条道路是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武藏前几天才经过这里。由于他打算在年底到达目的地,希望能在那儿畅饮屠苏酒,因此他一路毫无逗留地直接来到这里。
前几天他经过此地时,曾去拜访户梅轩,不巧他不在家,武藏也不执着,只是期望它日有机会再相识,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巧遇梅轩,武藏觉得自己跟锁链镰刀挺有缘分的。
“实在很有缘,前几天我曾去云林院村拜访您,见过尊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个习武者。”
“啊!原来如此。”
梅轩毫无讶异之色。
“你就是那位住在山田的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那个人吗?”
“您听说了?”
“你不是去打听我是否在荒木田先生家里?”
“打听了。”
“我是去荒木田家做事,但并不住在他家,我借用神社街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了一件非我莫属的工作。”
“噢……然后呢?”
“我听说有一位修行武者住在山田客栈,正在找我,但我怕麻烦,所以未加理会———原来就是你啊!”
“是的,听说您是锁链镰刀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内人了吗?”
“尊夫人露了一下八重垣流的架式给我看。”
“那不就够了吗?实在没必要紧追不舍。我的流派内人已经露给你看过了,要是你想看得更多的话,说不定还没看到一半,你就已经丧命了。”
原来他们夫妻俩都是高傲自大的人,在这世上似乎武术与傲慢都是一体的。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对方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也不会因为拥有精湛的武术而骄傲自矜的。
武藏的修养功夫到家,能暗自咽下这口气,他之所以能不被对方激怒,是因为在他重新踏出社会时,泽庵曾经教诲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且他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也得到不少教诲。
武藏很有风度地包容对方,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本领,甚至毕躬毕敬地采取低姿态。
在尚未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不形于色。
“是的。”
武藏像个晚辈般谦虚地回答。
“您说的没错,光看到尊夫人的架式就让我获益良多。但是能在此遇见您,真是有缘,希望能聆听您多谈谈有关锁链镰刀的心得,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谈锁链镰刀?要谈的话可以啊!今晚你要投宿关所的客栈吗?”
“正有此意,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到府上叨扰一宿呢?”
“我家里不是旅馆,寝具不够,若不在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共宿,那就请便。”
黄昏时,三人来到铃鹿山,山中的村落在灿烂的夕阳下,宛如一面湖水,渐渐沉寂下来。
岩公先跑回去通报,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站在屋檐下,手上拿着父亲送的玩具风车。
“你看,你看,爸爸从那里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回来了———”
本来是傲慢自大的户梅轩,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嘿哟!我的小乖乖。”
户梅轩手舞足蹈地逗着小孩,夫妇俩相偕抱着孩子进屋去。并未把一起回来并打算在此寄住一晚的武藏看在眼里。
直到吃晚饭时。
“对了,对了,叫那个修行武者一起来吃饭。”
武藏穿着草鞋,正在工作房的火炉旁烤火。梅轩看见他,才忽然想起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
他老婆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也来住了一晚,怎么现在又来了?”
“就让他跟岩公一起睡。”
“上次我是在火炉旁铺了席子给他睡,今晚也让他这样睡就好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前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
“我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
武藏坐在工具房和客房中央。
“我敬您。”
武藏举杯向梅轩致意,一口饮尽,酒味微酸。
“杯子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还有杯子。你这个武者修行———”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呢?”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在哪里?”
“美作。”
武藏一回答完,户梅轩便瞪大眼睛,从头到脚再一次重新打量武藏。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我叫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宫本武藏火之卷(48)
“武功的武,宝藏的藏。”
这时候,他老婆把晚饭菜肴端过来。
“请用。”
她把饭菜放在草席上,户梅轩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是这样子啊……”
“来,酒温热了。”
梅轩为武藏斟酒,突然开口问他。
“你从小就叫做武藏(Takezou)吗?”
“没错。”
“你十七岁的时候也是用这个名字吗?”
“是的。”
“你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跟一名叫又八的男子到关原去打仗?”
武藏内心一惊。
“您对我似乎很清楚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曾经在关原工作。”
武藏一听倍感亲切,梅轩现在也改变了傲慢的态度。
“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我们是在战场碰过面啊!”
“这么说来,你是在浮田家的阵营啦?”
“我那时在江州野洲川,跟野洲川的乡士一起,投靠浮田家的阵营,跑在军队的最前方。”
“原来如此,我们可能碰过面。”
“你的朋友又八现在如何呢?”
“战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你说的战后是指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会战之后,我们在伊吹的一户人家里藏匿了一阵子,等我们的伤口痊愈之后便分手了,从此再也没见过面了。”
“……哦。”
梅轩对正要哄小孩入睡的老婆说:
“没酒了。”
“你们已经谈够了吧!”
“我们现在酒兴正浓,还要喝。”
“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呢?”
“因为我们谈得正投机。”
“已经没酒了。”
“岩公,你过来一下。”
梅轩对角落呼叫,隔墙传来岩公起床的声音。
“老板!什么事?”
岩公打开房门,露出脸来。
“你到斧作那里去赊一升酒。”
武藏拿起饭碗。
“等一下,酒马上来。”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的手。
“我特地叫岩公去赊酒来,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勿为了我出去赊酒,我已经不胜酒力了。”
“没关系。”
梅轩又说: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锁链镰刀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但是不喝酒哪能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热,此时梅轩已经在对武藏大谈锁链镰刀用在战场上的效果。
“拿锁链镰刀对付敌人容易获胜,因为它跟刀剑不同,让敌人根本无空隙可以防守,而且在还没击中对方要害之前,就可利用锁链先缠住敌人的武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抓称铊———”
梅轩坐着,示范给武藏看。
“敌人攻过来时,用镰刀挡住敌人的武器,同时又可用称铊反击对方,这也是一招。”
说完又换另一种招式。
“像这种情况———如果敌人离自己较远的时候———可以用锁链缠住对方的武器,无论是大刀、枪、或是棒,皆足以致胜。”
说完,又教武藏投称铊的方法,他讲了十几招,例如挥动锁链画出蛇形般的线条,还有镰刀和锁链并用,让敌人产生视觉上的错觉,可以反守为攻。梅轩不断地介绍这种武器的玄妙之处。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
武藏在听对方解说时,全神贯注,惟恐有所遗漏。完全置身其中。
锁链和镰刀———
双手并用。
武藏边听讲解,自己也颇获心得。
人有双手,而剑只用到一只手。
他在心里暗自思索着,得到这个结论。
第二壶酒不知不觉也见底了,梅轩虽然也喝,但绝大部分都斟给武藏,武藏酒酣耳热之际毫不觉过量,从未如此酩酊大醉过。
“老婆!我们到后面的房间睡,这里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到后面去铺被子。”
他老婆原来打算睡在这个房间,因此当他们两人喝酒时,也不管客人是否在场,便径自和小孩躺进被窝里睡了。
“这位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
梅轩对客人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亲切,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这里而自己去睡后面的房间。他老婆无法理解,而且被窝已经睡暖了,她不愿意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这位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工具房吗?”
“你这个笨蛋!”
他瞪着老婆。
“那要看客人是何许人啊!你给我闭嘴,到后面去铺被子。”
“……”
穿着睡衣,他老婆满心不悦地走到后面房间,梅轩抱起已经熟睡的婴儿。
“虽然被子不是很干净,但是这里有火炉比较暖和。半夜里若口渴,这里也有茶喝,请不要客气,快到被窝里睡吧!”
梅轩说完便离开了,过了不久,他的老婆过来换枕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我先生已经喝得大醉,再加上旅途劳累,他说明天要睡晚一点才起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天早上在这儿吃完早餐再离开。”
宫本武藏火之卷(49)
“……谢谢你。”
武藏只能如此回答,他已经烂醉如泥,几乎无法脱下草鞋和上衣。
“那么我就打扰了。”
武藏说完便躺进这位妇人和小孩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被窝还相当温暖,但是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热,梅轩的老婆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武藏说:
“……晚安!”
说完吹熄烛火,这才离开房间。
武藏烂醉如泥,他的头就像孙悟空被头箍束紧一样疼痛不堪,太阳穴的脉搏呼呼作响。
奇怪,今天晚上我怎么会喝这么多———武藏痛苦不堪,有点后悔———刚才梅轩不断地劝酒,那么高傲的梅轩为何突然出去借酒,而且,本来一直不高兴的老婆,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还让出这么暖和的地方给他睡———为何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尚未理出头绪来,就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一盖上棉被便呼呼大睡。
炉火余灰殆尽,偶尔闪着微小的火焰照着武藏的脸庞,看得出来他已经进入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老婆一直守在门边,直到武藏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她丈夫的房间。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梦境,有时出现幼年时的光景,在他睡眠的脑细胞里,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神经上留下虫的足迹,他的脑膜好像映着萤光色的文字,一切充满幻觉。
……而且,他在梦里一直听到一首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这首催眠曲是上次投宿时,梅轩老婆唱的那首催眠曲。充满伊势乡音的旋律,现在在武藏的梦乡里,听起来竟像是自己故乡美作吉野乡的旋律。
武藏看到自己变成婴儿,由一位皮肤白皙,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抱着。婴儿的武藏竟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用幼稚的眼睛看着乳房上方白皙的面孔———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边摇边唱催眠曲,母亲美丽的脸庞就像一朵梨花,长长的石墙上可以看到开了花的苔藓,树梢上映着夕阳,屋里已经开始点起灯火。
母亲的双眸落着泪珠,襁褓中的武藏不知所以地望着母亲的泪水。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吧!
他听到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逃出家里那道长墙,最后跑到英田川的河床,边哭边走向河里。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但是母亲却慢慢走往河流深处,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要把他弄痛了。母亲泪湿的脸颊紧贴着婴儿的脸。
武藏啊!武藏!你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呢?
此时,岸边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声,母亲一听到,立刻投身英田川。
襁褓中的武藏被丢到布满石头的河床上,在月见草的草丛里使尽吃奶的力气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中浑浑噩噩,那个女人的脸庞分不清是母亲还是别人。武藏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窥视他的梦,因此才醒了过来。
武藏没见过母亲的脸,他虽然怀念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面孔,只能看别人的母亲来想像自己母亲的音容。
“……为何今夜我会喝醉呢?”
武藏酒醒之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被煤炭熏黑的天花板,红色的光芒忽隐忽现———原来是即将烧尽的炉火映在上面。
细看之下,在他头上有一个风车,从天花板垂挂下来。
那是梅轩买给他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被褥上的母乳香。他这时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周围的气氛,才会引发他梦见已故的母亲,他望着风车,内心洋溢无限怀念。
武藏尚未全醒也没睡着,恍恍惚惚之间微睁着眼睛,忽然觉得垂挂在那里的风车有些奇怪。
“……”
因为风车开始旋转起来了。
本来风车就是会旋转,没什么好奇怪,但是武藏心头一惊,打算离被起身。
“……奇怪?”
他仔细聆听。
好像听到在哪个地方有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时,原来转动的风车便静止下来。
想必从刚才一直有人在进出这家的后门,虽然蹑手蹑脚,十分小心,但是门在开关之间,风吹动门帘,风车也跟着旋转。武藏觉得五彩缤纷的风车好像蝴蝶一般,时而张翅飞舞,时而停止。
武藏本想爬起来,但立刻又缩回被窝里,他全神贯注,想要察知这屋子里的动静,就像裹着一片树叶便可知晓大自然各季节的昆虫,紧绷的神经贯穿全身。
武藏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是多么危险。但是他不了解为何他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户梅轩要杀害自己。
宫本武藏火之卷(50)
“难道我上了贼船?”
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如果是盗贼,只要瞧见武藏轻便的行装,便知道没东西打抢。
“恨我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武藏仍然不明就里,但是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自己的性命———到底是这么等待对方来?还是先发制人呢?他必须取舍其一。
他悄悄伸手到床下找到了草鞋,再将草鞋拿进被窝。
风车突然开始急速旋转,忽隐忽现的炉火余光照着风车,看来好像变幻万千的花朵一样,不断旋转,现在,他听见屋里屋外有明显的脚步声!他把被窝隆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模样。终于,在门帘那儿出现两道目光,有一名男子握刀潜行过来,另外一人手拿长枪绕过墙壁,来到被窝的另一边。
“……”那两名男子倾听被窝里的动静,看着隆起的被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门帘走过来,正是户梅轩,他左手拿着锁链镰刀,右手抓着称铊。
“……”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人以眼示意,屏气凝息,站在枕头旁边的人“啊”一声踢翻枕头,另一旁的男子立刻拿着长矛对着被窝。
“起来!武藏!”
梅轩抓住铜铊和锁链镰刀,后退一步,对着被窝大叫。
被窝里并无反应。
不论他们拿着锁链镰刀打过去,用长矛戳着棉被,或大声叫喊。被窝里仍毫无反应,因为,应该睡在被窝里的武藏早已不在那里了。
拿着长矛的男子用枪掀开棉被。
“啊……他逃跑了。”
大家一脸的狼狈,急忙四处寻找,梅轩一看到旋转中的风车马上会意过来。
“门开着。”
说完,立刻跳到门口。
“糟了———”另外一个男子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工作室和房间中那扇通往阳台的门是开着的。
屋外蒙上一层白霜,有如月光般皎洁。刚才风车突然旋转了起来,就是因为刺骨的寒风从这扇门吹了进来的缘故。
“那个混账东西,原来从这里逃走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在干什么!把风的人呢?”
梅轩急忙大叫:
“喂!喂!”
大声怒骂,跑到屋外一看,屋檐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
“老大!老大!抓到武藏了吗?”
黑暗处,传来小声的问话。
梅轩不由怒火中烧。
“你在说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武藏那个混蛋早已经闻风逃走了。”
“咦!逃走了……什么时候?”
“你还有脸问我?”
“奇怪了?”
“全是一群酒囊饭袋。”
梅轩在那个门进进出出,然后说道:
“他只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越过铃鹿山,另一条是往津镇的街道。应该尚未走远,我们快去追吧!”
“往哪儿追?”
