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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丹波街道的长阪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对面的山景。透过街道树,可以看到山上的残雪灿烂耀眼。群山位于丹波的边境,像百褶裙般围绕在京都西北的郊外。
有人说道:
“点火!”
虽然已是初春,也只是正月初九而已,从衣笠吹来的寒风,对小鸟来说还是挺冷的。原野里传来它们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一股寒意。这天气就像是武士腰间的佩刀一样,充满了冷冽之气。
“烧得真旺啊!”
“火会蔓延,一不注意就会燎原。”
“没办法考虑这么多了,而且,再怎么烧也不会烧到京都的。”
在荒野的一端,响起了哔哔剥剥的燃烧声,四十多人的脸被熏得黑黑的。熊熊的火焰在晨曦中张牙舞爪,直窜天际。
“好热!好热呀!”
有人嘟囔着。
“可以住手了!”
植田良平被熏得难受,向正在添加干草的人叱喝道。
这样,过了半刻钟。
“大概已过卯时了吧?”
有人开口说道。
“是吗?”
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太阳。
“已过卯时下刻了吧?应该是这个时辰了。”
“小师父怎么了?”
“快到了吧?”
“是该到了。”
每个人神情紧张,沉默不语。而且大家双眼眺望对街,抿着口水,等得有些不耐烦。
“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原本是皇室的牧场,也叫做“乳牛院遗迹”。偶尔还可以看到放养的牛群。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还夹杂着枯草和牛粪的味道。
“武藏该不会爽约了吧?”
“说不定已经来了呢!”
“谁去看一下。莲台寺野离这里不是只有五百多米吗?”
“去察看武藏的动静吗?”
“没错!”
“……”
没有人站出来说要去。每个人都被烟熏得难受得沉默不语。
“但是,小师父说好去莲台寺野之前要在这里做准备的啊!再等一会儿看看吧!”
“该不会是弄错地方吧?”
“小师父昨晚确实交代植田先生了。应该不会弄错地方才对。”
植田良平接着门人这句话,补充说道:
“没错———也许武藏已先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说不定小师父是想让对手武藏焦虑不安,才故意迟到。如果门徒不明就里随意行动,别人会笑我们派打手帮忙,吉冈一门将会名声扫地。至少我们知道浪人武藏是单枪匹马,因此,大家应该以静制动,直到小师父出现为止。我们要像风火山林,不动如山,冷静观察。”
当天早上。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集会,但是乳牛院草原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当然,从人数来看,吉冈门下只来了一些人。除了植田良平在场之外,自称京流十剑高弟帮的人则来了半数人马。可见四条武馆全都派出中坚分子在此枕戈待旦,准备出击。
清十郎昨晚特别交代每个人:
“绝对不准拔刀相助!”
而且,手下所有的人也都认为今天小师父的对手武藏多少有两把刷子。
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如此,但他们还是认为小师父清十郎不会败给武藏。
不可能输的。
再加上五条大桥高挂告示牌,将今天的比赛公诸于世。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显耀吉冈一门的威容,清十郎的名气也会随之宣扬开来。身为门徒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才会聚集在离比赛地点莲台寺野不远的草原上。此刻,由于久候不到吉冈清十郎,大家也心急如焚了起来。
然而———
清十郎到底怎么了?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已经过了卯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真奇怪啊?”
三十几人开始嘟囔起来,植田良平本来下过命令要冷静观察,现在也已经开始松懈了。有些人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这么多人,误以为这里是比赛场,在一旁问道:
“到底比赛怎么样了?”
“吉冈清十郎在哪里?”
“还没到呢!”
“武藏呢?”
“好像也还没来。”
“那些武士是干什么的?”
“大概是哪一方的打手吧?”
“这算什么!只有打手来,主角武藏跟清十郎竟然还不露脸。”
人越聚越多。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围拢过来。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道:
“还没来吗?”
“还没来吗?”
“哪一个是武藏?”
“哪一个是清十郎啊?”
当然,谁也不敢靠近吉冈一门聚集的地方,但是除了乳牛院草原之外,连茅草丛、树枝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
城太郎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腰间佩了特大号的木剑,穿着超大的草鞋,走在干泥地上,啪哒啪哒扬起尘土,口中说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2)
“没看到人呐!没看到人呐!”
他目光炯炯,望着每张脸,绕着这个大草原四处寻找。
“到底怎么了?阿通姐明明知道今天的事,怎么没看到人。而且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来过乌丸大人的官邸。”
原来,城太郎要寻找的是那一直挂念武藏胜败且今天一定会出现的阿通。
平时,若伤了一根小指头,都会让女人脸色苍白。有趣的是,越是残忍流血的事,反而越能引发她们与男人不同的兴趣。
总之,今天的比赛确实吸引了京都人的注意。蜂拥来看比赛的人群当中,也有许多女性,甚至连袂而来。
但是,这些女人当中,惟独不见阿通的影子。
城太郎在原野四周已走得疲惫不堪。
“真奇怪啊!”
说不定元旦那天,在五条大桥分别后,阿通生了一场病吧?他边猜想边走。
又想:
说不定阿杉婆花言巧语把阿通给骗了……
他一想到这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担心此事,远超过今天的比赛结果。城太郎对今天的胜负,一点也不担心。
数千人围绕在原野四周,等待观看比赛。他们一致认定吉冈清十郎可以赢得这场比赛,只有城太郎坚信:
“师父会赢的!”
此刻,他脑海里浮现出大和般若原野时,武藏以寡敌众,神勇抵挡持长枪的宝藏院众人时的英姿。
“师父不会输的!即使众人围攻,也不会输……”
就算将驻扎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冈门人全算进去,他还是坚信武藏的本事。
所以,这方面他倒不担心。阿通没来,虽然不致令他太过失望,但确实担心阿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在五条大桥跟着阿杉老太婆离去时曾说:
“一有空,我会到乌丸大人官邸去。城太!你拜托官邸那边的人,先让你在那里住下来。”
她的确说过这话。
但是———至今已过九天了———这期间,连正月初三、正月初七,也不见阿通来访。
“到底是怎么了?”
城太郎两三天前就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今早来此之前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
然而,现在城太郎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草原的正中央。吉冈门人围着火堆,成为几千名观赛者注目的焦点。虽然气氛森严,但是因为清十郎还未出现,个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真奇怪啊!告示牌上明明写着比武地点是莲台寺野,是这里没错吧?”
这点谁都不曾怀疑,只有城太郎觉得奇怪。接着,在他身边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人从旁叫他:
“小毛头!喂!喂!小毛头!”
仔细一看,城太郎记得他。他就是九天前的正月初一早上在五条大桥边,看到武藏与朱实窃窃私语,故意目中无人,仰天大笑几声之后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
虽然只见过一面,城太郎非常上道,立刻回答:
“什么事?大叔!”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这年轻人有个怪癖,要跟人打交道之前,喜欢先把对方从头到脚狠狠打量一番。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五条大桥见过面吧!”
“大叔!您记得啊!”
“我记得当时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啊!您是说阿通姐吗?”
“那女的叫阿通啊?她和武藏是什么关系呢?”
“啊?”
“表兄妹吗?”
“不是。”
“是亲妹妹吗?”
“不是。”
“到底什么关系?”
“是喜欢的人。”
“喜欢?”
“阿通姐喜欢我师父。”
“他们是情人吗?”
“大概是吧!”
“这么说来,武藏是你师父喽!”
城太郎骄傲地点头回答道:
“是的。”
“哈!所以你今天才到这里。但是,清十郎和武藏都还没出现,看热闹的人急得发慌呢!你应该知道武藏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呢!”
后面传来两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小次郎老鹰般的眼睛,立刻朝向他们。
“咦?这位不是佐佐木阁下吗?”
“啊!植田良平。”
“您怎么了?”
良平来到他身边,紧抓着小次郎的手道:
“打从去年年底,您就没回过武馆来,小师父还常在念您,您到底怎么了?”
“虽然之前没回去,今天来不也一样!”
“不管如何,先到那边再说吧!”
良平和其他手下,恭敬地陪着他到草原中央自家的营地去了。
远处的群众,一看到背着大刀、打扮入时的小次郎,马上叫喊着:
“武藏!武藏!”
“武藏来了!”
“啊!是那个人吗?”
“错不了———那是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风之卷(3)
“嘿……打扮得可真入时啊!看起来好像实力不弱的样子。”
留在原地的城太郎,看到四周的人都以为那人是武藏,赶紧说:
“不是!不是!武藏师父会是这副德性吗?他哪会像歌舞伎的小生呢?”
他拼命想更正大家的误会。
有些人虽然没听到他的话,看着看着,也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点奇怪喔!”
有人开始怀疑。
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后站住,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好像在对吉冈四十名手下训话。
“……”
植田良平以下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太田黑兵助、南保余一兵卫、小桥藏人等几位号称十剑客的人,似乎不吃他那一套,个个默不作声,只用可怕的眼神直瞪着小次郎不断牵动的嘴角。
佐佐木小次郎对植田良平等人口若悬河地说道:
“到现在武藏跟清十郎都还没来,这是上苍保佑吉冈家。请各位趁清十郎没到之前,赶紧分头回武馆去吧!”
单单这一席话已足够激怒吉冈门徒了,但是他又继续说道:
“我这一番话对清十郎而言,可是最有利不过了!有谁比我更能帮助你们呢?对吉冈家来说,我可是上天派来的预言家呀!干脆我就直说了吧……要是比武的话,清十郎一定会输得很惨,说不定会成为武藏的刀下鬼呢!”
吉冈门徒听了没有一个好脸色。就拿植田良平来说吧!他的脸已变得铁青,两眼直瞪着小次郎。
十剑客当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已经快听不下去了。看到小次郎说个没完,于是向前一步,靠近他身边问道:
“阁下,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边说这话,边抬起右手肘,一副攻击的架势,故意显露他拥有一身好功夫。
小次郎只是面带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窝回看他。因为小次郎人高马大,即使是笑脸,也会让人误以为傲慢、瞧不起人。
“我的话刺耳吗?”
“当然。”
“那么,实在很抱歉。”
小次郎轻轻闪开———
“这么办吧!我就不拔刀相助,任其自然发展了。”
“像你这种角色,谁会找你拔刀相助啊!”
“不见得吧!你们和清十郎不是从毛马堤把我迎接到四条武馆吗?当时,你们不是一直拍我的马屁吗?”
“那是待客之道,以礼相待而已,你可别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在此地先与你们大打一场了。我的预言不会错的———依我看,这场比武百分之九十九清十郎是注定要失败的。正月初一早上,我在五条桥畔看到武藏时,就觉得武藏真是要得……而当我看到你们在桥边高挂比赛告示牌时,觉得那简直就像写着吉冈家道衰亡的讣文……这也难怪,一般人通常无法看到自己的弱点。”
“住、住口!你今天是专程触吉冈家霉头的吗?”
“忠言逆耳,不相信的话,到头来倒霉的是你们。反正比武是今天的事。再过不久,你们就会清醒了。”
吉冈门徒脸色大变,朝小次郎猛吐口水、叫嚣:
“你说够了没?”
四十几名吉冈门徒杀气腾腾,一步一步向小次郎逼近。黑暗的原野却吞没了这股杀气,令人不易察觉。
但是,小次郎早已胸有成竹,飞快地跳开。他按捺不住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他心想:我的好意,他们不但不感谢,还责怪我胡言乱语。他又想到:这一开打,说不定来看热闹的群众,会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小次郎流露出挑衅的眼神。
远处的人群看到这边的情形,果然一阵骚动。
一只小猴子穿过人群,像个球般朝着原野跳了过去。
小猴子前面有一位年轻女子,身影飞快地奔向原野。
原来是朱实。
此时,吉冈门徒与小次郎之间气氛紧张,随时都可能点燃战火。但随着朱实的喊叫声,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实叫着:
“小次郎!小次郎……武藏哥在哪里……武藏哥没来吗?”
小次郎转身惊叫:
“啊?”
吉冈门的植田良平和其他人也异口同声:
“啊!是朱实啊!”
一时间,众人带着诧异的眼光看着她和小猴子。
小次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
“朱实,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的吗?”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难道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
朱实耸耸肩没答腔。
“回去!”
她听小次郎这么一说,深吸一口气,猛然摇头表示拒绝:
“才不要呢!虽然承蒙您的照顾,但是我并不是你的老婆,不是吗?所以恕难从命。”
朱实突然不说话,声音哽塞,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伤心的哭声,几乎要把男人狂暴的感情给融化了。但是朱实接下来说话的语气,比任何男人更为坚定。
宫本武藏风之卷(4)
“你什么意思嘛!把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就因为我担心武藏,你便憎恨我,故意欺负我,不是吗?何况……何况……今天的比武是要杀武藏。你自认为对吉冈清十郎有一分道义,打算当清十郎招架不住时,你便义不容辞拔刀相助,好砍杀武藏。所以你才将我捆绑在佛具店二楼,一大早就出门到这儿,是不是?”
“朱实,你疯了吗?在众人面前,光天化日之下,你瞎说什么?”
“我要说,就当我疯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来送死,我无法坐视不管。我在佛具店二楼大声呼救,附近居民才帮我解开绳索,我才能赶到这儿。我非见武藏不可……武藏哥!请你出来,你在哪里啊?”
“……”
小次郎咋咋舌,站在情绪失控的朱实面前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朱实疯言疯语,但是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朱实说假话,小次郎一定会嘲笑、讽刺并反驳她,而且他将乐此不疲,把它当作一件乐事呢!
在众人面前———而且是这种场面———她竟毫无忌惮地全盘托出。小次郎既难堪又生气,斜睨着她。
就在此时。
一直随侍在清十郎身边的年轻家仆民八,从街树那头直奔而来。他举着手大声叫喊:
“不、不得了了!大家赶、赶快来啊!小师父被武藏砍、砍伤了!”
民八的喊叫声,让大家脸上的杀气顿失。众人惊愕之余,脚下仿佛地陷一般顿失依恃,大伙儿不由异口同声问道:
“什、什么?”
“小师父被武藏———”
“在、在哪里?”
“才一瞬间。”
“真的吗?民八!”
大伙儿语无伦次地你一言我一语不断询问着。本来,清十郎说好要先来此准备一番,但还没来就听到民八通报清十郎与武藏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家仆民八含糊不清地说着:
“赶快!赶快!”
民八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边说又边循着原路直奔而去。
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断定真假。于是,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四十多名弟子,有如野兽跳越火堆般,“唰”一声紧紧跟在民八后面,往街树的方向直冲过去,顿时尘土飞扬。
通过丹波街道,向北走了五百多米之后,右侧仍然是绵延不断的街树。广阔的荒野,静谧地徜徉在春天的阳光里。
原本悠闲啼叫着的柬鸟和伯劳鸟,被人群惊吓得振翅飞起。民八发狂般地跑进草丛中,直跑到一处圆形古坟旁才停下脚步。他跪倒在地,像在拥抱大地般,声嘶力竭地呼喊:
“小师父!小师父!”
“啊?”
“唉呀!”
“是小师父!”
随后赶到的人,不由停住了脚步。只见草丛中,一位身穿蓝花手染衣的武士,外罩一件皮背心,额头上系了一条吸汗的白布条,正趴在地上。
“小师父!”
“清十郎师父!”
“振作一点!”
“是我们呐!”
“是您的弟子啊!”
清十郎的颈骨好像断了,被抱起来之后,头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吸汗的白布条上,一滴血也没有。无论是衣襟或衣服,甚至四周的草丛,丝毫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但是由清十郎的眉尖和眼神中,都可以感受到他痛苦万分,且他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还、还有呼吸吗?”
“相当微弱。”
“喂!来人呀!赶紧把小师父抬回去。”
“要抬回去吗?”
“没错!”
其中一人转过身,将清十郎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来,清十郎痛苦喊道:
“好痛啊……”
“门板!门板!”
清十郎这么一说,三四人马上飞奔去找门板。好不容易从附近民家抬来了一片门板。
门徒让清十郎仰躺在门板上。每当呼吸他就痛苦不堪,甚至大吼大叫,狂乱不已。门徒无可奈何,只好解下腰带,把清十郎捆绑在木板上,由四人各抬一角。众人像举行丧礼般,默默地抬着门板向前走去。
清十郎两脚在木板上叭哒叭哒踢个不停,几乎要把木板踢破了。
“武藏……武藏走掉了吗……哎唷!好痛啊!整只手都痛死了!骨头好像断了……呼!呼!呼!受不了啦!弟子们!把我的右手腕砍了吧———快砍!谁快砍断我的手腕吧!”
清十郎凝视着天空,痛苦地哀号、叫嚣着。
受伤的人实在太痛苦,抬门板的人,尤其是清十郎的徒弟们都不忍正视,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御池先生!植田先生!”
众人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抬门板的人回过头,向前辈们讨教计策:
“小师父看起来非常痛苦,才会叫我们砍断他的手腕。我想,是不是砍掉手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呢?”
良平和十郎左卫们大声叱喝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5)
“你瞎扯什么!”
“再怎么痛也只是痛,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砍断手腕,说不定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总之,赶紧将清十郎大人抬至武馆,再好好看一下他右肩骨头的状况,查看到底被武藏的木剑伤了多深。即使打算砍掉手腕,也得有万全的止血准备才行。否则,绝不能砍———对了!谁先赶到武馆去请医生。”
两三名弟子为了尽早将医生请来,个个飞奔而去。
从乳牛院草原聚集过来的仰慕群众,像蛾蛹般并排在街道旁的松树下,眺望着这边。
这事令人头痛,植田良平脸色黯淡,向走在门板担架后面沉默不语的人说道:
“你们先去把人群支开!怎可让这些人看到小师父的狼狈相!”
“知道了!”
好几个弟子板着忿怒的脸孔跑向草原。敏感的人群像蝗虫般逃之夭夭,扬起漫天尘土。
家仆民八跟随在门板旁,边哭边走。良平抓住民八的肩膀,一脸的忿怒,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民八!过来一下。”
民八看到植田良平眼光恐怖,吓得合不拢嘴,声音颤抖地回答:
“什、什么事?”
“你从四条武馆就一直陪着小师父吗?”
“是、是的!”
“小师父是在哪里做准备的呢?”
“到了莲台寺野之后才准备的。”
“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会在乳牛院草原等候,他怎么会直接前往呢?”
“事先,我一点也不知道。”
“武藏比小师父早到还是晚到?”
“武藏先到,站在那座坟墓前。”
“只有一人?”
“没错!只有一人。”
“如何比武的?你看到了吗?”
“小师父跟我说:万一我输给武藏,请把我的尸骨捡回去吧。弟子们天亮后会聚集到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尚未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去通报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胜利者———绝对不能以多欺少。小师父说了这番话之后,便朝武藏走去。”
“嗯……然后呢?”
“我从小师父的肩膀望过去,看到武藏微笑的脸孔。一切静悄悄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听到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我定睛一看,小师父的木剑已飞向天空,只剩下缠着橘红色头巾、鬓发散乱的武藏伫立在那儿……”
如台风过境,街上已看不到任何看热闹的人影。
清十郎躺在门板上呻吟,抬着门板的那群人垂头丧气有如驮着败旗回归乡里的兵马。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惟恐增加伤者的痛苦。
“咦?”
突然,众人停住脚步。抬着门板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后面的人则抬头探看。
枯萎的松叶,哗啦哗啦地掉落到门板上。原来树梢上有一只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向下望,还故作调皮状。
“啊!好痛!”
有人被飞过来的松果打到脸,痛得大叫。
“畜生!”
那人向猴子丢射一把小刀。小刀穿过树叶,被阳光反射得闪闪发亮。
远处传来了口哨声。
小猴子立刻跳到站在树下的佐佐木小次郎的肩上。
“啊!”
抬着门板的吉冈门徒现在才看清楚,除了小次郎之外,还有朱实站在那里。
“……”
小次郎直盯着横躺在担架上受伤的清十郎,毫无半点嘲笑的表情。反倒是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对战败者显露出怜悯之意。但是吉冈门徒立刻想到小次郎刚才的话,一致认为:他是来嘲笑我们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还是其他人,催促抬门板的人说道:
“是猴子啦,不是人,不需要和它计较,快走吧!”
正要赶路,小次郎突然向躺在门板上的清十郎说道:
“好久不见了。”
“清十郎阁下,怎么了?吃了武藏那小子的亏了?比武的地点在哪里?什么?右肩不舒服……啊!这可不行!说不定骨头已经碎得像袋中的细沙了。如果这样晃来晃去,体内的血液也许会逆流到脏腑。”
他面对众人时,一如往常,态度仍然傲慢不羁:
“快把门板放下来,还犹豫什么。快放下来!”
接下来,他对垂死边缘的清十郎说道:
“清十郎阁下!起得来吗?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啊!您的伤很轻,顶多伤一只右手而已。摇摆着左手,还是能走路的。拳法大师之子清十郎被门人用门板抬着走在京都大马路上,如果这件事传开来,恐怕已故的大师就要名声扫地喽!有比这更不孝的事吗?”
突然,清十郎站了起来,右手好像比左手长了一尺,好像是别人的手垂挂在他肩膀一样。
“御池、御池!”
“属下在。”
“砍!”
“砍、砍什么?”
“笨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砍我的右手。”
“但是?”
宫本武藏风之卷(6)
“唉!真没出息———植田,你来砍,快点动手。”
“啊……是!”
此刻,小次郎说道:
“我来帮你砍。”
“好!拜托你!”
小次郎走到他身边,抓起清十郎将断未断的右手,同时拔出身前的小刀。接着,大家身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瓶塞拔出时“砰”的一声,一道血柱泉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应声落地。
清十郎失去重心,踉跄了几步。弟子们赶紧上前扶住他的伤口。
清十郎脸色惨白,狂嚣道:
“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们围绕着他,走了十几步。沿路滴下来的血被地面的沙土吸干。
“师父!”
“小师父!”
弟子们停住脚步,围绕着清十郎。有人小心翼翼说道:
“您躺在门板上比较舒服吧?别再听小次郎那家伙饶舌胡说八道了。”
众人在言词间对小次郎充满了愤怒。
“我说要走的!”
清十郎一口气又走了二十来步。这不像是脚在走路,倒是毅力使他向前迈进。
但是,毅力无法持久。才走了五十米,“啪”一声,清十郎便倒在门徒手里。
“快叫医生!”
这群人狼狈不堪,像抬尸体一般,抬着毫无力气的清十郎仓皇地跑去。
目送清十郎等人离去,小次郎回头向树下的朱实说道:
“朱实!你看到了吧?觉得过瘾吗?”
朱实脸色发青,瞪着小次郎邪恶的笑脸。
小次郎又继续说道:
“你啊!日日夜夜不忘诅咒清十郎,骂他好像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此刻,想必你是心情大快了吧……夺走你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场,不是罪有应得吗?”
“……”
朱实觉得此时的小次郎比清十郎更应该被诅咒,而且也更令人可怕、厌恶。
清十郎虽然玷污自己,但清十郎不是坏人,不是罪不可赦的人。
跟清十郎比起来,小次郎才是坏人。虽然不是世上所谓的坏人,但却是一个变态人。他不会因为别人得到幸福而高兴;反而袖手旁观他人的灾祸与痛苦,当做自己快乐的源泉。这种人比盗贼、恶霸更坏,不能不提防。
小次郎让小猴子骑在肩上:
“回去吧!”
朱实很想逃离这个男人。但是,她觉得她无法巧妙逃开,况且也没那个勇气。
小次郎自言自语道:
“听说你找过武藏,结果徒劳无功吧?他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他边说边向前走去。
“为什么无法从这恶魔身旁离开?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
朱实虽然气愤自己的愚昧,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小次郎身后离去。
骑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转过头来吱吱叫着,露出满口白牙,对着朱实堆满笑容。
“……”
朱实觉得自己和这只猴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心里觉得清十郎颇为可怜。暂且撇开武藏不谈,她对清十郎也好,小次郎也罢,各抱着不同的爱与恨。此时此刻,她才开始认真、深入地思考男人。
胜利了!
武藏内心为自己奏着凯歌。
“我战胜吉冈清十郎了!我打败了室町以来京流的宗家名门之子。”
但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悦之情,只低着头走在原野上。
咻———低空飞过的小鸟,像鱼儿翻挺肚子一般。他双脚踩着柔软的落叶和枯草,一步步沉重地走着。
胜利后的落寞感,这原是贤人才有的世俗感伤。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不该有这种感觉。但是武藏却压抑不住这分落寞感,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踱步。
他突然回首一望。
他清楚见到与清十郎会面的莲台寺野的山丘耸立着细长的松树。
“我没砍第二刀,应该不会致命吧?”
他惦记起手下败将的伤势,重新检视自己手上的木剑,上面一点血迹也没有。
早上带木剑到此地赴约之前,他心想敌人必定带了许多随从,也可能施展卑鄙的手段。所以当时他已抱着必死无疑的想法,而为了不让自己的死相太难看,他特地用盐巴将牙齿刷得雪白,连头发也洗过才出门。
见到清十郎之后,发现他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禁怀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拳法之子吗?
武藏眼中的清十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京流第一的武术家,倒像是大都市里小家子气的公子哥儿。
他仅带一名贴身随从,其他的随从、打手都没来。两人互报姓名,正要开打之际,武藏立刻心生后悔:这是不值一比的。
武藏希望挑战强过自己的人。今日,才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另外,清十郎的眼神显得毫无信心。以往的对手,即使功夫再差,只要是比武,便个个充满斗志。然而清十郎不但眼中透露出缺乏信心,全身更是毫无朝气。
宫本武藏风之卷(7)
“今早我究竟为何而来?看他毫无自信,我宁可取消比武。”
武藏这么一想,开始可怜起清十郎。清十郎是名门之子,继承父业,被一千多人尊奉为老师。但那是前代的遗产,并非他的实力。
武藏心想,不如找个借口,取消比武。却没有机会。
“真令人遗憾!”
武藏再次望向四周耸立着细长松树的坟墓,心里祈祷着清十郎的伤能尽快痊愈。
无论如何,今日的比武是结束了。姑且不论胜败,武藏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根本不像个兵法家,这使他遗憾万分。
武藏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正想快步走开。
枯野中,有一老妪跪在草丛里,用手拨开泥土,好像在找寻什么。她听到武藏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诧异的眼光盯着武藏:
“哎呀……”
那老妪穿着和枯草同色的素和服,只有外褂的系带是紫色的。她身穿寻常衣服,以头巾包着光头,年纪约莫七十上下,看起来是位瘦小而气质脱俗的尼姑。
“……”
武藏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杂草丛中,更何况老尼的衣服和原野同色,如果不注意,也许就会踩到她呢!
武藏渴望与人接近,他亲切地问道:
“老婆婆!您在采什么啊?”
老尼全身颤抖地蹲在原地看着武藏。从袖口隐约可瞧见她手上戴着仿佛是南天果实串起来的珊瑚念珠。手上拿着小竹篓,里面装着扒开草根寻得的野菊、款冬藤等各种菜根。
老尼的手指和红色念珠,一直颤动着。武藏想不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老尼该不会是误以为他是拦路抢劫的山贼吧!他刻意露出亲切的表情,走到老尼身旁,看一看竹篓中的青菜,然后说道:
“老婆婆!这种青菜已经长出来了啊?对了!春天到了啊!您采了芹菜,也采了蔓菁和子母草。啊!原来您在摘野菜呀!”
突然,老尼吓得丢下竹篓,边跑边喊道:
“光悦呀!”
“……”
武藏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尼瘦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放眼望去,原野一片辽阔平坦。但若仔细瞧,平坦中仍可见起伏,老尼的身影便消失在低洼的一端。
武藏心想,刚才那老尼喊着人名,应该另有同伴。此刻,隐约中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
“那老尼辛辛苦苦所摘的野菜,却……”
武藏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叶,放回小竹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表明自己的善意,于是赶紧抓起竹篓,跟在老尼身后追了过去。
很快又看到老尼的身影,她并非独自一人。另外,还有两人在那儿。
这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他们为了躲避北风,选了一处微微倾斜的山坡地,在阳光下铺着毛毯,上面摆着茶具、水壶、锅子等器具。像这样以蓝天、大地为茶室,将自然视为自家庭院的生活,倒也悠闲风雅。
2
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①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宫本武藏风之卷(9)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宫本武藏风之卷(10)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宫本武藏风之卷(11)
“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宫本武藏风之卷(12)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3
“吉冈第二代丢尽脸了!真令人痛快!喝酒!喝酒!干杯!”
郊区养牛街有家酒馆,泥地间内弥漫着柴火的烟雾,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味,屋内已逐渐暗了下来,但是屋外,晚霞却将街道照得通红,仿佛火烧一般。每次掀起门帘,便可从屋内望见远处东寺塔犹如一团黑炭的乌鸦。
“喝吧!”
围着板凳坐着三四位商人,也有独自一人静静吃饭的六部①还有一群工人掷铜板、划拳喝酒,这些人把狭窄的泥地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说道:
“好暗啊!老板,我们会把酒灌到鼻子里啊!”
“知道了,我马上烧柴火。”
酒店老板在房子一角的火炉内添加柴火,炉火烧得更旺,屋外越是昏暗,屋内便越显得通红。
“我一想起来就气,前年开始,吉冈就一直积欠木炭钱和鱼钱,其实这些金额对武馆来说,根本微不足道。除夕那天,我们到武馆收账,竟然被他们撵出来!”
“别生气!莲台寺野事件,就是因果报应,不是替我们泄愤、报了仇吗?”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
“吉冈清十郎也太不中用了,才会输得那么惨!”
“不是清十郎不中用,是武藏太强了。”
“对方才一出手,清十郎就断了一只手,也不知道是右手还是左手。而且还是被木剑砍的,你看,武藏够厉害吧!”
“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虽然没亲眼目睹,但看到的人都这么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暂时保住性命,却一辈子残废喽!”
“然后呢?”
“吉冈的弟子扬言非杀武藏不可,否则无法在江湖上扳回吉冈派的声誉。但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还有谁能敌得过武藏呢?吉冈门中能与武藏一较高低、决胜负的,大概只有其弟传七郎而已。听说现在他们正到处寻找传七郎呢!”
“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吗?”
“这家伙比他哥哥更有本事,但却是个难以管教的二少爷。只要身边有钱,绝不回武馆。他还经常利用父亲拳法的关系和名声,到处招摇撞骗。看来,他是个无赖,到处吃喝玩乐,难以应付。”
“还真是难兄难弟。那么伟大的拳法大师,竟然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我说不一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炉火又暗了下来。火炉旁,有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靠着墙壁打瞌睡。那人大概喝了不少酒,睡得正酣。虽然酒店老板轻轻地添加柴火,但是薪木投入炉内时,火星爆裂,飞向那男人的头发和膝盖。
“这位客官,火会烧到您的衣服下摆,请您往后退一些。”
男人迟钝地睁开他那因酒和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含糊说道:
“嗯!嗯!知道了。加柴火的动作轻一点。”
但是那人仍双手抱在胸前,脚也不挪一下。他已经烂醉如泥,表情却抑郁寡欢。
从其酒品及脸上浮现的青筋看,此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野那天所发生的事,除了这里之外,也谣传到各处。
武藏越出名,本位田又八就越感凄惨。他出人头地之前,不想再听到有关武藏的事。但是,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即使捂住耳朵,还是听到类似的话题。因此,连酒都无法为他解忧消愁。
“老板,再给我斟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酒杯。”
“客官,您不要紧吧?您的脸色都发白了。”
“胡说什么!我脸色发白是天生的。”
不知又喝了几大杯,连老板都记不清楚了,只见他一杯杯地猛灌。
灌完酒,他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地靠着墙。虽然喝了那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烧得那么旺,但是他脸上却毫无血色。他心想:
“什么嘛!我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非得靠剑术才行。不管是有钱人、有地位的人或是流氓,无论走哪一条路,只要能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就行了!我和武藏两人才二十二岁,俗语说少年得志大不幸,因为这些人自认是天才、骄傲自大,到了三十岁左右,声名便已摇摇欲坠,只得沦落为小鬼头之类的称呼,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下场。”
他耳中听着武藏的神勇事迹,心里充满了反感。他在大阪郊区一听到这传闻,便立刻赶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因为太在意武藏,所以来看看事后的情形,他心想:
“现在,正是武藏那家伙自得意满之时,总会有人修理他吧!吉冈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士,还有他弟弟传七郎呢……”
他心中一直在等待武藏一败涂地的一天,再看看自己是否能侥幸出人头地。
宫本武藏风之卷(13)
“啊!口好渴!”
突然,他站了起来,其他的客人都回头看他。又八走到角落的大水缸前,低下头来,用水勺舀水喝。然后丢下勺子,掀起门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酒馆老板对又八这一举动相当吃惊,他看到又八的身影还在门后,赶紧追出去:
“喂!客官!”
“您还未结账呢!”
其他的客人,也都把头伸出门帘看个究竟。又八摇晃的身子勉强站住了脚。
“什么事?”
“客官!您忘了吗?”
“我忘了东西吗?”
“酒的……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结账啊!”
“没错!”
“钱嘛!”
“嗯!”
“钱的事,实在伤脑筋啊!前几天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明知身无分文,却存心想喝霸王酒喽?”
“闭、闭嘴!”
又八伸手在怀中来回摸了摸,最后找到一个印盒,将它朝酒馆老板的脸丢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才不会堕落到白喝酒呢!———这东西付账嫌多了,你就拿去吧!多的就不必找了!”
酒馆老板还没看清楚丢过来的东西就被它打中脸颊,痛得两手捂脸。在门帘后偷看的客人,对又八的行为非常生气,一起冲到外面,怒骂道:
“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喝霸王酒!”
“敢做敢当啊!”
这些人一身酒味,黄汤下肚之后,对不道德或违规的人特别愤怒。众人将又八围住:
“真是坏毛病!臭小子,付了钱再走。”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到头不知要喝倒几家酒店。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打一次头。”
又八看到众人如此愤慨,且扬言要殴打他,所以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万一:
“什么?想打我?有意思,打打看啊!你们当我是谁啊?”
“把你当成比乞丐还没志气、比盗贼还无耻的垃圾浪人啊!怎么样?”
“有种!敢这么说。”
又八脸色发白,蹙着眉,怒视四周叫嚣道:
“听了我的名字,可别吓着了。”
“谁会吓到?”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伊藤一刀斋的师弟,也是钟卷流的能手,你们没听过我小次郎吗?”
群众中有人伸出手来怒责道:
“真可笑,自命不凡的家伙!不管你是谁,拿出酒钱来。”
又八听了之后说道:
“如果印盒不够,这个再拿去抵。”
冷不防地,又八拔出刀,砍断了那男子的手腕。那人哇地惨叫一声,由于叫声太过夸张,一时人人都误以为自己受伤流血,张皇失措间,挤成一团,惊慌地叫道:
“他拔刀了!”
众人争先恐后地逃开。
又八高举着白刃,眼光冷冷地瞪着众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蝼蚁之辈瞧瞧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头留下来再走。”
暮色中,又八独自一人挥舞着白刃,口中不停地说:“我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身旁的人已经跑光了。夜逐渐笼罩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地,连乌鸦的啼声也没有。
“……”
又八仰着脸,好像被人搔痒般露齿狂笑。但是,脸上却是欲哭无泪的寂寞表情。他颤抖着收刀入鞘,跌跌撞撞……蹒跚地走着。
打中酒馆老板脸颊的小印盒,因为老板慌张逃走,所以掉在路旁,映着星光闪闪发亮。
印盒是用黑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蓝贝壳。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昂贵的盒子,但是丢在夜晚的路旁,盒子上蓝贝壳闪闪发光。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群萤火虫停在那儿一般,很是闪烁耀眼。
“咦?”
随后,从酒馆出来的行脚僧捡起这个小印盒。刚才,行脚僧好像有急事在身,匆忙上路。但是,当他捡起印盒之后,却又折回酒店屋檐下,借着门缝透出的亮光,仔细观看盒子上的图样与标记。
“啊!这是主人的小印盒呀!是他到伏见城去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啊……这盒底刻着小小的‘天鬼’二字,没错,就是这图样。”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行脚僧急忙去追赶又八。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但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烂醉如泥的又八,简直充耳不闻。
又八从九条往堀川的方向走去。
行脚僧加快脚步追赶过来,一把抓住又八背后的刀鞘说道:
“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又八像打嗝一般“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道:
“叫我吗?”
行脚僧露出冷冷的眼光。
“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先生吗?”
又八仿佛酒醒了:
“我是小次郎吗……如果我是小次郎,你要做什么?”
宫本武藏风之卷(14)
“我想请教您。”
“什……什么事?”
“这小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哦?小印盒?”
他的醉意逐渐消失。那位在伏见城工地被折磨至死的武士,又浮现在他眼前。
行脚僧又追问:
“我想问您是从哪儿得到此物?小次郎先生,这个小印盒为什么会落在您手上呢?”
这男子大约二十六七岁。
又八板起面孔,试探似地询问对方:
“你到底是谁?”
“不管我是谁,请告诉我小印盒的来处。”
“我一直带在身边,根本谈不上出处。”
“不要胡说!”
突然,行脚僧改变语气叫道:
“请说出实情!要不然,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天大误会。”
“这就是实情。”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说实话喽?”
又八故意虚张声势问道: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这假小次郎!”
话声甫落,行脚僧手中四尺两三的橡木杖,像疾风般咻的一声已来到又八面前。虽然又八还有几分醉意,但是本能的反应,使他后退了好几步。
又八踉踉跄跄后退了两三步,跌坐在地,但又一骨碌地站了起来,赶紧逃走。他速度之快令行脚僧也措手不及。
这就是认为酩酊大醉的人动作不可能敏捷的后果。行脚僧慌张叫道:
“你这家伙!”
他追赶着,并借着风势,再次将木杖丢向又八。
又八缩了缩脖子,木杖带着呼啸声从身边飞了过去。又八几乎无法招架,于是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行脚僧拾起没打中又八的木杖,飞也似地追赶过去。然后,算准时间,再一次将木杖投向黑暗中。
又八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木杖的两次攻击。全身的酒气顿时从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八的喉咙像是烧焦了一般,口渴难耐。
无论逃到哪里,总觉得身后一直传来行脚僧追赶的脚步声。这里已经接近六条街或是五条街,应该安全了吧!又八觉得已经脱离险境,才放下心来抚着胸脯:
“噢!真惨……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接下来,他四处张望街道的小胡同。他并非在考虑逃跑的路线,而是在寻找水井。
他好像发现水井了,径自往小胡同后面走去。这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井。
又八用吊桶打出井水,往口中猛灌。最后,他终于放下吊桶,哗啦哗啦地洗去脸上的汗水。
“那行脚僧是何方人物?”
刚才的情形,令他心有余悸。
装金钱的皮革腰包、中条流目录以及刚才的小印盒,这三样东西,是去年夏天在伏见城工地,一个没有下巴的武士被众人打死之后,又八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段期间,又八已将钱用尽,剩下的就只有中条流的秘传目录和那个小印盒了。
六部那家伙说过:印盒是我主人的物品。所以那家伙一定是死去武士的随从。
世界真小,竟然会碰到行脚僧。又八始终觉得有人在追杀他,这让他感到很不光彩、很惭愧。即使走到阴暗的地方,也总觉得鬼影幢幢,到处都有人在追赶他似的。
“他那打人的东西,也不晓得是木杖还是木棒,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阵风呼啸过来,要是被它打中准没命。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用尽死人的钱,一直令又八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那个炎炎的夏日,武士被屠杀惨死的情景,经常浮现在他眼前。
待我努力工作,存了钱,一定先把这笔钱还清。等我出人头地,一定要立石碑供奉他。又八在心里,不断向死者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摸那本中条流的秘传目录思考一番:
“对了,这东西一直放在身上,一定会被怀疑是凶手,倒不如把它丢了。”
怀中卷轴的边缘一直刺得身体很不舒服,带着这东西行走各地也挺麻烦的。
但是,又八马上又想到丢掉实在很可惜,自己终究身无分文,这卷轴也等于是自己的财产一样。无论如何,以此物为敲门砖,即使不能通往出人头地之门,总可以找到买主吧!就因为他抱着如此侥幸的心里,所以即使受过赤壁八十马的欺骗,还是没有觉悟。
冒用写在秘传上的佐佐木小次郎之名,非常吃得开。对无名的小武馆或是喜欢剑术的路人,报出小次郎的名号之后,不但能获得对方极大的尊敬,而且不用说什么,一宿一饭之事,对方也会优先处理。
新年以来这半个月,他差不多都是靠这部卷轴吃饭过活的。
“还是别丢掉。我好像志气越来越小了,这说不定会妨碍我出人头地。我应该学武藏的宽宏气度,要向取得天下的家伙看齐才是。”
内心虽然做了决定,但今晚下榻之处还没有着落。贫民窟的房屋,虽然是用泥土和茅草筑成,且已倾斜,摇摇欲坠。但是,只要有屋檐、有门的地方,就会令又八羡慕不已。
宫本武藏风之卷(15)
4
又八贪婪的眼神窥伺着贫民窟。这里的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很穷。
有夫妇两人对坐锅边,也有兄妹围着老母,正在赶夜工。不过,物质生活虽然相当匮乏,却有着秀吉或家康家所缺少的相互扶持的东西,那就是贫穷家庭中浓厚的骨肉亲情。因为家人彼此互相安慰、互相体谅,所以这贫民窟才没变成饿鬼居住的地方。
“我也是有母亲的人———母亲大人!您还好吧?”
又八突然想念起母亲。
去年底,和母亲相处七天后,因觉得母子俩的日子实在无聊,所以半途弃母而去。
“我真是不应该!可怜的母亲……不管我怎么追求喜欢的女人,也无法找到像母亲般由衷疼爱我的女人。”
距离目的地所剩的里程不多,又八想到清水观音堂去看看。那里的屋檐下,总有安身之处吧!何况,因缘际会,说不定还可以遇见母亲。
老母阿杉是位虔诚的信徒,无论是神是佛,她都坚信他们具有非凡的神力。啊!不只是相信而已,甚至依赖他们。阿杉在大阪和又八一起生活的七天里,母子所以不和,是因为阿杉整日尽往神社佛寺跑。这种情形,令又八觉得无聊,觉得无法长期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时,又八好几次听阿杉说道:
“神明要显灵了,世间没有像清水寺观世音菩萨这么灵验的。我到那里虔诚祈祷了三至七天,就让我碰到武藏那家伙,而且,还是在殿前遇到的呢!因此,只有清水寺观世音菩萨才是真正灵验的神明,虔诚的相信他吧!”
“到了春天,我会顺道来此参拜,祈求神明保护本位田家。”又八听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
因此,说不定母亲已经在那里参拜了。又八这么想着。他的想法,未必没有根据。
由六条坊门街道往五条走去,虽是大街道,但是这里的夜色暗得让人觉得随时会被野狗绊倒,因为野狗实在太多了。
从刚才他就一直被野狗的叫声所包围,这些狗并不是你丢颗石头就可以让它们安静的。但是,又八对狗群的吠叫,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狗群凶恶的尾随在后,他也不在乎。
最后连狗都叫得不起劲了。
但是,靠近五条的松树林时,狗群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吠叫,原本跟在又八前后的狗群也都胡乱地跳窜,并和另外一群狗混在一起,围着一棵松树,仰头不停地向空中咆哮。
在黑暗中摇晃蠢动的狗影有如狼群一般,数也数不尽。其中有几只狗张牙舞爪往松树上跳了五六尺高。
“咦?”
