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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哄哄的黄金周结束了,坐落在东京尽头的月岛又变回往常的冷清城镇。连假期间,西仲通上所有的文字烧店(终于突破一百家了!)门前都大排长龙,整个城镇就像尖峰时刻的月台一样嘈杂。当然,身为在地人的我们就只能静静地在后巷里等待这场风暴过去。
五月是一年最棒的季节,电视上的气象预报是这么说的。不冷不热,雨不多云也不多。加上台风和低气压都不会来袭,不会刮起强风,湿度也高低适中,不至于让人感到不快。这样的好天气一年之中似乎只有几天的样子。以英文来说就是beautiful day。如此美好的几天最有可能在微风吹拂的五月来临。
话虽如此,不管是多么美好的beautiful day,对高中一年级生来说也不是那么地重要,毕竟蓝天啦、阳光啦,还有气温与湿度这些东西,和每天堆积如山的烦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天气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把十六岁的心像洗过的衣物一样轻易地晾乾。
这个时期被我们当成基地的是一家叫「向日葵」的文字烧店。
口号是「既然大家都很闲,那要不要去向日葵?」。(注1)
喜欢讲冷笑话的阿大最先说出口后,我们几乎每天都把这口号挂在嘴上。不过可不要误会了。那家店和杂志上的月岛特集时常介绍的许多漂亮乾净的店面截然不同。
注!原文为「ひまだから、ヒマいかない?」,为闲暇(ひま)与向日葵(ひまわり)的同音冷笑话。
首先,那家店根本就让人摸不清楚正确的位置。就连土生土长的我们,第一次找到看板时也吓了一跳。从文字烧通走进狭窄的巷弄里,接著再九十度拐进一整排普通民房之后,就能看到空啤酒箱上贴著一张画得很差劲的向日葵水彩画,以及「向日葵文字烧」的手写文字。那不是看板那种煞有其事的东西,只是一张装在塑胶袋里的图画纸。
咔啦咔啦地打开毛玻璃的拉门后,可以看到两张桌子摆放在跟土间(注2)一样潮湿的水泥地上。里头有一个三叠榻榻米大小的包厢,这边也摆了两张矮桌。小小的文字烧店里总共只有四面感觉有点生锈的老旧铁板。
落伍的并不是只有店面的外观而已。整间店只有一个有点重听的老婆婆在照料,但没有人知道这位老婆婆的正确年龄。我记得公园的角落边长著一棵大树,而老婆婆的肌肤就跟那乾燥龟裂的树皮一模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反问我们点了什么的佐知婆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穿著华丽的夏季印花洋装,而且还夸张地抹上又蓝又红的眼影,嘴唇上也仔细地涂了口红。她是那种如果走夜路时碰上了,就会让人不禁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的类型。月岛的主妇们也时常传些有关佐知婆婆的流言蜚语。
注2泥土地的房间。
不过既然会被我们当成秘密基地,这间店当然也有它的优点。就算在黄金周期间,向日葵也鲜少会有客人造访。由于店里总是空空荡荡的,因此包厢里的桌子自然就成了我们的预约席。而且最重要的是餐点实在是太便宜了,没有加任何配料的传统酱汁口味文字烧只要一百五十元。没什么钱的时候,我们总是如文字烧的名字一般,用这素文字烧在铁板上写下喜欢的偶像(绫濑遥或Suzanne)或自己的名字,然后烤焦吃掉。这样就够好吃了。
在一年最beautiful的这一天里,我们几个熟面孔围坐在铁板边。因为手头稍微宽裕了些,我们点了素文字烧加蛋及高丽菜,矮桌上并排放著碳酸汽水的淡绿色瓶子。淳对大打呵欠的阿大说:
「我说你啊,最近碰面时总是一副爱困的脸呢。」
呵欠似乎会唤来呵欠的样子。阿大第二次张大了嘴,眼眶也湿润起来。
「没办法啊。我一大早就要出门工作,中午回家小睡一下后,晚上又要上夜校。我真是个了不起的勤劳学生啊。」
阿大、淳、直人还有我,是以坚固的羁绊和轻松的玩笑话凝聚起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四个人,从月岛中学毕业后分别进了不同的高中。虽然国三时被考试折磨得很惨,不过我讨厌沉闷的话题,所以还是别提了吧。我想那些大家也同样经历过了,但考试这种话题根本没有拿出来讨论的价值。