“我往铃鹿山的方向,你们往街道追去。”
屋内屋外大约有十人左右,还有人拿着枪炮。
每个人的装束都不一样。拿枪的看起来像个猎人;拿刀的看起来像个樵夫;其他人可能也是同一阶层的,都听命于户梅轩,他们个个面目狰狞,都效忠于梅轩,不是只把他视为一般的铁匠而已。
他们兵分两路。
“如果找到武藏,立刻鸣枪做暗号,大家听到枪声就赶快集合。”
一伙人说好之后便追了出去。
但是,才跑了半刻钟,一个个已经气喘如牛,不得不放弃,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大家疲惫不堪,也不管会不会被老大梅轩责骂,谁知梅轩却比众人都早一步回到家,正低着头呆坐在屋内。
“没有追到,老大!”
“太可惜了。”
梅轩只好放弃。
“算了。”
梅轩抓起几根木柴,以膝盖劈劈啪啪地折断,然后叫道: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发泄似地把木柴狠狠丢进炉火,扬起一阵灰烬。
半夜的骚动,把婴儿给吵醒了,哭个不停。梅轩的老婆躺在床上回答已经没有酒了。有一个男人说可以回家拿酒来,便走了出去。这些人都住在附近,很快地把酒拿来了,也来不及温酒就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个混账,命倒挺长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放着马后炮当下酒菜。
“老大!请息怒,都是把风的人的错。”
大家想灌醉梅轩,让他先睡。
“我也太大意了!”
梅轩无意怪罪他人,只是皱着眉头喝闷酒。
“要对付那个毛头小子,也许根本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是,四年前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一想到此事,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宫本武藏火之卷(51)
“但是,老大,今天那位修行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住在伊吹艾草屋阿甲家里的那个小毛头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典马在指引我———起先我也没有注意到,但是喝了一两杯之后,武藏那个家伙可能不知道我就是风典马的弟弟———在野洲川工作的野武士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役时,他叫做武藏(Takezou),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MuSaSi),我听了之后,从他的年龄和相貌上推断,可以确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Takezou)。”
“你本来想以牙还牙,却被他溜走了。”
“最近社会祥和太平,所以,即使我哥哥典马尚存人间,可能也很难生活,大概只能跟我一样,除了打打铁勉强糊口之外,就是上山当山贼,别无选择余地。但是,一想到哥哥被关原之役的一个无名小卒用木剑打死,就令我愤恨不已。”
“那时候,除了叫做武藏的那个小毛头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吧!”
“对,他叫又八。”
“对!对!那个又八当天晚上立刻带着艾草屋的阿甲跟朱实连夜逃走……现在不知去向。”
“我哥哥典马被阿甲所迷惑才会丧命。所以大家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遇上阿甲也说不定。”
也许酒精开始作用,梅轩低头打起瞌睡。
“老大!你躺下来睡吧!”
“老大!去睡吧!”
大伙儿亲切地将他扶到刚才武藏睡过的被窝里,并拣起枕头为他垫上,户梅轩立刻合上充满怨恨的眼睛,倒头呼呼大睡。
“回家吧!”
“回去睡觉喽!”
这些人原来都是伊吹的风典马和野洲川的脚风黄平的手下,专门在战场上剥削战利品为生的野武士。时代变迁之后,有的人当猎人,有的当农夫,但还是不改邪恶的本性。此时,夜深人静,这批人走出打铁铺,走出布满白霜的野地,各自回家。
这些人离开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好像从未发生事情一样。在这座屋子里,只听见人的打呼声和野鼠的吱吱叫声。
偶尔,传来婴儿尚未熟睡发出的咿呀声音。夜已深,婴儿也进入梦乡了。
接着———
在厨房和工作房中间,有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柴火旁有一座土灶,破旧的墙壁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刻,在土灶后面靠近墙壁处,蓑衣悄悄地移动,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就像从墙壁里走出来一样,那人影站了起来。
那个人便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离开这个屋子。
刚才他逃离被窝,打开柴房,便以蓑衣掩盖身体藏在柴火堆中。
“……”
武藏在房间里走动。户梅轩已经熟睡,梅轩似乎鼻子不好,他的鼾声与众不同———武藏听了,在黑暗中不禁露出苦笑。
“……”
武藏听着他的鼾声,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和户梅轩的比武已全然获胜。
但是,刚才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道梅轩就是以前在野洲川的野武士,本名叫风黄平,而且和那被自己打死的风典马是亲兄弟,难怪他想要杀自己以报兄仇,户梅轩虽然是个野武士,但个性怪异、好胜心强。
如果留他活着,以后必定还会千方百计暗算自己,为了自身的安危,武藏必须先下手为强。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武藏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方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边,从墙上取下一把锁链镰刀。
梅轩依然睡着。
武藏盯着梅轩的脸,用指甲勾出镰刀的刀刃,刀刃和手柄呈垂直状。
武藏用湿纸包住刀刃,然后将镰刀架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车也静止不动了,若非他用纸包住刀刃,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可能就要命撒黄泉了,风车可能会疯狂旋转呢!
武藏之所以会杀风典马是有缘由的。而且,当时自己刚参加过战争,血气方刚才会如此。现在,杀死户梅轩并无益处,何况他的儿子将来必会为父报仇,就如风车旋转般,冤冤相报,永无终止。
武藏今夜不知为何,一直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看到这一家人祥和地沉醉梦乡,空气里弥漫着奶香味,武藏好生羡慕,迟迟不愿离去,他在心底默念:
“谢谢你们的照顾……祝你们有一个好梦。”
默祷完后,轻轻地打开雨窗,悄悄爬出去。在迷蒙的夜色中,再度踏上他的旅途。
15
人在刚步上旅程的头几天,充满新鲜,丝毫不觉疲累。
这两个人昨夜虽然很晚才赶到追分关卡住宿,今天一大早,两人已经从笔舍山赶到四轩茶馆前,此时,已是晨曦初露。
“哇!好美啊———”
她停下脚步,观赏着美丽的日出。
阿通的脸上泛着红晕,那一刻,她的表情充满朝气,不,应该说天下万物都生机勃勃。
宫本武藏火之卷(52)
“阿通姐姐,现在还看不到半个行人呢。今晨,这个街道就是我们两个打头阵了。”
“你得意什么?早来晚到,还不都是一样。”
“才不一样呢。”
“你是说,走在前面的路,十里的路就会缩成七里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走在路上当然是走在最前面最舒服啦!要是走在马屁股后面,或是尘埃后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得没错,可是像城太郎你这样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奇怪了。”
“因为今天的街上还没有行人,所以感觉上好像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似的。”
“好吧!那我就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引路吧!这会儿你可以更趾高气扬了。”
阿通在路旁拣了一根竹子,边走边唱着:
“威武、回避!”
本以为路旁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现在有人听到阿通的声音,探出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
阿通羞得满脸通红,拔腿就跑。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追上她。
“你不能把国王丢在后面,自个儿逃跑啊!我可会处罚你呀!”
“我不跟你玩了,讨厌!”
“是你自己要玩的。”
“还不是你害的,哎呀!你看那些茶馆的人还在看我们呢!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疯子。”
“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去吧!”
“做什么?
“我肚子饿了。”
“啊!你又肚子饿了。”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把中餐的饭团先吃一半好了。”
“你要节约一点,我们尚未走上二里路呢?城太郎你一天竟然要吃上五餐啊!”
“那是因为我没像阿通姐姐你能够坐轿子,或骑马,我才会这么饿啊!”
“昨天是因为要赶到关卡的地方投宿,希望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我才会骑马,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今天就不骑了。”
“今天换我骑吧!”
“小孩子骑什么马?”
“我真想骑骑看,好不好嘛!阿通姐姐。”
“只有今天,下不为例呀!”
“我到四轩茶馆去,如果有马,我就租来骑。”
“不行,现在还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啦!”
“你现在根本还没走累就要骑马,太费钱了。”
“像我这样,走上百日千里也不觉得累,如果照你这么说,我根本没有机会骑马了……还是趁现在路上无人,先让我骑骑看吧!”
阿通尚未点头答应,城太郎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
四轩茶馆照它的字义就是有四间的茶屋,那四间茶屋不是像老茶屋一样一列排开,而是在笔舍、沓挂等山坡分别建造了四座茶屋,让旅客休息,总称为四轩茶馆。
“老板———”
城太郎站在茶馆前。
“你们有没有马出租啊?”
城太郎大声叫喊。
茶馆才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望着这位精神饱满的小客人。
“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有没有马?快点把马牵出来。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呢?如果便宜的话,我们就再骑到草津好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人的小孩啊!”
“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的小孩呢。”
“雷公应该是老板你吧!”
“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
“把马租给我们吧!”
“你看,那匹马看起来还能驮东西吗?它已经太老,所以无法出租。”
“真的不能出租吗?”
“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啰嗦!”
茶馆老板从蒸馒头的炉灶下拿出一把正在燃烧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不过并没打中城太郎,反而打到屋檐下那匹老马的脚。
这匹老马终其一生为人类驮物,翻山越岭,任劳任怨,已经老得连眉毛都泛白了。现在被打到脚,痛得嘶嘶尖叫,马背猛撞墙壁,引起一阵骚动。
“你这畜牲。”
老板飞奔出来,不知是在骂马还是在骂城太郎。
“停!停!”
老板抓住缰绳解开后,将马牵到屋旁树下。
“老板,租给我嘛!”
“不行。”
“求求你嘛!”
“我可没有马夫啊!”
此时阿通走过来,一起拜托老板,要是没有马夫的话可以预先付账,到水口之后再托旅人或其他的马夫带回来。老板听完,答应阿通的要求,马骑到水口的旅馆或是草津都行,再托当地的人将马带回来,说完便把缰绳交给阿通。
城太郎伸伸舌头。
“老板太过分了,看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
“城太郎,你别说老板的坏话,要是被这匹马听见了,生起气来,中途将你摔落也说不定啊!”
“我才不会被这匹老马欺负呢!”
“你会骑吗?”
宫本武藏火之卷(53)
“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
“你抱着马屁股当然爬不上去。”
“你抱我骑上去。”
“你可真啰嗦啊!”
阿通把城太郎放上马背,城太郎高高在上,得意洋洋地说:
“阿通姐姐,要跟好啊!”
“你那样骑是很危险的。”
“没问题,请放心。”
“那么,我们出发吧!”
阿通牵着缰绳。
“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道别之后便上路了。
尚未走上百步,在一片迷蒙的晨雾中,虽然看不见人影,却可以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并且传来急速的脚步声。
“谁啊?”
“是在追赶我们吗?”
停下马,回头一看,白茫茫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逐渐向他们靠近,最后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夜晚,恐怕两人要拔腿落荒而逃。这时他们看见那个人高举着一把长刀,腰前还插着锁链镰刀,目露凶光。
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追上来,到了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出手便夺去阿通手上的马缰。
“下来!”
他命令城太郎。
嘶、嘶、嘶,老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后退数步,城太郎紧抓着马鬃。
“你、你说什么,不要胡来……这匹马是我们出钱租的。”
“别啰嗦。”
锁链镰刀置若罔闻。
“喂,你———”
“什么事?”
“我住在云林院村,就在关卡客栈靠山的地方。我叫户梅轩,因为一些理由正在追赶一名叫宫本武藏的人。天色未亮,他就沿着这街道逃走,现在可能已经逃过水口的旅馆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江州口的野洲川附近逮到他不可……所以,那匹马先让给我。”
那人一口气说完之后,气喘如牛。虽然此时寒雾笼罩,树枝上凝结雪花,但是梅轩却满头大汗,血脉贲张。
阿通听得呆若木鸡,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大地吸光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绛紫色的双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你说武、武藏?”
马背上城太郎冲口而出,紧紧抓住马鬃,全身颤抖。
梅轩急着赶路,并未察觉眼前两人异样的表情。
“喂,小鬼———下来,下来,不要拖拖拉拉,我拉你下来啦!”
梅轩手握缰绳,做势要拉城太郎,城太郎猛摇头。
“不要。”
“你敢说不要。”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因为要追人,就抢我的马。”
“我看你们是妇孺,才对你们客气,小鬼,你别不识相。”
“阿通姐姐。”
城太郎着急地对阿通喊着:
“这匹马绝对不能让给他!”
阿通不由暗自赞赏城太郎的机智,自己也认为这匹马不能让给对方。
“没错,也许你是很急,但是我们也得赶路,说不定等一下你过了这个山头,便可以租到更好的马和轿子了。你现在要夺取别人的马匹,就像这小孩说的,太不合理,我们无法答应。”
“我也不下去,我死也不离开这匹马。”
两人齐心协力对付梅轩。
阿通和城太郎态度坚决,对梅轩而言颇感意外,在这个男子眼中,他们敢做如此反抗,不觉纳闷。
“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
城太郎一副大人口吻。
“混账!”
梅轩不由得大声叫骂。
在马背上的城太郎宛如一只跳蚤,紧抓住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上前,突然抓住城太郎的脚,准备把他拖下马。
这时城太郎应该拔出腰上的木剑还击,但他根本没想到面对比自己强上好几倍的敌人,现在脚又被抓住,只会不断叫骂。
“畜牲!”
并且向梅轩吐口水。
城太郎长这么大,从未曾碰过这种事,刚才他看着日出,感觉自己的生命犹如万物欣欣向荣,这会儿却笼罩在恐怖战栗中,阿通也怕在此被这名男子伤害,恐怖之余口干舌燥。
可是,她又不愿意把马让给他,因为这名男子凶暴的意图是冲着武藏来的,这对武藏极其危险,如果能在此多拖延一分,武藏便可以跑得更远,避开这场灾祸。
如此一来自己势必会失去与武藏的联系。
即使如此,阿通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将马让给这名男子。
“你在做什么!”
阿通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用力向梅轩胸膛一推,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这个柔弱女子如此猛力一推,显得极狼狈,不仅如此,女人的胆识往往超乎男人的想像。就在阿通往梅轩胸前一推时,立刻伸手去抢梅轩腰上的野太刀。
“你这女人,想要干什么?”
梅轩大声斥喝,正想抓住阿通手腕,不料阿通已经拔出刀刃,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碰巧被刀划过,一时血流不止。
宫本武藏火之卷(54)
“好痛。”
梅轩紧握手指,后退数步,刀刃自然脱离刀鞘,这时,阿通手上的大刀,斜拖在背后闪闪发光。
虽然梅轩有一定的功夫,没料到昨夜失之大意今早又出此差错,这都是因为自己小看这名柔弱女子和小孩的缘故。
他责骂自己太粗心,立刻又打起精神,而此时,毫无惧色的阿通举起大刀砍向梅轩,但是此刀长近三尺,而且刀刃宽厚,非常沉重,男人都不易挥动,是以阿通砍向梅轩的当儿,身体也踉跄着扑过去。
接着,阿通以为自己砍到树木,手腕一阵麻木,她看到一股鲜血朝她喷过来,令她一阵眼花目眩,原来,她的刀正好砍在城太郎所骑的马屁股上。
这匹老马很容易受惊吓,虽然砍得不深,却悲鸣不已,甩着腿上的鲜血,一阵狂乱。
梅轩大叫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中的大刀,正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发狂的马匹后脚一踢,将他二人摔得老远,马倏然立起前脚,高声嘶鸣,像一支离弦的箭矢,狂奔而去。
“哇!”
