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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之卷 一卷全

楔子

圆,无止境、无曲折、无穷极、无迷惑。

圆扩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圆缩小到极致,便是自己。

自己是圆,天地是圆,两者不可分,共存一体。

第01章报春鸟

柳生城的所在地柳生谷,以黄莺闻名。

二月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武馆的白壁上。庭中寒梅独枝,仿佛一幅寂静的图画。

南枝的梅花虽已绽放,却诱惑不了黄莺,难能听闻初啼之声;只恐怕得等山径野道上雪融之余,才会出现黄莺的芳踪吧!而这柳生城,来自江湖各地的侠士们络绎不绝地登门求教。

“拜托!拜托!”

“恳请大祖石舟斋师父传授一招半式吧!”

遇此情形,门房必定冷冷地说:

“你是什么流派啊!你以为你是谁啊?”

沿着坡道而筑的石墙,有一扇深锁的大门。登门求教者接踵而至,但皆徒劳而返。

“无论你们拿的是谁的推荐函,我们宗师已是年老力衰,概不见客。”

门房数十年如一日,都以相同的说辞回绝访客。

其中也有人心不甘地抗议道:

“武学之道,应该是不分贵贱,不论功夫高低才对啊!”

说完愤然离去。却无人知悉,石舟斋已于去年与世长辞了。

任职于江户的石舟斋之长子但马守宗矩,在今年四月中旬之前无法休假返乡奔丧。因此柳生城至今尚未公布丧耗。

这座古老的巨石城,远在吉野朝之前就已经存在。仰望城池,或许是观者无心欣赏风景,根本无视春神早已降临,群峰环绕,只觉一片冷寂。

“阿通姑娘!”

有一位小男孩在后院里四处张望寻找。

“阿通姑娘,你在哪儿?”

随着喊叫声,阿通打开一扇门走出来。滞留在室内的焚香白烟,随着她的身子飘了出来。阿通在石舟斋的百日忌之后仍然待在屋内,久不见阳光,原本白皙的双颊,更添增一股苍白郁色,犹如一朵楚楚白梨花。

“我在持佛堂。”

“噢!你又去那儿了。”

“有事吗?”

“兵库先生请你去一下。”

“知道了。”

阿通沿着走廊,往桥廊走去。兵库的房门远在房屋的另一头。阿通走近,望见兵库坐在屋檐下。

“阿通姑娘,你来了,我想请你代我出面招呼客人。”

“哪位客人?”

“来了好一会儿了。木村助九郎正在招呼他,但是木村不善与人交际,更甭说是陪一位和尚谈论兵法呢!”

“这么说来,又是宝藏院的和尚喽?”

奈良宝藏院和柳生庄的柳生家,除了地缘相近之外,在枪法和刀法上也是渊源深厚。

已故的石舟斋生前和宝藏院的开山祖胤荣是知交。

帮助石舟斋在壮年时期开悟的恩人是上泉伊势守。而当初介绍伊势守到柳生庄的人,便是胤荣。

然而胤荣也早已作古。由第二代胤舜承袭师法。而宝藏院流的枪法,正好赶上武术兴盛的潮流,在时代一隅,自成一派武学渊薮。

“你是否已通报兵库大人说我胤舜登门造访呢?要不然为何不见兵库大人出来呢?”

今天书院的客厅里来了一位客人,带着两名徒弟,已经聊了好一阵子了。

此人便是宝藏院的第二代传人权律师胤舜。而负责招待客人,坐于下座者是柳生四高徒之一的木村助九郎。

胤舜与已故的石舟斋交情笃厚,所以经常造访,也不特定于忌日举行法事之日才来,他的来意似乎是想找兵库谈论兵法。因为已故的石舟斋常对人表示:兵库的武功出众,就连他叔父但马都望尘莫及,甚至比我这个做祖父的还要优秀呢!

石舟斋对兵库疼爱有加,生前就已将上泉伊势守传授给自己的新阴祖传秘籍和三卷奥妙之旨,以及一卷图解秘籍,倾囊传授予兵库。胤舜早已耳闻此事,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持枪与故人之孙柳生兵库交手切磋,较量一下。

兵库可能是心里有数,所以对于胤舜最近三番两次的造访都托辞:

“有点伤风……”

或者,

“刚好有事外出……”

避不见面。

今天胤舜一反常态,迟迟不肯离去,想必志在见兵库一面。

木村助九郎察觉此,便回答:

“是的。刚才我已向他禀报过,他说要是身体好点,就能出来与您见面,可是”

木村试图掩饰。

“又感冒了吗?”

胤舜问道。

“是的,实在是……”

“他一向体弱多病吗?”

“不,他的身体强健。也许是在江户待太久了,这几年从未在此山国过冬,还不能适应此地的寒冷吧!”

“说到他的身体,使我想起一件事,听说肥后的加藤清正公看他身强体壮,欲以厚禄召聘他。而石舟斋为了孙子,曾附带一个有趣的条件,才答应此事。”

“真的吗?我没听过。”

“拙僧也是听先师讲的。听说大祖师向肥后的加藤大人说:‘我这孙子性情急躁,如果在任官期间有所差错,请赐予他三次免死机会。若能如此,我就答应把他交给你……’哈哈哈!想来兵库大人的确性情急躁。不过,倒是挺得大祖师的疼爱啊!”

这时,阿通走了出来。

“啊!是宝藏院来的贵客吗?很不巧,兵库先生正在检阅要呈报给江户城的目录,所以无法亲自见客。”

阿通说完,亲自奉上茶点。

“请用茶。”

她先递给胤舜,再递给他的随从徒弟。

胤舜一脸失望地说:

“那真遗感。老实说,我有要事相告。”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替您转告。”

木村助九郎一旁说着。

“现在也没办法了,那就由你们转告他吧!”

胤舜终于话入正题。

他告诉木村:离柳生庄东方一里处,梅树繁盛的月濑附近,是伊贺上野城的领地和柳生庄领地的边界。此处多坍方,溪流纵横,村落零散,并无明显分界线。

但是——

伊贺上野城原属筒井人道定次的领地。家康将其没收后赐予藤堂高虎。前年,这位藤堂藩入部之后,积极修筑上野城,致力于年贡收租和治水工作,公布新政,充实国境。

由于新政策如火如荼地展开,最近有众多的武士驻守月濑边境。他们肆意建造小屋,砍伐梅树,任意阻挡旅人,侵犯柳生庄领土,时有所闻。

“也许藤堂家暗自打算趁贵府治丧期间,扩张国境,任意设立栅栏。或许我是太杞人忧天,但是若不趁早阻止,只怕将来后悔莫及。”

听了胤舜的话,身为家臣的助九郎立刻向他致谢:

“感谢您为我们通报此事,我们会向他们抗议。”

客人走后,助九郎立刻前往兵库的房间,兵库听完,付诸一笑:

“别管它,等叔父回来后,自会处理。”

然而,国界的问题若置之不理,届时恐怕连一尺地之争,都会酿成大问题。助九郎认为:除了要应付这个大藩主藤堂之外,还有要事磋商,因此得找其他老臣和四大高徒共商对策才行。

助九郎心里做此打算。到了翌日清晨。

助九郎照例从新阴堂武馆出来,指导家中年轻人练武。这天早上,他一出门便看到住在炭烧山的小男孩站在门外。

“大叔!”

那男孩呼唤一声,从后面跟了上来,并向他行鞠躬礼。

这位小男孩名叫丑之助。住在山上,年约十三四岁。经常从比月濑更偏僻的深山服部乡荒木村跟着大人挑些木炭或猪肉到城里来贩卖。

“噢!是丑之助啊!又来偷窥武馆练武了。今天有没有地瓜呢?”

丑之助挑来的地瓜比其他地方的地瓜还味美。因此助九郎才半开玩笑地问他。

“今天没挑地瓜来,但我给阿通姐姐带来了这个。”

丑之助将手上提的草笼给助九郎看。

“是苳菜吗?”

“才不是,是活的。”

“活的?”

“每次经过月濑时,都会听到歌声甜美的黄莺在啼叫。所以我抓了一只,想送给阿通姐姐。”

“对了,你每次从荒木村出来,一定会经过月濑。”

“当然,除了月濑别无他路了嘛!”

“那我问你……最近可有武士驻扎在那里吗?”

“也不是驻扎,不过,的确有些武士。”

“在那儿做什么?”

“盖小屋,在那儿住宿。”

“有没有围上栅栏?”

“没有。”

“有没有乱砍梅树,盘查来往旅人呢?”

“他们砍树是用来盖房子,或是用来重搭雪融后流失的木桥,有些则用来当柴火吧!至于盘查来往旅人之事,我没见过。”

“嗯……”

丑之助所言与宝藏院的说法有出入,令助九郎困惑不已。

“我听说那些武士是藤堂藩的人。他们为何要驻扎在那里呢?荒木村里可有此事的传闻呢?”

“大叔,事实并非如此。”

“为什么?”

“住在月濑的武士都是从奈良被赶出来的浪人。他们被太守从宇治或奈良赶了出来,走投无踏才会跑到山里来。”

“原来是浪人。”

“没错。”

助九郎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德川家的大久保长安上任奈良太守之后,眼见关原战后无力求得一官半职的浪人逗留在市区,无所事事,便到处驱赶他们。

“大叔,阿通姐姐在哪里?我要送黄莺给她。”

“在后面吧!可是,喂!丑之助,别到处乱逛哦!你与一般小孩不同,喜好学武,所以只特别允许你可以从外面窥视武馆。”

“那,可否请您叫她出来呢?”

“啊!真巧,从庭院门口往那边走去的,好像就是阿通姑娘喔!”

“对,是阿通姐姐。”

丑之助追了过去。

阿通常常拿糕点给丑之助,对他和蔼亲切,在这位山地小男孩的眼里,阿通简直是天上仙女下凡来。

阿通回头远远地望见丑之助,面露微笑。丑之助跑过去:

“我抓了黄莺来送给阿通姐姐——在这儿。”

说完,拿草笼子给她看。

“黄莺?”

本以为可以讨她欢心。不料阿通却皱着眉头,并未伸手接过。丑之助面露不解,问道:

“这黄莺叫声好美喔!阿通姐姐不喜欢养小鸟吗?”

“我并非不喜欢。但是黄莺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放它自由翱翔于天空,它才能唱出婉转甜美的歌声啊!”

原先丑之助看阿通不肯接纳自己的好意,有点失望,但听她解说也就释怀了。

“那就放了它吧!”

“太好了,谢谢你。”

“放了它,阿通姐姐比较高兴?”

“没错,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

“好吧!我放了它。”

丑之助利落地打开稻草笼子,一只黄莺跳了出来,像射出去的箭般头也不回地飞出城外了。

“你看,它能自由飞翔多么喜悦啊!”

“我听说黄莺又叫‘报春鸟’。”

“咦!谁教你的?”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啊!真抱歉。”

“所以说阿通姐姐一定会有好运当头喔!”

“啊!你是说我也会有好消息,就像春神降临大地般,是吗?……我心里的确有件期盼已久的事呢!”

阿通边走边说,丑之助尾随其后,最后来到主城后面的草地上。

“阿通姐姐,你准备上哪儿去呢?已经走到城后山区了呀!”

“我在屋内待太久了,想出来赏梅散心。”

“若是如此,到月濑去不是更好吗?城里的梅花差多了。”

“那儿远吗?”

“不远,才一里路。”

“我真想去,可是——”

“去吧!我驮柴火的牛就绑在山下。”

“要我骑牛去?”

“对,我会牵着牛的。”

她心动了。自己仿佛被关在稻草笼子里的黄莺般,整个冬天从未踏出城外一步。

他们沿着主城后的山路,往后面的杂人门出去。这城门有常驻守卫。荷枪站岗,看见阿通过来,只远远地向她点头微笑致意。而丑之助虽有通行证,但他和守卫混得挺熟悉,根本无须出示证件。

“我要是穿披风出来就好了。”

阿通坐上牛背后,才发现此事,便自言自语着。路人看见阿通,无论认不认识都会亲切地向她打招呼说:

“今天真是风和日丽啊!”

再往城外走去,民家越来越少。阿通回头望着山脚下闪耀在阳光下的柳生城。

“我没说一声就出了城来,天黑之前赶得回去吗?”

“当然可以。我会送你回来的。”

“可是,你不是要回荒木村吗?”

“才一里路,来回跑几趟也不碍事的。”

他们边走边聊。刚才在城边盐店前拿着乳猪肉换盐巴的浪人模样的男子,这时尾随在阿通他们后面。

第02章奔牛

道路沿着月濑溪流蜿蜒而上。越往山里,越是崎岖难行。冬雪融化后,便少有旅人踏上此地,来此赏梅的人,更是稀少。

“丑之助,从你们村子到街上,都要经过这里吗?”

“对。”

“若要办事,从荒木村出来,经上野的城下要比经柳生城还近吧!”

“可是,上野并无像柳生家那种武馆啊!”

“你喜欢剑术吗?”

“嗯!”

“农夫不需要学剑吧!”

“虽然我家是农家,以前可不是。”

“是武士?”

“没错。”

“你也想当武士吗?”

“是啊!”

丑之助回了话之后,丢下牛绳,往溪底跑去。

原来是独木桥掉落在溪里,他下去把桥架好之后,又跑了回来。

此时,走在后面的浪人已经先行过桥了。那个人在桥上以及过完桥后仍数次回头,不礼貌地打量阿通,后来才走进山里去。

“那个人是谁啊?”

阿通坐在牛背上,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喃喃自语。丑之助笑着说:

“你怕那个人吗?”

“不怕,可是……”

“那是从奈良被赶到这里的浪人,他们住在前面的山里,人数很多喔!”

“很多吗?”

阿通想回头,却又犹豫不决。此处盛开的梅花尽入眼帘。但是峡谷里的凉风袭身,再加上心中牵挂着城家,使她无心赏梅。

丑之助仍拉着牛绳,继续往前走,并说:

“阿通姐姐,请你拜托木村先生,雇用我在城里工作,不管是扫地挑水都行。”

这就是丑之助平日的愿望。他的祖先姓菊村,以又右卫门之名代代相传。所以要是自己也能当上武士,也要改名为又右卫门。从菊村之名以后,祖先中没出现过大人物,所以他期待自己能以剑法立家,用家乡之名“荒木”,取名荒木又右卫门。丑之助的崇高理想与他的模样一点也不相称。

阿通听了少年的梦想之后,想起像弟弟般的城太郎,分手之后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他大概已经十九、二十岁了。

数着城太郎的年龄,一股寂寞之情霎时袭上心头。因为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月濑的梅花,还是初春的花朵。但是女人年过二十五岁,表示青春即将逝去。

“我想回去了,丑之助,请你回头走。”

丑之助显得不情愿,但他还是听话把牛调了头。就在此时,前方传来“喂!”的呼叫声。

原来是刚才的浪人带了两名与他相同装扮的浪人。三人围上来,双手抱胸站在阿通所骑的牛只旁边。

“大叔,你们有何贵事?”

丑之助问道,但无人理他,三个人邪恶的眼神直盯着阿通。

“果真不错!”

三个人都发出赞叹声。

其中一人又说:

那人毫不客气地说:

“喂!”

还回头呼叫自己的同伴。

“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个女人喔!大概是在京都吧!”

“一定是在京都,看起来不像乡下的女人。”

“我记不得是在路上,或是在吉冈武馆见过她,但我确信见过这个女人。”

“你在吉冈武馆待过吗?”

“当然待过,关原之乱后,我在那里吃了三年的饭哩!”

不知这三个人到底有什么事。将人拦下,竟然聊起这些话题,而且每个人都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阿通。

丑之助生气了。

“喂!山里的大叔,有事陕说,天快黑了,我们还得赶路回家。”

一名浪人这才注意到丑之助。

“哎呀!你不是荒木村卖柴火的小鬼吗?”

“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闭嘴,不关你的事,你快给我回去。”

“不必你讲,我自己会回去。让开!”

说完,正要拉牛绳。

“给我!”

一名浪人突然抢过牛绳,并用可怕的眼神瞪着丑之助。

丑之助紧抓着牛绳不放。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有事找她。”

“要去哪里?”

“你管我们去哪里!闭上嘴,乖乖地交出牛绳。”

“不行。”

“你敢说不行。”

“没错。”

“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啰嗦。”

其他二人也怒目威胁,摆出架势。

“你说什么?”

“你想怎么样?”

三个人将丑之助团团围住,对他举拳咆哮。

阿通吓得全身颤抖,紧紧抱住牛背。眼看着丑之助眉宇露出愤怒之色,正想阻止他,不料他已经大喊一声:

“呸!”

丑之助根本不理会阿通的阻止。突然抬起一只脚踢了面前浪人一脚之后,再用他的铁头撞向侧面的浪人胸膛,并从那人身上抽出长刀,回身向背后的人乱砍过去。

阿通心想丑之助大概疯了。因为他就像只无惧的初生之犊,对着面前的老虎猛扑过去。

面对比自己高大的三个大人,他竟然毫无惧色。刚才这一瞬间的动作,给对方重重的一击,比起大人毫不逊色。

也许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也可以说是少年不按牌理出牌,反而搞得这几个大人一下子应付不过来。

刚才他拿大刀向背后挥去,正好砍中背后的浪人。阿通见状惊叫一声,而她所骑的牛只也被浪人的惨叫声惊吓到了。

不但如此,那浪人倒地时,身上的鲜血喷向牛角,像雾般撒在阿通脸上。

那人受伤惨叫之后,接着牛只也发出哀嚎。原来是丑之助的第二刀正好砍中牛屁股,牛不断发出吼叫,带着阿通突然狂奔起来。

“哼!”

“臭小子!”

其他两名浪人急忙追赶丑之助。丑之助跳人溪中,踩着溪里的岩石逃跑。

“我还不赖吧!”

大人的手脚根本比不上他的敏捷。

最后他们察觉到追他太愚笨了。

“先别管那小子。”

两人立刻回头追赶阿通骑乘的牛只。

丑之助见状,回头追在他们后面,并大叫:

“你们想逃啊?”

“什么话?”

其中一人被激怒,回头想再去对付丑之助。

“别管那小子。”

另一个人又说了一遍,便赶紧追那只奔牛去了。这会儿牛不肯走原来那条大马路,反而像只无头苍蝇般,跑离溪旁,沿着山路往笠置街道的小路狂奔而去。

“——等等!”

“等等啊!”

他们原本颇为自信能够追上那只奔牛的,没想到出乎意料,奔牛一口气跑到柳生庄附近,不,应该说已经靠近奈良的街上了。

“……”

阿通一路上紧闭双眼,幸好牛背上挂着木炭和柴火用的牛鞍,要不然恐怕早就被摔下来了。

“你们看!”

“有只牛狂奔过去了。”

“快去救她啊!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牛跑到人多的街上,阿通耳旁传来与她错身而过的人们的惊呼声。

“在那里啊!”

可是路人只能喊着,奔牛引起的骚动声,全抛在背后,渐行渐远了。

牛狂奔至般若野附近。

阿通心想死定了,因为这只奔牛根本是一路盲目地狂奔。

到底出了什么事?

路人们都回头替阿通捏一把冷汗。就在此刻,一位胸前挂着皮袋子的仆人模样的男子,从前面的十字路口对着牛只走过来。

“危险!”

有人警告他,但那仆人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奔牛的鼻子似乎与那仆人猛然相撞在一起。

“啊!他被牛角顶住了。“

“傻蛋!”

路人过于担心,反而责怪那个仆人走路不长眼睛。

然而,以为他被牛角顶住是路人看错了。刚才相撞时,砰——的一声,竟然是那位仆人在牛的侧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看来这一巴掌下手颇重,牛只粗大的喉颈,猛地向上抬起,转了大半罔。路人原以为那牛可能会用牛角再次攻击人,不料它却更疯狂地跑了起来。

可是这回尚未跑上十尺,奔牛的四只脚竟然啪嗒一声跪下来。它口中吐着白沫,庞大的身躯因喘气不止而上下颤动,好不容易,终于安静了下来。

“姑娘,你最好赶快下来。”

那仆人在牛背后说道。

路人们目睹这场惊人之举,立刻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当大家看到那仆人的脚跟时,更是吃惊得张大眼睛,因为他用单脚踩住了牛绳。

“……”

他是谁家的仆人呢?看来既不像武士又不像商家的掌柜。

围观的群众个个露出惊惑的表情,再加上看见那仆人脚踩牛绳,禁不住喷喷称奇:

“真是力大如牛啊!”

阿通爬下牛背,走到男仆面前行礼答谢,但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众多围观的跆人更令她却步不前,整个人身心俱疲,久久无法静下心来。

“这只温驯的牛只,为何会发狂呢?”

那男仆拾起牛绳,将牛绑在街树旁。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牛屁股受了伤吧!好像是被刀砍的……难怪会如此。”

他观察牛屁股自言自语时,听到有人叱骂围观的人,并驱散他们。

“啊!那不是经常陪在胤舜少爷身旁的宝藏院草鞋管理员吗?”

说话的人是名武士。

那人似乎是从后面追赶而来的,说话时上气接不着下气。他便是柳生庄的木村助九郎。

宝藏院的草鞋管理员说:

“在此碰到您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拿下挂在胸前的皮袋子,说是奉院主之命正要将袋子内的信送到柳生庄,若是对方不介意的话,能否就在此过目,说完便将信送给对方。

“信是给我的吗?”

助九郎仔细问清楚之后,展开信函。那是昨日才碰面的胤舜写的,信的内容大意如下:

有关出没在月濑的武士之事,昨日在下对您提过之后,又再次派人调查,得知那些人并非藤堂家的武士,而是浪人聚集该处过冬。拙僧之前所言有误,期能更正,谨此。

助九郎将信收入袖中:

“辛苦了!信上所言正好与我的调查结果吻合,这下我也放心了。请转达心意,祈勿挂怀。”

“是,在路旁叨扰,实在抱歉,那么我告辞了。”

正要离去时。

“啊!等一等!”

助九郎叫住对方,口气稍有改变。

“你从何时开始当宝藏院的仆人?”

“最近才进去,我是名新人。”

“你叫什么名字?”

“寅藏。”

“咦?”

助九郎仔细端详对方之后说:

“难不成你是将军家的老师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高徒滨田寅之助阁下?”

“嗯?”

“虽然以前没见过你,但是城里人人都在传言说胤舜少爷的草鞋管理员好像是小野治郎右卫门的高徒滨田寅之助。”

“这……”

“我认错人了吗?”

“……老实说……”

滨田寅之助涨红着脸,低头说道:

“以前因为某种原因我发过誓,才住进宝藏院当仆人。真是愧对师门。也是自己的耻辱……请勿再传扬出去了。”

“哎!我也不是故意要探你隐私……方才我只是想,也许我的猜想没错……”

“我想您大概听过,家师治郎右卫门因某种原因而舍弃武馆,归隐山林,其原因是我寅之助不才所引起。因此我也舍弃身份,发誓即使打柴挑水,也要住进宝藏院修身养性。唉!我真是太羞愧了。”

“小野师父之所以会败给佐佐木小次郎,是因为小次郎的挑拨离间,才致使小野师父被贬到丰前,此事天下人皆知。看来你是想为师家雪耻喽!”

“是的……有朝一日。”

满脸羞红的寅藏,话一说完,便急忙告别。

第03章麻胚子

“还没有回来吗?”

柳生兵库亲自到城中门来打听阿通的消息。

阿通骑了丑之助的牛出门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仍未见回来,才引起骚动。

因为江户城来了一封信,兵库收到想转交给阿通时,才发现她不在城里。

“派人到月濑去找了吗?”

兵库问道。

“没问题的。已有七八名跑去找了。”

家臣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助九郎呢?”

“出城去了。”

“是去找她吗?”

“是的。他出门前说要从般若野一路找到奈良。”

“不知现在如何了?”

兵库叹了一大口气。

他对阿通抱持纯纯的恋情。他之所以觉悟到自己必须如此,是因为他很清楚阿通内心爱着何人。

在她内心深处住着一位叫武藏的男人。可是兵库还是喜欢她。从江户的日洼到柳生这段漫长的旅程中,以及祖父临终前阿通一直陪侍在侧,悉心照顾。从这两处,兵库渐渐了解阿通外柔内刚的个性。

能让这样的女人思念的男人,可真幸福啊!

他甚至羡慕起武藏来。

虽然如此,兵库并无野心要暗中夺人之爱。他的言行完全遵循武士道的规则。连恋爱也不例外。

虽然未曾谋面,但是兵库几乎可以想像阿通所选择的男人武藏是何等人物了。他心中暗下决心,将来有一天要将阿通安全地交到那个人手中。如此不但能完成祖父的遗志,也可略表身为武士的纯纯恋情。

然而——

今天他收到的信函是江户的泽庵所寄。日期是去年十月底。不知为何?新年已过,却迟至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信中内文大意如下一

由于北条大人以及叔父但马大人的推荐,武藏即将受聘为将军家兵法师范之一人……云云。

之外还说,如果武藏走马上任,立刻会有房子住,身边不能无人照顾,希望阿通能赶至江户,其余诸事下回再详谈……

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啊!

兵库感同身受,拿着信到阿通房间,却发现阿通不见,才会引起这场骚动。

没过多久,助九郎陪着阿通回来。

而往月濑寻找的其他武士,半路上遇见丑之助,便带着他一起回到城里。

丑之助像犯了罪似的一一向大家道歉。

“请您原谅!是我的错。”

又说:

“我母亲一定非常担心,我得先回荒木村了。”

“说什么傻话。现在回去,要是半路又被月濑的浪人抓去了,这回可会没命的。”

助九郎斥骂他,其他武士也说:

“今夜你就住在城里吧!明天再回去。”

丑之助与其他下人被安排到外城郭的柴房过夜。

柳生兵库在一个房间内拿出江户来的信,交给阿通。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问阿通的意思。

因为叔父宗矩即将在四月休假,从江户回城。他问阿通是否要等那时再与叔父一同回江户,还是独自先行前往?

阿通一听到泽庵的来信,连墨迹都觉得令人怀念。

再加上信上消息,武藏近日即将官仕幕府,在江户将拥有自己的宅第。

几年杳无音讯,现在既然从信中得知消息,简直令她度日如年,哪能再等到四月呢?

她的神情掩不住想立刻飞奔过去的喜悦。

“若是可能的话,我明天就走。”

她小声地道出急欲离去的心声。

兵库点点头。

兵库本身也无法在此久留。自己明年将应尾张的德川义直之聘前往就任。届时打算顺道到名古屋一趟。

但须等叔父归来,为祖父举行大葬之后才能成行。兵库告诉阿通,本来很想顺道送阿通到半路,如今,阿通得先一人上路。

从江户捎来的信,自去年十月底发出之后,过了年节,迟至今日才送达此地。可见途中的驿站或住宿治安,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尚未完全进入轨道。兵库认为一个女人独自旅行,颇令人担心,但是阿通既然下定决心,也不便阻止。

兵库再次确定她的意思。

“没问题的。”

阿通心里非常感激他的关怀。

“我已经习惯一人旅行。而且世间冷暖我也略知一二,就请勿挂心了。”后会有期了——这天晚上,大家设宴为她送行。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到处鸟语花香。

助九郎及其他熟识的家臣,全都站在中门两侧为她送行。

“对了!”

助九郎一见到阿通,立刻吩咐身边的人说:

“至少送她到宇治桥附近吧!昨夜丑之助也住在城内的柴房,刚好可以借他的牛。”

说完,立刻派人去叫他来。

“设想得真周到。”

大家也都赞同。虽然与阿通道别过了,但又拉住她,让她在中门附近等待。去叫人的武士回来,说:

“没看见丑之助。听仆人说,丑之助昨晚摸黑越过月濑回荒木村去了。”“什么?他昨晚回去了?”

助九郎大吃一惊。

听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众人对丑之助的胆识深表惊讶。

“那就牵马过来。”

有一名武士听助九郎吩咐,立刻飞奔至马厩。

“不,女人骑马太奢侈了。”

阿通推辞,但兵库非常坚持。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骑上武士牵来的马。

马载着阿通由中门往大门的缓坡走去。这一路是由一个小武士拉着马口轮,一直送到宇治。

阿通骑在马背上,回头向大家一一行礼道别,当她回头时,脸颊拂过一株伸出崖边的梅花,两三朵花瓣随之飘落,散发出一股清香。

“再见了!”

兵库无语,眼神却道尽一切的心声。斜坡上的花香,淡淡传了过来。

兵库心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寂寞感——虽然不舍,仍暗自祈祷阿通能快乐幸福。

大家目送阿通离去,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下道路尽头。兵库不忍离去,大家便留下他,径自离开了。

真羡慕武藏。

兵库寂寞的内心暗自神伤。不知何时,昨晚回荒木村的丑之助站在他背后。

“兵库先生。”

“噢!原来是你。”

“没错。”

“昨晚你回家了吗?”

“我怕母亲担心。”

“你经月濑回去的吗?”

“是的,不经过那里就无法回村子了。”

“你不害怕?”

“一点也不……”

“今早呢?”

“今早也经过。”

“有没有被浪人们发现你?”

“兵库先生,您怎么这么担心啊!真奇怪!我听说那些住在山里的浪人,知道他们昨天戏弄的女子是住在柳生城的人,害怕柳生城来兴师问罪,早就趁夜里不知躲哪里去了。”

“哈哈哈……是吗?小毛头,那你今早来此做啥?”

“我吗?”

丑之助有点腼腆。

“昨天木村先生夸我们山里的野生地瓜好吃。我请母亲帮忙,挖一些地瓜来了。”

“是吗?”

兵库落寞的神色这才消失。眼前淳朴的山地少年,弥补了他失去阿通的空虚感。

“这么说来,今天有好汤喝了?”

“如果兵库先生喜欢吃的话,我会再挖更多来。”

“哈哈哈!”

“阿通姐呢?”

“刚才出发去江户了。”

“咦?江户……这么说来,我昨天托她的事,她还没告诉兵库先生和木村先生吗?”

“你托她何事?”

“让我在城里工作的事。”

“在城里工作?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一点,我一定雇用你。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奉公呢?”

“我想学习剑法。”

“嗯……”

“请教我。母亲尚健在时,我一定要表现给她看。”

“你跟谁学过剑法?”

“我以树木鸟兽为师,独自摸索。”

“这样就行了。”

“可是——”

“将来可来我住处找我。”

“你会住哪里?”

“大概会住名古屋吧!”

“名古屋是尾张的名古屋吗?可是,父母在不远行啊!”

每次一提到母亲,丑之助眼中便闪烁泪光。

兵库被他感动,突然说:

“来!”

“……”

“到武馆。我要试试你的身手,看是否够资格练武。”

“咦?”

丑之助以为自己在做梦。这城里的大武馆可是他自幼瞳憬的殿堂呢!

兵库先生并非柳生家门下,亦非家臣,而是柳生的家族。竟会答应他到柳生武馆,真令人不敢相信。

丑之助欣喜万分,已无暇问个清楚,看到兵库走在前,赶紧追了上去。

“把脚洗干净。”

“是。”

丑之助在水池边洗脚,连指甲缝都洗得一干二净。他从未踏进过武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武馆的地板光亮如镜,映着丑之助的身影。四面是坚固的木墙和巨大的栋梁,看起来庄严宏伟。

“拿木剑。”

在这里,连兵库的声音听起来都充满了威严。武馆正面两侧墙上挂满一排排的木剑,丑之助选了一把黑枥木剑。

兵库也拿了一把。他笔直拿着木剑,走到中央。

“准备好了吗?”

丑之助举剑与肩平行。

“好了。”

兵库右手提剑,并未举高,只将身体微微站开。

丑之助以木剑指向他,全身如刺猬般汗毛直竖。

——我来了。

丑之助以眼示意。兵库表示可以攻击,丑之助紧绷双肩。

“晤!”

丑之助刚出声,兵库已啉啉地迎向他,单手持剑横打在他腰际。

“我还没输。”

丑之助吆喝一声。

接着,他双脚弹地跳起,跃过兵库肩膀。

兵库身子一低,左手轻易地抓住丑之助的脚,由于速度和力量的关系,丑之助像个竹蜻蜒般一个旋转,身体撞上兵库的背脊。

丑之助手一松,木剑被扔得老远。丑之助仍不屈服,翻身跃起,正要拾起木剑。

“可以了。”

兵库在另一头说着。

丑之助回头道:

“我还没输。”

他重新拿起木剑,如老鹰般攻向兵库。

兵库直挺挺地举剑站立,毫无所惧。这一来,丑之助中途停了下来。

他懊恼得泪水盈眶。兵库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心想:

颇有武士的气概!

虽然如此,却佯装生气。

“小毛头!”

“是。”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竟敢跳过我的肩膀。”

“……”

“身为土著,竟敢如此大胆——给我跪下。”

丑之助跪了下来。

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立刻俯身道歉。兵库丢下木剑,拔出佩刀,指着丑之助的脸。

“我要砍你的头。”

“什么?砍头?”

“把头伸出来。”

“你刚才的行为污辱武士尊严,我无法忍受。”

“所以您才要砍我的头?”

“没错。”

丑之助注视兵库良久,然后以觉悟的表情,说:

“母亲啊!我要葬身城土了,您一定会伤心,就算孩儿不孝了。”

说完,转身面对荒木村,静静地伸出颈子。

兵库微微一笑,收刀入鞘,拍拍丑之助的背说:

“好了,好了。”

他安慰丑之助。

“刚才我是开玩笑的。你只是个小孩,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咦?开玩笑?”

“你可以放心了。”

“您刚才还说要遵守兵法家的礼仪,却开这种玩笑,这样可以吗?”

“你别生气。我只是试试看你是否有练剑的资格。”

“可是,我以为是真的。”

丑之助这才放下心。同时,他也感到非常生气。兵库了解他的感受,和颜悦色地问他。

“你刚才说没跟任何人学过剑术,那不是真的吧?刚开始我故意把你逼到墙边,大部分的人,即使是大人,可能会背对着墙壁投降了。你却跃过我的肩膀——这种功夫不是练过三四年木剑的人所能有的技巧。”

“可是……我真的没学过剑法。”

“你骗人。”

兵库不相信他的话。

“别再隐瞒了。你一定受过良师指导,你何不说出师父的名字。”

丑之助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你仔细想想,一定有跟谁学过吧!”

听他这么一说,丑之助突然抬起头来。

“啊!有,有。我的确学过。”

“向谁学的。”

“不是人。”

“不是人难道是向天狗学的吗?”

“是麻胚子。”

“什么?”

“麻胚子。就是喂鸟的麻胚子呀!”

“真奇怪,麻胚子为何是你的老师?”

“从我们村子再往深山里去的地方,有很多伊贺和甲贺来的忍者住在那里。这些伊贺忍者在练功的时候,我曾经看过,我也学他们练习。”

“嗯?……麻胚子吗?”

“是的,初春的时候播种麻胚子,慢慢的麻胚子从土里长出青翠的幼苗。”

“然后怎么练习的?”

“练习跳跃。每天都跳过麻胚子的幼苗,随着天气渐渐暖和,麻胚子的幼苗也不断地成长,而且它长得非常的快我早晚都练习跳跃—一尺、二尺、三尺、四尺……麻不断地长高,如果稍微怠惰,人就会输给麻,最后就跳不过它了……”

“哦?……你这样练习吗?”

“是的,我从春天练到秋天,去年练了,前年也练了……”

“原来如此。”

兵库拍着膝盖,好不感动。这时候,木村助九郎在武馆外面叫他。

“兵库先生,江户又来了一封信……”

说完,手里拿着信进到开馆来。

信又是泽庵写来的。

前一封信上提的事情,豁然有所改变。

先前才收到泽庵的第一封信,这是第二封。

“助九郎!”

“在。”

“阿通应该尚未走远吧?”

兵库读完信,神色焦急。

“嗯……即使他们骑马应该也不会超过二里路。”

“那么应该追得上,我这就出发。”

“发生了什么事?”

“这信上写着,本来要介绍武藏到将军家任职一事,因为某种缘故而取消了。”

“咦?取消了?”

“阿通却不知情,兴高采烈地赶到江户去。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那么我去追吧!请把信给我。”

“不,我去……丑之助,我现在因为这件急事要出门,你以后再来吧!”

“是的。”

“你好好地磨炼磨炼。也要好好孝顺你的母亲。”

兵库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外。他从马厩牵出一匹马,往治的方向奔去。

但是——

他走到一半,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武藏能否当将军家的兵法老师,对阿通的恋情而言毫不抵触。

她只是要去见武藏人罢了。

更何况她根本无法等到四月便独自出发了。

即使自己拿信给阿通看。

是否先回城里来再谈?

想必她也不可能回来空等待。这样做只会让阿通更加伤心,让她的旅程更加黯淡。

“……等一等!”

兵库现在离柳生城将近一里路远,只要再赶一里路也许就追上阿通了。可是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阿通只要跟武藏碰面,两人互诉离情,其他的事根本不成问题。

他慢慢地将马匹转回柳生城。

路旁的野草发出新芽,兵库也悠然地漫步于这一片春色之中。然面,在他心深处却隐藏着缠绵不断的心结。

真想再见她一眼。

她冷静地告诉自己。

不——

兵库毅然地摇头。

因为兵库心中暗自祈祷阿通能过得幸福快乐。武士也有迷恋也有愚情和痴情。可是,从武士道的观点来看,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若能跨越烦恼,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寻得世外桃源的另一片天地。青春不只是燃烧的恋情!时代正张开波涛汹涌的双手,呼唤着年轻的一辈,似乎在说:视线不要被路旁的野花所吸引呀!应该把握光阴,赶上这股时代的潮流!

第04章尘埃

自从阿通离开柳生城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几日了。

逝者已矣,欣欣向荣的春意却日益浓郁。

“好多人出游啊!”

“是啊!奈良很少像今天这么好天气的。”

“人们可以出来游山玩水。”

“是啊!的确没错。”

柳生兵库和木村助九郎走在路上。

兵库戴着斗笠,助九郎包着头巾,两人乔装打扮出来游玩。

游山玩水——指的是自己还是路上的行人?应该两者都有吧!两人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荒木村的丑之助尾随于后。最近,丑之助颇受兵库宠爱,比以前更常出现在城里。今天随着两人出游,他背上背着便当,腰上缠着一双兵库的备用草鞋,刚好当个保管草鞋的小仆人。他走在两人身后。

他们和往来的行人不约而同的从城里走向原野。原野上有一座兴福寺,四周森林密布,只见寺的塔顶。

另外从原野上可望见较高处有和尚的寮房和神官居的住所。低处则可望见奈良的街景,白天也笼罩着一层薄雾。

“已经结束了吗?”

“不,现在是午休时间。”

“原来如此。和尚们在用膳。看来和尚也是要吃饭的。”

听兵库如此一说,助九郎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有四五百人聚集在这一片原野上。但是原野辽阔,看起来稀稀疏疏,一点也不拥挤。

这些人犹如春日野的鹿群,或部下或坐,有的则四处漫步。

但是,此处并非春日野而是旧平安三条的内侍草原。今天这个内侍草原似乎要举行什么盛事。

在这个时代举行盛事或市集,除了都市之外,少见搭棚子的摊子。即使是魔术和傀儡戏以及弓剑术的表演,都是露天举行。

今天的盛事并非一般的市集,而是比较正式的集会。宝藏院的枪泽师在此集合,每年一次公开比赛。根据比赛的结果来决定平常在宝藏院的职位和席次。所以,众多的和尚和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比武,是一场激烈的决斗。

但此时原野上的气氛忿然一派优哉。

在原野的一隅有三四处搭着帷幕。穿着短衣的和尚们有人吃柏树叶包的便当,有人喝汤,好不悠闲。

“助九郎。”

“是。”

“我们也找个地方吃便当吧!好像还有很多时间。”

“请等一下。”

助九郎寻找合适的地点。

这时,丑这助跑过来。

“兵库先生,请坐在这里。”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席子,铺在地上。

这小孩真机灵!

兵库很欣赏他,他认为丑之助将来必定会成大器。

主从三人坐在席子上,打开竹叶便当。

里面是糙米做的饭团。

饭团里包着格子和味噌。

“好吃。”

兵库在蓝天下享受野餐的乐趣。

“丑之助。”

助九郎叫着。

“在。”

“真想给兵库先生一碗清汤啊!”

“我去向和尚们要一碗来。”

“嗯!你去要一碗来……但是可别对宝藏院的人说柳生家的人来了。”

兵库在一旁提醒。

“要是他们知道了铁定会过来打招呼,那可就啰嗦了。”

“我知道了。”

丑之助从席子上站起来,就在此时。

从刚才无处便传来说话声。

“奇怪?”

有两名游客正四处张望。

“我的席子不见了,席子不见了。”

离兵库等人约一百米的地方,有很多浪人、女人以及商人零星坐在地上,却不见这两名游客遗失的席子。

“伊织,算了吧!”

其中一个人找累了。

那名男子脸圆圆的,全身肌肉发达有如铜墙铁壁,手上拿着一支四尺二寸的枥木仗。他是梦想权之助,跟伊织同行而来。

“算了吧!别找了。”

权之助又说了一遍,但伊织仍不死心。

“到底是哪个家伙拿走了?”

“算了吧!只是一张席子。”

“虽然是一张席子,可是被人偷走着实令人生气。”

“……”

权之助已经不管他。坐在草地上拿出小账册,记下今天早上花掉的话费。

他在这趟旅行期间支如此清楚地记下账目,是受了伊织的影响。伊织比一般小孩早熟,对生活的打点非常细心,不浪费东西,讲究整洁干净。因此,很自然地对每一碗米饭、每一天的气候都心存感激。

他也因此养成了不轻易原谅别人的怪癖。这个怪癖从他离开武藏身边,在人群中生活之后,越来越明显。也因此对于有人无故拿走他的草席一事,伊织相当反感。

“啊!是那些家伙拿的。”

伊织终于找到了。

他看到远方三人正优哉地坐在权之助一路随身携带的席子上,吃着便当。

“喂!”

伊织跑过去,在离席子约十步左右处停下了脚步。他想好抗议之辞,正巧迎面碰上要去拿汤的丑之助。

“干吗?”

丑之助回答。

伊织十四岁,丑之助十三岁,可是丑之助看起来比伊织年长很多。

“你说干嘛,是什么口气?”

伊织责备丑之助的无礼。丑之助瞧对方不像当地人,又是个小孩,不觉气焰更高。

“我哪里说错了?你叫我们,我才回答的啊!”

“你没说一声就拿走别人的东西,等于是小偷。”

“小偷?这家伙竟然说我们是小偷。”

“没错,你没说一声就拿走我同伴的席子。”

“是那张席子吗?那张席子刚才掉在那儿,我才会捡来的,干吗为了一张席子——”

“一张席子对族人而方,也是遮风避雨的必备之物。你还给我。”

“还给你也行,但是你那种口气让我很不舒服,而且你还骂我是小偷,你必须道歉我才还给你。”

“我要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向你道歉?要是你不还,可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试试看,我可是荒木村的丑这助啊!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好大的口气——”

伊织也不服输,他耸着小小的肩膀。

“我也是兵法家的弟子喔!”

“好,等一下到那边去。现在你仗着人多势众,口气如此狂妄。看你离开人群之后还敢不敢如此嚣张。”

“你说什么?你给我记住。”

“你有胆来吗?”

“到哪里?”

“兴福寺塔下,可别带打手来啊!”

“没问题。”

“我向你招手,你就过来,好好记住叫喔!”

一番争吵之后,两人分开了,丑之助直接去拿汤。

过不久,他用陶瓶提了一罐汤回来。那时,原野中央已经扬起一阵尘埃,和尚们的比武已经开始了,群众围成一个大圈,一旁观看。

丑之助提着陶瓶走过群众后面。与权之助并肩观看比赛的伊织,回头看到丑之助,丑之助以眼神挑战。

(等一下过来!)

伊织也以眼示意。

(我一定去,你给我记住!)

本来弥漫着一片春色的内侍草原,比武开始之后,气氛为之一变。在偶尔扬起的黄色尘埃中,群众对着武者大声呐喊。

谁胜?谁负?

比赛就是求胜。

不,时代也是如此。

这些呐喊也反映在两名少年的心里。他们生长于这个时代当中,假使气势薄弱的话,就无法成为一个强者。因此,从十三四岁开始,他们已经养成了不屈服的个性。一张草席已非问题症结所在。

但是,伊织和丑之助都有大人随行。因此,他们和大人们暂观看野地上的比赛。

原野中,从刚才就有一名和尚拿着一把长枪站在那里。

刚才有几位已经跟这名和尚比过武,大家都被他打败,这会儿没有别的敌手。

“快上来挑战啊!”

和尚催促其他人上场。

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家都明白,这种时刻不出场才是聪明之举。聚集在东西两边的群众,只能屏气凝神,吞着口水,听和尚说话。

“如果无人出来挑战,在下就退场。我要宣布,今天的野地比赛是十轮院的南光和尚拔得头筹。各位有无异议。”

和尚对着四面八方宣布成绩。

十轮院的南光和尚从第一代胤荣,直接承袭宝藏院的流派。后来自创一派,称为十轮院枪法,现在竟然与二代胤舜反目成仇。

胤舜不知是害怕还是为了避免争斗,并未出现,理由是生病。南光和尚已然踩在宝藏院门人的头上,非常骄傲,所以将直立的枪横握在手上。

“如果无人向我挑战,我就退场。”

如此说着。

“等一下。”有一名和尚斜拿着枪走了出来。

“我是胤舜门下,叫做陀云。”

“嗯!”

“我向你讨教。”

“就位。”

两人脚边扬起一阵尘埃。双方跳开的同时,枪矛已像活物般互相对峙了。

“我以为比赛已经结束了呢!”

本来已经无精打采的群众,顿时疯狂欢呼。

但是群众立刻又鸦雀无声。因为刚才的铿锵一声,群众以为是两支枪打在一起,没想到陀云的头已被南光和尚的枪打落在地。

陀云和尚的身体像被风吹倒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旁边有三四名和尚跑出来,本以为他们是要找南光和尚吵架,结果是来搬陀云的尸体。

这下子南光和尚更是耀武扬威。

“看来似乎还有不少有骨气的人——想挑战就快一点,一起上我也不怕。”

就在此时。

群众中有一名山僧放下背包,两手空空地走到宝藏院群众面前。

“是不是只有院中的子弟才能参加比赛呢?”

宝藏院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限院方弟子。”

本来他们在东大寺前,以及猿泽的池边,都挂着告示牌,呼吁有专于开学的道友都能参加比赛,共襄盛举。但是宝藏院中的人表示,由于宝藏院和尚枪法高明,无人敢说:

“我要挑战!”