又八瞪大了眼睛仰头往上看。树梢上好像有个人影。透过微亮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穿着美丽衣服的女人,白净的脸庞在纤细的松叶间发抖。
那女人究竟是被狗追赶才爬到树上?还是原本就躲在树上,却被野狗发现才受包围的呢?此点无法得知,但不管实际如何,在树梢上颤抖的身影,很明显地是一位年轻女孩。
又八向狗群挥拳、叫嚣道:
“滚开!滚开!”
“畜生!”
他向狗群丢了两三颗石头。
以前听人说过,只要学狗四脚着地吼叫就可吓走其他的狗。因此,又八便学野兽的模样,四脚着地,口中吼着:
“汪!汪!”
然而这个动作对这群狗却丝毫不起作用。
狗不只三四只,无数的影子有如深渊中的鱼纹一般,摇摆着尾巴,张牙舞爪,凶猛地朝着树上颤抖的女子猛吠,几乎要把树皮剥下来了,根本不把学狗样的又八看在眼里。
又八忿然叫骂:
“这群臭家伙!”
他突然想到,如果让树上的女子看到一个带着两把刀的青年四肢着地学畜生的样子,岂不是奇耻大辱?
突然,有一只狗惨叫一声,其他的狗看到又八手上的大刀以及被砍死在地的狗尸时,立刻聚集在一起拱起骨瘦如柴的脊背戒备着。
“不相信你们不怕这个。”
又八挥舞着大刀,朝狗群追赶过去。狗群这才四处逃窜,扬起了尘土,有些砂子还溅到又八脸上。
“喂,姑娘!可以下来了,下来吧!”
他向树上呼叫着,树上传来金属优美的叮当声。
“啊!这不是朱实吗?”
朱实衣袖上的铃铛声,又八记得很清楚。虽然将铃铛挂在腰带或衣袖的女子,不只朱实一人。但是黑暗中的女子脸庞,看来很像朱实。
她非常惊慌地问道:
“谁……是谁?”
果然是朱实的声音。又八回答道:
“我是又八,你认不出来了吗?”
“啊?是又八哥哥啊!”
“你在这里做啥?你不是向来不怕狗吗?”
“我并不是怕狗才躲到树上的。”
“总之,先下来再说吧!”
“但是……”
朱实在树上仔细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
“又八哥!请你也躲一下,因为那个人一定会找到这儿来的。”
宫本武藏风之卷(16)
“那个人?是谁呀?”
“一时无法说清楚,总之,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去年底我还一直认为他是个亲切的男人,后来逐渐对我做出残忍粗暴的举动……因此今晚我趁机从六条的佛具店二楼逃了出来。他好像已经发现,追过来了。”
“是阿甲吗?”
“才不是母亲呢!”
“是祇园藤次吗?”
“如果是他,就没什么好怕了。啊!好像来了。又八哥哥,你站在那里,我会被发现的,而且你也会惨遭不幸,快躲起来吧!”
“什么!那家伙来了?”
又八心生彷徨,一时拿不定主意。
女人的眼睛会指使男人。男人如果意识到女人的眼色,要不是使出没人品的金钱攻势,就是使出英雄气概。刚才又八以为四下无人,四肢着地学畜生的羞耻,填满了又八的心胸。
因此,全不理会朱实在树上跟他说了多少次的“你会惨遭不幸”、“赶快躲起来吧”。
越是听朱实这么说,越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子汉。要是他大叫一声:“糟了!”并惊惶失措地躲到暗处露出屁股,尽管朱实不是自己的爱人,又八也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种丑态。
正在思考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眼前,与受到惊吓而后退的又八异口同声说道:
“啊?谁?”
朱实担心的可怕男人终于来了。他看到又八手上还滴着狗血的刀,不禁睁大了眼,心里认为又八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于是问道:“你是谁?”并将又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
朱实过于害怕,使得又八也忐忑不安。他仔细端详对方,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梳着刘海,窄袖服非常华丽。又八心想:
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乍看之下,他的装扮显得有些柔弱。
于是,又八哼了几声,放下心来。像这样的对手,再来几个都没问题。今日傍晚碰上的行脚僧,是令人畏惧的角色。但是,又八绝不可能输给眼前这个明明已过二十,却还留着刘海、穿窄袖装的柔弱之人!
就是这个狂妄的臭小子虐待朱实的吗?虽然尚未问明原因,我猜他一定死缠着朱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好!我要好好教训他。
就在又八静静地想着时,留着刘海的年轻武士第三次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
威猛的声音,与相貌不太相称。第三次的吆喝,就像要赶走四周的黑暗一般充满豪迈气概。但是,又八以貌取人,完全不把对方当一回事,他半带揶揄说道:
“我吗?我是人!”
这时,明明没必要发笑,又八却故意龇牙咧嘴,戏弄对方。
刘海男子果然被激得面红耳赤说道: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吗?难道你胆小得不敢报上名来?”
又八对这种讽刺激怒的话语毫不在乎。
“我倒是没有让你这种无名小卒问的名字。”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
“住口!”
年轻人斜背着一把三尺长的大刀。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以展示高出肩头的刀柄。
“你和我的争执,待会儿再说。先让我把树上的女子放下来,带到前面的佛具店之后,再来和你一决胜负。”
“你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说什么?”
“这女孩是我前妻的女儿,虽然我们之间缘分已尽,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砍断你的手!”
虽然面对的不是刚才那群狗,但是又八心想只要吓吓对方,他就会夹着尾巴逃走。
“有意思!”
不料,刘海男子却是一副好战姿态:
“看你这副模样只不过能沾上武士的边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有骨气的人了,我背后的竹竿正夜夜闹闲呢!这把传家宝刀到我手上之后,还没喝够血,已经有点生锈了,正好用你的骨头来磨一磨———但是,你可别临阵逃脱喔!”
对方处心积虑地想先声夺人,让又八骑虎难下。但是,又八完全没警觉到会上别人的当,还很乐观地说道:
“少说大话,如果你想逃,还来得及。趁天色未暗,赶快从我眼前消失,还能保住性命。”
“我也把这句话送还给你吧!阁下从刚才就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却不肯报姓名。但是,是否可再请教您尊姓大名,这是决斗之礼呀!”
“噢!说给你听也没关系,可别吓到啊!”
“我会把胆子安置好,不让自己吓到。首先,想请教您剑法的流派是……”
交手前会如此啰嗦的,往往武功都不怎么样。又八越来越看轻对方,他得意洋洋说道:
“是富田入道势派的旁支,我有中条流的秘传可为证。”
“咦?中条流?”
小次郎多少有些惊愕。
话既出口,若不能压倒性地慑服对方,只怕会被怀疑。接下来,又八只好硬着头皮模仿对方说过的话:
宫本武藏风之卷(17)
“现在该你说出你的流派了吧!这可是决斗之礼呀!”
小次郎回答道:
“我的流派和姓名,待会儿再奉告。你说的中条流,到底是拜谁为师呢?”
又八马上回答:
“钟卷自斋先生。”
“哦……”
小次郎更吃惊:
“那么,你认识伊藤一刀斋喽?”
“当然认识。”
又八觉得越来越有趣,心想也许如往常一样,不须动枪动刀就能让眼前这位刘海妥协。
因此,他得寸进尺地说道:
“提到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我师兄。换句话说,我们同门师事自斋大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尊姓大名?”
“佐佐木小次郎。”
“哦?”
“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又八又报了一次自己的姓名。
至此,小次郎不单是惊讶而已,还默不作声。
“哼!”
小次郎终于露出笑容。
又八看对方毫不回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也以怒目相视并说道:
“怎么了?我的脸好笑吗?敢情是听了我的名字心生惶恐了吧?”
“的确令人惶恐!”
又八用下巴指使对方,并亮出刀柄:
“回去!”
“哈哈哈!”
小次郎捧腹大笑个不停。
“我闯荡江湖这么久,看过千百种人,但是,还不曾碰过这么令人惶恐的事。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我想问你,如果你是佐佐木小次郎,那我是谁?”
“什么?”
“我想问你,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
“不,不,你一定知道。也许太烦人了,但是,为了更确定,我想再次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没听清楚吗?我叫做佐佐木小次郎。”
“那么,我呢?”
“你是人啊!”
“这话没错,但是,我的名字呢?”
“你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吗?”
“不!我是很认真,从来没这么认真过。小次郎大师,我是谁啊?”
“啰嗦!问你自己吧!”
“我就来问自己,虽然可笑,我也报出名号吧!”
“哦!说吧!”
“但是,你不要吓到了!”
“笨蛋!”
“我正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啊?!”
“祖籍岩国,姓佐佐木,父亲给我取名叫做小次郎,剑名叫岸柳,这就是我。但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两个佐佐木小次郎了呢?”
“啊……”
“闯荡江湖以来,确实邂逅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是,遇到佐佐木小次郎,对我这个佐佐木小次郎来说倒是头一遭。”
“……”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们是初次见面,请问阁下您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
“怎么了?你好像突然发起抖来了?”
“……”
“交个朋友吧!”
小次郎走过来,拍拍因惊吓而脸色发青的又八肩膀。又八马上打起哆嗦,大声叫道:
“啊!”
小次郎底下的话,犹如口中吐出长枪射向他的影子。
“如果逃跑,我就杀了你!”
这一跳,就跳了约二十米远。从小次郎肩膀闪出的晒衣竿般的长刀,像一条划破黑暗的银蛇,“咻”一声扫向又八逃走的身影。再来,小次郎已不再补第二刀了。
仿佛被风吹落的树虫一般,又八连滚了三圈之后,直直地躺在地上。
小次郎将三尺长刀收入背后的刀鞘,入鞘的当儿,长刀护手发出铿锵一声巨响。小次郎对奄奄一息的又八,看也不看一眼。
“朱实!”
回到树下,仰头朝树梢喊着:
“朱实,下来……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快下来……我已将你养母的丈夫杀死了。你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但树上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茂密的松叶,树上一片漆黑,以致无法看清楚。最后,小次郎只好亲自爬到树上查看。
“……”
朱实不在树上。不知何时,她已逃跑了。
“……”
小次郎索性坐在树上凝视着前方。置身于松涛中,猜测逃跑的小鸟的去向。
“为什么这个女孩那么怕我?”
小次郎无法了解这点。因为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了。虽然他承认自己示爱的方式过于激烈。但却没察觉到自己爱人的方式跟别人有多大的不同。
对女性来说,如果想知道小次郎的爱法和一般人的爱法有何不同,从他的刀剑便可以看出这方面的性格来,换句话说,注意观察他使刀的方法,就可窥见一二。
话说小次郎是在钟卷自斋身边长大的,学习剑法之时,被称为鬼才或麒麟儿。当时,大家已看出他的武艺异于常人。
宫本武藏风之卷(18)
一言以蔽之,小次郎的“韧性”很强。其刀法的“韧性”是天赋的。敌人越是强劲,他的“韧性”也就越强。
当然,时下的剑法、武术并不在意使用的手段,所以即使再怎么卑鄙,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种手段不够光明正大。
“如果被这家伙缠上就惨了!”
尽管有人如此地畏惧,但是却没有人说小次郎的刀法卑鄙。
譬如,他年少时,有一次被平日与他不和的同门师兄用木剑打得卧倒在地奄奄一息。而那位师兄见此光景,后悔出手过重,便喂他喝水。苏醒过来的小次郎,猛然站起身,用师兄的木剑将师兄打死。
只要打输了,他就绝对忘不了那个敌人。不管是在黑暗的晚上,或是对方如厕、睡觉的时候,他都会伺机加害敌手。那时的武术尚未有所规定①,所以同门的人很少谈及他这种异常的“韧性”。
他经常自称:
“我是天才!”
这并非他夜郎自大的想法,连他的师父自斋及师兄一刀斋都这么认为:
“他是天才!”
回到岩国故乡,每天到锦带桥旁,锻炼砍燕子的自创独门功夫。所以更有人称他为“岩国的麒麟儿”,他也以此自负。
但是,这种剑法的韧性,在情场方面,应该如何呈现才适当,谁也无法知道。而且,小次郎自认为这是两回事,因此,朱实因为讨厌他而逃走,他认为真是不可思议。
小次郎突然发现树下有人影晃动。
那人好像没察觉到小次郎在树上。
“啊!有人倒在地上。”
那人走到又八身旁,弯下腰来看看又八的脸,最后说道:
“啊!是这家伙!”
那人非常惊讶,说话的声音大得连树上都听得到。原来是手持白木杖的行脚僧。他仿佛想起什么事,急忙卸下背后的方箱,喃喃自语道:
“真奇怪啊!既没有被砍杀的痕迹,身体也还温热,为什么这小子会昏倒呢?”
他自言自语,并抚着又八的身体。最后,解下自己腰间的细绳将又八双手反绑。
又八已奄奄一息,完全没有抵抗。行脚僧将又八捆绑好之后,膝盖抵住又八背部,在又八的心窝处运气。
又八终于发出了“唉!唉”的呻吟声。行脚僧立刻像提整袋地瓜般将又八提到树下,并用脚踢他。
“起来啊!给我起来!”
又八到鬼门关走了一回,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犹如在梦中,他跳了起来。
“对了,这就对了。”
行脚僧看了相当满意,接着又将他的身体和双脚绑在松树上。
“啊!”
又八这才发出惊叫,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小次郎,而是六部,让他相当意外。
行脚僧说道:
“你这假小次郎可真会逃。你以前到处招摇撞骗了不少人……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行脚僧开始慢慢拷问又八。
他先打了又八几巴掌,又用力压住又八的额头,使又八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树干上。
“那个小印盒,你是从哪来的?快说!喂!还不说吗?”
“……”
“不讲吗?”
六部又用力捏又八的鼻子。
他捏住又八的鼻子,猛烈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使得又八痛苦地哀号道:
“哎唷!哎唷!”
他示意要说,于是,行脚僧放开捏着鼻子的手:
“要说了吗?”
又八一边落泪,一边清清楚楚回答道:
“我说!我说!”
即使没遭到这样的拷问,又八也没有勇气再隐瞒那件事了,他说道:
“实际上,那是去年夏天的事。”
他详细地供出了伏见城工地“无下巴武士”的死亡事件。
“当时,我一时起了歹念,从死者身上拿了钱,还有中条流秘传及刚才的小印盒。钱已经用尽,秘传还在我怀中。如果您肯放我一马,我绝不再做这种事了。而且,钱日后必定归还……我可以立下字据。”
又八毫不保留地说出真相之后,像是袪除了去年以来的心脓一般,顿时心情轻松愉快,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恐怖了。
听完又八的述说之后,行脚僧说道:
“你没胡说吧?”
又八稍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
“没有。”
两人沉默片刻,行脚僧突然拔起腰间的短刀,直逼到又八的脸颊。又八吓了一跳,斜过脸问道:
“你、你要杀我吗?”
“正是!你给我拿命来!”
“我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小印盒也还了,秘传也可以还给你。至于金钱,现在还不了,日后必定奉还,这样可以不杀我吧?”
“我知道你很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上州下仁田人,也就是伏见城工地被众人谋杀的武士草剃天鬼的侍从之一宫源八。”
又八正面临生死关头,并未将这席话听进去。他只一味地思考该如何挣脱捆绑。
宫本武藏风之卷(19)
“非常抱歉,是我不对。但是,我并非一开始就起贪婪之心盗取死者身上的财物。受死者临终之托……最初,我也想按死者的遗言,将遗物送到死者的亲属手上。但是,我正好手头紧,就先动用这笔钱了。实在非常抱歉,请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赔都可以。”
“不可以,即使你想赔罪,我也爱莫能助。”
行脚僧压抑自己的激动,摇头说道:
“当时的详细情形,我已到伏见城查过。也看得出你是个正直的人,但是,我总得带些东西回去安慰天鬼乡里的遗族,这其间有很多理由。主要是我查不出谁下的毒手,令我觉得很遗憾。”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喂!喂!你可别弄错呀!”
“我知道!我知道!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远在上州的草剃家遗族并不知道天鬼在伏见城工地惨遭工人毒杀。何况这是丑闻,我也难以启齿对亲属宣布这消息。尽管我对你心存怜悯,但是,迫于情势所逼,只好将你权当杀死天鬼大人的凶手,被我源八所擒、为主人复仇。你听清楚了没有?”
又八听了行脚僧的话,更加着急。
“你胡、胡说什么……不要,不要,我还不想死。”
“你虽然这么想,但是,刚才在九条酒馆连酒钱都付不出来,留着这活躯壳不是多余吗?与其挨饿受辱,活得那么辛苦,倒不如看破一切,觉悟吧!至于钱的事,我会拿出身上一部分的钱,当做你的奠仪。如果你惦记双亲,我会把这笔钱寄给他们,如果你要我捐给宗祠,我也一定会送达。”
“岂有此理……我只要命!不要钱!请不要杀我!拜托放了我吧!”
“就如我刚刚所说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将你当成主子的仇人。只有取了你的头颅,我回上州家乡才能面对天鬼的遗族及其他人。又八阁下,这是你前世注定的命运,你就认命吧!”
源八再次拿起刀来。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
“源八!刀下留情!”如果这句话是出自又八之口,那么即使行脚僧罔顾自己的无赖作风,他可能仍是带着“少啰嗦”的表情,然而———
“啊?”
源八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注意树梢间的风声,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接着,树上又传来第二次的声音。
“源八!不要滥杀无辜。”
“啊?是谁?”
“我是小次郎。”
“什么?”
又是一位自称小次郎的家伙凭空窜出。这绝不可能是一只天狗①,因为这个声音听起来太熟悉了。到底有几个人冒充小次郎呢?
源八心想:
“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他跳离树下,刀尖指向树上的人说道:
“你光说小次郎是无法证明的,你是哪里人?什么姓氏?”
“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一派胡言!”
他仰天大笑,并说道:
“冒充小次郎已经不流行了!眼前就有一位小次郎正尝到苦头,你没看到吗?哈哈哈!想必你和又八是同类的吧?”
“我是真的小次郎。源八!我这就下去,你是不是打算趁我跳下去时将我砍成两段?”
“嗯!再来几个小次郎妖怪都没问题。来一决胜负吧!”
“会被你砍到的,就是冒牌货!真正的小次郎才不会被你砍到呢!源八,我要下来了!”
“……”
“准备好了吗?我要跳到你头上喽!尽管砍过来吧!但只要是你想杀我,我背后的‘晒衣竿’可会像剖竹般把你切成两半喔!”
“啊!且慢!小次郎先生,请等一下……我记起这声音了,而且带着如晒衣竿般的长刀,一定就是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了!”
“你相信了?”
“但是———为什么您会在树上呢?”
“待会儿再说吧!”
话声甫落,只见源八赶紧缩着脖子。原来小次郎已越过源八头顶,裤角扫起一阵风,伴着散落的松叶,一起落到源八背后。
面对眼前千真万确的佐佐木小次郎,源八反倒觉得疑团重重。此人和主子是同门关系,所以当小次郎还在上州钟卷自斋的时候,自己见过他好几次。
但是那时的小次郎,并非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小次郎从小五官就充满执拗之气,且威风凛凛。但自斋师父厌恶华丽,所以当时负责挑水的小次郎,只不过是一位打扮朴实、皮肤黝黑的乡下少年。
简直判若两人!
源八不由看得入神。
小次郎坐在树干上,说道:
“坐下来吧!”
于是,两人之间所谈的不外是师父的外甥,亦即同门的草剃天鬼的话题。草剃天鬼带着中条流秘传要转交给小次郎。途中在伏见城工地,被误以为是大奸细而惨遭杀害。
这个引起佐佐木小次郎闹双胞的事件,现在已真相大白,真正的小次郎击掌称快。
小次郎告诉源八,杀死冒名撞骗且谋生能力薄弱的人,毫无意义。
宫本武藏风之卷(20)
如果想惩罚他,还有别的方法。如果担心无法向草剃的家族和双亲交代,自己到上州后可向他们解释清楚,保证为死者超渡、供养,保住死者的面子。这事就交给自己负责。
说完,小次郎问道:
“源八!你以为如何?”
“既然您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异议。”
“那么,我就此告别,你回故乡去吧!”
“是!我知道了!”
“我要去找朱实了,我正急着找她呢!”
“啊!请稍等!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是先师钟卷自斋大人托外甥天鬼转交给您的中条流秘传卷轴。”
“唷!是那东西啊!”
“是这个叫又八的冒牌小次郎从过世的天鬼大人身上拿到的,他说还留在身边。那卷轴是自斋师父留给您的———也许是自斋师父或天鬼大人在天之灵,冥冥中引导我们见面的吧!无论如何,请您接受吧!”
源八说着伸手到又八怀中。
又八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怀中的卷轴被拿走,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个。”
源八代替亡者将秘传卷轴交给小次郎。想必小次郎一定会深受感动,喜极而泣。没想到———
“我不要。”
小次郎连伸手接都没有。
源八感到很意外,问道:
“咦?……为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要。”
“您失言了。自斋师父生前已暗许在众多弟子中,将中条流秘传传给您,或是传给伊藤一刀斋。临终前,托外甥天鬼大人将这卷轴转交给您。主要是考虑当时伊藤一刀斋已经自立一刀流派,而您虽然是他的二弟子,但还是将秘传目录传给了您……难道您不了解这份师恩吗?”
“师恩归师恩,我却有我的抱负。”
“您说什么?”
“源八,你不要误会。”
“说得重些,您这是对师父失敬啊!”
“绝无此事!实际上,我认为我比自斋师父更加天赋异禀,所以应该要比师父更伟大、更有成就才是。我不愿安于一名剑客的身份,就这么住在乡下,度过晚年。”
“这是您的本性!”
“当然!”
小次郎谈到自己的抱负,丝毫无顾忌之色。
“虽然师父特意要将印传给我,可是,我自信现在小次郎的功夫已远超过师父了。况且中条流这个派名充满了乡下味儿,将来恐怕会阻碍年轻人的发展。同门师兄弥五郎,已经建立了一刀流派,我也想自立自己的流派,我要将它称为岩流派……源八,这就是我的抱负,所以我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把它带回故乡,并替我在寺庙中了结一切的旧账吧!”
小次郎言词不逊,简直是个高傲自大的男子啊!
源八以憎恶的眼光,凝视着小次郎薄薄的嘴唇。
“源八,请代我向草剃家遗族们问候一声。改天到了东国,我会去拜访他们的。”
自己说得这么有礼,小次郎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再也没有比这种高傲自大却又故作有礼的言词更令人反感的了。源八义愤填膺,本想责备他对先师的不敬。但随即又想:
这样做真是无聊透顶!
源八如此自我解嘲后,立刻走到篓子旁收好秘传卷轴。
“后会有期了。”
源八丢下这句话,马上离开小次郎走了。
小次郎目送源八离开。
“哈哈哈!气冲冲地走了!真是乡巴佬!”
之后,向被绑在树干上的又八说道:
“冒牌货!”
“……”
“你这冒牌货,不回答吗?”
“……”
“你叫什么名字?”
“本位田又八。”
“是浪人吗?”
“是的……”
“没志气的家伙!该学学我归还师父的秘传。若没有这种气概,就无法成为流派的先祖。像你,盗用他人的名字,又盗取他人的秘传闯荡江湖,简直是卑鄙无耻。狐假虎威最后只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下可忘不了吧?”
“以后我一定会小心!”
“今天就放你一马。但是,为了惩罚你,就让你自己解开绳索吧!”
小次郎边说边用小刀刮着树皮。刮下来的松树皮,掉在又八头上也掉到衣襟里。
“啊!没带笔墨盒。”
小次郎喃喃自语。
又八还算机敏,马上意会:
“如果需要笔墨,我身上有。”
“既然你有,那就先借用一下吧!”
小次郎写好之后,放下笔,重新读了一遍。
岩流,这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本来因为我在岸柳以及岩国锦带桥锻炼斩燕功,所以用它当剑号,现在拿来当流派名,岩流是再适合不过了。
“就这么决定,此后就以岩流作为流派的名称,这比一刀斋的一刀流好听多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21)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小次郎将树皮刮出了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方块,在上面写道:
此人冒用我名讳、剑流,到处招摇撞骗。今绳之示众。吾人姓名、流派,天下独一无二。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这样可以了。”
松风有如潮水般呼啸着穿过林间。小次郎极为敏锐,立刻察觉有异。原本燃起的抱负,已随黑夜的松风而去。他闪着锐利的眼光,搜寻黑暗的松树林。
“咦?”
莫非看到朱实的身影?小次郎突然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5
自古以来轿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惯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渐渐普及于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随处可见轿夫穿梭其间。
乘轿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撑的竹篓上,前后的轿夫边走边喊:
“哟呵!”
“嘿咻!”
就像扛着物品行走一般。
竹篓很浅,只要轿夫脚程加快,乘轿者很容易便会掉下来,所以双手得紧紧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轿者不但得配合轿夫的脚程呼吸,而且要随着他们的速度,让身体跟着上下起伏,才不会掉出轿子。
此刻,松树林的街道上,七八个人提着三四盏灯笼,簇拥着一顶轿子,由东寺方向像旋风般地飞奔而来。
由于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川无法通行,如果有紧急要事,只好由陆路连夜赶路。因此,这条道路,一过了午夜,经常会有轿子或马匹呼啸而过。
“嘿咻!”
“嘿咻!”
“哟呵……”
“就快到了。”
“快到六条了。”
这群人,不像是从三四里外赶路来的。轿夫以及跟随在轿旁的人都疲惫不堪,个个手脚无力、气喘吁吁的,连心脏都快吐出来似的。
“这里是六条吗?”
“是六条的松树林。”
“再加点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灯,有着大阪倾城街常见的太夫花纹。但坐在轿内几乎要掉出来的却是一位大汉,而跟在轿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人。
有人向轿内的人报告道:
“二少爷!就快到四条了。”
轿内的大汉,有如皮影老虎,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原来,他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瞌睡。
正在此时,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来了!”
随从立即扶住,轿内的人这才睁大惺忪的睡眼说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给我!”
众人正想休息,一听到轿内人说: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轿子,几乎将轿子抛了出去。无论是轿夫还是年轻的随从,众人动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脸。
轿内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气就喝干了。一位随从劝道:
“传七郎大人,您已经喝得够多了。”
被称为传七郎的男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大声嘟囔:
“啊!好冰啊!酒渗入牙齿了!”
他猛然将头伸出轿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说道:
“天还没亮啊……我们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点回去,大概连一刻钟也不能等了。”
“如果哥哥能够支撑到我回去的话……”
“医生说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有时候伤口还会出血,这实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恼吧!”
他张开嘴,想将竹筒内的酒倒入嘴内,却已滴酒不剩了。
“武藏那臭小子!”
吉冈传七郎使劲地将竹筒摔在地上,大声叫嚣道:
“快点赶路。”
他酒量虽好,但脾气也大。更强的是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冈的二少爷在世上通行无阻。他和哥哥是两种极端的个性,父亲拳法还在世时,传七郎的力气就已远超过父亲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门徒们也都这么认为。
“哥哥真没用!如果他不继承父业,只要安分守己坐享现成福禄就好了。”
即使兄弟两人面对面,传七郎也会说出这番话。因此,两人感情一向不好,父亲在世时,两人还会互相切磋拳法刀艺。可是父亲过世之后,传七郎几乎不曾带刀到哥哥的武馆去。去年,他和两三位好友到伊势出游,回程时顺道拜访大和柳生石舟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无音讯。虽然一年未归,但绝对没有人认为这位次子会饿死。他每天好逸恶劳,只会大放厥词,大口喝酒,说哥哥的坏话,看扁天下。有时,只要抬出父亲的名字,就不致挨饿,且到处通行无阻。因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二少爷———传七郎———确实有他的生存之道。有传言,说他最近寄宿在兵库御影一带。没想到会发生清十郎和武藏比武的莲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见弟弟一面。”
宫本武藏风之卷(22)
门下弟子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洗雪门耻,非二少爷不可。”
计划对策的时候,大家都想起了传七郎。
门人只知道他在御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当日五六名门人立刻出发到兵库,找到传七郎,让他即刻坐上轿子赶路。
平日里,兄弟俩虽不和,但是传七郎听到门人描述打着吉冈名号的比武,哥哥重伤败北的结果,还有垂死的哥哥想见弟弟等事情之后,他二话不说,立即答应。
“好,我去见他。”
他钻入轿中,立即大声叫嚷:
“快点!快点!”
由于传七郎不断催促赶路,轿夫抬得肩膀发麻,因此从出发到此地,已换过三四家的轿子商了。
如此急着赶路,传七郎却在每个驿站买酒填满他的竹筒子。也许酒可以缓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绪,但平时他就喜欢豪饮。再加上经过寒风吹袭的淀川沿岸,还有田园吹来的冷风,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会醉。
很不巧现在竹筒内的酒喝完了,传七郎显得焦虑不安。他突然大声叫嚷“上路”!并丢掉竹筒。然而轿夫及门人,似乎感到黑暗的松林里有异状。
“那是什么?”
“听起来不像平常的狗叫声。”
于是众人聚精会神听着狗吠,虽然传七郎急着赶路,但是众人并未立刻聚集到轿旁来。
传七郎非常生气,再次大声叫嚣催促起轿,众人不禁吓了一跳。门人向毫不在乎的传七郎询问:
“二少爷,请等一下。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须花太多的脑筋。虽然无法得知狗的数量,却可判断那是狗群齐吠。
不管数量多少,狗叫仅止于狗叫,就像一传百一般,只要有一只叫,就会引来数百只跟着叫,人们根本不必去理会这群骚动。何况,近年来战事频传,野狗甚至觊觎人肉,从野地走向市区。因此街上野狗结群,根本不足为奇。
传七郎大声说道:
“去看一看!”
他话一说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处。他会起身前往,想必那并非单纯的狗叫,准是发生事情了。门人赶紧尾随。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家伙!”
果然,他们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群狗团团围住绑在树上的又八。看来像是在乞讨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问狗儿“正义是什么”,也许它们会回答“复仇”。因为刚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只狗,身上一定还沾着狗的血腥味。
但狗并非为了复仇。和人类相比,狗的智能极低,也许它们只是认为这家伙没志气,如果戏弄他,一定很有趣。且这家伙背倚树干而坐,举止奇怪;也许是小偷或是瘫痪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会对他狂吠。
每只狗都长得像狼一般,肚子凹陷,背脊竖起,满口利牙。对孤立无援的又八来说,这种情况比起刚才的行脚僧或是小次郎更令人恐怖,时间也更难熬。
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只能借着脸部表情和声音来防御。但是,脸部表情,既不能成为利器,且狗群也听不懂他的话。
因此他只能用狗群听得懂的语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兽的吼叫声来苦斗防御: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后退几步。但是他拼命学猛兽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来了。这样一来,令狗群觉得他是弱者,又八刚才的努力完全白费。
声音无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吓它们。
他张大嘴巴,倒吓着了狗群。他还睁大眼睛,忍着不眨眼。时而眼睛、鼻子、嘴巴皱在一起,时而伸出长长的舌头,几乎快碰到鼻头为止。
不久,他已疲于扮鬼脸,而狗儿们也看腻了,便再次吼叫。这真是考验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伙伴,我和你们同样都是动物,因此他发出了友善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学着野狗,和它们一起吠叫。
岂料这种行为却招来野狗们的轻蔑和反感。狗群竟然争相跑到他的身边大叫,舔他的脚掌。于是,又八原想低声念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却不自觉越念越大声,后来竟变成大声喊叫:
于是上皇于文治二年春
建礼门院闲居于大草原
眼中所见
脑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凛强风
山峰白雪
未溶化的日子
他双眼紧闭,愁眉苦脸,干脆将自己当成聋子,使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念着。
幸好此时传七郎等人赶到,狗一看到他们,赶紧四处逃窜。又八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声呼号求救:
“救救我!帮我解开绳索。”
吉冈门徒中有两三人认得又八:
“哦!原来是他!我曾经在艾草屋见过这家伙。”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我记得阿甲没有丈夫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23)
“他是阿甲在祇园藤次之前的男人,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传七郎看他可怜,便叫人解开绳索,问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可耻之处绝口不提。
见到吉冈门的人之后,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说武藏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却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声扫地,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母亲阿杉更为了此事,顾不得年纪老迈,仍然不辞辛劳发誓找武藏报仇,并惩罚变心的未入门媳妇,否则誓不返乡,所以才会和自己到处奔波找武藏报仇。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并没有任何关系。祇园藤次和阿甲很亲密,所以此刻才会私奔他乡。这也可以证明我和阿甲之间是清白的。
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母亲阿杉和敌手武藏的消息。我在大阪听到大家谣传吉冈大人的长男和武藏比武,结果败给了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更加担心。赶到此地时,被十来名不怀好意的野武士包围,夺走了所有的财物。但我碍于家有老母且敌仇未报,刚才只好任凭这些野武士处置,听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冈家也好,我也好,都与武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冈门人帮我解开绳索,也许这就是缘分。您应该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报仇,我也要杀武藏。届时看谁先杀死武藏,报仇之后,我们再相会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谎言中还穿插了一些事实。
但是这一句:
“看谁先杀死武藏?”
简直是画蛇添足,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也许母亲会到清水堂参拜,祈求完成大愿,所以我要到那里去找她。救命之恩,请容我改日到四条武馆再答谢。非常抱歉,耽搁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辞了。”
趁未露出马脚之前赶快离开,虽然有点牵强,又八总能适时躲开。
吉冈门人正怀疑其言之真假时,又八早已开溜了。看到门徒疑惑的表情,传七郎苦笑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传七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搁,目送又八离开之后,他非常不悦。
这几天是危险期———医生说这话之后已过了四天。那几天清十郎的脸色难看极了,直到昨日才开始好转。
现在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问道: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枕边的纸罩座灯一直亮着。屋内无其他人,只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鼾,看护的人想必是衣带未解就睡着了。
“鸡在啼叫。”
清十郎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活着真丢脸!”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脸庞。
他的手颤动着,好像是在哭泣。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亲拳法的名声太响亮了。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光是扛着父亲的声名与遗产闯荡江湖就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这个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声一败涂地。
“吉冈家已经完了!”
枕边座灯已经燃尽,屋内透着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满地白霜,自己赴莲台寺野的情景。
当时武藏的眼神!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在他面前弃剑投降以保住家声?
“我想通了,父亲的名声,就像自己的声誉。仔细一想,我只是身为吉冈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修行呢?在败给武藏之前,在一家之主和个人修养上,早已有败战的征兆了。和武藏比武只是加速毁灭而已。这样下去,吉冈武馆迟早会被社会潮流所吞没。”
他紧闭双眼,闪着亮光的泪水在睫毛上打转。泪水流到耳际,也动摇了他的心。
“为什么我没死在莲台寺野呢……这副德行活着———”
断了右腕的伤口疼痛无比,使他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害怕天亮。
咚、咚、咚———远处传来敲门声。有人来叫醒隔壁房间的人。
“啊!二少爷回来了?”
“刚回来吗?”
有人慌慌张张出去迎接,也有人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边:
“小师父!小师父!好消息!二少爷乘坐早轿,刚回到家,马上就会过来了。”
下人立刻打开窗户,升起火炉,摆好坐垫等候。没多久———
“我哥哥的房间在这里吗?”
门外是传七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清十郎虽然这么想,但是让弟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令他痛苦万分。
“哥哥!”
清十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弟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弟弟身上飘来了阵阵酒味。
“哥哥,您怎么了?”
传七郎神采奕奕的样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宫本武藏风之卷(24)
“……”
清十郎闭起眼,什么话也没说。
“哥哥!这个节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吧!我听弟子们说过详情之后,空着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点酒食,就连夜赶了回来。请您放心,传七郎在这里,看还有谁敢到这里撒野,我一定让他一根指头都不剩。”
此时,门人送茶进来,他对门人说:
“喂!我不要茶,给我拿酒来。”
“知道了。”
门人退下时,他又叫道:
“喂!谁来把纸门关上,病人会受凉啊!笨蛋!”
他由跪姿改成盘腿而坐,就着火炉偷偷望着沉默不语的哥哥,说道:
“到底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呢?宫本武藏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吗?哥哥亲自出马,竟然会败给一个毛头小子?”
此时,门人在纸门外:
“二少爷!”
“什么事?”
“酒已经准备好了。”
“拿过来!”
“我先放在那边,请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这儿喝,把酒拿过来。”
“啊?在枕边喝?”
“没问题,我和哥哥好久没见了,我们要好好聊一聊。虽然长久以来,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亲近的人莫若我兄弟俩了。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
“好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他喃喃自语:
“要是哥哥您没受伤,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睁开眼睛:
“弟弟!”
“嗯!”
“请不要在我枕边喝酒。”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许多讨厌、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讨厌的事?”
“想必已过世的父亲不喜欢我俩喝酒吧———你只会喝酒,我也只会喝酒,没做过什么正经事。”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做坏事啰?”
“你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现在卧病在床,犹如尝着后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说这些真扫兴!这么说来,哥哥只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且神经质的人,根本没有武者应有的气魄。说实话,您和武藏比武,根本就是个错误。您就是没有识破对方的才能,才受了这个教训,您以后就别再拿剑,只当吉冈二世便行了。今后,如果再有勇猛强悍的人向吉冈门挑战,就让我传七郎去应战吧!这武馆的大小诸事,也由我传七郎处理吧!我一定让吉冈比老爹的时代更繁荣盛大数倍。也许您怀疑我有野心要夺取武馆,不过,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酒壶见底,已倒不出半滴酒来。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只手,无法随意地掀开被子。
“传七郎……”
清十郎的手从被褥中伸出,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虽是病人,力气也足以让健康的人觉得疼痛。
“哎唷……哥哥您会把酒泼倒的。”
传七郎赶忙将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上:
“什么事?”
“弟弟,诚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将武馆交给你。不过,如果继承武馆,同时也得继承家声喔!”
“好,我接受。”
“请不要这么草率答应。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辙,再次污辱了先父的声名,那还不如让吉冈现在就毁了!”
“你胡说什么!我传七郎和您不同。”
“你会洗心革面,认真管理武馆吗?”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只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节制就没关系……我所犯的错误,并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点。等您身体痊愈之后,讨个老婆算了。”
“不!我决定弃剑,哪还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打算隐居山林,结茅庐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谁?”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这个哥哥是个废人,但是,身为武士,我内心仍然存着几分志气与面子……现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听清楚了吗?”
“好……我一定会为你洗刷污名。您知道对手武藏人在哪里?”
“武藏?”
清十郎瞪大眼睛,望着传七郎,严肃说道:
“传七郎,你打算破我的戒律,要找武藏比武吗?”
“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一定得这么做啊!您派人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打算这么做吗?我和门人也是想趁武藏还没离境之前找他报仇,才会空手立刻赶回来。”
清十郎摇头说:
“你大错特错了。”
他好像已能看到比武的结果,并且以兄长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可轻举妄动!”
传七郎听不进去,反问:
宫本武藏风之卷(25)
“为什么?”
清十郎激动的说道:
“赢不了的!”
传七郎脸色发白:
“输给谁?”
“输给武藏。”
“谁输呢?”
“你明明知道,是你会输啊!你的武艺———”
“胡、胡说八道!”
传七郎故意耸动肩膀,装出大笑的样子。接着拨开哥哥的手,为自己斟酒。
“喂!来人哪!酒没了,再拿来!”
门徒中一人听到声音之后,赶紧从厨房送酒来,但却不见传七郎在病房内。
“啊?”
那门徒瞪大眼睛,放下托盘: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门徒看到清十郎趴在被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凑到枕边。
“叫……叫他来,我还有话要和传七郎说,把他带到这里。”
“是、是!”
弟子听清十郎说话的语气清晰便放下心来,回答道:
“是、我这就去。”
门徒急忙去找传七郎。
传七郎很快就被门徒发现。刚才传七郎到武馆,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家久违的武馆。
久未见面的植田良平、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太田黑等元老则围坐在他身边。
“您见过令兄了吗?”
“喔!刚刚见过了。”
“想必他很高兴吧!”
“好像也不怎么高兴。在进他房间之前,我内心也充满了兴奋,但是见面之后哥哥一直绷着脸,而我则直话直说,所以又跟以前一样吵起来了。”
“啊?起口角……那就是您当弟弟的不是了!令兄昨日身体状况才稍有起色,您竟与他起争执。”
“但是……等一下,喂!”
传七郎和门下元老的交情就像朋友一样。
他抓住责备自己的植田良平的肩膀。即使在谈笑之间,他也想炫耀自己的腕力,他摇着对方的手臂说道:
“我哥哥可是这么对我说的喔———你为了洗刷我战败的污名,想和武藏格斗。但你一定赢不了武藏。如果你死了,这武馆也完了,而吉冈家的声誉也就毁了。因此,所有的耻辱都让我一人来扛,我将发布封剑声明,退出江湖。你代我掌管这武馆,希望将来武艺精进之后,再为我雪耻……”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
前来找他的门人,趁隙说道:
“二少爷,小师父请您再回他的枕边一趟。”
传七郎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酒呢?”
“已送到那边去了。”
“拿到这里来,大伙儿可以边饮边谈。”
“小师父他……”
“少啰嗦……哥哥好像患了恐惧症。把酒拿过来。”
植田、御池以及其他人见状立刻异口同声:
“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饮酒,我们不喝。”
传七郎不悦:
“你们怎么了?你们也让武藏吓坏了吗?”
吉冈家就因为名声太响,相对的所受到的打击才会那么大。
当家主人遭受武藏木剑一击,不但身受重伤,连吉冈一门原有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为之动摇。
难道就这样输了吗?
吉冈一门本来强大的自尊心,也完全崩溃。无论如何重整,似乎都无法恢复以前团结一致的好景。
这次重创的痛苦,即使已过数日,仍流露在众人脸上。无论如何商量,大家总是意见分歧,无法决定是当个消极的失败者,还是采取积极的态度?
出发迎接传七郎之前,清十郎便想着:要和武藏再次比武洗雪耻辱吗?还是采取自爱的策略呢?
元老们对这两个意见也分别抱持对立的看法。有些人同意传七郎的想法,有些人则暗地支持清十郎的看法。
但是———
“耻辱只是一时,万一再遭到失败,那……”
以清十郎的立场自可以提出这种忍辱的主张,然而元老门人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尤其是在相当霸气的传七郎面前,更是提也不敢提。
“哥哥说话柔弱、胆怯、不成熟,即使他卧病在床,我也没办法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呀!”