马蹄扬起尘土,梅轩紧追其后,满腔的愤怒加快了他的脚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匹消失在他眼前……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回望阿通,却不见阿通的踪影。
“啊?”
梅轩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定睛一看,自己的刀掉在路旁松树下,他飞快过去捡起,顺着地势往下一看,低矮悬崖下有一户农家的茅草屋顶。
看来阿通被马一踢可能从这里滑落下去了。梅轩这时确信这名女子与武藏必有关联,他既着急想追武藏,又不愿放过阿通,于是他沿着悬崖往下跑。
“掉到哪里去了?”
梅轩自言自语,大步绕着那户农家寻找。
“躲到哪儿去了?”
他从屋檐下偷窥屋内,打开仓库大门,像个疯子般四处搜寻,那户农家的老人,缩着身子躲在纺织机后面,害怕地看着。
“啊……在那儿。”
梅轩终于发现阿通。
在丛丛的桧木林里,山谷仍然覆盖着白雪,阿通朝溪谷方向沿着桧木林的陡坡,像一只山鸡般,死命地往下逃跑。
“我找到你了。”
梅轩在陡坡上面大叫,阿通回头看到对方滑着土石,即将追上自己。他的右手握着捡起来的大刀。其实梅轩并无意杀死阿通,只是想,如果这名女子跟武藏同路的话,抓住她,便可引出武藏或是打听出武藏的行踪。
“你这女人。”
梅轩伸出左手,指尖碰到阿通的黑发,阿通缩着身子,紧紧抓住树根,她脚底一滑,身体滑到悬崖边,像个秋千来回晃荡,沙石不断崩落打在阿通的脸上及胸前。梅轩瞪大眼睛,站在上面,拿着大刀抵住阿通。
“混账,你还想逃吗?再下去,可就是悬崖峭壁了。”
阿通透过残雪的裂缝往下看。几丈深之下有蓝色的河水流过———阿通感到还有一线生机,完全忘了恐惧,静静地等待自己掉落下去,她觉得自己即将面临死亡,但她无暇恐惧,在她内心此刻只想到武藏,不,应该说,在她的脑海里,记忆和思念全都是武藏的影子,犹如在暴风雨的天空中想望明月。
“老大,老大。”
山谷中传来呼叫声,梅轩闻声回头张望。
悬崖上面出现了两三个男人。
“老大。”
上面的人呼叫着梅轩。
“您在那儿做什么?”
“快点再往前追吧,刚才我们询问四轩茶馆的老板,他说天未亮之前,有一名武士在那里吃过便当,便朝甲贺谷的方向走了。”
“往甲贺谷?”
“是的,但是不管是往甲贺谷或是越过土山往水口方向,在石部的旅馆附近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早点在野洲川布置,必定可以抓住那个家伙。”
梅轩耳里听着远方传来的说话声,眼光却直直盯着阿通。
“喂,你们到这里来。”
“要我们下去吗?”
“快下来。”
“可是这么一拖延时间,恐怕武藏那家伙就会逃过野洲川了。”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下来。”
“遵命。”
这些人就是昨夜里和梅轩一起捉拿武藏却徒劳无功的人,他们熟悉山路,像野猪一般熟练地跑了下来,看到阿通,梅轩三言两语道明原委,便将阿通交给这三个人,交代他们随后把阿通带到野洲川。这些人用绳子捆绑阿通,但又怕阿通会痛,便不断地偷窥阿通苍白的脸庞。
“你们也要早点赶到!”
梅轩交代完,便像只山猴沿着山路跑走了。
不知由哪里下到甲贺谷的溪流,远眺这边的悬崖,梅轩的身影变得非常渺小,他朝这边大声说:
“我们在野洲川会面,我抄近路追过去,你们从街道走,一路寻找过去,可别大意!”
悬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知道了。”
对话声在山谷中回响,梅轩在残雪斑斑的山谷,像只雷鸟,沿着河床上巨大的岩石,蹦蹦跳跳,一会儿,身子便消失在远方。
宫本武藏火之卷(55)
城太郎所骑的马匹虽已老态龙钟,一旦发狂,若非骑马高手恐怕无法驾驭。
刚才受伤,犹如屁股着火般,盲目地四处乱窜,现在已经穿越八百八谷的铃鹿山坡,爬过蟹坡又穿过土山的立场,沿着松尾村到布引山的斜坡,犹如一阵旋风,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坐在马背上的城太郎,惊魂未定。
“危险!危险!”
他像念咒文般不断喊叫,只能抓住鬃毛,紧闭双眼,抱着马脖子。
当马一路狂奔时,城太郎的屁股也高高被弹开马背。
城太郎自己觉得非常危险,而村庄和立场的人们和路人见此光景,更是替他捏一把冷汗。
本来城太郎就不会骑马,自然也不会下马,更不要说如何驾驭马匹让它停下来。
“危险啊,危险啊!”
原先他要求阿通让他骑马,尝试一下快马加鞭的滋味,这会儿这个愿望可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慢慢转为哭泣,口中念的咒文看来也不灵光了。
此刻,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行人看见狂奔的马匹,竟无人挺身帮忙,他们都害怕受伤。
“怎么回事啊?”
“笨哦!”
路人只管闪躲到路旁,并在城太郎背后说着风凉话。
不久来到了三云村一处叫做夏身的休息站。
要是孙悟空骑着筋斗云来到这儿,一定会用小手遮阳,仔细欣赏这一带一望无际的伊贺、甲贺连峰,俯瞰旭日之下美丽的布引山和横田川的明媚风光。远方天际还有一朵紫色云彩,像一面镜子般,云彩的下方正好是琵琶湖。城太郎骑在马上,速度虽然不输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已无暇他顾了。
“拉住马!拉住马!”
一开始他直嚷危险、危险,现在他开始喊叫把马拉住,后来当马跑到柑子坂的大斜坡,正要往下冲时,城太郎的叫喊声又换成:
“救命啊!”
马往下奔跑,城太郎坐在马背上,身体被弹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
但是,在坡道接近山腰附近,有一枝树干从悬崖横长出来,把道路遮断了,城太郎一碰到树枝就紧紧攀住,想必是神助,他终于离开了马背,像只青蛙似的挂在树枝上。
无人骑的马匹更是快速飞奔离去。城太郎像荡秋千似的双手挂在树上晃荡。
虽然说是悬在空中,其实离地面也仅一丈高,只要放手便可轻易跳到地上。但是此刻的城太郎头昏眼花,心慌意乱,他以为如果跌到地上准没命的,便拼命地把脚勾上树枝支撑身体,连手都麻了。
这时树干“啪”的发出断裂声,城太郎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却轻松掉落地上,整个人呆坐半晌。
“呼……”
马匹早已不见踪影,就算马还在,他也不敢再骑了,没多久,城太郎突然一跃而起。
“阿通姐姐?”
他对着山坡上大叫。
“阿通姐姐———”
他神色慌张地往回跑,这回记得握住木剑了。
“阿通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好不容易在下柑子坂坡道时,遇到一名斗笠贩子,他穿着五倍子染的衣服,敞着背心,下着皮裤、草鞋———身上还背着行囊。
“嘿,小鬼———”
擦身而过时,男子挥手招呼,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城太郎。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问城太郎。
城太郎回道:
“大叔,你从那边过来的吗?”
“没错。”
“你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漂亮的女人呢?”
“喔,看到了。”
“真的,在哪里?”
“前面夏身的休息站那儿,有几个野武士用绳子绑着一名女子。我也觉得奇怪,但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去,我猜他们是铃鹿谷风黄平的同党。”
“对,没错,就是他们。”
“你等一等啊!”
城太郎本来拔腿就要跑了,那个人连忙叫住他。
“那个女人跟你是同路吗?”
“她叫阿通。”
“要是你太莽撞会丧命的。现在可以确定那伙人一定会经过这儿,要不要和我商量,也许我可以提供不错的建议。”
城太郎信任此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穿着五倍子染的男子戴着斗笠,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但是,那伙人是改名为梅轩的风黄平的同党,你们妇孺两个,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好,我替你去把阿通姑娘救出来。”
“你愿意帮我们吗?”
“他们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把人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你就躲到草丛里别出声。”
城太郎立刻躲到草丛后面,那名男子便往坡道下走去,城太郎以为那个人说好要救阿通姐姐,怎么这会儿逃走了,内心极为不安,便不断地从草丛探出来看。
坡道上传来人声,城太郎急忙低下头。人声中夹杂着阿通的声音,城太郎看到她两手反绑于背后,被三名野武士押着往这边走。
宫本武藏火之卷(56)
“你慢吞吞地在干什么?快走!”
“你不走吗?”
一个男的推着阿通的肩膀,边走边骂,阿通差点跌在斜坡上。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里?”
“你还啰嗦!”
阿通赤着白皙的双脚,都磨得流血了。城太郎正要大声叫喊时,刚才那名穿着五倍子染的武士摘下斗笠,看起来是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瞪着大眼睛飞奔过来。
“不得了了———”
他一边大喊,一边从坡道下直奔上来,三名野武士都停下脚步,他们回头看擦肩而过的五倍子染武士。
“嘿!你不是渡边的外甥吗?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那些武士称呼这名男子是渡边的外甥,可以想见这名穿着五倍子染上衣的男子,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伊贺谷或甲贺村受人尊敬的隐者渡边半藏的外甥吧!
“你们不知道吗?”
那名男子问道。
“什么事……”
三名野武士靠了过来。
渡边的外甥指着坡下。
“在这柑子坂坡道下有一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正威风凛凛地挥着大刀,站在马路中央盘查每一个过路人。”
“啊!武藏。”
“我刚才经过时,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住在伊贺的渡边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武藏立刻向我道歉:失礼了。并且说,只要不是铃鹿谷的风黄平的手下就可以通过。”
“哦……”
“后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有一些野洲川的野武士是化名为户梅轩的风黄平的手下,听说正在追杀他。与其陷入他们的陷阱,不如就在这里和他们决一胜负。”
“真的吗?三之丞。”
“我会骗你们吗?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宫本武藏这个人呢?”
很明显地,这三人的神色开始犹豫了。
“怎么办呢?”
他们互使眼色。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
三之丞说完正要离去。
“渡边的外甥。”
那三个人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
“我们可能打不过他,因为连老大都说那个人武功高强呢!”
“那个男人的确武艺高超,刚才我在坡下看见他握着刀走到我面前,气势凌人,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呢!”
“这该怎么办呢……老实说,老大交代我们要把这个女人押到野洲川去。”
“这不关我的事。”
“请别这么说,快帮个忙吧!”
“根本不行,要是被我伯父半藏知道我帮你们做事,他一定会责备我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想法子。”
“那就快告诉我们,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把那位被你们捆绑的女人,藏到附近的草丛里,对了,暂时把她绑在树干上———最重要的是减轻你们的负担。”
“然后呢?”
“你们不能经过这个坡道,一定要绕小路走,虽然比较远但安全些,然后赶快到野洲川去通知你们老大,尽量绕得越远越好。”
“有道理。”
“你们最好小心一点,要不然啊,对方已经豁出去了,几乎疯狂似的要与你们一决生死,我可真不愿意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啊!”
三个人听完便说:
“好,就这么办!”
他们把阿通绑在草丛后的树干上,本来要走了,又折回来确定绑得是否牢固。
“这下子没问题了。”
“快走吧!”
三人刻意不走大路,没多久,便从草丛中消失了。
躲在枯树后面的城太郎看见他们走远,悄悄地从草丛中露出头来。
人都不见了———路上也无行人———就连渡边的外甥三之丞也不见踪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从草丛中跳出来,帮阿通松绑,然后抓着她的手,没命似地往山坡逃走。
“我们快逃吧!”
“城太郎……为什么你会在这呢?”
“无论如何,趁此机会快点走吧!”
“等,等一下!”
阿通开始整理衣衫和头发,城太郎一旁连呼啧、啧。
“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头发乱了,待会儿再梳吧!”
“……刚才那个人不是说,武藏哥哥就在前面坡道下等吗?”
“所以你要梳妆打扮啊?”
“不,才不是呢。”
阿通一下子满脸涨红地拼命解释着。
“只要能遇上武藏哥哥,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我们以前的是非已成过去,我也能够坦然……所以,我可是一点也不着急。”
“可是,刚才那个人说他在坡道下碰到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刚才和那三个说话的人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处张望。
“好奇怪的人啊。”
宫本武藏火之卷(57)
城太郎自言自语着。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非渡边的外甥柘植三之丞帮忙,他们二人是无法逃出虎口的。
不只如此,若因此能与武藏重逢,该如何向他致谢呢?阿通心里思索着。
“来,走吧!”
“你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吗?”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是我看你很高兴啊!”
“你还不是很高兴!”
“我是非常高兴。可是,我没像阿通姐姐那样地压抑着情感。我会大声说出来———喂!我好高兴啊!”
城太郎手舞足蹈起来了。
“可是,万一师父已经不在那里,那可就不好了,阿通姐姐,我先跑过去看看,好吗?”
说完,城太郎一溜烟跑走了。
阿通紧随后面,下了柑子坂坡,虽然她的心比城太郎还急,早飞到坡道下,可是人却无法加快脚步。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呢?”
阿通望着受伤流血的双脚和被泥土沾污的衣袖。
她取下落在袖子上的一片枯叶,在手上把玩着,忽然从叶片里爬出一条毛毛虫,停在她的指甲上。
虽然阿通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她很怕虫,心里一惊,急忙甩开手。
“快点过来嘛!阿通姐姐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呢?”