因为这样只会让自己丢人现眼,甚至断手缺脚的——所以没有人敢贸然尝试。

山僧听了,便对在座的和尚们行礼。

“那么,这次就让我当个傻瓜吧!请借我木刀。”

兵库夹在人群中观看这场比赛。

“助九郎,越来越有趣了。”

他回头对助九郎说。

“有一名山僧出来挑战了。”

“没错,我已经看出他们的胜负了。”

“那一定是南光和尚占优势。”

“不,南光和尚不会跟他过手。要比的话,恐怕南光和尚无法得手。”

“真的?”

助九郎中无法理解兵库的话。

兵库非常了解南光和尚的实力,可是为何说他会输给这位山僧呢?

助九郎本来无法理解,现在他了解兵库的意思了。

因为这时候——

山僧拿着借来的木剑,走到南光和尚面前。

“喝!”

山僧准备挑战。助九郎看见他的外表,才了解个中含意。

这名山僧年约四十左右,可能是大峰人或是圣护院派的人不得而知。他的身手矫健,看来平日精于锻炼,但更像是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体魄。

现在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请多指教。”

山僧语气平缓,目光平和。

“你是外地来的吗?”

南光和尚看到这名新对手,问道。

“是的,我是临时参加。”

山僧解释道。

“等一下。”

南光和尚把枪立起来。似乎知道自己已无法取胜。他认为在技巧上自己可以赢得对方,却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再加上最近很多山僧隐姓埋名,不愿意暴露身份,所以还是避开这场比试比较好。

“我不跟外地人比武。”

南光和尚摇头拒绝。

“但是,我已征得宝藏院中的首肯。”

山僧冷静地解释自己参加比赛并无不当,而南光和尚却说: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的枪法并非为求胜利,而是要锻炼身体。此及修佛之法,我不喜欢跟院外的人比赛。”

“哈哈!”

山僧苦笑。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当众人面前有点不好开口便作罢。他将木剑还给场边的和尚,转向便离去。

南光和尚也退场。其他的和尚与看热闹的群众,都认为南光和尚胆小,趁机逃跑。不过南光和尚对此并不在意。径自带着两三名弟子,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勇将,骄傲地回去了。

“怎么样,助九郎?”

“被您料中了。”

“的确如此。”

兵库又说:

“那名山僧可能是九度山的人,如果他脱掉头巾和白衣,换上盔甲,可能是一名鼎鼎有名的武士呢!”

群众渐渐散去。比赛已经结束。助九郎环顾四周。

“啑?上哪去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事?助九郎?”

“丑之助不见了。”

第05章童心未泯

他们约好只有两个人比赛。

丑之助趁大人观看比赛时,以眼神向伊织示意。

(过来!)

伊织也瞒着权之助从人群中溜出来。

同时丑之助也趁兵库和助九郎不注意时,偷偷跑到兴福寺塔下。

“嘿!”

“干什么?”

寺塔下两名小武士怒目相视。

“你死而无悔吗?”

伊织说着。丑之助答道:

“你别高兴得太早。”

他没有带刀,随地捡了一根木棒当武器。伊织带着刀,他一拔出刀便大喊:

“你这家伙。”

并向丑之助确过去。

丑之助往后一跳。伊织认为他是胆小害怕,追了过去。

丑之助将伊织当成麻胚子,一脚踢中伊织的脸。

“哇!”

伊织单手捂住耳朵。踉跄一下,又立刻站起来。

伊织站妥之后,再次挥刀,丑之助也举棒还击。

伊织情急之下,把武藏和权之助教他的招式全都忘光了。他一心认为自己如果不先发制人,就会被对方打败了。

眼睛——

平常武藏对伊织耳提面命,必须用眼睛注视。

可是伊织全忘光了,闭着眼睛盲目地确向对方。丑之助等伊织攻过来,身体一闪,立刻用木棒将伊织打倒在地。

“哎哟……”

伊织痛得爬不起来。手仍握着刀,趴在地止。

“我赢了。”

丑之助很高兴,但看伊织动也不动,有点担心,立刻往山门方向跑去。

“喂!”

背后突然响起呼叫声,声音之大仿佛响自四方的林子。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支四尺长的木杖,迎风直飞过来,正好打在丑之助腰上。

“好痛啊!”

丑之助扑倒在地。一个人随着木杖飞奔过来。不用说,他就是来找伊织的梦想权之助。

“站住。”

那声音更加接近了,丑之助顾不得腰痛,如脱兔般跳了起来。跑了将近十步左右,迎面撞上从山门进来的人。

“这不是丑之助吗?”

“啊?”

“你怎么了?”

丑之膈一看是助九郎中立刻躺到他身后。这一来,追赶丑之助的权之助与助九郎一言未发,怒目相视,形成对峙局面。

四目相交。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助九郎手握着刀,权之助手握木杖。但是——

两人皆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他们知道事出必有因。

“朋友,我不知道详情,但是你一个大人为什么要欺负小孩子?”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看倒在塔下的那个小孩,伤得很重,已经昏迷过去了。”

“那名少年是你带来的吗?”

“正是。”

权之助说完后立刻反问:

“这小孩是你的仆人吗?”

“不是仆人。是我主人在照顾他,他叫丑之助。喂!丑之助,你为何打伤那位小孩?”他回头望着丑之助。

“你老实说来。”

助九郎质问丑之助,未等丑之助开口,倒在塔下的伊织已经醒过来了。

“我们在比武啊!”

伊织大声说着。

伊织忍着痛站歧异来,边走边喊。

“我们比武我输了,不是他的错,是我技不如人了。”

助九郎看见伊织坦承自己输了,心中好不感动。

“哦!你们是按照比武规矩,事先约好的吗?”

他微笑地望着丑之助。

而丑之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知道那张草席是他们的,没问一声就拿走了,是我不好。”

他说明事情的原委。

伊织现在精神也恢复了。原来只是小孩之间的纠纷。若是刚才权之助和助九郎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起来的话,恐怕现在已经血染塔下了。

“哎呀!真是失礼。”

“彼此,彼此。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主人还在那边等我,就此告辞。”

“后会有期!”

他们相视而笑,一起超出山门。助九郎带着丑之助,权之助刚带着伊织离去。

四人来到兴福寺门口,一方要向右走,一方要向左走。正要分手时,权之助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请问到柳生庄该怎么走?是不是这条路直直走去就到了?”

助九郎听了,问道:

“你要到柳生庄的哪里?”

“柳生城。”

“咦?你要到城里?”

助九郎听了停下脚步,又走向权之助。

事情一说开来,彼此也清楚对方的身份了。

柳生兵库久等助九郎和丑之助不到,也找到这里来。听完事情原委之后,频频叹息。

“哎呀!哎呀!太可惜了。”

他望着这两位老远从江户城来到大和路的权之助和伊织。

“如果你们早来二十天就好了。”

兵库不断地重复说着。

助九郎也一直说;

“可惜,可惜!!”

如今,他们要找的人不知身在何处了。

梦想权之助带伊织来到此一地,当然是要来找柳生城中的阿通。

权之助来找阿通并非为了自己的事。前一阵子在北条安房守的宅第里曾听泽庵说过,伊织的姐姐便是阿通。所以权之助才会带着伊织来此找她。

可是——

很不凑巧阿通已在二十天前便离开了柳生城,到江户找武藏去了。更糟的是,权之助离开江户之前,听说武藏也已经离开江户,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知他的去向。

“似乎大家都迷路了。”

兵库自言自语。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曾经快马追赶阿通,在往宇治的途中又折回一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后悔。

“阿通还要熬过多少不幸的日子啊?”

兵库心中对阿通的淡淡恋情,使他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可是,这里还有一个更可怜的人,那就是伊织,他在一旁听着大人讲话。

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姐姐。

可能因为如此,伊织并不觉得特别寂寞。

她还活在世上。

有人告诉她:

“你的姐姐在大和的柳生城。”

自从知道这消息后,就像在海上漂流看到一块陆地般,激起他对骨肉的思慕之情。为了找寻姐姐,甚至连累了权之助。

他一直梦想能与姐姐重叙天伦之乐。

“……”

伊织快哭出来了,却没掉下眼泪。

要哭的话,也要到无人之处哭个痛快。权之助和兵库一直在谈论江户的话题。伊织望着路边的花草,想偷偷的离开大人。

“你要去哪里?”

丑之助从后面走过来搭着他的肩,安慰他说:

“你哭了吗?”

伊织摇摇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

“我才不哭呢!我根本没哭。”

“哎呀!这里有地瓜叶子,你知道怎么挖地瓜吗?”

“当然知道,我的家乡也有地瓜啊!”

“那我们来比赛挖地瓜吧!”

丑之助这么说着,伊织找到地瓜藤,两人开始挖了起来。

兵库听权之助谈到叔父宗矩的近况和武藏之事。

除此之外,还有江户街头的改变,也听说小野治郎右卫门失踪的事。

他们愈谈愈起劲。

兵库很难得地能在这大和的野外遇到江户来的人,谈论江户新社会的点滴。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谈论良久,兵库和助九郎说道:

“请到城里盘桓数日吧!”

权之助诚挚的道谢并婉拒美意。

“既然阿通姑娘不在,我们也不便打扰。”

他希望能尽快踏上旅途。

他本来就是云游四海,到处修行。但是,他母亲在故乡未曾去世时的遗发和牌位,现在仍随身携带,虽然这一趟经过大和路时平安无事,但他希望能将母亲的遗发和牌位供奉在纪州的高野山或河内的金刚寺。

“你心里想必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吧!”

兵库见极力拘留也是枉然,正要与权之助告别时,突然发现丑之助不在身边。

“咦?”

他看到权之助也在找伊织。

“嗯!他们在那里,不知道在挖什么?”

兵库指着他们。和丑之助蹲在地上,正在挖土。

大人们会心一笑,站到他们背后。

两人专心挖着地瓜,他们拉出地瓜藤,小心翼翼地怕弄断地瓜,现在已经挖了一个大洞。

“啊!”

丑之助注意到背后有人,回头看他们,伊织也笑了。

知道大人在看,两个人挖得更加起劲,然后,丑之助突然大叫。

“我挖到了。”

他将长长的一串地瓜抛到地上。

伊织还在挖洞,连肩膀都埋进洞里了,权之助看他还不死心,便说:

“还没好吗?我要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像老人般捶着腰。

“不行,不行。这个地瓜可能要挖到晚上呢!”

他依依不舍地拍拍衣服上的泥土。

丑之助看看他。

“怎么?挖这么深还挖不出来?这地瓜可真难缠,我帮你挖吧!”

他正要出手帮忙。

“不行,不行。会折断的。”

伊织拒绝丑之助的帮忙,本来已经挖了八分左右,现在他又把土埋了回去。

“那么再见了。”

丑之助得意洋洋地把地瓜扛在肩上。但是他的地瓜并不完整,而是断了头,正流出白色的乳汁。

“丑之助,你输了。刚才的比武你虽然赢了,可是挖地瓜你可是输了。”

兵库用力压了一下丑之助的头,就像要压回他锋芒太露的头角一般。

第06章大日如来佛

吉野的樱花已经谢了。道路两旁开满了蓟花,虽然走点路就会全身发热,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牛粪的气味,令人怀念以往宁静的小径以及川流不息的盛况,因此不会令人觉得疲倦。

“大叔、大叔。”

伊织拉扯权之助的衣袖,不断地告诉他。

“昨天的山僧跟过来了。”

他小声地说。

权之助故意装作没听到,直直地向前走。

“别看,假装不知道。”

“可是,好奇怪喔!”

“为什么?”

“昨天我们跟柳生庄的兵库先生在兴福寺分手后,那人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这很正常啊!人们爱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嘛。”

“可是,他连客栈都跟我们选同一家呢!”

“不管他,反正我们身上没什么钱,不必担心。”

“可是,我们有生命,不能说空空如也啊!”

“哈哈哈!我会好好地保住自己的生命,伊织,你也会吧!”

“当然。”

越是说不要看,伊织越好奇想往后瞧。他的左手一直握着刀。

权之助也不太舒服。他见过这名山僧。也就是昨天在宝藏院比武时,被拒绝的那名山僧。但是权之助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会缠上自己。

“哎呀!不知何时他不见了。”

伊织再一次回头,权之助也回头看。

“大概跟腻了吧!这下子解脱了。”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葛木村的民家。翌日清早,他们进入南河内的天野乡,沿着溪流,两旁尽是低矮的屋檐。

“有一位姑娘叫做阿安。从木曾的奈良井嫁到这里的酗酒商杜氏,有没有人知道?”

他们边走边找。

阿安姑娘是权之助在故乡时认识。听说她嫁到天野山金刚寺附近。如果能找到她,就可以托她将亡母的牌位和遗发供奉在金刚寺。

如果没找到这位姑娘,他准备到高野去。高野是贵人的供奉所,供奉的都是一些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权之助虽然是个贫穷的旅人,但是,如果这儿不行,他只好送到高野山去了。

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啊!你要找阿安姑娘吗?阿安姑娘人在杜氏家里。”

很快地,他们打听到了消息。

门前街的一个老板娘很亲切地告诉他们:

“进入这个门之后,右边第四家就是杜氏的藤六先生家。藤六便是阿安的丈夫。”

本来寺庙里是不准吃荤喝酒的,但是天野山的金刚寺竟然在酿酒。

这些酒并未卖到市面上,据说丰臣秀吉最喜欢喝这寺里酿的酒。在诸侯之间大家都知道“天野酒”之名。秀吉死后,这股遗风已经废止,但是,寺里仍然每年酿造,分送给施主。

“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其他十个人都被雇到这里来酿酒。”

阿安姑娘的丈夫杜藤六,当天晚上解开了权之助的疑惑。

听到权之助的请托,藤六说:

“这事情很容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明天我帮你向住持请求。”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不见藤六的踪影。过了中午,藤六出现了。

“住持很快就答应了,请跟我来。”

权之助跟在藤六后面,伊织则紧跟着权之助。这里四周幽静,青峰翠谷环绕,景色宜人,魄的山樱花已经开始飘落,七堂伽。

蓝位于天野川溪流环绕的山谷中,他们经过一座土桥,到了山门,望见桥下流水漂着樱花的花瓣。

伊织不觉拉紧衣领。

权之助也缩着身子,山岚之气比较寒冷,而神社的庄严更增添这股寒意。

虽然他们有点紧张,却听到本堂上传来和气的声音。

“要供奉母亲遗物的,是你们吗?”

那位和尚长得肥胖高大,有一双大脚。本来他们认为住持一定身穿镶着鑫线的袈裟,威风十足,没想到这位住持竟然戴着破斗笠、拄着睅拐杖,即使站在世人面前,也不觉有何不妥。

“是的,要拜托的人便是他。”

藤六在堂下匍匐着代替权之助回答。看来这位的确是住持。

“……”

权之助也与藤六一样,正要磕头拜托,住持的大脚已经穿上阶梯下的脏草鞋。

“那么,请跟我到大日佛堂去。”

他说着,拿着念珠走在前面。

他们经过五佛堂、药师堂,食堂,绕过堂塔间的寮房,来到金堂和多宝塔附近。

有几位和尚弟子从后面追过来。

“要开门吗?”

他们问着。住持点点头,这些弟子拿着大钥匙,打开金堂的大门。

“请坐。”

权之助和伊织两人坐在偌大的寺院中,抬头一看,面前一尊一丈余高的金色大日如来佛与开花板齐高,面露微笑。

过了不久,住持穿着袈裟从里面出来,然后坐在佛前开始诵经。

这名和尚刚才看来像名贫穷的山僧,现在一坐到到,背景凛然,丝毫不输给运庆所雕的佛像。

“……”

权之助合掌,回忆亡母生前慈祥身影。

他脑海中飘过一朵白云——脑中浮现盐尾山和高野山的草原——武藏在风中拔刀,自己则手拄木杖与他对峙。

老母亲像地藏王菩萨般坐在一棵杉树下。

母亲眼中流露担心的神色,她的眼光似乎要跳到剑与木杖之间。

这是疼爱孩子的眼神。权之助并忆起当时母亲在情急之下,请他指点的“导母杖”。

“……母亲大人,现在你在九泉之下一定也能看到我的前途。请您放心,武藏先生答应了我的要求,教我武术。现在离我成家之日尚早,我发誓无论世局如何混乱,一定要当顶天立地的人。”

权之助专心默祷,渐渐地他觉得高耸在面前的大日如来佛,长得就像自己的母亲,连微笑都栩栩如生。

“啊!”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住持已经诵完经离开了。身旁的伊织呆呆地望着佛像,权之助把他叫醒。

“你为什么看得发呆?”

伊织这才清醒。

“这大日如来佛长得很像我姐姐啊!”

权之助不禁大笑,伊织从没见过阿通,又自怎能知道她的长相。何况,大日如来佛就是大日如来佛,在这世上,无人能得得像他如此慈悲圆满。而且这尊佛像是独一无二的雕刻名匠运庆以精湛的技术在偶然的机缘下赢得出的奇迹。绝非一般凡俗人的脸孔。

权之助这么一说,伊织仍然坚持说:

“可是,可是……”

他强烈地抗议。

“有一次我送信到江户的柳生城,半夜迷路时,曾经遇见过阿通姑娘。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我姐姐,而刚才住持在念经的时候,我合掌聆听,突然感到大日如来佛好像变成姐姐的面孔,她的表情仿佛有话要对我说似的。”

“嗯……”

权之助不再否定。他也喜欢这里,很想永远待在这金堂下。

山谷里天黑得早。太阳已西沉,笼罩了山岚的多宝塔屋顶,映着灿烂的夕阳,看起来像是镶了五彩缤纷的珠宝一般。

“啊!死去的母亲,我已经不能再孝养您了。今天我过得非常有意义……血腥味的凡尘似乎远离了我们。”

他们两人坐在屋檐下,欣赏美丽的暮霭斜阳。

不知休息传来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扫落叶。

“哦?”

权之助抬头仰望右边的悬崖。看到上面有一座古雅的观日亭和庙宇,是室町时代的建筑物。狭窄的石阶长了苔藓,沿着这条石阶可以登上苍翠的山岭。

一伴气质优雅的老尼姑在那里。

另外一个比较肥胖,腰上佩着一把短刀,看起来不像武士也不像商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觉得是个颇有风格的人,正拿着竹扫把站在那里伸懒腰。

老尼姑头上罩着白绢头巾,手上也拿着竹扫把。

“干净多了。”

他回头望着扫过的山路。

这里人烟罕至,无人问津。地上常有积雪和腐朽的落叶,还有小鸟的尸骸,有如农家的堆肥一般,毫无春天的气息。

“母亲,您累了吧!天也快黑了,剩下的由我来扫,请您先回去。”

肥胖的男子如此说着。

原来老尼姑是那名男子的母亲,她听了儿子的放感到好笑。”我在家里也闲不住,我一点也不累。你这么胖,又没做过这种粗活,你看你的手都已经长水泡了。”

“母亲您说的没错,我今天扫了一天,手掌长出了水泡。”

“呵呵呵……这是个好礼物。”

“虽然如此,今天过得非常有意义。我们母子做这种奉献,天地有心,神明一定会了解的。”

“反正我们今天还要在庙里住下一个晚上,剩下的明天再做,该回去了吧!”

“天快黑了,您走路请小心……”

儿子搀着母亲的手,从观月亭的小路走回权之助和伊织正在休息的金堂。

老尼姑和儿子本以为此地无人,然而在黄昏下,瞧见有人坐在屋檐下。

“谁?”

他们吓了一跳并停下脚步。但是老尼姑随即露出一脸笑意。

“你们是来拜拜的吗?今天过得可好?”

她看对方是旅人,先打招呼。

权之助也回礼。

“是的。我是来安奉母亲骨灰。此地夕阳迷人,一片静谧,我都看得出神了。”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老尼姑说着,又看着伊织。

“这个小孩长得真好……是你的弟弟吗?”

她抚着伊织的头,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光悦,我们带来的饼干,刚才在山上吃了一些,应该还有剩。拿给这位小孩吧!”

第07章古今逍遥

名叫光悦的儿子,从袖口拿出一包饼干给伊织。

“这是吃剩的,真不好意思,如果你不介意就送给你。”

伊织拿在手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大叔,我可以拿吗?”

他问权之助。

“可以。”

权之助替伊织向对方道谢。老尼姑又说:

“听你们说话,不像是兄弟。好像是从关东来的,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就像你所说的,我们虽非亲手足,却一起学习剑法,虽然年纪相差悬殊,但我们情同手足。”

“你们学习剑法吗?”

“是的。”

“师父是谁?”

“宫本武藏。”

“啊……武藏先生。”

“您认识他吗?”

老尼姑妈几首忘了回答。

“哦……”

“她只是睁大眼睛,似乎陷入往事的回忆中,看来她认识武藏。”

老尼姑的儿子听到武藏的名字,也很怀念,他走了过来。

“武藏现在在哪里?不知可好?”

他问了很多问题,权之助也尽自己所知回答。母子两人在听权之助说的时候,不断地点头。

这回换权之助问道:

“请问阁下大名?”

他这么一问。

“啊!我忘了自我介绍。”

对方抱着歉意说:

“我住在京都的本阿弥街,叫做光悦,这是我的母亲妙秀。六七年前我们与武藏先生认识,来往密切,有什么事都找他商量。”

光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顺便提了两三件事。

权之助在刀法上听说过光悦的名字。而且也曾经在草庵的炉边听武藏提起过光悦。却没想到会在他乡相逢。权之助也颇为惊讶!

更令他吃惊的是,京都本阿弥光悦和其母妙秀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世家,这对母子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外的寺庙来参拜呢?

而且还拿着竹扫把去扫无人打扫的落叶呢?

也许他们只是临时起意要帮忙。

朦胧的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多宝塔的塔顶上空,景色怡人。即使是过客,也会迷恋这样的夜晚,权之助也舍不得离开。

“两倍好像一整天都在打扫上面的落叶,是不是上面有你们亲人的坟墓,还是只是顺手之劳呢?”

权之助问道。

“不是,不是。”

光悦摇摇头回答:

“在这严肃的圣地里,如果分心了是很可惜的。”

虽然权之助不知情,但光悦怕被他误解,努力地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只是随意打扫而已。

“你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金刚寺,而且还没听和尚谈过这山的历史。”

权之助老实回道:

“没错。”

权之助不认为这会损及武士的颜面。

于是光悦说道: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可以代替这里的和尚为你介绍。”

说着,环顾四周。

“刚好借着明亮的月光,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有寺院的坟墓、祖先祠堂、观月亭。那边有求闻持堂、护摩常地、大师堂、食堂、丹生高野神社、宝塔、楼门等等,在这里几乎可以一览无遗。”

光悦用手指着,同时也沉醉在这美丽的月光下,继续说道——

你看,那里有松树,有石头。虽然是草木,却与我们人类一样抱着不屈不挠的节操,姿态高雅,仿佛要对来访的人诉说一般。光悦认为草木有心,希望能替草木传情。

那就是——

从元弘、建武时代开始,整个正平年间处于乱世之下,这座山有一时曾经是大塔宫护良亲王战胜时祈愿的地方。当时设了大炉灶,架着帷幕,作为秘密商量之处。后来有一段时间,楠正成等人忠诚守护此地。后来又成为京六波罗的贼军大进攻的目标,接着,跬步千里氏篡位之后,整个时局一片混乱,现在想起来真令人害怕。而后村上天皇,从男山逃出来之后,到处逃亡,辗转各地,最后来到这金刚寺,便与在此居住,犹如他的行宫,有一阵子跟山僧过着同样不自由的生活。

还有,比这时代还要更早以前。

光严光明崇光三个皇帝经常驾临这座山,因此山上布满了守护的武士和公卿,防止贼军侵袭,并贮备兵马粮食。但是,岁月一久,粮食日益短缺,目睹当时情况的禅惠法师记载了当时情形。

山上房子里的粮食都吃光了。

无法估算损失状况。

当时,皇上把寺里的食堂当政务厅,寒天不烤火,夏天不休息,专心处理政务。

光悦谈及此,声音些微哽咽。

“这一带便是那时的食堂所在地,叫做摩尼院。每一个地方都是当时留下的遗迹。在这上头有皇室的陵墓,供奉着光严院法皇的骨灰,是个圣地。但足利当政之后,坟墓围墙倒塌,被腐朽的树叶所掩埋,荒凉备至。今天早上,我与母亲谈及此事,并决心打扫天皇陵墓和附近的山路——这就是我们打扫的原因。”

说到这里,光悦露出了微笑。

权之助听得入神,对光悦更是倍加尊重,重新正襟危坐仔细聆听。而伊织听了这席严肃的话,面色凝重地望着光悦的脸。

“因此,从北条氏到足利氏这漫长的乱世当中,这里的一草一木维护着正统天皇的安全。石头可说是护国的围墙,树木提供天皇使用的柴火,杂草则是官兵的温床。”

光悦看到对方真诚聆听自己说话,更将心中情怀一吐为快。光悦不忍离去,望着夜空,环顾四周寂静的景象。

“当时与贼军作战,也许有些官兵就站在此处啃草根,保护皇上;有的僧兵握着降魔之剑,为军队效力……今天我们母子在打扫陵墓时,看到草丛中一块石头上,上面刻了一首诗,可能是当时的官兵或和尚赢得上去的,那首是这样的——

百年的战争毫无休止春天已经不再来了

百姓们啊心中可不能失去了歌声。

当我看到这首诗的进修,非常感动。战争持续了几十年,竟然还有如此雅兴,这可能是源于坚强的卫国信念吧!大楠公曾经说过,即使自己七次转世投胎,也要保护这个国家。他这种忠心耿耿的热忱,连一个无名小卒都会被他感动,再加上此地景致优雅,令人心旷神怡,所以即使历经百年争战,这里的佛堂、宝塔仍然屹立在黄土之上,的确非常珍贵。”

权之助听完后,大叹一口秘。

“噢!我这才明白这座山是珍贵的战争遗址。请原谅我刚才唐突的问题。”

“不别放在心上……”

光悦摇着手。

“老实说,我正渴望能交个朋友。这一两天我心中郁闷,正想找人聊天呢!”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光悦先生,你在这寺里已经逗留很久了吗?”

“今天是第七天了。”

“是因为您信佛吗?”

“不,我母亲喜欢来此附近旅行。而我也喜欢到这寺里。因为在这里可以观赏到奈良、镰仓以后的绘画、佛像、玉器等名作。”

朦胧的月光下,光悦和妙秀,权之助和伊织,两组人不知不觉已从金堂走到食堂。

“我想明天早上离开。若是你遇到武藏先生,请你转告他,欢迎他再度光临我们京都的本阿弥街。”

“我一定会转告。那么就在此与您告别了。”

“晚安……”

他们在月光照不到的山门下道别,光悦和妙秀回到庙里的寮房。权之助与伊织则出了山门。

在土墙外有一条溪流环绕,像一条自然形成的护城河。当他们走到土桥上的时候,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阴暗处正欲袭击权之助。伊织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已吓得滑落土桥下了。

——扑通!

伊织掉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他立刻站起来,虽然水流湍急,却很浅。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啊?

事情来得太突然,连自己怎么落水都不知道。伊织抬头仰望土桥,原来是有人把自己推下桥。

那白色的东西正要攻击权之助。现在伊织知道把自己推下桥的就是那穿着白衣的人。

“啊!山僧?”

伊织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虽然原因不明,但这个人便是从前天就一直跟踪在后的山僧。

山僧手上拿着木杖。

权之助也拿着木杖。

山僧突然攻击权之助,权之助移动位置,山僧也赶紧堵住土桥出口,权之助背对着山门,大声呵斥。

“你是谁?”

权之助大声叫道。

“你可能认错人了。”

“……”

山僧一声不吭。一副不可能认错人的表情。他背上背着竹篓,看来有点笨重,但是他的脚却稳稳地踩在地上。

权之助眼见对方并非泛泛之辈,便鼓足全身力气,把木杖拿在背后,又问了一次。

“你是谁?不报出名来,就是懦夫。为何要攻击我梦想权之助?快说出理由来。”

“……”

那山僧像个聋子似的,炯炯有神的眼中燃烧着令人窒息的火焰。他刚强地站着,脚趾头像蜈蚣的背一般一点一点地移向权之助。

“哼!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权之助已经按捺不住。他的身体虽然矮胖,却充满斗志,看到山僧逼近自己,他也逼向对方。

——咔滋一声,山僧的木杖被权之助打成两半,飞到半空中。

但是,就在这时,山僧用剩下的半截木杖抛向权之助的脸上,木杖快打到脸的那一瞬间,权之助赶紧拔出佩刀,像飞雁一般跳了出去。

这个时候,山僧叫了一声。

“啊!”

同时伊织在溪水里也大骂一声畜生,山僧嗒嗒嗒地往土桥尽头退了五六步。

伊织扔了一块石头,正好打中山僧的脸。似乎是打到左眼。山僧没料到会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加上心里一慌,连忙沿着溪流飞也似的逃往城里。

伊织跳上岸。

“等一等。”

他手中还握着石头,正要追赶,被权之助阻止。

“走着瞧!”

说完恨恨地将石头丢向无人的夜空。

回到杜藤六的家里,不久两人上了床,却难以成眠。

夜晚的山风呼呼地吹着房子,夜愈深听得愈清楚。

权之助半睡半醒,脑中盘旋着光悦所说的话。心中念着建武、正平时代,然后思绪又回到现世界。

从应仁之乱以来,室町幕府的崩溃、信长的大业、掌管大权的秀吉,以及时势的变化。秀吉亡后至今,关东和大阪这两地,霸权盘踞,随时都有发动战争的可能。现在的世界与建武、正平年间有多大的差别呀!

他继续想着——

北条足利危害国家的大根基,最令人痛恨。在这个时代里,楠氏一族仍然效忠国家,另外一些诸侯还是尊重王室,可说都是真正的日本武士。可是,现在的武门呢?现在的武士道呢?

这样下去可以吗?

老百姓眼见掌有天下大权的信长、秀吉、家康互相争名夺利,完全无视于天皇的存在,国家统一之日遥遥无期。

不管是武士、商人以及农人——眼中只有武家的霸权,完全忘记要对天皇尽臣民的本分。

虽然社会比以前更加繁荣,个人的生活也更多彩多姿,然而一国的根本之道,从建武、正平年问开始,并无多大进展。整个社会距离大楠公所抱持的武士之道及理想,还非常的遥远。

躺在被窝里,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河内的山风以及金刚寺的草木,夜斯的狗吠声,似乎全都出现在他梦中。

而伊织也想着自己的心事——

刚才的山僧到底是谁?

那白色的影像无法从脑海中撇除。

他担心明天的旅程会出差错。

真可怕啊!

伊织自言自语。此时山风吹来一股凉意,使伊织下意识盖紧被子。

因为心里害怕,所以梦中根本不见大日如来佛的微笑,也未梦见姐姐的倩影——大早他便醒来了。

两人一早出发,所以阿安姑娘和藤六也赶早为他们准备便当。当他们要离开时——

“这个你们带在路上吃吧!”

他们还特别为伊织烤了酿酒剩的豆饼,用纸包着递给他。

“谢谢你们的照顾,后会有期了。”

他们走到门外,望见朝霞已照在山峰上,白色的山岚从天野川的方向直飘向天际。

这时突然有一名身着轻装的商人,从一户人家里跑出来,走在权之助和伊织后面。

“哟!你们这么早就上路了。”

对方精神饱满地对他们打招呼。

第08章绳子

他们不认识这个男人,权之助礼貌地回礼,伊织联想到昨晚的事,不敢吭声。

“两位客人昨夜好像住在藤六先生家。我也长年受藤六先生的照顾。他们夫妻真是一对好人。”

这名商人好像打算与他们同路,话越说越多。

权之助姑且听之,那商人又说:

“木村助九郎先生也曾经召见我,所以我也经常出入柳生城。”

他试图引起话题。

“既然你们来过高野的金刚寺,一定也要去爬爬纪州高野山。那路上已无积雪,要爬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你们今天最好先爬天见、纪伊见等山岭,晚上就住在桥本或是学文路好好休息——”

权之助好像被对方说中心事,好不纳闷。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卖绳子的。你看我的行李。”

说着,他把背上的小包袱给权之助看。

“我带着绳子的样品四处托售。”

“哦!你是卖绳子的?”

“藤六先生和金刚寺的施主们,常常照顾我的生意。老实说,昨天本来按照往例要住在藤六先生家,但是,藤六说有两位客人,所以叫我到附近人家家里去住。哦!不、不,你们别以为是你们的缘故,但是如果住藤六先生家,就可以享受美酒,所以我的目的不是想住那里,而是想喝那些美酒……哈哈!”

权之助觉得这些话并无不妥之处。继而一想,也许这名男子了解附近的地理风俗,说不定可以向他讨教,增长见闻。因此,他边走边询问附近的地形情势。

他们来到天见高原,从纪伊山可以仰望高野大峰。就在此时——

“喂!”

后面传来呼叫声。回头一看,有一名与卖绳子的商人同样装扮的人追了过来。

“杉藏,你太过分了。”

他气喘吁吁地说着。

“本来说好,今早出发时你来找我,所以我在天野村的入口等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啊!是源助啊!真对不起!我碰到住在藤六先生家的客人。一聊开了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哈哈哈!”

他抓抓头。

“我跟这位先生聊得太起劲了,才会忘记。”

说着,他望着权之助的脸又笑了。

看来,这个人也是做绳子买卖。一路上,这两名男子不断谈论着绳子的生意经。

“啊,危险!”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前面有一处很早以前大地震所造成的断层,现在上面架着两支圆木。

“什么事?”

权之助赶上他们,如此问道。

杉藏和源助说:

“朋友,请等一下。这里的独木桥坏了,摇摇晃晃的。”

“悬崖会崩落吗?”

“没那么严重。因为融雪之后,石头掉落在上面,没有人修理,为了行人安全,我们把它架稳,请你稍微休息一下。”

说着,两人立刻蹲在断崖旁边,他们用石头和泥土架在木桥下。

——真难得他们这么好心。

权之助非常感动。同样是在外旅行的人,比较能够了解旅途辛苦。然而,很少有人能如此照顾他人。

“两位叔叔,我来帮忙捡石头吧!”

伊织看到两人的善行,立刻自告奋勇帮忙,搬来更多的石头。

断层的悬崖非常深,约有两丈多。因为是在高原上,所以底下没有流水,只有一些灌木长在山谷里。

过了不久。

“好像可以了。”

商人源助站在腐朽的木桥边,用脚试踩后,对权之助说:

“我先过去。”

他故意摇摇晃晃快步走过去。

“请,请。”

杉藏青两人先走,权之助和伊织一起过桥。

他们才踏上桥没走几步路,正踩在断层谷底的正上方。

“啊!”

“哎呀!”

伊织和权之助突然惊叫,互相抱住对方的身体,吓得僵在原地。

原来,先过桥的源助拿出预藏在草丛中的长枪,顶端白色的刀刃刺向权之助。

——是不是上了贼船?

权之助心中一惊,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杉藏也拿出一把长枪,指着伊织和权之助的背后。

“糟了!”

权之助咬紧牙根,对这飞来的横祸,吓得毛发悚立。

腹背受敌。

他的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不已,现在在这断层上支撑他的只不过是两支朽木。

“大叔、大叔。”

伊织不断地大叫,抓着权之助的腰部。权之助护着伊织,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你们两个鼠辈,早就计划好了,是吗?”

“住口。”

这声音很粗,不是举着刀枪的源助和杉藏说的。

“咦?”

权之助猛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山崖上,有一名左眼上方红肿的山僧。两人看到那块淤青,立刻想起昨晚伊织从金刚寺的河流里,用石头掷他的情形。“不要惊慌。”权之助温柔地对伊织说着,然后又换另一种口气骂道:“畜生。”权之助露出敌意,炯炯眼光望着桥前桥后。“原来是昨夜那个山僧的诡计。你们可真卑鄙,想要谋财害命。”

站在桥头桥尾的两个人拿着长枪,堵住权之助和伊织。

他们只是挡住去路,由于朽木桥非常危险,他们不跨上桥来,也不说一句话。

权之助和伊织站在朽木桥上,动弹不得。任凭他们死命地喊叫,山僧只是在一旁的悬崖上冷眼旁观。

“什么盗贼?”

山僧语气尖锐,责备权之助。

“你以为我们想要向你抢钱啊?像你这种眼光短浅的人怎么有资格到敌人的阵地当密探。”

“什么?密探?”

“关东人!”

山僧大喝一声。

“把你的棒子和刀全部东西丢到谷底,乖乖地束手就缚吧!”

“啊!”

权之助松了一口气。不再戒备森严、斗志高昂。

“等一下。现在我知道了,你们一定弄错了。我的确是从关东来的,但绝对不是密探,我叫梦想权之助,以梦想流剑法四处游学。”“少啰嗦,密探不会自称是密探的。”“不,我说的是真的。”

“我不想听你说。”

“那么你们一定要带我走吗?”

“我们把你绑好,再好好问供。”

“我不想造成伤亡。我再问你们一次,为何你们说我是密探?”

“我们在关东的人向我们通报,说你举止怪异,带着一名男童,并接受江户城的兵法家北条安房的秘密使命,潜行到京城来。而且来此之前,还有人看到你们偷偷地与柳生兵库以及他的家臣们秘密会合。”

“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现在不论有无,先到目的地再说。”

“目的地在哪里?”

“去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去呢?”

这时候——

站在桥两头堵住去路的杉藏和源助,举枪对着权之助。

“那我们只好杀了你。”

“什么?”

权之助突然用力推伊织的背。由于桥上只容得下一个人站立,这一推,伊织直往后退。

“哇!”

随着他的叫声,伊织已经掉到两丈深的断崖下了。

突然——

“喝!”

权之助大叫一声,用力挥舞他的木杖,掀起一阵风,向桥头跳了过去。

想要刀枪运用自如,必须抓准时间和距离。

虽然杉藏有所准备。

但是权之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措手不及。

“杀——”

杉藏只是空喊一声,他的枪扑了个空。接着,权之助整个身体撞在他身上,使得杉藏扑通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两个人在地上滚动之时,权之助已经将木杖换到左手。等杉藏耍跳起来的时候,他的右拳重重地打在杉藏的脸上。

“哇!”

杉藏满脸是血,露出牙龈,整张脸凹了下去。权之助捂着他的脸,一个跳跃,站在平地上。

然后,他怒发冲冠地说着:

“来吧!”

他又抡起木杖,准备对付下一个。他以为已经离开了死亡的阴影,不料,下一个瞬间,死神正在等着他。

从草丛中飞来了两三条绳子。有一条绳子绑着一把刀,另外一条绳子绑着一把带鞘的刀,两条绳子齐飞过来,缠住权之助的脚和脖子。

本来权之助看杉藏被自己打败之后,准备对付过桥而来的源助和山僧。不料,他的木杖和手全被绳子缠住了。

“啊!”

他像一只被蜘蛛网困住的昆虫,全身不断挣扎。这时,又来了五六名武士,把他团团围住。

这些人绑住权之助的手和脚之后才松手。

“这个人的确有两下子。”

他们擦着汗水,这时权之助已经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绑住他手脚和身体的绳子,在这附近的乡里中广被使用。由于好用而声名远播。这些绳子都是用木棉制的,叫做平打绳、九度山绳,或是真田绳。由于绳子商人四处兜售,所以无论到哪里都可以看到这种绳子。

刚才从草丛偷袭权之助,把他推入陷阱的六七个人,也全都是绳子商人。只有山僧装扮的男子跟他们不一样。

“有没有马?”

山僧问道:

“离九度山还很远,要拖着他走,非常麻烦。最好把他绑在马背上,再盖上席子,如何?”

“就这么办吧!”

“最好先赶到天见村。”

大家都无异议,便带着权之助急忙离开,走向黑暗的路上。

悬崖上凉风飕飕,崖底传来人声,飘荡在高原的天空。那是掉落谷底的伊织发出的求救声。

第09章春雨绵绵

鸟啼声因地因时,又因人的心情,听起来都不相同。

高野的深山长满了高野杉树,在这里有一种天鸟会发出天籁之声,声音非常清脆。俗称的百舌鸟、白头翁等各种杂鸟,也与天鸟一样能够发出美妙的声音。

“缝殿介。”

“是。”

“世事无常啊!”

一名老武士带着随从缝殿介,站在迷悟桥上。

这名老武士看来像是位乡下武士。因为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一副旅行装扮。但是他身上所佩戴的大小二刀,却是宝刀。随从缝殿介虽年轻,却长得眉清目秀,不同一般打杂人,看来他的气质是从小培养的。

“你看到了吗?织田信长公、明智光秀、石田三成以及金吾中纳言等人的墓碑,都已经长了青苔,还有从源家到平家的坟墓,全都布满了青苔。”

“在这里,已经没有敌我之分。”

“无论什么结局,最后大家都与草木同朽,只是一块寂寞的石头罢了。上杉、武田的盛名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这让我觉得怪怪的。”

“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难道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虚假的?”

“你是指此处虚假?还是世间是虚假的?”

“我不知道。”

“是谁取的名字?里院和外院之间的这座桥,竟然就叫做迷悟桥。”

“这名字取得真好啊!”

“迷是实、悟是真,这是我自己的感想。若是认为这世界是虚假的,那就不可能有世间的存在。不,侍奉主君的武士不应该有虚无观。因此我的禅是活禅、娑婆禅、地狱禅,要是受无常观的影响,厌恶世间,哪能成为一个奉公的武士?”

老武士说着。

“我要过桥了。赶快回到真实的世界吧!”

说完,急忙走在前面。

虽然年事已高,脚底却非常稳健。他的脖子上还留着穿盔甲的痕迹。今天,他已走访过山上的胜地,以及佛堂寺庙,也参拜了后院,现在他要直接赶下山。

“嗯!你们来了。”

来到下山口的大门时,老武士皱着眉,从老远便自言自语着。

原来是本山青岩寺的住持带着二十几名年轻和尚,在大门口列队等候他归来。

和尚是来给老武士送行的。老武士为了避免送行的繁文缛节,今早离开时已经在金刚峰寺与大家道别。现在看到大伙又在此送行,虽然感谢他们的好意,对于他微服之身反而添增不少麻烦。

与大家道别之后,眼望着九十九谷,赶紧下了山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而为了修行,他所谓的娑婆禅和地狱禅——所必须具备的俗界气味以及人间的心垢,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他内心。

“啊!您是不是?”

他来到山路的转角处。

迎面碰到一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年轻武士。虽然称不上是美少年,看起来倒还顺眼。

老武士和年轻人缝殿介听到对方如此一问,停下脚步。

“你是哪一位?”

“我在九度山奉父亲之命前来参见您。”

年轻武士恭敬地行礼之后,又说:

“如果我认错人,请您原谅。尊台是不是来自丰前小仓细川忠利公的老臣、长冈佐渡大人呢?”

“咦?你说我是佐渡——”

老武士一脸惊愕。

“到底你是谁?为何能在此地认出我——我的确是长冈佐渡。”

“那我并未认错人。刚才没对您禀报我的名字,我是住在九度山的隐士月叟的儿子,叫做大助。”

“月叟?……奇怪。”

老武士想不起来,大助望着他的脸。

“我父亲很早以前就隐名埋名。关原之战时,他叫做真田左卫门佐。”

“啊?”

老武士愕然。

“真田先生?就是那位幸村先生吗?”

“正是。”

“你是他的儿子吗?”

“是的。”

大助身材虽然高大,却非常腼腆。

“今早有位青岩寺的和尚来父亲的住处。他提到您上山来了,而且微行途中,可能会路经此地。因此我便在路上等候,寒舍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但我们准备了一些粗茶淡饭,期待您能光临。”

“哦!原来如此。”

佐渡眯眼露出笑容,对缝殿介说道:

“他们一番好意,你认为如何?”

他征询缝殿介的意见。

“这个嘛!”

缝殿介不敢做主,大助接着又说。

“虽然天色还早,如果您不介意,家父希望您能住上一宿。”

佐渡思考之后,心中有了决定,便点着头说道:

“那么,我们就先去打扰,是否过夜到时候再决定。阿缝,我们就去喝杯茶吧!”

“好!”

主从两人相互点个头,便跟着大助走了。

不久,来到九度山的村庄。在靠村庄郊外的地方,有一栋倚山而建的房子,四周围着石墙,石墙边还堆了一些柴火。

住家像土豪的房子,但是围墙和门都很低矮,不失风雅。不愧是个隐士的住家,到处充满闲雅之趣。

“父亲已经到门前等待了。就是那栋草屋。”

大助让客人走在前面,自己尾随在后,走进自己家门。

土墙内种了一些蔬菜,足够用来煮早晚的清汤,另外还种了一些葱和青菜。

这栋房子背列悬崖,从这里可俯瞰九度山的民家以及学文踏上的客栈。走廊转角处,旁边是青翠的竹林子以及清澈的溪流。竹林的一端还有两栋屋子。

佐渡来到一问雅致的房间坐下来,随从缝殿介则坐在门口的走廊上。

“这里真幽静。”

佐渡自言自语,静静地环顾室内。刚才在大门口已经见过主人幸村。

但是进门之后,还没看到他出来打招呼,或许他还会出来跟客人寒喧一番吧!这时有人端茶来,大概是大助的妻子,她温和地放下茶具便马上退出去。

等了一会儿……

佐渡脸上并无不耐之色。

因为客厅所有的摆设都令客人感到宾至如归。从这里可以眺望庭院里的花草树木,虽然看不到流水,却可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屋顶上还开满了苔藓花。

另外在客人身边并无华丽的摆设。真不愧是上田城领粮三万八千石的城主真田昌幸的次男。熏香所用的香木,气味高雅,不是一般民间所用的种类。房间的柱子很细、天花板很低,破旧的墙壁前,摆着小茶几,上面插了一枝荞麦和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

佐渡触景生情,想起白乐天的诗句,也想起《长恨歌》中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恋情,沉吟于诗中境界。当他一张眼,突然看到眼前挂着一行字。

上面写了五个字。粗笔浓墨,运笔大方,却充满天真无邪的气息。上面写着:

丰国大明神

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秀赖八岁书”。

佐渡原来背列这行字而坐,现在他恭敬地向旁挪了一下位子。这家主人在这神位前,经常熏染檀香木,早晚擦拭干净,并奉上神酒,连墙壁和门都沾着檀香味道。

“哦!幸村的心境,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

佐渡又想起了一件事。九度山的传心月叟氏,也就是真田幸村,是个不容忽视的男子汉。世上很多人都在谈论,说他是个大骗子,墙头草,喜欢见风转舵,却也是深渊里的蛟龙……这些佐渡早有耳闻。

“这个幸村……”

佐渡不由得猜测主人的用意,本来这幅字应该收藏起来的,为何挂在客厅这么明显的地方——这里本来可以挂着大德寺的墨迹才对。

这时佐渡感到有人走到房门口,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刚才在大门口默默出来迎接客人的瘦小男子,现在穿着无袖上衣佩着一把短刀,腰弯得很低,说道:

“刚才失礼了。请原谅我如此无礼,差遗儿子将你们迎接到这里。”

这里是隐士的闲宅,主人是个浪人。

按照一般礼节,主客之间必须尊重社会地位。现在,客人长冈佐渡是细川藩的老臣。

传心月叟虽然是更改过的名字,但他是此家的主人,叫做幸村,是真田昌幸的嫡子。他的哥哥信幸,现在是德川家的诸侯。

幸村有此背景,却如此恭敬地弯腰行礼,令佐渡感到惶恐万分。

“请您平身吧!”