传七郎拿起酒壶,为每个人斟酒。从今日起,他要取代哥哥,用自己的方式经营武馆。他首先想做的就是将武馆营造出自己的刚毅风格来。
“我发誓要找武藏报仇……无论哥哥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决心。哥哥说不要提武藏,家声比较重要,多考虑如何维持武馆等等,这是身为武士应该说的话吗?就是因为他这么想,才会败给武藏———你们可别把我和哥哥相提并论喔!”
“这个……”
众人含糊其词之后,南保余一兵卫元老开口说道:
“我们相信二少爷的能力……只是……”
“只是什么?”
“仔细想想您哥哥的考虑,也不无道理。武藏只是一介武士,而我们都是室町家以来的名门,权宜之下可知这将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比赛。无论胜与败,都是无意义的赌博,绝非明智之举。”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26)
“你说这是赌博?”
传七郎瞪大了眼睛,充满了不悦。南保余兵卫慌张地补充道:
“啊!失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这家伙!”
传七郎不再听他人的意见,他抓住南保余一兵卫颈后的头发,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给我滚出去!胆小鬼!”
“二少爷,我失言了。”
“住口!像你这种胆小的人,没资格和我同坐。滚出去!”
传七郎把他推了出去。
南保余一兵卫背部撞在木板墙上,脸色发白。最后才静静地跪坐在地。
“长久以来承蒙各位的照顾。”
又向神坛行礼之后才往屋外走去。
“来,喝酒!”
传七郎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向其他人劝酒。
“喝过酒之后,你们今天就开始搜寻武藏下榻之处。他应该还没到他国,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到处招摇。我先往这方向着力,再来整顿武馆。我不能让武馆荒废下去,众人得像平日一般,互相鼓励,勤练武艺……我睡个觉之后,再到武馆去。我和哥哥不同,可是很严厉的喔!其他的门徒,也要严加练武。”
又过了七天。
“找到了!”
有一位门人边喊边回到武馆。
传七郎从刚才就在武馆里。如前所述,他正在进行严格的训练。
他的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大家害怕被他指名,都躲到角落去。元老太田黑兵助简直被当成孩童般差使。
“等等,太田黑!”
传七郎收起木剑,瞄了一眼刚才回到武馆的男子说道: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武藏在哪里?”
“在实相院镇东方的十字路口附近———也有人叫那里为本阿弥路口。武藏就逗留在这条路的本阿弥光悦家。”
“在本阿弥家。真奇怪呀!像武藏那样的乡下武士,怎会认识光悦呢?”
“这其中缘故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住在那里。”
“好!马上出发!”
他正要入内准备,后面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元老们马上制止道:
“这种突击的行为就像打架,即使赢了,世人也会说闲话的。”
“练武确有礼仪规矩,但实际上的兵术却不来这一套,所谓先发制人嘛!”
“但是,令兄当初也没这么草率。还是先派人送信,约好地点、日期和时间,堂堂正正的比武,比较光明正大。”
“嗯!有道理。就依各位的意思。可是,你们可别在这段期间,又受哥哥的影响而心生动摇,阻止比武喔!”
“持异议、还有不知感恩的人,早在这十几天前全都离开武馆了。”
“这样一来,反而巩固了武馆。像祇园藤次那样没出息的人,以及南保余一兵卫那种胆小鬼,这些不知羞耻的懦夫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向武藏下挑战书前,还是向令兄禀报一声吧!”
“这件事不能由你们去,我自己去把话说清楚。”
兄弟俩对这个问题仍然持续十天前的立场,谁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元老们庆幸兄弟俩只要不吵嘴就好,既然房间里没有传来争吵声,几个人便赶紧促膝商量与武藏第二次比武的地点与日期。
突然清十郎的起居室内有人大叫:
“喂!植田、御池、太田黑、其他的人,快来啊!”
众人聚集到房间,只看到传七郎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元老们从未看过传七郎如此的表情。传七郎眼中还挂着泪珠。
“你们……看!”
传七郎拿着哥哥遗留下的信给众人看。
“哥留了这封长信给我,离家出走了,要去哪里也没说……连要去哪里……”
6
阿通停下正在缝衣服的手:
“谁?”
“是哪一位?”
打开纸门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寂寞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手上这件衣服只差袖领就完成了,可是她已无心再做。
她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是城太郎呢!”
她还是不死心,眺望着门口。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以为是城太郎回来找自己了。
这里位于三年坡下。
虽然这个小镇有点脏乱,但路旁到处是灌木丛和田地,点缀着盛开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独门独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园。菜园的正对面,就是从早到晚充满了忙碌吵杂声的旅馆厨房。总之,这独门独院的房子也是旅馆所有,早晚的餐点,都由对面的厨房送过来。
现在阿杉婆出门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这家旅馆。而旅馆里,这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她的最爱。此刻,菜园对面的厨房里有个女人向这边喊道:
“阿通姑娘,吃饭时间到了,可以送饭过去了吗?”
阿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27)
“啊!已经要吃饭了呀!等阿婆回来一起吃,那时候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又说道:
“老太婆出门前交代过,今天晚归,也许傍晚才会回来。”
“我还不太饿,中餐就不吃了。”
“你总是不吃东西,我给你添点饭过来吧!”
此时一阵烧柴浓烟飘来,一下子吞噬了菜园中的梅树以及对面的房子。
这一带有几处陶窑,在烧陶的日子里,附近总是弥漫着浓烟。但浓烟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格外亮丽。
大马路经常传来马的嘶叫声,以及到清水寺参拜的人声。而武藏打败吉冈的消息也流传在这些杂沓的人马声中。
阿通雀跃不已,眼前立刻浮现出武藏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来这里,就可知道详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来。
但是,城太郎却一直没出现。在五条桥分手之后,至今已经二十多天了。有时候她会想:
“即使他来这里,也不知道我住这家旅馆吧……不,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过,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户地问,也问得到啊!”
她又想:
“他会不会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会感冒躺在床上。也许他正悠闲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风筝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气。
话又说回来,也许城太郎会想:
“阿通离这里也不远,该由她来找我。况且她一直未来乌丸家道谢。”
也许他这么想,正等阿通去乌丸官邸呢!
阿通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以她的立场来看,城太郎来这里是极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较困难。不只如此,无论要去哪里,她都得征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门的大好时机吗?不了解状况的人,也许会这么想。但是这老太婆并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经吩咐过旅馆门房留意阿通的动静。只要她走到门口观望,就会有人从主屋不经意地问:
“阿通姑娘,上哪儿啊?”
再说,从这三年坡到清水边境,很多人都认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单枪匹马在清水附近向武藏挑战。当时目击实情的轿夫和挑夫们都说:
“那老太婆真强悍啊!”
“她真厉害啊!”
“她是为了报仇才背井离乡的。”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欢迎,也博得众人的尊敬。旅馆的人更是对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话:
“请帮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时候逃掉。”
旅馆的人当然是忠于她的交代。
无论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门是绝对不成的。信也必须经由旅馆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来。
“……”
她退到门后,又开始缝衣服。缝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装。
此时,纸门上映着一个人影———
外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啊?我搞错地方了。”
那人好像从大马路走入这胡同,擅自进到菜园及厢房来似的。
阿通若无其事地从纸门探出头来。那女子站在菜园里的梅树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请问这里是旅馆吗?胡同入口挂了一个旅馆的灯笼,我才进来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点手足无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只顾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女子。她的异样眼光使得这位擅闯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张。
“这是哪里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顶,再看看旁边的梅树。
“啊!梅花开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红的脸,佯装看得入神。
对了!是在五条大桥见过她!
阿通想起来了,又怕认错人,所以一直拼命唤起自己的回忆———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桥的栏杆边倚在武藏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对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却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来,她就一直对这位女子耿耿于怀,有如面对宿敌一般。
厨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柜台报告此事,所以掌柜从前头绕到胡同来。
“这位女客官,要住宿吗?”
朱实的眼神有点慌张。
“是的,旅馆在哪里呢?”
“就在刚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侧转弯处。”
“啊!是面对大街那边啊!”
“虽然面对大街,但却是很安静喔。”
“旅馆出入口不太显眼,我找着找着,看到巷口角落挂着灯笼,以为旅馆就在后面,所以就找到这里来了。”
朱实边说明,边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问道:
“这里是厢房吗?”
“是的,是前面那栋的厢房。”
“这里比较好……既安静又隐密。”
“主屋那边也有好房间喔。”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28)
“掌柜的!住在这里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这里?”
“但是,这边还住着一位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婆,所以……”
“没关系,我不介意。”
“待会儿等老太婆回来,我们再问问她愿不愿意合住。”
“在她回来之前,我到那边的房间休息吧!”
“请这边走。你一定会中意那边的房间的。”
朱实随着旅馆的人,绕到正厅去了。
“……”
结果阿通什么话也没说,她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问那女子呢?也许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个性。她一个人陷入沉思:刚才那名女子和武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问清这一点也行啊。
阿通在五条大桥见到他们,两人谈了许久,而且他们看来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后来那女子哭了,武藏还抱着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对武藏才这样吧……”
阿通试图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测。但从那天起,她的内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伤痛。
“她比自己还美。”
“她比自己更有机会接近武藏。”
“她比自己有才华,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这之前,她只想到武藏和自己。但是突然间,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长得不够漂亮。”
“又没才华。”
“也与武藏无缘。”
在广大社会中和大多数的女性比起来,她觉得希望总是从自己身边溜过,自己不过只是抱着无意的美梦罢了。最近她已使不出当年攀登七宝寺千年杉时,战胜暴风雨的勇气,栖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条大桥蹲在牛车后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帮忙!”
阿通心想:
这可能是因为当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时,仍存有几分与城太郎一样天真无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这种独自烦恼的复杂心情,也许正表示少女纯洁的心已离自己远去。思及此不觉泪水盈眶,滴落在手缝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里?阿通,为什么不点灯呢?”
天色不知何时早已暗了下来,从外面回来的阿杉婆这么问着。
“您回来啦!我马上点灯。”
老太婆用锐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间走去的阿通,然后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点灯之后问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里去了呢?”
“这还用问吗?”
阿杉故意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我去找我儿子又八,并打听武藏的下落。”
“我帮您按摩脚吧。”
“脚倒是没那么累,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四五天来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帮我按摩肩膀好了。”
双方只要一谈起来,阿杉便是这副嘴脸。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对往事做个了断之前,自己还是多忍让为宜。因此,便静静地绕到老婆婆的背后,边按摩边说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会困难吗?”
“走路的时候,偶尔胸部会闷闷的。毕竟年纪大了,也许哪天会中风,卧病在床!”
“您还很硬朗,年轻人都没您有精神呢!别说这些丧气话。”
“但是连那么开朗的权叔,还不是说走就走,人生变化无常简直像一场梦。……只要一想到武藏,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武藏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龙活虎得不输给任何人。”
“阿婆……武藏哥并不是那么坏的人……阿婆您想错了啊!”
“哼……”
阿杉让阿通揉着肩膀。
“是吗?对你来说,他是你弃又八而迷恋的男人嘛!刚才我说他坏,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承认吗?比起又八,武藏不是比较可爱吗?我觉得凡事说明白比较切实。”
“……”
“要是能和又八见面,我这老太婆会站在你们中间,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说清楚之后,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武藏怀抱,也许还会说我们母子的坏话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阿婆,阿通不是这样的女孩。有恩报恩,我一直牢记这句话。”
“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会讲话,说得真好听呀!我这老太婆是个正直的人,说话完全不加修饰。你如果当武藏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敌了……呵、呵、呵!帮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为了想跟在武藏身边,才受这辛劳。如果这样想,也没什么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那么,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地……”
“嘿!好像虫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点力吗……别哭哭啼啼的只想着武藏!”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29)
门前的菜园,出现了提灯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馆的女子送晚餐来了。
“对不起,这里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间吗?”
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和尚站在门口。
他手上的提灯上写着: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员。”
那和尚将提灯放在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傍晚时分,有位衣着单薄,看起来寒冷不堪的年轻浪人,一直往内堂张望。他还问说:最近有无看到一位作州来的阿婆来参拜?我回答说:她经常来。于是,他借了笔,写了这封信。他还说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请将这个交给她。说完之后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条购物,所以顺道送过来。”
“那实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会应酬,立刻拿出坐垫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马上就离开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灯下打开信。看完信之后脸色大变。想必信的内容,一定强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这里。”
阿通在小房间角落的火炉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员已经走了。”
“啊?已经走了!那么阿婆您喝一杯吧!”
“没人喝才拿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装剩茶的!这种茶不喝也罢,倒是马上准备出门去。”
“啊?去哪里?要我一起去吗?”
“也许今夜可以说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这么说,那封信是又八哥写的喽!”
“别管这么多了,你只要静静地跟着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馆厨房,要他们尽快将晚餐送过来。”
“你还没吃吗?”
“因为我要等阿婆回来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门,你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吗?我在外面点了奈良茶餐,将中餐和晚餐一起解决了。你赶紧吃点泡饭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会冷吧!外套缝好了吗?”
“窄袖那件还差一点就缝好了。”
“我不是问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来就行了。还有袜子洗好了吗?草鞋已经有点松了,你去叫旅馆的人帮我买双新草鞋来。”
阿婆直讲个不停,不断催促阿通做事。阿通连回答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为何阿通对阿婆的话毫无反抗之力。阿婆不讲话,光是瞪着阿通,就够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将草鞋摆正并说道:
“阿婆,可以出门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说着,自己先走出去。
“提灯拿了吗?”
“没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准备让我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吗?去跟旅馆借来。”
“我没想到。现在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打点。
听阿婆说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里?
阿通心想要是问这种事,一定又要挨骂,只好静静地提着灯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却雀跃不已。刚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写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约定好的事情,今晚应该可以解决了。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难过,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说开之后,今晚就非得到乌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着布满石头、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着。
7
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地藏菩萨所在地。啊!这棵树挂着告示牌,上面写着地藏樱神。”
二人沿着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却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达清水寺之后,阿婆站到堂前,马上向黑暗处呼叫:
“儿子!儿子啊!”
阿婆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呼唤,充满着老母亲情。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婆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通,不要让提灯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在这儿!”
阿婆口中喃喃自语,四处绕了一圈:
“信上写的地点是这地藏菩萨!”
“时间是写今晚吗?”
“没写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他到旅馆来不就得了吗?可能碍于在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脸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来了。”
“哦!是吗?”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并呼喊道:
“儿子啊———”
不久上山来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径自在地藏菩萨庙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原地。他提高灯笼毫不客气地凝视着阿通雪白的脸庞。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30)
阿通倒吸了一口气,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大年初一两人在五条大桥曾照过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们现在才上山的吗?”
“……”
由于他问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着大眼睛看着外表浮华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的脸说道:
“有个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名叫朱实,脸较圆,身材比你娇小,是茶馆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她呢?”
“……”
两人沉默地摇摇头。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应该会在这附近的寺庙过夜才对啊!”
前半句是和对方说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不再问下去,自行离开了。
阿婆咋咋舌说道:
“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嘛!瞧他背刀的样子像个武士吗?一副侠气的模样,晚上还穷追女孩……嘿!我们可没那闲功夫哟!”
阿通自顾想心里的事:
“对了!刚才在旅馆迷路的女子———一定是那女子。”
武藏、朱实、小次郎这三角关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呆呆地目送小次郎离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终于死了心,放开脚步离去。又八信上确实写着地藏菩萨,结果却没来。瀑布声此刻听起来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肤。
两人下山没多久,来到本愿堂门前,又碰到刚才的小次郎。
“……”
双方互看一眼之后,各自静静地错身离去。阿杉回头看到小次郎从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武藏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语,突然看了什么,整个人因震惊而拱起背来。
“呜……”
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在巨大的杉树树阴下———有个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认得出那个人影是谁。
“来这边。”
对方以手示意。看来他似乎有所顾忌。嘿!好调皮的家伙———阿杉立刻了解儿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头看到阿通在离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远,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让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实地点点头,先走了一步,阿婆继续说道:
“但你可别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会盯着你的,知道吗?”
阿婆说完,立刻跑到杉树下。
“是不是又八?”
“母亲!”
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阿婆的手。
“怎么了?躲到这种地方……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气荡然无存,眼中含着泪水。
又八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母亲,那人才刚刚走过去啊!”
“谁呀?”
“背着大刀、眼光锐利的年轻人啊!”
“你认识他吗?”
“哪有不认识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我在六条的松树林里,还惨遭他的毒手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吗?”
“为、为什么?”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在大阪时,你让我看过中条流印可的卷轴。当时,你不是说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骗人的,那是骗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后,还惨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惩罚。事实上,请人带信给母亲之后,我立即前来约定地点,没想到在此看到那家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烦了,所以才会躲起来。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来就麻烦了。”
“……”
阿杉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到又八毫不隐藏自己的无助和胆小,更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爱。
“先别管这些事了。”
阿婆对儿子软弱的声音,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头说道。
“又八,你知道你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吗?”
“这种事可以骗人吗?他在住吉海边和你一别之后,就死在海边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尽管你权叔死了,但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仍在忧愁的旅途上到处飘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在大阪,你罚我跪在冰天雪地里,训了我一番。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教训。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事?”
“阿通的事。”
“啊!这么说刚才跟在你身边的女子真的是她?”
“喂!又八!”
阿婆面露责备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挡住他的视线说道: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31)
“如果是阿通……母亲……请让我和她见面,让我和她见面。”
阿婆点点头———
“就是要让你和她见面,所以才带她来的啊!但是又八,见了阿通,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向她说:是我不对,对不起她,请她原谅我。”
“然后呢?”
“然后……母亲……也请母亲原谅我一时的错误。”
“然后呢?”
“然后,就像以前一样。”
“什么啊?”
“就像以前一样,我想和阿通结为夫妻!母亲,阿通至今是不是还思念着我呢?”
阿婆不等他说完,便大骂:
“混、混账!”
并打了又八一巴掌。
“啊……母亲,你做什么啊?”
又八摇晃几步,捂着痛脸。从小至今没看过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永远记得我的教训吗?”
“……”
“我这老太婆何时教过你得向阿通这种可恶的女子低声下气道歉呢?她把本位田家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而且还和我们世代的仇人武藏私奔呢!”
“……”
“阿通背叛你这未婚夫,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仇敌武藏,犹如畜生,你还要向她低头赔罪吗……有必要赔罪吗?哼!”
阿婆双手抓住又八颈后的头发,左右摇晃。
又八的头不住地颤动,他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对母亲的责骂,只有甘心承受。
阿婆咬牙切齿骂道:
“哭什么!难不成你还留恋那个贱女人?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使尽力气,将儿子按倒在地,然后,自己也跌坐下来,和又八一起哭了起来。
“喂!”
阿杉又恢复严母的模样,坐直身子。
“又八,现在是表现你气概的时候了。也许我这老太婆,只剩十年、二十年的寿命。等我死了想再听我的教诲那就不可能了!”
又八侧着脸,一副了解的表情。
阿杉又有点担心是否破坏了母子的感情,立刻接着说:
“你想想看,世上又不是只有阿通一个女子,别再留恋她了。将来,如果你有中意的女孩,即使要我这老太婆到女方家走上百趟,我也会去———哦!应该说要奉上我这条老命,我也一定让你把她娶进门来。”
“……”
“但是,就只有阿通与本位田家不门当户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答应!”
“……”
“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娶阿通,就得先杀死我这老太婆。我死了之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只要我活着———”
“母亲!”
阿杉看到儿子气势汹汹,又感到一阵不悦:
“你竟用这种口气叫我,真不像话!”
“那我问您,到底是我娶老婆,还是你娶老婆呢?”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你娶老婆。”
“如、如果是我娶老婆,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啊!”
“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但、但是……为人父母,这样做太过分了,太霸道了。”
这对母子都不知忍让,一碰到问题,便感情用事,双方反而无法沟通,进而形成对峙的局面。而且这种事情并非偶然,从以前便是如此,已成习性。
“什么太过分!你究竟是谁的儿子?是从谁的肚子出来的?”
又八见母亲脸色苍白,便不再反驳,只好仰望天空轻声说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母亲……无论如何,我要娶阿通……我喜欢阿通。”
阿杉削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又八,你这是真心话?”
说着,她突然拔出短刀,准备自刎。
“啊!母亲,你要做什么?”
“别阻止我。何不帮我介错①呢?”
“不、不要做傻事……我这当儿子的,怎能坐视母亲自杀不管?”
“你愿意放弃阿通,表现你的气概吗?”
“母亲,到底为什么你要把阿通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阿通的身影吗?我不了解你真正的用意。”
“我要杀她是易如反掌,但是,这个背叛你的女子,还是由你亲手解决较好。我用心良苦,为何你无法理解,不懂感恩呢?”
“母亲的意思是要我杀了阿通吗?”
“你不愿意吗?”
这句话有如恶魔的言语。
又八不相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要犹豫了。”
“可、可是,母亲!”
“你依恋、舍不得吗?唉!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是你的母亲了……既然你无法砍那女人的头,应该能砍母亲的头吧!快砍吧!”
阿杉本来就是在威胁恐吓,此刻又拿起短刀,做态要自杀。
子女任性,令父母棘手;而父母难缠,也令子女为难。
阿杉就是一个例子。若不谨慎处理,这老年人可能会来真的。儿子认为母亲看来并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宫本武藏风之卷(32)
又八全身颤抖起来。
“母亲!不、不要这么急躁嘛!好吧!我知道了。我放弃妄念。”
“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会亲手……亲手惩罚阿通的。”
“你会杀她吗?”
“嗯!杀给你看。”
阿婆丢下短刀,握着儿子的手,喜极而泣: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向列祖列宗说:又八是继承本位田家香火的子孙,是个有骨气的人。”
“我可以过去了吗?”
“我让阿通在下面的小土堆前等着呢!快去讨贼杀敌吧!”
“嗯……我这就去!”
“把阿通的首级附上信函送到七宝寺去,以示村人。至少可以扳回我们家的面子。另外,武藏那小子如果听到阿通被你杀死,为了争口气,一定会自动出现在我们母子俩面前……又八,快点去吧!”
“母亲,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不,我也要跟着去。不过阿通看到我可能抗议我不守约定,为免去麻烦,我还是躲在树后看着比较好。”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又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母亲,我一定会取阿通的首级的,你在这里等就行了……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没什么问题,不会让她逃掉的。”
“可不能掉以轻心喔!对方看到你拿刀也会抵抗的!”
“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又八边说边走下山,阿杉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叮咛:
“千万别大意啊!”
“母亲你跟来了啊!不是叫你在这边等吗?”
“好吧!小土堆就在下面———”
“我说了我知道了!”
又八生气地说道:
“如果要两人去,那母亲你一人去吧!我在这里等。”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武藏,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武藏,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武藏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武藏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朱实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武藏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武藏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33)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武藏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武藏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武藏!阿通,你和武藏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武藏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武藏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34)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武藏,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宫本武藏风之卷(35)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
8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没听错吧?”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没半个人影啊!”
“怎么一回事啊?”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为什么呢?”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她的确经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喂!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惊:
“啊?母亲!”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谁的声音啊?”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等一下!”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
宫本武藏风之卷(36)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对!不对!”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什么?什么不对?”
“你看这个!”
“啊?”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啊!是一个浪人。”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朱实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啊!”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泽庵跑过来。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啊!是泽庵和尚啊!”
“你很惊讶吧?”
“什么话!”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有何贵干?”
“我也想见阿通。”
“哦?”
“老太婆!”
“干吗?”
“阿通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没错!”
“笨蛋!”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宫本武藏风之卷(37)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武藏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武藏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武藏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宫本武藏风之卷(38)
武藏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武藏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武藏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武藏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武藏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武藏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武藏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吗?”
武藏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武藏,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武藏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武藏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武藏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武藏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武藏参观“磨刀房”,并向武藏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武藏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武藏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武藏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武藏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武藏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武藏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武藏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宫本武藏风之卷(39)
“武藏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武藏,边坐到他身旁。
武藏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这么想。比起待在这四帖半的茶室里,年轻人还是喜欢碧海蓝天。但是他们经常舍近求远,浪费了青春时光,却无法达成崇高的目标,结果变成愤世嫉俗,一生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光悦突然:
“哈!哈哈!像我这样的闲人,竟然在教训年轻人,真是好笑。对了,我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今晚想带您到镇上走走。武藏先生,您去过烟花柳巷吗?”
“烟花柳巷……是不是有艺妓的地方呢?”
“没错!我有一个好玩的朋友,叫做灰屋绍由。刚才收到他邀我出游的信,怎么样,想不想到六条街看看呢?”
武藏马上回答:
“我想我就不去了。”
光悦也不再强人所难,并说道:
“既然您没有这个意愿,我再怎么邀,也是徒然。但是,偶尔沉浸在那种世界,也是挺有趣的喔!”
不知何时,妙秀悄悄地来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至此她开口说道:
“武藏先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您就一起去看看嘛!灰屋绍由这个人丝毫不拘泥小节,而且我儿子也很想带您去啊!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尼不像光悦顺着武藏的意愿,她高高兴兴地取出衣裳,不但劝武藏去,也鼓励儿子出游。
为人父母的,听到儿子要去烟花柳巷,哪怕是在客人或朋友面前,一定会极其不悦,大声叫骂:
“败家子!”
家教严格的父母,也许会吼叫道:
“这简直荒谬至极!”
接下来,亲子可能会展开一场争执,这是相当平常的事。但是,这对母子却不是这样。
妙秀尼走到衣柜边问道:
“系这条腰带好吗?要穿哪一件衣服呢?”
就像自己要外出游山玩水一般,她高高兴兴地帮儿子打点到烟花柳巷的装扮。
不只是衣裳,连钱包、小药盒、腰间佩带的短刀等等,都精心挑选,准备齐全。为了不让儿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时觉得可耻,为了让儿子在女人圈内不丢脸,她悄悄地从金柜中取出一些金钱,加上她这分用心,一齐放入钱包中。
“去吧!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虽然不错,但最有意思的却是黄昏时刻的街道。武藏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时,武藏面前,已经摆着棉服、内衣、外套等衣裳,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洁白如新。
起初,武藏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位母亲如此地极力相劝,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不良场所,去看看也无妨。
因此武藏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光悦先生带我一道去。”
“好啊!就这么决定!那么,请换衣服吧!”
“啊!不!我不适合穿华丽的衣服。无论在原野或是其他地方,这件衣服最适合我。”
“不行!”
妙秀尼突然变得严肃,斥责武藏。
“对你来说,也许三件就够了。但是一身污浊的装扮,坐在装潢得光彩夺目的青楼里,就像一块抹布一样。花街柳巷就是在华丽的气氛下,忘掉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丑陋的地方。从这个观点来看,如果认为自己的打扮是为了自己,那就错了……哈哈!哈哈!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必穿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么华丽。只是件干净的衣服罢了,来,穿穿看!”
武藏更衣之后,妙秀说道:
“啊!好合身啊!”
妙秀尼看着他们两人舒畅的装扮,欣喜万分。
由于天色渐暗,光悦走入佛堂,点上光明灯。这对母子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
宫本武藏风之卷(40)
他出了佛堂,向一旁等着的武藏说道:
“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玄关,看到妙秀尼已先将两人要穿的新草鞋摆好,正在门外和家仆细声说话。
“您把鞋摆好了?”
光悦向母亲道谢,并低下头来穿草鞋。
“母亲,我们走了!”
妙秀尼转过头来叫道:
“光悦啊!等一下!”
她急忙挥手,叫住两人。并探头到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出了事情。
光悦一脸狐疑问道:
“什么事啊?”
妙秀尼轻声关起门:
“光悦啊!听说今天有三名强悍的武士,在我们家门前粗言粗语说了一些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天色尚明,但想到儿子和客人在黄昏时刻要出门,便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
光悦看着武藏。
武藏大概猜得到那几名武士的来历,他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想他们不会危害光悦先生的。”
“听说前天也有人看到一名武士擅闯家门,并且眼光锐利地四处张望。甚至蹲在茶室的走道上,窥视武藏先生的卧房呢!”
武藏说道:
“大概是吉冈的门徒吧!”
光悦点点头,也说道: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问家仆:
“今天来的三人怎么说呢?”
家仆边打哆嗦边回答道:
“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家,准备锁上这里的大门,那三名武士突然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书信,露出可怕的表情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嗯……只有说客人,并没有指名武藏先生吗?”
“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宫本武藏。”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武藏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武藏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武藏先生……武藏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武藏,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武藏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武藏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宫本武藏风之卷(41)
“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武藏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武藏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武藏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武藏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武藏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武藏,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武藏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武藏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武藏。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武藏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武藏的脸色。武藏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武藏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武藏,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武藏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武藏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武藏,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武藏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武藏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武藏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武藏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武藏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武藏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武藏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宫本武藏风之卷(42)
另外,令武藏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武藏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武藏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武藏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前,漫步走去。现在天已暗下来了,就叫轿子吧……当然,武藏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坐轿子去吧?”
绍由急躁的个性与年纪不相称,和大方稳重、忘了要去青楼妓院的光悦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的武藏跟在两人后面,摇摇晃晃地沿着堀川河岸前进。
10
“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武藏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武藏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武藏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武藏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武藏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武藏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宫本武藏风之卷(43)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武藏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武藏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武藏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武藏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武藏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武藏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武藏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武藏,就劝他喝酒:
“武藏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武藏的酒凉了,劝说:
“武藏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武藏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武藏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宫本武藏风之卷(44)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武藏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武藏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
见不到法然
在做什么呢
在诵经
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45)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
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诗折好,交给墨菊太夫,故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侍女们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到寒严先生那儿走一趟。”
寒严先生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大概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非鸟井雅贤等人吧!
没多久,墨菊太夫回来,她恭恭敬敬将书信盒拿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绍由这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信,但回信却慎重其事地装在书信盒里。
绍由看了一眼,苦笑道:
“可真慎重呀!”
然后望着光悦: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来这里,吓了一大跳吧!”
抱着游戏的心情,打开书信盒,摊开回信,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
“啊?”
绍由原以为还有其他的信纸,所以检查回信是否掉在自己掉前,又搜了一次书信盒。可是除了那张白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墨菊太夫!”
“啊!”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说,把这答复送过去!这就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把我们看成笨蛋啊……还是写去的名歌,他无法马上回答,而这张白纸是代表抱歉的投降书呢?”
无论碰到任何事情,都会自圆其说,这就是绍由的天性。可是,这回他却缺乏自信,只好将信拿给光悦看:
“这封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我们读出它的意思吧!”
“什么都没写,怎么读呢?”
“念念看,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那么,光悦大人,您说这要怎么读呢?”
“雪……整面的雪!”
“嗯!白雪!原来如此!”
“我们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花移到这儿,所以他认为我们喝酒不一定要欣赏花朵。总之,信上是要我们赏雪,不要太多情。将纸门打开,赏雪饮酒,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哦!这小子竟然这么做。”
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不能这样喝冷酒。如果对方真有此意,我们岂能沉默不语?想想法子,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老人跃起身,舔舔干涸的嘴唇。他比光悦大好几岁,却还如此倔强,想必年轻时大概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光悦劝他稍安勿躁,但绍由无论如何也要侍女把吉野太夫带过来。最后演变成叫吉野太夫过来并非真正的目的,而是为了提高酒兴。因此,侍女们打打闹闹地笑成一团,座上热闹的程度,正好跟外面绵绵不断的大雪互相辉映。
这时,武藏悄悄地站了起来。
由于他挑对时候,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座位上了。
11
武藏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武藏。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46)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武藏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武藏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武藏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武藏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团———”
“饭团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武藏所要的饭团。
武藏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团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致,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准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武藏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武藏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武藏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折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托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下刻①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下刻②?还是戌时③?”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武藏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复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④。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武藏。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戌时下刻①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宫本武藏风之卷(47)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武藏。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武藏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准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准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系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武藏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哥哥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哥哥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武藏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闲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48)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武藏大概晚出门了吧!”
传七郎环视光亮如白昼的夜晚,独自翻着火堆中的柴火。
众门徒听了壬生源左卫门叔父的话,立刻退到远处。他们踩在雪地上的黑脚印,历历可数。
偶尔,三十三间堂厢房的冰柱掉落下来发出“噗”的声音,使得传七郎的鹰眼四处张望。
此刻有个男子动作敏捷如鹰,踩着雪从对面的树林迅速地飞奔到传七郎身边。
他就是一直监视武藏行动、负责联络并打探消息的太田黑兵助。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这单从兵助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他的脚几乎没踩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
“来了!”
传七郎刚才察觉到他回来,早已站起身来等待他的回报。听了兵助的报告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啊!”
他双脚下意识地将快烧完的柴火踩熄。
“武藏那小子,自出了六条柳镇编笠茶屋之后,虽然下着雪,却慢吞吞地跨着牛步走过来。刚才已经走过祇园神社的石阶,就要进到神社内了。我抄径捷先赶回来,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应该也快到这里了,请准备!”
“知道了……兵助!”
“是。”
“到那边去!”
“大伙儿呢?”
“不知道!你在这里很碍眼,退到一边去吧!”
“喔……”
兵助虽然这么回答,却无法就此放手不管。传七郎精神抖擞地用双脚踩熄雪中的余烬,再走向厢房。兵助目送他离去之后,赶紧朝反方向藏到庙堂的地板下方,蹲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凉飕飕的风直贯地板而来,这风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死命地抱着双膝,拱着背直打哆嗦,两排牙齿也喀喀作响。他极力告诉自己这是寒冷所致,想为自己打气。但是全身仍然像憋尿一般,从腰部到脸上一直抖个不停。
“怎么还没来?”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的景象,比白昼更加鲜明。传七郎站在离三十三间堂大约百步的地方,以一棵松树做为站立点,望眼欲穿地等待武藏的到来。
兵助算算时间,武藏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雪依然纷纷地下着,寒冷侵入肌肤。柴火熄了,传七郎的酒也醒了。从远处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的神色。
啊!传七郎吓了一大跳,原来树梢上落下一大串瀑布般的积雪。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间,等待的人也无法忍耐,其焦虑不安可想而知。
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尤其是兵助,他得对自己的报告负责,又得忍受刺骨的寒风———“再等会吧”、“再等会吧”,他强忍着焦躁的情绪,但依然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已按捺不住,从地板下出来,对着站在远处的传七郎说道:
“武藏到底怎么了?”
“兵助,你还在啊!”
传七郎也有同感,两人互相走近,并且向一片雪白的四周张望。
“没看到人。”
传七郎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逃了吧?”
太田黑兵助马上否定传七郎的推测:
“不!不可能……”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正要开口时———
“啊?”
听着兵助解释的传七郎,突然朝旁边看去。他们看到两个人从莲华王院走了出来,手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和尚,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开了门,站在三十三间堂长廊的一端,低声地说着话。
“入夜之后,寺里到处门窗紧闭,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黄昏的时候,确实有几位武士在这附近生火取暖,也许他们就是您所要找的人。可是,现在已不见他们踪影了。”
这是和尚说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礼貌地鞠躬道谢:
“啊!感谢你带我来,耽搁你休息时间,实在抱歉……那边有两个人站在树下,也许他们就是在莲华王院等我的人。”
“那么,您就过去看看吧!”
“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请回吧!”
“你们是约好到这里看雪景的吗?”
那人笑笑回答:
“是啊!”
和尚熄了手上的烛火:
“恕我多言,如果像刚才那样在厢房附近生火取暖,请留意余烬是否全部熄灭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和尚关起门,径自走向后院。
留下来的那位,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传七郎的所在。
“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宫本武藏风之卷(49)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武藏!”
双方凝视着对方。武藏!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武藏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武藏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武藏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武藏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武藏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武藏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武藏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武藏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武藏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武藏,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武藏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武藏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武藏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武藏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武藏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武藏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武藏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武藏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武藏通过。但是,武藏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宫本武藏风之卷(50)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武藏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武藏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武藏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武藏早已俟机而动。
武藏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武藏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武藏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武藏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武藏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武藏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武藏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武藏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武藏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武藏虽然存在,但是,武藏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武藏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武藏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武藏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武藏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宫本武藏风之卷(51)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武藏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武藏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武藏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武藏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武藏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12
“竟然以白纸回复我们,怎不教人生气!如果我们默不吭声地接受,那些公子哥儿就更嚣张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非把吉野太夫叫到这儿不可。”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灰屋绍由借着几分酒意,没完没了。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任性的耍起脾气。
“带我去!”
他说着便抓住墨菊太夫的肩膀站了起来。
“算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光悦阻止他。
“不!我要把吉野带过来。旗本带我去,本大将要亲自出马,不服气的都跟我走!”
虽然担心绍由会酒醉闹事,但放手随他去,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如果世上事事都没有危险性,那也很无趣。人世间还是稍具危险性才显得奇妙,也才显示出游戏世界的情趣。
绍由老人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非常清楚游戏规则。像他这种人喝醉之后特别难摆平。
艺妓边搀着他边劝道:
“船桥先生,你这样走很危险啊!”
绍由听了非常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即使我喝醉了,也只是脚步站不稳,我的心可清醒得很呢!”
“那么,你一个人走走看!”
艺妓们放开手,他马上跌坐在走廊上。
“我走不动了,来背我。”
他要去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房间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折,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绍由一定会说这也是游玩的乐趣之一。
这位醉客装疯卖傻,途中还为难了艺妓们。他瘦骨嶙峋,身材纤细,个性却很倔强。他一想到乌丸光广卿一行人送来一张无字天书的回信,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独占吉野太夫,得意洋洋地尽情玩乐,心里头就暗自骂道:
“幼稚的公子哥儿,竟然敢卖弄小聪明———”
以前的公卿,连武士都畏惧三分,也是武家难以应付的官阶。但是现在京都的大商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坦白说,只要有好处,这些公卿就会百依百顺。因为“公卿”这个头衔只是空有其名,无薪无俸。只要有人花钱提供他们适当的满足,附会他们的风雅,用高尚的态度和他们交往;认同他们的官职,让他们炫耀自己,就能像操纵傀儡般地摆布他们。
“到底寒严在哪个房间?是这里吗?”绍由摸着灯火通明的华丽纸门,正要打开,迎面撞上一个人。
宫本武藏风之卷(52)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与这场所不相称的和尚泽庵正好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
两人都感到意外,睁大眼睛,为此意外相逢而欣喜不已。绍由搂住泽庵的颈子说:
“原来和尚你也在这儿啊!”
泽庵也搂住绍由的脖子,模仿他的口吻:
“原来大叔您也来这儿啊!”
两位醉客像情侣般互相磨搓着肮脏的脸颊。
“您真会享受!”
“彼此!彼此!”
“真想念您。”
“见到你这个和尚,真令人高兴。”
两人互敲着对方的头,舔舔对方的鼻尖,酒醉人的行为真令人不解。
泽庵走出房间之后,走廊上不断传来纸门关合的声音。夹杂着发春猫儿似的鼻音。乌丸光广朝坐在对面的近卫信尹露出一脸苦笑。
“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定是啰嗦的家伙跑到这里来了。”
光广是一位年轻的阔公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算是肌肤白晰的美男子,他的眉毛浓厚,嘴唇红润,还有一双才气横溢的眼眸。
他惯常说的一句话是:
“世间上武家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偏偏生在公卿家呢?”
在他优雅的容貌下,却隐藏着刚烈的个性。对武士政治的潮流忿忿不平。
“聪明又年轻的公卿,若完全不担忧现今的时势,真可谓是个笨蛋啊!”
光广对这个想法并不忌讳,换句话说:
“武家是世袭的职位。但武器却蒙蔽了政治的权利,才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右文左武的制衡现象。而公卿好比是节庆的装饰品,只是政治上任人摆布的傀儡。自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是神的错误。身为人臣,只能做两件事———烦恼与饮酒。既然如此,倒不如醉卧美人膝、看花赏月、饮酒作乐来得好呢!”
这位贵公子从“藏人头”,进升到“大弁”而且现在又担任朝廷的“参议”,却经常造访六条柳街。因为他认为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让他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
像这种年轻却满心烦忧的公卿中,飞鸟井雅贤、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等人和武家不一样,个个一贫如洗,不知他们是如何筹得金钱到扇屋游乐。
来到这里,才被当人看。
他们来此只会喝酒闹事。然而今晚光广带来的人却与他们不同,是一位人品高尚的人。
这位同行者叫做近卫信尹,比光广约莫大上十岁,沉着稳重且眉清目秀。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他丰腴的脸颊上有着浅黑色的麻子。
提到麻子,镰仓一之男、源实朝两人也都是麻子脸。所以麻子脸并非只是近卫信尹一人的缺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虽具有“前关白氏长者”如此堂皇的身份,却从不对人提及。只是以业余消遣的书法闻名于世,以“近卫三藐院”之名行走江湖。而坐在吉野太夫身旁时,也只是保持微笑,看来真是个品行高雅的麻子。
近卫信尹微笑时,露出深深的酒窝。他浅色的麻子脸转向吉野太夫,问道:
“那声音,是绍由吧?”
吉野咬着红梅般的嘴唇,露出为难的眼光:
“啊!他要是进来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乌丸光广按住吉野的衣袖:
“你不要起来!”
他径自穿过隔壁的房间,走到走廊,故意大声叫道:
“泽庵和尚!泽庵和尚!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门开着很冷啊!如果你要出去就把门关起来;如果你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吧!”
泽庵回答道:
“我要进去。”
于是,泽庵顺手将站在门外的绍由老人一起拉进来,并且拉到光广和信尹面前坐了下来。
“哦!没想到会碰到你们这些人,越来越有趣了!”
灰屋绍由边说话边来到信尹面前。他拿起酒杯,向信尹致意:
“敬您。”
信尹微笑道:
“船桥老翁,你一直都这么健朗啊!”
“我万万没想到寒严先生的同伴是您啊!”
他将酒杯放回原处,故意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
“原、原谅我。久未问候,是一回事;今日相遇,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是关白也好,参议也好……哈哈哈!泽庵和尚,你说对不对?”
说着又把和尚的头挟在腋下,并指着信尹和光广说道:
“世间上,值得怜悯的是这些公卿们。无论是关白还是左大臣,都徒具虚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权力,远不如商人呢……和尚,你同意吗?”
泽庵对这位醉老人,有几分畏惧,马上回答:
“是啊!我同意!”
和尚好不容易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开来,这才把头缩了回来。
“来,我还没敬和尚呢!”
他要了个杯子。
他手上的杯子都快碰到脸了,又说:
“和尚,你真狡猾。世间上最狡猾的是和尚;而聪明的是商人。强者是武家;愚笨者则是公卿……哈哈!不是吗?”
宫本武藏风之卷(53)
“没错!没错!”
“公卿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一样能做,而且在政治上也只能吃闭门羹,能做的就是吟诗作词、写写书法罢了。其他的地方就派不上用场了……哈哈!和尚,没错吧!”
喝酒胡闹,光广不会输人;而雅谈与酒量,信尹绝不落人后。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这么一闹,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兴致了,只是沉默不语。
绍由得意忘形又说道:
“太夫!你是喜欢公卿呢?还是喜欢商人?”
“呵!呵!船桥先生……”
“不要笑!我很认真的问你,我想知道女性的看法。嗯!我懂了!太夫是认为商人较好吧!那就到我的房间来,太夫我带走啰!”