城太郎在坡道下大声喊她,他的声音里洋溢雀跃之情,可能已经见到武藏了———阿通由城太郎的声音做此推断。
“啊!终于能见着他了。”
长久以来的满腔思恋,深藏心底,如今终于有表白的机会,她满怀喜悦,禁不住也手舞足蹈起来。
但是,阿通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短暂欢欣罢了!因为即使与武藏重逢了,他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又能接受多少呢?所以阿通见武藏的心情是五味杂陈———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斜坡背阳的地面还覆盖一层冰。不过,下了柑子坂坡之后,却是阳光普照,暖和得连蚊蝇都出来晒太阳。面对山谷的田地有一间茶馆,门前晒着牛吃的干草和干果,城太郎站在茶馆前面等候阿通。
阿通走过来。
“武藏哥哥在哪里?”
她边问边往茶馆前的人群中探视。
“没看到人。”
城太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到底怎么啦?”
“嗯……”
阿通无法相信。
“应该不会搞错吧?”
“可是,根本不见人影———我问了茶馆的人,他们也说没看见这样的武士……一定搞错了。”
城太郎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
阿通因为方才自己满怀希望,这会儿瞧城太郎漫不经心地答话,心里有点不悦。
这个小孩,真不了解别人的心。
阿通看到城太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由得生起气来:
“那边你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边的庚申冢后面呢?”
“没看到人。”
“茶馆后面呢?”
“我说没见到啊!”
城太郎有点不耐烦,阿通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我不理你了。”
“我真不了解你,本来以为阿通姐姐很聪明,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从一开始,我们就无法确定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而你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武藏师父一定在这里,现在没见着武藏师父,你就开始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城太郎不但不同情阿通,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通险些站不住,仿佛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掉落地狱深谷,她的内心从未受过如此重击。城太郎露着黄牙吃吃笑个不停,阿通更加生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带着这种小孩一起浪迹天涯,一个人走,一个人哭,总比身边多个人更自在些。
仔细思量,他们虽然是同样在寻找武藏,但是城太郎只是因为仰慕武藏希望拜他为师,而阿通自己却是用一生的生命来寻找武藏。
何况,碰到这种情况,城太郎可以很快调适过来。阿通则会连着几天都闷闷不乐。在城太郎年少的心中,深信必定有重逢之日,但是阿通却无法如此乐观。
难道这一生,我就注定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吗?
阿通总是往坏的方面想。
恋爱中的人虽然饱受相思之苦,但却更爱孤独。即使不是如此,阿通是个孤儿,生性孤癖,对别人非常敏感。
她一脸不悦,默不作声径自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
有人从后面叫她。
不是城太郎。有一个人从庚申冢的墓碑后,踩着枯草追了过来。他的包袱和刀鞘全都湿透了。
那个人是柘植三之丞。
刚才以为他上了坡道就走了,现在却从草丛中出现,阿通和城太郎都觉得奇怪。
再加上他叫阿通的时候仿佛是个熟人似的,更是奇怪。城太郎立刻冲着他说道:
宫本武藏火之卷(58)
“大叔,你刚才骗了我们。”
“为什么?”
“你刚才说武藏在这坡下拿着刀在路上等,可是现在武藏在哪里呢?你不是骗我们吗?”
“笨蛋!”
三之丞斥骂道:
“我若不撒谎,如何从那伙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你们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责怪起我来!”
“这么说来,大叔,你刚才是对那些人略施小计在说谎啦?”
“没错。”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奇怪呢。”
城太郎又对着阿通说:
“原来是假的。”
如此一来,阿通也自觉不该生城太郎的气,更没理由向素昧平生的三之丞抱怨,因此阿通不断地鞠躬哈腰,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意。
三之丞非常高兴。
“虽然他们是野洲川的野武士,这阵子还算安分。但如果被他们盯上了,几乎无法安全通过这座山。所以一开始我听到这个小毛头提起这件事时,觉得你们口中的宫本武藏想必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武藏应该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除此街道之外,可还有其他道路可到江州路吗?”
“当然有。”
三之丞仰望冬阳照耀的山岭。
“出了伊贺谷,可以走伊贺的上野。另外,出安浓谷之后,可以沿着桑名或四日市的道路走。途中大约有三处栈道和岔路,我认为宫本武藏应该早已经改变路线,脱离危险了。”
“果真如此,我们就放心了。”
“危险的应该说是你们两个人,我好不容易从狼群中救出你,你们竟然还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到野洲川一定又会被抓走———你们还是跟着我好了。虽然道路难行,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无人知晓的近路。”
三之丞说完便带着他们一起通过甲贺村的山上,来到了往大津濑户的马门坡途中,一路上详细指点他们怎么走。
“到这里就安心了,夜晚早点睡,这一路上请小心。”
阿通不断地道谢,正要告别。
“阿通姑娘,我们就要分手了。”
三之丞语含玄机,直盯着阿通,面带怨尤。
“我一路上想着,你会不会问我,终究还是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的姓名。”
“但是我在柑子坂坡时已经听到了啊!”
“你记得?你还记得吗?”
“你就是渡边半藏先生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真感谢,我并不是要讨人情,而是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
“是的,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还是单身……若非我的伯父半藏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真想带你回家见见他……算了,你去的地方有个小旅馆,那里的老板与我很熟,只要说出我的姓名,他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好了,就此告别吧!”
有时候我们明白对方是出于一片好意,也认为对方非常亲切,可是,不但不喜欢这种讨好,反而对方越献殷勤越心生厌恶。
阿通于柘植三之丞便是如此心情。
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这是阿通对他最初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她对分手一事觉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从内心里根本无意向对方致谢。
就连善于交际的城太郎,也在跟三之丞分别之后说:
“这家伙真讨厌!”
虽然,这个人刚才搭救自己,本不应在背后指指点点。
“的确如此。”
阿通竟然也赞同城太郎的说法。
“他说希望我记得他还是单身未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他想娶阿通姐姐才这么说的。”
“哎呀!真讨厌!”
之后,两人一路上平安无事。遗憾的是,他们来到近江湖畔、过了濑田的唐桥,最后通过逢坂的关卡,仍然没有武藏的消息。
年关将近,京都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摆出门松,准备过年。
阿通看见街上到处张贴春联,心情为之一振,往事已矣。此刻她内心充满新希望,期待有朝一日能与武藏重逢。
因为武藏曾说自己会在正月初一的早上,到五条桥等人。
若非当天早上,就顺延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七,这七天当中任何一天的早上都有可能。
阿通从城太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只是武藏等候的人并非自己,阿通难免有些失落,虽然如此,只要能见到武藏一面,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可是,那里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的心里充满期望,现在却突然感到黯然,那是因为本位田又八的影子遮盖了希望的光芒。因为武藏等待的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听城太郎所言,他只将此约定告诉朱实,尚未确定又八是否已经得知消息。
真希望又八不会出现。
阿通一心挂念着,不由如此祈祷。她从蹴上走到三条口,街上充满了年节热闹的气氛。她心里老觉得又八也走在街上,武藏也走在街上,阿通甚至担心她最害怕的人———又八的母亲阿杉婆———是不是也会跟在她背后?
宫本武藏火之卷(59)
无忧无虑的城太郎,好久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使得他又开始任性起来,他问阿通:
“要住旅馆了吗?”
“不,还没有。”
“太好了,天色尚早就去投宿,未免太无聊,我们再多逛逛吧!那边好像有很多集市。”
“我们不是还要办一件比逛街更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什么事啊?”
“城太,难道你忘了从伊势就一直背在背上的东西吗?”
“啊!这个吗?”
“总之,在我们尚未将荒木田先生所托付的东西交给乌丸光广先生之前,是无法轻松下来的。”
“那么,今夜就赶到他家去,就住在他家吧!”
“不像话———”
阿通望着加茂川的河水,笑着说:
“大纳言先生的官邸,怎么可能让你这个满身跳蚤的城太留下来过夜呢?”
16
受托看护的病人,竟然从病床上消失———这件事,旅馆的人是难脱其咎。
不过,旅馆的人约略明白病人的病因,认为她不可能再度投海自杀,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捎信通知京都的吉冈清十郎。
再说,朱实虽然像只逃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但毕竟她曾跳海自杀,一度濒临垂死边缘,如今身体犹未复原,实在无法任意遨翔。更何况被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夺去少女贞操,在内心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这种伤害是无法在三四天之内复原的。
“真难过……”
朱实坐在三十石的船上,望着淀川河水,好不感慨。感觉自己所流的眼泪比河水还要多。
她心中的幽恨,如何能了。她心里朝思暮想的男人,期待能与他厮守终生的梦想,却惨遭清十郎的摧残。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绪更加紊乱。
在淀川的河面上,有很多小船都装饰着门松和春联,来往穿梭,好不热闹,朱实见景:
“即使我能见到武藏哥哥,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朱实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武藏将于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桥头等待本位田又八,朱实便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武藏。
从开始对武藏产生好感之后,其他男人再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尤其看到和养母阿甲同居的又八,相形之下,她对武藏的爱慕之情,即使经过这段岁月,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深缠绵在内心深处。
如果说爱慕之情就像一条情丝,那么恋爱就像一个线轴,在心灵深处不断地卷着。虽然数年不见,但她暗自卷着思慕的情丝,无论昔日的回忆或是新近听到的消息,都化成一条条情丝,在内心越卷越大。
昨日之前的朱实,心中仍然怀着这份少女情怀,当她住在伊吹山下时,宛如一朵野百合,散发着令人怜爱的气息。然而,此刻在她内心,这份情怀已经辗转为尘泥了。
虽然无人知晓,但是朱实老觉得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嘿!姑娘、姑娘。”
有人叫她,朱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一只冬天的蝴蝶,走在五条附近的寺庙街道上,她看到自己踽踽独行的寒冷身影,以及街道两旁枯萎的杨柳和高塔。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了,拖落在地上,我来帮你绑好吧!”
那个人言语暧昧,身材虽然瘦小猥琐,但是佩戴两把武士刀,看起来像个浪人。朱实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便是经常出现在闹街以及冬日的后街上,游手好闲的赤壁八十马。
朱实穿着破草鞋啪嗒啪嗒地走着,那名男子紧随她背后,拾起朱实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真像谣曲狂言戏剧里的疯女人……这副模样会遭人非议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却披头散发走在街上,不太好吧!”
朱实想必认为那个人很啰嗦,便若无其事继续走她的路。赤壁八十马见状,以为这只不过是年轻女子的腼腆,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是城里人,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呢?还是与丈夫吵架负气跑出来啊?”
“……”
“你最好小心一点,像你这般年轻貌美,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现在都市里已经没有罗生门或大江山这种花街柳巷,但是满街到处都是那种看女人就垂涎三尺的野武士、浪人和人口贩子……”
“……”
不管对方说什么,朱实都不理睬,八十马自言自语跟在她后面。
“真是的。”
八十马只好自说自答:
“最近京都的女子卖到江户的价格很诱人。以前在奥州的平泉、藤原三代建立都城的时候,也有很多京都女子被卖到奥州去。现在的市场改到江户城,德川的二代将军秀忠,现在全力开发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不断地被卖到江户,有的被卖到角镇或伏见镇、境镇、住吉镇等地。离此两百里处,便有一条花街柳巷呢。”
“……”
“姑娘,瞧你一副眉清目秀、引人注目的模样,最好小心点,可别让野武士抓去卖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60)
“……去!”
朱实突然像赶狗一样地瞪着后面的赤壁八十马。
“走开!”
八十马嘿嘿地笑着,说道:
“嘿!你这姑娘,难道是个疯子。”
“少啰嗦!”
“难道不是吗?”
“混账!”
“你说什么?”
“你才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疯子,真可怜!”
“你真是多管闲事。”
一阵沉默之后———
“我用石头砸你。”
“喂,喂。”
八十马紧跟不放。
“姑娘,请等一下。”
“不要,你这只狗,狗!”
其实朱实心里很害怕,她斥骂对方,甩开他的手,赶紧逃向黑暗处。
前面是以前“灯笼大臣”小松大人官邸的遗迹,现在芒草丛生。朱实像跳入海中一般,死命地泅向这片芒原。
“嘿,姑娘,等等啊!”
八十马有如猎犬穿越起伏的芒草原,紧追不舍。
月亮像鬼女裸齿而笑的嘴巴,斜挂在鸟部山头,真不巧这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杳无人踪。本来离此约二百米处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是即使他们听见朱实的呼救声,也无意伸出援手———因为这群身穿白褂子、头戴白斗笠、手持念珠,来此荒郊野外送葬的人,个个脸上犹带泪痕。
赤壁八十马从朱实背后一推,朱实便摔倒在草丛中。
“啊!对不起,对不起。”
八十马是个很狡猾的男子,自己故意推倒朱实,边道歉边抱住朱实的身体。
“弄痛你了。”
朱实非常气愤,一巴掌打向八十马满是胡子的脸颊,啪啪啪又接连打了两三下,但是八十马却一脸稀松平常,更加欢愉,眯着眼任朱实打个够。
最后八十马紧紧抱住朱实,毫不松手,不停地用脸颊去摩擦朱实的脸,朱实觉得有如无数的针刺在她脸上,好不痛苦,快要窒息了。
朱实用指甲狂抓对方。
朱实的指甲在混乱中抓破八十马的鼻子,印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八十马依然像头猛兽,毫不松手。
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晚钟声,有如在诉说着人生变迁。但是过往行人,来去匆匆,听到这种色即是空的梵音,犹如对牛弹琴、无动于衷。枯萎的芒草掩盖着一对男女,芒草花穗如波浪般随风摇曳。
“你给我老实一点。”
“……”
“没什么好怕的。”
“……”
“当我的老婆吧!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我想死!”
朱实悲恸地大声喊叫。
“咦?”
八十马非常惊讶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朱实双手紧紧将膝盖抱在胸前,就像一朵茶花的花蕊。八十马瞧朱实如此抵死不从,想尽办法希望能用言语来化解这一切,这名男子对女人应该是很老道,而且似乎打算好好享受一番,因此,即使朱实的表情凄厉,可是八十马笃定抓到这个猎物不可能再逃走,所以一派悠哉。
“没什么好哭的嘛。”
八十马将嘴唇凑到朱实耳边轻声细语:
“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吗?别骗人了……”
朱实心里突然想起吉冈清十郎,她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她心慌意乱,连房间的格子门都看不清楚,而此时她比较能稳定心情来想办法应付。
“我说,你等一下。”
朱实一边像蜗牛般蜷曲着身子,一边脱口而出。病后的她还发着高烧,但是八十马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体热。
“你要我等一下吗……好,好,我等你……但是,要是你敢逃跑的话,可会有苦头吃啊!”