「阿大的确很了不起呢,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学校请过假。」
阿大从一大清早到中午都在筑地场外市场的某间海产制品批发商工作。手抵在油渍渗透的矮桌上撑著脸颊,看起来稍微有点大人样的阿大说:
「哦——,不愧是念同一所高中的哲郎,你还真了解我啊。」
我骑著自行车横越佃大桥,到位于邻镇新富町的都立高中上学。虽然那以前是很有名的升学学校,但如今只是一所悠哉悠哉的高中,对我而书剐剐好。淳嘴对著瓶口喝起了碳酸汽水。
「是是是。这么说起来,哲郎的确和阿大同校呢,虽说有日间部和夜间部的差别就是了。要是我也去念普通的都立高中就好了。既不用穿制服,校规也不严,而且还是男女同校。」
阿大用宛如法兰克福大热狗的指尖戳了戳淳的肩膀。
「嘿嘿嘿嘿,你羡慕的只有最后的女孩子那点吧。」
「对啊。因为淳念的开城学院不是东京第一的升学学校吗?今年又有几个人进东大啦?」
淳露出一派无聊的表情。
「一百七十个人左右吧。」
这是个有点吓人的数字。既然如此,那乾脆把开城学院设为东大附设高中算了。阿大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那么用功是要干么啊?」
「天晓得,大概是要当政府官员吧。我班上几乎都是以后想进财务省的家伙。」
「嗯——,感觉好像外星人哦。我觉得市场里那些整天绕著柏青哥、赛马和酒打转的老头还比较正常。」
我插进两人的对话中。
「重点是淳的成绩怎么样?」
「大概在前段后半吧。」
「那么这样一来……。」
月岛国中第一名的秀才一脸无趣地说:
「是啊。只要不挑科系的话,大概上得了东大吧,」
阿大笑著将烤焦的文字烧塞进嘴里。
「我们两人是不是该趁现在跟你要签名啊?」
「别这样,真恶心。话说回来,直人那家伙还真慢啊。」
我看了手机里的时间,已经快四点半了。直人念的是有乐町线上一所直升的私立少爷学校。由于直人患有名为早衰症的特殊疾病,直人妈妈为了不让他为大学考试操心才选择了这所学校。
这时,玻璃门发出咔啦咔啦的开门声。阿大说:
「直人,你在干么……。」
然而从敞开的门口里出现的却是一位戴著太阳眼镜的女人。白色T恤像丝袜一样薄,使得胸部的形状显而易见,是个大波霸。由于T恤的长度很短,牛仔裤又是低腰的款式,因此晒黑的肚脐与闪闪发光的肚脐环看得一清二楚。这家店还是第一次有女客人独自前来。
她拖著行李箱走进文字烧店后,便摘掉太阳眼镜环顾著店内。虽然她的打扮很年轻,但从眼尾的皱纹却能看出她年约三十岁左右。淳突然坐立不安地蠢动起来,自从与人妻玲美的短暂恋情结束以来,淳的喜好彻底地转向了年长的女性。
「这家店一点都没变呢。」
在小柜台里的老婆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就连我们点的东西也被搁置了二十分钟之久。
「让你们久等了。」
玻璃拉门再度打开,这回则是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如少年般细瘦的身躯上方,顶著一头变成半自的头发。直人避开在狭窄的店里伫立不动的女人来到包厢里后,便轻声对我们说:
「那个人是谁?」
我们全都摇了摇头。除了那绝妙的身材有如墙上一张老旧海报里的泳装女孩以外,那女人的一切都是个谜。直人拔高声音好让老婆婆能够听见。
「请给我一瓶碳酸汽水。」
这时,女人毫不犹豫地从玻璃的冷藏柜里拿出碳酸汽水,并且拔掉瓶栓,然后走向我们的桌子。女人每走一步,胸部也跟著上下摇晃。就算同样都是脂肪,女人的胸部还是跟阿大的有著天壤之别。直人满脸通红,死都不看女人的胸部。
「来,请用。」
女人回头对著柜台里大叫:
「妈,有客人。用杯子装冰块过来。」
我们四个人吓了一跳,并且紧盯著绷紧了T恤的背部。屁股稍微往上一点的地方是藏青色的机械刺青,那是一小片延展开来的天使翅膀。老婆婆拿著杯子过来。
「你是怎么搞的,既然回来了就说一声啊。」
这么美丽的女神维纳斯居然是从这棵朽木里诞生的,人体还真是惊奇啊。淳硬是装出绅士般的声音说:
「佐知婆婆,这位是?」
将杯子砰一声地放在矮桌上后,穿著夏季印花洋装的老婆婆说:
「是离婚跑回来的女儿。」
穿著T恤的女人莞尔一笑。
「我叫森安美沙绪,是这家店的独生女。你们是店里的常客吧,请多指教哦。」
身材好得像玩伴女郎的她双手叉腰,并且对我们点头示意。我们四个人就这样坐在原地用力地点了点头。阿大戳了戳身旁的直人。
「我们说不定要开始走运啰,今年春天真是幸运啊。」
淳立刻说:
「那好运也不是像你这种有女朋友的家伙招来的。」
阿大正和在新宿的俱乐部里认识的女高中生夕菜交往。对方有个小男婴,不过不是阿大的小孩就是了。佐知婆婆突然生起气来。
「什么请多指教啊。离开时只丢下一句话就突然从家里消失,要回来时也只打了通电话就突然跑回来。又不是狗啊猫的,就算是母女也该好好打招呼吧。」
美沙绪也不甘示弱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自己还随便拿我的衣服去穿,我也是因为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才回来的啊。就是因为你老是这个样子,老爸才会跑掉吧。」
「那你自己又怎样?你的男人不也一样跑掉了吗?」
在傍晚昏暗的文字烧店里,两个女人狠狠地瞪著彼此。她们似乎完全忘记我们这些客人的存在了。一旦暴露了本性,女人就会变得相当可怕。特别是像月岛这种工商业都市的女性,个性全都既刚强又可怕。阿大打圆场似地说:
「算了算了,吵架就到此为止,好好工作吧。欸,直人,点些费工又豪华的文字烧嘛。」
直人看著贴在墙壁上的手写菜单短签。
「那我要明太子麻糬起士加王子面。」
佐知婆婆喝道:
「好好。」
美沙绪一把抓住行李箱。
「开什么玩笑。谁要在这种店里帮忙啊?」
她拖著行李箱从玻璃门走出去,淳轻声哀叹:
「咦——,不会吧。好不容易才认识的说,这样就结束了哦?」
我对东大候补的友人说:
「你已经迷上她啦?淳。」
「嗯嗯,高中同学那种小鬼又不能当成对象。看到那个肚脐环跟腰上的刺青了没?」
阿大也撑开了鼻孔。
「看到了看到了,还有那个奶子。」
「就算失败了也没差,我要试著攻陷美沙绪小姐。」
我对淳的勇气刮目相看了。这家伙并非只是个会念书的秀才而已。虽然平常对成绩方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在这种时候,淳总是让我的内心涌现出些许的劣等感。如果没有这种程度的干劲,或许就没办法顺利地和女孩子交往也说不定。
「好期待今年夏天的到来啊。」
这么说完后,淳仰头露出纤细的喉头,一口气喝光了淡绿色瓶子里的碳酸汽水。
到了该离开店里的时间了。向日葵只是大家在晚餐前随便吃些点心的店。毕竟我们的食欲大到连自己都觉得夸张的地步。特别是阿大,他一天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解决七餐。
每个人付完四百元后,佐知婆婆开口说:
「欸,你们今天接下来还有空吗?」
阿大看了看手表。
「我不行,六点要开始上课,」
「那你们呢?」
佐知婆婆斜眼看著剩下的三个人。说得客气一点,佐知婆婆那道斜视的目光感觉就跟恐怖电影一样。
「要是不回家吃晚餐的话,我妈会很啰唆的,所以我大概不行吧。」
在佃岛的超高大厦三十四楼,直人那优雅的妈妈做了计算过维他命与矿物质(真的给人这种感觉)的晚餐等著他。这时,淳轻轻地顶一下我的腰侧。
「只要事先打过一通电话,这家伙跟我就算晚点回去也没关系。你说是吧?哲郎!」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吗?我想起了准备高中考试时记住的谚语。这谚语真是形容得恰到好处,人们或许病态地喜欢以滑稽的方式形容一件事情也说不定。仔细一想,我们四个人的对话也有将近百分之九十是玩笑话。
「是吗?那么你们过来后面一下。」
阿大和直人消失在暗下来的巷子里后,我们便绕到了店的后方。佐知婆婆迅速地将蓝色防水塑胶布从沿著墙壁堆起来的小山上拉开。
「哇,好厉害。」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微波炉、映像管电视、烤面包机、录放影机、附音箱的立体音响组,各种电器制品像拼图般毫无空隙地堆叠在那里。淳开口说:
「这些全是佐知婆婆收集来的吗?」
穿著夏季洋装的老婆婆自豪似地将手靠在机械山上。