他挽起吉野太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光广吓了一跳,手上的酒洒了一地。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啊!”
光广说着扳开绍由的手,并将吉野太夫揽到自己身旁。
“为什么?为什么?”
绍由跳起来,叫道:
“并非我硬要将太夫带走,而是太夫一副想和我过去的样子啊!太夫,你说是不是?”
夹在中间的太夫,只能一笑置之。被光广和绍由两人左右拉扯,显得十分为难:
“唉呀!要如何是好?”
他们并非存心要争太夫,也并非真的在争风吃醋,只是为了让为难的人更加为难,这也是游戏之一。光广不肯让步,绍由也绝不退让。他们俩将吉野夹在中间,令她左右为难。
“太夫,你到底要侍候哪一边?我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也不是办法。我们要看太夫想到哪边,我们都依你的意思。”
泽庵一直在看事情会如何收场。
“真有趣!”
泽庵不仅在看热闹,还从旁兴风作浪,将“收场”当做下酒菜:
“太夫,你想跟哪边就去哪边吧!”
只有温厚的近卫信尹,不愧是好人品,他伸出援手说:
“呀!呀!你们这些人真没安好心眼啊!这样叫吉野如何是好呢?不要再为难她了,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好吗?”
并且对着其他女侍说道:
“这一来,那边只有光悦一人,谁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他极力想结束这场纷争。
绍由一直赖在吉野旁边,并挥着手拒绝。
“不必去叫,我现在就将吉野带过去。”
光广仍然抱住吉野不放。
“你想干什么?”
“可恨的贵族子弟。”
绍由突然正颜厉色。惺忪的醉眼差点碰到杯子。他向光广说道:
“我们一定要争到如花似玉的吉野吗?在这女人面前比酒量如何?”
“比酒量?真可笑啊!”
光广另外拿了一个大酒杯,放到高脚盘上,再摆到两人之间:
“实盛大人,你可染了头发?”
“什么嘛!你这位瘦骨嶙峋的人哪是我的对手?来吧!来比个高下吧!”
“怎么比高下呢?仅仅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实在没意思!”
“我们来玩看谁先笑的游戏。”
“没意思。”
“那,我们来玩分贝壳。”
“和肮脏的老头子玩这种游戏啊!”
“你不喜欢?那么,我们来划拳。”
“好吧!来啊!”
“泽庵,你当裁判。”
“好!”
两人都相当认真地比赛划拳。每当一胜一败时,看到一方懊恼地干杯,大家都笑得人仰马翻。
此时,吉野太夫悄悄地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脚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雪中的走廊尽头。
这是一场平分秋色的比赛。因为在酒量上,一位是强者,一位是巧者,两人的游戏,永远分不出胜负。
吉野走后没多久,近卫信尹也回官邸去了。而当裁判的泽庵也感到困极了,顾不得礼节,在他人面前打起哈欠来了。
惟独两位当事人的酒战仍未停息。而泽庵随他们俩划拳,自己就近将头枕在墨菊太夫的膝上,睡起大头觉。
泽庵浑然欲睡,心情非常舒畅,但突然想到:
“他们一定很寂寞吧!真想快点回去陪他们。”
他想起城太郎和阿通。
现在他们两人都住在乌丸光广官邸。去年年底的时候,城太郎受伊势荒木田神官之托,送东西到乌丸官邸时,就住了下来。阿通则是前几天才住进官邸。
前些日子在清水观音寺的音羽谷,阿通被阿杉婆追赶的那天晚上,刚好泽庵到观音寺去找阿通。在这之前,他早就预知事有不妙,心里忐忑不安,所以赶到观音寺去了。
泽庵和乌丸光广两人是知交,无论和歌、禅或是酒,甚至烦恼,两人都是能互相分享的道上之友。
前一阵子正巧这位好友来信问道:
“怎么样?你新年只回故乡的寺庙,不做其他的事吗?你不会想念神户滩这个大城市里的名酒、京都的女人还有加茂的水鸟吗?想睡觉的话,可以到乡下坐禅;想知道活禅,就到人群中去体会吧!如果想念这座城市就过来吧!你意下如何?”
宫本武藏风之卷(54)
因此,泽庵这个春天便上了洛城①来。
没想到他会在此遇到城太郎这位少年。城太郎每天在官邸游玩,丝毫不感厌倦。问过光广才知道城太郎留在此地的原因。于是向城太郎问明详情,才知道阿通自正月初一早上就到阿杉婆的住处。此后便音讯全无。
“怎么会有这种事?”
泽庵听后,非常震惊。当天即刻出发寻找阿杉婆的住处。后来找到三年坡的旅馆时已入夜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便请旅馆的人提着灯笼,到清水堂找人。
那天晚上,泽庵将阿通安全地带回乌丸家。但是,由于阿通受到极度地惊吓,隔天就发烧生病,至今还无法起床。而城太郎一直守在枕边,喂药、换冰枕,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令人感动。
“他们两人正在等着我吧!”
泽庵虽然想早点回家,但是同行的光广,别说要回去,根本就是一副游戏才正开始的表情。
两人终于厌倦划拳和酒战。本以为他们放弃胜负,要开始喝酒了,没想到却促膝谈了起来。
他们议论的话题不外乎武家政治、公卿存在的价值、商人和海外发展等。
泽庵由女人的膝上移到柱子旁,闭着眼睛听他们的议论。寤寐之间,听着他们两人议论,有时候还会微微一笑呢!
光广突然酒醒,不高兴地说道:
“哎呀!近卫什么时候走了?”
绍由的酒似乎也醒了,脸色大变:
“这不打紧,重要的是吉野也不在啊!”
“真是岂有此理!”
光广对在角落打瞌睡的侍女灵弥大声叱喝道:
“叫吉野过来!”
灵弥睡眼惺忪地走到走廊。她到光悦和绍由原来的房间,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房内只有一个人。武藏不知何时回来,正静静坐在白灯旁。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呀!”
武藏回答道:
“刚回来!”
“从后门?”
“嗯!”
“您去哪里了?”
“外面。”
“是去约会吧!我去和太夫姑娘说去———”
武藏听到她早熟的话语,不自觉笑了起来:
“怎么都没人在?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在那边,正和寒严先生、和尚一起玩呢!”
“光悦先生呢?”
“不知道。”
“大概回去了吧!如果光悦先生回去了,我也想回去。”
“不可以!既然来这里,没得到太夫的同意是不能回去的。若是悄悄地回去,不但您会被取笑,我也会被骂的。”
即使是侍女开玩笑的话,武藏也当真。
“所以说不可以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请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弥出去之后没多久,泽庵走了进来,拍拍武藏的肩膀问道:
“武藏,怎么了?”
“啊?”
这一声充满了惊讶。武藏没想到刚才灵弥所说的和尚竟然就是泽庵。
“好久不见!”
武藏赶紧离开座席,两手扶地行礼,泽庵抓住武藏的手说道:
“这里是游乐之地,打招呼就简单化吧……听说你和光悦先生一起来,但却没看到他人呀?”
“也许去哪里了吧?”
“找找看,一起过去吧!我也很想和你聊一聊,不过那是散会之后的事。”
泽庵边说边打开隔壁的纸门,看到有个人睡在被炉里,四周围着屏风,在此寒夜中,更显得那个人就是光悦。
看他睡得舒服,不忍摇醒他。这时光悦正好也睁开眼,看到泽庵和武藏,非常诧异。
问过原因之后,光悦说道:
“如果只有你和光广卿,那边的房间还够坐,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来到光广的房间。
光广和绍由已经尽兴,两人脸上都露出欢乐过后的寂寥。
喝到这种地步,美酒也变得苦涩,使人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一想到喝水,就令人想起家。再加上没见到吉野太夫,总觉得缺少什么。
“该回去了吧!”
“回家吧!”
其中一人提议回家,众人一致同意。每个人都不留恋这里,主要是怕破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所以大家立刻站起身来。
此时———
侍女灵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吉野太夫的另两位贴身婢女。两人快步走到门口,在众人面前,双手扶地行了礼,说道:
“让各位久等了!太夫要我转告她已经快准备好了。我知道各位想回去了,虽说是下雪夜,但路上还很亮。何况,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至少也要等轿子暖和了之后再回去。所以请各位再坐一会儿吧!”
“真奇怪啊?”
“让各位久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广和绍由不解其意地互看一眼。
大家已经没有兴致再玩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游乐场所,更是无法妥协。
“这是为什么呢?”
宫本武藏风之卷(55)
两位贴身婢女看到众人犹豫的脸色,赶紧解释:
“太夫的意思是说:她刚才擅自离席,想必各位大人认为她是位无情的女子。但是,她从未如此为难。如果顺了寒严先生的意,就会违拗船桥先生的心,如果顺从船桥先生,又会对不住寒严先生……因此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座席。现在吉野太夫想重新招待各位客人到她的住处……请各位晚一点回家,不要急着走,多待一会儿吧!”
众人听了这席话之后,如果拒绝,会让人认为气度狭小;而且吉野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令人兴致勃勃。
“去看看吧!”
“太夫这么有诚意。”
于是,在侍女和贴身婢女的引导下,五双草鞋踏着柔软的春雪,不留痕迹地走过。
除了武藏,每个人都觉得兴致盎然,心中暗暗想着:
“哈!大概会招待我们喝茶吧!”
吉野喜爱茶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喝杯淡茶也挺不错。大家边走边想,不久已走过喝茶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是一片毫无情调的田地。
众人显得有点不安,光广责问道:
“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这里不是桑树园吗?”
另一位侍女笑着回答:
“哈哈!不是桑树园。每年春末,大家都会到这牡丹园游玩。”
光广仍然不高兴,再加上天寒地冻,更令他越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桑树园,还是牡丹园,在这样的下雪天,不都是一样的萧条吗?吉野要我们感冒才高兴吗?”
“实在非常抱歉,太夫交代过她会在那边等,所以请走到那边。”
定睛一看,田园的一角有一间茅草屋。它是一间纯朴的平民住家,在六条里妓院开发之前就有了。屋后围绕着冬青树,它的风味和人造庭院的扇屋完全不同,但却属扇屋的范围。
“请往那边走。”
侍女进到一间被炭熏黑的泥地房,引领众人进入屋内。
“大家都到了!”
婢女对着屋内喊道。
“欢迎光临!请不要客气。”
吉野的声音从纸门内传出。纸门上映着红通通的火焰。
“好像远离尘嚣一般啊……”
众人看到土墙上挂着一件蓑笠,心里好奇吉野太夫到底要如何款待客人。
13
吉野穿着素雅的浅黄色和服,系了一条黑缎腰带,头上梳着端庄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内。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转睛望着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内,坐在火炉旁,穿着清爽的浅黄色棉质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银烛之前,穿着桃山刺绣和服,涂着绿紫色口红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这一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
一向不太赞美别人的绍由,也收敛恶毒之口。这里特地不准备坐垫,吉野邀请众人坐到乡下特有的火炉边: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山中的房子,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论是贱夫显贵,最好的款待莫过于坐到火炉边取暖了。所以我准备了许多柴薪,足够我们彻夜聊到天明。请各位随意坐到火炉边吧!”
原来如此。
让众人走过寒冷的地方,再让大家烤火取暖。这大概就是她所谓的招待吧!光悦点点头表示同意,绍由、光广和泽庵三人则舒服地坐到炉边烤火。
“那位先生也请来烤火吧!”
吉野让出位子,邀请身后的武藏。
四边形的火炉,围坐了六人,显得有点拥挤。
武藏一直拘泥于礼节。日本当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后的,就属第一代吉野的娇名了,她的名字远播天下,比起出云的阿国,她的品德更为高尚,更受民众敬爱。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气,更容易亲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寻欢客被称为“买醉者”;而卖才色的她,被称为“太夫”。听说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两人帮她剪指甲。光悦、绍由和光广等“买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到底乐趣在哪里?武藏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但无聊的游戏当中,客人的礼节,女性的礼仪,双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俨然有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不谙此道的武藏,只觉得僵硬不自在,特别是第一次来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频送秋波,令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客气呢?请坐到这边来吧!”
吉野这么说了好几次。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边,笨手笨脚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炉旁烤火。
吉野在武藏移坐到自己身边时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儿话兴正浓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怀纸,轻轻擦拭武藏的衣袖。
“啊!不敢当!”
武藏若不出声,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举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礼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宫本武藏风之卷(56)
她手里握着折叠的怀纸,纸上沾着刚刚擦拭过的红色粘稠东西。
光广瞪大了眼睛说道:
“啊!那不是血吗?”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红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个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喝着。火焰映在六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耀着。大家忍着刺骨的寒气,望着眼前的火焰,默不作声。
“.……”
柴火将尽,吉野从炭笼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细柴薪放入火炉中。
众人看着她添加的细枯木,发现那不像是松枝或杂木。因为它不但容易燃烧,且火焰的颜色相当美丽,众人沉醉于火焰中。
“呀!这薪木到底是什么树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这么喃喃自语着。其他人因迷恋于美丽的火焰而无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细柴薪,就将房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火焰就像风中的红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织着鲜红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
“太夫!”
终于有人开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么树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当光广询问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由柴火中飘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树。”
“啊!牡丹?”
这个答案震惊在座的每个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丽的花朵,牡丹怎么可能成为柴薪呢?众人半信半疑,于是吉野将一枝烧过的柴薪放到光广手上,并说道:
“请各位过目!”
光广将牡丹柴薪拿给绍由、光悦看:
“原来如此,这就是牡丹的树枝啊!怪不得……”
接下来吉野又说:围绕扇屋四周的牡丹园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几株牡丹树已经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为了让一些古株开花,每年冬天,必须砍下那些被虫蛀过的古株,好让它长出新芽来,柴薪就是那时砍下的古株,当然无法像杂木那样,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来的短枝,拥到火炉内燃烧,柔和的火焰美丽极了。它不但没有熏眼呛人的烟雾,而且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为柴薪也与杂木不同。从实质上来说,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开出美丽花朵;枯萎之后,还可以成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够像牡丹这样,拥有真正的价值吗?
吉野感慨万分,无奈地笑着说:
“唉!我却不如这牡丹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活着,年轻时还能以姿色让人欣赏;年老色衰之后,却只是一堆连香味都没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烧着,炉边的人们全然忘记夜已深沉。
吉野说道:
“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但是这滩区的名酒和牡丹薪,却足够供应到天明。”
众人对吉野的招待非常满意,尤其对豪华奢侈已经相当厌倦的灰屋绍由,更是既感叹又夸赞:
“怎么说没什么可招待的,这胜过国王的招待啊!”
“请各位留下几个字,当做纪念吧!”
吉野拿出砚台。就在磨墨期间,侍女已到隔壁房间铺上毛毯,并展开唐纸。
光广帮吉野催促泽庵:
“泽庵,难得太夫这么央求,你就提笔写点什么嘛!”
泽庵点点头说道:
“应该光悦先写。”
光悦一言不发,跪坐到唐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而泽庵则在花朵上方空白处题字:
国色天香
堪珍惜
应惜之花
终雕零
光广也故意写了一首戴文公的诗:
忙里山看我
闲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总不及闲
吉野在众人劝诱之下,也在泽庵题歌下写着:
纵然盛开
花之寂寞
雕谢之后
何人堪怜
吉野写完,将笔放下。
绍由和武藏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强迫他们提笔留字,这对武藏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
此刻,绍由看到隔壁房间的壁龛挂着一把琵琶。他便提议在今晚散会之前,请吉野弹一首琵琶曲。
“太棒了,一定要弹。”
众人央求着,吉野也不推却,立刻拿起琵琶,动作坦率自然,既不是夸耀自己具有才艺,也不是故意谦虚。
她离开火炉,抱着琵琶坐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炉边的人们也都静下心来,听她弹了一节平家曲之后,仍然沉默无语。
炉中的火焰转弱,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众人沉醉于乐曲中,浑然忘了要添加柴薪。这个乐器仅有四条弦,弹奏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忽急忽慢。即将熄灭的炉火,偶尔飘起火焰,将人们的心唤回到现实来。
一曲终了,吉野面带微笑地放下琵琶,坐回原位:
“现丑了。”
此刻,众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武藏好像从空虚中被救回来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抢先跨出房间。
宫本武藏风之卷(57)
除了武藏之外,吉野向每位客人打招呼送别。
武藏跟随其他人将要踏出门槛时,吉野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武藏先生,请你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今夜我不会让你回去。”
武藏听她这么一说,羞得满脸通红。虽然他装作没听见,但是大家都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窘态。
吉野问绍由:
“我可以留这位客人在这里过一夜吗?”
绍由回答:
“好啊!当然好啊!你把我们招待得那么周到,我们怎么可以不讲情面呢!光悦先生,你说是不是?”
武藏慌慌张张地推开吉野的手:
“不,我要和光悦先生一起回去。”
武藏坚持要离开,正要走出去,光悦却不知为何也劝说道:
“武藏先生,请不要这么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吧!况且太夫这么有诚意啊!”
大家也和光悦一样都劝他留下。
武藏心里推想:众人留下对女人完全没经验的他,一定是将来想拿此当笑柄,这不是大人们恶作剧的诡计吗?但是,他看看吉野和光悦两人都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戏弄的意思。
除了吉野和光悦之外,其他的人看到武藏发窘的样子,都忍不住想戏弄他:
“你是日本最幸福的人喽!”
“我很想代替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突然屋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这些人的调侃,堵住了众人戏弄玩笑的言语。
“出了什么事?”
大家这才注意到事有蹊跷。
匆匆忙忙跑进屋里的男子是受吉野之托到青楼外面打探消息的扇屋男佣。大家很惊讶吉野是什么时候做此细心的安排?而光悦从白天起就和武藏在一起,再加上刚才看到吉野在火炉边悄悄擦掉武藏衣袖上的血迹,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武藏先生不可大意离开青楼。”
打探消息的那位男子气喘呼呼,带着夸张口吻将亲眼目睹的事向吉野及其他人报告:
“这烟花柳巷只留一个出口,全副武装的武家不但守在门口,且从编笠茶屋到行道树一带,也到处都有戒备的武士。五人一小组,十人一小队,黑鸦鸦地聚集在那里,用锐利的眼光搜寻着……据说他们都是四条的吉冈武馆门人。因此,附近的酒店或商家都吓得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还有更严重的,传说从青楼到马场,已经聚集了近百名的武士啊!”
那男子报告的时候,害怕得牙齿直打颤。听他说到一半,已可推测事态非同小可。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吉野让那男子退下之后,朝武藏说道:
“想必你听了这番话之后,更不想当个贪生怕死的人,也许你会坚持即使不能活命也要回去。但是请你不要心急,即使今夜别人会说你是胆小鬼,只要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就行了。更何况今夜是来此游玩的啊!玩的时候,尽情游乐,这才是英雄本色啊!对方想趁你回家的时候,伺机暗下毒手。如果你避开这种情形,并不损你的名声。相反地,如果你鲁莽执意要闯进圈套,反而会被讥笑是欠思虑的人,而且也会给青楼带来不少麻烦。如果你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的话,恐怕会连累其他人受到伤害,请你三思而后行。今夜就交给吉野我照顾吧……各位,吉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请大家放心回去吧!”
14
此刻已夜深人静,弦歌之声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过歌声鬓影的青楼一般。大伙儿才离去一刻钟,就敲起丑时三刻的钟声。
武藏独自倚坐在门边,似乎准备就这样坐到天亮。
现在,他就像一个俘虏。
客人走后,吉野仍然坐回原来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那边很冷吧!请到炉边来!”
她重复说了好几次,而每次武藏都回答:
“别管我,你先休息吧!天亮之后,我就回去。”
他坚持不进屋里,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吉野也不由觉得矜持,没法谈笑自如。真将异性看成异性的话,是没办法从事娼妓工作的———
这是低水准的青楼“买醉者”所抱持的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明了松级太夫的背景和修养。
虽然这么说,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武藏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从年龄来看,吉野比武藏长一两岁,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见闻、感觉或辨别也比武藏更有经验。但是,在此夜深时分,眼前这位男人,因羞涩而不敢正视吉野,并强忍着悸动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这使吉野又恢复纯情少女般的情怀,与对方一样内心充满初恋的悸动。
两名侍女不知就里,在隔壁房间铺上豪华的棉被和枕头之后才离去。从枕头垂下的金铃铛,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亮光。这反而变成扰人的东西,令两人无法放松。
偶尔,积雪从屋檐或树梢落下的声音都会惊吓到他们。因为在两人耳里,这声音有如巨响,好像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一般。
宫本武藏风之卷(58)
“?”
吉野偷偷瞧了武藏一眼。那时,武藏整个人好像刺猬,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他的眼睛像老鹰般明亮,发梢、神经都处在高亢状态。此刻,任何让他碰到的东西,铁定断裂无疑。
“……”
“……”
吉野内心打了个寒颤。虽说天将破晓时寒冷彻骨,但是她的颤栗却不是寒冷的天气所致。
这种颤栗加上对异性的悸动,在她的血液里交互奔驰。两人之间的牡丹柴薪,继续燃烧着。最后当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发出松风般的汽笛声时,吉野的心境,才恢复原来的沉稳。她静静地喝着茶:
“大概快天亮了吧……武藏先生,到这边来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吧!”
“谢谢!”
武藏依然背对着吉野,淡淡地回答。
“请……”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说话只会自讨没趣,只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绸巾上的茶凉了。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认为和乡巴佬多说无益,她收起小绸巾,将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来,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武藏,武藏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他的身体就像穿着钢盔铁甲,毫无空隙。
“武藏先生,如果……”
“什么事?”
“您这是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对敌人呢?”
“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武藏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武藏,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武藏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武藏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武藏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武藏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武藏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武藏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武藏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武藏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纵劈成两半。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朝武藏说道。
“?”
她拨下刚劈开的木头,琵琶内部的构造,在烛灯照耀下,一览无遗。
武藏将它和吉野的脸做了比较,他怀疑这位女性怎么有这么刚烈的个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声,仍缭绕在他脑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种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里面的那一根横木。这根横木,既是支撑琵琶的骨干,同时也是心脏和大脑。这根横木笔直地将琵琶本体撑得绷紧,一点也不弯曲。为了产生种种变化,制造的人特意将横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虽然如此,仍无法发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关键在于如何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主要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人生亦如琵琶。”
“……”
武藏直盯着琵琶。
“这道理表面看起来谁都能理解,但是却没有人能拥有琵琶横木般的内在修养。齐拨四弦,则万马奔腾、风起云卷,而这么强烈的声音便是来自琴体内那根横木适度的松弛和紧绷。看到这种情形,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这个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紧绷度,却没有松弛度,这是多么危险啊……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自在地变化音调。勉强弹奏的话,弦一定会断,琴体也一定会裂伤……实在抱歉,看到您的样子,引发我这么想。我绝无恶意,也不是存心要戏弄您。最后,请您别介意我狂妄无知的话。”
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由于下雪反光的缘故,门缝射进了刺眼的阳光。
武藏专心盯着白木屑和断掉的四根弦,没注意到鸡啼,也没发现从门缝照进来的阳光。
“啊!什么时候天亮了。”
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宫本武藏风之卷(60)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
他问过厨房的人,他们说官邸没有橘子。再跑到外面的水果摊,还是没看到橘子。
他听说京极草原有市场,所以又到那里去找。无论是针线店、木绵店、油店、皮毛店,他都进去问:
“有没有卖橘子?有没有卖橘子?”
他边走边找,结果半颗橘子也没找着。
城太郎无论如何也要为阿通弄到橘子。后来在别人家的围墙上,看到几颗稀稀疏疏的橘子,他想偷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本不能吃的花梨果。
找过京都半数的街道,终于在一家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除此之外还有地瓜和胡萝卜一起放在盘子上供奉神明。城太郎拿了橘子藏在怀里就逃之夭夭了。一路上老觉得神明在他背后边追边喊:
“小偷!小偷呀!”
城太郎觉得很害怕。从神社到乌丸家,一路上在心里不断地赔罪:
“不是我要吃的,请不要惩罚我。”
回到官邸,城太郎并未告诉阿通橘子怎么来的。他坐在她枕边,掏出怀中的橘子,一个个排好之后,拿起其中的一个:
“阿通姐,这橘子看起来很好吃,你吃吃看。”
他将剥好皮的橘子塞到阿通手上。阿通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感情的冲击,将脸撇开,无意吃橘子。
“怎么了?”
城太郎盯她的脸。
阿通不悦地将脸颊埋到枕头里:
“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咋咋舌:
“又开始哭了!我把橘子买回来,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真没意思!”
“城太,对不起!”
“你不吃吗?”
“待会儿再吃吧!”
“剥好的就先吃嘛……吃吃看,一定很好吃的。”
“一定是好吃的!光是城太的心意就足够了……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虽然很可惜。”
“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的缘故。什么事令你那么伤心呀?”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使我高兴得哭了。”
“我不喜欢你哭,我看你哭,自己也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请原谅我!”
“那么,你就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会饿死的!”
“我待会再吃,城太,你吃吧!”
“我不吃!”
城太郎畏惧神明的眼睛,他边说边咽着口水。
“城太,你不是喜欢吃橘子吗?”
“我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没为什么。”
“是因为我不吃吗?”
“嗯……”
“那我吃好了———城太,你也一起吃。”
阿通抬起头,用消瘦的手除去橘子的白丝。城太郎则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告诉你实话,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
“这样啊!”
阿通干涸的嘴唇含着一瓣橘子。她幽幽地问:
宫本武藏风之卷(61)
“泽庵大师呢?”
“到大德寺去了。”
“听说泽庵大师前天见过武藏哥了。”
“啊!你听说了啊!”
“嗯……泽庵大师有没有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武藏哥呢?”
“我想一定说过了。”
“泽庵大师说过他会带武藏来这里,他没有跟你说吗?”
“他没跟我说。”
“会不会他忘记了。”
“等他回来,我再问他吧?”
“嗯!”
她头一次展开笑容:
“我不在的时候,你才能问他喔!”
“不可以当着阿通姐问吗?”
“我会不好意思。”
“怎么会?”
“因为泽庵大师说过我得的是‘藏病’啊!”
“啊!你一下子就吃完了啊!”
“你是说橘子啊!”
“再吃一个嘛!”
“我已经吃很多了。”
“从今以后,什么都得吃喔!我师父来的时候,你才有体力下床见他呀!”
“连城太你也嘲笑我呀!”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这个话题,就把发烧和疼痛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时,乌丸家的仆人在门外问道:
“城太在里面吗?”
城太郎回答:
“在,我在这里。”
仆人接着说:
“泽庵大师请你立刻过去一趟。”
“噢!泽庵大师回来了!”
“请你过去看看。”
“阿通姐,你不会寂寞吧?”
“不会。”
城太郎从枕边站起来:
“那么事情谈完,我马上回来。”
“城太……不要忘记问那件事喔!”
“哪件事?”
“你忘了吗?”
“噢!问大师说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并催促他快点来,对不对?”
阿通憔悴的脸颊上,露出淡淡的血色。她用棉被遮住半个脸,叮咛道:
“别忘了!一定要问喔!”
泽庵到光广的起居室,正和光广谈话。
城太郎开门进来。
“庵大师,找我干吗?”
泽庵说:
“你先坐下来!”
在一旁的光广对城太郎的鲁莽,露出原谅的表情,无奈地笑着。
城太郎一坐下来就朝着泽庵说道:
“有位从泉州南宗寺来的和尚,说有急事想见泽庵大师,我去叫他来吧!”
“不用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您和他见过面了吗?”
“他还说你是个可恶的小毛头呢!”
“为什么?”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却把他带到小牛屋,然后就一走了之!”
“是他自己说不要打扰到别人的!”
光广笑得前仰后翻,摇晃着膝盖。
“哈!哈哈!将客人放在小牛屋,真乱来!”
光广马上恢复正经的样子,向泽庵询问:
“你不回泉州,打算立刻出发到但马吗?”
泽庵点点头回答:
“我实在很挂心书信的内容,所以才这么打算。我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实在无法等到明天,现在就想告别出发。”
城太郎完全不明白两人的谈话内容,纳闷地问道:
“泽庵大师,你要去旅行吗?”
“家乡有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事?”
“家乡老母一直卧病在床,听说这次病重垂危。”
“泽庵大师也有母亲啊!”
“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呢?”
“那得视母亲的病情而定。”
“泽庵大师不在的话,那……那就麻烦了……”
城太郎一面体谅阿通的心情,一面考虑阿通和自己两人的去处,因此问道:
“这么说来,不能再见到泽庵大师啰!”
“哪有这种事?当然还会再碰面。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已拜托官邸的人多多关照。阿通别再闷闷不乐,才能早日康复。你也多为她打打气。这个病人不必吃药,倒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
“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用的,武藏师父如果不来,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真是令人头痛的病人啊!你在这世上有这么个同路人,也够伤脑筋的了。”
“泽庵大师,您前晚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武藏师父了?”
“嗯……”
泽庵和光广互看一眼,露出苦笑。不便说出在哪里见的面,还好城太郎问话直截了当,并未追问这些细节。
“武藏师父什么时候来这里呢?泽庵大师,您说过要带武藏师父来的。阿通姐每天等着他呢!泽庵大师,到底我师父人在哪里?”
城太郎不断地追问。只要一知道武藏的住处,肯定立刻去接他过来。
“嗯……武藏的事嘛……”
虽然泽庵含糊其词,但绝对没有忘记要让武藏和阿通见面的事情。今天也是记挂着这件事,从大德寺回来的时候,才顺道到光悦家打听武藏是否回来了。光悦表情为难地回答:自从前天晚上起,武藏就一直待在扇屋。还说母亲妙秀尼也很担心,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吉野太夫,刚刚才送过去。
宫本武藏风之卷(62)
光广听了之后,瞪大眼睛:
“噢……武藏自那晚起,就一直在吉野家没回去啊?”
他的口气一半是意外,一半是嫉妒,才会如此夸大其词。
泽庵在城太郎面前有许多事情不便说。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没用的人而已。就像少年得志大不幸:一般,最后总成不了气候。”
“不过吉野也变了———怎会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武士?”
“不管是吉野还是阿通,我泽庵实在不了解女人的性情。在我眼里,这两个都是病人。武藏也即将踏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后,对他的修行来说,危险的并不是剑,而是女人。这种事第三者也插不上手,只好顺其自然了。”
泽庵自言自语之后,又想起急着赶路的事情。他再次向光广辞行,并委托官邸照顾病床上的阿通和城太郎。没多久他便离开乌丸家,飘然而去。一般的旅人都是早晨出发的。但对泽庵来说,早晚动身都一样。此时太阳即将西沉,五彩缤纷的晚霞照着来往的行人和牛车。
有人在背后一直叫着“泽庵大师!泽庵大师!”———是城太郎!泽庵回过头来,露出无奈的表情。城太郎上气不接下气,拉着他的衣袖说道:
“泽庵大师,请折回去和阿通姐说一声。要不然阿通姐一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她说武藏的事了吗?”
“可是她一直问我呀!”
“所以阿通听了就哭起来了!”
“也许阿通姐会寻死呢!”
“怎么说?”
“她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而且她也说过:再见一面就去死。”
“那表示她还不想死,放心!放心!”
“泽庵大师,吉野太夫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师父不是在那里吗?刚才官邸大人和泽庵大师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连这种事都告诉阿通了吗?”
“是啊!”
“她是个爱哭鬼,你这么一说,她当然说要去死了。即使我折回去,短时间内也无法让阿通病愈,你就这么告诉她吧!”
“说什么?”
“要她吃饭。”
“这句话,我每天都说上百遍呢!”
“对阿通来说,这句话是惟一的名言。连这句话都听不进去的病人,我也无法可施。你就老老实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要怎么说?”
“就说武藏迷上一名叫做吉野的娼妓,一直待在扇屋不回来,至今已是第三天了。由此可见,武藏丝毫不思念阿通。爱慕这样无情的男人有什么用呢?你告诉那个爱哭鬼,说她太笨、太傻了。”
城太郎听了觉得这番话不恰当,所以拼命摇头:
“岂有此理!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真的这么说,阿通姐真的会去寻死。你这个泽庵臭和尚,你才是大笨蛋,笨透了!”
“你骂起我来了啊!哈!哈!城太郎,你生气啦?”
“你说我师父的坏话,当然惹我生气。而且你还说阿通姐是笨蛋。”
泽庵摸摸城太郎的头:
“你好可爱!”
城太郎头一斜,甩掉泽庵的手: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再依靠你。我自己去找武藏师父,我要让他和阿通姐见面。”
“你知道在哪里吗?”
“什么?”
“你知道武藏在哪里吗?”
“我可以问得到,你不必操这个心。”
“你光说大话,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要我告诉你吗?”
“不必了!不必了!”
“好一个不客气的城太郎!我既和阿通姑娘无仇,也没有理由憎恨武藏,何况我还一直祈祷他俩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坏心眼呢?”
“这样做,在你看来也许是坏心眼。但是,现在武藏和阿通两个都是病人,治疗生理疾病得找医生,但治疗心病就得说我刚才说过的那一席话。他们两人之中,阿通的病情比较严重,武藏的病,不必管它自己会好起来。但阿通的病,我可就没辙了,只能对她说:单恋武藏那样的男人有什么用,还是快刀斩乱麻,干脆忘了他,多吃点米饭比较要紧。”
“够了!你这臭和尚,我不再求你任何事了。”
“如果你以为我说谎,你可以到六条柳街的扇屋,看看武藏在那里做什么。然后,再将你亲眼目赌的事情告诉阿通。刚开始也许她会痛不欲生,不过如果能因此让她醒悟也就值得了。”
城太郎捂住耳朵并叫道:
“吵死了,臭和尚!”
“什么?是你自己跟过来的呀!”
“和尚,和尚,不布施给你,你想得到布施,就得唱首歌。”
城太郎仍然用手捂着耳朵,口中还边唱歌骂他,目送泽庵离去。
等到泽庵的身影消失之后,城太郎站在原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举起手臂擦干眼泪,并环视四周来往的行人。他看到一个穿着披风的女人走过,赶紧叫住她:
宫本武藏风之卷(63)
“大婶!”
他问道:
“六条柳街在哪里?”
那女人吓了一跳:
“你是说烟花柳巷吧!”
“烟花柳巷是什么?”
“唉!”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讨厌的小孩!”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之后就走开了。
城太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并不退缩,一路问到六条柳街的扇屋来了。
16
青楼已点燃灿烂的灯火,但是,天才黑,街道上还没看到买醉者的影子。
扇屋的年轻佣人突然被入口处的人影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从入口处的大门帘探头进来,一双眼睛直盯屋内看,颇吓人的。佣人从布帘的下边看到他穿了一双肮脏的草鞋,还带了木剑,觉得非常可疑,正要去叫其他男仆来。
“大叔!”
城太郎走了进来,突然问道:
“宫本武藏应该到过你们青楼来吧?他是我师父,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说城太郎来了。或者请他到这里来。”
扇屋的年轻人看到城太郎是个小孩子,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受到惊吓,情绪仍未平稳,而脸上的青筋也还没消失。他向城太郎叫嚣:
“臭小子,你是乞丐还是流浪儿?这里没有什么叫武藏的人。才刚天黑,你这个脏兮兮的人就到我们店把布帘弄脏了。要来这里,也得打扮打扮再来,滚出去!滚出去!”
年轻人抓住城太郎的衣领,正当要将他推出去的当儿,城太郎勃然大怒:
“你要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师父的啊!”
“混蛋!我不知道谁是你师父?那个叫武藏的人,前天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早上和刚才,吉冈武馆的人也都来找过,我也是说武藏不在这里。”
“你好好跟我讲他不在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抓我的衣领呢?”
“你从布帘伸头进来,贼头贼脑地往里头窥视,我还以为是吉冈武馆的人又折回来了呢!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可恶的小子!”
“那是你没胆子,是你家的事,我可没叫你吓一跳啊!请告诉我,武藏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回到哪里去了呢?”
“你这家伙,说了一大堆骂人、气人的话,这会儿又说‘请告诉我’,真会摆低姿态,你在打什么主意呀?”
“你不知道就算了,把手放开!”
“没那么简单,我要这样才放手。”
他抓着城太郎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正要把他拽出去。城太郎大叫:
“好痛,好痛啊!痛死人了!”
他叫喊着跌坐到地上,接着突然拔起木剑,刺向年轻人的下巴。
“啊!你这小子!”
年轻人的门牙被打断,用手托住沾满血的下巴,追城太郎到暖帘外。城太郎惊惶大叫:
“救命啊!这位大叔要杀我啊!”
他大声地向来往的行人求救。而手上的木剑,就犹如在小柳生城打杀那只猛犬太郎时一般的力道“铿”一声打中男子的脑门。
年轻男子发出蚊子般的呻吟声,流着鼻血,踉踉跄跄倒在柳树下。
对面拉客的女人从窗户看到这情景,大声叫喊:
“哎呀!那持木剑的小子,杀了扇屋的年轻人逃走了!”
接着,有几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杀人哪———”
“有人被杀了!”
声嘶力竭的呼叫声,回荡在夜风中。
花街柳巷里,打架是家常便饭。一般的寻欢客大都会掩盖这种血淋淋的事件,或是尽快将它处理掉。
“逃到哪里了呢?”
“那小子长什么样子?”
几个长相恐怖的男人,只是来回搜寻了一下便不再追赶。不久,戴着斗笠穿着华丽的人们,已经相继来到青楼寻欢。这些买醉客甚至不知道半刻钟前曾发生这种事。
三岔路口越来越热闹。而后街则相当昏暗,田里也寂静无声。
刚才躲了起来的城太郎,这会儿看好时机,像小狗般从黑暗的路面爬出来,然后一溜烟往漆黑的方向逃去。
城太郎想着:这条暗路,应该能通到外面吧!然而他立刻碰上一丈高的栅栏。这栅栏像城郭一般,坚实地围住整个六条柳街。铁丝上还有钉子,即使沿着栅栏也找不到任何木门,可说是一点缝隙也没有。
城太郎眼见前方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街道,只好再折回暗处。这时,有个女人一直在注意他,并尾随在他身后。
“小孩……小孩!”
起初城太郎抱着怀疑的态度,一直留在黑暗处,后来才慢吞吞地走过去。
“你在叫我吗?”
他确定这女人并无害他的意思,于是又向前走一步。
“什么事?”
那女人温柔地说道:
“你是傍晚到扇屋说是要见武藏的那个小孩吗?”
“嗯!是啊!”
“你叫做城太郎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64)
“嗯!”
“我偷偷带你去见武藏。来!往这边走。”
“到、到哪里去?”
这次,城太郎犹豫不决了。那女人为了让他安心,将事情原委说得很清楚。城太郎听后喜出望外,大叫道:
“这么说,大婶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了。”
城太郎好像在地狱碰到菩萨一般,欣喜万分,心甘情愿地随着那女人走了。
那侍女说:吉野太夫听到傍晚的事,非常担心,并吩咐:如果这小孩被抓,她自己要去替他说情。如果有人发现他,就悄悄从后院将他带到茅草屋,让他和武藏会面。
“不用担心了!既然吉野姑娘已经交代下来,在这青楼中就可通行无阻了。”
“大婶,我师父真的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这里,你为什么找到这里来呢?而且,我还特地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到底这是什么地方呢?”
“你认为这是什么地方呢……就是那间茅草屋,你可以先从门缝看一看……前面正忙着,我得先走了。”
侍女说完便消失在庭院的灌木丛中。
真的吗?
真的在里面吗?
城太郎怎么都无法相信。
自己千辛万苦也找不着的师父武藏,现在竟然就在眼前这间小屋里!无论如何,城太郎无法这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城太郎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他来回绕着茅草屋,寻找窗户以便窥视。
屋子侧面有一扇窗,但却比他还高。于是他从灌木丛中搬来石头垫脚,鼻子好不容易够到竹窗了。
“啊!是师父!”
他想到自己正在偷窥,所以赶紧把嘴边的话吞回去。离别这么久终于见到想念的人,城太郎真想伸手拥抱他。
火炉旁边的武藏以手当枕,正在小睡。
“他可真悠闲啊!”
城太郎睁大眼睛,像受到惊吓一般,一张脸直贴着窗户的竹格子。
舒服地睡着午觉的武藏,身上盖着桃山刺绣的厚外套。身上所穿的窄袖衣裳也不是平常的粗布衣,而是武士喜欢的大花短袖衫。
他身旁的地面上铺着红毛毯,画笔、砚台及纸张散了一地。草稿纸上画着茄子和半身鸡的练习画。
“他竟然在这里悠哉地画画,完全不知道阿通姐的病情。”
城太郎不觉愤慨填膺。对武藏身上那件女人的礼服更是不悦,而且武藏穿的那件华丽衣裳更令他作恶。他也闻得出来,房间里飘着女人的脂粉味。
看到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新年的时候,在五条大桥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纠缠着师父,并在街道上哭泣的情形。
最近师父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像大人般地感慨万分。碰到这么多事,他幼小的心灵,也感受到淡淡的苦涩。
他突然想到:
“好,我来吓吓他。”
他想捉弄武藏,而且也想到了好方法。于是悄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城太郎,你和谁来的?”
这是武藏的声音。
“咦?”
他再次从窗户往里看去。原本在睡觉的人,现在已睁开眼睛微笑着。
“……”
城太郎来不及回答,他绕到正门,一踏进房门便抱着武藏的肩膀叫道:
“师父!”
“啊……你来了啊!”
仰躺着的武藏伸出手臂将城太郎沾满灰尘的头抱到胸前。
“你怎么知道的……好久不见了!是听泽庵说的吗?”
蓦地,武藏搂着他的脖子坐了起来。城太郎很久未感受到这种温暖的拥抱。他像只猫一样躺在武藏怀中,舍不得离开。
躺在病床上的阿通姐,多么渴望见到师父啊!
她真可怜!
阿通姐说过,只要能见到师父就心满意足,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元月一日,她远远地看到您和一个奇怪的女子,在五条大桥上又说又哭的,关系匪浅的样子。阿通姐气得像一只缩头蜗牛,不管我怎么拉,就是不肯出来见您。
也难怪她生气。
因为我那时候也是心慌意乱,很生您的气。
不过,那天的事情就算了。现在请您马上和我到乌丸官邸,然后跟阿通姐说声“我来看你了!”光是这样就能治好阿通姐的病。
城太郎拼命说了一大堆,企图说动武藏。
“嗯……嗯!”
武藏边听他诉说边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不知为何,武藏却不提“去见阿通”这件最重要的事。
任由城太郎说破了嘴,武藏仍然像一块顽石,不肯点头答应去乌丸官邸。城太郎再说也是徒劳无功。他一直很喜欢师父,可是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开始讨厌起武藏来了。
城太郎心想:
“难道要跟他大吵一架不成?”
但是面对武藏,他却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像是喝到醋一样,嘴巴胀得鼓鼓的,非常不高兴。他想用脸上的表情让武藏自我反省。
宫本武藏风之卷(65)
他一沉默下来,武藏就随手拿起画画的模板,并提笔做画。城太郎瞧了一眼他画的茄子,心里暗骂:
“画得真差劲!”