“走开!”
朱实使劲摇晃肩膀,甩开八十马强壮的双手,这会儿八十马的脸离开了一点,朱实瞪着他站了起来,说道:
“你想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的……”
朱实的嘴唇被茅草割破渗出血来,现在她紧咬双唇,滚滚泪珠和着鲜血沿着苍白的脸庞流下。
“哦!说的可真有学问,你这个姑娘看来不像个疯子。”
“当然不是。”
朱实突然向他胸膛猛扑过去,撞倒他之后,对着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芒草波浪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
八十马当时的精神状态比朱实更为疯狂,他情绪亢奋,已经无心再谈情说爱,现在他正兽性大发。
“救命啊!”
天边月光皎洁,朱实尚未跑到六十尺就被这只色魔抓住了。
朱实白皙的双腿猛踢、奋力抵抗,她披头散发,脸颊被压在地上。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冷冽刺骨,整片原野笼罩着一层薄霜,朱实不断哀叫,白皙的胸膛因喘气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的眼中燃起熊熊欲火。
宫本武藏火之卷(61)
就在此时,有人拿着硬物往八十马耳边重击。
刹那间,八十马的血液为之凝固,神经之火似乎要从受伤处喷出来了。
“好痛!”
八十马大叫。
他猛然回头,对方大骂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咻的一声,带有环节的洞箫往八十马的脑门又是一击。
八十马可能并不感觉疼痛吧!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了,被打之后,他的肩膀无力一瘫,眼角下垂,像只战败的老虎摇头晃脑地向后仰倒在地。
“这家伙真可恶!”
刚才打人的是一个苦行僧。他手上拿着洞箫,此刻正在端详着八十马的脸。八十马张着大嘴,昏厥在地。因为两次都打在头部,苦行僧惟恐这名男子因此而变成白痴,果真如此的话,会比杀了对方更令自己感到罪孽,所以他仔细察看那名男子。
“……”
朱实茫然地望着那名苦行僧,他的鼻子下长着像玉米须般的稀疏短髭,手上握着洞箫,看起来像个苦行僧,但是一身褴褛,腰上又系着一把大刀,一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乞丐还是武士,只看得出来他大约五十来岁。
“已经没事了。”
青木丹左卫门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朱实这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
朱实整理好衣饰,恐慌地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哪里?”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在……”
朱实突然双手掩面,细声饮泣。
苦行僧询问朱实的遭遇,但是朱实并未据实相告,捏造掺杂事实,又哭了起来。
朱实诉说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个母亲打算拿她当摇钱树,以及自己从住吉逃到此地的经过等等,这些原委朱实据实相告。
“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家了。我已经忍耐很久,说到可耻之事,从我小的时候,母亲就逼迫我去剥削战死的尸骸,盗取衣物。”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朱实最恨的人是养母阿甲。此时她内心充满憎恨,使她全身颤抖,又掩面而泣了。
17
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朱实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朱实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①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朱实。朱实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朱实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朱实放心不少。但是,令朱实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朱实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朱实,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朱实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朱实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宫本武藏火之卷(62)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朱实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朱实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朱实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朱实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朱实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朱实,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朱实,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丹左看到朱实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朱实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朱实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朱实,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朱实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朱实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朱实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朱实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宫本武藏火之卷(63)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朱实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朱实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朱实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朱实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朱实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朱实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朱实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朱实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朱实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朱实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朱实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朱实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宫本武藏火之卷(64)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宫本武藏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武藏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武藏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朱实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朱实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朱实。
“哇———”
朱实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宫本武藏火之卷(65)
朱实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朱实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朱实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朱实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朱实身旁,但是朱实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朱实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朱实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朱实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朱实,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朱实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朱实!朱实!”
不见朱实的踪影。
自己对朱实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朱实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朱实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18
清十郎回到四条武馆。
“喂!把它放回鹰房的木架上。”
清十郎把老鹰交给弟子,脱下草鞋。
一看就知道清十郎十分不悦,浑身像把剃刀似的寒气逼人。
弟子们见状,急忙帮他拿斗笠、端洗脚水。
“跟您一起去的小次郎先生呢?”
“大概会晚一点回来吧!”
“是在山区迷路了吗?”
“让人等候,自己却不见影子,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
清十郎换下衣服,坐在客厅。
客厅隔着中庭,前方是广大的武馆,从腊月二十五日停止练武到春季开馆之间,武馆是关闭的。
一年中大约有上千名门人出入武馆,此刻少了木剑的打击声,武馆显得格外冷清、空荡。
“小次郎还没回来吗?”
清十郎数次询问门人。
宫本武藏火之卷(66)
“还没回来。”
清十郎本来打算等小次郎回来,请他当剑靶子,以便仿真与武藏的比武,好好练习一番。清十郎一直等着,但是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都黑了,依然不见小次郎的踪影。
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到底想怎么样?”
古冈家的大门口挤满了要账的人,吵嚷不休,其中一位个头矮小的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以为说负责人不在,馆主不在,就可以推脱了事的吗?”
“要我们跑多少趟啊?”
“要是只有半年的债,看在上一代老爷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看看!今年中元节加上前年的账单,令人吃不消啊!”
也有人摔打账簿,咄咄逼人。
这些人大都是一些平日出入武馆的水泥工、杂货店、酒店、米店及和服店,甚至还有清十郎上花街柳巷欠下大笔债务的茶馆老板。
这些都还算小债务。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挥霍无度,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告贷现金,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高利贷。
“让清十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光靠下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还有四五个人在大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平常武馆的账目及财务大权都掌握在祇园藤次手中,全权由他处理。然而藤次却在前几天,拿着到处旅行所募得的捐款,跟“艾草屋”的阿甲享乐去了。
门人不知如何是好。
清十郎只是交代他们:
“就说我不在。”
自己则躲在屋里避而不见。其弟传七郎当然更不可能在这年关吃紧的除夕日在家里出现。
这时,有六七名武士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他们就是自称吉冈十杰的植田良平及其手下。
植田良平扫了一眼讨债的人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良平站在那儿,一副睥睨人群的神气。
刚才出面与债主斡旋的门人,简明扼要地对良平报告事情原委。
“什么?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我们借了钱就一定会还。但是要请各位再缓一段时日,直到武馆手头方便的时候。要是有人无法等待的话,我另外也有交代的方式,可以到武馆内再说。”
植田良平语气霸道,讨债的商家全都静默下来,不敢作声。
说什么等到武馆方便的时候;还说有谁不能等的,另有交代的方式,还要到武馆内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平常大家还不是看在吉冈老爷曾任职于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信誉良好,这才对吉冈家的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不管是借钱借物,大家都很乐意配合。可是,即使打着吉冈家的名号,也该有所收敛。假如听了对方几句恐吓话就心生畏惧、不敢讨债,那么商人们如何维持生计呢?这些讨债的商人不禁心生反感,心想:这世上若只有你们武士,没有商人,看你们怎么活下去?
良平把这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商家,视同一群木头人。
“好啦!回去,回去,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
商家们听完默不作声,但也不肯离去。
这么一来,良平肝火大动。
“来人啊!把他们抓起来。”
这些讨债的商家忍耐已久,如今又听良平这么说,再也忍无可忍。
“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什么?”
“还问什么?你简直不讲理。”
“谁说我不讲理?”
“你说要把我们抓起来,就是不讲理。”
“是你们自讨没趣,不肯离去。今天可是除夕啊!”
“就因为是除夕,大家讨不回债务,根本无法过年,才会如此拼命恳求贵府还钱啊!”
“我们当家的也很忙啊!”
“没听过如此荒谬的推托之词。”
“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要是你们肯还钱,我们当然不会再啰嗦。”
“你过来。”
“做……做什么?”
“哼!没出息的家伙。”
“你,你们太混蛋了。”
“好啊!你竟敢骂我混蛋!”
“我不是在骂您,我是觉得你们欺人太甚。”
“住口!”
良平一把揪起那个人的衣襟,往大门旁一扔,要账的商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动作太慢的,互相践踏扑倒在地。
“还有谁?有谁不满的?为了一点小钱就敢到吉冈家门口静坐抗议,简直太过分了,我绝不宽容,即使是小师父说要还钱,我也不还。来啊!你们一个个上来啊!”
商贩们一看到他挥举着拳头,立刻逃之夭夭。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在门外破口大骂:
“走着瞧好了!要是这个家被官府查封的话,大家都会拍手叫好。”
“这家快要倒霉了。”
“咱们走着瞧。”
良平在屋内,听到这些人在门外的怒骂声,捧腹大笑不已,然后带着手下来找清十郎。
宫本武藏火之卷(67)
清十郎神情严肃地独自坐在火炉旁。
“小师父,您今天好安静,到底在想什么?”
良平问清十郎。
“不,没什么事。”
看见这六七名心腹聚集在此,清十郎面色稍缓地说:
“离比武的日子不远了吧?”
“是快到了。比武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陪同您去。但是,要如何通知武藏比武的地点及时间呢?”
“这个嘛……”
清十郎沉思不语。
武藏寄来的信函上面,提到比武的地点和日期由吉冈家全权决定,并在正月初五之前将此告示挂在五条桥头。
“先决定地点吧!”
清十郎喃喃自语道。
“洛北的莲台寺野如何?”
清十郎征询众人的意见。
“应该可以吧!日期和时间呢?”
“就订在春节期间,还是等过了春节再说呢?”
“我看越早越好,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月初八如何呢?”
“初八吗?可以吧!刚好是先师的祭日。”
“啊!是父亲的祭日。那就不要选这天……初九早上———卯时下刻,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就将决定写在告示牌上,今夜就挂到五条大桥头吧!”
“好……”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以清十郎的立场,不得不如此回答。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武藏。因为从小他就继承父亲拳法,武馆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像武藏这种出道不久的乡下武者,根本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清十郎颇为自信。
不但如此,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先前之所以感到胆怯,不是因为无法放松心情,也并非自己怠惰时日,疏于练武,而是因为身边杂务繁琐,才会如此。
虽然朱实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情已经非常不愉快了。再加上武藏送来挑战书,清十郎急忙赶回京都,却又发现祇园藤次携款潜逃,尤其家里财务愈益严重,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讨———这些事都让清十郎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清十郎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弟弟传七郎也不回家,虽然与武藏的比武,不须如此劳师动众,也不需要别人助一臂之力,但是,今年的过年却令他感到异常的冷清。
“请您过目,这样是不是可以。”
植田良平等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块白木板,写上告示内容,请清十郎过目,上面墨迹犹未干。
答示
首先如君所望,举行比武之事。
地点:洛北莲台寺野
时间:正月九日卯时下刻
右文乃于神前郑重发誓。
对方若有违约定,将遭世间耻笑;若我方违约,即刻遭神明惩罚。
庆长九年除夕
平安吉冈拳法二代清十郎
作州浪人宫本武藏阁下
“嗯!很好。”
大概清十郎早有此意,连连地点头称是。
植田良平将告示牌夹在腋下,带着两三名随从,顶着除夕夜的寒风大步走向五条大桥。
19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武藏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武藏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武藏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武藏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武藏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武藏放弃寻找,准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弥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武藏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武藏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宫本武藏火之卷(68)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吗?”
武藏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绕着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武藏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武藏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武藏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武藏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武藏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武藏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武藏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武藏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武藏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宫本武藏火之卷(69)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武藏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武藏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武藏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武藏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武藏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武藏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武藏……”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武藏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武藏,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武藏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干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仿佛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武藏说:
“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武藏,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武藏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武藏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武藏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快冻僵了。武藏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胡须上结成白霜。
“好冷。”
宫本武藏火之卷(70)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①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武藏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武藏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武藏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武藏,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武藏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
“……”
年糕不甜不咸只有原味,武藏口嚼年糕,品尝世间冷暖滋味,点滴在心头。
“……这是我的春节。”
他烤着火,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突然他发觉一个人过年有点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个年过得太好了。像我这种人还能享受五块年糕,想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加茂川潺潺的流水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是我的门松,让我洗涤尘垢,迎接大年初一的日出吧!”
他走到河边宽衣解带,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像一只不畏寒冷的水鸟,在水里尽情拍打翅膀,洗净全身,就在他沐浴时,云端射出一道晨曦,晨光映照在他背上。
这时,有个人影站在堤防上望着河床上燃烧殆尽的柴火。外表和年龄虽与武藏相差甚远,但其命运同样受因果循环之苦,她便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
20
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发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武藏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武藏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武藏,这会儿,终于发现了武藏的行踪。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武藏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武藏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武藏,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武藏,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武藏的行踪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宫本武藏火之卷(71)
“武藏!”
老太婆一眼认出就是武藏,她跌坐在地,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明知趁对方此时一丝不挂、毫无防备是攻击的好时机,只可惜老太婆年老力衰,承受不住这个冲击,再加上复杂的情感,使她亢奋之余,仿佛已经砍下武藏的首级。
“我太高兴了!能在此逮着武藏并非易事。这都是神明的保佑和指引,再加上我意志坚决,神明才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杉婆双手合掌数度对空膜拜,完全是一副老人家的悠哉神态。
河边的石头沐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武藏擦拭过身子,穿好衣服,系紧腰带,插上大小二刀,双膝跪地对着天地低头默祷。
阿杉婆心中呐喊道:
“就是此刻。”
然而就在这时候,武藏突然跳过河边的积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阿杉婆惟恐从远处喊叫会让他逃走,急忙沿着堤防追赶。
初一的晨曦映照在街道的屋顶、桥上,泛着柔柔的一层白光。天空中,昨夜的残星依稀明灭,而东山山腹处,仍笼罩在夜幕之下。
武藏穿过三条桥下之后,便爬上河堤,大步向前走了。
阿杉婆数度想张口喊住他:
“武藏,等一下!”
但她计算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之后,所以才走过了几条街道,仍紧紧尾随其后。
武藏早已察觉。
虽然如此,他故意不回头,因为万一他回头,两人怒目相向,他明白阿杉婆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且老太婆必会全力卯上,拼死与自己决斗。自己为了避免伤害,势必得付出相当代价。
好可怕的对手!
武藏暗自思量。
若是当年在村子里的那个武藏的话,可能早就动手击毙对方,但是此刻他毫无此念头。
武藏其实也颇憎恨阿杉婆,老太婆之所以会视自己犹如世仇,完全是感情用事加上误解所致。若能解开误会就好了。但是,由自己开口解释的话,即使说上一百遍,老太婆也不会相信的,她一定会说:
“胡扯,我才不相信!”