佐渡不断地回礼,并说:

“没想到今天能与您相见。我经常听到有关您的传说,现在看您健康如昔,真令人欣慰。”

幸村示意客人不必拘谨。

“您也是老当益壮。”

幸村接着又说:

“听说您家主人忠利公最近从江户回国了。虽然相距遥远,但我还是祝福他。”

“没错,今年刚好是忠利大人的祖父幽斋公,在三条车街的别馆去世之后的三周年纪念。”

“已经过这么久啦?”

“每个人都该辞官归乡了。我这个佐渡侍奉幽斋公、三斋公还有刚才说到的忠利公三代君主,都快变成老古董了。”

谈到这里,主客尽欢,似乎已经远离红尘琐事。刚才在半路迎接他们的大助与客人是初次见面,但幸村与佐渡似乎是旧识。他们谈到四方山的时候,幸村问道:

“最近有没有跟和尚见面?就是那个花园妙心寺的愚堂和尚。”

“不,完全失去音讯。……对了,我就是在愚堂和尚的禅室第一次跟幸村大人见面的。当时我是您父亲昌幸大人的侍卫。那时我奉命要重新修建妙心寺内的春浦院,所以经常拜访那里……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当时您尚年少呢!”

佐渡怀念着往事,幸村也道:

“那时有很多粗暴的人,经常到愚堂和尚的禅室去反省。和尚也不分诸侯、浪人、长者、年轻人……都一视同仁。”

“他尤其照顾世上的浪人和年轻人。和尚经常说:浮浪之徒只不过是个流浪汉。真正的浪人,应该胸怀大志、坚守节操,不求名利,不昧于权势,为政不为己私折腰,见义而忘私心,身如白云,行动如雨下,甘心过穷困的生活,且不怨天尤人……”

“您记得可真清楚啊!”

“可是,真正的浪人犹如沧海明珠,少之又少。虽然如此,翻阅以往的历史,不知有多少默默无闻的浪人,国难当头的时候,摒弃私心、舍身救国。这么说来,在这个国土当中,无数的无名浪人死后的白骨,才是整个国家的支柱可是,您看当今的浪人又如何呢?”

佐渡边说边直视着幸村的脸,但是幸村无视于他的眼神,说道:

“是的,听您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件事。那时愚堂和尚的膝下,有一名听说是作州浪人叫做官本的年轻人,您老人家是否还记得他?”

“作州浪人官本?……”

佐渡念着这个名字。

“您指的是武藏吗?”

“对,对。叫做官本武藏。”

“他怎么了?”

“当时他虽然未满二十岁,却非常稳健,经常穿着肮脏的衣服来到愚堂和尚的禅室。”

“哦!那个武藏啊?”

“您想起来了吗?”

“不、不。”

佐渡摇摇了头说道:

“我想到的是,这几年听说他人在江户。”

“他现在在江户吗?”

“老实说,我也奉主人之命在寻找他,但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

“愚堂和尚说过,他是个可造之才。我也有同感,一直在注意他。然而,有一天他突然离去,已经好几年音讯杳然。听说他到处比武,在一乘寺的下松那场央斗,使得他名声大噪,和尚的确没有看错人。”

“然而我听到的却非他的功夫盛名,而是他在江户期间,曾经在下总的法典草原开垦荒地,帮助农民开垦荒芜的园地。当时,我曾经想见他,等我去找他时,他已离开那里。后来我才听说那个人就是官本武藏。到现在,我都还耿耿于怀。”

“就我所知,他才是和尚口中真正的浪人,也就是沧海中的一颗明珠。”“您也如此认为吗?”

“刚才我们提到愚堂和尚,才会让我想到这件事。这个人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老实说,我曾经想将他推荐给主君忠利公。但是,这颗沧海明珠很难寻觅。”

“我也认为武藏值得推荐。”

“虽然如此,像这种人物要任官职,一定不只求得俸禄,他还会有他自己的抱负。也许,他并没有在等待待细川家的招募,而在等待九度山的招募呢!”

“咦?”

“哈哈哈!”

佐渡开口大笑。

虽然佐渡不经意地说出这番话,却是有其用心。

也许他只是想要试探这家主人的虚实罢了。

“您真会开玩笑。”

幸村并未收起笑容。

“现在我们连一个年轻人都招揽不到。更别说要招揽鼎鼎有名的浪人到九度山来,想来这个年轻人是不可能会来此地的。”

幸村明知道会越捕越黑,但还是道出自己的心声。佐渡趁此机会说道:

“不,不。您一定有所隐瞒。在关原大战时,细川家支持东军与德川对峙,这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对您而言故太合的遗孤秀赖公是您惟一能依赖的人,这是世人众所皆知之事……看您墙上挂的东西,也可看出您平日的用心。”

佐渡回头望着墙上秀赖亲笔所写的字。战场归战场,在这里他们可以敞开胸怀,坦诚相对,无所不谈。

“您这么一说,我幸村实在是无地自容。”

幸村对佐渡所说的话感到非常为难,他说:

“秀赖公是因为思念太合才写了这幅字,而且是大阪城的朋友特地送给我的。我很珍惜,所以才挂在墙上……如今太合已经不在人间了。”

幸村低着头,声音有点哽咽。

“世事变化多端,大阪的运势如何?关东的威势又能持续多久?虽然贤能的智者能看清时势,但是,由于它瞬息万变,导致我幸村穷途末路,无法侍奉二君,请别见笑。”

“不,不。虽然您这么说,但世人可不相信。我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您这里每年从淀殿和秀赖君那里收到硕大薪饷,另外以九度山为中心,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有五六千名浪人供您驱使——”

“哈哈哈!根本没这回事……佐渡大人,世上没有比出卖自己更痛苦的事了。”

“但是也难怪世人如此认为。您从年轻的时候便在太合身边,比一般人更亲近太合,备受重用。而且,大家都认为真田昌幸的次男幸村,号称当代的忠臣楠先生和诸葛孔明,备受各方瞩目。”

“别再说下去了,听得我非常惶恐。”

“难不成这些都是谣言?”

“我现在只希望能在此颐养天年。虽然我不够风雅,至少能在此种植田地,含饴弄孙。秋天吃新鲜的荞麦面,春天又有新鲜蔬菜可食,希望充满血腥的战争随风而逝,使我能够长命百岁。”

“这是您的真心话吗?”

“最近我有空就读老庄的学说。觉悟到人生在世,必须及时行乐,要不然就不能叫人生……您该不会轻视我吧!”

“哦!”

佐渡表面上假装信服,故意露出发愣的表情。

这样又过了半刻钟。

主客谈话之间,大助的妻子进来倒了几次茶,殷勤招待。

佐渡拿了一块糕点。

“我们谈得忘了时间了。缝殿介,差不多该告辞了。”

佐渡吩咐缝殿介。

“哎呀!再多待片刻!”

幸村挽留他们。

“我媳妇他们好像在擀面条了。山居没什么好招待,而且太阳还这么高,到学文路投宿之前时间宽裕得很,您就再多留一会儿吧!”

此时,大助过来说道:

“父亲大人,请到这边来。”

“好了吗?”

“好了。”

“坐垫也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摆好了。”

“是吗?那我们就过去……”

幸村站在屋檐下引导客人。

佐渡也接受主人的美意,心情愉快地跟在后面。此时,忽然从后面竹林里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像纺织机发出来的,但听起来又似乎比纺织机还大,调子也不同。

面对着竹林的席位上,面条已经端到主客面前。

另外还摆着酒瓶、杯子。

“没什么特别的好茶。”

大助说着,便用筷子夹菜,他的妻子羞涩地劝酒:

“请喝杯酒。”

他拿着酒瓶,对着佐渡。

“酒,我不喝。”

佐渡盖着杯子,只吃面条。

大助和妻子并未勉强。不久两人退了下去。这期间仍可听到竹林方向传来织布机的声音。佐渡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幸村这才注意到那声音吵到了客人。

“嗯!那声音吗?说起来有点惭愧。为了讨生活,我们全家和仆人一起经营绳子工厂,那声音是从制造绳索的机器发出来的……这是我们的工作,早已习惯这种声音,客人也许觉得刺耳……我叫人去把机器关掉吧!”

他拍了一下手,正要叫大助的媳妇。

“不,用不着如此。这样反而妨碍你们的工作。算了,算了。”

佐渡阻止他。

这个小客厅离正厅很近。可以听到人们出入的声音,厨房的切菜声和数钱声——这里与厢房大不相同。

奇怪!他们竟然落魄到必须辛勤工作才能吃饭?

佐渡感到纳闷,即使这家人未领大阪城方面的薪饷,即使是一个落魄的大将军,也不至于穷困到这地步吧!看来,这个家族人口众多,不习惯于工作,以致坐吃山空了。

佐渡左思右想,一边吃面一边感到不解。但是,从面条的味道,无法揣摩幸村的个性。总之,他对幸村的感觉是——

优哉的男子汉。

这种感觉与十年前自己在愚堂和尚那儿看到幸村的印象完全不同。

但是刚才自己孤军奋斗,与幸村经过一番Vl舌辩论,也许幸村从自己口中已经探知细川家的意思和近况。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幸村竟然未问自己任何问题。

即使不问敏感问题,难道他不想知道佐渡为何来到高野山吗?关于此点,幸村提都米提。

佐渡是奉主人之命来登此山。故人细川幽斋公在太合在世时,曾经陪伴太合来到青岩寺。那时,久居山上,幽斋公曾经题过诗歌以及著书,因此青岩寺一定还保存着当时幽斋公亲笔所写的文物和墨宝遗物。而为了整理并领回这些文物,以迎接幽齐公三周年的忌日,自己特地从丰前小仓来到这里。

对这件事,幸村根本不问。就像去迎接自己的大助所说的,幸村表里如一,他请客人到屋内喝茶,是出自一片好意,别无他心。

随从缝殿介从刚才便恭敬地坐在门边,他很担心主人到后面房间之后的安全。

不管对方表面上如何款待,这里毕竟是敌人的家。对德川家来说,是不能大意且必须加以留意的大人物。

纪州的领主浅野长晟,为此缘故,奉德川家之命特别监视九度山。由于对方幸村是个难以捉摸的大人物,监视工作相当棘手。

“刚才要是早一点动身就好了。”

缝殿介开始忐忑不安。

他无法确定这家人是否有何诡计。即使没有,要是被负责监视的浅野家发现,向德川报告说细川家的藩老曾微服拜访幸村,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德川对主人的印象。

关东和大阪的情势极为险恶,佐渡先生列此事相当清楚,竟会如此大意。

缝殿介一直窥探着屋内的动静。突然,屋檐旁的连翘花和山吹花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天上乌云密布,几滴雨打落在屋檐上。

缝殿介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这是个好机会——”

他沿着走廊,绕过花园,寻找招待佐渡的房间,从外面大喊。

“主人,快下雨了。趁雨还没下,赶快回去吧!”

佐渡打从刚才便一直想起身告辞,现在听到缝殿介的声音,心中很感激他的机灵。

“嗯!是缝殿介啊……什么,快下雨了?现在走的话还不会被淋湿,我赶紧告辞吧!”

说完,向幸村道别,急着要赶路。幸村本来希望能留他住上一宿,但知道主从二人都急着走,便不再勉强,他叫大助和媳妇过来吩咐道:

“帮客人准备蓑衣。大助,你送客人到学文路。”

“是。”

佐渡从大助手中接过蓑衣,告辞而去。

乌云盘旋在千丈谷和高野峰的上空,却未下一滴雨。

“请多保重!”

幸村家人在门口送客。

佐渡也殷勤回礼,并对幸村说:

“改天无论刮风下雨,我会再来拜访,请多保重。”

幸村微笑地点点头。

也许现在双方都忆起昔日骑马拿枪的英姿吧!围墙上的杏花随风飘落,送行的主人望着客人披着蓑衣离去,此情此景点缀着晚春的景象。

大助在送行的途中,说道:

“这种天气不太可能下雨。但是正逢晚春,山上一天总会刮起一次疾风。”

乌云自他们身后节节逼近,使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最后来到学文路的客栈入口,迎面正好碰到一名穿着白衣服的山僧,身边还拉了一匹马。

马背上盖着粗草席。原来马背上绑着一个体格强健的男子,两侧还驮着柴火。

山僧走在前面,另外还有两名像是旅行商人同行。其中一人拉着缰绳,一人拿着细竹子,打着马屁股疾驰而来。双方快要碰面了。

大助假装没看见,故意和长冈佐渡说话,但那名山僧却没看到大助的眼神。

“嗯,大助先生。”

他高声地叫着。

即使如此,大助仍佯装没听到。可是佐渡与缝殿介却面露讶异,停下脚步。

“大助先生,好像有人在叫你喔!”

说着,转向声音的来源。

大助迫不得已只好开口。

“喔!是林钟和尚啊!您要去哪里?”

他故作轻松状,山僧回答:

“我们从纪见岭过来。正要赶往您山上的家。”

山僧站在原地与他高声谈话。

“我们据报得知有一名诡异的关东人,刚才我们在奈良发现他,好不容易才在纪见山上将他生擒。这个人看起来比一般人优秀,充满阳刚之气,我们打算将他带到月叟大人那里,逼他说出内情,也许可以从他口中探知关东方面的反问谍机密……”

即使大助不问,对方口若悬河,全盘托出,因此大助立刻说道:

“哎呀!林钟和尚,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

“您看,马背上绑的那个家伙就是关东来的密探。”

“你在说什么傻话!”

大助忍无可忍,心想以眼神和表情已无法制止对方,便大声说道:

“在这路上,你竟然狂言乱语。你可知我身边这位客人是谁?他就是查前小仓细川家的老臣长冈佐渡大人,你竟敢在此胡言。”

“啊!”

林钟和尚这才注意到大助身边的客人。

佐渡和缝殿介佯装没听见,环顾四周。这时,乌云快速越过他们上头,豆大的雨点随风飘落,打在佐渡的蓑衣上。他的蓑衣像鹭鸶的毛一般,被风吹得鼓鼓的。

——他就是细川家的人?

林钟和尚一降愕然,因意外而张口结舌,斜着眼端详了对方之后,低声询问大助。

“……为什么他跟您在一起?”

大助跟他三言两语小声说话,然后跑回客人身边。

长冈佐渡趁此机会,说道:

“请送到此留步,你再送下去,我反而更加惶恐。”

他要求大助不要再送了,在此与他告别。

大助虽然坚持送他,最后还是站在原地目送他两人离去。最后大助的眼光回到驮马和山僧身上。

“你太大意了!”

大助责备他。

“你眼睛要睁大一点,说话得先注意地点和对象,这件事若是传到父亲耳中,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是。我太不小心了。”

山僧一脸狼狈。他是真田的随从,叫做鸟海弁藏,在这一带是无人不知的响当当的人物。

第10章港口

我是不是疯了?

伊织经常陷入这种恐怖状态。有时他从地面上的积水看到自己的脸。

我的脸没变。

他这才有点放心。

从昨天他就在路上漫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天从悬崖下爬上来后,便一直是如此。

“有种你过来!”

有时发作起来,他会突然对天空大喊。

“畜生!”

有时他望着地面,无精打采地用手擦拭眼泪。

“大叔啊!”

他在叫权之助。

他认为权之助可能已不在人世。一定是被那些人杀了,尤其伊织看到权之助的东西散落一地,更让他深信不疑。

“大叔啊!大叔……”

少年多愁善感的心,虽然明知无济于事仍不断地呼唤着。从昨天找到现在,他丝毫未感觉疲倦。他的手脚、脸上、耳朵都沾满血迹,衣服破裂,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

“到底在哪里啊?”

有时他回到现实时,感到强烈的饥饿感。虽然吃了东西,但老是记不得吃了什么。

前天晚上他在金刚寺住了一晚,之前,也曾经到过柳生庄,那时他走路有目的地。可是,现在伊织脑海里根本记不起跌落谷底以前的情形。

他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还活着。

死里逃生之后,他拼命寻找生存之道。

啪嗒啪嗒——像彩虹般的东西突然闯进他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雉鸡,还有散发香味的山藤。伊织坐了下来。

这是哪里?

他又想了一次。

他找到一个目标。微笑的大太阳。太阳不管在云端或在山峰、谷间,都不会改变位置,因此,他坐在地上台掌祈祷。

太阳啊!请指引我一条明路。

他闭眼祈祷。

过了不久,他抬头望见群峰之间,隐约可见海洋,蓝色的水汽薄薄地飘在海面。

“少年……”

有两名妇女从刚才一直站在伊织背后看着他怪异的行为。她们是一对母女。身上都穿着旅装,打扮得非常美丽,并无男仆同行,想必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出来拜佛或是踏青。

“什么事?”

伊织回头看那对母女,眼神依然恍惚。

女儿对母亲轻声地说:

“这少年不知怎么了?”

母亲歪着头,走到伊织旁边,看到他手上、脸上的血迹,皱着眉头。

“痛不痛?”

她问伊织。

伊织摇头。母亲对女儿说:

“看来他的意识还很清楚。”

你从哪里来?

你是哪里人?

叫什么名字?

坐在这里到底在拜什么?——母亲和女儿不断地问伊织这些问题。伊织这才渐渐地恢复了意识,表情也慢慢恢复正常。

“我的朋友在纪见山上被人杀了。我从悬崖的缝隙里爬了上来。从昨天一直走到现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后来我想到膜拜太阳也许有用。后来……就看到那边出现了海面。”

本来那位女儿觉得伊织举止怪异,听完伊织的陈述,反而比母亲更加的亲切、更加的同情他。

“哎呀!可怜的孩子。母亲,我们带他一起到界镇吧!也许能在店里帮忙。”

“这个方法不错,但他愿意来吗?”

“你会来吧!……是不是?”

伊织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可不可以帮我拿这个行李。”

“……好的。”

双方并不熟悉,所以即使走在一起,伊织也保持距离,不管对方问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或摇头回答。

这情况并未持续很久。他们下了山,来到村子马路的尽头,最后来到岸和田街上。刚才伊织在山上看到的海,便是和泉海岸。走在人多的街上,伊织也渐渐习惯与这对母女相处了。

“伯母,请问您家在哪里?”

“在界镇。”

“界镇?是这一带吗?”

“不,在大阪附近。”

“大阪的哪里?”

“我要从岸和田坐船回去呢!”

“什么?坐船?”

这对伊织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乐事。由于太高兴了,别人没问他,他便自顾讲了很多事。他说,从江户到大和的路上,曾经搭过几次渡船。但是,还未坐过海上的渡船,自己的出生地下总虽然滨海,自己却从未坐过船。所以现在伊织心想,要是能搭船,那该多好啊!

“伊织。”

那女儿已经记住伊织的名字。

“你称我母亲为伯母,听起来很奇怪。你还是叫我母亲老板娘,叫我小姐就可以。从现在起就得养成习惯。”

“嗯!”

伊织点点头。

“说‘嗯’也很奇怪喔!不可以回答‘嗯’,必须好好地说‘是的’。”

“是的。”

‘对,对。你真是个乖孩子。你要是在店里好好工作,我一定升你为正式的伙计。”

“伯母的家……啊!不对,老板娘您家是开什么店?”

“是界镇的船运行。”

“船运行?”

‘你不可能知道的。我们有很多船,如果中国、四国、九州的大官想要乘坐,我们就为他们服务,为他们载货物,分送到各个港口……简单地说,就是商人。”

“原来是商人啊!”

伊织用轻蔑的口吻说着。

“什么原来是商人啊!你这小孩说话太不客气了。”

女儿看了一眼母亲的脸。本来自己好意在半路上捡回伊织,现在看着伊织小小的身子,心中涌起一阵憎恶。

“呵呵呵!商人就是一些卖饼、卖衣服,精打细算的人吧!”

那老板娘对于小孩子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认为他可爱。可是,女儿认为站在界镇商人的立场,必须向伊织说明:

船运行位于界镇的唐人街。面临海岸,大约有三间仓库,几十艘的船只。

而且店面不只界镇,连长门的赤间关、赞岐的丸龟,还有山阳的饰磨港,也都有他们的分店。

另外,船运行也会从小仓的细川l家承揽藩里的船务,因此不但有通行无阻的船只通行证,还有苗字带刀①,因此一提到赤间关的小林太郎左卫门,中国、九州地区无人不知晓。

“虽然到处都有商人,但是船运行就不太一样了。如果天下突然发生战乱,萨摩藩的细川家光靠藩里的船只还是不够用的。因此,虽然我们是普通的船运行,只要一打仗,我们就会被招募,派上用场。”

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女儿阿鹤不断地解释着。

老板娘是阿鹤的母亲,也是太郎左卫门的妻子,名叫阿势。现在伊织了解情况,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便说:

“阿鹤姐姐,你生气了吗?”

阿鹤和阿势同时笑了。

“我没生气,只是你这只井底蛙还这么伶牙俐齿,我们看不过去罢了。”

“对不起。”

“店里面有很多工作的年轻人,而且船只一靠岸也会有很多水手和年轻人出入店卫,你若是太调皮,可能会被他们修理喔!”

“知道了。”

“呵呵呵!本来以为他很调皮,看起来倒蛮老实的。”

阿势也逗着伊织玩。

从街道转个弯,迎面海水味扑鼻。这是岸和田的码头,一艘五百石的船只正载着各式当地的物产。

阿鹤指着它说:

“我们要坐那艘船回去。”

她告诉伊织。

“那艘船也是我家的。”

阿鹤有点得意。

有三四个人从茶馆里看到阿鹤三人,便立刻跑过来。他们是船长和小林店里的仆人。

“您回来了。”

“我们一直在等您。”

大家过来迎接他们。

“很不巧刚好货物很多,没有好的座位。但是我们为你们准备了一个位子,请赶紧上船。”

说完,那个人便走在前面,上了船去。仔细一瞧,原来在船头的地方围了一个帷幕,里面铺了红地毯,桌上还摆着桃山绘杯子和一桌的酒菜,像个奢华的小饭馆,倒不像是在海上。

船只一路上并未停留,当天晚上便到达界镇的港口。小林老板娘和阿鹤姑娘在船只抵达川尾之后,立刻走到对岸的店门口。

“您回来了。”

“回来得真早。”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两人在老掌柜和年轻人的相迎下,进到屋内。

“对了,掌柜的。”

走到店里之后,老板娘回头看老掌柜佐兵卫。

“你看到那个小孩了吗?”

“是您带回来的小孩吗?他全身脏兮兮啊!”

“我们在岸和田的路上捡回来的小孩,我看他聪明伶俐,就让他在店里做事吧!”

“刚才我还在纳闷这小孩怎么跟了进来,原来是你们在路上捡到的。”

“也许他身上还有跳蚤呢?快点让他梳洗干净,换件新衣服,先让他睡一觉吧!”

店的中堂有个门帘,区别店面和屋内。如果没有掌柜的同意是不能任意人内的。何况伊织是被捡回来的小孩,从那天晚上就被安置在店里的角落,有好几天没看到老板娘和阿鹤。

“这个家真令人讨厌。”

虽然有救助之恩,但是伊织对于商家的作风,事事觉得不自由,感到非常不满。

大家开口闭口都叫他小鬼、小鬼的。

甚至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的。

从年轻人到老掌柜,大家都把他当狗一样的指使。

可是,这些人一面对老板娘或是店里的客人,又变得卑躬屈膝,几乎要五体投地了。

这些大人从早到晚每天口中念的都是钱钱钱,脑中想的都是工作工作,被工作逼得喘不过气来。

“真讨厌,逃走吧!”

伊织好几次都想这么做。

他怀念蓝天。也怀念躺在地上时小草的芳香。

真讨厌,逃走吧!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伊织的脑海中总是想起师父武藏鼓励他磨炼心志的话。他非常想念武藏和分手的权之助。

同时,脑海中也浮现素昧平生的亲姐姐阿通。

他日夜思念这些人。然而,一个少年对于泉州界镇港口绚烂的文化以及充满异国风味的街道,船舶的色彩,和此地人豪华奢侈的生活等等也感到好奇。

竟然有这种世界啊!

他心里好不讶异。

他对这种世界充满了憧憬、梦想和欲望,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

“喂!阿伊。”

老掌柜佐兵卫在柜台叫他,伊织正在清扫门口和仓库前的空地。

“阿伊啊!”

没听到伊织的回答,佐兵卫从柜台站起来,走到店门口的黑榉木栏杆旁,大声斥责。

“新来的小鬼,我在叫你,为何不回答?”

伊织回过头来。

“喔!在叫我吗?”

“什么叫做‘我’,你应该说‘我’。”

“嗯!”

“不是‘嗯’,要说‘是的’,而且要行礼。”

“是——的。”

“你没长耳朵吗?”

“我有耳朵啊!”

“那为何不回答?”

“可是,你阿伊阿伊的,我不知道是在叫我啊!我的名字叫伊织。”

“伊织不像个小鬼的名字,所以我才叫你阿伊啊!”

“是吗?”

“前几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把刀子戴在身上,你现在又戴在腰上了。”

“是。”

“不可以戴这种东西。商家的小孩竟然带着刀。笨蛋!”

“……”

“交给我。”

“……”

“你嘟着嘴干吗?”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不会交出去的。”

“你这小鬼,我叫你给我。”

“我才不想当什么鬼商人。”

“你说什么鬼商人。世上如果没有商人,行吗?不管信长公有多伟大,摄政大臣有多厉害,如果没有商人,聚落和桃山城是建不起来的。也不可能从国外输入那么多东西。再加上界镇的商人做生意的地点甚至远至市蛮、吕宋、福州、厦门等各地区,做的都是大买卖。”

“这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这镇上有绫街、绢街、锦街等等大纺织店。高台上还盖着像吕宋城般的别馆,海边还有大仓库。跟这些比起来,老板娘和阿鹤姑娘引以为傲的这家店也不算什么了。”

“你这个野孩子。”

佐兵卫跳到门口,作势要打他。伊织丢了扫把,拔腿就逃。

“年轻人啊!把那小鬼抓住。把他抓住!”

佐兵卫从屋檐下大叫。

在河边搬货的店里的年轻人说道:

“啊!那不是阿伊吗?”

他们追过去,一把抱住伊织,并拖到店门口。

“这小鬼真棘手。不但口出恶言,还骂了我们一顿。今天可要好好地惩罚他。”

佐兵卫脱下鞋子坐到柜台旁又说:

“还有,先把阿伊身上的刀拿过来。”

他吩咐店里的人。

店里的年轻人拿走伊织腰上的刀。然后将他两手反绑在后,在店前的货物堆旁,像猴子般绑起来。

“就绑在那里让人耻笑吧!”

大家说完便离开了。

伊织最重视羞耻心,武藏和权之助也时常告诉他要知耻。

——绑在那里任人耻笑。

他一想到这里,少年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放开我。”

他大叫。

“我以后不敢了。”

他道歉。可是对方不听,于是伊织又口出恶言。

“笨掌柜、臭掌柜。我不待在这家里了,快解开我的绳子。把刀子还给我。”

他又大叫。

佐兵卫这回走了下来。

“你真啰嗦。”

他用一块布塞住伊织的嘴。伊织趁机咬了他的指头。

佐兵卫又叫来年轻人。

“把他的嘴封起来。”

伊织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了。

路上的行人走过时,都会回头看他一眼。

尤其是在这个川尾地区和唐人镇的河边沿岸,有很多搭船的旅客,以及商人、妓女,人潮拥挤。

“臭……,臭……”

被封住嘴巴,伊织无法出声,只好拼命扭动身体,摇晃着头,最后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这时,在他身边有只驮着货物的马匹在那里撒尿,尿水一直流到伊织身边。

我不再带刀了,也不再任性了,请你快点帮我松绑吧!伊织在心中喊,却无法出声喊叫。

就在此刻——

夏天日正当中时,一名戴着斗笠,拄着细竹杖,身穿麻质旅装、裙子拉得短短的女子,从那匹马旁经过。

啊!哎呀!

伊织的眼神随着瞟过去,一直盯着那张白皙的面孔。

他心里一惊,全身发热,几乎要窒息了。然而,那张白皙的面孔目不斜视地经过店门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姐……姐姐——阿通姐啊!”

伊织伸长脖子,在心里大声呐喊。可是他根本发不出声音,那个背影也压根没有听到他的呼号。

一阵痛哭之后,伊织已经无法出声,只有肩膀不停地抽搐哽咽着。

伊织无法出声,但是他的泪水沾湿了口中的塞布。

——刚才走过的一定是我的亲姐姐阿通。

——本来可以与她相认的,却无法见到,姐姐也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要去哪里呢?

他脑中一片紊乱,心中哭泣焦躁,却无人理他。

店前载货物的船只已经到达,因此渐渐嘈杂了起来。下午的街上弥漫着燥热的尘埃,人们的脚步也不断地加快。

“喂,喂。佐兵卫。为什么把这个小鬼绑在这里,像一只猴子让路人观看呢?简直太不人道了,岂有此理!”

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并不在界镇的店里。他的堂兄弟也就是南蛮屋的主人——他的皮肤黝黑,看起来很严肃,有点恐怖,但是经常来店里串门子,每次来都会给伊织糖果。现在这个市蛮屋的主人非常生气。

“把小孩绑在店前任路人耻笑,如此惩罚他,有辱小林家的名誉。快点把他解开。”

掌柜佐兵卫虽然列伊织的调皮非常生气,但也没办法,不得不遵从。

“是。”

他解开绳子,但也向南蛮屋的老板打了小报告。可是南蛮屋的老板却说:

“如果这个小鬼这么调皮,我把他带回去吧!今天我向老板娘和阿鹤姑娘说说看。”

说完也不听对方解释,便到屋里。佐兵卫一听到要告诉老板娘,感到非常恐惧。因此对伊织特别好,伊织虽然不哭了,但是解开绳子之后,仍然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噎。

大门关了——

店已经打烊,夕阳也西下。南蛮屋的老板从屋里面走了出来,好像喝了点酒,脸上有点醉意,正心情愉快地准备要回去,忽然看见伊织在墙角。

“我本来向老板娘要求带你回去,可是老板娘和阿鹤小姐说什么都舍不得你离开。他们说你很可爱,所以你稍微忍耐一下。从明天开始,他们会对你比较好的,也不会让你再受到同样的委屈……好吗?哈哈哈!”

他摸摸伊织的头,回去了。

果然像他所说的,南蛮店的老板走了之后,第二天,伊织就被送到附近的私塾去读书。

除了读书之外还允许他佩刀,店里面的人再也没人敢拿他的刀子。佐兵卫以及其他的仆人,也不敢再虐待他。

但是——

从那时候开始,伊织的眼睛总是无法安定下来。他开始注意店前路上的每个行人。

只要让他看到相似阿通姐姐的人影,立刻脸色大变,甚至跑到路上去拦截。

八月过了,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

伊织从私塾回来,站在门口。

“咦?”

他非常惊讶。这次他的脸色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①苗字带刀:有此种刀可以通行无阻。

第11章热茶

这一天——

一大早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店前和河岸前一片混乱。从淀川送来堆积如山的货物,在这里又送上邮政船,开往门司关。

货物上写着:丰前细川家某某。

或者:

丰前小仓藩某组。

几乎全都是细川家家臣的行李。

话说刚才伊织从外面回来,站在屋檐下,不禁脸色大变,因为他看见从宽敞的泥地问到门口的椅子上,坐满了穿着旅装的武士,有人扇扇子,有人喝麦茶,其中一个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掌柜的。”

小次郎坐在行李上,扇着扇子,回头看掌柜佐兵里。

“在这里等待开船,实在令人热得受不了。邮务船还没到吗?”

“不,不。”

忙着写送货单的佐兵卫,隔着柜台指向河岸。

“您要搭的巽丸号已经靠岸了,但是,乘客好像比货物还多,我已经交代船东赶紧准备座位了。”

“同样是等待,在水上可能比较凉快。快点让我上船去吧!我想休息。”

“是,是。我再去催他们快点,请您忍耐一下。”

佐兵卫来不及拭汗,立刻跑出马路,斜眼看见伊织正站在屋檐下。

“这不是小伊吗?这么忙你竟然还慢吞吞地站在那里,快点替客人端麦茶、打点冷水来。”

佐兵卫责骂之后便离开了。

“是。”

伊织假装回答,跑到仓库边的露天煮水间,又停下来。

他的眼睛死盯着佐佐木小次郎不放。

你这家伙!

伊织直盯着小次郎看。

小次郎丝毫未察觉。

小次郎自从受细川家招揽之后,便住在丰前的小仓,他的外表和容貌越来越从容有度。在短短的时间内,浪人时的锐利眼神,也收敛许多,白晰的面孔比以前丰腴,说话不像以前那么会挖苦人。整体看来,他变得沉稳,体内所涵养的剑法气势,也变得人性化了。

因为这个缘故,他身边的家士们对他非常尊敬,称他为:

岩流先生。

或者是:

师父。

虽然是新来的师父,却无人敢怠慢。

小次郎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废掉,但由于担当重任,且已经不符他的年龄,因此到细川家之后,便改名为岩流。

佐兵卫擦着汗从船只那边回来。

“让您久等了。船夫座位还没整理好,请您再等一下,坐船头的人可以先上船了。”

坐在船头的是一些后辈和年轻武士,这些人各自扛着行李,对小次郎说道:

“我们先走了。”

“岩流师父,我们先走了。”

一群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店门前。

店里只剩下岩流佐佐木小次郎和六七名武士。

“佐渡先生还没来吗?”

“可能快到了吧!”

留下来的都是中年人,从服装看来似乎是藩里担当要职的人。

这群细川家的人,上个月经由陆路从小仓出发到京都逗留在三条车镇的旧藩邸。为纪念病殁的故幽斋公三周年纪念,与一些生前与幽斋公来往亲近的公卿或知己打招呼,并整理故人的文物或遗物。结束后,昨天搭淀川的渡船下来,准备今天在船上过第一个夜晚。

今年晚春,从高野山下来到九度山去的长冈佐渡主从两人,为了八月份的事务,绕道京都,靠着以往的经历和良好的旧关系,很快地就办好公务,今天正好也来到此地。

“太阳快下山了。各位以及岩流先生,请到屋内休息,慢慢等待。”

佐兵卫回到柜台,对客人婉言相劝。此时夕阳照着岩流的背部。

“好多苍蝇啊!”

他用扇子赶走苍蝇。

“好口渴,刚才喝的热麦茶再给我一杯。”

“是,是。喝热茶反而更热,我叫人去打点井水来吧!”

“不,我在路上绝对不喝水。给我茶吧!”

“来人啊——”

佐兵卫坐在柜台伸长脖子对着煮水间说道:

“在那里的不就是小伊吗?你在干什么?快点给岩流先生倒杯热茶来,也倒给其他的客人。”

说完,佐兵卫又埋头填写送货单,没听到伊织的回答,正要开口问,头一抬正好看到伊织用托盘端着五六杯茶,眼睛注视杯子,慢吞吞地走进来。

佐兵卫看了一眼又继续填写送货单。

“请喝茶。”

伊织端到一名武士面前,行了礼,又说:

“请用茶。”

“不,我不喝。”

有武士不喝。他的托盘里只剩两杯热茶。

“请用。”

最后伊织走到岩流面前,把托盘对着他。岩流并未抬头看伊织,只是把手伸向杯子。

“啊!”

岩流突然缩回手。

并非杯子太烫。

他正要伸手拿杯子的时候,正好与端着茶盘的伊织四目相交,那一那,双方眼中都进出了火花。

“啊!你是……”

岩流瞠目结舌,而伊织正好相反,本来紧咬住嘴唇,现在有点放松了。

“叔叔,以前我们在武藏野见过面。”

伊织笑了一下,露出带着稚气的小虎牙。

这个小鬼伶牙俐齿。

“什么?”

岩流不禁发出带点稚气的声音,正要开口时——

“你还记得吧?”

伊织抢先说着,并将手上端的茶盘连同热茶一起掷到岩流脸上。

“啊!”

岩流转过脸,立刻抓住伊织的手,同时叫道:

“好烫!”

他闭着一只眼愤然站起来。

茶杯和茶盘飞到后面,打在门前的柱子上,热茶泼在岩流脸上、胸前和裤子上。

“好烫。”

“你这小鬼。”

两个人的喊叫声和茶碗的破碎声交织成一片,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同时,伊织的身体被岩流用脚一踹像只小猫般翻了一个筋斗。

正要起身。

“哼!”

岩流用脚踩住伊织的背。

“掌柜的。”

岩流捂着一只眼睛,大声吼叫。

“这个小鬼是你们店里的人吗?虽然他是个小孩,但要原谅他很难。把他给我绑起来。”

佐兵卫见状吓坏了,还来不及跳下柜台止,便看见趴在岩流脚下的伊织拔出刀来。

“想干什么?”

不知他是如何拔出刀来的。而这把刀便是佐兵卫禁止他佩戴的那一把。他拿着刀从下方攻击岩流的手臂,岩流又大叫一声。

“啊!你这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伊织被他一踢,身体像个球滚到墙边,同时岩流往后退了一步。

佐兵卫尖叫一声:

“笨蛋!”

并且飞奔过来。几乎在同时,伊织也跳了起来,像发狂一样地大叫:

“干什么?”

并用力甩开佐兵卫的手。

“你给我等着瞧!混蛋!”

他对着岩流破口大骂,骂完一溜烟地逃到屋外。

但是——

伊织才跑不到四米,突然向前仆倒在地。原来岩流从屋内找到一个秤锤,远远地正好打在伊织的脚上。

佐兵卫和几个年轻人合力将伊织抓住,并拉到仓库前的煮水间。

岩流走到那里,让仆人用毛巾擦拭肩膀和裤子。

“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我怎么向客人道歉啊!”

“请您宽宏大量……”

店里的人包括佐兵卫在内,不断向客人道歉。然而岩流却充耳不闻,也不看他们,拿着仆人拧干的毛巾擦脸,面无表情。

伊织被年轻人两手反绑在后,押在地上,痛得大叫:

“放开,快放开我。”

他扭动着身子大叫。

“我不逃跑,我也是武士的儿子,才不会逃跑呢!我早有觉悟,绝不会逃跑的。”

岩流在一旁整理衣冠之后,看着伊织。

“把他放开。”

他的语气非常平稳。

大家感到意外。

“咦?”

佐兵卫等人对客人如此宽宏大量,感到十分意外。

“可以放开他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

岩流又补充说道:

“如果让这小孩认为做错事只要道歉即可,可能对他的将来有害。”

“是的。”

“小孩犯错,本来就微不足道。我岩流不亲自动手,如果你们认为不能就此了事,为了处罚他,就舀一勺热水淋他的头。反正也要不了他的命。”

“啊?用热水浇他?”

“如果你们认为可以就此原谅他,那也没关系……”

“……”

佐兵卫和年轻人互相看着对方。

“怎么能这样就了事。这个小鬼平常就很难缠,何况对客人做了这种事,怎么能原谅不处罚他呢……小鬼,这可是你自找的。可别怨我们喔!”

大家异口同声说道。

大家认为伊织一定会粗暴地反抗,所以用绳子绑住他双手和膝盖,伊织却甩开他们的手。

“你们要干什么?”

说完坐在地上。

“我不是说过找早已觉悟,绝不会逃走吗?我用热茶泼那名武士是有理由的。如果想用热水烫我,对我报仇,那你们就做吧!也许一般的商人会道歉了事,但我绝不道歉。因为我是武士的儿子,才不会为这种小事而哭呢!”

“这可是你说的。”

佐兵卫卷起袖子,用大舀子舀了一勺热水,端到伊织头上。

唔!……

伊织咬紧嘴唇,睁大眼睛,等待处罚。

——就在此时,有人叫道:

“伊织,闭上眼睛,要不然眼睛会瞎掉。”

伊织来不及看清谁讲话,便听话地闭上眼睛。

在等待热水淋头的时候,抛开一切意识——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武藏在草庵谈到快川和尚的事。

那和尚原本是甲州武士,后来皈依佛门,是个禅僧。当织田和德川的联军打入山中,火烧寺庙时,快川和尚站在楼上静静地等待大火焚身。

——灭却心头火亦凉。

和尚说完这句话后,便被烧死。

伊织闭着眼睛想:

一勺热水又算什么!

再想:

不!我连这个都不能想,这样子会分心的。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努力让自己从头到脚,彻底进入虚无的境界,免除迷惑与烦恼,达到忘我。

可是,伊织办不到。

因为他心里一直想着,若是自己再年幼一些也许能力办得到。也许再年长一些才能办得到。就这样,他有过多的思虑,扰乱了他的心思。

—要浇了吧……要浇了吧!

伊织甚至以为额头上如雨下的汗水是浇下来的烫水。才短短的时间却仿佛已过百年之久,伊织等得不耐烦很想张开眼睛。

就在此时,岩流说话了。

“喔,是老前辈啊!”

拿着汤勺正要浇到伊织头上的佐兵卫和四周的年轻人,突然听到踏上有人喊叫:

“伊织,闭上眼睛。”

大家视线全都投向那名路人,所以没将热水倒到伊织头上。

“好像发生大事了。”

岩流口中的老前辈—一正从对街走过来。他身边带着年轻随从缝殿介,身穿茶色麻质窄袖上衣,一条冬夏皆宜的粗布裤,满头大汗,看来是比别人更容易出汗。他并非别人,正是藩老长冈佐渡。

“哎呀!让您撞见这种场面。哈哈哈,我正在处罚人。”

岩流心想:藩里的老前辈可能会认为自己不够成熟,便以笑声来掩饰自己。

佐渡盯着伊织看。

“嗯!惩罚他啊……只要有正当理由,就任凭你处置吧!快快!我佐渡也在此观看。”

佐兵卫手持热水勺,看着岩流的脸色。岩流敏感地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少年,自己这么做可能有失立场,便说:

“好了,惩罚够了。佐兵卫,把热水勺拿开。”

伊织张大眼睛,望着大人的脸。

“啊!我认得您。您是不是曾经骑马到过下总的德愿寺?”

“伊织,你记得我啊?”

“当然……我怎么可能忘记,在德愿寺您还拿糖果给我呢!”“你师父武藏近况如何?……最近怎没与师父在一起?”伊织听到对方的问话,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汪汪地流了下来。

佐渡竟然认识伊织,岩流感到非常意外。

长冈佐渡在自己到细川家任职之前,曾经推荐宫本武藏担任自己目前的职位,之后还说要履行与主公的约定——只要有空,便寻找武藏的下落。

他是透过伊织才认识武藏的,还是为了寻找武藏才认识伊织的?总之,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

岩流心中如此猜测。

但是岩流并未追问:

“您是如何认识这个少年的?”

他不想因为这个话题而与佐渡谈论到武藏的名字。

即使岩流不喜欢如此,却暗自推测自己将来一定会跟武藏碰面。从他自己与武藏的经历来看,此事的可能性很大。不只如此,主公忠利和藩老长冈佐渡也有相同的期待。

当岩流担任丰前小仓的官职之后,才知道中国、九州的民间,以及各藩的剑士们都抱持着相同的期待,令岩流深感意外。

这可能与故乡有密切的关系。因为武藏的出生地和岩流的出生地同样都是在中国地区,而且武藏和自己在江户的名气竟然超乎自己想像之外,在故乡和西国一带早成为人们口中的话题。

因此,细川家的本藩和友藩里,有人对武藏的评价比较高,有人则认为新任的岩流佐佐木小次郎比较厉害,这种对立是必然的。

另外,介绍岩流到细川家的人,就是同一藩内的藩老岩问角兵卫。由于这层关系,更引起天下武士们的兴趣,主要是这件事酝酿了藩老岩问派和藩老长冈派的对立。

然而,无论如何——

岩流心里列佐渡总觉得有个疙瘩。而佐渡对岩流并无好感也是很明显的。

“座位准备好了,船舱中间座位的旅客请上船吧!”

巽丸号的船长出来迎接。岩流见机连忙说:

“老前辈,我先走一步。”

他对佐渡说着,与其他随从急忙上船去了。

佐渡留在原地。

“黄昏开船吗?”

“是的。”

掌柜佐兵卫仍然列这件事情的始末战战兢兢,在店门口走来走去,不知所措。

“这么说来,我休息一下再上船也还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请喝杯茶吧!”

“用汤勺喝吗?”

“这、这怎么行?”

佐兵卫搔着头,好不尴尬。正巧这时候,阿鹤从门帘露出脸来。

“佐兵卫,来一下……”

她小声地呼叫。

佐兵卫领着佐渡,从店前绕过住家的大门,来到内院的一个房间。

“是你们老板娘想见我吗?”

“她说想要向您致谢。”

“谢什么?”

“大概是……”

佐兵卫搔搔头,惶恐地说:

“伊织的事,因为您的出现才能化险为夷。所以老板娘代老板向您致谢。”

“喔,你说到伊织,我有话跟他说。叫他过来。”

“遵命!”