武藏不再画了,他开始洗笔。城太郎想趁这机会再说服他,正当他舔了舔嘴唇要开口的当儿,外面传来木屐声。
“客官,您换洗的衣服已经干了,我帮您送来了。”
原来是刚才那位侍女抱来一套折叠好的上衣和外褂,放到武藏面前。
“谢谢!”
武藏专心检查衣服的袖子和衣角:
“都已经洗干净了吗?”
“无论怎么洗血迹还是没办法完全洗净。”
“这样就可以了……对了,吉野姑娘呢?”
“她大概是忙于招呼客人,即使想来这里,也抽不出时间。”
“没想到会麻烦她!不但承蒙吉野姑娘这么细心照顾,还劳扇屋帮我保密,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请代我转告她:我会在今天深夜里悄悄离去,她的恩情,容日后再报。”
城太郎听到武藏这么说,马上变了个表情。他心想:师父毕竟还是个好人,他一定是要到阿通姐那里了。
城太郎如此想着,露出满意的笑容。武藏等侍女退下之后,将那套衣服拿到城太郎面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这套衣服是我来此时,本阿弥的母亲借我穿的。你帮我送还给光悦先生,再把我原来穿的衣服拿回来。城太郎!好孩子,帮我走一趟。”
城太郎诚恳应允:
“是,遵命!”
他心想:完成这件事之后,武藏就会离开这里,到阿通姐那里去。因此高兴地说:
“我这就去。”
他用大袱巾将要送还的窄袖外套包起来,并将武藏写给光悦的书信也放到袱巾里。然后将包袱背在背上。
侍女送晚饭过来,正好看到城太郎。
“喂!你要去哪里?”
她瞪大眼睛,向武藏探询原因之后,制止道:
“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出去的话———
侍女向武藏说明原因。
城太郎傍晚时在扇屋门前用木剑打伤了店里的年轻人。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当时立刻引起烟花柳巷一阵骚动,但是因为吉野姑娘以及众人都守口如瓶,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有人说那小子声称是宫本武藏的弟子,所以武藏应该还藏在扇屋。今天晚上到处在谣传这件事。部署在青楼入口的吉冈家的人,想必也听到这个传言了。
“哦!”
武藏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再次看着城太郎。
城太郎眼见事迹败露,觉得脸上无光,搔搔头躲到墙角。
“如果现在背着东西走到大门,您知道会怎么样吗?”
侍女又继续向武藏报告外面的情况。
前天起连着三天,吉冈家的人仍然一直在找您,吉野姑娘和贴身的人都非常担心这件事。
前天晚上,光悦大人要回去的时候,一再委托姑娘要好好照顾您;况且,扇屋也不会将处于危险状况的您赶出去的。尤其是吉野姑娘那么细心地保护着您呢!
但是……
麻烦的是吉冈家的人很顽固,一直守在青楼的出入口。昨天他们的人到店里来问了好几次:武藏躲在这里吧?虽然我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但是仍然无法除去对方的猜疑。
“等他从扇屋出来……”
对方在外面守株待兔。
我们无法理解的是:吉冈家的人为了抓您一个人,竟然出动这么多人,并且戒备森严,简直像是要打仗一般。据说他们不计任何代价,非杀您不可。
侍女又说道:
“因此,吉野姑娘及其他人都说您再躲个四五天比较好!也许过了这段期间,吉冈家的人就会撤退了……”
侍女边侍候武藏和城太郎两人吃晚饭,边亲切地告诉他们外面的种种情况。武藏感谢她的好意: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并没有改变今晚离开的念头。
只有一点他接受侍女的忠告,改由扇屋的年轻佣人去光悦家还衣服。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并带来光悦的回信,上面写着:
他日有缘再相会,无论世间路途多遥远,请多加保重。即使在远方,我也会为您祈祷。
光悦
此致
武藏先生
信虽然简短,却充分表达了光悦的心情。也颇能理解武藏此刻无法前去拜访他们母子的苦衷。
“这是您前几天在光悦家换下的衣服。”
那男子将武藏借来的衣服送回去,并带回武藏以前的旧衣服和裤裙。
“本阿弥的母亲也问候您!”
那男子传完话,便退出房间。
武藏解开包袱,看到以前的旧衣服,觉得怀念无比。虽然体贴的妙秀借给他衣服,扇屋的吉野也借给他华丽的衣裳,却都比不上这套经过风吹雨淋的旧棉衫。何况这套是修行穿的衣服。
宫本武藏风之卷(66)
武藏知道这套旧衣服有许多破洞,也沾着雨露及汗臭味。但是等他穿好之后,意外发现折叠线笔直,连衣袖上几个破洞都已补好了。
“有母亲真好,如果我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武藏陷入孤独的愁云当中。他在心中描绘着往后遥远的人生旅途。
双亲已不在人世,故乡也容不下自己。现在只剩一位姐姐了。
他低着头沉思,想到在这里已借住三天。
“我们走吧!”
他拿起日夜带在身边的木剑,插到腰间。现在他脸上的孤独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告诉自己,就将这把剑当成父母、妻子及兄弟姐妹吧!
“要动身了吗?师父!”
城太郎先走出门槛,欣喜万分地看着星星。
现在出发到乌丸大人官邸已经嫌晚,但是再怎么晚,阿通姐一定会彻夜等待。她一定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高兴得哭了呢!
从下雪那天起,每晚的天空都非常美。城太郎心中只想着现在即将带武藏去和阿通姐见面。他仰望天空,甚至觉得闪烁的星星也和他一样高兴。
“城太郎,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后门还是正门,我是和刚才那个女人从那个门进来的。”
“那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
“师父呢?”
“我去和吉野姑娘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那我先到外面等。”
虽然和武藏只分离一会儿,他还是有点担心。不过,今晚的城太郎非常愉快,所以要他做什么,他都照办。
武藏回想躲藏的这三天,觉得自己过得颇为悠然自得。
以往,他的心神和肉体都紧绷得像厚厚的冰块。
对月亮,他关起“心”来;对百花,他塞起耳朵;对太阳,他也不打开心窗,只是冷冰冰的将自己凝结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专心一意的作法是正确的。但是,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心胸狭小的顽固者。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泽庵很久以前就说过:
“你的强壮和野兽并无两样。”
还有,奥藏院的日观也曾忠告他:
“你必须再削弱一点!”
想起泽庵说过的话,这两三天悠哉舒畅的日子,对自己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如果就这层意义来说,现在要离开扇屋的牡丹园,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几天虚度了光阴。与其让生命太过紧绷,倒不如伸展心胸,自然舒畅的过日子。又是喝酒又是打瞌睡,既读书且画画,还打哈欠,这才是珍贵难得的日子,他非常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的经验。
“真想向吉野姑娘说声谢谢。”
武藏伫立于扇屋庭院,望着对面美丽的灯影。屋内的座席上,仍然充满着“买醉者”猥亵的歌曲和三弦的声音。于是打消去见吉野的念头。
“就此告别吧!”
武藏在心里和吉野辞行,并且感谢她这三日来的好意与照顾。
出了后门,看到城太郎在门外等待,便向他挥手示意:
“走吧!”
除了城太郎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跟在武藏背后。
那人是侍女灵弥。
灵弥塞了一样东西到武藏手里:
“这是吉野姑娘要给您的。”
说完,她就转身进门去了。
原来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纸张。从颜色看来,应该是怀纸。一打开来,还没看到文字,就飘出伽罗树的香味,上面写着:
摘了许许多多夜晚的花卉也比不上
树梢间的月影令人难忘
深情款款互诉情怀之时突为乌云所遮掩
与放置一旁的酒杯感叹万千无论旁人如何讥笑仍然等候
端此
吉野
“师父,是谁的信?”
“你不要管。”
“女人吗?”
“不知道。”
“写些什么呢?”
“这件事,你不用问。”
武藏将信折起来,城太郎伸长脖子,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好香啊!闻起来好像是伽罗。”
城太郎对伽罗的香味,好像并不陌生。
17
虽然出了扇屋,但仍然在花街柳巷里,两人是否能平安无事地走出重重包围?
城太郎说道:
“师父,从这里走过去就是大门的方向!大门外有吉冈的人把守,很危险的,扇屋的人也在那里。”
“嗯!”
“我们从其他的地方出去吧!”
“晚上,除了大门之外,其他的门都关着的呀!”
“我们可以翻越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将有损武藏的名声。如果不管耻辱、不理会传言,逃走也没什么不好,那倒是很容易离开这里。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才要静待时机出去。我还是要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显出不安的神色,但是他也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不知“耻”的人,活着也没意义。这是铁律,所以他也不敢反对。
宫本武藏风之卷(67)
“不过,城太郎!”
“什么事?”
“你是小孩子,没必要跟我一样。我从大门出去,但你可以先出这个花街柳巷,然后找个地方躲一下,等我出去。”
“师父您要大大方方地从大门出去,我一个人要从哪里出去呢?”
“翻越栅栏出去。”
“只有我?”
“是啊!”
“不要!”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别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没有人会这么说你的。吉冈家针对的是我武藏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我在哪里等呢?”
“柳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喔!”
“我一定会去!”
“您该不会又一声不响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吧?”
武藏环顾四下:
“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赶快翻过去吧!”
城太郎看看四周,摸黑跑到栅栏下。但是,绑着铁丝的栅栏,比他高出三倍。
城太郎抬头看了看栅栏的高度,露出没信心的眼光,心里暗自叫道:
“不行,这么高,我没办法翻过去。”
此时,武藏不知从哪里扛来一包木炭放在栅栏下。城太郎心想即使踩着炭包也不够高。武藏从栅栏的缝隙窥视外面,静静地思考着。
“……”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栅栏外是一片芦苇。有芦苇就有水洼,你小心地跳下去吧!”
“水洼倒是没关系,只是这么高,手都够不到啊!”
“不单单是大门的地方,栅栏外,有些地方仍然有吉冈门人看守。外面很暗,跳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说不定有人从暗处挥出长刀呢!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情形,再跳下去。”
“我知道了!”
“我从这边把木炭包丢出去,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
说着,让城太郎骑坐到自己肩上。
“城太郎,够得到吗?”
“够不到!还够不到!”
“那你站到我肩膀试试看。”
“但是,我穿着草鞋啊!”
“没关系,你尽管站上去好了。”
城太郎照武藏所说,两脚站到他的肩上。
“现在,够到了吗?”
“还是够不到!”
“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能跳到栅栏的横木上吗?”
“没办法啊!”
“要是真没办法,只好站到我手心上了。”
“没问题吗?”
“我还能撑得住五个、十个人呢!来,准备好了没?”
武藏让城太郎的双脚站到自己的手掌上,像举鼎一般,将他的身体举得高过自己的头。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爬到栅栏上,武藏单手将炭包往外丢出去。
“砰”一声,炭包掉落在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什么异状,随即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里哪有什么水洼,什么也没有。师父,这里只是草原而已。”
“一路小心。”
“柳马场见。”
城太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武藏一直将脸靠在栅栏上,直到城太郎的脚步声消失为止。
看到城太郎安全地离开,武藏才放心,并快步离去。
他不走青楼昏暗的小路,偏偏朝着三岔路口最热闹繁华的正门走去。他就像一名嫖客,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但是,他没带斗笠遮掩,所以一出了大门,就有人叫道:
“啊!是武藏!”
埋伏在两侧的无数眼睛,都意外地望向武藏。
大门两侧,有几个轿夫聚在那儿,还有两三名武士烧着柴火取暖,并注视大门的出入口。
此外,编笠茶屋的长椅处,以及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各有一组盯梢的人。其中的四五人互相换班,站在大门两边。看到包头巾或是带斗笠的人从烟花巷出来,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查看对方的脸孔。看到轿子出来,他们就会拦住轿子盘查。
三天前,他们就开始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的人确信下雪那夜以来,武藏未曾走出这扇大门。他们也向扇屋探询过,扇屋的人只说没有这样的客人,便不加理睬。
吉冈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证据。只是如果得罪吉野太夫,大家一定会谣传吉冈的武士成群结党到扇屋挑衅。因为除了风流世界之外,上至显贵下至百姓都很喜欢吉野太夫。
所以只好绕远路,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严格监守在大门外,直到武藏从烟花巷出来。可是又担心武藏可能乔装,或是躲在轿内,鱼目混珠;再不然就是翻越栅栏逃脱,因此他们为了防止这些逃脱方式,戒备得几乎无懈可击,万无一失。
可是万万没想到武藏会这么坦然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这些人看到武藏从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惊吓得竟忘了阻拦他。
宫本武藏风之卷(68)
武藏完全没有遮掩,所以吉冈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来。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已经走过编笠茶屋了。约莫走了百步,吉冈门徒中有人叫喊道:
“杀———”
众人齐声:
“杀!”
“杀!”
八九个黑影大声喊叫,蜂拥而上,挡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因而展开了正面冲突。
武藏回答道:
“什么事?”
武藏回答得出其不意且强而有力。接着,他横着退到路旁,并背对那儿的一幢小屋。
小屋旁横着巨大的枕木,附近堆积着许多木屑。由此可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大概有人在吵架吧?”
小屋中,有位伐木男子听到外头碰撞的声音,开门探头张望,一看外面的景象惊叫道:
“哇!”
那人慌慌张张地关起门来,并拿根坚硬的木棒将门顶上。也许躲到被窝里了,整幢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就像野狗呼引野狗般,吉冈的人吹手笛、打暗号,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已经聚集到这里。很容易让人将二十人看成四十人,将四十人错以为是七十人。在黑暗中无法数清确切人数,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三十人。
武藏被这群人黑压压地团团围住。
不,因为武藏背贴着伐木小屋,应该说众人将他和小木屋一起团团围住了。
“……”
武藏瞪大眼睛,估算着从三面而来的敌方人数。他专注的眼神不断地衡量情势的演变。
三十人聚集在一起并不表示他们有三十种想法,一群人只有一个心理。想观察了解这种微妙的心理动向,并非难事。
正如所料,没有人敢单独攻击武藏。在一个团体里面,大多数人在行动一致之前,都是吵吵嚷嚷,站得远远的,只会口出秽语骂个不停。
“臭小子!”
也有人骂:
“小毛头!”
这些只不过突显他们的懦弱和虚张声势罢了。
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行动的武藏,只消这么短的时间,就比这群人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他已经敏锐地看出这群人当中,哪几个人比较强,哪里较脆弱。他已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我就是武藏,是谁叫我停下来的?”
“是我们,我们一起叫你停下来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下的人喽!”
“这还用说吗?”
“有何贵干?”
“我想这没必要再说。武藏,准备好了吗?”
武藏歪着头问道:
“准备?”
他的冷笑声激起了众人的杀气。
武藏故意提高音调继续说道:
“武士即使在睡觉也可以做准备,我随时候教。你们是非不明,引起争端,还装腔作势,耍武士的刀法,真是可笑———等等,先别动手,容我问一句,你们想暗杀武藏还是想正正当当地比武呢?”
“……”
“我问你们是怀恨而来还是因为比武输了,为复仇而来呢?”
“……”
如果武藏在言语或眼神以及身体上露出破绽,包围在四周的刀剑就会像洞穴喷出的水一般,群起攻之。但是,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只是像佛珠一般,沉默不语地串在一起。此时,有人大声斥喝:
“这不消说,大家也知道。”
武藏看了说话者一眼。从年龄、态度看来,一定是吉冈家的人。
他就是吉冈的高足御池十郎左卫门。十郎左卫门好像要先动手的样子,蹑着脚一直往前进:
“你打败我们的师父清十郎,又砍死他的弟弟传七郎,吉冈门徒岂容你逍遥自在?吉冈因你而名声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父复仇雪耻。我们不是含恨而来,我们是为师父讨回公道而来的。武藏,可怜的家伙,我们来取你的首级了。”
“嗯!很有武士的风度。冲着这一点,武藏不得不奉上我这一条命。但是,如果谈师弟情谊,谈雪洗武道冤屈的话,为什么不像传七郎和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和武藏比武呢?”
“住口!那是因为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瞪大眼睛盯着你的话,你早就逃到他国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如你所见,我武藏没逃也没躲。”
“你是被我们发现的啊!”
“什么!如果想躲的话,即使是这个小地方,也可以隐藏的。”
“你认为吉冈门徒会让你毫发无伤地通过吗?”
“我知道每个人待会儿都会来和我打招呼。可是,如果我们像一群野兽或无赖汉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引起骚动,不但我个人名誉扫地,也会丢光武士的脸。而你们师门的名声,也会因此贻笑世间,为你们师父之名添上一笔耻辱!如果你们不在意师家灭绝,吉冈武馆解散,也不介意外界的传言,想要抛弃武门的话,我武藏和这两把刀很愿意奉陪。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堆成一座死人山的。”
宫本武藏风之卷(69)
“你说什么!”
这次不是十郎左卫门的声音。在十郎左卫门旁边,有个即将出手的人,他大吼道:
“板仓来了!”
那时候,板仓是人见人畏的衙门捕快。
路上有人打架滋事
是谁骑栗色马呢
啊是伊贺四郎左
大伙儿赶紧逃吧
伊贺大人
是千手观音也是四大天王
是千眼捕快也是大力士
这是孩童嬉戏时所唱的童谣,歌谣中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如今京都特别昌盛,不论特种营业或景气都被异常看好。这是因为京都不论在政治或战略上都位居整个日本的枢纽,具有重要的地位。
因此,京都是日本全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就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令市府头痛的地区。
自室町时代初期以来,土生土长的市民大多弃武从商,作风比较保守。到了现在,拥护德川或丰臣的武士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企图掌握下一个时代。
此外,有些无名的武家,也不知是靠什么维生,竟然也养了一群家臣,不断扩展势力。
况且,现在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正在扩张,所以有许多浪人想碰碰运气,像蚂蚁般地到处钻营呢!
也有不少无赖汉伙同这些浪人,以赌博、敲诈、欺骗、诱拐职业;饮食店、卖春女也随之张灯营业。最近世间有许多沉溺主义者,还有及时享乐者,将信长唱过的歌谣“———人生五十年,都化做一缕轻烟”当做惟一的真理来信奉。他们担心自己会早死,因而一味沉溺于醇酒、美女的享乐中。
不止如此,像这样虚度光阴的人渣,对政治、社会还经常大放厥词。他们伪称德川和丰臣的势力旗鼓相当,但只要情势一变,便立刻见风转舵。因此如果没有强而有力的县府官员,根本无法管理整个市政。
而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板仓胜重当京都的所司代①。
庆长六年以来,胜重拥有捕快三十名、士兵百名。胜重被任命为京都最重要的职位时,有这么一则小故事。
在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马上答应。
“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之后再答复。”
回家之后,胜重跟他老婆说将要任官的事情:
“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思考其原因,都是起因于门阀与内室之争。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如果我当了所司代,你发誓绝不过问我所做的事情,也绝不提半个字。你愿意这么做,我才任官。”
他老婆郑重发了誓。
“我这女人怎会过问您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去。他老婆看到他内衣的衣领没拉好,正要帮他拉的时候,他斥责道:
“你忘了你发过的誓吗?”
他要求老婆再次发誓之后,才进城去向家康拜谢复命。
抱此觉悟任职的慎重,一直保持公正廉明的形象,同时也执法严峻。他是公职人员讨厌的上司,却是百姓的父母官。只要他在,大家都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有人在后面吼道:
“板仓来了!”
是谁喊的呢?当然,吉冈门人正与武藏对峙,不会开这种玩笑。
板仓来了!
当然是指:
板仓的手下来了!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巡逻的官吏看到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尽管如此,刚才是谁这么叫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路人发出的警告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以及门徒都朝那个声音看过去:
“等一等!”
有一位年轻的武士推开重围,站在武藏和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是……”
刘海的年轻武士对着吉冈门人意外的眼神以及武藏的眼睛,似乎在说:
“是我!你们双方应该都还记得我这张脸才对。”
佐佐木小次郎不改本色,摆出高傲的态度说道:
“刚才我在大门口停下轿子,听到路人在喊‘杀人了’,没想到是这种事情。我既不是吉冈的同伴,也不是武藏的朋友。但我既然是个武士,又是剑客,为了武门,也为了武士全体,我有资格和各位说几句话。”
他一席雄辩的话,和刘海的风采不太相配。而且他的口吻以及看人的眼神,充满了骄傲自大。
“在此我要问双方: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到这里来,看到各位在街上动刀舞剑引起骚动,要你们写认罪书的话,你们双方不都蒙上耻辱了吗?如果劳驾官吏出面的话,可能不会把这件事当做单纯的比武来处理。这里的场所不对,时间也不对。身为武士的各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是武士全体的耻辱!现在我代表武士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地动武。若要以剑解决问题,就依剑的规矩,另择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家的人被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折服了,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小次郎话一说完,顺着他的话说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70)
“好!”
他的语气强而有力。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但是,小次郎阁下!您可要保证,决斗那天,武藏不会逃走喔!”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可不能接受暧昧的承诺。”
“可是武藏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您想让他逃走吧?”
“胡说八道!”
小次郎怒斥道:
“万一有何闪失,你们不全算到我头上来吗?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庇护这个男人……不过,在这段期间武藏若真的临阵逃脱,或逃离京都,诸位大可以在京都立告示牌公布他的臭名。”
“不,光是如此我们仍不能答应。如果您保证到决斗日为止能够看住武藏,今夜我们就到此为止。”
“等等,这我得问武藏。”
小次郎回过头去。武藏一直盯着自己的背部,现在小次郎也正面瞪回去,并逼近武藏。
“……”
“……”
双方开口之前,眼光在沉默中交战,犹如两只猛兽对峙。
两人先天的个性就不合。有些地方,双方都互相肯定,也互相畏惧。两人都有年轻人的自负,一不小心就会摩擦起冲突。
因此,在五条大桥和现在,都抱持一样的心理。交谈前,小次郎和武藏已经由眼神的交会谈得淋漓尽致了,这就是无言的决斗。
他俩只交谈了一句话。
不久,小次郎先开口问道:
“武藏,如何呢?”
“什么如何呢?”
“刚才吉冈门人和我所谈的条件啊!”
“同意!”
“这样可以吗?”
“但是,我对那条件有意见。”
“是将你交给小次郎看管之事吗?”
“我武藏和清十郎、传七郎决斗,一点也不懦弱,难道和他们的遗弟子个别比武决斗就会畏缩恐惧吗?”
“嗯!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你希望何时比武呢?”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
“很干脆!那今后你的住处呢?”
“我居无定所。”
“居无定所?决斗挑战书如何送达?”
“在这里决定,我绝对如期赴约。”
“嗯!”
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和门下的人短暂交谈之后,其中一人站出来向武藏说道:
“我们决定订在后天,也就是寅时下刻①。”
“知道了!”
“地点是睿山道一乘寺山麓,薮之乡下松———在下松会合。”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知道了!”
“现在吉冈门中具继承资格的,就属清十郎和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儿子源次郎了。如果由源次郎继承吉冈家,因他尚未成年,所以可能会有几名门徒弟子随同前往。在此我先向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之后,小次郎敲敲伐木小木屋的门,进到屋内,对着颤抖的两名伐木工人命令道:
“这里应该有废弃不要的木板吧?帮我钉根六尺的木桩,我要做布告牌,快拿合适的木板来!”
木板拖出来之后,小次郎叫吉冈门人去取笔墨砚台。自己则挥洒自如,将比武要旨写在木板上。
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木板钉在街上,将这次的约定公诸于世。
吉冈门人接过木板钉在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武藏好像与这事无关似地径自往柳马场走去。
城太郎孤零零的在柳马场等武藏。他望着四周叹息了好几回。
“好慢啊!”
轿子的灯光奔驰而去。
醉汉唱着歌踉跄走了过去。
“真的好慢哦!”
难不成?城太郎开始不安,突然往柳街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有人问道:
“你要去哪里?”
“啊!师父!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差点错身而过呢!”
“大门外碰到许多吉冈的人了吧!”
“碰到了。”
“没对您怎样吗?”
“嗯!没怎样!”
“他们没有要抓师父吗?”
“嗯!没有!”
“是吗?”
城太郎抬头看看武藏的脸,又问道:
“那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啰?”
“是啊!”
“师父,不是那边,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往这边走。”
“啊!错了吗?”
“师父也想早一点见到阿通姐吧?”
“嗯!是的。”
“阿通姐一定会吓一大跳。”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客栈,那是哪个城市?”
“叫做北野吧!”
“对了,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官邸好气派喔!跟客栈不一样。”
“哈哈!哈哈!客栈哪能比得上呢!”
宫本武藏风之卷(71)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但是可以从后门进去。如果告诉他们说师父也一起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也会出来呢!师父,泽庵和尚那家伙真是坏心眼,还惹我生气。竟然说师父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父在哪里,却偏偏不告诉我。”
武藏深知他无心机,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如此,城太郎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两人终于来到乌丸家附近,已经可以看到后门了。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说道:
“师父,就是那里。”
他告诉停下脚步的武藏:
“您看得到围墙里面的灯吧!那里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一带……那盏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还没睡,正等着我们呢!”
“师父,我们快进去吧!我来敲门叫醒门房。”
他说着就要跑过去,武藏一把抓住城太郎的手腕:
“还早啊!”
“师父,为什么?”
“我不进官邸,你帮我跟阿通姑娘传几句话。”
“嗯!什么话……那师父,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是送你回来的。”
城太郎敏感的童心一直担心会有什么变化,果真不出所料。
城太郎突然大叫道:
“不行!不行!”
“师父,不可以!您不能不进去!”
他拼命地抓住武藏的手。不管怎样,都要把他带到门内,带到阿通姐的枕边。
“不要嚷嚷!”
在这寒冷的夜里,四周鸦雀无声,武藏顾忌乌丸家官邸内的人会听到。
“嗨!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刚刚不是跟我说要一起去的吗?”
“我不是跟你一起到这里了吗?”
“不是只和我到门口而已,我和师父说过去见阿通姐的啊!师父教弟子撒谎,不好吧?”
“城太郎,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武藏近日内尚有生死未卜之事。”
“一个武士得要一直抱着朝生夕死的觉悟。师父您不是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情形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啊!”
“没错!平常教训你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倒让我有受教的感觉———就像你刚才所说,这次武藏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所以不要见阿通姑娘比较好!”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长大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真的吗?师父在近日内,生命真的会有危险吗?”
“这件事不要跟阿通姑娘说喔!她现在生病,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尽快康复。痊愈之后,必须对未来做打算,要她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城太郎……你告诉她,这是我说的。其他的事情,不要让她知道。”
“不要!不要!我要说!这种事我能够不告诉阿通姐吗?无论如何,师父您一定要跟我进去。”
“你真固执!”
武藏将他推开。
“但是……师父!”
城太郎哭起来:
“但是……但是……这样阿通姐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阿通姐,她的病情一定会更加恶化的。”
“所以才要你这么说啊!一般来说,武术修行期间,如果碰上对手,都是拼个你死我活。一定得克服艰难,动心忍性,将自己的百难抛到九霄云外,否则便无法达成修行……城太郎,如果你没办法越过这条路,就无法成为顶天立地的武者。”
“……”
武藏看到哭泣不停的城太郎,心一软,将他拥入怀中:
“武士随时都可能死,我死了之后,你再找位好师父。我还是不要去见阿通姑娘,直接离开比较好,等到她找到归宿之后,一定能了解武藏的这一番苦心……喂!围墙内灯还亮着,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阿通姑娘一定很寂寞,你赶快回去陪她吧!”
武藏说了一大堆,终于使城太郎稍加理解自己的苦衷了。虽然他仍然哭泣着,但是已慢慢能背对着武藏,表示他对此事已有所理解,不再闹情绪了。他虽然觉得阿通姐可怜,但也无法再强求师父,真是令他进退两难。童心未泯的他,又呜咽闹起别扭。
“那这样吧,师父!”
他出其不意地转身面对武藏,使出最后一招纠缠术:
“修行完了之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哦!只要师父认为修行已经可以的时候,一定要来哦!”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无法确定。”
“两年?”
“……”
“三年?”
“修行是永远无止境的。”
“这么说,您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吗?”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我资质不好,可能一辈子都还是个迟钝的人。何况,我还有比武之约在身啊!即将面临死期的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子约定将来呢?”
宫本武藏风之卷(72)
武藏不料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对这点似乎还无法理解,他诧异道:
“所以……师父!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和阿通姐见个面就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
武藏和城太郎谈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姑娘是年轻女子,而我武藏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说实话,要是我见了阿通姑娘,看到她一哭,就拿她没办法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会崩溃……”
他想起在柳生庄,看着阿通的身影离开的情景和今夜的情景雷同,只是武藏的内心却有极大不同的感受。
在花田桥以及柳生谷的时候,只是一心向往冲上青云,充满壮志和霸气地一味勇往直前,所以遇上女人的情感时,就会水火不容般地拒绝反抗。而现在的武藏,原有的野性已慢慢随着智能的增长磨炼,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开始懂得尊重生命。由于尊重生命,他也开始恐惧起来。他知道除了以剑维生之外,还有其他依靠种种维生的人。这样的人生视野,削减了他自我陶醉的自负心。从吉野身上,武藏看到了所谓“女人”的魅力,而且多少也了解“女人”所谓的感情。尤其面对的是阿通,他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而且自己也必须考虑到她的一生。
他默默看着抽噎的城太郎,问道:
“你懂了吗……”
城太郎本来一直用手肘捂着脸哭泣,一听到武藏的问话,立刻抬起头来。然而在他眼前的,只有霭雾弥漫的黑夜。
“啊!师父———”
城太郎一直追到围墙的尽头。
城太郎大声喊叫,但是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将脸靠到墙上,“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
他幼小的心灵一心一意地相信大人,现在竟然被大人所伤;而如果遵照大人的想法,即使理解其中的道理和原因,也仍觉得遗憾。
哭得没声音了,他开始抽噎耸肩,而且还打起嗝来。
此时———
大概是官邸的下女,不知从何处回来。在黑暗中她看到有个人影伫立在后门哭泣。她慢慢走近一看,问道:
“是城太郎吗?”
“你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的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
“为什么哭呢?而且在这种地方?”
“阿通姐你病还没好,为什么跑到外面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真叫人担心啊!你要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也没跟官邸的人打声招呼,就不知去向。你到底跑到哪里了……眼见天快黑了,你还不回来。我要关大门的时候,也没看到你的影子,让人多心急、多担心啊!”
“你是跑出来找我啊!”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睡得着吗?”
“真是个大傻瓜,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呢!如果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躺到床上休息。”
“先说说你为什么哭呢?”
“待会儿再说。”
“不,瞧你哭得这么伤心,告诉我什么事?”
“阿通姐,你先进去躺下来,我再说给你听。搞不好你明天又要呻吟半天,我可不管喔!”
“我马上进到房间躺下来,你先跟我讲一点……你去追泽庵大师了吧?”
“嗯……”
“你向泽庵大师问过武藏的去处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可知道武藏哥的去处?”
“嗯!”
“你已经知道了啊!”
“不要管这档事了,赶快进去躺下来。待会儿再说啦!”
“为什么要瞒我?如果你那么坏心眼,我就一直站在这里,不进去了。”
“哎呀!”
城太郎忍不住夺眶的眼泪,他皱皱眉,硬拉着阿通的手:
“你和师父两人,为什么都要让我为难呢……阿通姐,如果你不躺下用冷毛巾敷额头,我就不讲。进去吧!要不然,我扛也要把你押回床上。”
他一手抓住阿通的手,一手敲着后门,大声叫嚷:
“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病床跑到外面来了。赶快开门,要不然病人要着凉了!”
18
本位田又八心无旁骛地从五条一直跑到三年坡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可能也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脸颊更为通红。
他来到一间颇为平常的旅馆。通过布满石子的山坡,再穿过肮脏的长屋门之后,来到菜园后的一间厢房。
“母亲!”
他探头入内。
“怎么又在睡午觉啊!”
他咋着舌头,自言自语。
来到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清洗手脚。母亲仍未醒,她以手当枕头,正睡得鼾声大作。又八抱怨:
“简直像只懒猫,一有空就睡觉。”
看似熟睡的老母,听到又八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73)
说着,坐了起来。
“啊!原来你听到了?”
“你背地里唠叨老母什么呀?睡觉是我的养生之道啊!”
“养生倒好,只不过我稍为休息一下,你就严厉斥责说,年纪轻轻的怎么闲下来了,还不快利用闲暇搜寻线索。而你自己却在这里睡午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哎!你就原谅我吧!我老太婆即使再硬朗,体力还是无法战胜年纪啊!而且那天晚上,我和你联手杀阿通未成以来,真是精疲力竭。再说,泽庵和尚那小子扭伤我的手腕,到现在还在痛呢!”
“我精神好的时候,你就疲惫;你有精神时,我的毅力却消失了。真是恶性循环!”
“我只不过休息一天而已,还没老到那么不中用呢!我说又八!最近可有阿通或武藏的消息?”
“就算我不去打听,也已是传言满天飞了。大概只有贪睡的你还不知道。”
“什么?传言满天飞?”
阿杉坐过来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
“武藏要和吉冈门第三度交手。”
“嗯!地点和时间呢?”
“青楼区的正门前立了一块布告牌,地点并未写详细,只写着一乘寺村。日期是明天破晓前。”
“又八!”
“什么事?”
“你是在青楼区的大门口看到布告牌的吗?”
“嗯!看布告牌的人群真是人山人海。”
“那你是大白天起就在那种地方游荡了吗?”
“哪有这回事?”
又八急忙挥手说道:
“我平常虽然喜欢喝些小酒,但早就脱胎换骨,现在正四处忙着打听武藏和阿通的消息。母亲这样误会我,真令人伤心。”
阿杉突然兴起怜悯之情:
“又八,别生气!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经定下心来不再胡作非为了。我说武藏和吉冈众人的决斗就在明天破晓时分,这事决定得可真匆促呀!”
“从寅时下刻到拂晓时分,天应该还没亮。”
“你认识吉冈门的人?”
“嗯……只是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有什么事吗?”
“我要你带我到吉冈的四条武馆。马上就走,我们也得准备一下。”
上了年纪的人,有时候很不通人情。刚才自己还悠闲地睡午觉,现在看到别人歇息,就皱起眉头叫嚣:
“又八,快点啊!”
又八一点也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他漫不经心说道:
“干吗这么慌张?又不是赶着去救火。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们去吉冈武馆做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当然是我们母子两人去拜托他们呀!”
“拜托什么?”
“明天黎明时分,吉冈门人不是要去杀武藏吗?我们可以加入他们,助他们一臂之力。那怕只是砍武藏一刀,也可以泄我心中之恨啊!”
“啊哈哈哈!啊哈哈!……母亲,你在开玩笑吧?”
“你在笑什么?”
“因为你说得太轻松了。”
“你才是太轻松了!”
“是我太轻松,还是母亲想得太简单,我们只要到街上去听听路人的传言就知道了。吉冈家先是清十郎战败,再来是传七郎被砍,这次的决斗可说是吉冈的存亡之战啊!受到溃败的打击,现在四条武馆聚集了一些视死如归的弟子。他们已在众人面前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武藏。弟子替师父报仇,勿须遵从一般规矩。他们已言明在先,会公然带许多人去杀武藏。”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杉光是听就觉得兴奋无比。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么一来,武藏再强也必死无疑。”
“不,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呢?武藏大概也会找一些帮手。吉冈那边带很多人手,他那边也是多人迎战。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说:这一来不就成了打群架而非比武了吗?在这样的骚动下,谁会理你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啊?”
“嗯……说的也是!可是难道我们母子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路追杀的武藏由别人杀死吗?”
“明天破晓之前,我们到决斗场一乘寺村去看个究竟。等吉冈门的人杀死武藏之后,我们母子向大家说明武藏和我们之间的恩怨,再在死尸上加一刀以消怨恨。然后剪下武藏的头发和衣袖带回家乡。我们可以跟家乡的人说是我们打败武藏,如此便可挽回我们的面子了。”
“原来如此……你考虑得真周全。的确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阿杉坐直身子又说道:
“这样一来,也有脸回家乡了。再来,就剩阿通一人了。武藏一死,阿通也会失去依靠,只要发现她,抓她就易如反掌。”
她边喃喃自语边独自点头。老年人急躁的脾气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又八好像酒醒似地说道:
“既然这么决定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到丑时三刻吧!母亲,虽然还不到晚餐时间,先让我喝杯酒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74)
“酒吗……嗯!你到柜台去叫瓶酒来。我也要小喝几杯,提前庆祝一下。”
“好吧……”
又八有点提不起劲,手掌着膝正要站起来时,却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小窗子。
又八看到有张脸从窗外一闪而过。他之所以吓一大跳,并非单纯的只因那人是位年轻的女性。
他追到窗边:
“啊!是朱实啊!”
朱实像只脱逃不成的小猫,惊慌地站在树下。
“啊!是又八哥。”
她惊吓地看着又八。
从伊吹山到现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铃铛。大概是系在腰带或衣袖上,此时铃铛随着她的颤抖而叮当作响。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好几天前就住在这家旅馆了。”
“噢!是和阿甲一起吗?”
“不是。”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没和阿甲住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她和藤次两人从去年底就潜逃到他乡去了。而我在那之前便离开养母了……”
铃铛微微地响着。朱实以袖掩面哭了起来。也许是树阴下光线较暗的关系,朱实的颈项和双手看来已不像又八记忆中的样子了。在伊吹山下的“艾草屋”朝夕相处时,她充满少女的娇艳,现在却完全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阿杉颇费疑猜,问道:
“又八,是谁呀?”
又八回过头回答道:
“我以前曾向母亲提过的那位……阿甲的养女。”
“那养女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呢?”
“别把她想得那么坏。她也住在这家旅馆,只是正好经过,并不是有意要听我们说话……朱实,是不是这样?”
“是的,正是如此。我做梦也没想到,又八哥会在这里……不过,前一阵子我在这里迷路的时候,见过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不在这里了,你和阿通说了什么话?”
“我们没说什么。那个人是又八哥从小就有婚约的阿通姑娘吧!”
“唉!以前曾有这么一回事。”
“又八哥也是因为养母才……”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你变了不少呀!”
“因为养母的关系,我吃了许多苦。我念在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一直忍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底我趁着到住吉玩的时候,逃了出来。”
“那个阿甲竟然如此虐待你我这样的年轻人。畜牲!等着瞧,她一定不得好死!”
“今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前程也是一片黑暗啊!我也对那女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给她看……哎!光说不练是没用的……”
两人隔着窗户互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命运。阿杉则一直在整理行李,她咋了一下舌头:
“又八!又八!别跟没事的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今夜不是要离开这里吗?你来帮忙打点行李吧!”
朱实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怕惹阿杉生气,便说道:
“又八哥,以后再说吧!”
她悄悄地走开了。
没多久———
这间厢房点上灯火。
晚餐时,店小二送来酒菜,也送来账单。旅馆的掌柜和老板等人都一一前来道别。
“今夜您们就要离开了。您们住宿期间,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还请见谅。下次来京都时,欢迎再光临本店。”
“好!好!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再来。从去年底到今年初,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三个月。”
“总觉得有点舍不得呢!”
“老板,离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敢问老前辈,您这就要回故乡去吗?”
“不是,不过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听说您半夜要离去,为什么选这个时刻呢?”
“临时有急事。对了,你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呢?”
“一乘寺村?沿着白河直走,到睿山荒凉的山中小村庄就是了。为何要半夜到那种地方?”
又八从旁打断老板的话。
“别问那么多了!画一张往一乘寺村的地图给我们就是了。”
“好的。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从一乘寺村来的佣人,我去叫他画一张地图。话说回来,一乘寺村也是地广人稀啊!”
又八已微醉,对老板如此郑重的行为,觉得很烦:
“你不必替我们担那么多心,我们只是顺便问问而已。”
“对不起!那么请慢慢整理。”
店主搓着手,退到房外去。
此时,三四名旅馆的佣人在主屋和厢房附近来回寻找。有个伙计一看到店主便慌慌张张地过来问道:
“老板,有没有逃到这边来?”
“什么事……什么逃到这边?”
“那位———一个人住在后面的那位姑娘。”
“噢!逃掉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75)
“傍晚我们还看到她呢……可是现在房里却……”
“人不见了吗?”
“是的。”
“你们这群笨蛋!”
像是喝到滚烫的水一般,店老板马上变了一张脸。和他刚才在客人面前搓手哈腰的情形完全两样。出口骂道:
“人都已经逃走了,再找也没用。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就觉得有问题。你们却让她住了七八天才发觉她身无分文。这样客栈还能做生意吗?”
“实在非常抱歉。当初我想她只不过是位少女,没想到竟然被她给蒙骗了。”
“柜台赔钱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先调查住宿的客人是否遗失了东西。哼!真是气死人了!”
店主无可奈何的咋了一下舌头,走到外头黑暗处张大着眼睛寻找。
母子俩等半夜来临之前,喝了好几壶酒。
阿杉先拿起饭碗说道:
“又八,你喝得差不多了吧?”
“再喝这杯就好了。”
他边倒酒边回答:
“我不吃饭了。”
“你不吃点饭,会弄坏身体喔!”
阿杉看到旅馆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的田地和路口进进出出。
“好像还没抓到!”她自言自语说道:
“刚才在店主人面前,我没说什么,免得受到牵连。没付住宿费就逃掉的女子不就是白天和你在窗口说话的那个朱实吗?”
“嗯。”
“阿甲教出来的养女一定没什么正经的。以后碰到可别再理她了。”
“可是想想,她也挺可怜的。”
“怜悯别人的处境是件好事。但是要帮她付旅馆费,我可做不到。离开这里之前,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她,知道吗?”
“……”
又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抓抓头发,横躺下来:
“那可恶的女人!一想到她,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事实上,害我一辈子的仇人,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是那个阿甲!”
阿杉听到他这么自言自语,责备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你找阿甲那女人算账,不但无法获得故乡众人的夸赞,反而丢了家声和面子呀!”
“哎!世间的事情真是麻烦!”
此时,旅馆主人提着灯笼出现在走廊。
“老前辈,丑时的钟响了。”
“喔!该出发了!”
“要走了吗?”
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那位骗吃骗喝的女子抓到没有?”
“没有,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找着。本来我看她长得标致,心想即使付不出住宿费,背后一定有人会替她付钱的,才让她住下来。没想到会上她的当。”
又八走到房外系草鞋带。
“喂!母亲,你在做啥啊?你总是拼命赶我,自己却慢吞吞的。”
“怎么,等得不耐烦了啊?别急嘛……喂!又八,那个东西有没有放在你那里啊?”
“什么东西?”
“我放在行李袋旁边的钱包啊!住宿费我是用缠在腰间的钱付的,路上的盘缠则放在那钱包里啊!”
“我没看到钱包。”
“又八,快来看,行李袋内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些什么啊……啊!真不要脸,上面写着:看在我们认识的情分上,请宽恕我暂借之罪。”
“哼!一定是朱实偷走的。”
“偷窃是不可原谅的罪。老板!客人遭到偷窃,旅馆也该负责吧!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啊?老前辈,原来您认识那白吃白喝的女子啊!果真如此,她欠的钱,请先帮她付一下吧!”