因为老太婆对自己积怨已深。对她而言,武藏如芒在背,非去除不可,这怨仇是难以化解的。
但如果能由她的儿子又八亲口解说两人到关原从军前后的事情,以及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原委,就算阿杉婆再顽固,也不会再认为武藏是本位田家的大仇人,更不会以为武藏是夺取儿子未婚妻的大坏蛋。
“这是个好时机,趁此机会让阿杉婆去见又八吧!今早又八说不定已经在五条大桥等我了。只要到那儿,一切误会即可冰释。”
武藏一直认为又八应该收到了他托人捎去的口信,相信只要能到五条大桥,让他们母子相会,再诚恳地解释一番,大家的误会必能烟消雾散。
现在,快接近五条大桥头了。眼前出现小松殿下的蔷薇园和平相国巨大的官邸,琉璃屋瓦诉说着平家时期的繁荣。当时这一带是民家和人潮的闹区,战国以后,繁荣如昔。此刻,家家户户依旧大门紧闭。
除夕日,每户人家皆洒扫干净,地面上还留有扫把扫过的痕迹,淡淡地映着逐渐泛白的晨曦。
阿杉婆跟着武藏的大脚印,紧紧地尾随其后。
就连脚印都令她憎恶不已。
离桥头约七八米十处。
“武藏!”
阿杉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双手握紧拳头冲向武藏。
“走在前面的畜牲,你耳聋了吗?”
武藏当然听见了。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她豁出去、决心一拼死活,就连脚步声都充满着魄力。
武藏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一下子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嘿!你等一下。”
老太婆跑到武藏面前。
阿杉婆骨瘦如柴、耸着单薄的肩膀,气喘如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开口打招呼。
“啊!本位田家的阿婆,真巧,在此碰到您。”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真巧’这句话,是你说的吗?在清水的三年坂我来不及向你报仇,今天我可要砍下你的首级。”
阿杉婆宛如一只斗鸡,皱巴巴的脖子直伸向身材高大的武藏,在老太婆龇牙咧嘴地露出她那清晰可见的一口暴牙,大声咆哮时,比起勇猛发怒的武林豪杰更令武藏胆寒。
武藏这种畏惧的心态,源自少年时代,当又八和武藏不过八九岁还流着鼻涕的时候,喜欢恶作剧,经常在村子里的桑田或本位田家的厨房挨老太婆的斥骂———臭小子!———仿佛重重的一击打在肚脐眼上,令他们抱头鼠窜。
这种雷鸣般的声音,至今依旧回荡在武藏的脑海里。武藏从小就畏惧这个老太婆,认为她是个恶婆婆,再加上从关原之役回到村子时,中了老太婆的诡计,更使武藏恨之入骨。他一向对这老太婆敬而远之,此种恶劣的印象,即使经历岁月的冲刷,依然无法释怀。
宫本武藏火之卷(72)
相对的,在阿杉婆的眼里武藏从小就是顽劣的恶童。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流着鼻涕,长手长脚一副怪胎的武藏。虽然如今自己年事已高,而武藏也茁壮成长,但在她心中的武藏仍然不改往昔的桀傲不驯。
阿杉一想到这个无赖的所作所为,除了必须对乡亲父老履行承诺之外,于情于理,此仇不报,死也不能瞑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武藏同归于尽。
“好了,不必再说了,你是要乖乖俯首被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呢?武藏,你准备束手就擒吧!”
老太婆说完,用左手抹了一点口水握住插在腋下的短刀。
有道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正是阿杉婆婆此刻的最佳写照。她现在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螳螂,伸着镰刀般的前脚张牙舞爪,拿着短刀对武藏咆哮。
她的眼神犹如虎视眈眈的螳螂,就连泛青的皮肤及姿态都很神似。
阿杉婆一个箭步攻向武藏。可是武藏长得虎背熊腰犹如铜墙铁壁般,相形之下,阿婆的举动犹如儿戏。
武藏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怜悯阿杉婆的可笑攻击,敌意转化成同情之心,便说道:
“老婆婆,老婆婆,你等等。”
武藏轻易地压住老太婆的手腕。
“怎样?你想怎么样?”
阿杉的暴牙和手上的短刀颤抖着。
“你这个胆小鬼,我老太婆可比你多吃了四十年的饭,无论你耍任何花招,我都不会受骗的。废话少说,纳命来。”
老太婆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拼命的决心。
武藏点点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了解阿婆你的心情,你不愧是新免宗贯家最有地位的本位田家的妻室。”
“闭嘴,臭小子,你少拍马屁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阿婆你先别冲动,先听我解释。”
“你的遗言吗?”
“不,请听我解释。”
“不必。”
阿杉婆怒火中烧,矮小的身躯逼向武藏。
“我不听,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要听你的解释。”
“不然,你先把刀交给我,只要跟我到五条大桥头,见过又八,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又八?”
“是的,我去年春天托人捎口信给他。”
“你在说什么?”
“我们约好今天早上在此会面。”
“你骗人。”
阿杉大吼一声,摇着头。果真又八与他有约,前一阵子在大坂见面时早告诉她了。又八根本没和武藏约好,光凭这一点,阿杉就可断定武藏的话全是骗人的。
“你可真丢脸啊!武藏,你可是无二斋的儿子,难道你父亲没教你,死的时候要死得光明磊落吗?废话少说,我这老太婆一心仁慈,这把刀乃神明庇佑,你准备接招吧!”
阿杉婆说着,手腕奋力挣脱武藏的手,突然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
阿婆双手握紧小刀,突然刺向武藏胸膛。
武藏一闪身,阿婆落空。
“阿婆,请您冷静一下。”
他轻轻地拍了阿婆的背。
“大慈大悲。”
阿杉婆猛然跳起来,回头对武藏又念了几声: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然后,挥舞着短刀。
武藏抓住阿杉婆的手腕,拉着她说:
“阿婆,待会儿您会累坏的……五条大桥马上就到了,跟我一道过去吧!”
阿杉婆双手被扭住,只好瞪着武藏、噘着嘴。武藏以为她要向自己脸上吐口水。
“噗!”她鼓在嘴里的一口气吹在武藏脸上。
“啊……”
武藏放开老太婆,赶紧用手捂住左眼。
他的眼睛犹如被火炙烧,灼热不堪,好像滚烫的沙子掉入眼中,疼痛难耐。
武藏放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手上并无血迹,但是左眼却张不开。
阿杉婆一看对方乱了阵脚,发出胜利的欢呼。
“南无观世音菩萨。”
她乘胜追击,朝武藏砍了过去。
武藏有点慌乱,斜着身子,闪躲攻击,霎时阿杉婆的短刀划破武藏的袖子,“刷”一声,割伤武藏的手腕,白色衣服渗出血迹。
“我报仇了!”
阿杉婆欣喜若狂,更不断地挥动短刀,就像要把一棵大树连根挖起一般,也不管对方毫不还手,只一心一意念着清水寺的观世音菩萨之名。
“南无,南无。”
边念边绕着武藏来回奔跑。
武藏移动身体闪躲阿杉婆。他的左眼剧痛,左手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鲜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衣袖。
“我太大意了!”
等武藏惊觉时,已经受了伤。他从未曾像今天这样,让对手夺得先机,甚至手臂还受伤。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胜负,因为武藏根本无心与老太婆动武,打从一开始就无所谓胜败之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太婆竟然能出刀伤他。
宫本武藏火之卷(73)
难道不是由于自己过于疏忽所致吗?以武术的观点来看,自己很明显已经败了。阿杉婆坚定的信念和洞悉人心的成府,使武藏暴露出自己不成熟的弱点。
武藏这才警觉到自己的疏忽、轻敌。
“我错了。”
于是,他使出全力抓住攻击过来的阿杉婆的肩膀,砰的一声将她扳倒在地。
“啊!”
阿杉跌个狗吃屎,刀也飞得老远。
武藏拾起刀拿在左手,右手环掐住挣扎起身的阿婆。
“哼!可恶!”
阿杉困在武藏的胳臂下,像乌龟游泳般四肢乱抓。
“神明难道瞎了眼吗?我已经砍了敌人一刀,可是却又被他抓住,教我如何是好?武藏,既然被你擒住,我也不想多受耻辱,你砍吧!来砍我阿婆的头吧!”
武藏一声不吭,大步快走。
阿杉婆被武藏夹在腋下,继续嘶哑声音说:
“今天我会被你抓住,也是命中注定,是神明的旨意,天命不可违,我丝毫不眷恋。如果又八听到权叔死于途中,而老太婆也已报了一箭之仇,一定会奋起为我们报仇的。我这老太婆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对又八反倒是一帖良药,武藏!要杀就快杀吧……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还要我受辱致死吗?快砍了我的头吧!”
武藏充耳不闻。
他横抱阿婆于腋下,来到五条桥边。
放在哪里呢?
武藏环视四周,思忖着如何处置阿杉婆。
“对了……”
他走下河床,看到一艘小船系在桥墩上,便将阿杉婆放在船舱底。
“阿婆,你就委屈一下。过不久,又八一定会来的。”
“你,你要干什么?”
老太婆甩开武藏的手。
“又八才不会来这里,噢!你是不是觉得杀了我太便宜了我,无法泄恨,所以才把我绑在这里,让五条过往的路人观看呢?你是想先羞辱我之后才杀我?”
“随你怎么想,以后你就会了解的。”
“快把我杀了。”
“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无法砍掉我这老太婆的细脖子?”
“没办法。”
“你说什么?”
老太婆咬住武藏的手,她不得不如此做,因为武藏正要把她绑在船尾。
武藏虽然被阿婆咬住手腕,却任由她咬,松垮垮地将绳子绑在阿杉婆身上。
阿婆方才拔出来的短刀,一路握在手上。武藏将它收回刀鞘,插回阿婆的腰带上,起身准备离去。
“武藏!难道你不懂武士之道吗?你若是不懂,我来教你吧!你给我回来。”
“以后再说吧!”
武藏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向堤防走去。背后阿杉婆咆哮不已。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在阿杉婆身上盖了几层草席。
此刻,红通通的太阳从东边山头露出半边脸,这是今年元旦的日出。
“……”
武藏站在五条大桥前,恍惚地望着日出美景,耀眼的阳光似乎要射穿胸膛,照进内心深处。
这一年来,武藏像只愚蠢的小虫,陷在自我封闭的世界,现在沐浴在雄伟的阳光下,更显得形单影孤。虽然如此,心却是清爽的,感觉到生命的喜悦盈怀。
“我还年轻呢!”
吃了五块年糕之后,他恢复了体力,连脚跟都充满活力,他旋转着脚踝:
“又八怎么还不来?”
他朝桥上望去,猛地叫了一声。
“啊?”
比自己早先一步在桥头等候的人,并非又八,也非他人,而是植田良平手下的吉冈门人昨天在此揭示的告示牌。
地点:莲台寺野
时间:九日卯时三刻
……
武藏凑过去看告示牌的墨迹。光是看到上面的文字,就激发他浑身的斗志,像刺猬遇敌般血脉贲张。
“哎呀!好痛!”
武藏又觉得左眼疼痛不堪,用手去揉眼皮,突然在下巴发现一根针,细看之下,才发现衣领和袖口上有四五根像霜柱一般插在上头的针,闪闪发光。
“啊!原来是这个。”
武藏拔下其中一根针仔细端详。针的长短、粗细与一般的缝衣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针孔,而且针身呈三角形并非圆形。
“可恶的老太婆!”
武藏望着河床,心中不寒而栗。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吹针吗?没想到这老太婆竟会使用这种暗器……好险。”
武藏满心好奇和求知欲,将针一一拔下,别在衣领上。
他准备把针留下作为日后研究之用。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一般的习武者有人认为吹针也是一门功夫,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主张吹针也是一门功夫的,认为这是非常古老的防身术。听说有一些来到日本的中国织女、缝工等在嬉戏之间,技法不断求新求变,最后被运用到武术上。虽然不能成为一种单独使用的武器,却可当攻击之前的暗器,甚至有人说从足利时代就已盛行吹针术。
宫本武藏火之卷(74)
然而,持不同见解的人却认为:
“一派胡言。练武者光是讨论这种儿戏之类的武器,不是很丢脸吗?”
他们更拿出兵法的正道论为左证。
“从中国来的织女及缝工们,是否以吹针嬉戏不得而知。然而嬉戏终归是嬉戏,并非正统武术,而且人口腔内的唾液能调和冷热、酸辣等刺激,却无法含着针而不觉疼痛。”
针对此种说法,赞成有吹针术的人又说:
“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是可以办得到的。这当然是必须靠修炼的功夫,只要修炼得当,口中便可含数根针,当要攻击敌人时,利用吐气和舌尖,将针吹向敌人的眼球。”
对于这种说法,反对者又认为,即便能含在口中而不觉疼痛,但是光靠针的力量,在人体中只有对眼睛具有攻击力,而且,即便将针吹入眼中,若是刺到眼白部分则毫无效果,能够刺中眼球才能使敌人眼瞎,但也不至于丧命,像这种女人的雕虫小技,如何能发扬光大?
赞成者依然不服气。
“没有人说这种吹针术如普通武术发达,但至今仍流传着此种秘技也是事实。”
武藏不知何时曾听说过如此的议论。当然,他也不认为这种雕虫小技是一种武术,更没想到,真的有人会使用这种暗器。
然而现在武藏却亲身体验到,就算是道听途说,只要是听者有心,必有可用之日。
武藏的眼睛一直是痛着的,幸好没刺中眼球,只有在眼尾处有点灼热感,泪流不止。
武藏摸摸自身的衣服。
他想撕一块布来擦眼泪,但是腰带和袖口都撕不破……他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撕哪儿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撕破绢帛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女子正用牙齿撕下自己红色的里袖,拿着那条碎布向他跑来。
21
原来是朱实。虽是新年,但她不但没化妆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光着脚丫。
“……啊?”
武藏张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虽然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朱实却非如此。她认为武藏也许对自己并不如自己思念那般深切,但多少对自己应有些许怀念才对,几年来,她都如此深信不移。
“是我,你是武藏对不对?”
她手上拿着从里袖撕下来的红布条,战战兢兢地走向武藏。
“你的眼睛怎么了?用手去揉会更加恶化,请用它来擦吧!”