庭院非常宽广,不愧是界镇的豪商住宅。庭院与店面隔着一间仓库,却不像店面那么炎热和嘈杂,别有一番天地。园里流水潺潺,打在泉石和树枝上,令人心旷神怡。

内院有一个房间,地上铺着毛毯,备有茶果和烟草,火炉里还烧着檀香,老板娘阿势和女儿阿鹤在此招待客人。

长冈佐渡说道:

“我满身尘土又穿草鞋,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坐下来喝了一杯茶。

阿势说道:

“刚才多亏您出面相助——”

她为店员的无礼而道歉,也为伊织之事道谢,佐渡说道:

“不,这没什么,以前我就认识这个小孩。能在此相遇,我很高兴。对了,为什么他会在府上呢?这件事我还没问伊织呢……”

老板娘告诉佐渡,自己是在大和的途中遇到伊织而把他带回来的。佐渡也与老板娘谈到,这几年来一直在寻找伊织的师父官本武藏。

“刚才热水快淋到伊织头上的时候,我在群众中一直观察他。他虽然身处险境,却神色自若,让我好生佩服。他这种个性的小孩,若是在商家长大,未免糟糕了。所以,可不可以把他交给我,让我带回小仓亲手栽培他。”

佐渡提出要求。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阿势同意佐渡的说法,阿鹤也感到高兴,赶紧站起来去叫伊织,而伊织似乎从刚才便躲在树下偷听他们的谈话。

“不愿意去吗?”

大家问伊织的意思。伊织说:怎么会不愿意,一定要带我去小仓。

船快要开了。

阿鹤趁佐渡喝茶的时候,为伊织准备衣物、斗笠和绑腿,就像为自己的弟弟准备行李一般。伊织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所谓的裤裙,正式地成为武士的随从,一起上了船。

在夕阳灿烂的云彩下,船只扬起黑色的帆,向丰前的小仓前进。

阿鹤姑娘的脸……

老板娘擦了白粉的脸……

佐兵卫的脸,以及很多送行的脸孔。还有界镇,都一一地远去……

伊织不断挥着手上的斗笠。

第12章无可先生

这里是冈崎的鱼店街。

有一块空地上立着一块木板,看来是闲居的浪人所写

启蒙学馆

指导读书写字无可

这大概是一所私塾。

不过老师所写的字并不工整。识字的人看了,可能还会苦笑呢!但是无可先生并不感到羞耻。

“我也跟小孩一样,都在学习当中。”

每次他都如此回答。

空地的尽头有一片竹林。竹林的一端是马场。天气好的时候,灰尘满天飞。三河武士的精锐,也就是本多家的家臣们都在此练骑马术。

现在尘埃扬过来了。

无可先生为了挡尘埃,在屋檐下挂了一面门帘,挡住光线,使得原本狭窄的屋子更加昏暗。

他本来就孤伶一人。

看来他刚刚午睡起来,井边传来吊桶的声音,不一会儿——

啊!

竹林里传来巨大的声响,是伐竹的声音。

一株竹子应声倒地。无可先生认为拿它来做箭未免嫌粗了点,便把它削去一节,从竹林中走出来。

他头上包着灰色头巾,穿着灰色衣服,腰上佩着一把刀。看来还很年轻,虽然穿得很朴素,但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

他把竹子削去一节之后,拿到井边清洗干净,走进室里,这个房间没有壁龛,只在墙壁的一角放了一块板子,木板上挂着一幅不知何人画的祖师像,无可先生把那节竹子放在木板前。

原来是当花瓶用。

他又摘了一些杂草和牵牛花插在里头。

不错——他静静地欣赏。

然后,无可先生坐在书桌前,开始练字。桌上有褚遂良的楷书范本,还有一些书法大师的拓本。

住到这里之后,已过一年多。也许是无可先生勤于练字,他现在的字写得比招牌上的字还要漂亮了。

“隔壁的老师!”

“是。”

他放下笔。

“是隔壁的伯母吗?今天很热啊!进来坐坐吧!”

“不,不,我不进去……刚才我听到很大的声音,不知是什么?”

“哈哈,是我在恶作剧。”

“您是教导小孩的人,怎么可以恶作剧呢?”

“老实说啊……”

“您刚才在做什么?”

“我去砍竹子。”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还以为又发生事情,吓了一大跳。我丈夫说的也许不尽可靠,但是我听他说,这附近经常有浪人出没,可能是要取您的性命……”

“没关系,我的头根本不值三文钱。”

“瞧您说得很轻松。也许以前曾经与人结仇,自己不记得……您还是小心一点。我是无所谓,但要是您被杀了,附近的年轻姑娘可能会为您哭泣呢!”

邻居是制笔商人。

丈夫和妻子都很亲切,尤其老板娘经常指导这位单身的无可先生料理食物的方法,有时甚至帮他洗袜子,缝补衣物。

有一件事让无可先生非常为难。

“我认识一位好姑娘可以介绍给您。”

她经常为他说媒。

“您到底为何不娶妻室?难道您讨厌女人?”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经常让无可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但这不是她的错,无可先生自己也不好。

我是播州的浪人,没有家室之累,想要多学习知识学问。在京都和江户看了不少,来到这里,希望开一所好私塾,在此地落脚。

他也曾经告诉隔壁的太太自己的经历。邻居夫妇看他也到了论嫁娶的年纪,人品又不错,人也非常老实,因此除了主动为他打点三餐之外,当然会联想到他的终身大事,这是无可厚非的。再加上无可先生有时走在外面,很多姑娘看见他,都向制笔商夫妇透露,希望能嫁给无可先生。

任何祭典、舞蹈、彼岸日的拜佛——虽然这里的生活罔很小,但人们过得既忙碌又热闹。甚至连充满悲伤气氛的出殡仪式,和照顾病人的事,大家都同心协力来完成。

这便是住在后街的温馨。

一个人孤寂地住在这热闹的后街里。

真有趣啊!

无可先生坐在小桌前,希望能向凡间多学习人生的道理。

可是,不只无可先生,在这世上根本无法预知会有何种人住在这里。因为现在的时局动荡不安,人,也形形色色。

一直到前一阵子,大阪的柳马场后街,住进一个剃光头,叫做幽梦的手工匠。经德川家手下调查的结果,原来那个人是前土佐镇的太守,叫做长曾我部官内少辅盛亲。这件事立刻引起一阵骚动,附近的人知道此事时,一夜之间他便消失了踪影。

另外,在名古屋的街上有一个卜卦的男子。德川家见他行动诡异便展开调查,结果那个人竟然是关原的残党毛利胜永的臣下,叫做竹田永翁。

像九度山的幸村,以及漂泊的豪士后藤基次这些人对德川家来说,是必须密切注意的人物,必须隐姓埋名小心地不引人注意,这是他们的生存原则。

世间隐姓埋名的不只是这些大人物,还有一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这些大、小人物龙蛇杂处,混居一处,令人无法分辨,此乃后街的神秘色彩。

至于无可先生,最近也有人传言他不叫无可,而是叫武藏。

“那个年轻人叫做官本武藏,他所经营的私塾只是一个幌子。他曾在一乘寺村的下松与吉冈门下比武而大胜,是个有名的剑士。”

不过,人们并未受人怂恿而四处宣扬此事。

“怎么可能?”

有人这么说。

“是吗?……”

也有人表示怀疑。经常有人偷偷窥视无可先生。附近的居民甚至趁夜里,从竹林或空地秘密地窥视他。邻家的太太也经常提醒他—有人准备取他的性命。

对于身陷危境,无可先生自己似乎也已有察觉。

我早就知道了。

因此,虽然今天邻家的太太又来提醒他。到了晚上——

“邻家的夫妇,我要外出了,请你们帮我注意门户。”

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出门了。

制笔商夫妇家里门户敞开,正在吃晚餐,从屋内可以看到正要离去的无可先生。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单衣,头戴斗笠,出门时虽然佩戴大小二刀,却没穿裤裙,只穿一般的朴素衣服。

如果再披上袈裟和布施袋,看起来就像个苦行僧了。

笔店的老板娘喷喷称奇,说:

“他到底要去哪里?早上教小孩,中午睡午觉,到了晚上像只蝙蝠似的出门去了……”

她的丈夫笑着说:

“他可是单身汉啊!没办法。你连别人夜游都要管,那就没完没了了。”

走出空地,可望见冈崎的夜色。虽然白天的暑热未消,夜晚的灯火已经满街亮起。人影晃动之中,可听到箭声、虫呜声和叫卖西瓜和寿司的声音。也有一些旅客穿着凉爽的衣服,出来散步。这里与新开发的江户那种热闹气氛不同,稳定之中还带着边城闹区的风情。

“哎呀!老师走了。”

“无可老师。”

“不看我们一眼就走了。”

城里的姑娘们互使眼色小声地说着。其中也有些姑娘向他行礼。无可先生的去处已经变成他们的话题。

但是他的脚步依然往前走。在很早以前,这一带专门制造弓箭。有很多客栈、妓女在此招揽客人,直到今日,冈崎女郎在东海道上还颇有名气。然而无可先生却不为所动。

过了不久,他来到城的西边。黑暗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令人听了倍觉凉快,那里有一座大约三百八十米长的桥,借着星光可看到第一个桥柱上写着:

弓箭桥

桥上有一个瘦削的和尚,两人似乎早就约好在那里等待,对方先开口说道:

“是武藏兄吗?”

无可先生回答:

“是又八吗?”

两人笑脸相迎。

没错!另一位正是本位田又八。他就是在江户的奉行所前,被笞打了一百大板,遭到放逐的又八。

无可是武藏的假名。

两人站在弓箭桥上,星光下,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旧恨。

“禅师在哪里?”

武藏问道。

“出去旅行还没回来,也毫无音讯。”

又八回答。

“好久了。”

双方喃喃自语,并肩走过弓箭大桥。

对岸有一个长满松树的山丘,山丘上有一间古刹。因为附近有一座八帖山因此古刹又名八帖寺。

“又八,禅寺的修行很辛苦啊!”

他们来到山门,登上黑暗的坡道,武藏如此问。

“的确辛苦。”

又八老实地垂着头回答:

“有好几次我都想逃走。如果一定要这么辛苦才能修炼成人,我甚至曾经想过,不如上吊算了。”

“你尚未得到掸师的许可,还不算正式弟子。现在才只是修行的第一步。”

“可是——托你的福,最近我也鞭策自己不可以太过于懦弱。”

“光是这样也可以看出你修炼的成果了。”

“痛苦时,我总是想起你。我相信你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没错,我做得到的事,你不可能办不到。”

“除了想起你之外,也想到我这条被泽庵救回来的性命,加上在江户被打一百大板的惩罚时,那种椎心之痛,经常让我咬紧牙关,早晚不懈,激励自己继续修行。”

“等你克服这一路的辛苦之后,一定可以尝到无上的快乐。痛苦和快乐在人的一生当中,经常与我们朝夕相处,刻不离身。这两股波浪不断地互相搏斗,如果只选择其中的一种,只求安闲度日,那就不叫人生,也无法体验生存的快乐。”

“……我慢慢了解这个道理了。”

“光拿打哈欠来说吧!潜心在苦中修炼的人所打的哈欠,和懒人所打的哈欠,完全不同。有很多人生在这世上,却无法真正地体会打哈欠的滋味,甚至很多人只是像虫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在寺里能够听到周遭人所谈的道理,让我感到很快乐。”

“我真想早点遇见禅师,将你托给他。我也有关于‘道’的问题想要请教禅师。”

“我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因为已经一年没有他的音讯了。”

“别说是一年,有很多修禅的人,两三年都像一朵漂泊的白云,居无定所。这是常有的事。你好不容易在这块土地落脚,最好觉悟,就算等上四五个年头也值得。”

“在这一段期间,你也会留在冈崎吗?”

“是啊!我住在后街,接触世间最底层的世界,也是一种修行。我并非只是无所事事地等着禅师回来,我也是为了修行才会住在城里。”

山门谈不上金碧辉煌,只是一个茅草门,本堂看来也颇简陋。

又八和尚领着他的朋友走到厨房旁的小屋里。

又八还未正式成为这寺里的人,因此寺里安排他住在这里,一直到掸师回来。

武藏经常来此找他,一聊就聊到半夜才回去。当然,他们两人已经重拾旧日情谊。

至于又八又是如何舍弃一切牵绊,达到现在这个境界,也有一段故事——这故事必须从他离开江户时谈起。

第13章无为之壳

话说去年武藏在柳营仕宦的希望破灭以后,在官邸的屏风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秋”便离开江户,之后行踪,无人知晓。

武藏时而露脸,时而消失,像一朵悠游的白云,居无定所。

他四处游走,行踪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而武藏本身心无旁骛,直往前走。旁人看来觉得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走走停停,率性而为。

他经过武藏野西郊来到相模川,再投宿于厚木,翻过大山和丹泽等山峰。

之后,有一段时间,无人知晓他在何处生活。

大约经过两个月之后,他蓬头垢面地从山上下来。看来似乎想要解开心中之谜才到山上修行。然而,山上冬天的积雪逼他不得不下山来。他的表情却比上山前更加痛苦和迷惘。

无法解开的谜题,不断侵蚀他的内心。解了一题又来一题,最后,连剑法和心灵都处于空虚的状态。

“我终究是不行的。”

他甚至自暴自弃,想放弃一切。

“干脆……”

他想像与平常人一样过着安逸的生活。

他又想到阿通。

跟阿通一起过着安逸的生活是很容易的事。另外要找到一百石或两百石,足以糊口的官禄也唾手可得。

然而,他又想回来。

这样我就满足了吗?

他问自己,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过这种生活。

“懦夫,你迷失了自己。”

他骂自己,好像面对难以攀爬的高峰,更想奋勇向前一般。

有时,他也会陷入孤独肤浅的烦恼里。有时内心又会变得非常清澈,宛如山巅一轮明月,独自享受孤高的情趣。他早晚心情不断地变化,时而混浊时而澄明,他的心灵由于血气方刚,多情又多恨,也容易急躁。

在这种明暗不定的心灵世界里,表现于外的剑法始终未能达到自己的理想。这条道路非常遥远,自己也尚未熟练,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程度。因此,迷惘和苦闷,强烈侵袭着他的内心。

他到深山里,内心越是澄静,越是思念乡里,思念女人,年轻的血液几乎要发狂了。

他吃野果,在瀑布下修行,锻炼自己的肉体,然而还是梦到阿通,还是非常思念她。

在山里住了两个月便下山了。他来到藤泽的游行寺住了数日,又到镰仓,不料在这个镰仓禅寺里,竟然碰到一个比自己更受煎熬的男人,那便是他的旧友又八。

又八逃离江户来到镰仓,主要是因为他听说镰仓有很多寺庙。

他也受苦恼的煎熬。他绝不容许自己再怠惰下去。

武藏对他说:

“你现在努力还来得及。重新面对世人,如果你自暴自弃,那你的人生就仅于此了。”

武藏鼓励他之后,又补充说道:

“虽然我这么劝你,老实说以前我也经常碰壁,经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力不足,受困于虚无之境,列任何事都提不起劲,这是一种无为之病。我有时三两年会发作一次,每当这时,我常常自我鞭策,自我鼓励,踢掉无为之壳,破壳而出,再展开一个新的旅程,对准下一个目标向前进。有时过了三年或四年,又再碰壁,然后又会生一场无为之病……”

武藏诚实地对又八告白:

“然而这次我生的无为病,病情较往日严重,始终无法冲破。天天挣扎在壳里壳外的盲暗痛苦中……后来我想起一个人,想要借助他的力量,才会下山到这镰仓打听他的消息。”

武藏在十九、二十岁时,血气方刚,像一只无头苍蝇摸索着自己的目标。那时候他曾在京都的妙心寺碰到他的启蒙大师,也就是住在前法山的愚堂和尚,和尚还有一个法名叫做东寔。武藏所说的人便是他。

又八听了,说:

“有这么好的和尚,你一定要介绍给我,并拜托他收我为弟子。”

武藏刚开始也怀疑又八是否真心。但听了又八说他自己离开江户之后所遭遇到的苦难,便答应拜托那位和尚收又八为弟子。之后,他们两人来到镰仓的禅门,到处寻找,却无人知晓和尚的去处。

因为愚堂和尚在几年前已经离开妙心寺,从东国往奥羽的方向去旅行,行踪不定。他曾蒙受主上后水尾天皇宠召,在清凉的法筵上传授禅道。有一阵子则带一名弟子到乡下过着清闲的生活。

“你到冈崎的八帖寺去问问,他经常在那里落脚。”

有很多寺庙如此告诉武藏。又八与武藏来到冈崎,还是没遇见愚堂和尚。但是,八帖寺的人说去年曾经看过和尚的踪影,后来又到陆奥去了。不过,和尚说回来时还会经过这里。

“即使等上几年,也要等到他回来。”

于是武藏在城里找到一户人家,住了下来。又八就借住在寺庙厨房旁的小房间里。两人同时等待愚堂和尚归来。一等等了半年多了。

“屋里蚊子可真多啊!”

又八虽然不断烧火熏蚊子,但还是受不了。

“武藏兄,我们到外面去吧!虽然外面也有蚊子,至少比较舒服一点……”

又八说着揉了揉眼睛。

“嗯!到处都是蚊子。”

武藏先走了出来。武藏每次去找又八,只要对又八的心灵世界有所助益,就觉得很安慰。

“我们到本堂前面去吧!”

此刻已是深夜,本堂前一个人也没有,大门也关着,晚风吹来,凉快无比。

“这里让我想起七宝寺。”

两人坐在屋檐下,又八喃喃自语。每次两人见面,无论谈到花草树木,都会立刻想起他们的故乡。

“嗯!”

武藏也同样思念故乡。但是之后两人都默不作声,不再重提往事。

因为只要一提起故乡,两人同时都会想到阿通、又八母亲的事,还有很多不愉快的记忆都会影响两人的友谊。

又八害怕提到这件事,武藏也三缄其口。

但是,这一天晚上又八似乎想要谈得更深入。

“七宝寺的山比这里还要高。山脚也有一条像矢矧川一样的吉野川……只是这里没有千年杉。”

又八望着武藏的侧面,突然说道:

“武藏,我一直想对你说一件事,却老开不了口。这件事希望你能够理解,能够听我说明。”

“什么事?你说说看。”

“关于阿通的事。”

“嗯!”

“阿通……”

还没说出口,又八已经有点哽咽,快哭出来了。

武藏睑色微变。因为又八突然提出两人都不想触及的话题,武藏在猜测又八的心意。又八说道:

“你我两人,现在已经能互诉心声,有时还会谈上一整夜,但是,阿通现在不知如何了?也不知她的将来会变成怎么样?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心中好过意不去。”

“……”

“我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阿通受苦。有一阵子则像鬼魅般地追着她,还把她关在江户的一户人家里,她心里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本来阿通像一株开在我家枝叶上的花朵,可是自从我参加关原之战后,阿通便离枝落地。现在的阿通已经从别的土地的枝叶上长出新的花朵了。”

“喂!武藏。不,武藏兄……拜托你娶阿通为妻。只有你能救阿通。如果我是以前的又八,绝对不会向你拜托这件事,但是为了补偿以往我犯过的错,我决定皈依佛门。我已经完全觉悟了。惟独对阿通仍放不下心。拜托你找到阿通,帮我完成她的心愿。”

当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丑满时刻的深夜才分手。

武藏默默地走在松涛吹拂的黑暗里,从八帖寺的山门下了山麓。

他双臂交叉抱胸。

低着头。

无为和空虚的苦恼缠住他的脚步。

刚才在本堂分手的又八所讲的话,缭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拜托你,照顾阿通。”

又八真诚的声音恳求他。

又八在向自己说出这些话之前,一定痛苦了好几个晚上。

可是,武藏也不否认自己的痛苦和迷惘远超过又八。

拜托你——

又八几乎是合掌拜托武藏。想必又八在说出口之前,一定日夜受到煎熬,一旦说出口,则全身解脱,终于泣不成声,陷于悲伤与喜悦两种极端的情绪中。现在又八一定像个新生婴儿,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当又八向武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武藏无法断言:

“不可能。”

他也无法说:

“我无意娶阿通为妻。因为她是你的媳妇。你应该对她忏悔,抱着诚挚的心与阿通重修旧好。”

这种话他更是说不出口。

那么他该说什么呢?

武藏始终都未开口。

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是谎言。

他在心底检讨自己,实在无法回答又八。

今夜又八不断地哀求他。

又八说,如果阿通的事不解决,即使自己当了佛门弟子,也无法专心修业。

然后又说:

你也劝我修身养性,你要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的话,一定要救阿通,因为这样等于也是救了我。

又八用小时候在七宝寺时代的口吻说着,最后忍不住哭了起来。

武藏望着他的神情。

我从四五岁便与他交往,从未想过他是这么个纯情男子。

武藏的心被又八的哀求打动了。

我也非常丑陋。我也非常迷惘……

武藏觉得自己充满了羞愧。

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又八抓着武藏的袖子,做最后的努力。武藏这才说道:

“我会考虑……”

又八要武藏给他肯定的答案。

“让我考虑看看。”

武藏为了一时的脱身,丢下这句话,便走出山门。

“懦夫!”

武藏骂自己。眼见自己越来越无法从无为的黑暗中跳脱出来,更加觉得自己

可怜。

如果没有陷入无为的苦闷当中,是无法了解无为之苦的。安乐是人人所追求的,但这又与安乐、安心的境界有很大的差异。

想要有所作为,却无能为力。全身血液为之沸腾,不断地挣扎,头脑和眼睛却陷于呆滞。这是一种精神病,在肉体上却没什么不同。

这种感觉就像头碰着墙壁,进退两难。犹如被束缚在毫无止境的空间里。最后导致自我猜疑,自暴自弃,只能独自哭泣。

自己太肤浅了。

武藏感到愤怒。不断自我反省。

但是都无济于事。

在武藏野抛弃了伊织,与权之助分手之后,又在江户辞别所有的知己,像一阵风飘然逝去,当时他已微微感到,这种症状即将来临。

再这样下去不行。

他极力想从这个躯壳中破壳而出。

然而过了半年之久,本来应该突破的壳,依然包围着空虚的自己。他几乎丧失所有的信心,像个空蝉壳子的身影。今夜也在晚风中,心不在焉地走着。

阿通的事。

还有又八的话语。

连这种事情他都找不到解决之道。再如何思索也理不出头绪。

矢矧川的水渐渐映入眼帘。来到这里已近黎明。四周呈现微微的亮光,风啉咻地吹过他的帽缘。

此时好像有东西——啉的一声穿过强风,掠过武藏身旁,贯穿他身后约五尺的距离。但是,武藏的身影比那声音更快,已经不在原地了。

“砰!”

从矢矧川传来枪炮的声音,火力非常强大。因为从子弹打出来,到声音传来之间,大约是吸两口气的功夫。

武藏迅速跳到矢矧桥墩下,整个身子像只蝙蝠般贴在桥下。

“……”

他脑中浮现隔壁夫妇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然而武藏无法相信他在冈崎还会有敌人,他想不出是谁?

对了。

今夜可要好好瞧瞧对方是谁。他紧贴着桥墩,屏气凝神。

过了不久,有两三个男子从八帖山丘方向像被风吹扫的球果般跑了过来。不出武藏所料,那几个人正在刚才武藏所站的地方左顾右盼四下张望。

“奇怪了。”

“没看到人。”

“是不是在桥的那一头?”

对方似乎认定他们的目标已被打死。所以只带了枪炮过来,并未带火绳。

那把枪支闪闪发光,用在战场上不失威风。带着枪支的男子和其他两名武士脸上都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第14章苎环

谁?

武藏望着那两三个人影,想不出到底是谁。他随时随地都在提防别人偷袭。不只武藏,目前局势下的生存者,经常要提高警觉。

充满杀伐之气的时代,毫无秩序可言,战乱的余风尚未根除。人们处于阴谋和密探之间,更是要处处留意,连妻子都得戒备,骨肉之情也遭破坏—社会的恶瘤沉淀在人们心底。

再加上——

直到今日曾有不少人死于武藏刀下,或者因为武藏的缘故而失去社会地位、身败名裂,失败者连同门下以及家族,加起来人数非常可观。

本来这些都是正当的比武,而且错也不在武藏,但比武的结果——如果从失败者眼光来看,一定将武藏视为敌人。又八的母亲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因此,在这种时局下,凡是有志于此道的人都经常有生命的危险。除去一个危险之后,又有另外一个危险,制造出另外一个敌人。但是,对一个修行人来说,危险有如砥石,敌人在某方面而言,反倒是最好的老师。

武藏身陷危险当中,磨炼得连睡觉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断以敌人为师。而且在剑道上经常抱着一个心愿,能够活化人心,治理世界,将自己提升到菩提境界,与众人分享生命的喜悦——在这条充满崎岖不安的路途当中,疲惫不堪的结果,陷于虚无飘渺之间,承受着无为之苦一就在此时,阻挠在前的敌人,突然暴露了踪影。

在矢矧桥墩下。

武藏紧贴着地面。这一瞬间,连日来的惰气、迷惘霎时从他的毛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露在眼前的危险中,反使得他心中感到一阵清凉。

“奇怪……”

武藏屏气凝神,故意将敌人引近,好看清敌人是谁。不料那些人影好像没找到武藏的尸体,似乎也察觉到武藏的动静,因此躲到黑暗处,窥视着无人来往的桥头。

他们的动作非常敏捷。

虽然身穿黑衣,但从佩刀和绑腿、草鞋看来,不像是一般浪人和野武士。

如果他们是这附近的藩士,应该属于冈崎的本多家和名古屋的德川家,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危害武藏的理由。很奇怪,也许是对方认错人了。也不像认错几,因为他们打从刚才便窥视空地,并且从竹林里搜寻自己,连隔壁笔店的夫妇都察觉到了。想来对方一定知道他是武藏,并伺机下手。

“哦……桥那边还有他们的人。”

武藏仔细一瞧,发现躲在黑暗处的三人正点燃火绳,不断向对岸挥动,打着暗号。

对岸有人拿枪躲着,桥的另一头也有敌人的同伴。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正在摩拳擦掌。

今夜一定要抓到武藏。

武藏经常到八帖寺,而且一定会通过这座桥。敌人想必早已摸清附近一带的地理位置,做了万全的准备。

武藏不敢大意地从桥墩下离开。

只要他一出来,准会有子弹射过来。若无视于敌人的存在,强行过桥,更是危险。虽然如此,一味躲在桥下也非上上之策。因为敌人与对岸的同伴一直以火绳打暗号,所以在时间上、空间上,武藏皆处于不利的下风。

在这一瞬间武藏想到解决的办法。他的方法并非根据兵法的理论,所有的理论只适用于一般的事件,实际上要使用的时候,一定要有瞬间的判断能力。这不是根据理论来思考,而是根据人的直觉判断。

一般的理论仍然包括直觉的成分。可是,这种理性反应却比较迟缓,碰到紧急状况,无法配合,所以往往会失败。

直觉在智能较低的动物身上也会存在,所以人们往往会把它与无知性的本能混为一谈。一般而言,有智能以及受过训练的人会跨越理论的界限,发挥理论的极致,在瞬间能够当机立断。

在剑法上尤其如此。

武藏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

武藏趴在地上,大声地对敌人说:

“别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们的火绳,再躲也无济于事。如果有事找我武藏,就走过来,我就在这里。”

河面上的风势强劲,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听到武藏的声音。代替他们回答的竟然是第二颗子弹,它打向武藏刚才出声的地方。

武藏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他早已沿着桥墩离开约九尺远的距离,正好与打过来的子弹错身而过,黑暗中,他的身体已经跳向敌人躲藏的地方。

对方根本来不及装下一颗子弹,更别说上火了。因为武藏已窜到他们身边,这三个人好不狼狈。

“哎哟!”

“晤,晤。”

三人立刻挥刀攻向武藏,但是从他们迎战的吃力程度看来,可知他们之间尚未取得默契。

武藏杀人三名敌人当中,对着迎面而来的敌人,大刀一挥,人顺势倒下。接着,武藏左手拔出短刀,砍倒左侧的男子。

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逃走,像只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爬上矢矧桥。

武藏以平常的步伐沿着栏杆走过桥,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停住脚步,等待下一个攻击的人,结果,毫无下文。

他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

他以无可先生的身份继续出现在私塾教导学生练字,自己也拿着笔在桌前写字。

“对不起。”

有两名武士从屋檐下叫门。由于门口摆满了小孩的鞋子,他们绕到后门,站在屋檐下。

“这里是无可先生的家吗?我们是本多家的家臣,今天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访。”

武藏坐在一群孩子当中,抬起头来说:

“我就是无可。”

“无可是您的假名,您的真名是官本武藏吧!”

“是的。”

“是否有隐瞒之事?”

“我的确是武藏,请问有何贵事?”

“您可认识藩里的武士统领亘志摩先生?”

“不认识。”

“他却对你知之甚详。请问阁下是否曾经在冈崎的俳句诗歌集会上露过两三次面。”

“是朋友带我去参加的。无可不是我的假名,而是我参加俳句诗歌集会时突然想到的名字,是我写俳句的名号。”

“啊!是你的俳名吗?那无所谓,我家主人亘先生也喜欢诗歌,家中吟友也不少。他希望找一天能与你好好畅谈一番,不知阁下是否能前来?”

“如果要谈诗歌,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的风流雅士。虽然我的朋友曾带我参加此地的诗歌会,但是,我的个性天生就是个野人,不懂风雅之事。”

“哎呀!并非是要邀请阁下来吟诗作词。亘先生对您一清二楚,他主要的目的是想与您见面,想跟您谈有关武林问的事。”

来此练字的学生们,全都放下笔望着老师和门外的两名武士。

武藏默不吭声,望着屋檐下的使者,心中似乎有了决定。

“好的。我就接受你的好意,前去拜访。日期呢?”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如何?”

“亘先生的宅邸在哪里?”

“如果您答应,我们会派轿子来迎接。”

“若是如此,我便在家里等待。”

“那么——”

两名使者互看一眼,点头说道:

“在下告辞了。武藏先生,打扰你上课,真是失礼。那么,今晚请及早准备。”

说完便回去了。

隔壁笔店的老板娘很不安地从隔壁厨房探出头来。

武藏等使者回去,便环视脸和手都沾满墨汁的学童,笑着说:

“哎呀!哎呀!光听别人讲话,手竟然停了下来。这样不行的。嗨!大家继续练习。老师也要练习喔!现在大家专心一志,耳朵中不可以听到别人的说话声,也不能听到蝉声。要是小时候偷懒不好好学,就会像老师一样,长大了才要练字,这样不行的。”

黄昏时刻——

武藏准备出门。

他穿上裙裤。

“最好别去,说个理由拒绝他们吧!”

隔壁老板娘走到屋檐下,劝阻武藏不要前去,就差没哭出来。

不久,迎接武藏的轿子来到空地上。那不像一般街上的轿子,而像神轿似的装饰得美仑美奂。除了早上的两名武士之外,还有三名随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住在附近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还有人走到轿子旁围观。当武藏随着武士们的迎接坐上轿子的时候,大家都说私塾的老师可真伟大啊!

小孩子更聚在一起,说:

“老师好威风哦!”

“那种轿子不是伟大的人可没办法坐的。”

“不晓得要去哪里?”

“是不是不回来了?”

抬轿的武士拉起轿门。

“喂,让开,让开。”

武士赶开人群,命令轿夫:

“上路。”

在这个小城里,流言立刻被渲染得有如天晚时的夕阳一般通红。人群散开后,隔壁老板娘立刻拿出瓜种和饭粒,用水搅拌后洒在门前,藉以避邪。

此时有一位带着年轻弟子的和尚来到这里。从他的法衣便能知道他是禅门云水和尚。他的皮肤黝黑如油蝉,两眼凹陷,眉骨高耸,一双眼眸却闪闪发光。年约四十至五十岁。但一般人是很难分辨出家人的年龄的。

他的身躯短小,骨瘦如柴,声音却亮如洪钟。

“喂,喂。”

他回头对着长得像白瓜一样的弟子说道:

“又八啊!又八。”

“是。”

边走边窥视路边房子的又八,立刻跑到有着油蝉脸的云水和尚跟前,恭敬地低着头。

“还没找到吗?”

“我正在找。”

“你没来过吗?”

“是的,每次都是他上山找我。”

“你到那边去问问吧!”

“遵命。”

又八才走几步路,便又折了回来。

“愚堂和尚!”

“喔!”

“找到了。”

“找到了吗?”

“前面空地上的那栋房子挂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启蒙学馆,指导读书写字——无可’。”

“嗯!那里吗?”

“我去问看看,愚堂和尚,请您在此等待。”

“什么话?我也要去。”

前天夜里,又八与武藏谈过话之后,两人便分手。因此又)k-直在担心,不知武藏这会儿如何了?而今天有一件事让又八非常高兴。

因为又八与武藏两人引颈等待的东寔愚堂和尚,已经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八帖寺。

又八立刻向他禀报武藏的事,和尚对武藏记忆犹新。

“我要见他,你去叫他来。喔,不,他现在也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汉了。我去找他吧!”

说完,愚堂和尚在八帖寺歇息片刻,便带着又八来到城里。

在冈崎的本多家里,大家都知道亘志摩是重臣之一。可是武藏对他却一无所知。

到底为何接我来此呢?

对于这个疑问,武藏也找不出头绪来。也许是自己昨晚在矢矧桥边砍了两名黑衣武士,看来像是本多家的家臣,因此现在要拿此事来为难自己。

还有一个可能——

平常就有人躲在暗处想要袭击自己,也许他们就是亘志摩的手下,受他幕后指使,如今想与武藏正面相对,才布下这个陷阱。

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有好事。而武藏既然来了,心中早有觉悟。

到底有什么觉悟呢?

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一定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

临机应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这种情况下,绝不能依赖兵法上的理论,只有当机立断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种变化会在中途发生,抑或是到达目的地才会引发?

敌人是会以柔相待,还是以刚相迎?

这也是未知数。

武藏的轿子犹如在海上漂泊般摇摇晃晃。外面一片黑暗,只有松涛声。冈崎城的北郭到外郭一带,有很多松树,想必现在正通过松树林。

从外表上看不出武藏暗中已有戒备。因为他半闭着眼睛,在轿子里睡着了。开门的声音响了。

轿夫们放慢脚步,接着传来家臣们的轻声细语,到处都点着柔和的灯光。

“已经到了。”

武藏走出轿子。家臣和随从们殷勤相接,大家都默不作声,将他引至一间宽广的客厅。门帘卷着,四面门户大开,风吹松涛之声盈耳,令人忘了炎夏的暑热,房内烛光摇曳,忽明忽灭。

“我是亘志摩。”

主人出来。

他年约五十,外表刚健、稳重,是典型的三河武士。

“我是武藏。”

武藏彬彬回礼。

“请别拘礼。”

志摩说完,道貌岸然地说道:

“听说昨夜我家的两名年轻武士在矢矧大桥被杀……这是事实吗?”

对方开门见山。

武藏不假思索,也不想隐瞒此事。

“是事实。”

接着,武藏凝视志摩的眼睛,想要读出他会如何走下一步棋。烛光闪烁,照在两人的脸上。

“关于这件事?”

志摩语重心长地说着。

“我必须向您道歉。武藏先生,请您原谅。”

说完,低下头。

不过,武藏并未接受这份道歉。

“我今天才听到这件事。”

亘志摩继续说着:

“有人到藩里报告说,家臣中有人在矢矧桥被杀了。我派人调查,得知对方是阁下。我早已久仰阁下大名,但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您住在城郊。”

看来,志摩的话并无虚假。武藏相信了,继续听志摩说着。

“后来,我派人稠查为何他们要偷袭阁下,才知道我家的食客当中,有一些是东军流的兵法家三宅军兵卫的手下,他的门人,以及藩里四五个人私下计划了这件事。”

“咦?”

武藏一脸疑惑的表情。

但是听了亘志摩的话之后,才慢慢开始了解。

原来三宅军兵卫的直属弟子当中,有几位曾经是京都吉冈家的门人。还有,本多家的弟子当中,也有几十人是吉冈的门下。

在这些人当中,流传着一件事——

最近在城边有一名浪人,化名为无可,他就是过去在京都的莲台寺野以及三十三间堂、一乘寺村等地相继砍杀吉冈一族,最后将吉冈家逼上灭绝地步的官本武藏。

此事传开之后,至今还对武藏抱着深仇怨恨的人,心中更充满了怒火。

“看他就碍眼。”

也有人说:

“难道杀不了他?”

最后大家决定:

“把他干掉!”

他们谨慎的计划,等待时机,没想到昨夜下手却惨遭败北。

吉冈拳法之名,至今仍然流传各地,走遍诸国,无人不知晓。可知在吉冈全盛时期,他的门下一定遍布各地。

光是本多家里,学过吉冈刀法的也有数十人。武藏相信这是事实,也了解那些怨恨自己的人的心情。然而这种情感却不是站在武门的层次,而是人间单纯的情感。

“今天我在城里,已经严厉地责备这些卑鄙可耻的家伙。我的客人三宅军兵卫先生因为自己门人也参与这件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希望能见您一面,向您当面道歉。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果没给您添麻烦的话,我请他过来,介绍给您认识。”

“军兵卫先生如果不知此事就罢了。对于武士而言,前夜之事只是鸡毛蒜皮的事。”

“不,话不能这么说。”

“根本不必道歉,如果要谈论有关武士道之事,我曾经听过三宅先生的大名,见个面也无妨。”

“老实说,军兵卫先生也期待如此。我这就去请他来。”

亘志摩立刻命令家臣传达意旨。

三宅军兵卫早已在隔壁房间等待。听到家臣的通报,立刻带着四五名弟子来到客厅。当然,他身边的弟子都是大有来历的本多家家臣。

看来危机已经解除了。

亘志摩将三宅军兵卫及其他弟子介绍给武藏,军兵卫说道:

“前夜之事,请多多包涵。”

他为门人所犯的错误致歉,双方气氛融洽地谈论武术及世事。

武藏问道:

“东军流的流名,在世上很少看到相同的流派,莫非阁下是创始人?”

“不,我不是创始人。”

军兵卫回答:

“我的师父是越前的川崎钥之助,曾经隐居上州白云山,开启流派的先迹,传书上虽然这么写着,实际上他是向天台的东军和尚学得东军流的技巧。”

说完,他重新打量武藏。

“以前我听你的名字,以为你年纪一定很大,没想你竟如此年轻,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希望能借这份机缘,请你稍加指导。”

他的语气带有胁迫之意。

武藏说道:

“以后还有机会……”

他轻捕淡写带过。

“这里我不熟,可否派人为我带路。”

他正要向志摩辞行,军兵卫又说道:

“天色尚早,你回去时,我会派手下送你到街口。”

他挽留武藏,又继续说道:

“老实说,当我听到我的门下有两个人在矢矧桥被你砍杀时,我曾跑去验过尸体。两具尸体的位置,以及致命的刀痕都不一样,让我感到非常奇怪……因此,我问了逃回来的门人,他说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可看到您两手同时持刀。果真如此的话,你这种刀法,世上罕见。难不成叫做二刀流吗?”

武藏微笑着说,自己从未意识使用二刀。平常都是一体一刀,自己也从未自称是二刀流。

军兵卫听了,并不相信。

“不,您太客气了。”

接着,他又问了很多有关二刀法的技巧,该如何练习,该用多少力量才能自由使用二刀等等一些幼稚的问题。

武藏不堪其扰,只想回家。这些人光问问题是无法满足的,也绝不会让武藏回去。因此,当武藏看到卧房内有两把枪,便征求主人亘志摩的同意,借用那两把枪。主人许可之后,武藏拿起两把枪,走到中间。

“他要干吗?”

在座的人面露狐疑之色看着武藏。看他拿着两把枪要如何回答二刀流之事。

武藏左右手各握着枪支中央,单膝跪地。

“二刀即一刀。一刀即二刀。左右手皆为一体。世上一切的道理无二,理之极致,不分流派——我就在大家面前献丑了。”

说完,拿着枪支向大家展示。

“失礼了。”

话声甫落,突然发出巨大声响,那两把枪开始转动。

现场立刻卷起一阵凄厉的寒风,武藏手上的枪支,犹如漩涡,就像快速旋转的纺轮。

“……”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

武藏停下来,把枪放回原位,并趁大家尚未回过神时,起身告退。

“刚才失礼了。”

他露出微笑,仍未说明二刀法就离开了。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浑然忘我。所以本来说好要派人送武藏回去,结果,根本无人送行。

武藏回头望着大门。

在黑暗的松涛中,可看到客厅里微弱的灯光,似乎在诉说无限的遗感。

“……”

武藏松了一口气。

今晚从虎口逃生,比杀出重围更为危险。面对不知底细的敌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应付的对策。

如今,此地的人都知道武藏的身份,加上今晚的事件,更不能在冈崎久留,今夜连夜离开方为上上之策。

“跟又八约好的事,不知如何了?”

他独自走在黑暗的松树林,想着这件事。走到街道尽头,看到冈崎城里的灯火时,耳畔突然传来又八的声音。

“武藏兄,我是又八。我正担心你,才在此等待。”

他看到武藏安然无恙,语气中洋溢着喜悦。

“你为何在此?”

武藏问又八。

不等又八解释,他已看到坐在路边屋檐下的人影,立刻趋身向前。

“这不是禅师吗?”

武藏在他脚下磕头。

愚堂和尚望着武藏的背,好一会儿才说:

“好久不见了。”

武藏也抬起头来。

“好久不见了。”

他与愚堂和尚说同样的话。

然而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使武藏百感交加。

对武藏来说,最近自己陷于无为的空壳里,能救自己的,除了泽庵之外,就只有日夜期盼的愚堂和尚了。因此,武藏仰望着愚堂的身影,犹如仰望黑夜中的一轮明月。

又八和愚堂今晚一直在担心武藏能否安然归来。运气不好的话,武藏可能无法从亘志摩的宅邸走出来。他们非常担忧,正想前去确认,才忧心忡忡地来到途中等待。

又八告诉武藏:

黄昏时,我们找到你家。不巧你已离开。隔壁笔店的老板媳将你平常身边的事,以及今日武士来访一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我们听。

我们听了之后,便决定到亘志摩宅邸附近,看看是否有应对之策。

武藏听了之后说道: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让你们挂心。”

武藏感谢他们如此亲切。却一直跪在愚堂和尚的脚下,并无起身之意。

最后,他才大声地呼叫:

“大师!”

他仰头望着愚堂的眼眸。

“什么事?”

就像母亲能读孩子的眼神,愚堂和尚立刻察觉武藏求助的眼神,却又问了一次:

“什么事?”

武藏啪的一声,双手伏地。

“我第一次在妙心寺的禅堂见到您以来,已经快十年了。”

“有这么久了吗?”

“我走过这十年岁月,却不知自己踏过多少的土地。回顾起来,心中仍有很多疑虑。”

“还是老样子。总是说些乳臭未干的事。你不是已经了解了吗?”

“我很遗憾。”

“为什么?”

“我尚未达到修行的巅峰。”

“嘴里还念着修行的时候,的确是不行。”

“如果放弃了呢?”

“如果你放弃修行,那比起从未修行的无知者更糟糕,最后会成为人间的残渣。”

“如果我放手就会滑落下去,要登上去又无法攀爬。我现在正处于绝壁的途中,无论在剑法或自己的问题都是如此。”

“问题就在这里。”

“大师,您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与您相逢之日,我该如何才能跳脱这种迷惑的无为之壳呢?”

“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你必须自力救助。”

“让我和又八跪在您膝前,再聆听一次您的教训吧!要不然,就给我们当头棒喝,一棒敲醒我们离开虚无的梦中……大师,拜托您了。”

武藏五体投地,大声地说着。

他的声音哽咽,但未流泪。苦闷的哽咽声充满了悲痛,令人侧隐。

但是愚堂和尚根本不为所动。他默不吭声,正要离刑、屋。

“又八,过来。”

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走了。

“大师!”

武藏起身追上去,抓住愚堂的袖口,请求愚堂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来——愚堂一句话也不说地用手甩开武藏。武藏却抓得更紧,愚堂便说道:

“空无一物。”

接着他又说:

“什么都没有。我不能再给你什么或说什么话了。有的就只是当头棒喝了。”

说着举起拳头。

愚堂真的要打下去。

“……”

武藏松开手,正要说话,愚堂却头也不回地陕步离开了。

“……”

武藏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去。留在原地的又八赶紧安慰武藏说道:“禅师不喜欢太啰嗦。我在寺里遇见他时,已将我们两人之事,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禅师,希望他能收我们为弟子时,他也没仔细听我说话。只说了一句‘是吗?那你先来帮我绑草鞋’……所以找说你最好别谈琐碎之事,他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等他心情好些的时候,你再向他请教问题吧!”

这时,听到远方传来呼叫声。

原来是愚堂呼叫又八。又八大声回答,又问武藏:

“我们就这么办,好吗?”

说完,急急忙忙追上愚堂。

愚堂似乎很中意又八。武藏羡慕又八能成为愚堂的弟子。

因为又八的确比自己单纯、老实。

“对了。不管愚堂说什么,我都不能放弃。”

武藏的身体燃烧似的——面对愚堂和尚愤怒的拳头,也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得到愚堂任何一句教诲的话,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日才能再相会。天地悠悠,绵延不断几万年,在这当中,人生的七十年犹如闪电般短暂。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能够碰上难得一见的人,这个机缘是多么的珍贵啊!

“我必须把握这珍贵的缘分。”

武藏热泪盈眶,望着愚堂和尚的背影,心想自己即将失去这个大好机会了。

我要紧紧追随着他。

直到求得一言之教为止。

武藏往愚堂离去的方向追去。

愚堂知道?抑或不知道?

他并未回八帖寺。他的双脚无意回八帖寺,他是行云流水,随遇而安,居无定所。走到东海道之后,便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愚堂住在简陋的客栈,武藏便睡在外头屋檐下。

早上,武藏看到又八为师父绑上草鞋时,也为这个朋友高兴。但是愚堂看到武藏却连个招呼也没打。

武藏还是不放弃。为了不让愚堂和尚觉得碍眼,他尽量保持远距离,每天都跟在他背后—那一夜,他没有再回冈崎的住家,桌上那一节竹瓶上的花朵、隔壁的老板娘,以及附近的姑娘们期盼的眼神,还有藩里人们的爱与恨,现在这一切,武藏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15章圆

越来越接近京都了。

想来愚堂和尚的目的地是京都吧!花园妙心寺的总堂就在京都。

然而——

禅师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何时会到达京都。有一次下雨天,他关在客栈里足不出户,武藏向内窥视,看到禅师正在教又八针灸。

他们经过美浓。

在美浓的大仙寺住了七天,在彦根的禅堂又住了几天。

如果禅师住在简陋的客栈,武藏就在附近落脚。如果禅师投宿寺里,他便睡在山门下,武藏到哪里都可以睡。一心只期待禅师能授予一言之教,此乃武藏追随禅师的目的。

一回,露宿湖畔寺院的山门下,武藏感觉到几许秋意。

看看自己一身乞丐似的打扮。头发蓬松,任其滋长,他决定在得到禅师的教诲之前,绝不梳头不入浴,不剃胡须,衣服任凭风吹雨打,全身的肌肤锻炼得犹如松树皮一般粗糙。

秋天的夜晚,满天星斗,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来似的。

武藏躺在一张草席上。

“我这是何苦啊?”