店主人这么一说,阿杉瞪大眼睛,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说什么,我不认识那小偷。又八,你再磨蹭下去,鸡就要啼了。走吧!赶快走吧!”
19
天未明,月亮仍高挂天边。
一群黑影在泛白的街上移动,气氛有点诡异。
“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嗯!虽然大部分以前没见过,不过也聚集了一百四五十人吧!”
“大概只来了一半吧!”
“加上尚未到的壬生源左卫门和他的儿子还有亲戚等人,少说还会再来六七十人!”
“吉冈家也快完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这两大支柱已经倒下,真可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呀!”
一群黑影轻声地说着。另外坐在倒塌的石墙边的一群人中有人怒斥道:
“别说丧气话!盛衰乃世间常事呀!”
另一堆人:
“不想来的人就不要来。武馆一关闭,众人都在考量各自的出路,也有人忙着计算利害得失。只有意志坚定、充满义气的弟子才会自动自发聚集到这里。”
“来了一两百人反而麻烦。我们要对付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吗?”
“哈哈!谁敢保证一定会赢呢!还记得莲华王院的事情吗?那时候,在场的同伴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武藏离开!”
睿山、一乘寺山、如意山岳等连峰,仍然熟睡在静止的白云怀里。
宫本武藏风之卷(76)
这里就是俗称的薮之乡下松,是一乘寺的遗迹,也是乡道和山道的分水岭,山道在此分为三个岔路。
像伞一般伸展开来的松树,高耸得几乎要贯穿清晨的夜空。这里位于一乘寺山的山脚地带,道路倾斜、布满石砾。下雨的时候,路面汇集雨水形成一条河流;天晴的时候则像干涸的河床露出河脊。
吉冈武馆的人以下松为中心,有如夜晚的螃蟹盘据了四周。了解地形的人说道:
“这里有三条路,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一条过来。所以我们要兵分三路埋伏在路边。下松则由掌门人源次郎负责。再加上壬生源左先生和御池十郎、植田良平等十名老前辈把守就可以了。”
有人持另一种看法:
“不,这个据点太过狭隘,聚集太多人反而不利。倒不如拉开距离,埋伏在武藏必经的路线,等武藏通过时再团团围住。这样铁定万无一失啊!”
人数一多,自然意志高昂。只见地面的影子时聚时散。有的持长刀,有的拿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胆怯的。
“来了!来了!”
虽然离约定时刻还早,但是对面有人这么一叫,让人听了为之振奋,所有的影子立刻静了下来。
“是源次郎!”
“乘坐轿子啊!”
“毕竟还小嘛!”
众人一起眺望———看到远处三四盏提灯在明亮的月光下逐渐接近睿山。
“啊!大家都到齐了。”
先下轿子的是一位老人,接下来的是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和老人头上都系着白布条,裤裙两侧的开口高高扎起,他们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
老人对儿子说道:
“你只要站在那棵松树下就行了,可别乱动喔!”
源次郎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老人抚着他的头说道:
“今天的比武你是名义上的决斗人,但是打斗则交给众弟子。你还小,只要一直守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又点点头,老实地走到松树下,像个布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还不必戒备,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老人故意显得从容的样子,伸手入腰间拿出一支烟斗,问道:
“有没有火?”
御池十郎左卫门向前走一步回答:
“壬生老前辈,打火石有好几个,但在抽烟之前,要不要先分配人手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当做名义上的决斗人,真是个容易沟通的老先生。他二话不说,完全配合大家的看法。
“那我们赶紧准备迎敌吧!这些人要如何分配呢?”
“以这棵下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以间距约三十五米在道路两旁埋伏。”
“那这里呢?”
“我和您以及十名人手负责保护源次郎。不管武藏从哪一方来,只要打个信号,我们就可合力攻击。”
“等等!”
姜还是老的辣,他深思着:
“即使分成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武藏会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打前锋与他迎战的仅有二十几名而已。”
“之后,大家再一起围上去。”
“不,没这么简单,武藏一定会带打手来。不只如此,那天的下雪夜,武藏在莲华王院打败传七郎之后迅速撤退,可知武藏这个人不但剑法利落,退场手法也很高明,可说是一个懂得撤退之道的人。也许他会因人手不足而先杀三四个人再逃开,然后再到处散播谣言,说是自己一人在一乘寺遗址打败吉冈七十几名遗弟子。”
“不,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这样只会变成没有休止的争议而已。无论武藏带多少打手,世人只会以为他是单枪匹马赴约。一人和众人对峙的比武,世间的舆论会谴责人多势众的一方。”
“我明白了。总之,这次绝对不让武藏活着逃走。”
“正是如此!”
“您不说我们也知道。万一再让武藏逃脱,事后再怎么辩解也无法洗清我们的污名。因此,今天早上只有一个目的,非置武藏于死地不可。这一来死无对证,世人只能相信我们所说的了。”
御池十郎左卫门说完,环视人群,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三个门人手中提着弓箭,另一个则扛着枪走上前来,应声道:
“您叫我们吗?”
御池十郎左卫门点点头:
“嗯!”
之后,面向源左老人说道:
“老前辈,事实上我也准备了这些家伙。所以请不用担心。”
“啊!会飞的家伙呀?”
“可以埋伏在高一点的地方或是树上发射。”
“你不在乎世人批评你这种卑鄙的手法?”
“与舆论相比,最重要的是置武藏于死地。惟有战胜,方能改变舆论。如果失败,即使是真相,世间也只会发牢骚而已。”
“好,既然决定豁出去,那我就没异议。即使武藏带再多帮手来,我们有弓箭、枪炮,一定可以打赢的。但是,可别在我们商量的时候被对方偷袭了。部署由你负责,快去准备。”
宫本武藏风之卷(77)
老人同意之后,十郎左卫门命令道:
“埋伏!”
为了应变敌人出没的地方,采取前后夹攻的方式,埋伏在三岔路两旁的是前卫;而下松处则为大本营,大约有十名中坚分子据守。
芦苇丛中的人影像雁子般分头散开。有的藏匿到茅草中,有的躲到树阴下,有的则趴在田埂间。
附近也有一些背着弓箭的黑影往树上爬。
另外,扛枪的男子,爬到松树上。为了避免月光照射留下黑影,处心积虑地藏住自己的影子,以免被敌人发现。
枯萎的松叶和树皮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站在松树下如布偶般的源次郎,打了好几个寒颤,并伸手拉紧衣襟。
源左老人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在发抖呀?真是个胆小鬼!”
“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松叶掉到我背上。”
“那就好,这次比武对你是个难得的经验。待会儿打斗就要开始了,好好看清楚啊!”
此刻,三岔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方向,突然传来一声:
“笨蛋!”
接着,那附近的芦苇丛便一阵骚动。
很明显地是埋伏的人在移动。源次郎紧紧抱住源左老人的腰,随口叫道:
“好可怕啊!”
“来了啊!”
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提高警觉,往喧闹的方向奔过去。
出乎意料地,那人并不是来赴约的敌人,而是前几天在六条柳街大门前调解敌对双方的人。他就是蓄刘海的年轻人佐佐木小次郎。
他态度高傲,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斥责吉冈门人:
“你们瞎了眼啊?战斗之前还这么粗心大意,竟然把我当成武藏,糊里糊涂地就猛扑过来,真是冒失鬼。我是今早比武的见证人,竟然有人把枪口对着我,不!是有人拿枪从芦苇丛中狙击我,真是岂有此理。”
但是,吉冈这边的人情绪也相当激昂,因此有人怀疑起小次郎来。
“这家伙可真嚣张!”
“也许是受武藏之托先来刺探情况呢!”
吉冈门人细声谈论着,虽然没人再出手,但并没有从他四周撤离。
十郎左卫门赶紧过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直接向后来的十郎左卫门大发牢骚。
“我今天是来当见证人的,吉冈门人却将我视为敌人,难道这是你的吩咐?果真如此的话,我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很久没用鲜血来磨传家的长剑‘晒衣竿’了———这真是我的荣幸。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当武藏的帮手,但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会跟你们较量一下的。现在,我想听你们怎么说。”
他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咆哮着。
这种傲慢姿态是小次郎惯常的态度。光从他的态度和刘海就震慑了不少人。
但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却不吃这一套。
“哈哈哈!这的确令人生气!但是,有人委托你来当今早比武的见证人吗?我们吉冈门这边不记得拜托过你,是武藏托你来的吗?”
“住口!前几天在六条街上立布告栏的时候,我确实跟双方都说过。”
“原来如此,那时你说过了啊!是你自己说要当见证人的———那时候武藏并没有托你,我们这边也没有拜托你。总之,是你自己好管闲事,一个人唱独角戏罢了。世上像你这样鸡婆好管闲事的人倒是不少呀!”
“你倒真敢说啊!”
小次郎被激怒了,这回可不是虚张声势而已。
“回去!”
十郎左卫门极其不悦。
“这可不是杂技团!”
“嗯!”
小次郎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地边点头边转身: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咱们走着瞧!”
他正要离去的时候,壬生源左老人正好走过来:
“年轻人!小次郎,请留步。”
老人赶紧叫住小次郎。
“我没事了。但是请你们记住刚才说的话,你们会得到报应的,等着瞧吧!”
“啊!请别这么说!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
老人边说话,边绕到气极败坏的小次郎面前:
“我是清十郎的叔叔。以前就听清十郎说您是位很有出息的人。这次一定是个误会,门下子弟对您的造次,请看在我这老人的面子,原谅他们吧!”
“您这么说,我实在担当不起。过去我在四条武馆和清十郎也是好朋友,所以才好意想来帮忙,却遭到……再说下去,我又要口出秽言了。”
“难怪您会生气。大人不计小人过,请把他们的话当成耳边风,听过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请看在清十郎和传七郎两人的份上,多担待一些。”
源左老人机敏地安抚了这个骄傲自满的年轻人。
这样的安抚,并非要小次郎拔刀相助。源左老人一定是担心这位年轻人会到处张扬吉冈门卑鄙的手段,那可吃不完兜着走。
“就让一切付水流吧!”
由于老人家诚恳的道歉,小次郎一改刚才的态度:
宫本武藏风之卷(78)
“老前辈,您这样的年纪,一直向我低头赔不是,倒让小次郎我这个晚辈不知如何是好,快别说了。”
出乎大家意料,小次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用平常流畅的口才激励吉冈门人,并且谩骂武藏。
“我和清十郎先生交情匪浅,和武藏则像刚才说过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然希望我的朋友吉冈门能够战胜,这是人之常情啊!然而你们却遭到两度败北。四条武馆离散,吉冈家即将瓦解……唉!实在让人不忍看下去啊!自古以来,兵家比武屡见不鲜,也没听过这么悲惨的。自室町家以来,职掌大将军家军事教练的吉冈竟然因一介无名的乡下剑士,而惨遭如此悲惨的命运。”
小次郎滔滔不绝说得热血沸腾。这一来,不但源左老人静默不语,连其他众人都被他卖力的演说迷住了。十郎左卫门等人则兀自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对这位满怀好意的小次郎口出狂言。
小次郎见到这样的气氛,更加卖弄口才,独占舞台,唱着独角戏:
“我将来也想独自持有一家武馆,所以并非因好奇来看热闹。每逢高手决斗,我一定前往观战。当个旁观者,对武艺也是有所帮助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们和武藏的比武那样令人着急的———无论在莲华王院,或是莲台寺野,你们都带了随从,却让武藏安然逃离现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杀武藏,为师父报仇洗雪耻辱,却眼睁睁地看着武藏横行在京都城内。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的想法。”
他舔舔干枯的嘴唇继续说道:
“以一个浪人来说,武藏的确很有实力。他是位勇猛的男子汉!我小次郎见过他一两次,所以很清楚。也许是我爱管闲事,来这里之前,我已将他的姓氏、出生地等背景资料调查过了。因为我碰到一个十七岁时就认识武藏的女子,并获得了一些线索。”
他并未说出朱实的名字。
“我除了向那位女子打听之外,也到各地多加打探,才知道那小子是出生在作州的乡下。关原之役后回到老家,在村里胡作非为,终于被赶出家园,到处流浪。所以原本就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但是,他的剑法来自于他的天性,犹如猛兽,毫无章法。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能战胜正统的剑法。因此如果用正当途径狙杀武藏,注定是要失败的。就像设陷阱捕捉猛兽一般,只得出奇招才能达到目的。关于这方面,请你们务必多观察敌人,多加考量。”
源左老人谢过他的好意,并向他说明万无一失的准备情形。小次郎听后,点点头又说道:
“这么周全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突击的策略不是更好吗?”
“策略?”
源左老人看看小次郎自作聪明的神情:
“什么?我觉得这样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有其他的策略。但我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
小次郎仍然坚持己见地说道:
“老人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武藏如果不自量力,老老实实地来这里,当然会中计,逃也逃不了。万一,他事先知道你们的准备,可能就会避开这几条路。”
“果真如此,他就会遭到耻笑。因为我们会在京都各路口张贴布告,让世人耻笑武藏的懦弱。”
“结果,你们这边的名分,只剩下一半;而武藏可以更夸张的广为宣传你们卑劣的行为。这么一来根本无法消除师父的怨恨。总之,非在这里杀死武藏不可。为达此目的,非得想个策略,引诱那小子来这必死之地不可。”
“哦?阁下可有良策吗?”
小次郎回答道:
“有。”
他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有啊!良策有好几个……”
他一改平日傲慢的脸色,以平易近人的眼神,将嘴巴靠近源左老人的耳朵轻声说道:
“吶……这般……怎么样?”
老人频频点头,并靠近御池十卫门的耳边,将计策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
“嗯!嗯!原来如此!”
前天半夜,宫本武藏来到久未造访的木造小旅馆,把老板给吓了一大跳。他在此住了一个晚上。天才刚亮,就说要去鞍马寺。出门之后,昨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晚上可能会回来吧?”
旅馆的老板热好咸粥等他,但是那晚也没回旅馆。结果是隔天黄昏才回到旅馆。
“这是鞍马的土产。”
说着,拿了一个蒲叶包着的大芋头递给店老板。
然后又拿一块从附近商店买来的白布,托店老板尽快找人缝制一件贴身的衣服、肚兜和腰带。
旅馆老板立刻拿着白布,托附近会裁缝的女子缝制。回程时并买了酒,用山芋汤当下酒菜,和武藏聊到半夜。刚好衣服也缝好送过来。
武藏将缝制好的衣物,放在枕下就睡了。深夜,店老板突然醒来,听到有人在后面的水井冲澡。他起床看个究竟,发现武藏已经下床,在月光下淋完浴,正穿着刚做好的雪白贴身衣服,系好肚兜并套上平常的上衣。
宫本武藏风之卷(79)
月亮尚未西斜。这个时候,这样的装束,要去哪里呢?店老板感到诧异并询问他。他回答道:我没有要去哪里,只是今天游览了京都四周,昨天登过鞍马,所以对京都已经有点厌倦了。因此,想趁着今夜的月光,去登睿山,看看志贺湖的日出,然后离开鹿岛,到江户城去。一想到这里,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真抱歉把你吵醒。我已将住宿费、酒钱,包好放在枕头下,虽然不多,但请收下。待三四年后,我再到京都时,一定再来这里住宿。
武藏这么回答着。
“老板,你要关好后门喔!”
话才刚说完,他已快步绕过田边的小路,走往满是牛粪的北野道路。
老板依依不舍地站在小窗前目送他离去。武藏大约走了十来步之后停下来,重新绑好鞋带。
20
小憩之后,武藏觉得头脑有如夜空澄静。清澈的月亮和自己恰似合为一体。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融入夜空中。
“慢慢的走吧!”
武藏意识到自己大步走的习惯之后,觉得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欣赏这人世间吧!”
没有感叹,没有悲叹,更没有深切的感慨。只是很自然地由衷发出这句话。
距离一乘寺遗址的下松还有一段路。而且时间也才刚过半夜,因此他尚未深切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
昨天他到鞍马寺的后院,静静坐在松树下,原想好好体会自己化为无身无相的禅机,但是脑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最后甚至自问为什么要到山里坐禅呢?
与昨日正好相反,今夜他觉得清爽舒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反问自己。晚上,和木屋旅馆的老板一起喝了酒之后,熟睡片刻。醒来之后,用井水冲洗身体,并换上新的内衣,系紧腰带,根本不可能将这活生生的肉体和死亡做联想。
“对了!有一次拖着肿胀的脚攀登伊势宫后山,那天晚上的星星也非常璀璨。那时是寒冬,当时的冰树现在该是含苞待放的山樱吧!”
不去想的事,偏偏浮现在脑际;而生死的问题,却理不出头绪。
面对死亡,他已有十分的觉悟,并不需要再理智地思考———死的意义,死的痛苦,死后的去处。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又何必焦躁无知地去探究呢?
在这样的深夜里,不知何处传来笙与筚篥①合奏的音乐声,冷冷清清地回荡在寂静中。
这条小路好像是公卿的住家。严肃的乐声中和着哀伤的曲调,不像是公卿们因酒兴所弹奏的曲子。武藏听着眼前浮现出了围在棺木旁守夜的人们和供桌上的白色蜡烛。
“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天在死亡的深渊里会跟这死去的人成为知交呢!他微笑了一下。
武藏走在路上,耳中一直回荡着守灵的筚篥乐声。笙和筚篥的声音,使他想起在伊势宫的稚儿馆,也想起自己拖着肿胀的脚攀登鹫岳时所看到的冰树花。
咦?武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头脑。这种舒畅的感觉,其实是由于身体一步步接近死亡而引起的———难道这不是极度恐惧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吗?
他如此反问自己。当他停止脚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相国寺外的路上了。再走五十米左右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有如银鳞般的波光映在河边的房子上。
有个人影一直伫立在房子一隅凝视着武藏。
武藏停下脚步。
刚才的人影开始往这边走过来。随着人影,旁边还有一个小影子走在月光下的道路上。等对方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个人带着一条狗。
“……”
武藏原本紧绷的四肢立刻松弛。静静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带狗的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过头来叫道:
“武士!武士!”
“你在叫我吗?”
此时两人相隔七八米。
“是的!”
他是位身材矮小的男人,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工人的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这条路上,是不是有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呢?”
“啊!我没有注意到,好像没有。”
“咦?那就不是这条路喽!”
“你在找什么啊?”
“找一户丧家。”
“是有这么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啊!”
“刚才有户人家传出笙和筚篥的乐声,大概就是你在找的丧家吧!就在前面约五十米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到那里守灵了。”
“你是要去守灵的吗?”
“我是鸟部山制造棺木的商人。我到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已在两个月前搬到此地……在这三更半夜里,没有能问路的人家,这地方的路真不容易辨识呀!”
“吉田山的松尾?原本住在元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附近吗?”
“可能是,我也不清楚。我不能再逗留了,多谢您!”
宫本武藏风之卷(80)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两三步:
“是曾在近卫家工作的松尾要人吗?”
“是的,那位松尾先生大概十天前病逝了!”
“过世了?”
“是啊!”
“……”
是吗?武藏喃喃自语地继续向前走,棺木店的人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只小狗则紧跟在主人后面。
“死了啊?”
武藏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特别的感伤。死了啊?真的仅有这样的想法,别无其他。对自己的死都没有感伤,更何况他人!尤其是对这位刻薄一生却只存点小钱的吝啬姨丈。
他想起正月初一的早上,自己饥寒交迫地在冰冻的加茂川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想起那香味,他情不自禁地暗叫:
“真好吃啊!”
武藏想起姨妈在丈夫过世后,必须独自生活。
他加快脚步来到上加茂河岸。隔着河流,黑色的三十六峰高高地耸立在眼前。
每座山好像都对武藏表露敌意。
武藏一直站在那里,过了不久,独自点头说道:
“嗯!”
他走下河堤朝河岸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由小船结成的舟桥。
如果要从上京到睿山,也就是要越过志贺山的话,都得取道这条路。
“喂!”
当武藏走到加茂川的舟桥中央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声。
桥下淙淙的流水,映着冷冽的月光,悠然地流着。奥丹波的山风从加茂川的上游直贯到下游,使得夜风透着寒气。在这么辽阔的天地间,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人在哪里喊话?
“喂!”
又听到一次叫喊声。
武藏再次停住脚步,但这回他已不加理会,径自跳过沙滩到对岸了。
有个人朝他挥手,并沿着河岸往这边跑来。等到看清那人的脸孔之后,他觉得可能自己眼花看错了,对方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嘿!”
小次郎走过来,亲切的向武藏打招呼,并且猛盯着武藏看,然后再看看舟桥的方向,问道:
“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
武藏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次郎恭恭敬敬行过礼之后说道:
“那天晚上,实在很失礼。你若能接受我的道歉,不胜感激。”
“啊!那时候,实在很感谢你!”
“你现在就要去赴约吗?”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小次郎明明知道,却还要啰嗦一次。
“就我一个人。”
武藏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一次,小次郎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样啊!但是,武藏先生,前几天我小次郎在六条立的布告栏,你是否看清楚内容了?”
“应该不会弄错!”
“上头并没有注明是和清十郎比武时一样为一对一的比赛呀!”
“我知道。”
“吉冈门的掌门人是位有名无实的少年。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操在全门遗弟子手中。而遗弟子可以是十人,也可以是百人、千人……你想过这点吗?”
“为什么?”
“吉冈的遗弟子当中,贪生怕死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会到比武场。但是大部分都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他们早就聚集在薮之乡准备应战。并且以下松为中心,蓄势待发,正等着对你展开复仇呢!”
“小次郎,你先去看过了吗?”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刚才我想到这对你很重要,才急忙从一乘寺赶过来。我猜想你会经舟桥到比武地点,所以才在这里等你———这也是立告示牌的见证人应尽的义务呀!”
“辛苦你了!”
“你还是坚持单独赴约吗?还是已经找到帮手,由其他路径前往了呢?”
“除我之外,还有一人相随呢!”
“咦!在哪里?”
武藏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回答道:
“这里!”
他嘲弄地笑着,牙齿映着月光,看起来更加雪白。
武藏平常不太开玩笑,却不经意地开了个玩笑,使得小次郎有点受窘。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也不是开玩笑!”
“但是,你说你和影子两人去赴约,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这么说的话———”
武藏比小次郎更认真。
“亲鸾圣人说过———念佛修行者经常是两人相随,那就是自己和弥陀佛两人。我还记得这句话,难道这也是玩笑吗?”
“……”
“表面看来,吉冈门徒人多势众,而武藏我只有单独一人而已。想必小次郎你也认为我会寡不敌众,但是,请你不必为我担心。”
从武藏的语气中,可察知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如果,对方有十个人的话,我也以十个人对抗,对方一定会再找二十个人来攻打我;对方有二十个人,我也以二十人应对的话,对方又会聚集三十人、四十人来。这样一来,只会引起社会骚动,造成更多人伤亡而扰乱太平盛世,且对剑道毫无裨益,可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81)
“原来如此!但是武藏,兵法上可没有明知会输而仍赴战场的战法呀!”
“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有的。”
“没有!那并不是兵法,而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兵法上虽然没有,但是,对我而言是有的。”
“没道理!”
“哈哈!哈哈!”
武藏没有再回答。
但是,小次郎却无法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不合道理的战术呢?为什么不为自己留活路呢?”
“我现在正走在活路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就是活路。”
“这条道路如果不通往阴间,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已经渡过三条河川,现在我的双脚踏在一里冢的道路上。也许我要前去的山坡是一座针山。但是这条路是惟一让自己生存下去的活路。”
“你说成这样,好像你已被死神缠住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有些人活得像个死人,而有些人虽死犹生。”
“真可怜!”
小次郎喃喃嘲笑之后,武藏也驻足问道:
“小次郎,这条路通到哪里?”
“从花之木村到一乘寺薮之乡———换句话说,经过你死亡之地的下松———从这里直走,可以通到睿山云母坡,所以也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到下松还有多少里程?”
“从这里到下松,大概还有半里多。即使你慢慢走也还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武藏说完,立即转到旁边的道路。
小次郎看到武藏转弯,急忙叫道:
“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点头表示听到小次郎的叫喊。
小次郎见他仍然继续走同一条路,再次叫道:
“你走错路了!”
远远传来武藏的回答:
“我知道。”
在一排行道树后面,沿着倾斜的洼地,是一片田地和几幢茅草屋。武藏走到最下面。小次郎只能从杂木的缝隙看到他的背影。武藏正仰望月空,伫立在那里。
小次郎独自苦笑:
“什么啊?原来是去小解。”
说完,他也仰望月空。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令他做了种种的猜想:
“月亮西斜了!等到月亮完全隐没之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武藏肯定是必死无疑。而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会砍杀多少敌人呢?
他心想:
“这才是值得观看的地方。”
光是想到厮杀的场面就令人毛骨悚然、热血沸腾,难以再等下去。
“难得一见的比赛被我碰到了,莲台寺以及第二次的决斗,我无法亲眼目睹,这次我可如愿了。咦?武藏小解还没好?”
他看看洼地的道路,不见人影折回。小次郎觉得站着实在无聊,便坐到一棵树下。
此时他又沉醉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看他那副异常沉稳的样子,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准备奋战到底了吧?砍杀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说过他们准备了弓箭和洋枪。武藏若被枪射到准会必死无疑,这么一来,可就没意思了。对了,最好将这件事偷偷告诉武藏。”
他等了好一阵子。
夜雾使得小次郎腰部发冷,于是赶紧起身大叫:
“武藏!”
奇怪?小次郎这时候开始感到焦虑不安。鞑!鞑!鞑!小次郎急速往低地跑去。
“武藏!”
山崖下,只见黑漆漆的竹篱笆围着几户农家。虽然听到水车声,却看不清楚流水在何处。
“糟了!”
小次郎立刻淌过河水,攀登到对面的山崖查看,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眼前所见只有白河附近寺院的屋顶以及森林、大文字山、如意岳、一乘寺山、睿山以及广大的白萝卜园。
还有一轮明月。
“糟了!这胆小鬼!”
小次郎直觉武藏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难怪武藏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有点后悔跟武藏讲太多道理了。
对了!快点去!”
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见不到武藏。于是,他放开脚步一路追赶过去。当然,他是朝一乘寺下松的方向直奔而去。
21
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我可不上他的当。”
武藏觉得好笑。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宫本武藏风之卷(82)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没忘记这话。
生命可贵。
泽庵又说: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热爱生命!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言归正传。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这条路最近。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但是,武藏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有三条路。
要选哪一条呢?
武藏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武藏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事实上,武藏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
“喂!武士!”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武藏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武藏,几乎要烤焦武藏的脸颊了。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啊?”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武藏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请问……”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您是宫本先生吧?”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83)
“你是谁?”
“是。”
“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武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此刻———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城太郎吗?”
“是我啊!”
“赶快过来啊!”
此时,从远处传来: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武藏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既然武藏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她又说: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不要再阻止她了!”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武藏的踪影了。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武藏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武藏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师父……武藏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城……城太!”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宫本武藏风之卷(84)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很痛苦吗?”
“……”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等一下喔!”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①,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武藏的倒影。
“……”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武藏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武藏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武藏的影子吓他。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因为他看到武藏就站在那里。
“啊!师父!”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武藏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找到了!找到了!”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武藏的手不放。
“等一下!”
武藏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变混浊了!”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武藏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武藏的手,凝视着武藏的脸说道: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是吗?”
武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阿通姐!他是武藏师父,是武藏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武藏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武藏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是吗?”
武藏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城太郎问道:
“为什么?”
他撅起嘴巴: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武藏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武藏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宫本武藏风之卷(85)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将脸撇向一旁。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
欲言又止。
武藏找不到话题。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武藏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武藏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武藏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武藏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武藏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武藏心里经常想:
“我也是如此啊!”
现在,他仍这么想。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武藏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武藏这么想。
内心的真话。
但他却无法启口。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武藏;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是,一见到武藏,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武藏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武藏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武藏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武藏喃喃自语:
“雁子……”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武藏!”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武藏粗鲁,不喜欢他。武藏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武藏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武藏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宫本武藏风之卷(86)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武藏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武藏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武藏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武藏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武藏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武藏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武藏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武藏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武藏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宫本武藏风之卷(87)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武藏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武藏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武藏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武藏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武藏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武藏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武藏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22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别再说了!”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武藏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宫本武藏风之卷(88)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武藏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又八皱皱眉。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啊?”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
“你、你去哪里啊?”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笨蛋!”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傻瓜!笨蛋!”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在那里等我唷!”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奇怪?”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是个女人?”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她在做什么呢?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啊?”
又八叫了一声。
那女子吓了一跳:
“啊?”
“原来是朱实啊!”
“啊!啊!”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朱实深吸一口气。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朱实,你怎么了?”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哥,你母亲呢?”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她一定很生气吧?”
“啊!盘缠的事吗?”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朱实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嗯!你是指武藏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是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
朱实并没有回答。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朱实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宫本武藏风之卷(89)
“对了!”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朱实点点头。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刚才———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朱实却认真说道: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朱实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他揶揄道: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武藏。”
“真是无药可救!”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他说武藏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朱实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武藏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她听又八描述武藏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武藏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
朱实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又八突然抱住朱实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朱实,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朱实一惊,吞了一口气。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啊!到江户?”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朱实!”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朱实!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
朱实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武藏。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你不喜欢吗?”
“……”
朱实默默地摇摇头。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啊!我母亲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我母亲拿到武藏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朱实却仍然踌躇不前。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朱实,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90)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儿子啊……又八啊……”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23
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武藏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武藏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武藏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武藏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武藏,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武藏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武藏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武藏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武藏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91)
喝完水喘了一口气,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那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声音。
他清楚地知道:
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也知道:
她不会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追上来。她太了解我了。
但是,阿通的叫声一直从身后传来,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频频回首,刚才停脚的当儿,下意识地想到:
是不是她……?
他侧耳倾听。
迟到不但是违约,也会造成比武上的损失。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最好在月亮刚下山的破晓之际,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当然,武藏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加速赶来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把阿通的呼叫声和身影完全抛开。因此这一路上几乎是专心致志地赶路。
外敌容易击倒,心敌却不容易打败———武藏脑中想到这句话。
“我怎么会受这牵绊?”
他鞭策自己。
“简直像个女人!”
他试图忘记阿通。
刚才跟阿通分手时不是才这么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就做不到了呢!他感到羞耻。
“当一个男人为了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时,脑中绝不能有恋情。”
话虽然这么说,现在自己的脑中能割舍阿通吗?
“我竟然还依依不舍!”
为了剔除心中阿通的幻影,他勇往直前地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眼前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有一条道路穿过这片树林、田园以及草地。
快到了!快到一乘寺下松的路口了。放眼望去,大约在两百米的前方,这条道路和另外两条路交会。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在苍穹飘移。而呈伞状的目标松树已出现在武藏眼里。
他突然跪倒在地。身前以及身后的树木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令他全身斗志高昂。
武藏像蜥蜴般快速地爬过岩石背后和树阴底下,最后来到下松正上方的高地。
“嗯!有人在那里!”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聚集在路口的人影。松树的四周,大约有十人聚集一处,持着枪直挺挺地站在雾中。
破晓的山风从山顶吹下来,如雨滴般落在武藏身上,并掠过松树和广大的竹林,像一股潮水般飘向山腰。
雾中的下松,伞状的树枝摆动着,像是预感将会发生事情而向天地禀报似地。
肉眼看得到的敌人虽然只有少数,但是武藏却感觉到满山遍野都是敌人。他感到自己已走进死亡的世界,连手背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平静无声,全身连脚趾头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趾的用力不亚于手指头,不断地在岩石间攀爬。
出现在眼前的是旧城堡的石壁。他沿着岩山的山腰来到这块小小的高地。
对着山麓下松的方向,有个石制牌楼,四周围绕着乔木和防风林。
“啊……这是一间神社。”
他走到拜殿,跪了下来。武藏无论到哪个神社都会下意识地合掌膜拜。再怎么说,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停止颤抖啊!在漆黑的拜殿内,有一盏即将熄灭的光明灯,在萧飒的风中摇曳着。
他抬头看到拜殿的匾额写着:
“八大神社。”
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对了!”
这不就意味着即将下山杀入敌阵的自己背后有神明保护吗?神明一直是支持正义的。他又想起以前信长追赶敌人,追到桶狭间的半途,还不忘到热田神社参拜。这个巧合是个多么令人欣慰的吉兆呀!
他到御手洗①漱口水,又舀了一勺水含在口中,喷在刀柄上的穗带和鞋带上。
他快速穿上皮肩带,额头上缠上棉布。然后快步走回神明前,伸手握住殿前的铃铛。
正要拉铃铛时———
“啊!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原本用红白两色交织而成的绵绳已经老旧得分不清颜色了,而由铃铛垂下来的绳索似乎在对他说:
“拉响它,依赖它。”
但是,武藏在心中自问:
“我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他缩回了手。
“我不是已经和天地合而为一和宇宙同心同体了吗?”
他斥责自己:
“来此之前不是已经觉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和视死如归的身躯了吗?”
然而此刻却忘了平日的锻炼。看到一盏光明灯,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亮光一般,心中一喜,竟然不自觉地想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是不依靠外力的,而死才是经常跟随着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们一直抱持舒畅、洁净的胸怀。但是再怎么学习,再怎么修持,要具有视死如归的修养,并不容易。从昨晚到今早,这一路上,自己还洋洋得意自己已从修持中获得体验,还在心中暗自夸耀呢!武藏呆然站在神前,惭愧得低下头来,差点滴下遗憾之泪。他在心中忏悔着“我错了”。
“即使自己打算成为晶莹透明、无牵无挂的人,体内总有想活下去的声音在呼喊着。阿通,还有故乡的姐姐,使我像个溺水者,即使抓着一根稻草也要求生存啊!真是羞愧呀!竟然忘我地想要伸手去拉铃铛———我竟然期待依靠神的力量。”
宫本武藏风之卷(92)
武藏在阿通面前忍住的泪水,此刻涕泪滂沱地流下脸颊。因为他对自己的身心和修行都感到无比的羞愧。
“刚才自己既没想要请求,也没考虑祈求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响铃铛———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才更不应该。”
再怎么自责也消除不了心中的惭愧。他自己也觉得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竟是如此的肤浅?
“我真愚蠢啊!”
他对自己低劣的资质感到可悲。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祈求什么呢?还没开始比武,心中就产生了挫败的念头。这样如何完成武士一生的大业呢?
武藏又突然想到:
“还是感谢老天!”
他真正感觉到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指引他在赴战场之前能及时醒悟。
他虽然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武士之路”是没有神明保护的,并且也是超越神明的一条道路。武士信仰神明并不是要求神明保护,也不是要夸耀世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神明存在,但绝非是请求神明的保护。他只是让人类知道自己是最渺小、最可怜的东西。
“……”
武藏后退一步,双手合掌———这双手和刚才想拉铃铛的手已经迥然不同。
接着他立刻走出八大神社的寺院,跑下细长的坡道。过了这个山腰,就到下松的路口了。
这个坡道非常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趴倒。在豪雨的日子里,这条路可能就犹如瀑布一般。路上布满了碎石子和稀松的泥土。
武藏一口气直奔坡下,小石子和泥巴随着他的脚步滑落,划破寂静的山谷。
“啊!”
前面似乎有动静,武藏像球一般赶紧滚到草丛中。
草上的朝露,一滴也没掉地,全部沾在他的双脚和胸部。武藏像只戒备的野兔,匍匐在地上,凝视着下松的树梢。
这里到下松的距离,用目测即可算出大概只有几十步。下松路口比这山坡还低,所以树梢看起来也比较低。
武藏看到了。
他看到潜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男子拿着武器。看起来不像弓箭,倒像是一把枪。
他愤慨骂道:
“真卑鄙!”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人!”
虽然心里暗骂着,但是武藏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预料他们会如此张罗。吉冈门人一定认为自己绝不会单枪匹马应战。当然要准备枪之类的武器。且不只准备一两只而已。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到下松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携带弓炮的人都躲在树上,可能太过轻率且危险。短弓手也可能躲在岩石后或低地,枪炮手也许会从半山腰攻击。
然而有件事对武藏是有利的。那就是不管是树上的男人还是树下的一群人,都背对着武藏。他们只想在三岔路埋伏,却忘了背后的山。
武藏慢慢地匍匐前进,头比刀鞘末端还低。接着,他突然慢跑了起来。唰、唰、唰———他已跑到距松树约三十五米的地方。
“啊!”
树梢上的男子发现了武藏的身影。
“是武藏呀!”
武藏根本不管这响彻云霄的叫声,自顾自又前进了二十米左右。
他心中计算着:那男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会发射枪炮。为什么呢?因为树上的人,横跨在树枝上,将炮口对着三岔路口,并且张望把守着。在树上非先转身不可。再加上树枝的阻碍,枪口不可能马上对准目标。
只有几秒钟是安全的。
“什么?”
“在哪里?”
树下的十几个门人异口同声问道。
树上的人回答:
“在后面。”
他们几乎喊破了喉咙。树上的人慌慌张张地把枪口对准武藏的头。
点燃导火线的亮光在松树细密的枝叶间闪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武藏的手肘画了一个大圆,随即将手里握着的石头丢向枪炮的导火线。
“嘎吱”一声———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惨叫。晨雾中,一个庞然大物掉落地面。当然,那是一个人。
“喂!”
“是武藏。”
“武藏来了。”
除了不长眼睛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在三岔路上可说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可是吉冈门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武藏闯入了核心。吉冈门人的狼狈可想而知。
据守在这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挂在腰间的刀鞘竟然互相碰撞。还有人甚至被枪柄绊倒。有的人为了闪躲而跳到远处,有的则惊魂未定胡乱大叫:
“小、小桥!”
“御池!”
有的人自己都没定下心,却警戒他人:
“不要疏忽!”
“什……什么?”
“那、那……”
有的人使尽力气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拔出刀枪,面向武藏围成一个半圆,准备进攻。此时,武藏望着他们凛然说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93)
“我是美作乡士宫本无二斋的儿子武藏,依照约定前来比武。名义上的掌门人源次郎来了吗?不要跟先前的清十郎、传七郎一样又败北了!看在他还年幼的分上,我也不反对他带几十个打手。然而我却是独自前来赴约。不管是一对一的比武,还是一对多,悉听尊便。来吧!”
武藏彬彬有礼,令吉冈门人相当意外。对方这么有礼貌,自己却如此无理,反而觉得难堪。但是他这种礼貌与平常不同,若不是有充分的准备是无法如此从容的。岩冈门人已经口干舌燥,只能吐出一两句话。
“武藏,你来迟了!”
“难道你怕了吗?”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听清楚武藏是独自一人前来赴约的。这使他们觉得又占了上风。但是像源左老人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都认为其中一定有诈,武藏一定会出奇招。他们怀疑武藏的帮手就躲在附近。因此,他们的眼睛忙着四处张望。
飕!
某处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武藏猛然抽出大刀砍向飞来的那支弓箭。弓箭立刻一分为二,落在武藏身后。
武藏不理会所有的眼光。有如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子纵身跳到松树下。
“啊!好可怕!”
依照吩咐一直站在那里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紧抱着树干不放。
他的父亲源左老人听到他的叫声,也发出似乎自己被劈成两半的叫声跳了过来。只见武藏的大刀一闪,薄薄地削下二尺左右的松树皮。和着树皮一起砍下的少年人头,滚落在血泊中。
24
武藏仿佛夜叉化身。
武藏不管其他人,一开始就盯住目标,一刀砍下源次郎的首级。
他既不感鼻酸,也不认为残忍。只要是敌人,不管人数多少,也不管对方只是个少年。
杀死那少年,并没有削弱对方的气势。反而激怒全体门人势如狂澜的斗志。
尤其是源左老人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叫道:
“啊!你真杀掉他!”
老人高举着一把沉重的大刀,劈头朝武藏砍去。
武藏右脚退了一尺左右,身体和两手顺势向右倾斜。砍杀源次郎少年之后,折回来的刀锋马上又“唰”一声挥向源左老人的手肘和脸颊。
有人呻吟:
“唔!唔!”
原来有一个持枪从武藏身后攻击的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了下去,正好和源左老人叠在一起,血染满身。一眨眼,第四个人从武藏的正前方猛扑过来———那人才踏出脚步,肋骨便被切成两截。头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双脚支撑着没有生命的身体,走了两三步……
“应战!”
“在这边!”
接下来,六七个吉冈门人发出骇人的叫声,企图告知其他同伴。但是,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距离本营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本营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无法得知。结果,这些惨叫声夹杂在松涛和竹林的摇晃声里,消失于天际。
从保元、平治时代以来,平家的逃亡者流落近江的时候,以及亲鸾或睿山的民众来往于都城的时候,这几百年来,都会经过这个巨松的路口。没想到,今天此处竟然会血染大地。也许是巨松吸吮到土中的血腥而欢呼,也许是树心因此而哭泣,使得巨大的树干和树梢也跟着颤栗。每当烟雾般的山风吹来,冰冷的水滴便洒向松树下的刀光和剑影。
接下来,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一名死者和三名负伤的人了。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双方喘了一口气,武藏已将背紧贴在树干上。粗大的树干,正好成了他的防御。但武藏认为长时间定在原地反而对自己不利。他如狼般的眼神,顺着刀锋横扫过七名敌人的脸,并思考着下一个有利点。
树枝声———云声———竹声———草声———所有事物都在风中摇摆、打颤。此刻,有人大声叫着:
“到下松去!”
声音是从附近的小山丘传来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他原本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在岩石上,现在站了起来,向躲在三岔路草丛中或树阴下的吉冈门人吼叫道:
“喂!喂———下松!到下松去应战!”
此时,响起炮弹的声音。由于声音过大,大伙儿赶紧捂住耳朵。
人群当中,应该有人听到小次郎的声音。
哇!
大竹丛、树阴以及岩石后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埋伏在三岔路上的人蜂拥而出。
“啊?啊?”
“已经逃走了!”
“追呀!快追呀!”
“给他跑了!”
二十几名门人从三岔路跳出,如一股狂流般直驱下松。
武藏听到炮弹声,靠着树干闪躲,炮弹从他脸颊飞过,射在旁边的树干上。武藏接着与面前七名持刀枪的敌人对峙。那七个人也随着武藏的移动围着树干移动。
突然,武藏持剑冲向七人中最左边的男子。那男子是吉冈十剑客之一的小桥藏人,小桥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觉得意外,不禁叫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94)
“啊!呀!”
他单脚站立,闪开这一剑。武藏便趁这个空隙冲出重围。
众人看着武藏的背影,叫嚣道:
“别逃!”