武藏默然接受她的好意。拿着红布压住眼睛,然后再一次打量朱实。
“你不记得我了吗?”
“……”
“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
“我……”
朱实看他面无表情,原先的满怀信心霎时重重粉碎了,在她身心受创、绝望无助的时候,仅存这么一点点希望,如今,她领悟到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突然,抑郁胸中的血块呕心上心头———
“呜、呜……”
朱实双手掩面呜咽地哭了,双肩猛烈颤抖。
“啊……”
武藏终于想起来了。
朱实方才的神情唤起了武藏的记忆,她的眉宇间依稀存着当年伊吹山下那摇着袖口铃铛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神情。
武藏强壮的手臂一把抱住朱实病后羸弱的肩膀。
“你不是朱实姑娘吗?对了,你是朱实。为何到这里呢?为什么?”
武藏不停地追问,勾起了朱实伤心的记忆。
“你已不住在伊吹家中吗?你的养母可好?”
武藏问起阿甲,自然联想到又八与阿甲的关系。
“你养母和又八还在一起吗?老实说,今早又八应该来此与我会面。不会是由你代替他来的吧!”
一连串的问话里毫无关心朱实之意。
朱实靠着武藏的肩膀,只是不断地摇头哭泣。
“又八不来吗?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怎么回事,光是哭我又怎么知道呢?”
“……他不会来的……又八哥哥根本没听到你的口信,所以他是不可能来的。”
朱实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靠着武藏的胸膛涕泪纵横地哭了起来。
本想对武藏一诉相思苦,现在这些思绪化成泡影在奔腾的热血中幻灭。尤其是她的养母一手将她推入命运的泥淖里———在住吉海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一段时间的种种遭遇,说什么也无法对武藏启口。
元旦的晨曦照耀整个桥头,穿着美丽春装要到清水寺拜神的少女们,以及穿着长袍和服到各庙进香的行人,来来往往穿梭于桥上。
人群中出现了像河童般的城太郎。对他来说,并无所谓的年关之分,他来到桥中央,远远望见武藏和朱实。
“咦……我还以为是阿通姐姐呢!好像不是她呀?”
城太郎停下脚步,狐疑地望着这对举止怪异的男女。
若是在无人之处也就算了,但在这人来人往的桥上,这对男女竟然公然亲密拥抱,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大人们竟然如此,令城太郎好生诧异。
宫本武藏火之卷(75)
更何况那名男子还是自己所尊敬的师父呢。
而女人更是该矜持保守些的。
在他童稚的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既嫉妒又悲伤,但不知为何如此焦急生气,城太郎真想拿石头砸他们。
“什么啊?那女的不就是我拜托她转达师父口信给又八的朱实吗?茶馆女子毕竟比较老练,什么时候跟师父这么要好了?师父也该收敛一点……我非要把这事告诉阿通姐姐不可。”
城太郎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又从栏杆窥视桥下,就是不见阿通的影子。
“到底怎么了?”
他们投宿在乌丸先生家,刚才阿通比他早先一步出门。
阿通深信今早会在此遇见武藏,所以穿着年底时乌丸夫人送给她的初春新装,昨晚还特地洗发梳头,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似乎连觉都没睡好。
后来,阿通等不及天亮,便说:
“我睡不着,想先到祇园神社和清水堂拜拜之后,再去五条大桥吧!”
城太郎回答:
“那么我也要一起去。”
城太郎本想与阿通同行,但是阿通不愿城太郎在旁碍手碍脚。
“不,我想要跟武藏哥哥单独见面叙旧,你等天亮之后,晚些再来五条大桥———我保证在你到来之前,我一定会和武藏哥哥那里等你的。”
阿通说完便独自出门了。
城太郎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这段日子里他和阿通朝夕相处,当然明白阿通的心情,男女两情相悦的情怀,他也颇能体会,因为他自己也曾与柳生客栈的小茶在马厩小屋的草堆中情不自禁地相拥。
虽然他有相似经验,但在平常看到阿通为相思流泪、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无法体会,只觉得好笑,想逗逗她,丝毫无相知相惜之心。可是,此时看见靠在武藏怀里哭泣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朱实,城太郎打从心底涌起一阵愤怒。
“怎么回事?那女人。”
他与阿通同仇敌忾。
“师父也该收敛一点。”
城太郎感同身受,非常生气。
“阿通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我非要告诉她不可。”
城太郎渐渐焦虑不安,桥上桥下四处张望。
依然不见阿通人影。城太郎替阿通打抱不平。这时,远处的男女似乎意识到人们异样的眼光,便移到桥边倚在栏杆上,武藏与朱实并肩将手靠在栏杆上,望着河面。
他们并未察觉城太郎沿着另一边的栏杆,从他们身后经过。
“真会拖时间,阿通姐姐拜观世音要拜到什么时候?”
城太郎自言自语,焦急地朝着五条坂方向引颈等待。
离他十步左右有几棵大枯柳,平时常见成群结队栖息在此吃河鱼的白鹭,但是今天连一只白鹭也见不到,倒是有个留着刘海的少年,斜倚在低矮犹如卧龙的老柳树干上,凝视着某处。
武藏手凭栏杆,与朱实并肩站在桥上,朱实细声倾诉,武藏只是微微点头。朱实抛开女人的矜持,把握两人独处时光,一吐相思苦,然而武藏是否充耳不闻呢?不可得知,因为他虽有反应,眼神却不专注,一般的恋人都是浓情蜜意,眉目传情,可是武藏的眼神如一片沉静的湖水,不起涟漪,眼也不眨地直视前方。
朱实并没察觉武藏的眼神,一味地陷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问自答。
“……现在我已经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了。”
说着又投入武藏怀中。
“关原之战至今已过了五年,就像我告诉你的,在这期间我的遭遇与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
她哽咽地哭了。
“但是,但是我并未变心,思恋你的心一如往昔。你能了解吗……武藏哥哥,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嗯。”
“请你了解我的心……我不顾自尊全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已非当初与你在伊吹相识的小雏菊了。我被他人玷污,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但是,贞操应该是指身体还是女人的心呢?如果守身如玉的少女却心存污秽,那还能算是个无邪的处女吗……我被人污辱了,虽然不能告诉你对方是谁,但是我的心依然纯真未受玷污。”
“嗯,嗯。”
“你会怜悯我吗?把秘密藏在心底不与思恋的人分享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一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犹豫是否该告诉你这件事,到后来还是决心对你坦白……你能了解吗?你可知道我是被人逼迫的?还是,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呢?”
“嗯,啊!”
“怎么样啦!你到底作何想法呢?一想起这些事,我、我就很后悔!”
朱实脸趴在栏杆上。
“我已经无颜对你示爱……而且我的身体也令我无法启齿———但是,武藏哥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心纯洁如昔,初恋的心犹如泥中白莲,今后无论任何遭遇,跟随什么样的男人,对你的心永不变。”
朱实说着说着,愈哭愈激动,泪水沾湿栏杆,而桥底下清澈的潺潺流水映着元旦耀眼的阳光,似乎闪烁着无限的希望。
宫本武藏火之卷(76)
“唔……嗯……”
武藏对于朱实的一番告白,不断点头,但他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因为前方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桥梁与对边的河岸正好呈现三角型的视野。
引他注目的是从刚才便一直靠在岸边一棵枯柳上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武藏小时候,父亲无二斋曾经告诉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你的瞳孔却是琥珀色,听说你的曾祖父平田将监的瞳孔也是深琥珀色,眼神锐利,也许你遗传自曾祖父……
柔和的朝阳斜射眼帘,使武藏的双眸呈现更加清澄的琥珀色,益发锐利。
“嘿!宫本武藏,一定是这个男子。”
佐佐木小次郎久仰宫本武藏大名,现在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
“奇怪,那名男子为何一直注意我呢?”
武藏提高警觉,不敢大意。
隔着河,在桥梁与对岸间,四目相视,彼此在无言中互相揣测对方虚实。
这般对峙情况,如同武士道所言———从刀尖测知对手的气量。
除此之外,武藏和小次郎都各自暗生纳闷。
小次郎心想:我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了朱实,并照顾她,她到底和武藏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这样亲密呢?
又想:贱人!也许朱实就是这种女人吧!我尾随她身后,想瞧瞧她瞒着我到哪儿去……没想到,她竟然在男子怀中哭泣。
小次郎满心不悦,愤怒之情涌上心头。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修行武者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同行相忌的敌意。这一切全都看在武藏眼里,武藏自忖:
那男子是何方神圣?
武藏满心疑惑———
他看起来武功不凡。
武藏如此推测。
他的眼神充满敌意。
武藏更加警戒。
不能轻忽此人。
武藏以眼视之,以心观之,双方的眼眸即将迸出火花。
武藏与小次郎年纪相仿,分不出谁比较年轻。但两人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高傲自负、武功高强,都认为自己对社会民情与政治了如指掌。
武藏与小次郎初次相遇,犹如双虎对峙,彼此怒吼示威。
突然,小次郎移开眼神。
“哼……”
武藏从小次郎的侧面看出轻蔑的表情。而武藏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和意志力慑服了对方,心中颇感快意。
“……朱实姑娘。”
朱实还是靠着栏杆哭泣,武藏以手抚其背,问道:
“那人是谁?你认识他吧!那个年轻的修行武者到底是谁啊?”
“……”
朱实一看到小次郎,哭肿的双眼露出狼狈的表情。
“嗯……那个人是……”
“是谁?”
“他……他是……”
朱实张口结舌。
“他背上的大刀看起来挺不错。看他外表的装束,颇自负于自己的武功……朱实姑娘与他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那你认识他喽?”
“是的。”
朱实深怕武藏误解,便一五一十道出实情。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一只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所以便到他落脚的客栈去求医,当时他照顾了我三四天。”
“这么说来,你们住在一起喽?”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子,但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朱实刻意澄清。
武藏问这些话并无他意,然而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你应该知道他的姓名吧!”
“我知道……他叫岸柳,本名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武藏并非初闻此名,名气虽不是很响亮,但武术同行们都听过这个名字。当然,武藏今天是初次看到他本人。由传闻中,武藏还以为佐佐木岸柳的年纪不小,不想竟是如此年轻,真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就是传言中的小次郎。”
武藏再次把目光投向小次郎。小次郎刚才冷眼旁观朱实与武藏的窃窃私语,这时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武藏也回以微笑。
但是这种无言的雄辩,跟释迦与大迦叶手拈莲花、相视而笑的祥和光景大异其趣。
小次郎的笑容里掺杂了讽刺及挑战的意味。
武藏的笑容也报以坚毅不拔的斗志。
朱实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想要解释自己的立场,但武藏未等她开口便说:
“朱实姑娘,你与他先回去好了。我们以后再见……好吗?下次再见了。”
“你会来找我吗?”
“我会,我会去的。”
“我住在六条御坊前念珠店的客栈里,你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朱实见武藏光是点头还不放心,便抓住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地握住,眼光流露热情。
宫本武藏火之卷(77)
“一定啊!好吗?一定要来找我。”
突然,在对岸有人捧腹大笑。原来是转身准备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啊哈哈!”
从刚才就一直站在桥上的城太郎,看到有人如此嚣张狂笑,不禁大眼直瞪着小次郎。
虽然如此,他还是暗中注意师父武藏的动向。久等阿通不来,城太郎万分焦急。
“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跺着脚,往街道方向跑去。突然,他看见前方十字路口边停了一辆牛车,车轮后躲着一张苍白的脸……
22
“啊!阿通姐姐!”
城太郎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跑过去。
阿通蹲在牛车背后。
很难得的,今天早上她化了淡妆,虽然化妆技巧笨拙,但是她的发梢和口红都散发淡淡清香。桃红色的上衣是乌丸夫人送她的,上面绣着白绿两色的桃山刺绣,洋溢着青春气息。
城太郎从车轮间看到她白领子的桃红色衣服,便绕过牛车,跑过去。
“原来你在这里,阿通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通抱着胸蹲在地上。城太郎从背后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弄乱她的头发和脸上的妆。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那儿等了大半天了,快点过来吧!”
“……”
“快点啦!阿通姐姐。”他摇着阿通的肩膀。
“你看,我师父不就在那里吗?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到他,刚才我等得急死了———快点过来,阿通姐姐,你再不快点过来就糟了。”
这回城太郎又抓住阿通的手腕,硬是要把她拉出去,却摸到阿通手上濡湿的泪水,又瞧见阿通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更感到莫名其妙。
“咦!阿通姐姐,我还想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原来你在哭啊!”
“城太!”
“什么?”
“你也快点躲到后面来,别让武藏哥哥看到了……快!”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搞什么嘛!”
城太郎这回真生气了,不顾阿通一脸的央求。
“你们女人真讨厌,老做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之前你还一直哭着要见武藏哥哥,四处寻找,今天早上却反倒躲到这种地方,还要我躲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他的话句句鞭笞着阿通的心,阿通抬起红肿的眼皮。
“城太啊,你别这么说我,拜托你,别连你也如此折磨我。”
“我什么时候折磨阿通姐姐了?”
“你别出声,快点躲到后面来。”
“我不要,你没看到旁边有一堆牛粪吗?大年初一就躲在这边哭,连乌鸦都要笑你了。”
“我不管了,我、我已经……”
“我要笑你了,就像刚才在那边的少年一样,我也来个初一狂笑……好吗?阿通姐姐。”
“你笑吧,尽量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啊……”
城太郎鼻头一酸,连他都快哭出来了。
“啊!我知道了。阿通姐姐是看到我师父跟另外的女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所以吃醋了。”
“才、才不是呢!没这回事。”
“一定是,一定是……你没看到我也很生气吗?就因为这样,阿通姐姐你避不露脸反而更坏事啊!你了解吗?”
虽然阿通坚持不出面,但是敌不过城太郎使劲地拉扯。
“你拉痛我了……城太,拜托你,别这么狠心……你说我不了解,但是,城太,你才不了解我的心情呢!”
“我当然了解,你不是在吃醋吗?”
“我现在的心情不只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你出来就是了。”
城太郎硬是将阿通从牛车背后拖出来。他像拔河似地,一边拉还一边探头看桥上。
“啊!不见了,朱实已经走了。”
“朱实?谁是朱实?”