他冷笑自己疯狂的举动。

到底自己是要了解何事?向禅师追求什么?

难道非得如此苦苦追求才能生存吗?

自己真可怜啊!

连住在自己愚蠢身上的跳蚤都觉可怜。

禅师不但拒绝武藏的求教,并说:

“空无一物!”

对一个空无一物的人,勉强求教是太牵强了。无论武藏如何苦苦追随,禅师视他如路边野狗,看都不看一眼。然而武藏一点也不怨恨。

“……”

武藏从乱发中望见明月。山门上,秋天的月色看起来特别皎洁。

而且,蚊子也特别多。

他的皮肤对蚊子的叮咬已无知觉,但是,全身到处都是红红的肿块,犹如无数的胡麻粒。

“啊!我真不明白。”

他的心中藏着一个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疑问——只要能够化解这个难题,停滞不前的剑法也能够豁然开朗,可是现在他却相当无奈。

如果自己的道业至此无疾而终,自己宁愿死去。因为已经失去生存的意义。这使得武藏辗转无法成眠。

仔细说来,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剑的造诣?还是处世的方针?除此之外,还有阿通的问题。难道男人会受爱恋之苦,消瘦到如此地步吗?

这些累积成了一个大问题。但从天地的观点来看,这些又只不过是芝麻蒜皮的小事罢了。

武藏卷着草席像只夜虫般地躺在石头上睡觉。又八不知睡得可舒服?想到又八不必受苦,而自己却为解脱痛苦,自找苦吃。他不禁羡慕起又八。

“……?”

武藏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坐起身子,注视着山门上的柱子。

山门的柱子上悬挂着一副对联。武藏目不转睛地盯着。借着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

汝等请务其本

白云感百丈大功

虎丘叹白云遗训

先规如兹

误摘叶

莫好寻枝

“……”

这文字想必是开山大灯的遗训。

误摘叶,莫好寻枝

光是此句就令人回味无穷。

枝叶——

对了,指的不就是一般世人的烦恼犹如枝叶那么繁多吗?

连自己也不例外。

武藏醒悟后,顿觉一身轻。

与身体合为一体的剑法,为何无法练就?为何心有旁骛、无法专心呢?为这。

为那。

为一些事情左顾右盼。一心一意追求剑道,却又为身边的诸多琐事而分心。虽然武藏觉悟到此点,但是就因为自己专心一意,追求道业,才会如此分心。愚蠢的焦虑,内心备受煎熬而饱受迷惑之苦。

如何才能打破这层茧?

自笑十年行脚事

瘦藤破笠扣禅扉

原来佛法无多子

吃饭吃茶又着衣

这是愚堂和尚自嘲之作。武藏现在想起这首诗偈。当时自己还年轻,第一次仰慕妙心寺愚堂和尚之名,前去拜访时,愚堂突然问道:

“你有何见地?竟然要来拜访愚堂门?”

就差没把他踢出门,只是大骂一声,把他赶了出去。之后也许自己在某些方面得愚堂和尚欢心,得到许可进入了妙心寺,然而只得到刚才那首诗偈,并受愚堂嘲笑。

你口中还说要修行的时候,就是尚未成才。

自笑十年行脚事——十年前愚堂用这首诗教自己,十年后,看到自己仍然踌躇于修道途上,他一定认为武藏是个:

无法成就的蠢材。

武藏呆立在那里。他无法再入睡,便绕山门一周。

突然——

在这半夜,有人从寺里走出去。武藏跟踪其后来到山门,仔细一看,原来是愚堂带着又八。

愚堂健步如飞。

难道本山出事,才急着赶往京都?

他拒绝寺里的人送行,直直地往濑田大桥走去。

武藏直觉到——

赶不上他就糟了。

皎洁的月光下,武藏快步追赶前面的影子。路旁一排房子,正沉醉在睡梦中。白天热闹的大津绘屋,以及混杂的客栈、药房都大门深锁。深夜的街道,毫无人影,皎洁的月光白得令人恐怖。

他们走到大津的街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走过这条街。

路开始上坡,三井寺和世喜寺所在的山上,笼罩着一层夜雾,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最后他们爬上山岭。

“……”

走在前面的愚堂停了下来,与又八说话,并仰望明月,稍作休息。

京都已在眼下。回头可望见琵琶湖。除了一轮明月之外,雾海映着皎洁的月光。

武藏随后爬上山岭。没想到愚堂与又八竞停下脚步,双方靠得很近。而且愚堂也看着自己,使得武藏心中惶恐。

愚堂无言。

武藏也无言。

可是,他们能够四目相视,这可是几十天来头一遭啊!

武藏突然想到。

现在正是好机会——

京都已在脚下。要是禅师又躲到妙心寺的禅洞里,不知又要等上几十天才能见到禅师。

“……禅师。”

武藏终于叫出口。

但是,他心头一阵混乱,声音卡在喉咙,就像孩子欲对双亲陈述难以启齿之事,心中好不惶恐,连脚都不敢向前。

“……”

愚堂不回答。

愚堂干瘦的脸庞,眼睛瞪得斗大,锐利的眼神望着武藏。

“大师。”

第二次开口,武藏已不再瞻前顾后。而像一团火球般匍匐向愚堂脚边。“请赐教一言,请赐教一言。”

他只说出这两句话,便整个人趴在地上。

武藏全神贯注,等待禅师的一句箴言。可是等待许久,仍无回音。

武藏实在无法再等下去,今夜他一定要把内心的疑虑全部澄清。正要开口。“我在听。”

愚堂第一次回应他。

“每天晚上我都听又八谈您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包括女人的事。”

最后那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武藏心头,使得武藏抬不起头来。

“又八,棒子拿过来。”

愚堂说着,拿过棒子,武藏合上眼睛,等待挨三十大板。可是棒子并未打在他头上,却在他跪着的四周绕了一罔。

原来愚堂拿着棒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圈——武藏就被罔在这个圆内。

“走吧!”

愚堂丢掉棒子。

愚堂叫又八走,自己也匆忙掉头离去。武藏又被丢下。情形跟在冈崎时一样,落到这种地步,武藏也感到非常愤怒。

这几十天来,自己诚心求教,一路追随,也一路吃尽苦头,对于这样的晚辈,愚堂竟然毫无怜悯之心,反而冷酷无情,简直是在捉弄人。

“……臭和尚!”

武藏咬牙切齿瞪着愚堂和尚的背影。说什么空无一物,说什么让头脑处于真空状态才是真正悟道,这些都是和尚们似是而非的口头禅。

“好,咱们走着瞧。”

武藏决定不再依赖对方。他一直认为这世上还有可以依赖的师父,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令他后悔万分。自力救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和尚是人,自己也是人,无数的古圣先贤全都是人——不能再依赖别人了。

武藏肃然立起,内心充满愤怒。

“……”

他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渐渐地,眼中燃烧的火焰慢慢冷却下来,眼光回到自己的身上和脚边。

“咦?……”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圆当中。

“棒子拿过来。”

他想起刚才愚堂说的话。原以为愚堂是要棒喝自己,没想到是用它来画这个圆圈。

“这个圆是什么意思呢?”

武藏动也不动,思索这个问题。

圆——

圆——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圆还是个圆。无止境、无曲折、无穷极、无迷惑。

把这个圆扩展至乾坤,便是天地。

把这个圆缩小到极致,便是自己。

自己是圆,天地也是圆。两者不可分,共存于一体。

——啪!

武藏右手拔出刀来。站在圆中央凝视着刀,地上的影子就像片假名的“才”字。天地之圆俨然存在,不会崩溃。既然自己与天地同为一物,自己的身体也不例外。然而影子所显现出来的,却是不同的形状。

“就是影子——”

武藏领悟到影子并非自己的实体。

他在修道的路上碰壁,无法前进,这也是影子,而且是内心的影子。

“嘿!”

他用力向空中一挥。

左手挥短剑时,影子的形状跟着改变了,然而天地之相却仍未变。二刀就是一刀——而且同属一个圆。

“啊……”

他终于开窍了。抬头仰望明月,大圆满的明月就像剑法的形象,也像存在于尘世间的心灵世界。

“啊!大师!”

武藏像一阵疾风,开始奔跑,追着愚堂。

只不过,他此刻已无求于愚堂了。

他只是想向愚堂道歉,自己曾经憎恨他。

不过,他立刻停止。

“这个也是枝叶……”

武藏伫立在山巅。不久,京都街道的屋瓦和加茂川的河水,在晨雾中渐渐现出它的轮廓。

第16章饰磨染

当武藏与又八等人离开冈崎,在秋初到达京都时,伊织也随着长冈佐渡搭船往丰前,而佐佐木小次郎t乜搭同一艘船正要回小仓的藩所。

阿杉婆去年与小次郎从江户到小仓的途中,因为要回家处理家务以及寺里即将举行法会,曾经回美作的故乡。

泽庵离开江户之后,听说最近回到但马的故乡。

今年的秋天,这些人的足迹大概都清楚了。现在音讯渺茫的便是奈良井的大藏,以及逃亡期间失去消息的城太郎。

朱实也下落不明。

她也是芳踪杳然。

另外,就是被抓到九度山的梦想权之助,令人担心他有性命危险。伊织将此事告诉长冈佐渡,希望佐渡能帮忙拯救。

本来权之助被人疑为“关东的间谍”,才被抓到九度山。如果当时被灭口,可能连拯救和交涉的余地都没有。幸亏聪明的幸村父子立刻看清真相,嫌疑也一扫而光,现在权之助已经是自由之身,也正在寻找伊织。

暂且不提这些人。

在这里必须一提的是,身体虽然安全,却命运乖舛的人,那便是阿通。武藏是她的生命,她的希望,她默默地走着女人该走的路。离开柳生城之后,她的青春缓缓逝去,就像一只独行的鸳鸯,无视旅途上人们异样的眼光,毅然四处漂泊寻找武藏。今年秋天,当武藏仰望明月的时候,她又是在何处呢?

“阿通姑娘,你在吗?”

“在,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万兵卫。”

万兵卫隔着镶有白贝壳的竹篱笆,探头进来。

“哦,是麻屋的老板。”

“你可真勤劳。打扰你工作真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你说……”

“请进,请进。请自己推开木门。”

阿通一双被染成蓝色的手,轻轻取下绑在发上的头巾。

这里是播州的饰磨海边。志贺磨川的河水在这里出海,是个三角洲的河口渔村。

阿通所在的地方并非打渔人家,她的屋外不管松枝上或栏杆上都挂满了蓝色的染布,这里是个小小的染房,染出来的布闻名全国,称做“饰磨染”。

海边的村落里,有好几间类似的小染房。

染房采用捣染的方法,蓝色的布不断浇上染料,放在臼里,用杵来捣。

因此,这里染出来的布,即使穿破了也不褪色,所以会名闻退迩。

持杵在臼里捣布是年轻姑娘的工作。当她们想念打渔的船郎时,总会边捣边唱着情歌,歌声从染房的围墙传到海边。

但是阿通不唱歌。

今年夏天她才来到此地,尚未习惯捣布的工作。回想起来——今年夏天暑气逼人的时候,一名穿着旅装的女子,走过泉州界小林太郎左卫门店前,目不斜视地走往港口方向——当时,伊织瞥见的女子背影——正是阿通。

在那之前,阿通本来从界港搭渡船要前往赤问关,当船抵达饰磨港的时候,她突然改变心意,在这里下了船。

这是多么令人遗感的事啊!

人们无法躲过命运的捉弄。

因为她所搭的船,便是经营船运行的太郎左卫门的船。

不同一天,从界港出发的太郎左卫门的船只当中,也曾搭载细川家的家臣。

还有长冈佐渡和伊织,以及岩流佐佐木小次郎都曾经走过相同的水路。

即使岩流或佐渡碰到阿通也不认得她。然而,每一艘船只都会在饰磨港靠岸,为何伊织未能与阿通相逢呢?

亲姐姐!

到处寻找阿通的伊织在饰磨港岸边,竟然失之交臂。

他无法与阿通相遇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船上有细川家的家臣,船头和船中央的席位全都围上布幕,一般的贩夫走卒、僧人、艺人等老百姓全都被分配在像箱子般的船舱底,根本看不到外头。

当船只靠近饰磨港时,阿通在天未亮便下船,因此伊织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饰磨是阿通奶娘的故乡。

今年春天,阿通离开柳生城到江户时,发现武藏和泽庵已不在江户,于是到柳生家和北条家。得知武藏的消息后,又一心一意地寻找武藏下落。因此,她又踏上旅途,从春天走过夏天,最后来到此地。

这里离姬路城边很近,同时离她生长的故乡——美作的吉野乡也不远。

在七宝寺养育她的奶娘,便是这饰磨屋的女主人。阿通想起此事,才会寄身于此,但是因为离故乡很近,所以她从来不出门。奶娘已年近五十,却膝下无子,生活困苦,阿通光是在此游手好闲也说不过去,便帮忙染房的工作。离此不远的中国街道,来往人潮汹涌,也许可以借此探听武藏的消息。

多年来阿通已不再唱歌,只有内心藏着:无法见面的恋情。在染房庭院的秋阳下,每天默默地持杵、捣布,独自暗尝相思之苦。

此时万兵卫来访,他是附近麻屋的主人。

不知他有何事?

阿通把手洗干净,并用毛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很不巧,奶娘出门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阿通请万兵卫到主屋的客厅,万兵卫却摆摆手。

“不,不。我不能久留,我也很忙啊!”

他站在原地跟阿通讲话。

“阿通姑娘的故乡是作州的吉野乡吧!”

“是的。”

“多年来我经常从竹山城边的官本村到下庄附近采购麻。最近我在那里听到一些传闻。”

“传闻?”

“是有关你的。”

“哦!”

“还有……”

万兵卫笑着说:

“我还听到官本村武藏的消息。”

“咦?武藏的?”

“瞧你脸色都变了。哈哈哈!”

秋阳照着万兵卫的头顶。万兵卫热不可当,将毛巾盖在头上。

“你认识阿吟姑娘吧?”

说着,蹲了下来。

阿通也蹲在蓝色的染桶边。

“阿吟姑娘……就是武藏的姐姐吧?”

“没错。”

万兵卫重重地点头。

“我去三日月村碰到阿吟姑娘,跟她提起你的事,她吓了一大跳。”

“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住在这里?”

“告诉她了,但不会有什么坏事的。以前这家染房的女主人也曾拜托我,如果到官本村附近听到武藏的消息,回来一定要告诉她……所以我在路上碰到阿吟姑娘时,便主动跟她打了招呼。”

“阿吟姑娘现在在何处?”

“在三日月村的乡士家卫,叫做平田某某的,名字我忘了。”

“是不是嫁到那儿了?”

“可能吧!”

‘不管怎么说,阿吟姑娘谈了很多事,还说有秘密要告诉你,一听到我提起你,无视于来往的路人,竟伤心地哭了起来。还说很想念你,希望能早日与你相见……”

阿通的眼眶也红了,听到心上人姐姐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思乡愁,使她心中无限怀念。

“阿吟姑娘还说在路边无法写信,请你一定要到三日月村的平田家去找她。她因为诸多不便,无法前来。”

“她找我吗?”

“详细情形她并未明说,只说武藏经常有来信。”

阿通恨不得立刻就去找她,但是寄人篱下,凡事总得先与奶娘商量才行。

“我能不能去,今天晚上答复你。”

阿通回答万兵卫。

万兵卫希望阿通一定要去。还说明天刚好自己也要到三日月村去做生意,可以同行。

木墙外,油亮亮的大海在秋阳下不断地传来令人慵懒的波涛声。

打从刚才便有一名年轻武士,背墙面海蹲在地上,独自沉思着。

年轻武士大约十八九岁,看起来未满二十岁。

他一身打扮威风十足。

他是姬路人,家乡离此约一里半,是池田家某藩士的儿子。

他并非来钓鱼。

因为没带鱼篓子或钓竿,只一径靠在染屋的木墙外,有时坐在沙地上玩弄着沙子。这一点倒是童心未泯。

“那么,阿通姑娘。”

万兵卫的声音,从木墙内传出来。

“请你在傍晚之前回复我。如果要去,我早上很早就出门,我们互相配合一下。”

空气中除了浪花拍岸的声音之外,静悄悄的正午,使得万兵卫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

“好,傍晚之前我一定答复你……谢谢你的一番好意。”

阿通低声说着。

万兵卫打开木门走出去。坐在墙边的年轻武士,这才起身目送万兵卫离去。

他的眼光锐利。

但是他戴了一顶银杏形的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脸,旁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令人不解的是万兵卫离开之后,年轻武士不断向木墙内窥视。

“……”

咚咚一传来杵的声音。万兵卫一走,阿通重新拿起杵来捣臼中的染布。

别处染房的庭院里相同的杵声和染房姑娘的歌声也悠悠地传了过来。

阿通拿杵的手比刚才更加有力了。

我的恋情

染上了淡淡的蓝

虽然如此

却不像饰磨的染布

那么的抢眼

阿通虽然不唱歌,但心中却吟唱起《词花集》里面的诗歌。

只要能见到阿吟姐,便可知晓心上人的消息。

同样是女人,自己可以毫无隐瞒地对阿吟姐吐露心声。武藏的亲姐姐一定会视自己如妹妹,聆听自己的倾吐。

捣布声持续不断——

阿通已经很久未能像现在这般地愉快,她又想起掘川百首》中的一首诗歌。

提起播磨

义愤填胸

此恨绵绵无绝期

今夜不宿松原上

她的心情与这首歌的主人一样,以往总觉得充满悲伤的大海,现在看起来却是一片灿烂明亮,连涛声都洋溢着希望。

她将捣好的布挂在竹竿上,带着慰藉的心情,不知不觉地从万兵卫离开时未关好的木门走到外面,望着海边。

这一来——

刚才戴着斗笠的身影,连忙迎着弥漫盐味的海风快步离去。

“……?”

阿通望着离去的背影,并不知对方是何人。然而她并未多想,因为连只海鸟都没有,静谧的海更吸引她的视线。

阿通已跟染房的奶娘商量过,也和万兵卫约好,次日清晨出发。

“一路上请多照顾!”

阿通与万兵卫同行,离开饰磨的渔村。

虽然是旅行,却是从饰磨到佐用乡的三日月村。即使女人的脚程,只需住上一宿便能到达。

从北边的天空可以远眺姬路城,他们走向龙野街道。

“阿通姑娘。”

“什么事?”

“你的脚力还不错啊!”

“是的,我很习惯旅行。”

“听说你还去过江户。你一个单身女子竟然能够办到。”

“奶娘连这些事都告诉你了吗?”

“是啊!连官本村的事我也听说了。”

“我真是惭愧。”

“没什么好惭愧之事。为了寻找心上人吃了这么多苦,你的意志力相当坚强,令人又怜又敬佩,但是,阿通姑娘,恕我直言,武藏先生未免太薄情了吧!”

“没这回事。”

“难道你不恨他吗?你这样更让人觉得可怜。”

“他只不过是专心一意地在修行之道罢了……想不开的是我。”

“你觉得自己不好吗?”

“我觉得过意不去。”

“嗯……真希望我妻子也能听到你这席话。女人就该像你这般温柔。”

“阿吟姐姐尚未出嫁吗?是否还住在亲戚家?”

“嗯!这个我不清楚。”

万兵卫岔开话题。

“那里有一家茶馆,我们休息一下吧!”

他们走进茶馆,喝茶吃便当。

“哟!你们是从饰磨来的吗?”

过路的马夫和搬运工向他们打招呼。

“今天要不要到半田的赌场呢?上回被你麻万当了大老千,大家都想去翻本呢!”

他们跟万兵卫说话。

“今天我不要马。”

万兵卫顾左右而言他,突然急着说:

“阿通姑娘,我们走吧!”

说完走出茶馆。

马夫们见状,故意鼓噪地说:

“我才纳闷他今天为何如此正经八百,原来是带了一位漂亮的女子。”

“那家伙,我去向他妻子打小报告。”

“哈哈哈,连话也不回一句呢?”

他们在万兵卫背后开玩笑。

饰磨的麻屋也是万兵卫的家,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但他从邻近的乡里买来麻,然后发给渔夫的女儿或妻子们编织帆绳和渔网充当家庭副业。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大老板,然而这个万兵卫竟然在街上遭人如此嘲弄,令人不解。

万兵卫也察觉这一点,走了几条街之后,对阿通说:

“真拿这些家伙没办法,因为我常雇用他们帮忙搬东西,所以跟他们开玩笑惯了。”

除了这些马夫之外,万兵卫应该更加提防的一个人,从刚才他们在茶馆休息时,便一路尾随在后,可是万兵卫并未察觉。

那个人就是昨天戴斗笠站在海边的年轻武士。

第17章风递讯息

昨夜投宿于龙野,一路上万兵卫对阿通都非常亲切。

今天——

当他们来到佐用的三日月村时,夕阳已经西下,秋天的夕阳更显萧瑟。

“万兵卫先生。”

也许,阿通走累了,便叫住走在前面的万兵卫。

“这不就是三日月村了吗?过了那座山头就到赞甘的官本村了。”

万兵卫听了,停下脚步。

“宫本村和七宝寺都在山的另外一头,你大概很怀念吧!”

“……”

阿通默默地点头,望着夕阳下山峦起伏的黑影。

眼前美景,景物依旧,而人儿在何方?只有令人更添几许惆怅。

“就快到了,阿通姑娘你累了吧!”

万兵卫又继续走,阿通跟在后面。

“哪里,你也累了吧!”

“别说这话,为了做生意,这条路我已经走惯了。”

“阿吟姐寄居的乡士家在哪里?”

“在那边。”

万兵卫手指着。

“阿吟姑娘一定也在等着你,再加油一下吧!”

他们加快脚步。

最后来到一座山脚下。眼前出现了几户人家。

这是龙野街道的一条客栈街。门户稀少,称不上镇,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饭馆和便宜的旅馆都在道路的两侧。

他们穿过这条街。

“要开始爬坡喽!”

万兵卫踩上通往山上的石阶。

山上一片杉树林,这不是村里神社的境内吗?阿通听到小鸟凄寒的叫声,突然感到自己似乎正身陷危境。

“万兵卫先生,你有没有走错路?这附近根本没有人家。”

“我现在就去告诉阿吟姑娘。也许你会感到孤单,但是,在我回来之前,请你在寺庙前等我。”

“为何要你去请她来呢?”

“这点我忘了告诉你,听阿吟姑娘说,她寄居的家里不方便招呼你。过了这林子有一块田地,她就住在那里,我立刻去找她,请你等一下。”

山树林中已是一片黑暗。

万兵卫的身影穿过树林下的小路,急急忙忙地走了。

阿通的个性不容易怀疑别人,因此,对万兵卫的举动并未特别警戒。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神社前,望着染红的天空。

“……”

天色渐渐暗了。

猛然她注意到身旁一片秋意。黑暗中,晚风吹落树叶,有两三片落在她膝上。

她拿起一片树叶在手中把玩,耐心等待。

阿通简直就像个少女,有点无知又有点纯真,这时突然听到庙堂后面传来嘿嘿的笑声。

“——”

阿通吓了一跳,从石阶上跳了下来。

从未抱着防人之心的她,碰到意外时也比一般人更容易受惊吓。

“阿通,不准动。”

庙堂后的笑声停了。同时,从同一个地方传来老太婆尖锐且凄厉的声音。

“啊!”

阿通不觉两手掩耳。

如果阿通感到害怕,应该立即逃走,可是她却僵立在原地,好像被雷声吓着似的整个人呆住了。

那时,从寺庙后面闪出几个人影。

即使阿通掩着耳朵,眯着眼睛,还是感觉到其中一人非常恐怖。那就是她经常在梦中梦见的白发老婆婆。

“万兵卫,辛苦你了,等一下再酬谢你。现在——各位在阿通还没尖叫抵抗之前,先塞住她的嘴巴,绑好手脚,再把她扛到下庄的家里。”

阿杉婆指着阿通,像地狱中的阎罗王命令着手下。

与老太婆同伙的是四五名看来像乡士的男子。老太婆一声令下,大伙儿就像饿狼扑羊般冲向阿通,将她五花大绑。

“抄小路。”

“快走。”

说完,抓着阿通就跑。

阿杉婆留在原地笑着看他们离去,并将说好的酬劳付给万兵卫。

“你能把她骗出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这个计谋能否成功呢!”

阿杉婆称赞万兵卫。

“可别对他人提起。”

阿杉婆再度叮咛。

万兵卫拿到钱,心满意足。

“并非我能干,是老太婆你的计谋好……看来,阿通做梦也没想到你已经回到故乡来了。”

“真是大快人心。尤其看到阿通刚才惊吓的表情。”

“她吓得连逃都忘了,瞧她目瞪口呆的,真令人好笑。哈哈哈……可是仔细想来,我还有点罪恶感。”

“这是什么话,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罪恶感的。”

“说的也是,前几天我已经听你提过令你怨恨的往事。”

“没错,我不能有仇不报……无论如何,过一阵子欢迎你到下庄我家来玩。”

“老太婆,那我这就告辞了。前面路不太好走,请小心一点。”

“你回去之后,可别对人提起此事。”

“是,是。我万兵卫绝对守口如瓶,请你放心。”

说完,万兵卫告辞,正走下黑暗的石阶,突然哇—大叫一声,便卧地不起。

阿杉婆回头惊叫:

“怎么了?是万兵卫吗?万兵卫……”

听不到万兵卫的回答,因为他已经死了。

“……啊!”

老太婆倒吸一口气,万兵卫尸体旁多了个人影,手上一把闪闪发光的刀,上面沾满血迹。

“……你、你是谁?”

“你是谁?……快报上名来。”

老太婆勉强挤出干哑的声音。

这个老太婆一如旧昔,喜欢虚张声势——但是,对方看来十分了解老太婆的手法,他在黑暗中微微耸肩。

“是我啊……老太婆。”

“咦?”

“你认不出来了吗?”

“我不认识你,没听过你的声音,难不成你是强盗?”

“哼!如果我是强盗才不会看上你这穷老太婆。”

“你说什么?……这么说来,你是冲着我来的。”

“没错。”

“是为了找我?”

“我才不会为了杀万兵卫一路追到三日月村,我的目的正是你。”

“嘿!”

老太婆扯着破嗓子,有些狼狈。

“你没弄错人吧!你到底是谁?我可是本位田家的阿杉。”

“嗯!听到这个名字更勾起我以前的旧恨。老太婆!你以为我是谁,你忘了我城太郎吗?”

“咦?……城……城太郎吗?……”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已经老朽,我可长成一棵大树了。老太婆,现在我已非昔日乳臭未干的小子了。”

“……哦、哦,你真的是城太郎吗?”

“长年以来,你一直害我师父受苦,我师父武藏念你年老力衰,不与你计较,到处逃亡。你却不知好歹到各地、甚至江户四处散播不利于他的谣言。你不但要找他报仇,还要阻碍他的前途。”

“……”

“还有——你只要一有机会,便把阿通姐逼得走投无路,我原以为你已经改邪归正,回乡养老了。没想到,你竟会利用麻屋的万兵卫企图加害阿通姐——”

“……”

“光是骂你这个老太婆,不足以泄恨。一刀砍死你易如反掌,但是,我城太郎的父亲青木丹佐已不再是个流浪汉,现在他已经回归姬路城。今年春天恢复以前池田家的藩士职位……因此,为了不拖累父亲之名,我不会杀你。”

城太郎向前走了一步。

虽说不杀老太婆,可是他右手中的刀尚未人鞘。

“……”

老太婆一步步地后退,做出要逃走的样子。

老太婆趁机跑向山树林的小路,城太郎一跃上去。

“往哪里逃?”

从后面抓住老太婆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

虽然老太婆年事已高,但生性倔强,毫不屈服,立刻转身以手肘攻击城太郎的腹部。

城太郎已非当年孩童,他身体一闪,将老太婆往前一推。

“哇!你这个小鬼可真狠啊!”

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像个倒栽葱,一头栽进草丛中。虽然头摔在地上,脑海里对城太郎的印象仍然是个小孩子。

“你说什么?”

城太郎大喝一声。一脚踩在老太婆瘦弱的背上,轻松地将她制伏。

城太郎看见老太婆咬牙强忍着痛,一点也不同情。他现在长大了,身材虽然高大,仍算不得真正的大人。

他已有十八九岁,人高马大,不脱稚气,再加上长年累月的积怨,使得他更想惩罚老太婆。

“你想把我怎么样?”

老太婆被拖到寺庙堂前,仍不失斗志。城太郎盯着她瘦弱的身体,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他有点困惑,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老太婆。

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刚才被五花大绑抓到下庄的阿通。

话说城太郎又怎会知道阿通在饰磨的染房工作,也是有其来由的。自从他随父亲丹佐卫门定居在附近的姬路城后,今年秋天经常被派到海边的奉行所办事,往返之间,有次从围墙望见阿通。

那个人长得真像阿通姐。

城太郎心里如此想着。也就在特别的注意之下,才会在偶然的机会里碰上阿通遇难。

城太郎感谢神明指引,给予他这个机会。同时,他打从骨里非常憎恨老太婆三番两次迫害阿通。现在他又忆起以前阿通数次差点被害的情形。

如果不除掉老太婆,阿通姐便无法安心地活着。

城太郎这么想,一时萌生杀意。但是,他又想到父亲丹佐好不容易回归城里。而且这个山里的乡士家族一有事情便会渲染开来,最好避免闹大。城太郎也有类似成年人的深思熟虑,所以他决定要好好地处罚老太婆并救出阿通。

“哼!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老太婆过来。”

城太郎抓住老太婆的领子,叫她站起来,可是老太婆却赖在地上。

“你可真麻烦啊!”

城太郎只好抱住老太婆,把她拖到庙堂后面。

那里有一处断崖,断崖下有一个洞穴,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

远方有户人家的灯火,可能是佐用的村落。

山风、桑田、河岸等广大的原野,已是一片黑暗。有一批人刚刚越过笼罩在夜色中的三日月山岭。

他们脚踩石头,耳中听着佐用川的水声。

“喂,等一下。”

走在后面的一个人叫住前面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抓着双手反绑在后的阿通。

“老太婆说马上来,怎么还不见人影?”

“喔,算一算她应该跟上来了才对。”

“老太婆那一身老骨头,要爬这座山恐怕得花不少时间啊!”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还是到佐用的二轩茶屋再休息。”

“反正都要等,不如到二轩茶屋去喝杯茶吧!而且还带着这样的行李。”说着,三个人正要走过浅川。

“喂!”

漆黑的远处传来呼叫声。

每个人都回头望。

——奇怪?

他们竖耳恭听,呼叫声更靠近他们了。

“是老太婆吗?”

“不,不对。”

“是谁?”

“是男人的声音。”

“应该不会是在叫我们吧!”

“对,应该不会有人叫我们,而且那不是老太婆的声音。”

秋天的河水冰凉彻骨。阿通刷刷地踩在河水里,心中倍觉凄凉。

此时,后面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才听到声音,追上来的人影已欺近三人身边,突然大喊:

“阿通姐——”

那人跑向对面的河岸,溅起一阵水花。

“啊!”

三名乡士被喷得满身是水,围着阿通站在河中央。

城太郎先跑到对岸挡在前头。

“等一等。”

他张开双手。

“你这家伙是谁?”

“别管我是谁,你们要把阿通姑娘带到哪里去?”

“原来你是来救阿通啊?”

“没错。”

“你要是敢轻举妄动,可会丧命喔!”

“你们可是跟阿杉婆一伙的人?阿杉婆有吩咐,把阿通姑娘交给我。”

“什么?老太婆的吩咐?”

“没错。”

“你骗人。”

乡士们不禁笑成一团。

“我没说谎,你看这个。”

城太郎拿出一张老太婆写在草纸上的书信给他们看。

今夜不慎事迹败露。

阿通交给城太郎。

然后来带我回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看了信之后都皱着眉头,并且上下打量城太郎,同时一个个上了河岸。

“看了信不就知道了吗?难道你们是文盲?”

“住口,信上所说的城太郎可就是你?”

“正是,在下是青木城太郎。”

话才说完——

“是城太啊!”

阿通突然大叫一声,差点昏倒。

打从刚才阿通便一直注意城太郎,但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城太郎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她才忘我地大叫。

“啊!她嘴巴的带子松掉了,快点去绑紧!”

与城太郎打交道的乡士吩咐后面的人,然后又说: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老太婆的笔迹。老太婆说‘然后回来带我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眼中布满血丝,质问城太郎。

“交换人质。”

城太郎说明清楚。

“你将阿通姑娘交给我,我就告诉你老太婆在哪卫,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因为再怎么等老太婆也不可能出现,看城太郎又是乳臭未干,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这小子别乱说话,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可是下庄本位田家族姬路城的藩士。”

“真麻烦,我只问你们答不答应。若是不答应,我就让老太婆独自在山里饿死。”

“你这家伙。”

有一个人跳过来,抓住城太郎的手,另外一人握住刀柄,摆出攻击姿势。

“你再敢胡说,我就砍下你的头,快点说出老太婆在哪里?”

“你要不要把阿通交给我?”

“不交。”

“那么我也不说。”

“你无论如何都不说吗?”

“把阿通交给我就没事,双方也不会受伤。”

“哼!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抓住城太郎的那名男子,正想用脚踢倒城太郎。

“干什么?”

城太郎利用对方的力量,给那男子来一记过肩摔,可是,突然——

“啊……”

城太郎也跌坐在地,用手压住右大腿。

原来被摔过肩的男子,趁势拔出大刀砍伤了城太郎。

城太郎懂得摔人的技巧,却不清楚摔人的法则。

因为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像摔东西一般。何况,对方随时会拔刀攻击自己喔。

当城太郎将对手摔倒时,并未考虑到这点,看来他是把敌人当青蛙摔到脚下,而自己的身体并未闪开。

被砍了!

城太郎心中一个念头,大腿附近已被砍伤,但仍然负伤站了起来。

幸好伤口很浅,城太郎一站起来,对方也立刻站起来。

“别杀他。”

“捉活的。”

其他的乡士也从四面八方攻向城太郎。

如果杀死城太郎,便无从得知老太婆的藏身处。

同样地,城太郎也不想跟这些乡士啰嗦。若被藩里知道这件事,可能会连累父亲。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被三人围攻当然会义愤填府,城太郎血气方刚,一场血腥之斗,眼看无可避免。

对方边打边骂。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还敢这么嚣张。”

“看我来收拾你。”

城太郎被对方又扑又打,又是拳打脚踢,几乎快被制伏。

“这算什么?”

突然他反守为攻,拔出佩刀,刺向冲过来的男子腹部。

“呜!”

城太郎就像双手插入烟煤筒中,两只手臂全然热血贲张,涨得通红。

城太郎脑中已空无一物,丧失了神智。

“畜生,你也来一刀。”

城太郎又扑向另一名男子,他的刀子横砍过去,就像切鱼似的,对方的肉片翻了开来。

“哇!”

对方隆叫一声来不及拔刀。他们太过于自信,才会伤得这么惨重。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这些坏家伙。”

城太郎像念咒文,每砍一刀就咒骂一次,转身准备砍向另外的两名敌人。

城太郎不懂刀法,不像伊织有接受武藏正统的指导,但是他见血不惊,而且长年带刀,又非常早熟,也许这两三年来,他与奈良井的大藏共同在黑暗中行动惯了,受了不少训练。

剩下的两名乡士,一个已经受伤,心中非常害怕。而城太郎腿上不断冒出鲜血,看来像一幅血战图。

双方势均力敌?还是城太郎会被制伏呢?阿通拼命地跑向河边,想挣脱被反绑的双手,她对着黑暗不断地求救。

“来人啊!快来人啊!来帮这名年轻的武士啊!”

任她再怎么叫,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只听见水声和吹过苍穹的风声,根本无人回应。

在这时候,本来懦弱的阿通也被激起力量。

在向人求救之前,为何没想到自己也有力气呢?

阿通想到这里,坐在石头上,双手在岩石边上来回搓着,因为她手上的草绳是乡士们随意在路边拣来的,只需用力搓几下就断了。

接着,阿通两手拣了小石头,向城太郎与两名乡士打斗的地方跑去。

“城太!”

她边叫边把石头丢向城太郎的对手。

“我在这里,不用怕!”

说完,丢了一颗石头。

“撑下去啊!”

啉——又丢了一颗。

但是三颗石头全都没打中对方。

阿通又赶紧俯身拣拾小石头。这时候,另一名乡士注意到她。

“啊!你这女人。”

他从城太郎那儿跳开两步,正要砍向阿通的背。

“住手!”

城太郎追上来。

当那名乡士正举刀砍向阿通时——

“你这家伙。”

城太郎的拳头已经重重打在他背上。原来城太郎的刀从乡士背部刺过腹部,只看到城太郎的拳头和刀柄。

这一下非同小可,城太郎的刀无法从尸体上拔出来。这一慌张,要是对方剩下的一名乡士也攻击他,那该如何是好。

所幸并未如此。

剩下的那名乡士先前已经负伤,看到同伴一个个死状凄惨,他就像断了脚的螳螂,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城太郎见状立刻拔刀追赶。

“等一等。”

武士往往都会乘胜急追,而且想要赶尽杀绝、一网打尽乃一般常理。然而阿通却摇头制止。

“放了他吧!……让他逃吧!……他已经受伤了!”

阿通的声音宛如在庇护自己的亲人一般,使得城太郎非常吃惊。阿通为何要如此庇护伤害自己的人呢?

“别管这些了,我想知道我们分手以后的事,我也想跟你谈谈……城太,我们赶快逃离这里吧!”

对!

城太郎无异议。此处离赞甘只隔一座山。要是事情传到下庄,本位田家的亲戚呼朋引伴来此攻击自己,那就不妙了。

“阿通姐,你还能跑吗?”

“能,没问题。”

两人忆起以前小姑娘小男童时光,于是在黑暗中不停地奔跑。

三日月的客栈只剩一两家还点着灯。

其中一户灯火是一家旧旅馆。

矿山来的黄金商人以及但马来的卖线小贩和行脚僧,白天都会在主屋吵吵嚷嚷,可是此刻夜深人静,只有一间小厢房还留着灯光。

旅馆的老板是个老头子,他把煮茧用的锅子和纺织车放在这间厢房,独自住在里头。

但是,阿通与城太郎来此敲门投宿时,他让了出来。

“城太,这么说来,你在江户也没见着武藏哥了?”

阿通听城太郎叙述分手后的事,心中涌起一阵悲伤。

城太郎听到阿通自从在木曾路与自己分手之后,至今仍在寻找武藏,也感到非常难过,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阿通姐,不必叹息,我在姬路听到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她现在连一点消息都不放过。

“听说武藏师父最近会到姬路来。”

“到姬路……这是真的吗?”

“因为是传言,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藩里大家都在说,官本武藏与细川家的军事教练佐佐木小次郎将要比武,最近会到小仓来。”

“这传闻我也略有耳闻,就是无人知道武藏的下落。”

“不。藩里的传言有证据证明是真的……因为与细川家渊源久远的京都花园妙心寺,查到武藏师父的下落,因此,,细川家的老臣长冈佐渡将小次郎的挑战书送到武藏师父手里。”

“这么说,最近就要比武喽?”

“这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何时、何处比武一如果在京都附近的话,要到丰前的小仓一定会路过姬路城下。”

“可是,他可能走水路。”

“不,他大概不会坐船去。”

城太郎摇摇头。

“不管在姬路或冈山的藩所都在等待武藏师父经过,并准备留他住一宿。大伙儿都渴慕见这名大人物,并询问师父是否愿意任官职等等……现在姬路城的池田家也写信给泽庵师父,甚至向妙心寺打听,也命令城下驿站前的商店如果看到武藏师父一定要马上通报。”

听了这些话,阿通反而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武藏哥更不可能经由陆路了。因为每座城都有人在等他。武藏哥最不喜欢引起无谓的骚动——”

阿通感到一丝绝望。

城太郎心想,即使是传言,阿通姐听了也会感到高兴。但阿通却认为武藏会经过姬路的可能性更渺茫了。

“城太如果我们去京都的花园妙心寺,就可知道确实的消息吧!”

“也许,但这只不过是传言。”

“你可真没志气。”

“难道你要去找?”

“没错。我一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明天立刻启程。”

“不,等一等。”

城太郎不像以前,现在他对于阿通也有意见要说。

“阿通姐每次听到一点风声,或是人家绘声绘色有关武藏师父的传言,就立刻决定去追赶,那永远也找不到。应该像观察候鸟的人,听到鸟叫声之后到前头去等待,这样才对。阿通姐,你一直在后面追赶,总有一天会迷失方向的……”

“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恋爱通病吧!”

阿通对城太郎无所不言。

可是,刚才阿通说到恋爱两个字的时候,看到城太郎吓了一跳,因为城太郎已经满面通红。

现在已经没办法对城太郎直言无讳了。因为城太郎自己也到了谈恋爱的青春年龄。

因此阿通赶紧转换话题。

“谢谢你,我会深思熟虑后再行动。”

城太郎回答道:

“希望如此,你还是会先回姬路吧?”

“是的。”

“到时候一定要到我家来。我跟我父亲同住。”

“……”

“我跟父亲谈起你,原来他在七宝寺的时候就知道阿通姐的事。不知为何?他老是说想与你见面谈一谈。”

阿通没有回答。

灯芯即将燃尽。她回头仰望夜空。

“啊!下雨了。”

“下雨?明天还要走到姬路呢!”

“没关系,只要有蓑衣,这点秋雨不算什么。”

“但愿雨不要下得太大。”

“啊!起风了。”

“把窗户关上吧!”

城太郎站起来关上窗户。屋内的空气因而变得闷热,似乎可以闻到阿通身上的女人体香。

“阿通姐,早点休息,我就在这里睡——”

说着,他拿出木枕走到窗下,面对墙壁躺了下来。

“……”

阿通睡不着,独自聆听雨声。

“不睡是不行的,阿通姐,你还睡不着吗?”

城太郎好像也睡不着,背对着阿通用被子蒙住了脸。

第18章观音

雨点不断打在破旧的厢房屋顶。

强风不断吹来。

这是个山村,又逢秋天,雨可能会下到明无早上。

阿通不知在想什么,尚未解衣,只呆坐着。

刚才城太郎似乎无法入睡,在被中翻来覆去,这会儿城太郎已睡着了。

嘀嗒嘀嗒……传来漏雨的声音。强劲的风雨打得窗户嘎嘎作响。

“城太。”

阿通叫了一声。

“你醒一醒,城太。”

叫了几次,城太郎并未醒来。看他熟睡的样子,阿通也不忍将他吵醒。

她想叫醒城太郎,主要是想问关于阿杉婆的事。

刚才在河边,城太郎告诉老太婆的同党,途中也听说了他对老太婆的处罚,在如此风雨之夜,城太郎的做法未免太残酷了。老太婆太可怜。

受这种风吹雨打一定会淋湿的。一定会冷坏了。阿杉婆年纪太大,搞不好明天早上就没气了。即使还有活命,再过几天没人注意她,也会被活活饿死啊!

这种杞人忧天的个性可能是阿通与生俱来的。现在她只挂心阿杉婆的身体,心中没有仇,也没有恨。外头的风声雨声令阿通更加担忧。

老太婆并非坏人。

阿通面对着天地,替老太婆着想。

“假如我以真心相对,总有一天会感动她的……对了,事后也许城太郎会生气,但是,我现在得赶紧过去。”

说着,阿通已经开了门出去。

天地昏暗,雨水打在地面激起白茫茫的水雾。

阿通穿上草鞋戴着斗笠,提起裙摆。

然后穿上蓑衣——

刷刷刷……

她冒雨前进。从这儿走去并不太远。客栈旁有一座山,那儿有一段石阶通往山神堂。

傍晚,阿通与麻屋的万兵卫曾经走过这段石阶,现在已经积满了雨水。阿通爬到上面,听到杉树林狂风呼呼地吹着。这里的风雨比山下的客栈街更加强劲。

“老太婆到底在哪里啊?”

详细的地点她并未问过城太郎。只听他说把老太婆关在这附近一带。

“是不是那里啊?”

阿通往庙堂内窥视,又到地板下寻找,呼叫着阿婆。

无人回答。也没看见阿婆的踪影。

她走到寺庙后面,站在狂风暴雨的树林里。

“喂,来人啊!……有没有人在啊?……哎哟!”

呻吟、呼唤掺杂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啊,那一定是阿杉婆。阿婆、阿婆。”

阿通迎着风雨大叫。

呼叫的声音被风雨盖过,消失在黑暗中,也许是她的心意已经感应到黑暗中的人心。

“喔、喔,是谁在那里啊?快来救我啊!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救命啊!”

老太婆的声音像是在对阿通求救,断断续续……

犹如怒涛般的杉树林,在风雨强劲的吹打下,呼呼作响。虽然阿婆的声音断断续续,但阿通可以想像她一定是拼命地在喊叫。

阿通寻着声音,大叫:

“……您在哪里啊?在哪里啊?阿婆、阿婆。”

阿通绕着寺庙到处找。

最后——在离庙堂杉树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也就是后院登山口附近的断崖上,发现一个洞穴。

“啊……是这里吗?”

走近一看,老太婆的声音的确是从这洞穴里传出。

可是洞口被三四块阿通无法推动的大岩石封住了。

“你是谁啊?……在外面的是谁啊?是不是我这老太婆平常膜拜的观世音菩萨化身呢?快点来救我——我只身在外,竟流落至此地步,可怜可怜我啊!”

老太婆从岩石的缝隙看到外面的人影,喜出望外,不断狂叫。

老太婆边哭边说,在生死攸关的黑暗处产生幻觉,以为看到了平常信仰的观音而萌生一线生机。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您是不是看我平日虔诚礼佛,才化身来救我?大慈大悲市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突然——

阿婆的声音消失了。

阿婆身为一家之长,又为人母,始终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善事,并未亏欠他人。自己做得这么好,如果神明还不庇佑,那是神明的错,因为她自认自己是善的化身。

因此,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观世音菩萨化身来救自己,她认为是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

可是老太婆却发现那并非幻觉,因为真的有一个人站在洞口。老太婆吓了一跳,差点昏厥过去。

“……?”