大伙儿紧追不舍,正要扑向敌人的那一刹那,整体的行动突然变得凌乱,每个人也失去原有的备战状况。
原来武藏像秤锤一般,突然回转身,看准跑在最前面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猛扑过去。然而十郎左卫门早有所警觉:
“这是他的诡计。”
所以在追赶武藏时,事先特别留意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当武藏突然反身刺过来时,他立刻纵身一闪,躲过了大刀。
武藏的刀法不像一般武士,挥下一刀后,力量消失了重新举刀,再砍第二刀,这样的话速度太慢了。
武藏未拜师学艺,所以在练功上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没有师承也有它的好处。
好处在于不受任何流派的限制。他的剑法既无形,也无限制,更无秘诀,只是将天地四方与自己的想像、行动合而为一,自创一种无名无形的剑法。
譬如在这种情况下———他在下松决斗时———砍杀御池十郎左卫门的刀法就是如此。御池十郎左卫门不愧是吉冈的高足,当武藏故意逃跑,再出其不意回头挥刀的时候,他确实是躲过了———无论京流、神阴流,任何既成的剑法,御池都能够应付自如。
然而武藏自创的剑法却不容易躲过。他的刀砍下去,一定反弹回来。向右砍的同时也蕴含着左弹的动力。因此,他的剑在空中比划时,有如双叶松有两道光芒。刀一挥出,立刻反弹至敌人身上。
“啊!”御池十郎左卫门惨叫一声,脸颊随即被那有如燕尾的剑锋扫过,像一盏残破的鬼灯般染红了鲜血。
以京流派剑法立足于世的吉冈十剑,首先是小桥藏人被杀死,现在连御池十郎左卫门这样的人物也相继倒地。
死伤的人数已经不在少数。但包括掌门人源次郎在内,光是这场决斗的序幕就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在武藏刀下了。血染大地,情况惨不忍睹。
当时,如果武藏利用杀十郎左卫门的刀锋余劲,趁其他人慌乱之际,乘虚砍杀,一定又可以砍落几颗项上人头。
但是,他似乎想起什么,往三岔路之一直奔而去。
武藏看似逃跑,却又折回。看似准备与敌人应战,却又像燕子般轻轻滑行而过,失去踪影。
“畜牲!”
剩下的半数人马,咬牙切齿地痛骂。
“武藏!”
“胆小鬼!”
“真是卑鄙的家伙!”
“还没分出胜负呢!”
大家一边吼一边追。
他们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似地。看着地面上血流成河,闻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血腥味,大伙儿像着了魔般站在血泊中,勇敢的人更冷静;而胆怯的人更心虚。这群人看到武藏逃走而急忙追赶的表情,活像是地狱里的鬼魂。
“在那边!”
“别让他逃了!”
武藏完全不理睬对方的喊叫声。他放弃开启战端的丁字路口,选择三岔路中最狭窄的一条,也就是是通往修学院的道路。
当然,这条路上也有吉冈门人驻守。他们知道下松出了问题,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武藏跑不到三十五米,便迎头碰上这批人。现在武藏前有敌人,后有追兵,看来要受两队人马的夹攻了。
这两路人马在丛林道上相遇。这回人多势众个个都显出英勇的神态。
“喂!武、武藏那小子呢?”
“没见到!”
“怎么可能?”
“但是———”
正在一问一答时。
“我在这里!”
武藏从路旁的岩石后面跳出来,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中央。
他已准备好应战,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追赶过来的吉冈门徒愕然了,因为在狭小的路上,根本无法集中众人的力量。
手腕加上刀剑的长度,以身体为圆心画圆的话,就可知道,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两人并排是件危险的事。不仅如此,站在武藏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往后退,而在后面的人却争着想挤到前面。因此,人多反而造成混乱,只会自缚手脚罢了。
但是,众人的力量,也不是这么脆弱。
刚才众人被武藏的敏捷与气势慑住而不敢前进。
有些人曾想逃跑。
“喂!不要退后!”
“他只不过一人而已啊!”
众人此时才自觉到团结,而几位仗着这股强势力量的人,带头叫骂道:
“一起上啊!”
“让我来解决他!”
叫嚣的人挺身而出,后面的人见状,也大喊“杀”,光是这声势就比武藏强多了。
武藏面对眼前一波波惊涛骇浪,被逼得直往后退。他心想:与其攻击倒不如防身。
敌人冲到武藏身边,且逼得他无法出手,只能节节后退。
在这种状况之下,杀两三人,对整体而言,不但无关痛痒,而且稍有松弛,长矛就会刺过来。敌人的刀尖较容易躲过,但是,众多像稻穗末端那么细长的枪尖却是躲避不及。
宫本武藏风之卷(95)
吉冈的人乘势追击。
哒!哒!哒———对方看武藏节节败退,更是紧追不舍。武藏脸色变得苍白,几乎要窒息了。假使现在武藏被树根绊到,或是被绳子绊住,吉冈的人随时会出手攻击。但是谁也不敢靠近视死如归的人,与他共赴黄泉。因此,大家口中虽然喊着“杀”、“杀”,却没有真正逼近武藏,只是用枪矛对着武藏的胸部、手掌、膝盖等处逼近两三寸而已。
“啊?”
一不留神,武藏再次从他们眼前消失。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竟然无法对付一个武藏,原因是人太多自乱了阵脚。
武藏既未乘风而跑,也未跳到树上,只不过纵身跳到路旁的草丛中罢了。
那是一片土质松软的孟宗竹林。武藏有如小鸟一般穿梭在绿色的竹林间。此时,林中突然闪出一道金色光芒,不知何时,朝阳已从睿山连峰的山头露出红通通的半边脸来了。
“站住!武藏。”
“卑鄙的家伙!”
“有人以背迎战的吗?”
众人分头在竹林中追赶武藏,此时,武藏已离开竹林,跳到小河的对岸,再跳上一丈高的山崖,喘了两三口气,稍做休息。
山崖下是一片微倾的原野。他望着破晓的旭日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下松的岔路口就在他眼前,那里大约聚集了四五十名吉冈门人。当他们发现武藏站在山崖上时,一齐“哇”的大叫一声,往这边冲了过来。
此时的人数大概比先前多了三倍,黑压压地往山崖聚集过来。这是吉冈所有的人马。以这样的人数手牵着手的话,足以将这原野整个包围起来。武藏的剑此时看起来像一根闪着光的小针,他摆好架势,冷眼注视对方,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候。
远处传来嘶马的嘶叫声。这时无论是街头或是山中,已是人来人往的时刻了。
尤其在这附近,早起的和尚有的从睿山下来,有的要上睿山。几乎每天天刚亮,就可以看到穿着木屐,抬头挺胸走在路上的僧侣们。
现在,路上的僧侣、樵夫以及老百姓们大喊:
“有人在打斗呀!”
“在哪里?”
“在哪里?”
人群一骚动,连牲畜也跟着鸡飞狗跳。
八大神社也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飘流不绝的雾气,笼罩着山坡和人群,一片雾蒙蒙。没多久,云消雾散,视线又清楚了。
才这么一瞬间,武藏的样子已经变了。系在额头上的白布,已经渗满桃红色的血汗。散乱的头发紧贴着鬓角。他的样子看起来恐怖极了,像个地狱魔王。世间绝不会再有比这个样子更凄厉的了。
“……”
他的呼吸已经恢复顺畅。如铜墙铁壁般的肋骨,因呼吸而上下鼓动着。裤子已破,膝盖的关节处被砍了一刀。伤口隐约可见石榴子般白色的骨头。
手臂上也有一处伤痕。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但是滴下的血染红了胸口到佩剑的腰带。全身沾满鲜血,真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人,惨不忍睹。
不!还有比起这景象更令人鼻酸的。那些被武藏砍伤的人,捂着眼睛呻吟不止,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受了伤,有的已经死了。当武藏跑到原野的台地时,大约有七十名敌人袭击他。但是立刻就被他砍死了四五名。
吉冈门人并非在同一地点受伤或毙命,而是七零八落,且相距甚远。武藏不断改变位置,在这广大的原野占取有利的位置,与敌人打斗,不让他们有集结众人力量的机会。
但是武藏的行动也有一定的原则,就是绝不站到敌人队伍的侧面,尽可能避开敌人横队的攻击。他一直绕到众人的一端,再施以闪电般的攻击———也就是攻击敌人队伍的末端。
因此,从武藏的角度来看,敌人一直是呈纵队,就是像刚才在狭窄的路上那样。所以从纵队的末端迎战,即使敌人有七十人或是上百人,以他的战法,只要对付队伍末端的两三名就行了。
虽然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但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而且敌人也不会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有时候,数不清的人一起云集而来,在他身前身后叫嚣着。
这个时候,才是武藏最大的危机。
同时也是武藏达到忘我的境界,发挥高度热力的时候。
武藏手上不知何时已拿着两把刀。右手的大刀沾满了血迹,剑柄的丝带也染红了;而左手的小剑,仅刀尖沾着一点油脂,仍闪着锐利的光芒,砍几个人绰绰有余。
虽然如此,武藏却没注意到自己正拿着两把刀在打斗。
这场打斗有如燕子乘风破浪。
燕子扑向冲过来的浪头上,然后一个翻身,迎接下一个浪头。
双方的打斗几乎没有停止的一刻,刀刃一交锋,旋即有人扑倒在地。每当吉冈众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会倒吸一口气。
“呀!”
回过神后,一起发出:
“哼!”
只听到草鞋哒———哒的声音,一群人已将武藏团团围住。
宫本武藏风之卷(96)
“……”
武藏趁这个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左手的剑瞄准敌人的眼睛,而右手的大刀则举向旁边,也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到刀尖都保持水平。
以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为中心,大小二刀加上两只张开来的手臂长度,使得武藏的防守距离变得非常宽广。
如果敌人不攻他正面。
而攻他右侧时,他随即将身体重心移向右边以牵制敌人。
如果直觉敌人会向左袭击,则立刻伸出左剑,将敌人钳在两把剑之间。
武藏向前刺的左剑,有磁铁般的魔力。在剑端前的敌手,有如被粘在竹竿上的蜻蜓,进退两难。一瞬间,长长的右剑挥了出去,立刻就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如火花迸出般地掉落地上。在好几年以后,有人称武藏这种战法为“以寡敌众二刀流”。但是此时的武藏,完全不自觉地使用这种方法。因为他已经达到忘我的境界。有时候人被逼急了,会发挥最大的潜力。平常不太使用的左手,在紧要关头也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致。
但是以一个剑法家的观点来看,武藏还是稚嫩的阶段。他的流派及剑法毫无章法、体系或理论根据。这也许是他的命运吧!坚信不疑的信念,都要实际去体验。理论则等之后躺在床上想也还不迟。
相对地,从吉冈十剑到末流之辈,都是以京八流派的理论为依据。能达成一家之风的人,少之又少。武藏未拜师学艺,只是以荒山野地的险难和生死巷,做为修行的摇篮。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剑为何物,为学习剑道经常徘徊于生死之间。两者在心态上、锻炼上根本就不同。因此抱着这种常识的吉冈门人,看到武藏气喘吁吁,脸上毫无血色,全身沾满鲜血,手上却还拿着两把刀,一碰到人“唰”一声地就鲜血四溅。吉冈门人看到武藏犹如罗汉一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大家屏气凝神,汗水渗入眼中,看到同伴鲜血四溅,个个惊慌失措,且武藏的身影越来越难捉摸。到后来,大家都认为好像在和一位全身血红的妖怪打斗,大家显得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逃吧!
以一抵百的人呐!
逃吧!赶快逃吧!
山这么说。
树木也这么说。
白云也这么说。
来往的行人以及附近的百姓,看到重围中的武藏,也都感受到他的险境,才会忘我地向他呼叫。
然而即使天崩地裂、天打雷劈般的巨响,也传不到武藏的耳中。
他的心力驱使身体转动。他眼中的肉躯不过是一个假象罢了。
他可怕的精力,简直要将身体和灵魂烧尽了。现在武藏已不是肉体之躯,而是一团燃烧炽热的火焰。
突然———
“哇”地一声喊叫在三十六峰间回响。声音之大有如天崩地裂。原来是远处围观的人群以及武藏面前的吉冈门人不约而同弹地而起所发出的声音。
哒———哒———哒———
因为武藏出其不意地像头野猪般从山腰跑往村庄去了。
当然七十名吉冈门人不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
“在那里!”
黑暗中,有五六人赶紧追向武藏。
“杀!”
“就是现在!”
一群人一齐扑上来,武藏低身,“铿”一声右刀已砍向他们的脚胫。其中一名叫道:
“你这家伙!”
武藏“铿”一声把扑过来的长矛拨向空中。他怒发冲冠,奋力迎敌。
“铿、铿、铿!”
右剑左剑、右剑左剑———剑剑交锋如水火相交。武藏咬紧牙根苦战,甚至想用牙齿攻击敌人呢!
“啊!被他逃掉了!”
远处众人一阵哗然,同时吉冈门人也一阵惊慌。此时,武藏已从原野的西端,下到青麦田地了。
有人立刻叫道:
“回来!”
“站住!”
哒———哒哒———又有几个人跟着他下山。就在此时,出乎意料地响起了两声惨叫。原来是跟踪武藏的吉冈门人,被埋伏在山崖下的武藏砍杀的哀号声。
唰!
噗!
两支长枪飞向麦田正中央,深深地刺入泥土,直立在地面上。那是吉冈门人由山腰往山下掷过来的。然而武藏的身影却像个泥球跳过麦田,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和吉冈的人拉开约五十多米的距离了。
“他逃往村庄了。”
“他逃向街道了!”
大家七嘴八舌。武藏爬过田畦,从山上不时地回头观看分头追赶他的人。
此时,朝阳一如往常映照在草原上。
25
这里位于大四明峰南岭的高地。别说东塔、西塔,就连横川、饭室的山谷都尽入眼帘。带着三界混浊泥水的河流蜿蜒在霞雾当中。此时还是严寒时节,睿山上的法灯透着孤寂之气,而树上也才刚冒出芽苞,还听不到鸟叫声。
位于云端的无动寺,山林泉水仍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寂静的无动寺林泉,在白云之上。
宫本武藏风之卷(97)
……
与佛有因
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
常乐我常
朝念观世音
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
念念不离心
是谁?
无动寺后苑传出十句观音经。那声音不像诵经,也不像清唱,倒像是自然发出的低语。
独自低语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吟。
地板黑得发亮的回廊上,有位穿白衣的小僧,双手端着斋饭,朝传出念佛声的房间走去。
“施主!”
小僧将斋饭放到房间的角落。又叫了一声:
“施主!”
小僧跪在地板上。那位施主弯腰背对着小僧,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进来。
前几天早上,有位满身是血的修行者,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这里。
想必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人了。
从南岭往东下山,会到达穴太村白鸟坡;如果往西下山,就可直达修学院白河村———从这里可以通往云母坡和下松。
“施主,我把午餐送来了,就放在这里。”
武藏终于听到了。他伸伸懒腰,回头看送来斋饭的小僧:
“非常谢谢你!”
他坐直身子,行了个谢礼。
他的脚边散了一地的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草席上以及床边。空气中似乎飘着梅檀木的香味。
“您马上用膳吗?”
“是的,我现在就用。”
“那么,我来服侍您!”
“谢谢你!”
武藏接过饭碗,开始吃了起来。小僧直瞪着武藏身后闪闪发亮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上拿下来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啊?”
“佛像。”
“是阿弥陀像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可是我从未雕刻过,所以不但刻不好,还一直戮到手指呢!”
他伸出手,让小僧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僧看武藏的手指时,被他袖口下绑着绷带的手肘吸引了。小僧皱着眉头。
“您脚上和手腕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啊!托你们的福,这些伤已无大碍,请代我向住持说声谢谢。”
“如果您想刻观音,最好到中堂去。那里有座名人雕刻的观音像喔!您可以在饭后过去看看。”
“我很想去看一看,请问到中堂的路怎么走?”
小僧回答道:
“从这里到中堂,大约只有一公里。”
“这么近啊?”
于是,武藏决定饭后随小僧到东塔的根本中堂走一趟。他已经十几天没有踏到地面了。
本来以为伤口已经完全好了,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痕还会疼痛。而手腕上的伤痕被山风一吹,也隐隐作痛。
眼见山风轻拂的枝叶间飞舞着山樱花瓣,天空也呈现初夏的颜色,令武藏感到体内像萌芽的枝干充满向外伸展的本能,全身的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了。
“施主!”
小僧看看他的脸:
“您是位兵法修行者吧!”
“没错!”
“为什么要雕观音像呢?”
“……”
“为什么不把学雕佛像的时间拿来练剑呢!”
童真无邪的问话,有时听来让人格外锥心。
比起手脚的刀伤,小僧的话更刺痛武藏的心。更何况问话的小僧才十三四岁而已。
武藏在下松树下大开杀戒,头一个便砍死少年源次郎———他的年龄、体型都和眼前这个小僧差不多。
那天,他究竟杀伤了多少人?又杀死多少人?
武藏现在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杀敌的?又是如何从死亡的地狱谷逃脱出来?对这些只有片断的记忆。
那天之后,他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源次郎在下松的地方大叫:
“好可怕!”
随着叫声,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一起滚落地面,那尸体看来可怜极了。
“不容宽待,格杀勿论。”
武藏怀着此一念头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之后,存活下来的自己经常反问自己:
为什么我要杀死他呢?
武藏后悔莫及。
不至于非致他于死地不可啊!
他对自己的行为憎恨不已。
“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曾经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誓言。但是,只有杀死源次郎这件事,无论当时再怎么有理,还是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和悲哀。一想到剑的绝对性———还有必须排除修行路上的荆棘,就觉得自己下手太残忍、太不人道。
武藏甚至想过:
“索性将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身处佛陀的世界,整个人从腥风血雨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心中不禁产生菩提的慈悲念头。
在他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他试着雕刻观音像以供奉源次郎。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忏悔,为了赎罪而有的菩提行。
宫本武藏风之卷(98)
“小师父!”
武藏终于开口了。
“在这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雕的佛像呢?”
小僧歪着头说道:
“这个嘛!经您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很多出家人既会画图又会雕刻。”
虽然武藏一时不了解,但却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舞剑的人雕刻佛像是为了琢磨剑的真意,而学佛的人持刀雕刻是因为想从忘我境界接近弥陀的心。不管是绘画或书法,每个人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有的人经过许多迷惘才爬上高山,有的人则绕远路而行。但不管怎样,最后都能殊途同归。这些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僧听了这番大道理觉得没意思,于是快步向前走去,并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道:
“施主,这块石碑上的字是慈镇和尚所写的。”
他自告奋勇领着武藏走近石碑,念着石苔上的文字:
佛法式微
想到末世令人心寒
犹如比睿山萧飒的凉风
武藏一直站在石碑前面,觉得这座长满苔藓的石碑就像个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先行破坏,再行建设,大刀阔斧整顿比睿山之后,其他五座名山上的佛堂寺庙便远离政治和特权的纠葛,现在已恢复宁静,回到往日一穗法灯的单纯世界。但是,有些法师仍然不改以往的横行霸道,而且经常为了住持的宝座争权夺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如此不但没有拯救人类,反而被俗世之人利用,靠布施来维持下去。武藏默默地站在石碑前,对这个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我们走吧!”
小僧才往前走,就有人从后面挥手呼叫。
原来是无动寺的中间法师①。
法师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对着小僧说道:
“清然,你打算带这位施主到哪里去?”
“我想带他到中堂。”
“做什么?”
“这位施主不是每天在刻观音像吗?我听他说老是刻不好,便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名师所雕的观音像。”
“这么说来今天不去也没关系喽!”
“这个我不敢说。”
小僧怕武藏生气而含糊其词。武藏向法师赔礼道歉:
“是我贸然请小师父作陪,实在抱歉。请您将小师父带走吧!”
“不是的,我追过来并非要向你讨人,而是想请您回去。”
“什么?是找我?”
“是的,您难得出来走走,实在很抱歉。”
“有人找我吗?”
“有位客人来找您,我推说您不在。但是那人方才看到您了,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来请您过去。这个人非常固执,没见到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谁啊?武藏猜不着,只好跟着法师回去。
虽然山法师①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他们的余踪仍残存在这山中。
他们的衣着不变,有的脚趿高木屐、横背大刀,有的腋下插着长柄刀。
一群大约十人左右站在无动寺门前等待。
“来了!”
“就是他吗?”
众人交头接耳。其中一名绑着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人走向这里,他直盯着武藏和小僧,以及前来寻找两人的中间法师。
“到底有什么事?”
传话的法师不知道什么事,武藏更不得而知。
途中只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堂众,其他一概不知。但是这些堂众之中,没有一个是武藏认识的。
“辛苦了。现在,没你们的事,请退到门内。”
其中一位大法师,挥着长刀,指着那位传话的中间法师和小僧。
然后,又对着武藏问道:
“你就是宫本武藏吗?”
对方并未行礼,因此武藏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答:
“正是。”
老法师向前踏了一大步,以宣读诏书的口气说道:
“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
“睿山是个既清净又有灵气的地方,绝不允许有人背负恩怨潜藏在此。应该说是不允许不法决斗之辈潜伏到这里。刚才,我也跟无动寺住持说过,请你即刻离开本山……如有违背,得照山门的法规严加处置,请你务必谅解。”
“?”
武藏哑然地瞧一眼对方严肃的神情。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可疑的原因。当初到无动寺请求寺里照顾的时候,曾向中堂打过照面,中堂曾说:
“没问题。”
征得中堂许可之后,他才住进寺内。
然而现在却突然把武藏当成罪人般驱逐出境,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我了解您的意思。只是我完全没有准备,天色也不早了,是否能让我明早再出发呢?”
武藏完全顺从,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这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各位的意思呢?我先前已经向无动寺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现在突然对我下逐客令,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宫本武藏风之卷(99)
“喂!既然你问起,就说给你听吧!当初我们只知道你是一位武士,单枪匹马在下松和一大群吉冈门人决斗,才满怀热忱让你住下来。谁知你的恶评不断,我们不能再收容你了。这是我们众人的决定。”
“恶评?”
武藏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他不难想像比斗之后,吉冈门人会如何中伤他。
现在又何必和这些人争执呢!
武藏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了。但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武藏正要转身进门,背后立刻传来其他法师的破口大骂:
“坏蛋!”
“魔鬼!”
“邪魔外道!”
“你们说什么?”
武藏一定非常生气。他停下脚步,对着嘲骂他的堂众怒目而视。
“你听到了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刚才从武藏背后骂坏蛋的人。武藏遗憾地说道:
“因为这是寺里命令,我恭敬地接受。没想到你们竟然口不择言谩骂一通。难道你们故意要挑起事端?”
“祀奉佛祖的我们,绝无和你争吵之意。只是不自觉地从喉咙发出这些言语,这是没办法的啊!”
这时,其他的法师也都说道:
“是上天发出的声音。”
人多势众,他们更加咆哮道:
“我们是代天行事,惩戒恶人。”
轻蔑的眼神、嘲笑怒骂的口沫一起对着武藏。武藏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是他极力地克制自己保持沉默,不让对方挑衅成功。
这座山的法师,向来以饶舌著称。而所谓堂众,就是学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炫耀学问的人。
“什么嘛!乡里间那么大肆宣传,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没趣的家伙罢了!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怎么着,不吭一声呢!”
武藏心想,再沉默下去反而招来更恶毒的话,因此,他稍稍变了脸色:
“你刚才说是代天惩罚,难道这次也是上天的声音吗?”
“没错!”
那人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
“是吗?你未免太迟钝了,真是可怜虫!但是,将来你一定会了解什么是轮回。”
“……”
“武藏……世间对你的评语非常不好。你下山得小心喔!”
“我才不管世上的评论,就让人们去说吧!”
“哼!你说得好像你是对的!”
“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丝毫没使卑鄙的手段……仰天俯地我无愧———”
“等等!”
“我哪里使诈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术一点也不邪恶。”
“你真是大言不惭呀!”
“如果是别的事,我可以充耳不闻,听听就算了。但是我绝不允许别人诽谤我的剑道精神!”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吧!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吉冈门的确是派了不少人马,而你单枪匹马竟然也敢赴约,这种勇气,或者应该说是暴勇,还有你视死如归的作为,我们都能够接受,甚至会赞扬你很厉害。但是,你为何要杀死一名年仅十三四岁的孩子?为何残酷地砍死叫源次郎的少年呢?”
“……”
武藏的脸像冰冻般,渐渐失去血色。
“第二代清十郎断了一只手,遁世隐居;他的弟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留下来的血脉……就只剩那个年幼的源次郎了。杀死源次郎,等于断了吉冈家的香火。这怎么合乎武道精神,这种作为不是太过冷血、太过残酷了吗……你还算是个人吗?在这开满山樱的国家中,你配称一名武士吗?”
武藏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那位法师又说道:
“山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感到憎恨。我们可以体谅其他的事情,但却无法原谅你杀了那个少年。这个国家的武士,岂能有如此残暴的行为。越是高强杰出的武士,应该更亲切、更体贴、更悲天悯人才是……睿山要把你赶出去,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希望你快点从这座御山消失。”
对方的谩骂、嘲笑,武藏心中多少也同意。堂众们说完之后,渐渐离去。
“……”
武藏终于甘心接受批评,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没有理由响应批评。
“我没有错,我坚信我的信念!那种场合,只能那样做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
在他心里,绝没有借口。到现在仍然坚信不移。
可是,为什么要杀源次郎呢?
他的内心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件事。
“敌方名义上的掌门,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旗帜的象征。”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不对?另外,他还有一个理由———
宫本武藏风之卷(100)
敌方约有七十人,在这比斗中,如果能在自己战死之前便砍杀十人,也称得上是善战之士了。但是,即使杀掉二十个吉冈的嫡传遗弟子,剩下的这五十人在打斗之后仍然会高唱凯歌!因此,为了取得胜利,得先夺取敌方大将的首级。如果能先击垮全军的首领,即使惨遭不测,事后也还能证明自己是胜利的。
如果还要再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法则和性质来说,还有几个理由。
但是,武藏面对堂众的谩骂,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为什么呢?纵使有这些坚信的理由,他仍逃不过良心的苛责———他感到伤心和惭愧———比堂众们的责骂更令他感到锥心之痛
“啊!我就此放弃修行吧!”
武藏抬起无神的眼睛,一直站在门前。
白色的山樱在傍晚的微风中飘散着。以往毫不紊乱的意志,现在也像那花瓣在空中飘零。
“然后和阿通共奔前程……”
他突然想起都市人的享乐,想起光悦、绍由等人所住的欢乐世界。
“不……”
他迈开大步,走进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点起灯火。这里只能待到今夜了。
“不管雕得好坏,只要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菩萨就够了。就趁今夜把它刻好,留在寺院里吧!”
武藏坐在灯下。
他把观音像放在两膝之间,手握雕刻刀又开始专心地刻了起来。
无动寺夜不闭户。这时有个人如猫般蹑手蹑脚地从走廊偷偷地爬到武藏的房门外。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
武藏赶紧剪掉一段灯芯。
接着,又坐下来继续雕刻。
天才一暗下来,山里就一片寂静。锐利的刀尖不断削着木头,掉落的木屑发出有如积雪般的声响。
武藏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只要决定一件事,便会埋头苦干。现在他刻观音像的样子充满了热情,似乎永远也不会疲累。
“……”
武藏边刻,口中还边诵观音经。有时会忘我地大声念出来,之后才又警觉地压低声音。然后再次剪去灯芯,开始雕刻。最后恭敬地凝视着观音像。
“嗯!总算完成了。”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东塔的大梵钟敲了二更的时刻。
“对了,该去打声招呼,而且今晚得将这尊雕像交给住持。”
虽然是一尊粗糙的雕像,但是对武藏来说,它却是自己注入灵魂以及惭愧的眼泪为一位死去的少年祈福而刻的雕像。他发愿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他的忏悔,一起凭吊源次郎的灵魂。
他带着雕像走出房间。
他一走开,立刻有个小僧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子之后才扛着扫把回到厨房。
此刻应该没有人的房间里,纸门却静悄悄地开了一下又关上了。
不久———
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房间来,带着住持所送的斗笠和草鞋等饯别的礼物,并放在枕边,然后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武藏没有关上门窗,所以风从四面吹了进来。纸门映着星光,呈灰白色,非常明亮。纸门上的树影,令人想起海边萧瑟的景象。
武藏渐渐发出鼾声,似乎已经熟睡了。
熟睡之后,呼吸也变得缓慢。这时候房角的小屏风动了一下。有个驼背的人影,跪着移向床铺。
武藏偶尔鼾声一停,那个人影也立刻趴得比棉被还低。他一边测量武藏的呼吸深度,一边耐心地等待良机。
突然,那个人影像块黑布骑坐到武藏身上。
“哼!给你颜色瞧!”
那人拿着短刀,正要使劲刺向武藏的喉咙。
接着,刀尖突然“咚”一声飞开,那个人也弹向纸门。
被抛过去的人,像个大包裹落地,只呻吟了一声,便和纸门一起掉到黑暗的外面。
刚才武藏觉得那个人轻得跟猫一样,内心一阵惊讶。那人虽然用布蒙着脸,却可看到银白的头发……
但是武藏看也不看,立刻拿起枕边的大刀。
“等一等!”
他跳到走廊。
“你特地来访,总要打个招呼吧!给我回来。”
武藏迈开大步,追赶黑暗中的脚步声。
但是武藏并非真心要追赶。他望着摇摇晃晃的白色刀影以及法师头巾的影子,嗤笑了一下,立刻折回。
阿杉婆被这么一抛,身体疼痛得紧,倒在地上呻吟。虽然知道武藏又折了回来,但是根本没力气逃跑。
“啊!你不是阿婆吗?”
武藏将她抱起。
趁自己睡觉时候来行刺的主谋,竟然不是吉冈的遗弟子,也不是这座山的堂众,而是同乡友人的老母,他觉得很意外。
“啊!我终于懂了。一定是阿婆向中堂说出我的本名以及我的事情,还说了我的坏话。堂众不分青红皂白就完全听信阿婆的话。结果,就这样决定把我赶下山,并趁黑夜到这里援助阿婆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101)
“唉哟!好痛啊!武藏!我已无计可施。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衰落。你来砍我的头吧!”
阿杉婆痛得只能说出这些话。
阿婆虽然拼命地挣扎,但仍无法摆脱武藏。撞到的地方固然疼痛,但是从住在三年坡的旅馆开始,阿杉一直因感冒发烧而四肢无力,已不再那么健朗了。
此外,当她前往下松的途中,又遭到儿子又八的遗弃,不但伤了老人的心,也影响了健康。
“快杀我呀!快来取阿婆的首级呀!”
她挣扎,也是因为心理和肉体俱已衰弱所致。但这并非弱者的呼叫,也非狂妄之词。而是事到如今已无可救药,一死百了。
但是,武藏却说:
“阿婆,痛吗……哪里痛呢……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吧!”
他轻轻地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坐在枕边,看护她直到天明。
天一泛白,立刻送来武藏所托的便当。但也带来了方丈的话。
“虽然你已经要离开了,但是昨天中堂说过要你今天早点下山。”
本来武藏就是这么打算。可是生病的老太婆该么办呢?
武藏向寺里提了这事。寺里的人也觉得留下这种人会添麻烦,后来想到一个权宜之计。
“你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他们说寺里刚好有一头大津的商人载货来的母牛。那个商人把母牛寄放在寺里,人就到丹波路做生意去了。现在,可以用这条母牛载病人下山到大津。只要把牛放在大津的渡船头或是附近的批发商就行了。
26
顺着四明岳的棱线,经过山中,再下山到滋贺,可以到达三井寺。
“唉哟……唉哟!”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为疼痛而不断呻吟。
武藏拉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婆!”
武藏回头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吧!反正我们两人都不急着赶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话也不说。她个性刚强,受到敌人的照顾,实在不是滋味。
武藏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么嘛!你以为怜悯我就会让我忘记怨恨吗?作梦!
然而武藏对这位嘴里诅咒他的老太婆为何不恨也不气呢?
因为比力气,这个敌人太过于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对手。事实上,武藏曾经中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计。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不知为什么,武藏就是无法从心底视这个老太婆为敌人。
虽然心中未将她视为敌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乡时,受她多少为难;在清水寺众人面前,也曾遭她唾骂。还有,过去武藏也常因为这个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挠、扯后腿而坏了不少事。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武藏总会想: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
他恨得牙痒痒的,即使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恨。甚至这次自己差点被砍头,也只能在心中气愤地骂她:
恶婆婆!
却无法扭断她满是皱纹的脖子。
况且,阿杉婆身体欠安,又经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经无法再说任何恶毒、尖酸苛薄的话。武藏不自觉地怜悯她,一心盼望她尽快好转康复。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后,再想其他的法子。请再稍微忍耐一下。您从早上就一直没吃饭,肚子一定饿了吧……想不想喝点水……什么……不要啊!”
站在山顶环顾四周,远处的北陆山峦,连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濑田唐崎八景,都尽入眼帘。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阿婆你也下来,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么样?”
武藏将牛绳绑在树干上,抱阿婆下来。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皱着眉挣开武藏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肤泛黄,头发蓬松凌乱,如果没人理睬,可能会就此断气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东西吗?”
武藏拍抚她的背,再三地询问。她却摆出一副好强姿态,顽固地将头撇向一边,还说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这样会更虚弱喔!”
武藏已无计可施。
“你从昨夜就滴水未进。我很想给您吃药,但是这一路上没碰上人家。你这不是徒增疲惫而已吗?阿婆,至少也得让我分半个便当给你啊!”
“肮脏!”
“什么?你说肮脏?”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将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愿吃敌人的米饭。你真是个笨蛋。啰嗦!”
阿婆甩开武藏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武藏并不生气,而且他颇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误会,一定要让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叹息。
武藏将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都逆来顺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谅病人的无理取闹。
宫本武藏风之卷(102)
“但是,阿婆,就这样死去不是很没意义吗?不能看到又八出人头地———”
“你、你在胡说什么?”
阿婆咬着牙:
“像这种事即使不受你照顾,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说阿婆你更要快点好起来,好去鼓励他呀!”
“武藏!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蒙骗而忘了这些仇恨……这没用的话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武藏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武藏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武藏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武藏。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武藏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武藏自言自语。
宫本武藏风之卷(103)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武藏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武藏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武藏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武藏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武藏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武藏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武藏,武藏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武藏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阿武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武藏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武藏,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阿武,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武藏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武藏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武藏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宫本武藏风之卷(104)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武藏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武藏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武藏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武藏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武藏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武藏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武藏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武藏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武藏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武藏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武藏,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武藏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抱持的激昂情绪一样。
“又八,你不这么认为吗?”
武藏的话里充满了诚挚的友情。他郑重说道:
“你有这么一位好母亲,为什么你不能让她高兴呢?没有母亲的我觉得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指责你不尊敬母亲,而是你拥有为人子的最大幸福却糟蹋它。如果我现在有这样的母亲,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温暖呢!这对一个人的立身处世实在太重要了。为什么呢?因为当孩子功成名就时,没有人会比父母更直接、更坦白地表示欢欣了。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是多么令人鼓舞啊!有母亲的人也许会认为这是陈腔滥调,但是,漂泊在外的人看到美丽的景色,身边没却有一个共同分享的人,不是很寂寞吗?”
武藏看到又八一直专注地听着,便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握着朋友的手又说道:
“又八……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看在同乡长大的分上。嘿!让我们拿出关原之战时的毅力,用我们当时扛着枪走出村庄时的心情,互相勉励,好吗?现在已经没有战争了。虽然关原之役的战火已熄,但是在和平的背后,人生的修行和谋略的巷战却方兴未艾呢!只有靠自己的锻炼才能通往胜利之路……又八再次拿出扛枪的精神与勇气,你也能在这世上出人头地啊!加油吧!当个了不起的人吧!如果你有这分意志,我也会帮你的。即使当你的奴仆,我也愿意。如果你真有心要奋斗,愿意对天地发誓的话———”
宫本武藏风之卷(105)
又八热泪淋淋地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这就是母亲的想法,但又八一直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没想到由五年不见的朋友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他的心,令他泪流不已。
“我懂了!知道了!谢谢你!”
又八如此重复说着,用手背掩住眼睛:
“今天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不是练剑的料子,所以才会想到江户。在走遍各地后,期待能碰上一个良师,如此便可以好好追求学问了。”
“我也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有良师或良主。毕竟,追求学问并不是闲来无事才做的,一定得找个教师才行。”
“啊!我觉得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了。但是,有件事挺麻烦的……”
“什么事?有什么事尽管说。将来也是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而我也做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忙。这样,至少可以补偿我惹你母亲生气的罪过。”
“真难以启齿呀!”
“小小的隐藏,将铸成一大片阴暗。说出来吧!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也只是一瞬间的不好意思,更何况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我就直说了。”
“嗯!”
“在茶店后面房间休息的,是与我同行的女人。”
“你带着女人啊!”
“而且……唉!还是难以启齿!”
“看你,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
“武藏,你不要生气喔!因为她是你也认识的女人。”
“啊……到底是谁?”
“是朱实。”
“……”
武藏内心震了一下。
在五条大桥碰面时,朱实已经不是以前纯洁的小雏菊了。虽然她还没像装满媚汁毒草的阿甲那样放荡,但是却已像衔着危险之火而飞的鸟。武藏想起当时她紧靠在自己胸前哭泣,倾吐情感的时候,有个似乎与朱实有所关连、蓄着刘海的年轻人站在桥边,一直翻着白眼瞪着武藏呢!
现在武藏听到又八和朱实在一起,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武藏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这么一位个性复杂的女人,与他这位懦弱的朋友在一起,两人的人生旅途将要通往多么黑暗的谷底,将是多么的不幸呀!
而且这个男人选来选去,为什么会挑上阿甲和朱实这种危险的人当伴侣呢?
武藏心想。
“……”
又八看到武藏沉默不语,又有他的一套说法:
“你生气了吗……我想隐瞒反而不好,所以就直说了。但是,这对你可不好受吧?”
武藏感到一阵怜悯,骂道:
“笨蛋!”
接着又恢复脸色。
“是运气不好,还是你自作自受———我实在不了解。你已经吃过阿甲的苦头了,怎么还……”
武藏觉得遗憾,于是询问原委。又八从在三年坡旅馆遇到朱实,以及有一夜在瓜生山再相遇,突然心血来潮,商量前往江户求发展,将母亲丢下等经过,毫无隐藏地告诉武藏。
“话说回来,也许是母亲对我的处罚吧!朱实那家伙自从跌到瓜生山之后,便一直喊疼,到现在仍然整天躺在茶店。我虽然很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武藏听到又八的叹息,不忍再责怪他。谁叫眼前这个男人将慈母之珠换成衔火之鸟,自讨苦吃呢?
这时,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啊!客官你在这里啊!”
原来是劳碌的茶店老太婆。她双手撑在腰上,望着天空,似乎在看天气如何?
“跟你同行的病人,没一起来啊!”
她又像在问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又八立刻问道:
“朱实?她怎么了?”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
“可是,刚才还躺在床上呀?”
武藏直觉发生事情了,于是说道:
“又八,去看看!”
他跟在又八后面跑回茶店,查看她的房间。阿婆的话果然没错。
“啊!不好了!”
又八叫出声:“腰带不见了,换洗衣物也不见了。连我的盘缠也不见了。”“梳妆的东西呢?”
“梳子、头钗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弃我而去。”
又八刚刚才发誓要奋发图强,热泪盈眶的脸上,现在却布满了怨恨。
阿婆在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个女孩真是的!请恕我多言,那女孩其实是没病装病,整天躺在床上。我这老太婆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话,又八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跑出茶店,茫然地望着蜿蜒的山路。
有一头母牛躺在一株已干谢的桃树下,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
“又八!”
“……”
“喂!”
“哦?”
“你在发什么呆啊?至少我们可以祈祷朱实有个安身的地方啊!”
宫本武藏风之卷(106)
“是啊!”
这时,一阵风吹到又八毫无生气的面前,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一只黄色的蝴蝶随着无形的漩涡飞舞,然后飞下山崖去了。
“刚才你说了一些让我很欣慰的话,那真的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又八咬着嘴唇,颤抖的声音,从双唇间迸了出来:
“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武藏用力拉着他的手,想将他从茫然的眼神唤醒。
“你的道路是宽广的。朱实要走的方向,并不是你要去的路。你马上穿上草鞋去寻找下山到坂本、大津一带的母亲。你可别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母亲啊!立刻动身吧!”
他拿出又八的草鞋、脚绊以及旅行的用品。
又说道:
“你有盘缠吗?这一点带着吧!如果你立志要到江户求发展,我也和你到江户。而且,我也想和你母亲说几句心里的话。我先将这头牛带到濑田唐桥,随后就来。听好!一定要带着你母亲一起来。”
28
武藏留下来等待黄昏的到来。不,应该说是等待送信的人回来。
现在才刚过晌午,整个下午会等得很无聊。离天黑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很想像麦芽糖般伸展一下身子。索性学躺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武藏也在茶店角落的床几旁躺了下来。
今天起得早,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睡,躺下没多久,就梦到两只蝴蝶。在梦中,他认为其中一只是阿通,它正绕着连理的树枝转。
当他醒来睁开眼一看,西斜的太阳已经照到泥地房里面了。在武藏睡着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间山顶茶店已经人声沸腾,好像换了一个世界一样。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切石场。在那里工作的采石工人,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到这茶店喝茶聊天。
“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的人吗?”
“当然喽!”
“吉冈实在没面子。那么多弟子却没有一个有出息。”
“拳法师父太厉害了,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的实力。可是再怎么厉害,都只限于第一代,第二代就差多了;到了第三代,就开始没落;传到第四代,恐怕找不到像你跟墓石那么相称的人了。”
“我跟墓石很相称呀!”
“那是因为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工人呀!我现在说的可是吉冈家的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之后,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下松比斗的那天清晨,那位采石工人正好就住在那附近,亲眼目睹了打斗的情形。
采石工人已经把自己目睹的情景在人们面前讲过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了。可见他很会讲故事。
一百几十个敌人,围着那个叫宫本武藏的男子,这样杀来,那样砍去的。他夸张的口吻,简直将自己当成武藏了。
躺在角落的故事主角,还好在故事高潮的时候已经熟睡。要是那时他醒来了,可能会为之喷饭,要不然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坐在屋檐下的另一群人听了那人的话,觉得无聊透顶。
这一群人之中有几人是中堂寺的武士,以及让他们送行的年轻人。
“那么,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英姿焕发的年轻人与这些武士坐了下来。
那名年轻武士身穿旅行用的窄袖便服,头上的发髻芳香无比,身上背着大刀。他的眼神、姿态与打扮,都很辉煌华丽。
采石工人被他的风采慑住,纷纷离开地板上的桌子,移到草席座上,免得无礼。而移到这边后,下松的故事越谈越起劲,大伙儿不断哄堂大笑,且不时歌颂武藏的名字。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对着采石工人大声斥喝:
“喂!你们这些人。”
那几个采石工人回头看着小次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身子。
他们刚才已经看到这名年轻武士由两三名武士护送到此,想必来头不小。
“是。”
大家低着头,必恭必敬地回答。
“喂!刚刚讲话的那个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拿着铁扇招他们过来。
“其他的人也坐过来一点。不必害怕。”
“是,是。”
“刚刚听你们在称赞宫本武藏。以后敢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无情!”