“就是刚才与我师父在一起的女子……啊,我师父也要走了!你再不快点来,就见不到他了。”
这下子城太郎再也顾不了阿通,拔腿准备追过去。
“等等啊!城太。”
阿通自己站起来。
再看一眼五条大桥,确定朱实已经不在。
就像可怕的敌人已经离去似的,阿通这才舒展眉心,却又急忙躲到牛车背后,用袖子擦拭红肿的眼睛,重新整理发鬓裙衫。
城太郎焦急万分。
“阿通姐姐,快点啊!我师父好像走下河边去了,现在不是打扮的时候啊!”
“走到河边?”
“对,走到河边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两个人跑向桥头。
吉冈在桥头张挂的告示牌,吸引路人驻足观看。有人大声念出告示内文;也有人在打听宫本武藏是何方神圣?
“啊!对不起。”
城太郎穿过人群,从桥的栏杆往下察看河边。
阿通也认为武藏一定在桥下。
宫本武藏火之卷(78)
事实上,一转眼的工夫,已经不见武藏踪影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武藏刚才好不容易把朱实打发走,既然本位田又八不会来此见面———而且他也看到了吉冈所挂的告示牌———如此一来,别无他事,便走下堤防,来到系在桥墩上的小舟旁。
草席下的阿杉婆婆被绑在船舱底,不停扭动身子想要挣脱。
“阿婆,可惜又八不会来了———不过,我相信将来一定会与他再相逢。我准备给这懦弱的男人好好打气呢!阿婆您也去找又八。母子俩好好生活———这比砍我武藏的头更有意义吧!”
武藏说完拿把小刀伸到草席下,割断阿杉婆身上的绳子。
“哼!你这坏蛋又耍嘴皮子了。废话少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武藏,快点做个了断吧!”
阿杉婆额冒青筋,从草席下探出头来。此时,武藏的身影已经穿过加茂川的河水,像水鸟踩着水上的沙洲和石块,跑到对岸的堤防上了。
阿通没看见,城太郎却瞥见对岸远处的人影。
“啊!是师父,师父在那里。”
城太郎立刻往河边跑去。
这倒煞费周章,怎么这时两人没想到可以从五条大桥直接追过去呢?阿通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城太郎冲下去。但是城太郎这错误的一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绝不仅只于阿通见不到武藏的遗憾而已。
城太郎不顾一切往前飞奔,可是穿着漂亮春装的阿通,面对加茂川的河水,裹足不前。
虽然已经不见武藏的身影,阿通望着河水,尽管跳不过去,但却抢天大呼。
“武藏哥哥。”
这一来,有人回答。
“哦!”
原来是阿杉婆从船上的草席底下爬出来,站在那儿。
阿通回头一看。
“哎呀!”
赶紧掩面而逃。
老太婆的白发在风中飘扬。
“阿通,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老太婆用高八度的沙哑嗓音大喊:
“我有事问你,你给我站住!”
尖锐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阿杉婆的武断,使事情更加恶化。
她认为武藏之所以会拿草席盖住她,是因为想与阿通在此幽会,可是俩人在桥上谈过话之后,也许是闹别扭,武藏离阿通而去,所以阿通这女人才会哭天抢地,想挽回武藏。
一定是这样。
老太婆相信自己的猜想便是事实。
“可恶的女人!”
阿杉对阿通的憎恶,比对武藏更深。
虽然只有婚约,尚未迎娶进门,但老太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儿媳。因为阿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所以她认定阿通也不喜欢她,是以老太婆对阿通又恨又气。
“等等我啊!”
老太婆龇牙咧嘴地再度呼喊,在晨风中追逐阿通。
城太郎吓了一跳。
“这老太婆是谁啊?”
城太郎抓住阿婆。
“别挡我。”
虽然阿婆力气不大,却用可怕又顽固的力量推开城太郎。
城太郎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这个老太婆是何方神圣?为何阿通一见到她便吓得落荒而逃呢?
城太郎虽不了解,但知事态严重,再加上身为宫本武藏的第一弟子———堂堂的青木城太郎,怎能忍受老太婆的这一推呢?
“老太婆,你敢推我。”
阿杉婆已经跑了五六米,城太郎突然追过去,从后头抱住她。老太婆一副惩罚孙子的模样,左手勾住城太郎的下巴,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啪地打了三下。
“你这个捣蛋鬼,再敢阻挡我,小心我打烂你的屁股。”
“哎呀!哎呀!哎呀……”
城太郎伸长脖子动弹不得,手上倒是不忘握着木剑。
不管是悲伤或心酸,也不管别人如何想,对阿通来说,自己的心情,甚至目前为止的生活,依旧是幸福的。
只要心存希望,每天都是快乐的,犹如置身于充满青春、希望的花园。虽然生活当中免不了有些心酸悲伤之事,不过阿通不认为世上只有快乐而没有悲伤的生活。
但是,今天所发生的事动摇了她原本坚定的信心。本来纯真的心碎成两半,令她黯然神伤。
朱实与武藏。
当阿通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五条桥栏杆边,无视于过往行人,当众并肩而立时,双脚颤抖得快瘫痪了,这才赶紧蹲到牛车后面。
“今早我为何要来此地呢?”如今后悔、哭泣也无济于事。那一瞬间,阿通想寻死,认为男人只会骗人。爱恨交织之下,更觉愤怒悲伤,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光是哭泣还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
当阿通看见朱实在武藏身边时,简直没了主意,嫉妒之火燃烧全身,逼她几近疯狂,但仍残存些许理性。
“下流。”
她拼命地咒骂着。
“无情、无情。”
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但女性的矜持使她压抑了自己。
宫本武藏火之卷(79)
但是当朱实离开之后,阿通已不再如此矜持,她想对武藏倾诉心中情怀。虽无暇思索话题,但只想一股脑儿向他倾诉相思之苦。
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因差之毫厘而有失之千里的巨变。有时碰到稀松平常之事,内心却被蒙蔽而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后果。
阿通不但没见到武藏,反而遇上阿杉婆。这大年初一为何如此倒霉呢?就像她的花园里爬满了蛇蝎一般。
阿通拼命逃了三四百米。平常作恶梦时经常会出现阿杉婆狰狞的脸庞,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张脸却紧追不舍。
阿通喘不过气来,回头探看并调整呼吸。阿杉婆大约在五十米后,在那儿掐着城太郎的脖子,城太郎不管阿杉婆怎么打、怎么甩,都死抓着阿婆不放。
万一城太郎拔出腰上的木剑———他可能会拔吧!如此一来阿婆必会拔刀相向。
阿通非常了解老太婆顽固的个性,搞不好城太郎会被她给杀了。
“啊!怎么办呢?”
这里已是七条桥下,堤防上不见半个人影。
阿通想救城太郎,可是又害怕靠近阿杉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臭、臭老太婆。”
城太郎拔出木剑。
木剑虽然拔出来了,但是脖子却被阿杉婆夹在腋下,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只能胡乱拳打脚踢,虚张声势罢了!
“小毛头,这是哪门子功夫?青蛙功吗?”
老太婆张着大暴牙的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在河边拖着城太郎往前走。
“等等!”
老太婆看到站在前方的阿通时,心生狡计暗自盘算着。
老太婆心想再僵持下去绝非上策。以老太婆的脚力根本追不上,而且论力气也不足以制伏对方。像武藏这种高手虽无力对付,但眼前这个女人,只要巧言令色、略施小惠便可使她言听计从。想妥之后,老太婆马上改变态度。
“阿通啊,阿通。”
老太婆向前方挥着手。
“唉呀!阿通啊!你看到我为何转身就逃呢?以前在三日月茶庄也是如此,现在看到我又如惊弓之鸟逃之夭夭———我实在不了解你,难道你不明白我老太婆的真心吗?这一切都是你误解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老太婆不会害你的。”
阿通闻言仍是一脸怀疑,而被阿杉婆夹在腋下的城太郎问道:
“真的吗?真的吗?阿婆。”
“噢!那姑娘似乎误会我了……她好像很怕我啊!”
“那么你放开我,让我去叫阿通姐姐来。”
“噢!我要是放手,说不定你会给我一记木剑,然后逃跑,是不是呢?”
“我不会那么卑鄙的,你们双方因为误会而吵架,我觉得不该如此。”
“那么你去阿通那里说明白———本位田的老太婆在旅途中已经跟河原的权叔死别。老太婆腰上一直携带他的骨灰,即使年事已高,仍继续流浪,现在我跟以往不同,志气委靡,也许过去曾经痛恨阿通,现在已经改变了……我把阿通当成自己的儿媳看待,虽然武藏并不清楚,我不要求阿通恢复以往订婚的身份,至少能听听老太婆过去的愚昧无知,也能与我商计未来,你告诉她,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太婆吧———”
“阿婆,说这么多我哪记得住啊?”
“说这些就够了。”
“那你先放开我。”
“好,你要告诉她啊!”
“知道了。”
城太郎跑到阿通身边,一五一十地传达老太婆的话。
“……”
阿杉婆故意不看阿通,径自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河边的浅滩可以看见小鱼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面划出了一道道的鱼纹。
“……不知阿通会不会过来?”
老太婆斜着锐利的眼光,注意阿通的动向。
阿通疑虑极深,不可能轻易信服,可能是城太郎一再游说,她终于小心翼翼地走向阿杉婆。
老太婆心中一阵喜悦———
“上钩了。”
她咧开满口暴牙,露出胜利的笑容。
“阿通。”
“阿婆。”
阿通在河边跪下来,抓着阿婆的脚。
“请原谅我……现在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谅解。”
“你在说什么啊?”
阿杉婆的语气一如昔日的亲切。
“本来就是又八不好,他恨你变了心,我这老太婆也曾经恨过你这个媳妇,但现在我已将它付诸流水了。”
“这么说来,你是原谅我啦?原谅我的任性。”
“当然。”
老太婆声音沙哑,也蹲到阿通身边。阿通用手指挖着河边的沙子,冷冰的沙子不断地渗出温暖的春水。
“你教我这个当母亲的人如何回答呢?既然你跟又八曾有婚约,能否与他见个面?他本来就喜欢你,所以才会拿别的女人替代你,现在我也不会要求你回心转意,即使他想如此,我也不会容许他如此任性的。”
宫本武藏火之卷(80)
“是啊。”
“怎么样,阿通,你能见他一面吗?你跟又八一起在我面前,听些我的心里话,如此一来,我也算尽了为人母的责任,立场也站得住。”
“好的。”
有一只小螃蟹从美丽的沙河里爬出来,看到春天灿烂的阳光,又躲进石缝里。
城太郎抓住螃蟹走到阿杉婆后面,将它放在阿婆的发髻上。
“但是,阿婆,此刻我觉得不宜与又八相见。”
“我会陪你去的,你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日后对你们都好。”
“可是……”
“就这么办了,为了你将来的前途我建议你这么做。”
“即使如此,我也不知又八现在何处?阿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想……很快就会知道的,因为前一阵子我才在大坂跟他见过面。后来他不改任性的恶习,把我丢在住吉独自走了。他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再回京都找我的。”
阿通闻言敏感地认为事有蹊跷,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况且阿杉婆所说的话颇有道理,这个阿婆有个不孝子,使阿通打从心底对她产生怜悯之情。
“阿婆,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又八吧!”
阿通的手因玩弄河沙而变得冰冷,阿杉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那么你到我住的旅馆来吧……唉呀!唉呀!”
阿杉说完正要起身时,突然伸手到领子上,摸到一只螃蟹。
“哎哟,我还以为什么呢?可恶!”
阿杉婆吓了一跳,不停地挥着手想把螃蟹甩掉。城太郎看了觉得好笑,躲在阿通背后,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老太婆发现了。
“是不是你在恶作剧?”
老太婆翻着白眼瞪着城太郎。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城太郎逃到河堤上,站在上头大叫:
“阿通姐姐———”
“什么事?”
“你现在要跟老太婆去她的旅馆吗?”
不等阿通回答,老太婆便抢着说:
“没错,我住的旅馆就在这附近的三年坡下,每次来京都我都住那里。现在没你的事,你走吧!”
“好吧!我先回乌丸先生家。阿通姐姐,你办完事情也要快点回来。”
城太郎打算先离开,阿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等等我,城太。”
阿通从河边追着跑上堤防,阿杉婆怕阿通逃跑,立刻从后面追上来。
阿杉婆追到之前,阿通和城太郎谈了一会儿。
“城太,我现在跟阿婆去她的旅馆。我会尽快回乌丸先生家,请你转告他们。你也要乖乖地等我办完事回去。”
“好,我一定会等你的。”
“然后……这期间我也在担心一件事,若是你有空,能不能帮忙打听武藏哥哥的落脚处……拜托你了。”
“我才不要呢!帮你找到了,你又躲在牛车后,不肯出来……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这件事。”
“都是我不好。”
阿杉婆从后面赶过来,介入两人之间,阿通虽然相信老太婆的话,但在她面前最好别提武藏的事,因此立刻闭口。
阿杉婆虽然亲切地与阿通同行,但她那如针般的细眼不断盯着阿通。虽然老太婆并非阿通的婆婆,却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仍未发现老太婆狡猾的计谋,以及横在自己面前的坎坷命运。
她们来到刚才的五条大桥。这时人群熙攘,杨柳和梅树笼罩在艳阳下。
“武藏是谁啊?”
“有个叫武藏的修行武者吗?”
“我没听过。”
“能成为吉冈的对手,公开比武的人,想必是厉害的角色吧!”
一群人挤在告示牌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阿通走到这儿心头一震,停下脚步。
阿杉婆和城太郎也望着告示牌。人流来来往往犹如水中鱼群,大家都在谈论武藏的事。
①太阁:指摄政大臣丰臣秀吉。
①让谱代诸侯:由关原会战前即出仕德川家的家臣所晋升的诸侯。
②外样诸侯:关原会战后才效忠德川家的诸侯。
①修城奉行:武家时代,分担某一部门政务的官职。
①飞鸟时代:公元593~686。
②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4。
①元服:奈良、平安时代贵族阶级男子的成人式。
①神功皇后:仲哀天皇的皇后。摄政七十年。
①平敦盛:平安末期的武将。因无官职,世称无官大夫。
①清女:平安时代,女文学作家清少纳言的别称。
①神女:在神社从事奏乐、祈祷的未婚女子。
①大神宫:世代皆任神职之家。
①海女:潜水采贝的渔女。
①亲鸾祖师:镰仓初期的僧人,净土真宗的始祖。
①八寒地狱:八种让死者受寒、受冻的痛苦地狱,即冰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