站在洞外的阿通听到老太婆本来狂叫的声音突然停止,很担心她是否断了气。所以拼命地想快点打开洞口,可是靠她的力量,根本推不动一块岩石。斗笠的带子吹断了,她的黑发被风雨吹得打在蓑衣上。

如此巨大的岩石,城太郎一个人是如何搬动的?

阿通试着用身体,也用两手用力推,洞口一寸也没打开。

阿通精疲力竭。

城太郎也未免太狠心了吧!

她有点埋怨他。

阿通原以为自己来了,就可以解决事情,没想到,再这样下去老太婆一定会死在里面。而且她刚才声音突然断了,可能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也说不定。

“阿婆,等一下,等一下啊!您振作点,我现在就来救您了。”

阿通把脸靠近岩石缝中,对里面说话,但却听不到回答。

当然洞中是一片漆黑,也看不到老太婆的影子。

只听到微弱的声音。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

念彼观音力

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

念彼观音力

老太婆在里面念观音经。她没看到阿通,也听不到阿通的声音。目中所见惟有观音,耳中所闻惟有菩萨之声。

老太婆双手台掌,神态安详,脸上挂满泪水,从颤抖的嘴唇中,念着观音经。

然而,阿通根本没有神力。三块重叠在一起的岩石,一个也推不动。雨不停,风不止,她的蓑衣也被磨断了,全身沾满了雨水和泥土。

大概老太婆也觉得纳闷,便从岩石缝隙往外瞧。

“谁?你是谁?”

在风雨交加中,阿通缩着身子,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啊!阿婆——我是阿通。你的声音听起来还很有精神。”

“什么?”

老太婆不敢相信。

“你是阿通?”

“是的。”

“……”

过了不久又问。

“你真的是阿通?”

“是……我真的是阿通。”

起初老太婆相当愕然,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从自己的幻觉中苏醒过来。

“你,为什么在此地?……啊!城太郎那小子是不是追过来了?”

“我是来救您的,阿婆,城太的事请您原谅他。”

“你是来救我的?”

“没错。”

“你……要来救我?”

“阿婆,以前的事就让它付渚流水,忘了吧!我年幼时也曾受您的照顾,虽然您恨我,但我从未怨过您。本来有很多事情,也是因为我太任性了。”

“这么说来,你愿意改过自新,痛改前非,回来当本位田家的媳妇喽?”

“不,不。”

“那么,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阿婆您这样太可怜了。”

“你想卖人情,要我将过去一笔勾销?”

“……”

“不可能,谁要你来救我了。如果你认为救了我便可将功赎罪,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即使身陷危境,我老太婆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改变初衷。”

“可是,阿婆。您年纪一大把,我怎么忍心看您受折磨?”

“你嘴巴可真甜,你跟城太不就是一伙的吗?原来你们说好要加害我这老太婆。我发誓,出了这洞口,一定向你们报仇。”

“将来有一天,您一定会了解我的心意的。无论如何,您若一直待在里面,一定会生病的。”

“多谢你的好意,哼!你一定跟城太郎说好,要来嘲笑我的。”

“不,不。请您等着瞧,我是真心诚意来求您息怒的。”

阿通站起来,边哭边推着岩石。

本来以阿通的力气绝对不可能推动的岩石,此时似乎被她的眼泪所感动。三块岩石中有一块掉到地上。

然后第二块岩石也很轻易地被阿通推开,洞口终于开了。

这不只是她的眼泪和力量,因为老太婆也在里面用力推。洞口一开,老太婆高兴地走出洞口,并认为是靠自己的力量冲破难关的。

诚心感动天地。

岩石被推开了。

真高兴!

阿通随着岩石滑落,踉跄几下,但心中却为此欢呼。

然而——

从洞里飞奔出来的老太婆,却一把抓住阿通的领子,就像是她重生后第一个报复的目标。

“哎呀!阿婆。”

“啰嗦。”

“为、为什么?”

“你早该知道的。”

老太婆用力把阿通压在地上。

没错。早就该知道。可是阿通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要真心待人,便能得到真心的回报,对任何人都抱持这种信念,从未怀疑过别人的阿通,对这样的结果,一定感到相当的意外。

“嘿!过来吧!”

老太婆抓着阿通的领子,把她拖到雨地里。

雨虽然小了,仍不断打在老太婆的白发上,流下闪闪发光的水珠。阿通被拖在地上,双手合掌,祈求着说:

“阿婆,阿婆,请您原谅我。您要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能够接受,可是您这样淋雨,一定会生病的。”

“你在说什么?别假慈悲了。你以为掉几颗眼泪,就可以让我心软吗?”

“我绝不逃走,无论到哪里,我一定跟着您,请放开手……啊!好痛啊……”

“当然痛。”

“请放开手,哎呀……”

阿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觉甩开老太婆的手,正要爬起来。

“想逃走吗?”

老太婆一手抓住阿通的黑发。

阿通被抓住头发,整个脸往后仰,雨水不断打在她白皙的脸上,阿通闭上眼睛。

“为了你,我受了多少年的痛苦,你可知道?”

老太婆不断地责骂,不管阿通说什么都没有用。现在抓着阿通的黑发,对她拳打脚踢。

打了一阵子,老太婆觉得不对劲,赶紧松手,只见阿通仆倒在地,人已奄奄一息。

老太婆显得有点狼狈。

“阿通,阿通!”

老太婆望着她白皙的脸,不断地叫着。那张被雨水洗过的脸,竟然像死鱼般的冰冷。

“……死了吗?”

老太婆有点慌乱,茫然地自言自语。她并无意要杀阿通,虽然不饶恕,可也没想要整她到这地步。

“对了,我先回家一趟。”

老太婆本来要离开,却又折回来,把阿通冰冷的身体拖到洞穴里。

入口虽然狭窄,里面却异常宽广。可能是很久以前,求道的人在此坐禅的洞穴。

“喔!雨可下得真大……”

老太婆想再度爬出洞口,没想到洞外的雨声滂沱犹如瀑布一般,甚至溅到洞内。

现在已能自由出入洞穴,因此不必勉强出去淋雨。

“天也陕亮了吧!”

老太婆这么想着,待在洞穴里等待暴风雨过去。

在黑暗中跟阿通冰冷的身体为伍,老太婆觉得有点害怕。

她觉得阿通白皙冰冷的脸似乎一直在责备着自己。

“这些都是命中注定。如果你成了佛……也别怨我啊!”

老太婆闭上眼小声地诵经。念着经文,忘了苛责,也忘了恐惧。这样持续念了好久。

啾啾啾——耳中传来小鸟的叫声。

老太婆张开眼睛。

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可以看清洞内的情形。

天快亮时,风雨也停了。金色的朝阳闪闪发光,照着洞口。

“那是什么?”

老太婆站起来,看到眼前的文字。那是雕刻在墙壁上的一篇文章。

天文十三年

天神山城发生战争,我儿森金作年仅十六,就得参加浦上军队,此后未再相见,令我悲伤至极,于是四处求神卜卦,现在在此奉一尊观音菩萨像,除了代替母身,也可保佑金作能顺利转世投胎。

几世之后,若有人造访此地,同感哀凄,请为我母子念佛,今年金作已亡二十一载。

施主英田材森金作之母

墙壁几经风化,有数处看不清楚,无法阅读。天文永禄年代,对老太婆来说是遥远的以前的年代。

当时这近乡一带,英田或赞甘,以及胜田诸郡,受尼子氏的侵略,浦上一族从各处的城池节节败退。老太婆在年幼时犹留存些许记忆。当时,一天到晚燃烧城池的黑烟,使得天空一片昏黑,田里或道路以及农家附近,到处都是兵马的尸体,甚至弃置好几天。

把十六岁的儿子金作,送去参战之后未曾见面的母亲,经过二十一年之后,仍未能忘却失子之恸,走访各地神庙,祈求儿子能投胎转世,不忘供养亡子。

“……当母亲的就是这样吧!”

老太婆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又八,因此很能了解当母亲的心情。

“南无……”

老太婆面对岩壁上的文字,合掌诵经,不断地落泪,差点号啕大哭。最后,老太婆哭累了,也恢复了意识,看到合掌下阿通的脸。阿通看不见这世界的朝阳,冰冷地躺在地上。

“阿通……真对不起,是老太婆错了,请你原谅我,请你原、原谅我……”

老太婆到底怎么想?

她突然抱住阿通的身体,大声叫喊,一脸后悔不已的神情。

“真可怕,真可怕啊!母亲的爱是盲目的。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孩子可爱,别人的小孩则是讨厌鬼……阿通啊!你也有父母。在你父母眼中,我这老太婆就是他们孩子的仇人罗刹……哎呀!他们甚至会拿我当夜叉看吧!”

她的声音在洞穴内回响又回到自己的耳中。

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世人的眼光。

这里只有黑暗,只有菩提之光。

“虽然我这老太婆像罗刹夜叉,但长久以来你不但没怨恨我,甚至一心要救我抖{洞口……你的心充满良善、纯真,我却歪曲事实,以怨报恩。这些都是我老太婆坏心眼,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啊!阿通。”

最后,老太婆抱起阿通,把脸靠在她的脸上。

“这么温柔的女孩子,就像我的小孩……阿通啊!请你再睁开眼睛,接受老太婆的道歉。请你再开口说话,尽管骂我这老太婆,阿通啊!”

她对着阿通不断地忏悔,想到以往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莫及。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老太婆靠着阿通,不断地哭泣,好像要跟她一起死去一般。

“不,不能光是叹气,我得赶紧救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救活了,阿通还有很长的春天。”

老太婆放下阿通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出洞外。

“啊!”

朝阳刺得她眼睛发痛,只好用双手遮着眼睛。

“村里的人啊!”

她大声呼叫。

一路踉跄。

“村里的人啊,村里的人啊!快点来人啊!”

杉树林的另一边传来了人声,最后,终于有人大叫。

“在那里,老太婆没事,就在那里。”

他们是本位田家与老太婆较亲近的族人,大约有十名左右。

昨夜在佐用川河边,负伤的乡士逃回去禀报。大家连夜冒着豪雨到处寻找老太婆,他们虽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但每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

“嗯!老太婆。”

“您没事啊!”

大伙儿这才放下心来。大家如此关心,老太婆却一点也不开心。

“不是我。我没关系。快点去救洞里那个女人……她已经昏厥了好一阵子,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快点给她药……”

老太婆结结巴巴地指着山洞的方向,神色悲凄,眼泪直流。

第19章世之潮路

这是翌年之事。详细地说应是庆长十七年四月初。

这一天,通往赤间关的船只照例从泉州的界港搭载旅客和货物。

武藏坐在船运商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店里,听到船要出发,从桌旁站起来。

“那么,我走了。”

他对送行的人打完招呼,走出屋外。

“请多保重。”

送行的人齐声说道,围着武藏一起走到码头。

这群人中有本阿弥光悦。

灰屋绍由因病无法前来,由儿子绍益代替。

绍益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他的新婚妻子明艳动人,格外引人注目。

“那不是吉野吗?”

“住在柳街的?”

“对,是扇屋的吉野太夫。”

大家互相扯着袖子,低声谈论着。

虽然绍益曾经向武藏介绍过她。

“这是我妻子……”

但是,并未介绍她以前曾经是吉野太夫。

武藏不认得她的长相。扇屋的吉野太夫曾经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焚烧过牡丹枝,也弹过琵琶。

然而武藏所知道的是第一代吉野,绍益的妻子却是第二代吉野。

花谢花开,岁月如梭。

那个下雪的夜晚,焚烧牡丹的火焰,今日回想起来犹如一场梦。那时候的第一代吉野,现在人在何方?是否已为人妻?抑或是孤独一人?没听过她的传言,也无人知晓。

“时间过得真快啊!认识你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八年了。”

光悦走到船边,喃喃自语。

“八年……”

武藏对于飞逝的岁月也感慨万千。今日乘坐此船,也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另外——

送行的人群当中,除了两位旧交之外,还有一直在妙心寺愚堂门下的本位田又八,以及京都三条车街的细川官邸两三名武士。

又有代表乌丸光广卿的几位公卿一行人。

以及武藏在京都逗留半年当中所认识的人。甚至不顾武藏拒绝,慕武藏人品和剑术之名,前来求教的也有二三十名以上——武藏看到这么庞大的送行行列,内心感到困惑。

武藏想跟几个人道别,却办不到,只好独自上了船。

船开往丰前的小仓。

在细川家的长冈佐渡斡旋之下,武藏这次的使命就是与佐佐木小次郎进行多年来约定的比武。

当然,这件事具体来说,主要是藩老长冈佐渡的奔走,以及文书的交涉,后来知道武藏从去年秋天以来,一直住在京都的本阿弥光悦家里之后,大约花了半年的时间,事情才有了定案。

武藏心中也明白终有一天定会与岩流佐佐木小次郎交手,这是无可避免的。

日子终于来了。

然而——

武藏万万没想到,临行之前,会扛负这么多人的期望。

今天这么多人送行,令他心里很不好受。

但是他无法拒绝人们的好意。

武藏感到诚惶诚恐,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的好意,武藏恭谨接受。可是,如果被大众捧为风云人物,他觉得很不自在。

他自认是凡夫俗子,无过人之处。

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到底是谁迫切等待这个日子呢?细思之余,并非小次郎亦非自己,毋宁说是周围的人。一般人喜欢看热闹,也期待他两人间的一场龙争虎斗。

“听说要比武了。”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

“比武敲定了。”

有人果断地说。

后来流言变成:

“什么时候?”

甚至替他们订好了日子。

对于自己变成众所瞩目的焦点,武藏心中有无限悔意。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为自己宣传名声,实际上他并无此意。他真正需要的是独自沉思默想,他追求思考与行动一致。但这件事却令他耿耿于怀——而且自从得到愚堂和尚的启蒙之后,自知离道业的生涯尚且遥遥不可期而感到非常痛苦。

虽然如此——

他又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他之所以能够生存,完全是靠世人的恩惠。

今日即将出航,身上穿的黑色窄袖上衣,是光悦的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而成。

手上拿的新斗笠和草鞋,以及身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带着世间的人情。

自己庸庸碌碌,不耕种也不织布,完全靠老百姓的米谷维生——这完全是依赖世人的恩泽才能存活。

我要拿什么来回报他们?

这么一想,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世间抱着过度的戒心,或是感到困惑。然而,他们的好意超乎自己真正的价值,因此不得不对世间感到恐惧。

船即将出港。

有人道别。

有人祈祷海上一路平安。

有人挥旗。

有人挥手。

时间在送行的人与被送的人之间渐渐逝去。

“再见了。”

“再见。”

船缆已经松开,武藏站在船上向岸上的人挥手致意,巨大的船帆高耸于蓝天白云间。

此刻有人慢了一步。

“糟了!”

船出港之后,一名旅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刚刚出港的船只,仍然清晰可见。

而迟一步赶不及送行的年轻人,却跺着脚好不后悔。

“啊!我晚来了一步,要是我不贪睡就好了。”

他目送船只远离,不只后悔自己的迟到,眼中还有深深的懊恼。

“你不是权之助吗?”

船走远后,仍站在人群中的光悦看到这名年轻人。

梦想权之助将手上的木杖夹在腋下。

“您是?”

“我们曾经在河内的金刚寺见过面……”

“对,我想起来了,您是本阿弥光悦先生。”

“看你安好,真令人高兴,因为我听说你曾经身陷死亡的边缘。”

“听谁说的?”

“听武藏说的。”

“咦?师父说的?……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你被九度山的人抓去,被怀疑是奸细,可能会遇害,这消息从小仓那边传过来——是细川家的家老长冈佐渡先生写信告诉我的。”

“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武藏先生在今天出航之前,一直住在我家。小仓自从知道武藏落脚处之后,经常来信,才知道伊织人在长冈家。”

“咦?伊织也平安无事?”

权之助现在才知此事,他一脸茫然。

“在这里不便多说。”

光悦带权之助到附近的茶屋,坐在桌前,两人深谈之后,也难怪权之助会如此意外。

月叟传心——九度山的幸村,当时才看权之助一眼,便明白权之助是哪一种人。

他说:

“这是部下的过失。”

幸村立即向他道歉,权之助因祸得福,结交一名知己。

由于伊织在纪伊越的山崖上掉到悬崖里,幸村派人去搜索,结果音讯杳然,生死米卜。

由于他们在断层的山谷没看到尸体,才确信伊织——

还活着。

但因为此事,权之助也无颜见师父武藏。

那时以来,权之助便在近矶四处游走。

偶然在街头巷尾听到武藏和细川家的岩流正要约定比武,也听到武藏人就在京都附近,本来权之助就无颜面对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急于寻找伊织。

直到昨天,在佐渡山听到武藏已经要启程前往小仓。

今日不见,更待何时?

权之助下定决心,打算与武藏见面,他不断地赶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真是遗感之至。权之助不停地重复这些话。

光悦安慰他: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船只抵达目的地之前还有几天的时间,如果你从陆路追赶过去,一定可以在小仓与武藏先生会面,或是到长冈家找伊织。”

权之助听了,说:

“本来我决定从陆路追赶,但是我又想在船只到达小仓之前能陪伴在师父身边,并侍候他。”

权之助道出自己的心声。

“再加上这次的出航对师父而言,恐怕是决定他这一生沉浮的关键。平常师父勤于修炼,是不可能会败给岩流的。然而,胜败不可预知,并不一定是勤于修行的人会得胜,或注定骄傲的人会失败——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料。”

“但是看武藏沉着的表情,显然充满自信,不必担心。”

“我虽然这么想,但听传言,佐佐木岩流毕竟是世上罕见的天才,尤其在细川家任职之后,更是朝夕勤于锻炼。”

“傲慢的天才会赢,还是庸才却孜孜不倦练习的人会赢呢?”

“武藏师父并非平庸资质。”

“不,他绝不是天赋异禀。他一点也不仗恃天分。他明白自己生来便是资质平凡,所以不断地自我磨炼,忍人所不能忍。这些锻炼有一天发挥出来的时候,人们便会说那是天赋的才能——这是不勤奋的人,为自己的怠惰找借口。”

“……哎!真太谢谢您了。”

权之助觉得他说的就是自己。他从侧面望着光悦宽宏大量的脸。

这个人也是磨炼出来的。

外表看来光悦是个优哉的逸人。他的眼眸中没有阴险,也无害人的毒刺。当初他潜心研究艺术的时候,眼眸散发的光彩绝非如此安详。就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湖水,与风平浪静的湖面有相当的差异。

“光悦先生,您还不回去吗?”

一名穿着法衣的年轻男子,向茶屋探视。

“噢!是又八吗?”

光悦离开桌子。

“我告辞了,还有人在等我。”

光悦向权之助道别。权之助也站了起来。

“您要回大阪吗?”

“是的。”

“要是来得及,我想搭夜船从淀川回去。”

“那么到大阪这段路,我们一起走吧!”

权之助打算从大阪之后改走陆路到丰前的小仓。

带着年轻娇妻的灰屋家的儿子以及细川藩的留守人和其他人,大家一群群地往同一方向走了。

光悦一行三人走在踏上,不断地谈论又八现在、以及过去所发生的种种往事。

“如果武藏能赢就好了。可是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省油的灯,他武功的确高强。”

又八时而杞人忧天地自言自语。因为他知道小次郎的可怕。

黄昏时刻——

三人走在大阪人潮熙攘的街道上,不久发现又八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

“到底哪里去了?”

光悦和权之助又走回头路,四处寻找又八的踪影。

他们看到又八呆呆地站在一座桥上。

他到底在看什么?

两人从远处看着又八奇怪的举动,又八的眼睛直盯着河边忙着洗锅碗瓢盆、淘米洗菜的妇人,这些是附近商店的女人,正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

“又八的样子好奇怪啊!”

两人从远方似乎也察觉到又八严肃的表情,便故意不叫他,在远方观看。

“啊!是朱实……一定是朱实。”

又八站在那里,口中叫唤着。

他从河边的一群女人中一眼认出了朱实。

虽然只是个偶然,却又觉得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

本来在江户的芝区长屋里,朱实被称为又八的老婆。又八没想到当时会跟她有同宿之缘,现在已经过了一段岁月,再加上自己已是一位穿黑衣的修行人,对于以往与女人逢场作戏的事,尤其感到罪恶深重。

朱实也改变了许多。

大概只有又八会在路上一眼认出她来。

啊!是朱实!

他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这绝非偶然,而是生命与生命的交会,在同样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一定会再相遇的。

姑且不谈此事。

朱实现在的样子,几乎与一年前判若两人。现在她用肮脏的背带背着两岁多的孩子。

是朱实的孩子。

又八犹如受到一阵电击。

朱实的脸变得消瘦,几乎让人陕认不出她来了。满是尘埃的头发随意扎起,穿了一件系短裙角的粗布窄袖衣服,手上提着沉重的篮子,在这群女人的嬉笑声中,她正弯着腰叫卖什物。

篮子里放着海草、蚌壳以及鲍鱼等物。背上的孩子时而哭泣,她便放下篮子哄骗小孩,等孩子停止哭泣,她又向那群女人叫卖东西。

啊!那孩子?

又八两手突然压住自己的脸颊,心底数着岁月。如果那孩子两岁的话,当时自己不正在江户吗?

如果是的话——

在数寄屋桥畔,自己和朱实双双跪在草席上被县府衙役杖打一百大板,后被拆散两地的时候——她的体内已经怀了这个小孩。

“……”

黄昏微弱的阳光,照着河水反射在又八脸上,他一脸涕泗纵横。

他已忘记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最后毫不知情的朱实,提着卖不完的什物,一步步走向河岸。又八见状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

他扬着手正要跑过去。

光悦和权之助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又八,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

又八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这才想到让同伴担心了。

“啊!很对不起。实在是……”

又八欲言又止,心想三言两语是无法说明此事的。尤其是刚才心中波涛起伏,实在很难解释。

何况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使得又八喉咙打结,百感交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因为某些理由必须还俗。幸好大师还没为我剃度,不必对他禀报便可还俗。”

“你要还俗?”

又八自以为理直气壮,可是对于心平气和的人而言,这简直太荒谬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神情很奇怪。”

“详情现在无法说明,即使我说了,也会落人笑柄。我刚才看到以前跟我同居的女子。”

“哦!是以前的女人啊!”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可是又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那名女子背着孩子。我仔细算过,一定是我的骨肉。”

“真的吗?”

“她背着小孩在河边卖东西。”

“你最好冷静一点,好好地想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你何时的女人,但你确信那是你的孩子吗?”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当了父亲,真惭愧……我的良心受到谴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四处叫卖东西,过如此落魄的生活。而且,我必须对孩子尽父亲的义务。”

光悦与权之助互相望着对方,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这么说来,这不是在开玩笑了。”

他们说着。

又八脱去法衣与念珠一起交在光悦手中。

“真对不起!请将这法衣交给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请您转告大师,说又八在大阪已经当了父亲,今后会好好努力干活的。”

“这样好吗?你真要把衣物退回去?”

“和尚说我随时可以还俗。”

“嗯……”

“还有,修行并非一定得在寺庙里才能做,在凡世间的修行更为困难。与其逃避污秽丑陋的事,在寺庙里过着耳根清净的生活,倒不如亲身住在欺骗、污秽、迷惑、斗争等各种丑陋的世界里,如果还能犹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能够修业成功,才是真正的修行。和尚也曾经讲过这些话。”

“嗯!言之有理。”

“我跟随和尚已经一年多,可是仍然米授予我法名。至今仍是称呼我又八。日后要是我再遇到不解之事,一定会再去请教和尚的。请您如此转告他。”

说完,又八跑向河岸,在夕雾中追赶着那昏暗的人影。

第20章待宵舟

夕阳下,彤云翻飞、不断飘向天边。海天一色,海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海里的章鱼。

在饰磨的浦川河尾,有一艘小船,从中午便停在这里,到了黄昏时刻,开始升起袅袅炊烟。

“你不冷吗?……晚风开始转凉了。”

阿杉婆边起火边对船里说话。

船篷下一名羸弱的病人披头散发地躺在木枕上,苍白的脸,有一半藏在被子里。

“……我不冷。”

病人微弱地摇着头。

她抬起身子向正在洗米煮粥的老太婆说:

“阿婆,刚才我看您似乎也感冒了。请别为我的事担心……”

老太婆直摇头。

“这没什么。”

她回头看着病人。

“你还不是为我事事担心……阿通啊!你朝思暮想的人,他的船就快到了。你赶紧吃点稀饭才有力气等待。”

“谢谢您!”

阿通这会儿泪水盈眶,从遮棚下望着河水。

河上无数的渔船和货船,可是她所等待的从界港出发往丰前的渡船,却连个帆影都还没看到。

老太婆盖上锅盖,添上柴火。稀饭似乎快煮好了。

渐渐地,云暗了下来。

“奇怪,好慢啊!再晚黄昏之前,船也应该到达这里才对啊!”

海上风平浪静,可是她们所等待的船一直没出现。老太婆等得有点不耐烦,望着水面自言自语。

不用说,预定今天黄昏会到达这里的渡船,是昨日从界港出发太郎左卫门的船只,船上载着前往小仓的官本武藏——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山阳的各城镇。

姬路藩的青木丹佐卫门的儿子城太郎,一听到这个传言,立刻派人到赞甘的本位田家通知。

老太婆一得到这个好消息,立刻跑到七宝寺告诉正在养病的阿通。

去年秋末,暴风雨的夜晚,阿通到佐用山的洞穴去救老太婆,不料反被老太婆毒打一顿,当场昏厥过去。从那时起直到今日,虽然已完全恢复意识,体力却大不如从前。

“请原谅我!我一定要照顾你,直到你痊愈。”

每次老太婆见到阿通都流下忏悔的泪水。

阿通却说:

“承担不起。”

并且强调,如果老太婆坚持这么做,反而会加深自己的罪过。自己本来便是个多病之身,绝不是老太婆的缘故。

事实上,阿通也曾经生过同样的病。数年前,在京都乌丸光广的宅第里,便曾卧病数月,当时的病情就与现在类似。

每到黄昏,她就会发烧、轻微咳嗽,身子日渐消瘦,美丽的容颜更添一分楚楚动人,可能就因为她太美了,反而让人替她担忧。

现在她的眼眸却充满欣喜和希望。

欣喜的是:

老太婆终于能了解自己的心意,同时痛改前非,对武藏和其他人变得非常和蔼可亲,简直判若两人。

阿通眼中看着这个事实。另外,让她生活充满希望的是——

再不久就可以和心上人见面。

老太婆自从那件事以来,也频频向她表示——

以前因为我的罪过和误会,陷你于不幸,为了补偿你,我一定会亲手将你交给武藏,并向他道歉。

老太婆在村子里列着全家族的人毁去阿通与又八的婚约证书,甚至还亲口说阿通必须嫁给武藏。

至于武藏的姐姐阿吟,老太婆在痛改前非之前,曾经拿她当幌子,为了把阿通骗出来,说她住在佐用村附近,事实上,自从武藏逃离家乡之后,阿吟曾经依靠播磨的亲戚,后来听说她又住到别人家去了,之后便音讯渺茫。

阿通回到七宝寺之后,还是跟老太婆保持联络,老太婆早晚都会到七宝寺去探望她。

“吃过饭了吗?今天觉得如何?”

她诚心诚意地看护照顾,使得阿通在精神上得到很多鼓励。

老太婆偶尔也会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那时你在洞穴里没有醒过来,我也准备陪你死在那里。”

老太婆以前是个虚伪多变的人,刚开始也防着阿通,也许她的忏悔过不久又会有变化。但是时间愈久,老太婆的真情反而越浓厚,也越来越细心。

有时阿通甚至会认为——

没想到老太婆是这么好的人。

阿通几乎无法把以前的老太婆和现在的阿杉婆联想成同一个人。本位田家的亲戚和村里的人也都说:

“没想到老太婆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其中最感到幸福的,当然是老太婆自己了。

不管是路上碰面或与阿婆交谈,或是周围的人——大家对阿婆的态度都不同于往日。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对老太婆敬爱有加。这是老太婆过了六十岁才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

有人还开玩笑地说:

“老太婆最近连脸都变得漂亮了。”

老太婆听了也很高兴。

“也许是真的呢!”

她偷偷地拿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自己。

岁月不饶人,离开故乡时,有一半乌丝,现在已是满头银发了。

相随心改——

老太婆感到自己的内心,以及外表,都变得洁白如新。

武藏于数日前搭太郎左卫门的船只,从界港出发赴小仓。

住在姬路的城太郎答应阿通,只要有武藏的消息立刻通知她。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城太郎问阿通的意思,不用说,阿通一定回答:

“我要去。”

虽然每到黄昏就会发烧,为了慎重起见,阿通一定会卧床休息,但也不是病重到走不动。

“我走了。”

阿通离开七宝寺。一路上,阿杉婆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一天夜里,她们在青木丹佐卫门的宅邸休息。

“通往丰前的渡船一定会在饰磨靠岸,为了卸货,可能会待上一夜吧!藩里的人会去迎接武藏,你们最好避人耳目,待在川尾的小舟上。我父子两人会找机会让你们见面的。”

听了丹佐卫门的话,老太婆说:

“那就拜托您了。”

当日中午,她们到达饰磨的海边,阿通在川尾的小船上休息。阿通以前的奶娘也派人送了些东西来,她们便在船上等候太郎左卫门的船只。

刚好奶娘的染房附近有二十几名姬路藩的人一大早便在那里等候武藏的船只通过,除了预祝武藏马到成功之外,并准备设宴款待他,一睹风采。这些人甚至抬着轿子到海边迎接。

其中青木丹佐卫门和青木城太郎也在行列中。

姬路的池田家与武藏由于乡土地缘的关系,从武藏年轻时代开始就有着深厚的因缘。

武藏一定会认为很光荣的。

出迎的池田家藩士,大家一致如此认为。

丹佐卫门和城太郎的看法也一样。

只是他们想如果让那艘船上的人看到阿通,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也可能给武藏增添麻烦,因此才故意安排阿通与阿杉婆待在舟尾的小舟上等待。

可是不知怎么了,海面上,暮色渐浓,夕阳余晖也慢慢暗淡下来,却不见船只的踪影。

“是不是我们晚到了?”

大家面面相觑。

“不可能的。”

因为这些藩士在京都的藩邸一听到武藏所坐的船只将于朔日出发,便立刻驱马赶来。

“船只出航之前,我们曾派人到界镇的小林那里确定是在朔日出航。”

“今天风平浪静,船不可能晚到,大概待会儿就来了。”

“就因为没有风,所以帆船的速度会跟平常不同,也许是我们晚到了。”

有人站累了坐在沙地上。播磨滩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几颗闪烁的星星。

“啊!来了。”

“来了吗?”

“是那艘帆船。”

“哦!真的。”

人群中立刻引起骚动,纷纷涌向海边的码头。

城太郎穿过人群跑向川尾,对着下面有遮篷的小船大声说着

“阿通姐、婆婆,已经看到武藏师父搭的船了。”

今晚即将靠岸的船只是从界镇出发的太郎左卫门之船,也就是等待许久的武藏所搭乘的渡船。当城太郎赶来通知已经看到船时,小舟内也一阵骚动。

“咦……看到了吗?”

“在哪里?”

老太婆站了起来。

阿通浑然忘我。

“危险!”

老太婆急忙抱住要上到船舷的阿通。

然后自己也伸长着身子。

“是那艘吗?”

她直盯着船看。

一艘巨大的帆船在星空下张着黑色的翅膀,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在两人的注视下,疾速前进。

城太郎站在岸上,指着说:

“就是那艘、就是那艘。”

“城太。”

老太婆紧紧地抱住阿通的身体。深怕不小心一松手,阿通会掉进水里。

“可不可以请你将这艘船划到那渡船旁。我希望他们两人能早点见面,我要亲手将阿通交给武藏。”

“不,阿婆,不必这么急。刚才藩里的士兵已经在海边等待,我们已派一名水手划小船去接武藏师父了。”

“那才更教人着急。为了躲避这些人的耳目,阿通绝不可能有机会跟武藏见面的。我会向他们解释,趁现在武藏尚未被藩士带走,我希望他能跟阿通先见上一面。”

“这有点难啊!”

“所以我说在染房家等比较好,你却说必须避开众人耳目,安排我们在小船上等,现在反而无计可施了。”

“不,不,绝不会有这种事。我父亲考虑到人多口杂,何况武藏师父正要去办一件大事,如果未到目的地便流言满天飞,反而不好……因此,我跟父亲计划待会儿再找机会把师父带到这里,就委屈你们在此耐心等候。”

“你一定会带武藏来喽?”

“武藏师父会搭我们派去迎接的小船,上了岸后,会在染房家里与藩士们共聚一堂,稍作休息……我会趁那时候把他带来。”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你的回音。”

“阿通姐也趁此空隙稍作休息吧!”

城太郎说完,赶紧跑回海边。

老太婆扶着阿通到遮篷下的床上。

“你睡一下吧!”

阿通将脸靠在木枕上,咳了好一阵子。刚才太激动或海风太强才会如此。

“你又咳嗽了。”

老太婆揉着阿通单薄的背部,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不断安慰她武藏就快到了。

“婆婆,我已经没事了,非常谢谢您,让您照顾我实在很过意不去,您也休息吧!”

咳完,阿通用手抚平散乱的头发。

时间过了很久,等待的人仍不见踪影。

老太婆把阿通留在小船上,自己上了岸,站在那里等城太郎带武藏来。

阿通一想到武藏即将前来,心里一阵悸动,无法静心躺在床上。

她把木枕和棉被推到一旁,整理衣襟,并重新系好腰带。对爱情不由自主产生的悸动,与十七八岁时的少女情怀毫无两样。

船舷上挂着一盏灯火,映在江水上。阿通的心也燃烧得火热。

她现在浑然忘却病痛,白皙的手从小舟边缘伸到水下,沾湿梳子,梳理头发。接着,手掌沾点白粉,在脸上化了淡妆。

因为阿通曾经听人说过。

武士若是在熟睡中被人唤醒,或身体状况不佳时,又必须与主上见面,则往往趁解手时,轻轻在脸上涂抹淡妆,好使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

“可是……见了面要跟他说什么呢?”

阿通担心与武藏见面的情景。

要谈的话,这一生有谈不完的话。

可是,见了面又说不出口。

这是为什么?

因为阿通害怕武藏生气。

因为见面也得看时机。

现在几乎是人人皆知,而且在众目瞪瞪之下,正要前往与佐佐木小次郎比武,以武藏的个性和信念来看,也许他现在并不希望与自己相见。

然而这又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然她相信武藏不会输给小次郎,可是也不能担保一定赢,世人的评论是两人势均力敌,武藏虽强,小次郎亦不弱,可说旗鼓相当。

如果阿通错过今天的机会,万一武藏输了,这一生便再也无法相见。这对阿通是会抱感终生的。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前帝王期待来世能相会。也许阿通也必须亲尝这份苦恨,饮泣至死也无法挽回。

即使武藏骂我。

阿通强忍着病痛,尽量不在人前流露病容。在此即将见面的一刻,心头小鹿乱撞,甚至担心武藏会怎么想,连见面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站在岸上的老太婆另有一番想法。今夜如果能见到武藏,一定要把累积多年的怨恨以及误解付渚流水,如此她才能稍解心中重担。而且,不管武藏说什么,一定要把阿通托付给武藏。即使跪地请求也在所不辞,惟有如此才对得起阿通。

老太婆暗自发誓,眼望着黑暗的水面。

“阿婆!”

城太郎边跑边叫。

“我等了好久啊!城太,武藏是不是来了?”

“阿婆,真遗感。”

“遗憾?”

“请您听我说,事情是这样子的。”

“事情待会儿再说,到底武藏能不能来?”

“不能。”

“什么,不能来?”

老太婆一脸茫然。她与阿通从白天就一直等待的紧绷心情突然瓦解,那副失望到极点的神情令人不忍。

城太郎虽感到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说出原委。

事实上,藩里众人一直等待武藏从渡船转搭小船上岸,可是等了好久仍不见踪影。

他们远远地看到太郎左卫门的船停泊在海上,以为是某种原因而耽搁了,所以大伙儿还是站在海边等待,最后终于看到前去迎接的水手驾着小船回来。

“喔、来了——”

大家正期待着,小舟上却不见武藏身影。追问原委,水手转述渡船上的人的话——

因为这次航行的目的较为特殊,无人在饰磨下船,只有一点货物已经叫码头工人过来搬走了。所以决定绕道室津,直驶目的地。

接着,小船水手又问渡船上的人——

官本武藏一定搭乘了这艘船。我们是姬路藩的家士,我想武藏先生应该会在此地留宿一夜,因此敝藩家臣都在海边等候迎接他。可否请他上岸?

在征求过船长的同意之后,武藏终于出现在甲板上,对着驾小舟的水手说道——

谢谢诸位的好意,你们也知道此行事关重大,渡船必须在今夜开到室津。因此,请你们转达我的意思。

最后,水手没办法只好回来。当他们回到岸上的时候,太郎左卫门的船只已经扬帆离开了饰磨港。

城太郎一五一十地报告。

“家臣们也只好全都回家去了。可是,阿婆,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城太郎一下子跌人失望的谷底,讲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这么说来,太郎左卫门的船已经离开港区,开往室津了吗?”

“没错。……阿婆,就在那里,看得到吗?在那沙洲的松树林边正要西行的船正是太郎左卫门的船……也许武藏师父正站在船舷上呢!”

“……就是那艘船吗?”

“……真是太遗感了。”

“喂!城太,这可是你的错。为什么你没一起前去迎接?”

“这会儿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哎!说的也是,眼看着船远离,可真令人扼腕……该如何对阿通交代呢?城太,我说不出口……你自己去告诉她吧……可是,你得让阿通平静一点再告诉她,免得她又发病了。”

不需要城太郎来禀报,也不需老太婆忍痛传达,因为阿通躲在小舟的遮篷下已经偷听到两人的对话了。

“嘭嘭嘭……”

寂静的夜空下,不断拍打船舷的水波,犹如打在阿通的心口上,她泪流满腮。

虽然如此,阿通对今夜与武藏竟然如此缘薄,并不像城太郎和老太婆那样感到遗感。

今夜无法相见,他日一定能够再相逢。

这是她十年来从未动摇过的信心。

也许武藏是坚持中途脚不落地的心情。

我也这么想。

阿通已经与武藏心神相契。

传说岩流佐佐木小次郎在中国、九州一带是个高手,称霸整个武林。

既然要迎战武藏,除了别人对他有信心之外,小次郎本身想必也是信心十足。

因此,对武藏而言,这次的九州之行一路上绝非平安无事、风平浪静。阿通在自怨自艾之前,先想清这一点。想着想着她又流泪了。

“哎!武藏坐在那艘船上。”

阿通望着即将绕过松树林沙洲向西行的帆影,任由泪水滂沱,独自靠着船边,唏嘘命运。

突然——

阿通仍在流泪的心,萌生一股强烈的力量。

不管病痛,不论任何困难,不论漫长岁月,这股强大的力量便是支撑阿通的意志力。

柔弱——

不论是在身体上,感情上,外表上看来,阿通只是一介柔弱女子。但是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强大力量,此刻正冲击着她,使她热血奔腾,两颊泛红。

“阿婆、城太。”

阿通从小舟内呼叫他们。

两人从岸上靠过来。

“阿通姐。”

城太郎不知该说什么?

“我都听到了。武藏哥不能来,刚才我已经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你都听到了吗?”

“是的,不必为此叹息,也不必悲伤。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到小仓亲眼目睹这场比武。我们无法预测武藏绝对平安无事,所以,我是抱着为他料理后事的心情。”

“可是,你的病……”

“病?”

阿通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个病人。即使经城太郎这么提醒,她的意志力还是凌驾在肉体之上,表现出健康又自信的样子。

“你们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不,即使有事,在我看到比武之前……”

决不会死!

阿通强咽下最后一句话,没说出口。并立刻收拾好身边的东西,沿着小舟边缘爬上岸。

“……”

城太郎双手掩面背对着阿通,老太婆则已泣不成声了。

第21章老鹰和女人

庆长五年之乱发生前,毛利一岐守胜信的居城小仓又叫胜野城,庆长之乱以后,修筑新城,增建了白壁和栋梁,更显出城池的宏伟。

经过细川忠兴、忠利两代,小仓城已是国主之府。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隔日便登城教导忠利公和藩士剑术。他的剑法源自富田势源的富田流,经过钟卷自斋的指引,再综合自己的创意和二祖的功夫,成为岩流剑法。自从他到丰前来,短短几年间,已经在藩里上下蔚为风气,甚至风靡九州地区,远至四国、中国常有人慕名而来,住在城边向他请教,还有很多人想进入他门下学习,以取得证书归乡。

他的剑法俨然已是众望所归。就连主君忠利也都欣慰地说:

“我慧眼识英雄。”

家中上下也都称赞他——

“的确是个人才。”

这是大家对他的认同。

氏家孙四郎在小次郎赴任之前是藩里新阴流派的武术教练。可是在后起之秀岩流的光芒下,孙四郎风采顿失,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然而,小次郎却对忠利公请求说:

“请主君别舍弃孙四郎先生,虽然他的剑法较不起眼,但是与我这年轻人相比,总有他过人之处。”

小次郎肯定他,并提议与氏家孙四郎轮值教练一职。

有一次,忠利公说:

“小次郎说孙四郎的剑虽不起眼,但有他的过人之处。而孙四郎也说小次郎的刀法天赋异禀,非自己所能及。看来只有两人比划一下,才能分出高低。”

两人听了立刻说道:

“遵命!”

便拿着木剑走到主人面前。小次郎趁机:

“在下惶恐。”

说着,先放下木剑,在孙四郎脚边行礼,孙四郎也连忙回礼:

“不,您太客气了,我绝不是您的对手。”

两人互相谦让。

如此一来,更增添小次郎的声誉。

“不愧是岩流师父。”

“他真伟大啊!”

“也很深奥。”

“简直深不见底。”

博得大家的赞赏之后,现在他登上教练宝座。身边常有七名拿着枪矛的随从。前往城内授武时,半路上也会有人为了瞻仰他的荚姿,特地到马前向他行礼,以表敬意。

可是,即使小次郎对声誉中落的氏家孙四郎再宽宏大量,若有人提到——

武藏最近不知如何?

只要口中提到官本或武藏之名,甚至提到近矶以及中国对武藏的好评。

啊!武藏吗?

岩流的语气马上转为冷淡,变成心胸狭窄的人。

最近那家伙竟然能闻名于世,还自称二刀流呢!原本他也只不过是有点蛮力,可能是在京都、大阪一带没人与他匹敌罢了。

小次郎虽不毁谤也不赞赏,他经常控制自己避免流露出对武藏的敌意。

有一次,一名武士拜访岩流在萩之小路的宅第。他说:

“虽然我没见过武藏。然而武藏并非浪得虚名,除了柳生家的中兴石舟斋之外,上泉冢原以后就属他是当今的名人——如果说他是名人是过奖的话,也可说他是个高手。”

此人并不清楚小次郎与武藏多年来的心结,谈得兴致高昂、滔滔不绝。

“是这样吗?哈哈哈!”

小次郎岩流并未掩饰自己的表情,冷冷地苦笑道:

“这世上盲眼人还真多。有人说他是名人,有人说他是高人……事实上,以兵法而言,他的水准不够;以风格而论,他太颓废,只善于卖名,卖弄小聪明。不只如此,还有证据证明他曾经暴力横行。有很多人不知道,可是我岩流却曾经目睹他在京都卖弄虚名,跟吉冈一门比武,却在一乘寺村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可说是残忍卑劣之至。当时吉冈的确是人多势众,他则一人抵挡,但也是很快就逃之夭夭。除此之外,观察他的为人处事、他的野心,都令人唾弃。这是我的看法……哈哈哈,如果在兵法上说他是高手,我勉强赞同,但我却不认为他在剑法上称得上是高手,世人太容易受骗了。”

如果与小次郎议论的人,更进一步称赞武藏的话,听在岩流耳中,有如在嘲讽自己似的,他会满脸通红,但嘴巴还是说道:

“武藏不但残忍,而且卑鄙,不够格当个兵法家。”

在别人尚未清楚武藏之前,小次郎已经企图陷害,明示自己的反感。

虽然如此,藩里还是有人尊敬武藏。

“武藏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

他们对于小次郎的批评都感到意外,最后有人不禁猜测——

看来武藏和佐佐木先生之间可能有宿怨。

不久,甚至传出——

最近奉主君之命两人比武。

藩里上下这几个月来,都在留意比武的日期和地点。

同时,在城里城外一片流言当中,有一个人朝夕必会走访萩之小路的岩流宅第,那便是藩老岩问角兵卫。

由于角兵卫在江户将他推荐给主君的关系,现在与小次郎形同家人。

今天已是四月初了。

八重樱开始飘落,红色的杜鹃花点缀在泉石之间。

“他在吗?”

岩间来访,他随着带路的小武士来到后院。

“喔!是岩问大人。”

客厅里阳光普照,主人佐佐木岩流站在庭院里。

他的手臂上站着一只老鹰。

这只老鹰看起来很温驯,正在啄食小次郎掌上的食物。

奉主人忠利之名,与武藏的比武成为定案之后,岩间角兵卫与主人商量,决定小次郎暂且不必登城指导剑术,准他静心休养,赋闲在家。

“岩流先生,今天主人已经决定了比武的地点。我赶紧来通知你。”

角兵卫站着说话。

小武士已在书院备好席位,向角兵卫说道

“请。”

角兵卫只对他点个头,继续说:

“起初,有人提议在闻长滨或紫川河边,后来大家认为这两个场地都太狭窄,即使用绳子围起来,也防止不了观战群众混进来……”

“原来如此。”

岩流喂食臂上的老鹰,端详它的眼睛和嘴巴。

他这超然的姿态,似乎不在乎世上的传言和评论。

角兵卫特地来告知此事,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副毫不在乎。

“别站着说话,快,快进屋来……”

好像角兵卫是主人似的。

“请等一下。”

岩流别无他念。

“等我喂完手上的食物。”

“这是主人赐给你的老鹰吗?”