“是……是!”
“武藏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之中虽然有人目睹当时的情形,但是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当日比斗的见证人。我亲临比斗现场,最了解双方的情形了。实际上,比斗之后,我到睿山的根本中堂的讲堂,聚集了全山的学生,将有关这次比斗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想做了说明。另外,还应许多寺院前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然而———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上的胜败,就听信蛊惑群众的谣言,说武藏是稀世人物,举世无双。这么说来,我小次郎在睿山大讲堂所说的,不就成了谎言了吗?和无知的人相争,一点也不足取。但是我希望在场的中堂武士也一起听。尤其你们这种错误的看法,会害了世人!我要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以及武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洗耳恭听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107)
“啊……知道了!”
“到底武藏是怎么样的男人呢?我们从他设计那次比斗的目的,就可看出那是他为了沽名钓誉而挑起的比斗。为了提高自己的名声而向洛内第一的吉冈家挑战,并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因而落入他的圈套,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代拳法时代的风采已不复存,京流吉冈已经衰微不振,这件事谁都知道。整个吉冈就像一棵朽木,也像病入膏肓的病人。武藏只不过顺势推倒这个即将灭亡的门派罢了。但是,没有人想要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今日的兵法家们,已经没人将吉冈的势力放在眼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怀念拳法先生的遗德,这是武士的情怀,不愿让这样的门户从此消失。而武藏却刻意大声嚷嚷,将事件扩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竖立布告,故意在街头巷尾散播谣言,使大家中了他的圈套。”
“?”
“他这种卑鄙的居心和卑屈的手法,说也说不完。武藏与清十郎、传七郎相约时,从不守时。而且,在下松的那次比斗,他不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打斗,却使诈出奇招,走旁门左道。”
“……”
“就人数来看,一边是一大群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但是这其中却隐藏着他的狡猾与沽名钓誉的手段。正如他所料,世人的同情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在我的观察中,那次的胜负简直儿戏一般。武藏彻彻底底卖弄了他的小聪明,使出狡猾的伎俩,并趁机逃走。就某些方面来看,他确实又野蛮又坚强。但是,却不是世人所认同的高手。如果要说高手,可以说武藏是个‘逃跑高手’。他逃跑的速度,的确堪称为名人。”
小次郎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许在睿山的讲堂,也是如此。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力量,并非几十个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加上专门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他说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人们可以大大地指责武藏为好战之徒。
接着又痛骂武藏竟然连年幼的名义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痛骂还斩钉截铁地说,从人道立场以及武士道,还有剑术的精神来说,武藏都是个不可原谅的人。
并且提到他的成长以及在故乡的行为———至今,有位叫本位田某某的母亲还视他如仇呢!
“如果有人怀疑我说的不是真的,可以去问问那位本位田老母。我住在中堂的那几天,碰到那位老母,是她告诉我的。一个六十岁的单纯老太婆的仇敌,算伟大吗?你们竟然称赞到处树敌的人,真是世风日下,令人心寒呀!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的亲戚,跟武藏也无冤无仇。我是一个爱剑且在武士道上锻炼修行的人,只是就事论事,做正确的批判而已。懂了吗?你们这些人。”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小次郎也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然后回头对同行的人说道:
“啊!太阳已经西斜了。”
中堂的寺众们也看看天色并说道:
“您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三井寺呢!”
他们边说边抬起发麻的脚,离开了桌几。
那几个切石工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地僵在那儿。现在逮到机会,每个人像是从法庭被解放出来一般,争先恐后地下山工作。
整座山谷已笼罩在泛紫的余晖中。山谷间回响着鹎鸟尖锐的鸣叫声。
“那么,请多保重!”
“等你下次上京来再见面了。”
寺众们在此地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小次郎一个人留在店内。
“阿婆!”
他对着里面呼叫。
“茶钱放在这里。还有我担心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顺便跟你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在准备晚餐,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没起身就说道:
“火绳吗?火绳就挂在角落的墙上,要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进到茶店内,从墙上整捆的火绳中抽出两三根来。
没挂好的火绳,整束掉在床几上。他正要伸手去捡,才注意到躺在床几上的一双脚。小次郎从那一双脚开始往上看,一直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心头猛颤了一下,像是被人击中心窝。
武藏以手当枕,正睁大眼睛凝视着小次郎的脸呢!
小次郎像弹簧般自动地向后快速弹开。
“哦?”
武藏出声。
他露出白牙笑着,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起身。
他从床几站起来,走向站在屋檐下的小次郎。
“……”
武藏带着满脸的笑容以及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站在小次郎面前。小次郎也很想以笑脸相迎,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觉得武藏是在嗤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快速跳开———以及没有必要的慌张。而且武藏一定听到自己刚才对切石工人所讲的话了。小次郎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宫本武藏风之卷(108)
虽然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立刻恢复平日的傲慢,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狼狈极了。
“啊!武藏先生……你在这里啊!”
“前些日子……”
武藏这么一说,小次郎马上接着说道:
“啊!前些日子,你惊人的表现实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且,你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实在值得庆贺啊!”
虽然小次郎心里不服气,但对武藏的能力又颇肯定,就在这种痛苦和矛盾之下,他说出这些话。说完,他真恨自己。
武藏很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什么,面对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就很想挖苦他。因此故意殷勤地说道:
“前些日子,你以见证人的身份为我担心了。而且很感谢你刚刚讲了一大篇对我的忠言,我在一边都听到了。我眼中的世间和世人眼中的我,虽然相去甚远,却很难听到真正的声音,而你却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在梦里告诉我真正的声音,实在不胜感激。我会谨记在心,永不忘怀的。”
“……”
谨记在心,永不忘怀———这一句话让小次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句话虽然语气温和,但听在小次郎耳里,却像是在遥远的将来向他挑战一般。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
“在这里不便明讲。”
两人都是武士,都是不允许虚伪的武士,更是无法将污点置之不理的剑道修行者。而且,逞口舌之强只会落得抬死杠,却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就武藏而言,下松那件事是毕生的大事,而他也坚信那是迈向剑道之途的一大步。因此武藏一点也不觉得不道德或愧疚。
但是小次郎所看到的却是如此,口中说出来的是这样的结论。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件事就只有按刚才武藏的言外之意了———
“现在不便明讲,但我会谨记在心的。”
话中蕴含着约在将来比斗的意思。
即使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牵动了复杂的思绪,但也绝不是在毫无根据下随意说出那些话。他只是就自己所见下了公正的判断而已。何况武藏再怎么强,小次郎仍然不认为武藏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嗯!你这句‘永不忘怀’,我也会谨记在心的。武藏,你可别忘记呐!”
“……”
武藏不作声,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29
城太郎在竹篱笆门口大声叫道:
“阿通姐!我回来了。”
然后坐在屋旁清澈的小河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脚上的污泥。
山月庵草屋檐下,木匾额上刻着庵名。小燕子在上面拉了白色的粪便,啾啾地叫,并从上面看着洗脚的城太郎。
“喔!好凉!好凉呀!”
他蹙着眉头,一双小脚拨弄着水,没有要擦干脚的打算。
这条小河是从附近的银阁寺苑内流出来的,比洞庭湖的水更清澈,比赤壁的月光更冷浚。
但是,这里的地却是暖和的。城太郎就坐在紫丁花丛上。他眯起眼睛,独自享受这世上的美景,陶醉在其中。
不久,他用杂草将脚擦干,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去。这里是银阁寺某和尚的闲宅,正好空着,经由乌丸家的关说,阿通自从和武藏在瓜生山分别之后的第二天起便暂时借住在此地。
阿通从那天以来,一直在这里养病。
当然,下松决斗的详细结果也传到这里。
而且当天城太郎就像一只传信鸽,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向阿通报告。因此,当天在下松战场和这里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
城太郎相信,武藏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药更能治愈阿通目前的病。
从阿通日渐好转并能倚桌而坐便可得到证明。城太郎曾经一度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武藏在下松战死,想必阿通也会为他殉死。
“啊!肚子好饿。阿通姐,你刚才在做什么啊?”
阿通望着气色红通的城太郎。
“我从早上就一直坐着。”
“你怎么坐不厌啊?”
“我的身体虽然无法四处走动,但心里可是到处遛达着呢!城太,你今天一大早到哪里去了?那边的木盒里有昨天人家送来的粽子,你快拿去吃吧!”
“粽子待会儿再吃,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事?”
“武藏师父———”
“哦!”
“听说在睿山。”
“啊……到叡山去了?”
“昨天、前天,还有前几天,我每天都到处打听。今天终于探听到武藏师父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是吗?这么说来,他真的平安无事啰!”
“既然已经知道这消息,我们就早点动身,否则他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我吃过粽子就准备动身。阿通姐,你也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到无动寺去找他。”
阿通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她的心已穿过屋檐飘向远方了。
城太郎吃了粽子之后,带好衣物,再次催促道:
“走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109)
但是,阿通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样子,一直坐在床上。
“怎么了?”
城太郎有点不高兴,诘问道:
“城太,我们不要到无动寺去了。”
“啊?”
城太郎不明所以,嘟着嘴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唉呀!女人就是这样才叫人讨厌。心里明明想立刻飞过去,好不容易现在知道人在哪里了,反而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想动身。”
“就如城太所说的,我真的很想飞到他身边。”
“所以我才说快点飞过去呀!”
“可是……可是,城太,前些日子,我在瓜生山见到武藏时,以为那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已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而武藏也说过:即使活着,也不再见面了。”
“可是,就因为他还活着,才要去见他。不是吗?”
“不!”
“不能去吗?”
“下松胜负虽然已经分晓,但是在武藏心中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胜利了吗?我完全不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退到睿山?再加上他也对我说了许多话,当我放开他的衣袖时,已经觉悟要切断今生的恩爱。因此,即使我知道武藏的所在,但没有获得他的同意的话……”
“如果十年、二十年师父都没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一直这样!”
“你要一直坐在这里望着天空过日子吗?”
“是啊!”
“阿通姐真奇怪。”
“你大概无法法了解吧……但我却能了解。”
“了解什么?”
“武藏的心。在瓜生山和武藏分手之后,我比以前更能深入地了解武藏的心。那就是信任。以前,我很爱慕武藏,用我全部的生命爱他。即使在你面前,我也要坦承我真的爱得好痛苦。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信任他。现在却不一样了,无论是生是死,还是分离,我都坚信两人的心就像比翼鸟和连理枝一样,紧紧地缠连在一起。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武藏所想的全都是修行锻炼的事情。”
城太郎原本静静地听着,突然大叫道:
“骗人!女人只会骗人。好吧!你可别再说你想见师父喔!从今以后,你再怎么哭我也不理你了。”
这几天的努力都变成了泡影。城太郎生气得直到晚上都不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有火把的红光,并传来敲门声。
乌丸家的侍从交了一封信给城太郎。
“武藏先生以为阿通姑娘还住在官邸,所以差人把这封信送到官邸。我家大人一听到是武藏写的信,立刻派我送过来。而且,大人还要我转达关切阿通姑娘病情之意。”
侍从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将信拿在手上:
“啊!真的是师父的字!如果师父死在下松,就不可能写这封信了。收信人写的是阿通姐呢!但是,没有写给城太郎的。”
阿通从屋后走出来:
“城太,刚才官邸的人送来的,是不是武藏的信呢?”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信放到身后:
“但是,这不关阿通姐的事吧?”
“给我看!”
“才不要。”
“你好坏!”
她一心急,眼泪又要落下来。城太郎只好将信递给她:
“看看你,明明这么想他,我说一起去见他,你又逞强装作不在意。”
阿通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在矮灯下打开信。拿着信的雪白手指和灯芯的火焰一起颤抖着。
今天晚上她不知为何,把灯挑点得特别明亮,内心也觉得舒畅无比。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好预兆———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这是武藏写来的信。确实是他的笔迹和墨香。
连墨汁看起来都像彩虹呢!阿通的睫毛闪着明亮的泪珠。
这是在做梦吧!
她因欣喜而脑中一片空白。阿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安禄山叛乱,在兵慌马乱中失去杨贵妃的明皇,因为太想念贵妃,命令道士寻她的亡魂。道士上穷碧下黄泉仍遍寻不着,最后在海上蓬莱宫中找到花貌雪肤的仙子。然后向皇帝禀报此事。描述这个故事的《长恨歌》中,有贵妃的惊愕和欣喜。阿通觉得诗歌描写的就是自己,她茫茫然反复看着简短的信,百看不厌。
“等人的时候,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对了,早点去见他吧!”
她本来是要如此告诉城太郎的,但是,她已经被欢欣冲昏了头。自己心里作了主张,便以为也告诉了城太郎。
她很快地打点好衣物,并且给庵主、银阁寺的和尚以及照顾过他们的人各写了一封感谢信。然后穿好鞋子先走到门外。
她对着坐在屋子里鼓着脸的城太郎说道:
宫本武藏风之卷(110)
“城太,你刚才已经准备好了吧……快点出来,我还要锁门呢!”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现在连千斤顶也移不动他。城太郎这回可真的生气了。
“城太,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
“为什么?”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师父的消息,叫你去,你却偏说不去。”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去的理由了吗?而现在是因为收到武藏的信啊!”
“那封信,你只管自己看,也不让我看!”
“啊!真的很抱歉!城太,对不起!”
“算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别气呼呼的嘛!你看看这封信。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呢!武藏竟然写信给我,这可是头一回啊!他还体贴地说要等我,这也是头一回啊!对我来说,自出生以来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事了……城太,请你不要生气,带我到濑田去吧……好吗?拜托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
“再说,城太,你不想见武藏吗?”
“……”
城太郎默默地把木刀插在腰上,再把刚才包好的大包巾斜背在肩上,然后,飞快地跑到庵外,用剑朝阿通那儿指着:
“要去就走吧!快点出来!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从外面把你锁起来喔!”
“啊!好可怕的人啊!”
于是,两人连夜走向志贺山。城太郎还在生气,一路上不说一句话,显得有点冷清。
他径自走在前头。有时顺手摘下树叶,吹吹叶笛;有时唱唱歌,踢踢石头,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模样。阿通见状说道:
“城太,我带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直忘了拿出来。给你好吗?”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叫人带了一些糖果饼干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也没说要吃,也没说不要,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害得阿通气喘吁吁,紧追在他身后:
“城太不吃吗?我想吃呢!”
这回城太郎稍微恢复了心情。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上的云也染上破晓前的色彩。
“阿通姐,你累了吧?”
“是啊!一直爬坡,很累人。”
“快要下坡了,待会儿就轻松了。啊!看到湖水了!”
“那是鸠湖。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师父说他会等,但是他会这么早来吗?”
“可是到濑田,还得花上大半天吧!”
“是啊!从这里看过去,好像近在咫尺呢!”
“休息一下好吗?”
“好啊!”
城太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寻找休息的地方。
“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到这边来吧!坐在这里。”
那是两棵巨大的合欢树。
两人在两棵合欢树下坐了下来。
城太郎说道:
“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一眼,然后告诉他:
“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
“我和武藏小的时候,经常到一座叫做七宝寺的地方玩。那里有这种树,所以我认得。六月的时候会开淡红色丝绸般的花。月亮出来的时候,它的叶子就会合起来睡觉呢!”
“所以才会叫它睡觉树?”
“虽然发音一样,但是,并不是同一个字。不能写成‘睡觉’,而要写成‘合欢’。”
“为什么呢?”
“大概是有人用同音异字为它取名的吧……看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欢喜地合在一起啊!”
“树木也有欢喜和悲哀吗?”
“城太,树木也有心啊!你仔细看看这整座山的树木,有些树木独自享乐,有些树木伤心地叹息,也有些树木像城太一样唱着歌呢!然而大部分的树木,都是愤世嫉俗的吧!如果你询问某些人有关石头的事情,他们也会告诉你许多呢!所以不能说树木在这世上是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呢!那么你觉得这棵合欢树怎么样?”
“我好羡慕它们喔!”
“为什么呢?”
“你知道吧!是一位诗人白乐天所写的诗。”
“哦!”
“结尾的地方有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就是这种树吧!刚才我就一直这么认为。”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两棵树的枝、干和根,原本是分开的,但是它们却长在一起竖立在天地之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欢欣地结合在一起。”
“哎哟!你这不是在指你和武藏师父吗?”
“城太,你怎么这么说呢!”
“算我随便说的!”
宫本武藏风之卷(111)
“啊!天亮了!今早的云多美啊!”
“鸟儿们开始啼叫了。我们从这里下山之后,也该去吃早饭了吧!”
“城太,你不唱歌吗?”
“什么歌?”
“我突然想到李白。城太,你还记得乌丸大人的家仆教过你的诗吗……”
“?”
“对,就是那首诗。你念那首诗给我听好吗?像读书一样就行了。”
城太郎马上琅琅地念着: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戏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这首诗吗?”
“没错!再继续念!”
同居长千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念到这里城太郎突然站起来,催促专心听诗的阿通。
“不念了,我的肚子饿扁了。赶快到大津去吃早饭吧!”
30
天地间仍笼罩着潮乎乎的雾气。
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刚破晓的村子里犹如战火升起。在湖北与石山间的朝霞,和不断升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大津驿站。
连夜赶路,已经令人有点厌烦,武藏索性任由牛只缓步漫游。黎明时分,正好走到有人烟的村子。牛背上的武藏不觉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这个时刻一定也从志贺山眺望着大津,带着希望、雀跃的脚步朝这湖畔走来吧!
从山顶茶店下山的武藏,现在正沿三井寺后山来到八咏楼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也许不必到湖畔的濑田,说不定半路上就会碰面了。巧的是,双方到这里所花的时间和路程都一样。但是在武藏的视野内,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如此,武藏并未失望,也不觉得就要见面了。
送信到乌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说,阿通不住在乌丸家,但是乌丸家会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养病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写给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女人的脚程,最快也得今早才会动身,可能傍晚会到达约定的地点吧!
武藏心中这么想着。
加上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牛步太慢。
母牛庞大的身躯,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湿湿的。它不时低头吃着路旁的青草,武藏也不以为意,任由它吃个够。
武藏突然看到一所寺院与民家相对的十字路口上,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下有一座刻着和歌的石碑。
谁的作品呢?武藏并未特意去想。走了两三百米之后才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对了!是《太平记》。”
《太平记》是他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一本书,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背得出来。
这首和歌,唤起了他少年时的记忆。牛背上的武藏,悠游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记》中那首和歌的章节。
志贺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长拐杖,垂着白色八字长眉,他谛观湖水波浪时,不意瞥见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贺花园,心中顿生妄念,多年修行功亏一箦,一切娑婆执念也随之……
“忘了!”
武藏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些:
返回柴庵后,虽然继续膜拜本尊佛,脑中仍然妄念余生。在念佛声中,仍然听到烦恼的声息。眼望暮山云彩,心中却想着你的发钗;望着窗外明月,仿佛你迷人的笑颜。
我这一生已经无法舍弃妄念,来生的罪业也无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会,倾诉我相思之情,那么我死也瞑目了。于是,上人持着手杖来到御所,在松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时,有人从后面呼叫:
“喂!前面的,骑牛的武士!”
不知何时,牛只已经走到镇上了。
原来是批发场的伙计。
那人跑过来,抚摸着母牛的鼻子,抬头看看武藏。
“武士,你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他猜测道。
“哦!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我将这头有斑点的母牛租给一位商人,载着行李到山里的无动寺。武士,你付点租金吧!”
“原来你是饲主啊!”
“不是我养的,是一个牛贩在批发场养的。这可不是免费的喔!”
“我知道,我会付饲料费。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骑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钱,要骑到哪里都可以。从这里向前走大约三百里路的地方,请把牛交给驿站的批发商。过几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载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发场来了。”
“那么,我就付到江户郊区的费用。”
“好。请顺便到批发场写下您的大名。”
武藏于是按那人的指示,顺道走过去。
宫本武藏风之卷(112)
批发场接近打出滨的渡口,上下船只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发店。武藏慢慢地吃完早餐,虽然时间还早,他已经又骑上牛背,从批发场出发。
濑田已经很近了。
骑着母牛慢慢欣赏湖畔风光也无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武藏心里想着:
阿通一定还没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次要和阿通见面,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是武藏对她的信赖。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武藏对女性总是砌着一面坚固的心理防线。对阿通也是抱着谨慎的态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确的态度以及聪明地处理自己的思绪,才改变对她的感受和爱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对于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纳女人一般,阿通从那次以后,内心深处也信赖这个男人。
武藏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认同她了。今日见面之后,不管任何事都会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剑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废修行。
他一直很担心这两点。他担心自己会因沉迷于女人的鬓香而荒废剑术,丧失剑道精神。但是,像阿通这样有心理准备、通情达理、不会将理智和热情混为一谈的人,一定不会痴情于男性,不会成为男性的牵绊。只要自己不沉溺于女色,不自乱脚步就行了。
“对了,我们一起到江户之后,阿通走她的路,学习女性该学的教养;自己则带着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后,等时机成熟时.……”
湖水的波光,映在武藏沉醉于幻想的脸上。摇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脸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岛位于二十三间的小桥和九十六间的大桥之间,岛上有古老的柳树。
濑田唐桥之所以会被称为青柳桥,是因为出外人对这里的柳树印象特别深刻所致。
“啊!来了!”
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店跑出来,抓着小桥的栏杆,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一只手向茶店内的人招手:
“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
来往的路人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雀跃不已的举动。
“啊!真的是他。”
阿通赶紧奔过来,也和城太郎一样的高兴。
两个人拼命地挥着草笠、挥着手。
“师父!”
“武藏!”
没多久,脸上挂着笑容的武藏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树下。阿通隔着河流见到他的时候,拼命地挥手叫武藏的名字。可是,等到武藏来到自己面前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却拉着武藏说个不停。
“师父,伤好了吗?刚才看到师父骑着牛,我还以为师父的伤还没好,不能走路呢……什么?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早到吗……这件事问阿通姐吧!师父,阿通姐实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师父的信,病马上就好了。”
“嗯!嗯……”
武藏也一直点着头,但是茶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武藏好像是前来提亲的女婿一般,发窘害臊。
茶店后面有藤架围着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阿通坐立不安,武藏也是默默不语。只有城太郎尽情欢笑、说个不停,尽情享受眼前时光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以及绕着紫藤花忙个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变得那么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客人到里面坐。”
茶店主人赶紧卷起苇帘,拉上挡雨窗。原本的江水已变成铅灰色,微风中夹带着雨气。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杨贵妃的袖子,被风吹得香气四溢。
由石山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小雨,打在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会淋湿的!师父也一起进去吧!啊!好舒服!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当然这并非真的正是时候,或是有什么深层含意。但是,城太郎这么赞叹,武藏更羞于进到茶店里。阿通也羞红着脸,与紫藤花一样,在屋外淋着雨。
“嗯!雨真大!”
有一个披着蓑衣从雾蒙蒙的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
他跑到四宫明神的牌楼下,才松了一口气,并拨了拨打湿的头发。
“冒失雨!”
他看着翻腾的乌云,口中喃喃自语。
就在这一刹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变得水雾迷蒙,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地传入耳际。
“啊?”
讨厌雷声的又八捂住耳朵,缩在牌楼下躲雨。
不久,乌云散去,又是雨过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现行人。远处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来,她对着又八笑,好像有什么事。
又八不认识这个女人。上一页[返回目录]
宫本武藏风之卷(113)
女人开口说道:
“你叫做又八吗?”
又八很诧异,问明事情原委之后,她说:刚才店里有一个客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从二楼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听她说完,又八才注意到在这神社的周围有几家妓院。
“……事情谈完之后,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来传话的女人,无视于又八的踌躇不前,径自带着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来帮又八洗脚,并换下淋湿的衣裳。
又八问她们:到底我的朋友是谁?她们却回答:你到二楼就知道了。很明显地大家都想看热闹才会卖关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湿了,只好暂时借妓院的衣服来穿。事实上,他今天和人约在濑田唐桥碰面呢!他很想赶快过去。等衣服烘干之后,希望妓院的人别强留自己。
“拜托了!可以吗?”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们轻诺道:
“知道了!知道了!干了之后,一定马上跟你说。”
说着,将又八推上楼去。
“二楼的客人会是谁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过又八不但早已习惯这种场所,且一碰上这种气氛,脑筋立刻变得清晰,行为举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师父!”
突然,对方先叫了一声。又八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记得这个人。
“哦……你是?”
“你忘了吗?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师父又是谁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条松原被狗群包围时所做的各种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师父。”
“得了吧!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可被你害惨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给你好处,才叫人去接你。欢迎驾临,坐下来嘛!喂!你们这些女人快给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来!”
“有人在濑田等我,所以我没时间相陪。喂!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谁在濑田等你呢?”
“一位姓宫本的人,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小次郎就抢着说:
“什么?武藏……喔!原来如此!你们在山顶茶屋约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长历史以及武藏的经历,我都详详细细地调查过了。你的母亲———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见过她呢!而且你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诉我了。”
“哦?你见过我母亲?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实在是个伟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众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临行之前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后说道:
“又八,让我们干杯,忘掉旧恨吧!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武藏这家伙!”
小次郎脸颊红通,把酒杯递给又八。
但是,又八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虚荣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态度和端庄。
“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武藏有约定啊!”
“笨蛋!你一个人去见武藏,恐怕还没到就被他杀掉了。”
“我们之间已经尽释前嫌。而且我要追随这位好友,一起到江户去。我要好好学习,才能功成名就。”
“什么!要追随武藏?”
“世人之所以批评武藏不好,那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不好的缘故,我母亲错怪武藏了。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这点。同时,我自己也觉悟了。我要向这位好友学习,虽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却是我今后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骗啊!你母亲也说过,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你完全被武藏给骗了。”
“不!武藏———”
“闭嘴!不要说了!哪里有背叛母亲、袒护敌人的不孝子?连我这个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亲打抱不平,而且也发誓将来一定要帮助她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到濑田。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没?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过来。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武藏,最好先见到你母亲,让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母亲对这样的屈辱无法释怀呢!”
“我因为找不到母亲,才想和武藏先到江户。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后,我会自己解决所有的宿怨的。”
“这一定是武藏说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亲。总之,先问问你母亲的意见比较好。今晚我们先喝个痛快吧!也许你不喜欢,但还是陪陪小次郎吧!”
宫本武藏风之卷(114)
当然,妓女们也都加油添醋地帮着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还给又八。
太阳下山之后,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借着酒气,就无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头来。但他一喝醉,就会像只老虎。他从入夜就开始喝,借着酒意把心里全部的郁愤完全抖出,宣泄无遗。
两人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小次郎还在房中熟睡着。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倍觉清澈。又八耳边又响起武藏的话,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楼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后,赶紧逃到屋外,来到濑田桥。
混浊的濑田川,飘流着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开始雕零,花瓣随着山风到处飘散。
“武藏说过他会牵着牛。”
小桥边和中之岛,都没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过几个地方。最后问了中之岛茶店,才知道有位骑着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后住到其他的旅馆。今天早上又来这里,等了一阵子之后,才写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问起,就将信交给他。说完,把信结在屋檐下的柳树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树下,看到武藏的信,像一只白蛾停在树枝上。
又八解开白蛾的翅膀。
“实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
31
这是一趟迎向初夏的旅程。武藏等人越过木曾路的一片新绿之后,仍然任由牛漫步在中山道上。
“我会等你,尽快赶来!”
又八看了武藏留在柳树上的信之后,急忙出发赶路。在草津没碰到武藏,到了神社牌楼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呵!我该不会走过头了吧?”
他在折钵岭的山头眺望来往行人,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又八问路人是否看到骑牛的武士,结果是骑牛骑马的旅人很多。再说,又八以为只有武藏一人,不知道武藏还带着阿通和城太郎。
到了美浓路也没碰到武藏。因此,他想起小次郎的话:
“难道我真的被他骗了吗?”
他一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
就因为他拿不定主意,一下子折回原路,一下子又绕弯路走,当然碰不到武藏。
但是,到了中津川的驿站,终于看到比他先走一步的武藏了。
数日来,又八一心一意地追赶着。然而当他看到武藏背影的同时,不但脸色全变,更开始怀疑武藏。
骑在牛背上的不是武藏,而是七宝寺的阿通。让阿通骑在牛背上,武藏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
又八根本对跟在他们旁边的城太郎视若无睹,也不当成一回事。让又八感到猜疑和震惊的是:阿通和武藏看起来很要好。
不管以往多么憎恨、嫉妒,也没像现在这样,视武藏如恶魔。
“啊!果然是我太好骗了。从他唆使我到关原作战,直到今日,都一直在蒙骗我。而我也一直陷入他的圈套,到何时我才会觉醒呀?武藏你这家伙给我记着!”
“好热,好热啊!像这样流汗走山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师父,这是哪里呀?”
“是木曾山最难走的马笼顶。”
“昨天已经翻过两座山头了吧?”
“那是御坡和十曲。”
“我已经不想爬山了,好想早点到江户那个热闹的地方啊!阿通姐,你说是不是?”
阿通坐在牛背上:
“不,城太,我比较喜欢没有人的地方。”
“哼!你自己不必走路就说这种话。师父,那边有瀑布,是瀑布喔!”
“休息一下吧!城太郎,把牛系在那边。”
循着瀑布声,往小路走去,在瀑布潭的山崖上,有一栋无人小屋。四周开满沾着水气的花朵。
“武藏!”
阿通看到瀑布旁的牌子,又微笑着看着武藏。牌子上面写着“女瀑男瀑”。
大小两条瀑布,最后注入同一条溪流里。一条比较秀气,马上就知道是女瀑。刚才走路的时候穷叫着“休息!休息!”的城太郎,现在却一点也无法静下来。看到狂澜的瀑布、岩石间的奔流,就忘我地跳到水里,跑到山崖下方去了。
“阿通姐,有鱼喔!”
没听到她的回答,城太郎又说道:
“用石头可以捉鱼喔!用石头一打,鱼的肚子就会翻到水面上喔!”
过了一会儿。
“哇!哇!”
远处传来城太郎的回音,看样子他好像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阳光从山头透照了下来。花朵上方的一片水气,出现无数条的小彩虹。
武藏和阿通两人走向小屋,四周不断传来瀑布声。
“到底哪里去了呢?”
“城太郎吗?”
“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见得!跟我小时候比起来,他还算乖呢!”
“你啊!你比较例外。”
“相反地,又八小时候倒是挺文静的。又八那小子结果还是没来,他到底怎么了?”
宫本武藏风之卷(115)
“他没来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又八来了,我可要躲起来了。”
“没必要躲啊!世上没有讲不通的人。”
“本位田家母子的脾气,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阿通……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考虑什么?”
“我问你不重新考虑当本位田家的媳妇吗?”
阿通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再考虑!”
阿通像红色兰花般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武藏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阿通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而武藏竟然还认为她会犹豫不定,难怪阿通会难过。她用手遮着脸,肩膀轻轻颤抖着。
她的白衣领好像在跟武藏倾诉:
“我是你的人!”
周围的枫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几乎将这个地方隐藏起来了。
武藏觉得震动内心的瀑布声在他的的血液里奔腾。望着狂澜的奔流,武藏体内潜藏着的比刚才城太郎狂奔的本能更为强烈的性能几乎快要爆发出来了。
而且这几天,在驿站灯火下以及灿烂的阳光下,阿通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一股魅力。有时,芙蓉花般的皮肤,随着汗水散发出香气;晚上,隔着屏风飘来她秀发的香味。这些都使武藏长年压抑在盘石下的爱欲火苗不断萌芽成长。一股郁闷的感觉不由直冲心头,有如夏天被炙热的太阳晒得闷热的青草。
“……”
突然,武藏转身离开,应该说是逃开了。
把阿通留在原地,一个人往没有路的草丛走去。因为他感到一阵痛苦,过度膨胀的血液,得将它从身体中抛掉一些,得从口中吐掉一些火焰。他很想像城太郎那样发散出来。当他看到阳光静悄悄地照着又高又密的枯萎冬草时,他叫了一声:
“啊!”
他投身到草丛里,坐了下来。
阿通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她马上追过去,立刻偎在他的脚旁。脸部肌肉僵硬沉默不语的武藏,看起来更可怕。阿通看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更是不知所措。
“怎么了?武藏……武藏……如果我惹你生气,请你原谅!原谅我!”
“……”
“武藏,如果……”
他越是僵硬,脸部的表情便越恐怖,而阿通的心就更是紧紧地揪在一起。她如花般的体香不断地飘向武藏,更让他窒息难耐。
武藏突然叫了一声:
“噢!”
接着,他巨大的手腕搂住阿通,将她扑倒在地。阿通伸长白晰的脖子,无法出声,只是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槙树上有一只长尾缟鸟,正眺望着尚有积雪的伊那山脉。
红色的山杜鹃盛开在山谷间,天空一片蔚蓝。枯草下,飘散着紫丁花的香味。
猿猴的啼叫声不断地传来,松鼠在树梢上跳跃着。这里是一片原始的天地。其中有一片枯草被压倒、折断,阿通并没有大叫,却发出接近惊讶的声音:
“不可以!武藏,不可以!”
她有如长满刺棘的栗子球果般紧缩着身子。
“这、这种事……连你也是这种人啊!”
她伤心地呜咽着。武藏这才清醒过来,全身的火焰立即冷却,他全身毛发直竖。被阿通理智而冷淡的声音责问。
“为、为什么?”
武藏几近呻吟的声音就要哭出来。即使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对男人而言仍是种无法忍受的侮辱。他的愤怒与羞耻无处宣泄,才会如此怒吼。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阿通立刻跑开了。有个小香包断了,掉在地上。他眼神茫然地看着掉落的香包,不禁落下泪来。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他也不懂阿通的想法。阿通的眼眸、阿通的唇、阿通的话、阿通的全部———连毛发都不断诱惑着他,激起他的情欲。
女人将火把放在男人胸前燃烧,自己却吓得逃开。虽然她不是有意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这不等于是欺骗了所爱的人,不但陷对方于痛苦之中,也羞辱了对方。
“啊!啊!”
武藏伏在草地上哭泣。
以往所做的切磋琢磨已经一败涂地。所有的精进苦行也都付诸流水。他对此感到悲哀,这种悲哀的心情,就像孩童失去手中的糖果一般。
他唾弃自己、责备自己。他伏在地上饮泣。就像没脸面对太阳般,一直低着头。
“我没有恶意!”
针对自己的行为,他反复在心中如此叫喊着,但是却无法释怀。
“女人真难理解!”
此刻他无法认为少女清纯的心是可爱的。即使女人犹如一颗珍珠,怕受震动,多愁善感,怕有人去触摸,这些现象在女性一辈子当中,应该只有在某些期间才会存在。现在武藏无法认同这是至高无上,维持女性自尊的行为。
他伏在地面上,嗅着泥土的香气。过了不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蓦地站了起来,眼神已不像刚才充满了火焰,然而脸色却变得异常苍白。
宫本武藏风之卷(116)
他用力地踩着阿通的香袋,并低头专注地听着山谷间的声音。
“对了!”
他直接往瀑布方向走去,紧锁的浓眉又显出置身于下松刀剑中的毅力。
小鸟带着尖锐的叫声,振翅而飞。瀑布轰隆的水声,随着风不断地传到耳边。从云缝里照射下来的阳光,更显得柔和。
阿通从武藏所在的地方,只逃离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她紧紧靠着白桦树干,一直凝视着武藏。她看到武藏因为刚才自己逃开而痛苦;现在却很希望武藏能够来到她身边。她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过去向他道歉。但是现在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心中仍战栗不已,连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阿通虽然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却比哭的时候更充满惊吓、迷惘和悲伤。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所信赖的武藏,却不是她心目中的男性。
阿通心中所幻想的男性,突然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让她惊愕得几乎想要寻死,悲伤得无以名状。
但是,在恐怖和痛哭中,她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的矛盾。
如果刚才那强烈的迫力,不是来自武藏,而是别的男人的话,那她一定不仅只跑两三十步而已。
为什么只跑二十余步就停下来了?是被后面的力量所吸引吗?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
她觉得自己孤独地站在暴风当中。她心中只是一味地道歉。武藏也在一直自责、痛恨自己的行为。而阿通一点都不觉得他那强烈的举动是丑陋的,她觉得他不像其他男性那样卑鄙。当她从悸动中渐渐平静下来时,内心甚至认为这种人类丑陋的本能,在武藏来说,是有别于其他男性的。
她自问:
“为什么我……”
他对自己盲目的恐怖感到寂寞。刚才那一刹那,如狂澜般的血液就像火花一般,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令人眷恋。
“咦?到哪里去了……武藏!”
阿通看不到武藏的身影,以为他又弃她而去。
“一定是生气了!没错,他在生气……啊!怎么办?”
她提心吊胆地走回小屋。
小屋也找不到武藏的踪影。雪白的水沫,从潭中变成雾气,随着山风飘起,使得满山谷间的树木也跟着摇摆。毫无间断的瀑布传来震耳的声音,激起的水沫,冷冷地打在脸上。
此刻,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叫喊声:
“啊!不得了!师父跳到瀑布下面去了———阿通姐!”
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他想眺望男瀑布,却看到这副情景,他吓得大声喊叫。
但是瀑布的声音太大了,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阿通看到城太郎的动作,脸色大变。赶紧攀着又潮湿又滑溜的岩石爬下悬崖。
城太郎像只猿猴,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蔓藤,滑了下去。
阿通看到了。
城太郎也发现了。
武藏在瀑布潭中。
咆哮的飞沫,加上迷蒙的白雾,使得他们一开始看不清楚那是岩石还是人。后来才看清那人裸着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站在五丈多深的瀑布下。那并不是岩石,是武藏。
阿通在这边的悬崖峭壁途中,城太郎则在深渊对面的悬崖上,两人同时看到潭中的景象,立刻忘我地大叫:
“啊!师父!师父呐!”
“武藏———”
两人声嘶力竭,不断地喊着。但是武藏的耳边,除了瀑布怒吼的声音之外,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青绿的潭水已经浸到武藏的胸部。瀑布像千百条银龙,咬向他的脸和肩膀。潭底如狂澜般的旋涡,宛如千万只水魔的眼睛,将他的脚拉向死渊。
“……”
武藏的呼吸若稍有变弱或是精神稍有松懈,可能脚跟就会在滑溜的水苔上滑倒,甚至被激流带到冥途,永远回不来了。
而且武藏的头上必须承受好几千斤重的压力。他的心肺就像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难当。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武藏仍然热血奔腾,无法忘记刚才被自己抛在背后的阿通。
即使是志贺寺高僧也有过相同的热血。法然弟子亲鸾也有一样的烦恼。自古以来,越能够成大功立大业的人,越是拥有坚强存活能力的人,他们与生俱来就背负着较多的痛苦。
武藏十七岁的时候,扛着一把枪,奔向关原的风云世界,凭的也是这份热血。接受泽庵的教诲,感念佛法的慈悲为怀而落泪,领悟人生的道理,立志重新做人,也是靠这份热血的力量。靠一把孤剑超越柳生城的传统,逼迫石舟斋时的气概,也是发自这份热血———,在下松勇敢抵挡敌人的白刃刀林的,也是全凭这份热血。
但是这种强烈的热血,在碰到自己喜欢的阿通时,则变成人类原始的欲望,使得这几年来好不容易控制住的野性一下子狂乱地爆发出来,光靠修行的功夫以及理智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
宫本武藏风之卷(117)
遇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大部分的敌人都是外在的,都有形体;但是,这种情感上的敌人却存在他的内心,无形无体,无法掌握。
武藏觉得很狼狈。他很清楚自己已陷入内心巨大的漩涡里,因而感到惊慌失措。
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激情。有它也烦恼,没有它也痛苦,尤其是万马奔腾的热血该如何处理是好?武藏自己也不清楚,才会疯狂地跳进水里,希望藉此浇熄心中的火焰,因此城太郎看到这副景象的一瞬间,对着阿通大喊的话并没有错。
城太郎哭了,一边大声叫喊着:
“师父啊……师父啊!”
武藏求生的模样,在城太郎眼中,却是赴死的行为。
“师父,你不可以死!师父,你别死呀!”
城太郎双手紧紧合掌,好像自己也在忍受瀑布打在身上的痛苦一样。他大声哭着,声音交织在瀑布的轰隆声中。城太郎突然抬头望向对岸的峭壁,发现刚才站在那里伤心欲绝的阿通不见了。
“哎呀!奇怪?阿通姐也不见了。”
城太郎看着白色泡沫的流水,悲伤不已。
他认为———武藏不知为何到瀑布潭中,宁死也不肯上来,而阿通或许是随着武藏也投身于水流中了。
但是城太郎很快就注意到自己的悲伤是多余的。因为潭中的武藏依然承受五丈余瀑布的强大冲击。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年轻的生命坚如矿石,绝不像伫立于草地上求死的志贺寺高僧。相反地,他是想藉由大自然的力量,洗涤心中的污垢,坚定自己的意志,重新开创美好的人生。城太郎慢慢地也开始了解了。
武藏的声音,由潭中传过来,听不清楚他到底在喊叫什么。看起来又像是诵经,又像是在怒骂自己。
夕阳从山顶照射下来,映在瀑布上。使得武藏的肩上出现了无数的小彩虹。其中一条较大的彩虹,横跨在瀑布之上。
“阿通姐!”
城太郎像鲇鱼般跳跃,沿着岩石越过激流,慢慢移到对面的峭壁。心想:
对了!如果阿通姐对师父能够放心,我也不需要担心了。只有阿通姐最了解师父的心情以及想法。
他攀着峭壁,来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解开系牛的绳子,让牛在那里吃草。
他不经意地眺望小屋的方向,突然看到阿通背影的腰带。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阿通抱着武藏脱下来的衣物和大小二刀,轻声地哭着。
“……”
这里又有一个无法理解的人。城太郎的手指抵着嘴唇,傻傻地站在原地。阿通紧紧地抱在胸前的,只不过是一些衣物,令城太郎觉得奇怪。且她独自哭泣的样子也和平时不太一样。城太郎幼小的心灵已经感受到事情不太寻常,赶紧悄悄地回到母牛旁边。
那头母牛正躺在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地上,夕阳余晖映在它的眼睛里。
“像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江户呢?”
城太郎无奈,只好躺在母牛身边打盹。
①规定:要光明正大地比赛。
①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闻名于世的三藐院风的创始者。
①六部:走访日本六十六国社寺,抄写法华经的行脚僧。
①天狗:日本传说中住在天上或深山的妖怪。
①介错:为切腹自杀者砍头。
①连歌:诗歌之一种。
①亥时:午后十一时。
②酉时:午后七时。
③戌时:午后八时。
④五声:午后八时。
①戌时:午后九时。
①洛城:京都。
①所司代:江户时代警卫京都并管理政务之职。
①寅时下刻:午前四时。
①筚篥:雅乐用的纵笛。
①河童:传说中的动物,水陆两栖,状似幼儿。
①御手洗:神社内参拜者洗手的地方。
①中间法师:身份低微供差遣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