“是的。去年秋天,我陪主人猎鹰,他亲手赏赐给我,并取名为天弓。现在它既温驯、又讨人喜欢。”

他丢弃手中的食物,抓着红色的绳子。

“辰之助,把鹰带回小屋。”

他回头把老鹰交给身后的少年。

“是的。”

辰之助带着鹰退回小屋。这座宅第宽广,沿山而筑,四周全都是松树林。墙外连接到津的河岸,附近也有不少藩士的房子。他们来到书房坐下来。

“失礼了。”

岩流说道。

“不,不,我们不是外人,我到这里来,好像回到自己家里或儿子家一样。”

角兵卫一派轻松。

此时一名妙龄小侍女风情款款地端茶进来。

她看了客人一眼。

“只是粗茶。”

角兵卫回头:

“喔!是阿光,你越来越漂亮了。”

他接过茶杯,阿光羞得满脸通红。

“请慢用。”

她像逃跑似的避开客人的目光,躲到纸门后面。

“老鹰若能养得温驯,也很可爱,但它毕竟是凶猛的鸟。比起天弓这只老鹰,还是把阿光留在身旁比较好,我也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阿光的事。”

“阿光是否去过岩间大的府上,跟您说过心里话?”

“虽然她叫我保密,但我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老实说,她的确来跟我商量过。”

“这女人对我可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

岩流瞪了一眼白色的纸门。

“别生气,不能怪她。”

岩间角兵卫安抚小次郎的怒气,等小次郎情绪缓和之后,说道:

“也不能怪女人会这么想,并非她怀疑你的心意,而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将来不知会如何。换作别人也会这么想的。”

“这么说来,阿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了……哎呀!真没面子。”

“不——”

角兵卫见岩流一脸尴尬,忙为他排解。

“这是男女之间常有的事。而且你也到娶妻成家的年龄了,尤其住在这么大的房子,还有这么多门人供你使唤。”

“可是,我只是想把她留在家里当小侍女,没想到人言可畏。”

“所以现在你更不能抛弃阿光。如果她的条件不足以当妻子,你还有话可说,然而她出身良好,身份高贵。听说是江户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的侄女。”

“没错。”

“听说你独自前去挑战治郎右卫门忠明的武馆,结果让忠明了解他的小野派一刀流已经没落了。那时候,你才与阿光熟识起来。”

“您说的没错。我很惭愧,一直瞒着您这恩人,也令我不安,总想找个机会对您说明……正如您所言,跟小野忠明先生比武之后,已经天黑了,那个小姑娘——当时一直陪侍在她的叔父治郎右卫门忠明的身边,也就是现在的阿光——提着小灯笼,陪我走过皂荚坡黑暗的道路,一直送到街上。”

“喔……听说是这样。”

“当时在路上,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没想到她信以为真。后来治郎右卫门出殡以后,她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嗯!我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吧!哈哈哈!”

角兵卫笑着挥挥手。

但是,当小次郎从江户芝区伊皿子搬到小仓来的期间,这名女子早已在小次郎身边。直到前一阵子,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角兵卫获悉此事后,除了自责大意外,也对岩流小次郎在这方面的才气和熟练的手腕,感到非常的佩服。

“哎!这种事就交给我吧!总之,现在不是论及婚嫁的时机。等比完武再好好商量此事吧!”

角兵卫突然想起比武一事。

对角兵卫来说,对手武藏根本不是岩流的对手,甚至认为可借此提高岩流的地位和声誉,大大表现一番。

“刚才谈到已经决定比武的场地。本来在城边太过于混杂,于是有人提议海上比较好,也就是在岛上举行,最好决定在赤问关和门司关之间的一座小岛——也就是穴门岛,又叫做船岛。”

“船岛?”

“是的。在武藏尚未到达之前,先去探勘那卫的地势,也许对比武有所助益。”

比武之前,先至场地探勘地势当然是有利的。

先察看地势,计划当日的行动、招式,以及附近是否有树,先知道太阳的方位,可决定从哪个角度攻击敌人,这些对于胜负都有微妙的影响,在作战心态上可先取得先机。

岩问角兵卫提议明天雇一艘钓船,先到船岛熟悉地势。但岩流却说:“在兵法上,讲求先机。而我已经胸有成竹。过去一些例子,事先预测好破敌的招数反倒易出差错。我认为临机应变比较重要。”

角兵卫点点头,不再坚持到船岛。

岩流吩咐阿光准备酒菜,两人一直喝到晚上。

岩间角兵卫眼看自己一手提拔的岩流,如今已经声名大噪,博得主人宠爱,坐拥豪宅。现在在这宅第里能喝上一杯酒,如此,照顾他也得到回报,值得了。他喝着酒,就像在享受愉快的人生般。

“我看还是把阿光留在身边吧!总之,等比武结束,邀请你故乡卫的亲朋好友,举行婚礼。虽然对剑道必须执着,但是巩固一家之声名也很重要。如果连这点也能够帮上忙,那我角兵卫对你的照顾也算周到了。”

他认为自己能够代替父职,暗自喜悦。岩流则一直保持清醒。

这一整天,岩流几乎未开口说话。越接近比武的日子,出入的人愈多,虽然不必隔日登城指导,却繁于接客,无法静修。

虽然如此,他也无法谢绝客人。因为他担心人们会说:岩流先生避不见客。对此,岩流非常在意。

“辰之助,把鹰带出来。”

他准备去野外,把老鹰天弓带在手臂上,决定一大早外出。

在四月上旬的好天气里,带着老鹰走在野外,光是散步便能好好地养精蓄锐。

老鹰张着琥珀色的眼眸,翱翔于空中追逐猎物。岩流的眼睛紧盯不放。

老鹰的爪子抓住猎物时,小鸟的羽毛从空中飘落。

岩流屏气凝神,注视这一切。他感到自己仿佛是那只老鹰。

“……对,那里。”

他也懂得驯鹰。这一天他的脸上增添不少自信的风采。

但是,傍晚回到家里,看到阿光哭肿的眼睛仍试图用化妆来掩饰。这让岩流心卫感到难过无比。本来他信心十足,坚信不会败给武藏,然而看到阿光,竟会让他心乱如麻。

要是跟她永别了……

他甚至想到死后的事。更奇妙地是,现在竟然想起平常很少忆及的亡母。

已经剩下没几天了。

每晚临睡前,他总会想起此事。在他脑海中不断出现琥珀色的鹰眼,以及忧伤哭肿的阿光的眼睛,互相交替,而母亲的身影就交错其间。

第22章十三日前

无论是在赤间关、门司关,或小仓城边,这几天的旅客走的少,留的多,每间旅馆几乎客满,旅馆前的系马桩也拴满了马匹。

公告

一则

十三日辰时上刻于丰前长门之海门、船岛。

本藩士岩流佐佐木小次郎如仪前往比武。

对手作州浪人宫本武藏政名也。

二则

当日府中严禁火器。

双方友人或欲助一臂之力者,严禁渡海。

游览船只、渡船、渔船一律禁止往来于海门。

以上之规定仅限于辰时下刻。

庆长十九年四月

各地高挂告示牌。

无论码头、十字路口或告示广场都有很多旅人在此驻足围观。

“十三日就是后天了。”

“听说有人大老远来观战。我们要不要也留下来看呢?”

“笨蛋,比武的场地船岛离岸边还有一里路,你根本看不到。”

“不,如果爬上风师山,便可看到船岛海边的松树。即使看不清楚也可以看到当天藩里水手的阵营,在丰前长门两岸,光是看热闹也好啊!”

“如果天晴就好了。”

“不必担心,这几天不可能下雨。”

街头巷尾,如此议论纷纷。

游览船以及其他海上的往来,在辰时下刻必须停止。因此船东非常失望,旅客们却兴致勃勃地期待看这场热闹。

十一日中午。

从门司关往小仓方向的城下口,有一家小饭馆,一名女子正在店前哄慰小孩。

前一阵子又八在大阪河边惊见这名女子,最后追上她。她正是朱实。

小孩不断地哭泣。

“是不是困了?乖乖睡睡!喔妈妈拍拍……”

她喂小孩吃奶,脚打拍子唱着歌谣。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表,脸米化妆,她眼中只有孩子。

人总是会变的——以前认识朱实的人一定会这么想。但对她本身而言,这种生活方式并无任何不自然之处。

“娃娃睡了没?还在哭吗?喂!朱实。”

从饭馆里走出来的是又八。

最近他才还俗。剃过的头发还没长长,随手以头巾包住,身上穿着粗染的背心。当时他追上朱实之后,两人结为夫妻,离开了大阪。为了赚取踏上的盘缠,他肩上挂着卖糖袋,沿途叫卖。为了让妻子有丰富的奶水喂小孩,他勤劳工作,一点一滴地存钱,直至今日终于来到小仓。

“换我来抱吧!你快去吃饭。要是奶水不足就糟了。多吃一点,多吃一点。”

又八抱过小孩走到屋外,口中哼着摇篮曲。

一名乡下武士装扮的旅人经过该处。

“咦?”

他看到又八,又折了回来。

抱着小孩的又八也望着折回来的武士。

“噢?”

他不记得这名武士,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面?只觉面熟。

“数年前,在京都九条的松树林跟你见过面,我是一宫源八啊!当时我还是一名六部,也难怪你会记不得。”

乡下武士说着。

即使如此,又八还是想不起来。一官源八又说:

“那时你以小次郎之名到处行骗,而我却相信你是真的佐佐木小次郎……”

“啊!你就是那时候的……”

又八想起来了,大声地说。乡下武士立刻接口:

“没错,我就是当时的六部。”

“哎呀!好久不见了。”

又八向他行礼,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孩又醒了,开始哭泣。

“喔!乖乖乖别哭,别哭。”

话题被打断,一官源八急着要赶路,问道:

“听说佐佐木先生住在城边,你可知道是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搬来此地的。”

“这么说来,你也是来看他和武藏的比武喽?”

“不……不专为此而来。”

这时刚好有两个人从小饭馆出来,听到又八他们的对话,便对源八说:

“岩流先生的宅第在紫川河边,跟我家主人的宅第在同一条小路。如果你要去,我们可以同行。”

“哦!太好了……又八,我们下次再见了。”

源八立刻跟那两个人走了。

又八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背影。

“难道他是从遥远的上州来的?”

可见后天的比武已经传遍各地了。

回想多年前——

自己拿着源八到处寻找的中条流的证书、目录,藉小次郎之名到处招摇撞骗,想起当时自己的样子,真令人悔恨交加,恨自己为何如此肤浅、如此怠惰,心中痛苦无比。

仔细想想——

现在的自己跟以前比起来的确有进步。

连我这种凡夫俗子,只要立志改过自新,慢慢地也会变好的。

朱实在饭馆吃饭,听到小孩的哭声赶紧跑出来。

“对不起。我来背,孩子放到我背上。”

“不必再喂奶了吗?”

“可能是困了,哄一下就会睡的。”

“是吗?……来。”

又八抱小孩到朱实背上。然后胸前挂上卖糖袋。

这一对卖糖果的夫妇感情深厚,路人都以羡慕的眼光看他们。一般人对自己大都心存不满,因此在路边看到这般景象都羡慕不已。

“好可爱的小孩,几岁了……哦!他笑了。”

有位气质优雅的老太婆走在后面,逗着朱实背上的小孩。这老太婆看来很喜欢小孩,甚至叫随行的男仆一起来看孩子可爱的笑脸。

又八和朱实正要转到后街,寻找便宜的客栈。

“你们往哪里去啊?”

走在后面气质优雅的老太婆,微笑地与他们道别,正要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事。

“看来你们也是出外人,可知道佐佐木小次郎住在哪里?”

又八告诉她刚才有位武士也要去那里,听说是在紫川河边。

老太婆轻轻地说:

“谢谢你!”

说完带着男仆走开了。

又八目送她离去。

“啊!我的母亲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又八有感而发,喃喃自语。

养儿方知父母恩,又八最近才慢慢了解当父母的心情。

“我们走吧!”

朱实摇晃着背上的小孩,在又八后面等待。可是,又八却茫然地目送老太婆离去。

今天老鹰和小次郎都在家里。从傍晚就不断来访的客人,挤满了庭院。怪不得主人和老鹰都出不了门。

“这的确令人欣慰。”

“从此打响岩流师父的名声。”

“的确值得庆贺。”

“当然。他即将举世闻名了。”

“可是,对方是武藏。可得特别留意。”

大门和侧门堆满了客人的草鞋。

有的远从京都大阪赶来,有的从中国地区来,更有远从越前的净教寺村来的客人。

小次郎的家仆人手不足,因此岩间角兵卫的家仆也来帮忙招呼客人。另外,藩里的武士和岩流的徒弟也全聚集在这里,等待后天——也就是十三日的来临。

“虽然是后天,可是只剩明天一整天了。”

从聚集在这里的亲戚和门徒的表情看来,无论他们是否了解武藏这个人物,似乎每个人都敌视武藏。

再加上吉冈门徒遍布各地,为数庞大,在他们心中一定还留着一乘寺下松时战败的怨恨。

此外,这十年来武藏在不知不觉中树立不少敌人。其中一些人趁此机会前来投靠小次郎以对付武藏。

“有一位从上州来的客人。”

年轻的随从带一位客人来到客厅。

“我叫做一官源八。”

这位客人装扮朴实,态度慎重地对大家打招呼。

“从上州来的?”

大家听到从这么远的地方来,感动得望着源八。

源八自称从上州白云山求了一个护身符,并请门人将之供奉在神案上。

“他还特地去祈愿啊!”

源八这份特别的心意,更加强众人的信心。

“十三日会天晴吧!”

大家从厢房仰望天空。此时已是十一日的黄昏,晚霞染红了天边。

客厅里的一大群人当中,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上州来的一官源八先生为了岩流师父特地大老远为他祈福,真是奇特之举啊!请问您与师父有何关系?”

源八听了回答说:

“我是上州下仁田草薤家的家臣。草薤家的亡主天鬼,是钟卷自斋师父的侄子,从小便认识小次郎。”

“啊!我听说岩流师父少年时代就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身边。”

“他和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同门兄弟。我听说小次郎的刀法比弥五郎还要高明。”高明。”

源八又说小次郎拒绝了其师自斋的印可目录,独创自己的流派,可说打从年少便养成不服输的个性。

“师父呢?……师父不在这里吗?”

此时,一个看门的武士来找小次郎。发现小次郎不在这里,正要转到他处寻找,客人们立刻追问他:

“有什么事?”

看门的武士回答:

“有一位自称从岩国来的老太婆,希望能与小次郎见面,现在正在门口等候。”

门房说完便到各房间寻找小次郎。

“奇怪,也不在房里。”

阿光正好在打扫房间,便告诉他:

“师父在老鹰的小屋里。”

屋内高朋满座。岩流趁机油到老鹰的小屋,给它喂食,并替它整理羽毛,放在手臂上把玩。

“师父。”

“谁?”

“我是门房。刚才有一名老太婆自称从岩国来的,希望跟您见面。”

“老太婆?奇怪,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是不是我母亲的妹妹,我的阿姨?”

“我要把她带到哪里?”

“此时我不想见任何人……如果是我阿姨的话,就另当别论。把她带到我房间来。”

门房一离开,小次郎便对外呼叫:

“辰之助。”

辰之助是小次郎的贴身弟子。

“是。您有何吩咐?”

辰之助进到小屋里,单膝跪在小次郎后面。

“今天是十一日,后天马上要到了。”

“是的,快到了。”

“我久未登城,明天想去见主人,然后静静等待一夜。”

“现在客人太多,一片混乱。明天必须停止见客,好让您能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

“真希望如此。”

“客厅挤满了人,简直是人山人海。”

“别抱怨。这些人为了支持我岩流从远近各地而来。但是胜败是靠时运——虽然不完全是运气,但是与兵家的兴亡是相同道理。如果我不幸败亡,在书房我留有两份遗书。一份给岩间大人,一份给阿光,请你转交给他们。”

“为何写遗书?……”

“这是武士的精神,理所当然的事。另外,当天早上允许一名随从同行,你就陪我到船岛,可以吗?”

“这是我的荣幸。”

“天弓也一起去。”

他望着站在木头上的老鹰。

“让老鹰停在你的手臂上带到船岛。在海上的行程中,也可消遗吧!”

“我知道了。”

“现在去向岩国的阿姨打招呼吧!”

岩流走出屋门。但此时他的心情并不想见她。

岩国来的阿姨已经坐在上位。

黄昏的云犹如铁灰般渐渐黯淡,室内已点上灯。

“哎!您来了。”

岩流坐在末座,伏首行礼。自从母亲死后,几乎由这位阿姨将自己抚养长大。

母亲有些时候会溺爱自己,然而这个阿姨对自己却是严加管教。一来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外甥,二来是因为自己背负着佐佐木家的声名,而这个阿姨是目睹自己将来功成名就的惟一亲人。

“小次郎,这次你将面临一生中最大的考验。在故乡岩国,大家互相走告。我忍不住才来见你。现在看到你长得如此壮硕且已功成名就,我感到非常高兴。”

小次郎在少年时期便背着家传的一把刀,离开故乡。现在已经具备堂堂一家的气度。因此,这位阿姨比较今昔之不同,感慨万千。

岩流低着头说:

“这十年来没给您音讯,请您宽恕。在别人眼中,我似乎已经成功,然而小次郎我胸怀大志,并不以此事满足。因此,我才没跟故乡联络。”

“哎呀!你说什么话,即使你不来信,你的消息也会随风而至。”

“我在岩国也受到如此的风评吗?”

“不只如此。家乡都在谈论这次的比赛。他们说,如果你败给武藏将是岩国的耻辱,也是佐佐木一家的耻辱。为此,家乡的父老很多人要来声援你,连吉川藩的客人分片山伯耆守久安大人也率领成群门下到小仓来支持你。”

“来看比武的吗?”

“没错。但是告示牌公布后天禁止所有的船只出海。我想很多人因此而大感失望……哦!光顾着说话,我忘了一件事。小次郎,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土产,请你收下。”

阿姨解开行李,拿出一件折好的内衣。那是一件白色的棉布衣,上面写着八幡大菩萨摩利支天的名号。另外两袖上用梵文写着“必胜”的字样,并且是由一百人的针细细缝制而成的内衣。

“非常谢谢您!”

小次郎收下之后又说:

“想必阿姨您也累了。家里客人众多,就请您在这个房间休息。”

岩流趁此机会向阿姨告退,到别的房间去。在那里的客人看到小次郎立刻说:

“这是南山八藩的护身符,当天请您戴在身上。”

有人送护身符,有人甚至送来金缕衣,也有人带着酒菜放在厨房,到处堆满东西使得岩流几乎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支持者都期待他的胜利。有十之八九的人深信胜利必属于岩流,并期待岩流将来身居要位时,能提携一下自己。

如果我只是一介浪人的话。

岩流突然感到一阵寂寞。但他之所以自信满满,并非缘于这些声援者,而是自己。

胜利必属于我。

他这么想着。虽然心底深处明白这种想法会妨碍比武,却无法克制这种期待。

我一定要赢,我一定要赢。

虽然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不,应该说小次郎自己也未意识到,在他心灵深处已经不断地涌现微小的波涛。

到了晚上,有人出去探听消息,并回来向聚集在广场饮酒吃饭的大众禀报:

“听说今天武藏已经到了。”

“听说他在门司关上船,已经到了城边。”

“他可能会在长冈佐渡的宅第落脚。待会儿派人去那儿打听一下。”

大家暗中传送消息,引来一阵骚动,仿佛比武即将在今夜发生一般。

第23章马草鞋

先前传到岩流宅第的消息是正确的。

武藏于当天傍晚已经出现在这块土地上。

武藏经海路来到此地。早在几天前他就抵达赤间关,却无人认出他来。当时,武藏一直留在某地方休息。

他打算十一日渡过对面的陆地门司关,再到小仓城拜访藩老长冈佐渡,向他打声招呼并询问当日比武的地点、时刻以及规则,之后马上离开。

出来应门的长冈家士,虽然听了武藏的交代,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武藏。

“真不巧,主人正在城里,我想很快就会回来了。请您进屋休息等待。”

“请把我刚才所说的话转达给他,我没有别的事了。”

“可是您特地前来……如果让您走了,待会儿我可能会受主人的责骂。”

应门的家士不愿让武藏回去,强行挽留。

“虽然佐渡大人不在。还是请您人屋里稍作等待。”

说完,赶紧进屋禀报。

这时,走廊上传来跑步声。

“师父!”

一名少年从门内跳出,一把抱住武藏。

“喔!是伊织啊!”

“师父……”

“你在念书吗?”

“是的。”

“你长大了。”

“师父。”

“什么事?”

“师父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吗?”

“是长冈大人写信告诉我。而且我在船东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宅里也听说了。”

“所以你一点都不惊讶?”

“嗯。你受这家主人的照顾,我很放心。”

“……”

“你怎么了?”

武藏摸摸他的头。

“你受佐渡大人的照顾,可别忘了他的大恩。”

“是。”

“除了练武、做学问,平常对大家都得礼让。可是要做的事,得抢先去做。”

“知道了。”

“你父母双亡,缺乏骨肉至亲,个性上较容易愤世嫉俗……这是最要不得的。你要长存一颗温暖的心。如果你缺乏一颗温暖的心,也无法体会温馨的人情。”

“是。”

“虽然你非常伶俐,但是遇到不如意的事容易急躁,充满野性,因此不得不慎重行事。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记住要爱惜生命。虽然有时为了国家、为了武士道的精神,可以舍生取义——除此之外,你必须珍惜你的生命。活得光明正大,活得有意义。”

武藏抱着伊织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段话。少年敏感的心本来已经很难过了,一听到生命二字,突然贴着武藏的胸膛号啕大哭。

伊织自从住在长冈家以来,行为变得端庄,刘海也梳得整齐,连袜子都挑白色的,一点也不像这里的佣人。

武藏见此光景,非常放心。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

“别哭了。”

伊织却哭个不停。泪水沾湿武藏的衣襟。

“师父……”

“你哭什么?人家会笑你的。”

“可是师父后天就要到船岛去了。”

“我不能不去。”

“您一定要赢。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您。”

“哈哈哈!伊织,原来你是为了后天的事才流泪吗?”

“可是,很多人都说您不是岩流的对手。大家都说您是被迫答应的。”

“是吗?”

“您一定要赢。师父,您会赢吧!”

“伊织,别想太多。”

“那么,没问题,是不是?”

“我只想即使打败也要败得漂亮。”

“如果您没有胜算……师父,趁现在快点逃到他乡去吧!”

“就像大家所说,这个约定是推不掉的。事情已到这地步,如果我逃走了,武士道会因之蒙垢。这不只是我个人的耻辱,世人的心也将为之堕落。”

“可是,你刚才不是叫我要爱惜生命吗?”

“的确如此。可是,我教你的都是我的缺点。我要让你知道,我的缺点、我做不到的事,以及我后悔莫及的事。如果我武藏葬身在船岛,对你而言,便是更大的警惕。让你了解,不能勉强行事以致失去生命。”

武藏感慨万千,更抱紧伊织的头。

“我已经托门房代为转达。不过,佐渡大人回来之后,也请你代我转达问候之意。总之,我在船岛还会遇见他。”

武藏告辞,正欲离去,伊织抓住他的斗笠。

“师父……师父……”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径低着头,一只手抓着武藏的斗笠,一只手猛擦着眼泪,双肩抖动,哭个不停。

这时有人打开旁边的木门。

“您是官本先生吗?我是主人身旁的小侍从,名叫缝殿介。伊织舍不得您离开,我看了也很难过。若是您没有别的急事,至少在此住上一宿。”

“这——”

武藏回答:

“谢谢你的好意,我也许会命丧船岛。如果在此住上一夜、两夜,在我死后,可能会给大家添麻烦。”

“您太多虑了。若您走了,主人回来一定会责备我们。”

“我在信里已经对佐渡大人解释清楚了。今天来此,只是向他报告我到此的行踪。请你代为转达。”

说完,武藏转身离去。

“喂——”

有人在呼叫。

不久,又听到有人在叫:

“喂——”

离开长冈佐渡的宅第,从侍小路走到传马河岸,又往到津海边方向走去的武藏背后——有人挥手叫他。

原来是四五名武士。

他们是细川家的藩士。而且个个都上了年纪,甚至有位白发的老武士。

但武藏并未察觉。

他默默地站在岸边。

西边的彩霞渐渐昏暗,渔船灰色的帆影静静地停泊在海上。距此约一里的船岛,正好位于旁边较大的彦岛之阴影下。

“武藏先生。”

“您不是官本先生吗?”

老藩士们跑向他。

刚才他们在远方呼叫的时候,武藏曾经回头,也看到这些人跑过来。然因都是不认识的人,没想到是在叫自己。

“咦?”

武藏一脸困惑,年长的老武士说道:

“你已经忘了。也难怪你不记得我们。我叫内海孙兵卫丞。我的故乡是作州竹山城的新免家,人称我们是六人组。”

另外一人接着说:

“我叫香山半太夫。”

“我是井户龟右卫门丞。”

“船曳右卫门丞。”

“木南加贺四郎。”

众人一一报上名来。

“我们不但与你同乡,而且内海孙兵卫丞和香山半太夫两位老人跟你父亲新免无二斋还是至交。”

“喔,真的吗?”

武藏面露笑容,对他们行礼致意。

的确,这些人讲话的腔调带着浓厚的乡音。而且这乡音使武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甚至怀念起故乡。

“请恕我未及时报上姓名。在下是官本村的无二斋之子。年幼时名叫武藏……敢问家乡各位父老为何聚集在此地?”

“关原之战后,如你所知,新免主家灭亡。我们也沦落为浪人,漂泊于九州。后来来到丰前,曾有一时以制造马草鞋维生,露宿于野外。之后,很幸运地承蒙细川家的大殿下三斋公的收留,现在我们都是该藩的成员。”

“哦!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在此遇见先父的友人。”

“我们也感意外。的确令人怀念……如果死去的无二斋能亲眼目睹你的成就,那就太好了。”

半太夫、龟右卫门丞等人互相看了一下,又盯着武藏看。

“喔!忘了重要的事。老实说,刚才我们到过家老的宅第。听说你曾去拜访,却又立刻告辞。我们才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佐渡大人也说过,如果你到小仓来一定要在此过一夜,让我们设上一夕之宴款待你。”

右卫门丞说完,半太夫也接着说:

“没错。怎么可以在大门打个招呼就回去。无二斋的儿子!快跟我们来。”

这些父亲的老朋友也不问武藏同不同意便自顾走在前面。

武藏虽然拒绝,终究还是跟着走。

“不,我还是别去好了。谢谢你们的好意。”

武藏停下脚步,向他们推辞,大家异口同声说道:

“为什么?我们几个同乡特地前来迎接,并为你大事庆祝,你竟然……”

“佐渡大人也有此意。如果你不去,恐怕无法向佐渡大人交代。”

“还是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武藏这么坚持似乎有伤他们的颜面。尤其是无二斋生前的莫逆之交内海孙兵卫丞更是说:

“岂有此理!”

他一脸不悦。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武藏如何诚恳道歉,还是无法摆平,只好解释道:

“街头巷尾到处在谈论比武之事。我在路上也听说为了这次的比武,细川家的两位家老长冈佐渡和岩问角兵卫已成对立局面。藩内的家士分别支持这两股势力,各峙一方。有人拥护岩流,博得君宠。而长冈大人为了排斥这股势力,更是拉拢自己的派阀。”

“哦……”

“这些虽然都是传闻,也许是众人的推测——然而人言可畏。我是一介浪人,这些流言对我毫无影响,但在藩政上举足轻重的长冈和岩间,如果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就不行了。”

“哦!原来如此。”

老人们大声地回答:

“因此你才有所忌惮,不敢进入家老的宅第?”

“不,这只是一个借口。”

武藏微笑地否认。

“老实说,我生来就是个粗人,喜欢自由自在。”

“我们已经了解你的心意。仔细想想无火不生烟,我们也颇有同感。”

大家都了解武藏的一番用心。但若就此分手,又太令人造感,大家商议结果,最后木市加贺四郎代表众人告诉武藏。

“每年的四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我们都会聚会,十年来从未间断。而且人数只限我们同乡六人,但你与我们不但同乡而且你父亲无二斋的挚友也在这里,因此刚才我们商量的结果,不管你是否感到不便,我们想邀请你来参加聚会——这与家老的宅第不同,不会招人议论,不知你意下如何?”

又说:

“先前我们也决定,如果你留在长冈家里,我们就将聚会延期。也是为了弄清楚,我们才会到长冈家去的。总之,你是想避免在长冈家住宿,所以今夜不妨就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吧!”

武藏至此拒绝不了。

“既然你们这么说……好吧!”

武藏承诺,大家都非常高兴。

“那么快走吧!”

大家彼此打招呼,只有木南加贺四郎留在武藏身边。

“待会儿席上见面。”

说完,各自回家去了。

武藏和加贺四郎到附近茶店等待日落。最后,在星空下加贺四郎带着武藏来到距离城镇约半里踏的到津桥。

这里是城边的街道,没有藩士的宅第,所以也看不到像样的酒馆。桥头附近,一些为旅人和马夫而设的简陋酒店和客栈的灯火以及屋檐,几乎都埋藏在茂盛的杂草丛中。

这地方真奇怪?

武藏不得不起疑心。这些人当中,香山半太夫、内海孙兵卫丞等人年事已高,而且在藩里有不错的职位,一年一度的聚会,竟然会选在这种偏僻的荒郊野外举行,实在太奇怪了。

难道对方想借此机会加害自己?

可是,武藏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杀气。

“武藏先生,大家都到齐了,请往这边来。”

刚才请武藏站在桥头等待,独自察视河岸的加贺四郎,在确定情况之后,沿着堤上的小路先行走下去。

“啊,席位设在船上吗?”

武藏对于自己的狐疑不禁苦笑。他也随后走到河岸。可是,那里根本没有船只的影子。

包括加贺四郎,六名藩士已经到齐。

他们在岸边铺了两三张草席,刚才的香山、内海两位老人带头坐在席子上,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右卫门丞、安积八弥太等人也端坐在席上。

“席位太寒酸,实在失礼。碰巧同乡的武藏能来参加我们一年一度的聚会,也是因缘际会,请坐下来休息吧!”

说着,递给他一张坐席,并介绍刚才没出现的安积八弥太。

“他也是作州浪人,现在在细川家管理马匹。”

大家态度谦恭有礼,与在金碧辉煌的客厅的礼节毫无两样。

武藏更觉奇怪。

是大家的风流雅兴?还是为了避人耳目?然而,即使是坐在一张草席上,客人还是须注意客人的礼貌,因此武藏正襟危坐。终于,年长者内海孙兵卫丞说道:

“这位客人放轻松点,不必拘谨。虽然我们准备了一些酒菜,但等一下再来享用,现在先做我们聚会该做的事,必须花点时间,请你耐心等待。”

说完,大家重新盘坐在席上,拿出准备好的稻草,开始编起马草鞋。虽然手上编着马草鞋,但每个藩士都专心一致,态度谨慎又虔诚。

手上抹着口水,合掌搓着稻草,心无旁骛,充满热劲。

“……?”

武藏感到奇怪,但他并米以奇怪的眼光看大家做事,也不怀疑他们。

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观看。

“好了吗?”

香山半太夫老人问其他人。

这位老人已经做好一双草鞋。

接着,木南加贺四郎也说:

“我做好了。”

“我也是。”

安积八弥太将做好的草鞋,放到香山老人面前。

陆陆续续地六双草鞋已经完成。

大家拍去裤子上的稻草屑,重新穿上背心,并将六双马草鞋放在供奉架上,摆在六人中间。

另外一个供奉架上摆着酒瓶和酒杯。

“各位。”

年长的内海孙兵卫丞向大家说:

“庆长五年是我们难忘的日子。从那时的关原之役至今已十三年,没想到大家能够如此长命,今日有幸受藩主细川公之庇护,此等恩情连子孙都没齿难忘。”

“是的。”

众人微低首,听孙兵卫丞说话。

“虽然旧主新免家已经灭亡,但祖先代代的恩惠亦不能忘记。还有,我们在此地流浪的日子,曾经落魄到极点,大家更是不能忘记……因此每年一次聚会,将这三件事铭记在心,今年为了消灾除厄,我们一起庆祝。”

“就如孙兵卫丞先生所言,我们日常生活不得忘记藩公的慈爱、旧主的恩惠以及飘零的岁月,更要感谢今天上天赐给我们的恩典。”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说着。

主持的孙兵卫丞说道:

“行礼。”

“是。”

六人端正膝盖,两手扶地,面对夜空下的小仓城行礼。

接着,面对旧主之地,也就是祖先之地——作州的方向同样行礼。

最后,双手各自捧着自己做的马草鞋,诚心跪拜。

“武藏先生,现在我们要到河边的氏神社去参拜,献上草鞋。之后,我们的仪式便告完成。届时再把酒言欢,请你再等一会儿。”

有一人捧着马草鞋的供奉架走在前面,另五名跟随在后,往氏神社走去。

他们把马草鞋挂在牌楼前的树上,合掌默祷之后,才一起回到河边的席位上。

然后开始饮酒。

他们带来的食物有清煮的芋头、豆芽味噌汤、笋子和一些鱼干,都是这附近简朴的农家菜。

大家杯觥交错,笑声洋溢。

喝酒聊天之际,武藏也放松心情。

“我能来参加这个特殊的聚会,感到非常荣幸。可是,刚才你们做马草鞋并供奉伏拜,且面对故乡和城池跪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藏问道。

“你问得好。你一定觉得很奇怪。”

内海孙兵卫丞早已在等待武藏提出问题。

庆长五年,在关原之役战败的新免家武士们都流落到九州来。

其中,这六人也是战败者的一组。

大家虽然穷途末路,但不愿向人低头乞食,即使口渴也不偷泉水来喝。就因为大家个性顽固,便一起在这街上的桥头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用拿枪支的双手开始制作马草鞋。

三年来,所做的草鞋都卖给路上来往的马夫,以此维生。

这些人不太一样,绝非泛泛之辈。

马夫们的传言立刻传到藩邸,当时的君主,也就是三斋公听到这个消息。

他派人来调查,知道这六人是新免伊贺守的旧臣下,由于同情他们的处境,便决定招他们为藩臣。

前来交涉的细川藩臣说:

“主公有意招聘你们,只是俸禄可能不高。经过众臣的协议,颁给你们六位共计千石的薪饷,各位意下如何?”

藩臣说完便回去了。

六人非常感激三斋公的仁慈。关原之役的战败者本应被捕,但主君却对他们如此宽大为怀,并颁给六人共一千石的粮俸,待遇堪称优渥。

但是,井户龟右卫门丞的母亲认为:

应该拒绝。

龟右卫门丞的母亲这么说:

“我对三斋公的仁慈感到欣慰而流泪。但以你们做马草鞋的身份,要被招募为藩臣未免太高攀了。话说回来,虽然你们如此落魄,也是新免伊贺守的旧臣,曾经当过藩士。现在竟然为了六人共领千石而欣然接受。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你们做马草鞋的精神,将为之消失。再者,要回报三斋公的恩惠,得要有所觉悟,不惜生命奉公。因此,六人同时领千石,犹如领救济米一般,我无法接受,也许你们想要这个职位,我可不答应儿子加入。”

大家听了便一起拒绝。藩里的人回去向主公禀报六人的意思。

三斋公听完,说:

“长老的内海孙兵卫丞领饷千石,其余每名两百石。”

六名出任仕宦已定,即将登城报到时,见过他们寒酸相的随从向主公禀报:

“得先给他们钱去做进城的服装。”

三斋公听了,笑着说:

“等着瞧吧!我招募的武士绝对不会让我出丑的。”

六名马草鞋工匠,果然衣冠楚楚、身佩合适的大小二刀,进了城去。

武藏兴致勃勃地听着孙兵卫丞诉说往事。

“我们六人受主君征召,在藩里奉公,想来这一切皆是天地的恩惠。祖先的恩泽和君公的恩情。但是我们也一直自我警惕,不可忘记露宿野外,制作马草鞋时的精神。因此,自从到细川家奉公之后,决定每年聚会的日子,在此铺上草席,缅怀往事,记取这三项恩德。虽然粗茶淡饭,也能把酒畅欢。”

孙兵卫丞补充说完之后,对武藏举杯。

“喔!老是在说我们的事,请你原谅。即使是粗茶淡饭,我们的心也与你同在。后天的比武,你大可尽力而为。万一不幸落败,我们会去替你收尸。哈哈哈!”

武藏接过杯子。

“承蒙各位的厚爱,这酒不比琼浆玉液的美酒差。我要学习各位的精神。”

“没这回事。你如果向我们学习,可就得做马草鞋了。”

这时,混着小石块的土石从堤防上滑落下来。大家仰头一看,有个蝙蝠般的人影迅速躲藏起来。

“谁?”

木市加贺四郎立刻跳上去。又有一人跟着赶过去看。

他们站在堤防上,望着晚霞彼端,最后终于大笑,告诉下面的武藏和朋友说:

“是岩流的门人。可能看到我们和武藏聚集在此,认为我们在商讨支援武藏的对策。刚才看他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啊哈哈!也难怪对方会怀疑。”

这里每个人都光明磊落。然而,武藏突然想到今夜城里将是什么样的气氛?

久坐无益。尤其对方是同乡,更得替他们着想。若是拖累了这几位武士,心里会过意不去。武藏感谢大家的好意,想要先走一步,便辞去河边愉快的聚会,瓢然离去。

飘然——

武藏的行踪永远是飘忽不定。

翌日。

就是十二日了。

当然,武藏一定住在小仓城下某个地方,等待时候来临。因此长冈家派人分头寻找他。

“为何不留下他?”

佣人和门房都被主人长冈佐渡责骂了一顿。

昨夜,邀请武藏到津河岸饮酒的六名武士,也被佐渡派去四处寻找。

然而,武藏的行踪成谜。

武藏的行踪从十一日夜里就不知去向。

“大事不妙。”

想到明天的比武,佐渡焦急地皱着一双白眉。

话说岩流久未登城,当天向藩公诚恳地致谢,并举杯互敬,意气风发地骑马回家。

黄昏时刻,城下已经传遍武藏的流言。

“他一定吓跑了。”

“一定逃亡了。”

“要不然,那么多人为何都找不到他?”

流言已经满天飞。

第24章日出之际

逃走了?

一定是逃走了。

这事很有可能。

大家看不到武藏的踪影。在众说纷纭中,十三日即将破晓。

长冈佐渡无法成眠。

难道?他左思右想,虽然不认为武藏是这种人,但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间改变心意。

“如何向主君交代?”

他准备切腹谢罪。

当初向主君推荐武藏的是自己,以藩之名举行这次的比武。如今武藏却行踪不明,自己只好自决来向主君交代。佐渡认真地考虑切腹之事,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

“难道是我看错人了?”

佐渡失望地叹气,几乎要放弃寻找武藏。此时仆人来清扫房间。他便带着伊织来到庭院。

“我回来了。”

昨晚出去寻找武藏的缝殿介,一脸倦容地出现在侧门。

“如何?”

“找不到。我到城边的旅馆询问,大家都说不知道。”

“到寺院去问了吗?”

“安积和内海两人说六人组已分别到府中的寺院、城里的武馆等武士们经常聚集的地方去找了。他们呢?”

“也还没回来……”

佐渡愁容满面。

透过庭园的树梢可望见湛蓝的海面。白色浪花阵阵冲击着他的心。

“……”

佐渡在梅树下徘徊踱步。

“不知道。”

“哪里也找不到。”

“早知如此,前天晚上分手时,就应该问清楚他要去哪里!”

井户龟右卫门丞、安积八弥太、木南加贺四郎等人找了一个晚上,最后都带着落寞的神情回来。

大家坐在屋檐下议论纷纷。比武的时刻渐渐逼近——今天早上,木南加贺四郎经过佐佐木小次郎门前,看到那里聚集了两三百名弟子,门扉大开,门口还悬挂龙纹布幕,正面摆着金色屏风,一大早就有弟子替他去参拜城边的三所神社,祈祷旗开得胜。气氛极为热络。

这边却晗好相反。

虽然大家都未说出口,然而个个垂头丧气,只能对望唏嘘。前夜聚会的六名老武士因为和武藏同是作州出身,因此对藩里、对世间都感到无颜以对。

“算了。现在找也来不及了。大家回去吧!急也无济于事。”

佐渡要大家解散。然而木南加贺四郎和安积八弥太却说:

“不,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即使过了今日,也要找出他来向大家谢罪。”

两人情绪激动地走了。

佐渡回到清扫完毕的房间,上了一炷香。虽然是每天必行之事,然而缝殿介的内心却受到无比的冲击。

“……武藏该不会想不开吧!”

这时,站在庭园上望着大海的伊织,突然说:

“缝殿介先生,你有没有到下关的船屋,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家去问过?”

大人的看法有个范围,但少年的想像力却是天马行空。

听伊织这么一说,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佐渡和缝殿介已经找到正确的目标。除此之外,想不出武藏还会到哪里。

佐渡这才稍解愁容。

“阿缝,我们真是急昏了头。我要大家别慌,却自乱阵脚。你赶快去迎接他回来。”

“遵命。伊织,你真聪明。”

“我也要去。”

“主人,伊织也想一起去。”

“好,一起去吧。等一等,我写封信给武藏。”

佐渡写了一封信,口头又再交代——

对手岩流已经在比武时刻,也就是辰时上刻之前,搭乘薄主的船只到达船岛。

现在时间还相当充裕,阁下请到我的宅第搭乘我的船只前往目的地,不知意下如何?

这是佐渡要传达给武藏的意旨。缝殿介和伊织奉家老之命,赶紧搭藩里的快船前去。不久,便到达下关。

他们和下关的船屋小林太郎左卫门相当熟悉。店里的人回答:

“我不知道是谁,但的确有一个年轻武士住在老板家里。”

“啊!武藏确实在这里。”

缝殿介和伊织相视而笑。船屋老板的住家就在店旁的仓库隔壁。他们见到主人太郎左卫门。

“武藏先生是否住在府上?”

“是的,他在这里。”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家老担心了一整夜。请你赶紧通知他。”

太郎左卫门进去屋内,又立刻出来。

“武藏还在房里睡觉。”

“咦?”

两人愣了一下。

“把他叫起来。现在哪是睡觉的时候?他是不是习惯晚起?”

“不。昨晚他和我聊得太起劲了,以至于聊到半夜。”

太郎左卫门命令仆人带领缝殿介和伊织到客厅,自己则去叫武藏起床。

不久,武藏出现在客厅。他已经睡饱,目光犹如婴儿般清澈明亮。

武藏微笑说道:

“各位早!找我有事吗?”

说完便坐下来。

缝殿介瞧他如此轻松,有点生气,但还是将长冈佐渡的书信交给他,口头上又作了交代。

武藏打开信函。伊织则直盯着武藏看。

“承蒙佐渡大人如此厚爱,我很感激,可是……”

武藏收起信函,看了伊织一眼。伊织急忙低下头来,因为眼中已充满泪水。

武藏写好回信。

“详情我都写在信上,请交给佐渡大人。”

并说自己会算好时间到达船岛。

两人不得已只好带着武藏的回信告辞。直到回去之前伊织什么话都没说。武藏也没对他说任何话。然而,师徒之情已尽在不言中。

一直在等候这两人回来的长冈佐渡,拿到武藏的回信才放下心来。

信上写着:

我听说大人的船只将送我到船岛,非常感谢您的蔓意。

但这次是我与小次郎之间的比武,且小次郎已搭主君的船只前往,如果我又搭了大人的船只,岂不是让您与主君对立。固此,请不必为我担心。

之前,本想告知下榻此地一事,但恐大人不同意,故而隐瞒未说,尚请原谅。

(中略)

我会搭乘此地船屋的船,如约赶赴比武场所。

此致

佐渡守大人

四月十三日宫本武藏

“……”

佐渡静静读完最后一个字。

信中充满谦虚的美德,洋溢体贴之意。武藏对事情考虑如此周详,令佐渡非常感动。

相较之下,佐渡从昨夜却如此焦虑。如今再看此信,感到非常愧疚。自己竟然怀疑如此谦逊为怀的武藏,佐渡非常自惭。

“缝殿介。”

“在。”

“赶紧拿武藏这封信给内海孙兵卫丞等人传阅。”

“遵命。”

缝殿介退下之后,站在门边的佣人说道:

“主人,您是今天的见证人,请赶紧准备。”

佐渡态度从容地回答:

“我知道,现在时间还早。”

“虽然还早,但是另外一位见证人岩间角兵卫已经乘船离开海岸了。”

“别人是别人。别着急。伊织,你过来一下。”

“是。”

“你是不是男子汉?”

“我当然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有自信不哭吗?”

“我绝不哭。”

“好,那你陪我到船岛。可是,说不定得替武藏收尸……你要去吗?你不会哭吗?”

“我要去。我绝不哭。”

缝殿介听到他们的对话,便赶紧跑出门外。这时有名旅行装扮的女子,从围墙的暗处叫住他。

“长冈大人的家臣,请等一下。”

那名女子背着小孩。

缝殿介急着赶路,看到旅行装扮的女子,感到非常奇怪。

“有何贵干?”

“非常抱歉,我这种身份的人,实在不配站在这个门口。”

“你一直在门外等吗?”

“是的。听说今天船岛即将比武,武藏却逃走了……此事当真?”

“简直胡说八道!”

缝殿介将昨晚积了一夜的郁愤,全数吐出。

“只要辰时一到就可知道武藏是不是这种人。刚才我才去见过武藏,并且带回他的信。”

“咦?你见过他了?他在哪里?”

“你是谁?”

“我……”

那名女子低下头。

“我是武藏的朋友。”

“嗯……你也听到那些毫无凭据的流言了。虽然我急于赶路,但可以让你看一下武藏的回信,你也可以放心。”

缝殿介拿信给她看。这时又有名男子悄悄站到缝殿介背后,一起看着信,看得潸然泪下。

缝殿介这才注意到背后有人,他回头看。那人赶紧行礼并拭去眼泪。

“你是谁?”

“我和她一起。”

“是她丈夫吗?”

“是的。非常谢谢你。看到武藏令人怀念的字迹,好像看到他本人一般。对不对?朱实。”

“看到这封信我们就放心了。我们想从远处观看比武。即使隔着海,我们的心也跟随着武藏。”

“喔!在海边的山丘上可看到船岛。而且今天天气晴朗,也许可以看到船岛的岸边。”

“你有急事,我们却如此耽误你的时间,实在很抱歉。我们这就告辞。”

背着小孩的夫妇立刻往城边的松山走去。

缝殿介正要赶路,却又连忙叫住他们。

“喂!你们叫什么名字?如果不介意,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夫妇俩回过头来,客气地从远方行礼。

“我们与武藏同是作州人,我叫又八。”

“我叫朱实。”

缝殿介点头示意,一下子就跑开了。

两人目送缝殿介离去之后,互看一眼,默默赶往城外。两人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小仓和门司关之间的松山。

从这里可以看到船岛的正面,那里有几座小岛,连海门以及长门的山峰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在地上铺了席子,面海并肩而坐。

哗……哗……崖下传来潮水拍岸的声音,亲子三人的头上,有松叶不断飘落。

朱实给小孩喂奶,又八则抱膝一言不发,也不逗小孩,只是专心一意地望着湛蓝的海面。

第25章彼人此人

缝殿介急忙赶路。

他必须在主人长冈佐渡出发往船岛之前回到家里。

他奉主人之命,分别跑到六名老武士的家里,传阅武藏的回信并禀报事情始末。连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完成任务,正在回家的途中。

“啊!岩流的……”

他赶紧停下脚步躲起来。

那是离海关奉行所约五十米的海边。

今早有很多藩士在岸上巡逻检查,严加戒备。为了部署比武场地,从领班到部卒,共分为好几组,分别乘船在前头带路,驶向船岛。

现在——

有一名水手在一艘新船上等待。从甲板到扫把都是全新的。

缝殿介一眼便知那是藩主特地赐给岩流的船只。

整艘船没什么特征,但是站在那里的一百多个人,大部分是平日与岩流较亲近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见的面孔,因此,缝殿介一眼分辨出来。

“来了,来了。”

“看见了。”

众人站在船的两侧,回头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缝殿介也躲在松树后往那个方向看去。

佐佐木岩流很早就骑马到海边的奉行所休息。

岩流将平日的爱马托给奉行所的官吏。然后带着入室弟子辰之助踩过沙滩走向那艘新船。

“……”

众人看到岩流走近,立刻肃然起敬,并列两旁,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大家看到岩流豪华的装扮,都出了神,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个神气活现的武士了。

岩流穿着一件白绢窄袖上衣,刺眼的猩红色背心,葡萄色的皮染裤裙①,脚上穿着草鞋。看来有点潮湿。腰间佩戴平常用的小刀。大刀则是他仕宦以后有所顾虑而久米佩戴的爱刀“晒衣竿”——虽然并未刻上刀名,却是备前有名的长光刀。很久没带在身上的这把长刀,这会儿长长地挂在腰上。

刀长三尺余,一看就知道是把名刀,送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长刀配上他高挑的身材,鲜红的背心衬托他白皙的脸颊,眉宇问流露沉稳之姿——这是何等庄严啊!

波涛夹着海风,缝殿介听不到人们和岩流的谈话,然而从远处仍可清楚地看到岩流脸上充满柔和的笑容,不像是即将踏入生死之地的人。

他尽可能将笑容展现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最后在支持者的簇拥下,搭上那艘新船。

弟子辰之助也上了船。

由两位藩士充当水手,一名掌舵,一名摇桨。

另外还有一名随行,就是辰之助手臂上的老鹰天弓。船只一离岸,人们齐声欢呼,吓得天弓啪嗒啪嗒地猛拍翅膀。

海边送行的人久久不舍离去。

岩流也站在船上向大家挥手致意。

划桨的人特意不让船只走得太快,只是缓缓地破浪而行。

“对了。时间快到了。主人一定急坏了……”

缝殿介回神过来,赶紧离开松树阴,正要返家。

这时,他才注意到离他躲藏之处约六七棵松树后,有名女子独自在哭泣。

她目送岩流渐渐消失在海上的小船,然后躲到树下哭泣。

她就是岩流在小仓落脚的这段期间,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的阿光。

缝殿介赶紧移开视线。为了不惊吓到那名女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岸边,走向街道。

他口中喃喃自语:

“每个人都有表里两面。在欢乐的背后也有忧愁伤心的人……”

缝殿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为避人耳目而独自在松树林悲泣的女子,以及渐渐远去的岩流的船只。

海边的人群三三五五地散开了。大家口中称赞着岩流临危不乱的风范,并期待今天他能够获胜。

“辰之助。”

“在。”

“把天弓带过来。”

岩流伸出左手臂。

辰之助把手臂上的老鹰移到岩流手上,并向后退了一步。

船只正航行在船岛和小仓之间。海峡的潮流汹涌,天空和海水一片澄蓝,天气晴朗,可惜浪头高了一点。

海水泼到甲板上,吓得老鹰噼啪震翅。

平常驯养的老鹰,今早似乎也充满了斗志。

“回城里去!”

岩流解开老鹰的足环,把它放回空中。

老鹰以惯有的狩猎动作,一飞到空中,立刻抓住一只逃窜的海鸟,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但是饲主没再度呼叫,老鹰朝着城池的上空飞过几座翠绿岛屿,然后消失了踪影。

岩流并未看老鹰飞向何方。他把老鹰一放,立刻将戴在身上的护身符、祈祷文,以及岩国阿姨精心缝制且绣着梵文的衣服——这些原本都不是他的东西——全都抛人海里。

“这样才自在。”

岩流自言自语。

他即将步人生死之地,如果心中还挂念着彼人、此人,或是受情感的牵绊,都将会影响他的情绪。

这些祈祷自己胜利的人们,虽是好意,也是岩流的重担。他甚至认为神明的护身符都是累赘。

人——本来就是赤裸裸的。

他现在觉悟到只有自己才是惟一可以信赖的。

“……”

岩流默默地迎着海风。他看到船岛的松树和苍郁的杂树林渐渐地接近。

另一方面——在对岸赤问关——武藏也在做同样的准备,当然时间非常紧迫。

一大早,缝殿介和伊织两人受长冈指派找到武藏,并携带他的回信离去之后,船屋的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出现在海边的店里。

“佐助,佐助在吗?”

他到处寻找。

佐助在众多佣人当中,年纪较轻,头脑机灵,颇受主人的器重。有空时他便在店里帮忙。

“早安!”

掌柜的一看到主人便立刻从柜台下来,向他请安。

“您在找佐助吗?刚才他还在这里。”

说完,吩咐其他年轻人。

“快去找佐助,老板在找他,快点。”

接着,掌柜的向主人报告店里的事务、货物的数量以及船只的分配等事,然而太郎左卫门却说:

“这事等一下再说。”

他像在赶耳边的蚊子般摇着头。然后问了一些毫无相关的事。

“是不是有人到店里找武藏?”

“啊!你是说住在后面房间的客人吗?对了,今天早上有人来找过他。”“是长冈大人派来的吧!”

“是的。”

“其他呢?”

“这?……”

掌柜的摸摸头。

“我也没亲眼看见。听说昨晚打烊之后,有位穿着一身脏衣服的男子,眼光锐利,拄着枥木杖,悄悄地走进店来,并说——我想见武藏先生,听说他下船之后一直住在这里——而且还在店里待了一阵子。”

“我不是交代你们要对武藏的事保密吗?”

“因为参加今日比武的人住在这里,所以家里的年轻人个个都感到非常骄傲,情不自禁地说溜了嘴。虽然我严格禁止他们泄露风声。”

“昨晚拄着枥木杖的旅人,后来怎样了?”

“总兵卫先生出去应对,告诉他可能听错了,并推说这里根本没有武藏先生。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发走了。有人看到当时有两三名女子站在大门外。”

这时,

有一个人从码头的栈桥跑过来。

“佐助来了。老板,有何吩咐?”

“噢!佐助。没别的事,今天我派给你的任务,你都清楚了吗?”

“是。我很清楚。如此大任务在船夫的一生当中难得碰上几回。今早天还未亮我就起床,沐浴之后穿上新衣服,早已在此等待了。”

“昨夜我也吩咐过你,船只都准备好了吗?”

“不用刻意准备,我从几艘轻舟当中选了一艘速度最快也最干净的船,并撒了盐巴避邪,连船板都刷洗干净了。只要武藏先生准备妥当,我随时可以启程。”

太郎左卫门又说:

“船系在哪里?”

佐助回答:

“照往例系在码头。”

太郎左卫门想了一下。

“如此一来,出航时恐怕会引人注目。武藏先生不希望惊动任何人,请你把船移到其他地方。”

“遵命。要移到哪里呢?”

“离家里后面约两百米的东岸—平家松附近的沿岸,那里瞄人稀少,比较不醒目。”

太郎左卫门吩咐时,连自己都开始着急起来。

店面与平常不同。今日整天公休。子时一过,海门的船只禁止往来,而且除了对岸的门司关和小仓之外,长门岭一带的居民也都在密切注意今天在船岛的比武。

路上有一大群人指指点点。有附近藩所的武士、浪人、儒学者、铁匠、}m漆工、盔甲工匠等等,还有和尚、商人、农夫——其中还有穿着外套戴着斗笠的女人,到处散发着脂粉味——他们都走向同一个方向。

“快点来啊!”

“你再哭我就把你丢掉。”

渔夫的妻子,有的背着小孩,有的牵在手上,也不管小孩哭泣,吵吵嚷嚷的跟着看热闹。

“原来如此。这么多人简直是……”

太郎左卫门这时才了解武藏的心情。

不管认不认识,毁誉褒贬之声不绝于耳。这群人蜂拥而出,不管他人的生死胜负,只是好奇,跟着看热闹罢了。

现在离比武时刻还早呢!

既然禁止船只出海,这些人根本无法到海上,从遥远的陆地不可能看得到船岛的比武。

然而人们不断地前去。即使待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出来。

太郎左卫门走到路上,实地体会这种气氛,最后又回到屋里。

他的房间和武藏的房间,今早已经清扫过了。

客厅非常宽敞,天花板上映着波纹的亮光,屋后紧临着海岸。

波浪反射朝阳,闪闪烁烁地照在墙壁和门上。

“您回来了。”

“嗯!是阿鹤啊?”

“您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在找您呢!”

“我在店里啊!”

太郎左卫门接过阿鹤泡的茶,静静望着她。

阿鹤默默地望着海面。

太郎左卫门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前一阵子她一直在泉州界港的店里帮忙,刚好武藏要来的时候,搭同一艘船回到父亲身边。阿鹤以前曾经照顾过伊织,在船上,这个女儿一定向武藏提过很多伊织的事。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

武藏之所以会到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寄宿,也缘由于此。为了感谢对伊织的照顾,下船后,他直接到太郎左卫门家拜访,与太郎左卫门相谈甚欢,才会留下来。总之,无论如何——

武藏在此逗留期间,父亲吩咐阿鹤必须细心侍候他。

昨夜,武藏和父亲谈到半夜,阿鹤则在别的房间为武藏缝制衣物。因为武藏说:

“我比武当天不必特别准备,但是希望能缝制一件新的内衣和腰带。”

除了内衣之外,阿鹤还缝制了一件黑绢小袖以及新的腰带,今天早上已经全部赶工完成。

如果——太郎左卫门以父亲的心揣测儿的心理。

女儿是不是对武藏有淡淡的恋情?果真如此的话,今早阿鹤将是何等心情呢?

太郎左卫门颇能体会女儿的心境。

不,他的猜测有几分可能。因为今早阿鹤的眉问抹上一层忧郁之色。

现在也是如此。

她为父亲左卫门泡了茶之后,看到父亲默默地望着海面,自己也若有所思,凝视着湛蓝的海水。接着,她的泪水有如海潮,沾湿了眼眸。

“阿鹤。”

“是……”

“武藏先生在哪里?你给他送早饭过去了吗?”

“已经吃过了,现在正在房里。”

“是不是在准备了。”

“不,还没有。”

“那他在做什么呢?”

“好像在画图。”

“画图?”

“是的。”

“哦!是吗?大概是我的无心之言。有一次谈到绘画,我顺口请他送一幅给我留念。”

“今天佐助会陪武藏去船岛。武藏也说过要送一幅画给佐助当纪念……”

“也要送给佐助?”

太郎左卫门喃喃自语,心里更加地着急。

“他还在画图?时间都快到了。何况踏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潮,虽然他们看不到船岛的比武。”

“武藏似乎忘了此事。”

“现在不是画图的时候。……阿鹤你快点去叫他别再画了。”

“可是我……”

“你说不出口吗?”

太郎左卫门这才完全明白女儿的心情。父女连心,太郎左卫门心中似乎也感受到女儿的悲伤。

然而父亲并未形于色,只轻轻地斥责。

“傻瓜,你在哭什么?”

说完自己进去找武藏。

房门紧闭。

身边摆着笔墨纸砚,武藏孤寂地坐着。

有一幅已经完成,上面画着柳树和鹭鸶。

但放在他眼前的,却一笔也还没动。

武藏面对这张白纸,思考要画什么?

讲究绘画理论与技巧之前,必须先有画心。武藏现在正在调整自己的心情。

白纸犹如空无一物的天地。

一笔落下有如无中生有。呼风唤雨,自由自在,画者的心随之永远留在画上。心邪则邪——心有惰气则画下惰气——心有匠气,则画便匠气十足,这些都将无所遁形。

人类肉体会消失,墨则不会。画者的内心世界将永远留存纸上。

武藏思索着。

不,光是如此思考就妨碍了画心。他努力将自己带入犹如白纸一般的虚无之境。握笔的手不是他的,也不是别人的。心犹自在,等待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

他的身影在这狭小的房间更显得孤寂。

这里听不到踏上的噪音,今日的比武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庭院里的竹子,偶尔随风摇摆——

“喂!”

他背后的纸门轻轻开了。

主人太郎左卫门一直悄悄地窥视屋内,看武藏如此安静,不忍叫他。现在他小声地说:

“武藏先生,打搅你作画,真抱歉。”

在他看来,武藏似乎沉醉于绘画中。

武藏听了回过神来,说:

“嗯,是老板。快请进来,为何如此客气站在门外。”

“今天早上你不能再画图了。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

“内衣、怀纸、手帕等物都已经准备齐全,放在隔壁房间。”

“非常谢谢你。”

“请别管要送给我们的画了。从船岛回来再画也不迟啊!

“你别在意。今早我神清气爽,才会在这个时候画图。”

“可是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

“那么,你开始准备的时候叫我一声,我随时可以。”

“我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

太郎左卫门不想再打扰武藏,正要退出。

“啊!老板。”

武藏叫住他,问道:

“最近满潮是什么时刻?今早是退潮还是涨潮?”

潮水的涨退直接影响到太郎左卫门的生意,因此他非常清楚。

“今早卯时到辰时之间退潮。对了,现在快涨潮了。”

武藏点头。

“是吗?”

说完,又面对白色的画纸沉思。

太郎左卫门悄悄地关上纸门,退到原来的房间。他无法不管此事,却束手无策。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极力让自己镇定。可是坐了一会儿,一想到时间紧迫,便又坐立难安。

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滨海屋的走廊。海门的潮水现在犹如奔流般直泻至滨海屋,潮水渐渐涨上来。

“父亲。”

“阿鹤……你在做什么?”

“快要出发了。我把武藏先生的草鞋放在门口。”

“他还没要出发呢!”

“为什么?”

“他还在画画。见他如此优哉,真令人心急。”

“可是,刚才父亲不是去叫他别画了吗?”

“我去了。但一进屋子,很奇妙地,就不想去阻止他。”

这时,屋外传来了声音。

“太郎左卫门先生!太郎左卫门先生!”

有一艘细川藩的快船停在庭院前的海上。刚才的声音便是站在船上的武士发出来的。

“喔!是缝殿介先生啊!”

缝殿介并未下船。他很高兴能在屋檐下看到太郎左卫门,便抬头问道:

“武藏先生已经出发了吗?”

太郎左卫门告诉他还未出发。缝殿介立刻说:

“那么请你转告他,请他早点准备。因为对手佐佐木岩流已经坐上藩主的船驶向船岛。主人长冈佐渡大人刚才也离开小仓了。”

“我知道了。”

“请你一定要转告他,到时可别胆怯,临阵逃脱。”

说完,他搭船回去了。

然而,太郎左卫门和阿鹤只能回头望着后面寂静的房间。短短的时间,却像已过了漫长的岁月。

武藏的房门一直没有打开,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又有第二艘快船驶近来。有一名藩士跑上了岸。这个人不是长冈家派来的使臣,而是从船岛直接过来的藩士。

听见纸门的声音,武藏张开眼睛。这回不必阿鹤叫他。

她只告诉武藏,藩里的快船已来催促两次了。

“是吗?”

武藏微微一笑,点点头。

武藏默不作声地走到屋外。盥洗室传来水声。他洗脸,并用手抚平头发。

这时,阿鹤看到武藏房间榻榻米上的白纸已经画好了。乍看之下像是云彩,仔细端详原来是泼墨的山水画。

墨尚未干。

“阿鹤姑娘。”

武藏从隔壁房间叫她。

“这幅画请交给老板。另外一幅画请你交给今天要搭载我的佐助先生。”

“好的,非常谢谢你。”

“我在此叨扰这么久,没什么可回报,这画就当是纪念吧!”

“我希望今夜你能像昨晚那样,与父亲在灯下促膝而谈。”

阿鹤担心着。

隔壁传来换衣服的声音,想必是武藏在做准备。声音不再传过来,武藏已经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与父亲太郎左卫门谈话。

阿鹤走到刚才武藏更衣的房间。武藏已亲手将换下来的衣服折叠好,放到衣柜上面。

一股莫名的寂寞直袭阿鹤内心。阿鹤将脸靠在体温犹存的内衣上。

“阿鹤,阿鹤啊!”

父亲在叫她。

阿鹤回答之前,赶紧擦去脸上的泪水。

“阿鹤,你在做什么?武藏快出发了,快点过来。”

“是。”

阿鹤赶紧跑了出去。

武藏已经穿好草鞋,站在庭院门口。他希望能尽量避开大家的耳目,所以把佐助的小船安排在离岸不远的地方等候。

有四五名仆人与太郎左卫门在门口相送。阿鹤没说一句话。武藏的眼神与她相会时,她连忙与大家一起低下头。

“再见了。”

最后,武藏向大家挥手道别。

大家都低着头。武藏走到门外,静静地关上门,又说了一次。

“请多保重……”

大家抬起头看到武藏的背影消失在风中。

他会不会回头?太郎左卫门和仆人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武藏离去,然而武藏始终没有回头。

“这才是真正的武士,这样才干脆。”

有人这么说着。

阿鹤立刻离开院子。太郎左卫门也回到屋内。

从太郎左卫门的房子后面,沿着海边走约一百米左右,有一棵巨松,这附近的人称它为平家松。船夫佐助一大早就划船在此等待。他看见武藏走了过来。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呼唤。

“喂!师父!”

“武藏!”

啪嗒啪嗒——连滚带爬的跑步声追了过来。

一步——

踏出之后,他脑中已不再有其他的思绪。

武藏已把全部的思绪融人全黑的墨水,挥洒在白纸上了。

尤其是今天早上那幅画,他觉得自己画得很好。

现在要前往船岛。

他将随着潮水渡过海峡,与一般的旅人毫无两样。今天渡过此处,是否能再回到岸上,不得而知。今天的每一步是走向死亡还是走向更长的人生?武藏甚至不去想这些事。

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的春天,他带着一把孤剑到一乘寺下松赴约决斗。当时全身热血贲张,充满斗志。然而现在他毫无悲壮之情,也不感伤。

当时的一百多个敌人是强敌?还是今天只有一人的对手是强敌?当然佐佐木小次郎一人比起这些乌合之众是更令人畏惧。这件事对武藏整个生命来说,是个生死关头,是一生中的大事。

然而现在——

他看到佐助的小船,正要加快脚步前进时,突然听到有人叫师父、又叫武藏的声音,回头看见两个人伏在地上,那一瞬间,他平静的心湖激起一阵涟漪。

“喔……你不是权之助吗?连老太婆也来了。……为何来此?”

武藏一脸的迷惑。眼前风尘仆仆的梦想权之助和阿杉婆跪在沙地上双手伏地行礼。

“今天的比武是件大事。”

权之助说完,阿杉婆也说:

“我们来送你的。而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咦?阿婆您为何向我武藏道歉?”

“请你原谅。武藏,多年以来我都误会你了。”

“咦?”

武藏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凝视着老太婆的脸。

“阿婆,您想跟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说。”

老太婆双手合掌在胸前,希望武藏能了解自己的诚心。

“我对过去的事忏悔不已。请你将一切抛诸脑后。武藏,请你原谅我,这些都是因为我太爱儿子而造成的过错。”

“……”

老太婆跪在武藏面前。武藏觉得承担不起,也赶紧屈膝跪下,握住老太婆的手,伏下身子,许久抬不起头来。因为武藏悲喜交集,热泪盈眶。

老太婆的手和武藏都微微颤抖着。

“啊!今天对武藏我来说是何等的吉日啊!听到您这席话死也无感了。我心卫非常高兴,相信老太婆说的话是真的。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比武了。”

“那么你原谅我了。”

“您如果这么说,武藏还要为以前的事向阿婆赔不是呢!”

“真高兴。我的身心轻松多了。武藏!这世上还有一个可怜人,你一定要救她。”

老太婆说完,以眼神示意武藏。

远方的松树下,一名柔弱的女子从刚才一直坐在那里,她低着头像一棵开着花的露草。

不用说,那是阿通。阿通终于也来到这里。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了。

她手上拿着女用的斗笠,带着拐杖和病容。

但她的心中在燃烧。骨瘦如柴的体内竟然进出热烈的火花。武藏看到她的第一眼,立刻感受到她这股燃烧的烈焰。

“啊,阿通……”

武藏走到她面前,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走路的脚步。远处的权之助和老太婆也特地回避,并未跟过来。他们甚至想要躲到海边,让这两个人独处。

“阿通,是你吗?”

武藏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简单的话,想要串联长久的岁月,想来真是可恨。

况且现在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看你身体不太好。生了什么病?”

终于说出了口。

却前后不连贯。就像截取长诗中的一句话一样。

“……是。”

阿通因感伤而哽咽,甚至无法抬头看武藏。然而在生离死别之际,阿通提醒自己不能再浪费这么珍贵的相聚时光,理智上,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是不是受到风寒?还是长期的积劳所致?哪里不舒服?……你最近都住在哪里?”

“去年秋天我便回七宝寺。”

“什么?你回故乡了。”

“是的。”

她这才看着武藏。眼泪如一面深邃的湖水,几乎淌出睫毛。

“故乡……我是个孤儿,没有故乡,只有心里的故乡。”

“可是刚才我看阿婆对你非常亲切,感到很高兴。请你静心养病,过快乐幸福的生活。”

“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是吗?听了这话,我也能放心地离去了……阿通。”

武藏双膝跪了下来。

阿通怕被权之助等人看到,身体稍往后退缩,然而武藏已经忘了有人在旁边。

“你瘦了。”

他紧紧地抱住阿通,双方脸靠着脸,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不是个无情郎,我心中只有你。”

“我知道。”

“你知道?”

“但是我求你讲一句话……求你叫我一声妻子。”

“你已知道我的心,说出来反而……”

“可是……”

阿通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突然用力抓住武藏的手大叫:

“我阿通死也要跟着你。即使死了,也要……”

武藏用力地点头,将阿通纤细却充满力气的手指一一地扳开,站了起来。

“武士的妻子在丈夫出征前岂可痛哭流涕。应该以笑脸相送。尤其是面对生离死别的丈夫即将搭船出海,更应该如此。”

其他人在旁边。

但无人打扰他两人的谈话。

“保重一”

武藏的手离开她的背。阿通已不再哭泣。

不,她忍住了泪水,强颜欢笑。

“保重……”

阿通也回以同样的话。

武藏起身,她也扶着树干踉跄地站了起来。

“再见了!”

武藏说完,大步迈向海边。

阿通想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哽在喉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当武藏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强忍着泪水。

我不能哭。

现在却泪如雨下,甚至泪水模糊了武藏的身影。

岸边的海风特别强劲。强劲的海风带着潮香,吹着武藏的鬓发、衣袖和裤管。

“佐助。”

武藏对着小船呼叫。

佐助这才回头。

其实刚才他已看到武藏走过来,并未向前迎接,反而在小船上眼观四面,加以戒备。

“武藏先生,可以走了吗?”

“可以,把船靠过来一些。”

“好的。”

佐助解开绳缆,以桨撑着浅滩。

武藏一个翻身跃上船只。

“啊!危险啊!阿通姐。”

松树下传来叫声。

是城太郎。

是陪着阿通从姬路来到此地的青木城太郎。

城太郎也想见师父武藏的最后一面。然而刚才那一幕,使他失去现身的机会,他站在树下等待。

阿通看到武藏脚离陆地,上了船只,不知想到何事,突然对着海水跑过去。城太郎担心阿通会寻短见,立刻追过去,并喊道:

“危险!”

由于城太郎自己的判断,大叫危险之后,权之助和老太婆也误解了阿通的心意。

“啊……你要去哪里?”

“别寻短啊!”

两人从左右跑过去,三人紧紧地抱住阿通。

“不,不。”

阿通静静地摇头。

虽然她跑得气喘吁吁,却脸带微笑地告诉他们自己绝不会寻短,请他们放心。

“那,那你准备做什么?”

“让我坐下来。”

阿通的声音非常平静。

大家放开手,阿通立刻跪在离岸不远的沙地上。

她整理好衣冠和散乱的头发,面对武藏所乘的船只。

“请你无牵无挂地去吧!”

说着,双手扶地行礼。

老太婆也跪了下来。

权之助——还有城太郎——全都跪了下来。

城太郎终究没跟师父武藏说上一句话。但他一想到把时间全留给了阿通姐心里一点也不觉遗憾。

①裤裙:从膝盖以上以布条缠绑裤管,形成绑腿的一种裤裙

第26章鱼歌水心

涨潮。

海峡的潮水快速如急流。

风也吹得急。

武藏的小船离开赤问关的海岸之后,拍打着白色的浪花前进。佐助握着桨,感到非常荣幸。连摇动的桨似乎也同感光荣。

“要花一段时间吧?”

武藏凝视前方问道。

他轻松地坐在船中央。

“这点风和潮水算什么,一点也不费事。”

“是吗?”

“虽然如此,时间好像晚了很多。”

“嗯。”

“辰时已经过了。”

“几时会到达船岛?”

“大概是巳时。不,应该会过巳时才到。”

“这样刚好。”

当天——

岩流和武藏所仰望的天空,是一片的蔚蓝。除了长门山上飘浮的白云之外,丝毫不见云的芳踪。

由于天气晴朗,可以清楚地望见门司关的街屋和风师山的山脊。聚集在那一带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看去就像是黑色的蚂蚁。

“佐助。”

“是。”

“这个可以给我吗?”

“什么东西?”

“放在船底的破桨。”

“这东西已经不用了。您拿它做什么?”

“正好派得上用场。”

武藏单手拿桨。眼睛沿着手腕水平地望去,仔细端详。桨上留有几分水气,增加了木质的重量。桨的一端稍有裂痕,才会被弃置不用。

武藏拔出小刀,专心地削着膝上的桨。他看来心无杂念。

佐助仍然担心赤间关海边—平家松附近的情况——因而不断回头张望。眼前这个武藏竟然能够如此潇洒,丝毫不受牵绊。

难道去比武的人都是这种心情吗?以佐助商人的眼光来看,甚至觉得武藏太过于冷漠。

武藏削完桨,拍去膝上的木屑。

“佐助。”

他又叫了一次。

“你有没有其他的衣服?蓑衣也行。”

“您会冷吗?”

“不,水花一直溅上来。我想披在肩上。”

“我站的甲板下有一件棉袄。”

“是吗?借用一下。”

武藏拿出佐助的棉袄披在肩上。

船岛仍然在一片霞雾当中。

武藏取出怀纸,开始搓成条状。搓了几十条之后,又把它接成两条,量了长度交叉挂在肩上当做肩带。

常听人说纸搓肩带很困难,但佐助看武藏搓来轻松自如,而且手法干净利落,感到非常惊讶。

武藏为了避免潮水打湿肩带,又重新披上棉袄。

“那就是船岛吗?”

武藏指着最近的岛屿问道。

“不,那是彦岛。是这群岛的母岛。船岛必须再过去一点才能看到。它离彦岛东北方约五六百米,地面平坦像一片沙洲。”

“是吗?这附近共有几个岛?”

“六连岛、蓝岛、白岛等等——其中船岛是最小的。它位于伊崎、彦岛之间,这里又称为音渡岬。”

“西边是丰前的大里海岸吗?”

“是的。”

“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元历年间,这一带的海岸和岛屿是九郎判官和平家的知盛卿作战的遗址。”

谈这话题到底吉不吉利?佐助摇着桨,从刚才便直起鸡皮疙瘩,心中不断受到冲击。

虽然他极力告诉自己,比武的不是自己,仍是紧张万分。

今天的比武是一场生死决斗。现在,他载着这个人前往,是否也能平安无事地载他回去?也许只是载一具尸骸回去也说不定。

佐助无法了解武藏为何如此地洒脱。

这叶扁舟——

犹如空中的一片白云。

佐助一直感到纳闷。而武藏搭船赴目的地的这段时间,的确没有思考任何事。

以往,在他的生活中未曾感到无聊,今天在船上却开始感到无聊起来。

桨削过了,纸也搓过了。其他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武藏从船舷望着蓝色海水的浪纹,感到海水深不见底。

水是活的,蕴藏着无穷的生命。然而它却没有固定的模式。由于人受制于固定的模式,反而无法拥有无穷的生命。因此,生命的有无在于人类的形体消失之后,才会存在。

迫在眼前的生死问题,犹如海水中的泡沫。武藏虽然抱着超然的态度,但此念头一掠过脑际,全身上下不觉毛骨悚然。

这并不是因为冰冷的波涛打在他身上的缘故。

心灵已经脱离生死,肉体却有预感。他肌肉紧绷,身心无法合为一体。

当肌肉和皮肤上的毛穴不再感受生与死的时候,武藏的脑海里只剩下水光和云影。

“看见了。”

“嗯,终于到了。”

那并非船岛,而是彦岛的勒使待海岸。

约有三四十名武士聚集在港边,张望着海上。

这些人都是佐佐木岩流的门人,其中半数以上是细川家的家士。

当告示牌贴在小仓城边的那一天,这些人便乘船到达此岛。

万一师父岩流败北,绝不能让武藏活着离开小岛。

这些人秘密地结盟,无视于藩里的公告,在两日前已经到岛上部署。

然而今天早上,长冈佐渡和岩间角兵卫两位大臣以及警备的藩士一上岸便发现这些人,立刻给予严厉的斥责,并将他们赶到船岛旁边的彦岛勒使待海岸。

藩里明令禁止比武时有人围观,所以才会处置这些人。但藩士当中有八成的人希望同藩的岩流能够获胜,因此,在心底也很同情这些拥护师父的门人。

总之——

按照命令将这些人赶出船岛,移到旁边的彦岛之后,便不再追问此事。

何况,比武结束之后——

万一岩流败北,门人想在船岛报仇是有点困难。不如等武藏离开船岛之后,再集体行动为师父岩流雪仇——这些官员暗地里如此盘算。

岩流的门人被赶到彦岛之后,立刻聚集渔村的小船约十二三艘,在勒使待海岸待命。

然后派人到山上去看比武的情形,一有结果,立刻报知其他人。万一岩流落败,三四十人立刻分乘小舟到海上截断武藏的归路,并将他逼到陆地狙杀,或者翻覆他的船只,让他葬身海底。

“那是武藏吗?”

“果然是武藏。”

大家互相走告,并爬上小山丘,以手遮阳,望着反射阳光的海面。

“今天早上已经禁止船只往来,那一定是武藏的船。”

“一个人吗?”

“好像是一个人。”

“他肩上披着衣服,坐在船中央。”

“脚上有没有穿护胫套。”

“别看了,快点准备吧!”

“有没有人在山上察视?”

“有。已经上去了,没问题。”

“那么,我们赶紧上船。”

只要放开缆绳,船只随时可以出港。三四十名门人陆陆续续地躲到船上。

每艘船上都有一把长枪。比起岩流和武藏,这些人的准备更为周到。

“看见武藏了!”

声音不只从这里发出,同时,也传到了船岛。

在船岛上。

只听到波涛、松涛以及杂木林随风飘动的声音,整个岛上今早静肃得如无人之地。

在这种气氛下,这些喊叫声听起来特别萧瑟。从长门领山延伸过来的白云,刚好遮住正午的太阳。阳光一被遮住,岛上的树林顿时昏暗下来。全岛的树林也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一会儿云消雾散,阳光普照。

即使近看,这座岛屿仍是极其狭窄。

北边有一座高丘,松树很多。南边则是一片平地浅滩,直伸到海面。

从丘陵到平地的海边,便是今天比武的场地。

离沙滩不远的地方,奉行以下的官员以及部属们在树与树之间围上布幕,屏息以待。岩流有藩籍,武藏没有靠山,因此才围上布幕,以免吓到对方。

离约定的时辰已过了一刻钟。

藩里已经派了两次快艇前去催促,原本静肃的气氛,现在也有点焦躁和不安。

“看到武藏了!”

站在海岸观察的藩士大叫一声,向围着布幕的地方跑去。

“来了吗?”

岩间角兵卫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今天他与长冈佐渡都是见证人,并非来对付武藏。

然而,语气中流露的敌意却是自然的。

在他身旁的随从,也都抱着相同的心情。

“嗯!是那艘船。”

全体都站起来。

角兵卫是藩里的官员,必须保持公正的立场,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肃静。”

他警告周围的人。

然后,坐下来静静望着岩流的方向。

岩流尚未出现。只看到四五棵桃树之间挂着一面龙纹围幕。

围幕的旁边有一个新的水桶,里面放着青竹柄的水勺。提早到达的岩流,因为对手来迟了,便在这里喝水休息,此刻却不见踪影。

隔着布幕,在斜坡的另一端是长冈佐渡的休息场。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警卫、仆人和他的随从伊织。

刚才有人大喊“看见武藏了!”随着这个叫声,有一人从海边跑进警备的阵营中。伊织听到,脸色顿时发白。

佐渡正视前方,盔帽动也不动。他侧着脸低声说:

“伊织!”

伊织手伏地面。

“是。”

他抬头望着佐渡盔帽下的脸,浑身颤抖不止。

“伊织——”

佐渡直盯着伊织的眼睛,说:

佐渡直盯着伊织的眼睛,说:

“你要仔细地看。可别错过机会。武藏搏此一命,对你是最好的武艺示范。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地看。”

“……”

伊织点点头。

他遵从指示,有如炬火般的眼光直盯着海边。

离海岸约一百米左右,白色的浪花清楚地映人眼帘。但远处的人影非常渺小。比武时的实际动作、呼吸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佐渡并非要伊织看这些技巧。而是要他仔细观察人与天地在瞬间合而为一的微妙光景。另外,面临这种场面的心理准备,也可让这些后辈引为借鉴。

花草随风摇曳,青色的小虫跳上跳下。蝴蝶舞着艳丽的翅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

“啊!来了。”

慢慢靠近海岸的小船,也映人伊织的眼帘。现在的时间比规定的时刻晚了约一刻钟——也就是巳时的下刻(十一点)左右。

寂静无声的岛上,只有正午的阳光照耀着。

此时,有人从休息场后的山丘上走了下来。那是佐佐木岩流。刚才岩流等得不耐烦才爬上山丘,独自坐在上面。

岩流向坐在左右两边的见证人行礼之后,踏着草地,静静走向岸边。

日正当中。

小船进入沙滩时,波浪变得细碎,蓝色的浅滩清澈见底。

“要停在哪里?”

佐助放慢划桨速度,环视海岸问道。

岸上没有半个人影。

武藏脱去披在肩上的棉袄。

“直直走——”

船舷直直前进,然而佐助划桨的动作却非常的小。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岛上,只听见小鸟清脆的啼叫声。

“佐助。”

“在。”

“这附近水真浅。”

“是个浅滩。”

“不必勉强把船划进来。如果卡到礁石就不好了。况且潮水也快退了。”

“……”

佐助忘了回答,他正注意岛内的草原。

看到松树了。是一棵瘦长的松树。他也瞥见了松树下猩红无袖背心随风翻转的衣角。

已经来了!在那里等待。

岩流在那里。

佐助正要用手指,发现武藏的眼睛早已注意到了。

武藏取出腰带上的手巾,折成四折,抚平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扎成一束。

小刀带在身上,大刀则放在船上。为了防止飞沫打湿,上面盖着草席。

武藏右手握着刚才用船桨削好的木剑,从船上站起来。

“可以了。”

他对佐助说。

然而——

离水面沙滩仍有三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佐助听武藏这么一说,立刻用力划了两三桨。

船只突然急速前进,船底似乎卡上了浅滩,咯的一声发出巨响。

武藏拉高裤管,轻轻地跳人海水中。

噗的一声,飞沫不溅,海水仅及脚踝。

刷!

刷!

刷……

武藏快速走向沙滩。

握在手上的船桨木剑,随着他脚上的白色水花也划破水面。

五步。

还有十步。

佐助放开船桨,出神地望着武藏的背影。从头到脚他感到一股寒气,不住发抖。

佐助几乎要窒息了。远处的松树下,仿佛飘过来一面红色的旗子。原来是岩流跑了过来。长长的刀鞘反射出阳光,犹如一道银狐的尾巴。

刷、刷、刷……

武藏仍然走在海水中。

快一点!

佐助的期待落空了。因为武藏尚未走到沙滩上,岩流已经跑到了海边。

“糟了——”佐助心中暗叫一声,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就好像自己被砍成两段一样,他赶紧俯趴在船舱底。

“武藏吗?”

岩流先开口。

他抢得先机,已经站在水面上。

他已经占领大地,一步也不让给敌人。

武藏踩在海水中,微笑着回答:

“你就是小次郎吗?”

船桨木剑的尖端浸在浪花中。

任由水溅,任由风吹,武藏手中只有一支木剑。

然而——

武藏因手巾紧紧绑住头发而眼尾上扬,不像平常的他。

武藏的目光并未流露杀气,却有一股吸引力,就像深邃的湖水,吸住敌人的生命。

岩流的眼光则杀气腾腾,不仅在他双眸中燃烧着,并射向对手武藏。

眼睛是灵魂之窗。一个人的内涵直接表现在眼神当中,岩流和武藏的眼神迥然不同。

“武藏。”

“……”

“武藏!”

他又叫了一次。

拍岸的潮水发出巨响。两人的脚都泡在海里。岩流看对方不回答,更是气焰高升。

“你怕了吗?还是你另有计谋?无论如何,你是懦夫。你竟然迟到一刻钟。岩流我可未违约,老早就在此等待。”

“你在一乘寺下松以及三十三间堂时,都故意迟到,对敌人趁隙攻击,这可能是你惯用的手法。可是,我岩流可不吃你这一套。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光荣地死去,免得遗臭万年。来吧!武藏。”

说完,岩流抬高肩膀拔出腰边的大刀“晒衣竿”,同时将左手上的刀鞘投入海中。

武藏充耳不闻。等对方说完,又等海浪退去之后,一针见血地说道:

“小次郎,你输了。”

“什么?”

“今天的比武胜负已分。你输了。”

“住口!你凭什么?”

“如果你胜券在握,为何丢弃刀鞘?丢弃刀鞘等于丢弃你的生命。”

“哼!胡说八道。”

“可惜啊!小次郎,你气数已尽。”

“过——过来。”

“好!”

武藏回答。

武藏的脚边响起水声。

岩流也踩人浅滩,拿着晒衣竿直指武藏,摆好架势。

武藏在水面下划出一道白色的泡沫,刷刷刷——他踢着海水,很快跑到岩流左边的海岸。

岩流看武藏斜跑着上了岸,立刻沿着沙滩追上去。

武藏的脚才踩上沙地——

“喝!”

岩流的大刀已像只飞鱼般咬向敌人的身体。

脚刚离开海水,比较沉重。那一瞬间武藏尚未进入备战状态。当他感到晒衣竿即将打中自己头上的那一刻,自己才刚跑出水面,因而身体有点向前倾。

然而——

武藏已用两手将船桨削成的木剑从右边腋下推向背部,横挡住身体。

“哼!”

武藏无声的气势随风扑向岩流脸上。

岩流几乎砍中武藏头顶的大刀,只从武藏头上掠过,落在武藏前方约九尺之处,迫使岩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刀横闪过去。

这不可能。

武藏的身体俨然如一块岩石。

“……”

“……”

然而双方已经改变列峙的位置。

武藏留在原地。

他从水中走了两三步,站在海边,背对大海,面向岩流。

岩流面对武藏也面对着大海,双手高举爱刀晒衣竿。

“……”

“……”

两人的生命完全进入作战状态。

武藏心无杂念。

岩流亦无他思。

战斗的场面处于真空状态。

除了波涛声之外——

草原那边的休息场——

有无数的人屏气凝神,正注视静止中的两个生命。

岩流有无数拥护、信任他的情魂和祈祷。

武藏这一方也有支持他的人。

在这岛上有伊织和佐渡,赤间关的海边有阿通和阿杉婆以及权之助。

小仓的松丘上还有又八和朱实。

虽然他们看不见这里,却都对着天默默祈祷。

这个地点,这些人的祈祷和泪水根本毫无用处。这里无侥幸也无神助,有的只是公正无私的蓝天。

当心灵有如蓝天般清澈时,才能进入无念无思的境界。凡有生命形体要达到这种境界实在不容易,何况处于白刃对白刃的决斗之际。

“……”

“……”

武藏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临阵对敌,全身的毛细孔像针一样竖立。

筋、肉、爪、毛发——所有生命的附属物,连睫毛也全都昂扬,一面攻一面守。这种情况下,心灵想与天地共澄净,有如在暴风雨中希望池塘里的月影不因之紊乱一般困难。

时间感觉很长——事实上却非常短暂——但只是海浪来去五六回之间。

一声巨响终于划破一切。

那是岩流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在同时,武藏的身体也发出了声音。

就像拍打岩岸的怒涛般,两人的声息与精神的飞沫合而为一之际,长刀晒衣竿的刀尖斩落天上的太阳般,从高处划了一道细细的彩虹,直逼武藏。

刀对准武藏的左肩——

武藏蹲下闪躲。上半身倾斜的同时,右脚往后退了一步。接着,武藏手上的木剑扬起一阵风,这与岩流的长刀对着武藏眉头切下来的动作,几乎同一个时间发生。

“……”

“……”

瞬间一过,两人的呼吸变得比波浪还要澎湃。

武藏离开水边约十步左右,侧立在海边,并沿着举在眼前的船桨望着奔过来的敌人。

武藏的木剑直指着正前方,而岩流的晒衣竿则高高举着。

两人的间隔在相搏的一瞬间,拉远开来。现在,即使两支长枪对峙也无法攻击到对方。

岩流在最初的攻击时,未伤到武藏半根毛发,却占了地利之便。

武藏一直背对着海,不移动位置是有原因的。因为正午的阳光会反射在水面上,而岩流面对海面,处于相当不利的地势。如果一直在这个位置与武藏对峙,他的精神和眼睛一定会比武藏更容易疲倦。

好——

岩流心中暗自叫好,因为他认为占领陆地就破了武藏的前卫。

岩流小步移动。

他在寻找敌人的破绽,同时又要坚挺自己的金刚之身,所以采取这种小步伐前进。

武藏也慢慢移步向前。

他举着船桨木剑,犹如要刺向岩流眼睛般直逼过去。

岩流见武藏的动作如此轻松,心中一惊,不觉停下脚步,眼前突然不见武藏的踪影。

只见船桨木剑飞向空中。武藏六尺的身子随之缩成四尺。原来他已双脚离地,翻滚在空中。

“——啊!”

岩流赶紧将头上的长刀大大地划向空中。

敌人武藏头上的红色手巾,被他的刀尖切成两段,飞了出去。

在岩流眼中,竟误认为那红手巾是武藏的头颅,血淋淋地从自己刀尖飞向空中。

岩流眼中带着笑意。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岩流的头顶被木剑击中,头骨碎成了小沙粒。

岩流仆倒在沙滩和草原的边际,脸上并无败迹。他一定认为自己已经将武藏的头砍落海中,所以不断地渗出鲜血的嘴角仍带着一抹微笑。

“啊!啊!”

“岩流师父……”

休息场引起一阵骚动。

大家几乎忘我。

岩间角兵卫也起身,周围的人个个脸色隆白,也站了起来。但是角兵卫却望见旁边的长冈佐渡和伊织,以及其他人都神色自若,他赶紧强作镇定,并努力安抚周围的人不要骚动。

虽然如此,相信岩流会获胜的人无法掩饰脸上失望的表情和悲伤的气氛。

“……?”

这些人即使亲眼目睹事实,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们吞着口水,茫然了好一阵子。

岛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只有无心的松涛和随风摇曳的野草,似乎在慨叹人间的无常。

武藏望见一朵白云。他看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

看到白云,才真正恢复自我意识。最后,踏上不归路的是敌人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小次郎就躺在离他约十步远的沙滩上。他的脸横卧在下,紧握长刀的手上,仍有一分执着的力量。但他的表情一点也不痛苦。因为他已全力应战,心满意足了。全力应战、鞠躬尽瘁的人都是死而无感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感。

武藏看到被砍断而掉在地上的红手巾,不禁背脊一阵凉意。

“在我这一生当中,能否再遇上这样的敌手?”

武藏这么一想,突然对小次郎心存感激和尊敬。

同时他认为这是敌人给自己的恩泽。小次郎握剑时坚强的态度——以一个武士来说,小次郎毋宁是位勇者,比自己高强。现在自己能够打败比自己强的敌人,这是一种恩泽。

然而,面对如此高强的敌人,自己是如何获胜的?

是技巧?还是上天的保佑?

武藏可以立刻否定,但他也搞不清楚。

大致来说,小次郎的剑法凭着技巧与力量,武藏却相信剑的精神。两者只有这点差别。

“……”

武藏默默地走了十步左右,屈膝跪在小次郎身边。

他用左手试探小次郎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气息,立刻松了眉头。

“也许还救得活。”

他在小次郎身上看到一缕生命之光。这位令人惋惜的对手不因这次比赛而失去性命,武藏心中非常欣慰。

“再见了!”

对着小次郎,也对着休息场的方向。

武藏双手伏地行了一礼,最后提着滴血米染的木剑,快步跑往北岸,跳人在那里等待的小船。

最后小船不知驶向何方。

本来在彦岛戒备的岩流门人,终究无法拦下武藏为师父报仇。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受他人的憎恶与善爱。

即使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感情的波涛仍然不断扩散。在武藏有生之年,对他不满意的人,仍然在批评他当时的行为。

“那时候武藏仓皇逃跑,狼狈至极。本来应该给岩流补上一刀,他却忘了。可见他是多么的胆小懦弱啊!”

动荡骚乱乃世之常。

在人世的波涛中,常混有善于随波逐流的杂鱼,在水中歌唱,在水中跳跃。但是,又有谁知道百尺下的水心和水的深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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