「是啊,这些个个都是还可以用的东西呢,跟我一样都是现役哦。」
我一点都不愿意想像佐知婆婆是哪方面的现役。
「最近只是稍微改变过外型,让表面看起来新颖的商品越出越多,所以旧的东西自然就被人家丢掉了。」
淳似乎决定采取谄媚战术的样子。
「对啊对啊,越老旧的东西越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吃了一惊,淳居然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么佐知婆婆,我们该做什么好呢?」
「我家的电视坏了,你们能帮我把这边这台搬上脚踏车运到我家吗?毕竟我的脚也越来越无力了,搬超重物来很费劲。我会请你们吃晚餐的。」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将二十一吋电视从电器制品山的半山腰搬到三轮脚踏车上。佐知婆婆瞥了电视一眼确认过后,便快步地走了起来,那轻盈的脚步一点都不像是很费劲的样子。我们绕到店门前,佐知婆婆在玻璃门上上锁。向日葵只有在佐知婆婆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开,今晚她似乎不开店了。
在短短的一年之间,月岛这个城市里多了许多超高大厦。三十层以上的建筑物大概已经有将近二十栋了吧。以前隔壁的佃岛就有很多高楼大厦,但如今西仲通的两侧也接连落成了许多新大楼。只要亲眼看过就会知道,原来大厦这种东西能像钉钉子似地轻易盖起来。
佐知婆婆一边摇摆著夏季洋装,一边在巷子里前进。她避开大马路,尽挑些只能让脚踏车勉强通行的狭窄巷弄走。就连几乎摸透了这个城市的我们,也有好多条不知道的私人道路。最后我们抵达的是一座用绿色栅栏区隔开来的宽敞停车场,停车场中央孤零零地留下三栋长屋。
长屋整体看来往右边倾斜了十五度,右边的墙上扎了两根用来补强的支柱。这是本地相当有名的妖怪长屋。佐知婆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三栋并排的长屋两侧似乎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窗子上都贴著黑色的纸或合板。
叽哩叽哩地转开了拉门的锁后,佐知婆婆开口说:
「就是这里了,进来吧。」
老婆婆在房间中央一拉电灯泡的拉绳,两间连在一起,共有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顿时浮现出来。其中一面墙上用衣架挂满了年轻女性的洋装,那一定都是美沙绪的东西吧。
我们脱掉运动鞋,走上感觉有点柔软的榻榻米。接著拔掉之前十四吋电视的配线,改接到新的这台上。老婆婆在房间角落的狭窄厨房里用两台微波炉为我们做晚餐。炖煮萝卜乾、厚片煎蛋,还有早上剩下来的味噌汤,唯一一道比较像料理的是酱油炒红色维也纳香肠。
「煮好了。电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老婆婆这么说完后,便按起了遥控器。被丢在路边的电视里映出了晚间七黠的新闻,画质清晰得令人惊讶。给人的感觉很棒,打扮却不会太招摇,长得也不是太漂亮的NHK系女主播,正看著摄影机说「明天似乎会是个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盛夏日」。我和淳跟老婆婆知会一声后,便打了通电话回家,谎称要在对方的家里吃晚餐。因为这种情况每个礼拜都会发生一次,所以父母完全不在意。特别是我父母,他们对开城学院有绝对的好评。
「来,吃饭吧。」
淳立刻朝维也纳香肠进攻。香肠的味道就像小学远足时的便当一样,令人感到怀念。淳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便了好几次眼色,他一定很想知道关于美沙绪的情报吧。我莫可奈何地开口说:
「刚才您在店里说过离婚跑回家的女儿吧?」
佐知婆婆将味噌汤淋在碗里剩下一半左右的白饭上,汤料是韭菜跟蛋。老婆婆一边喀吱喀吱地咬著自制的米糠腌菜,一边狼吞虎咽地扫完汤饭。
「才想说这孩子半年来难得打一次电话,结果一开口就是离婚。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里三年,不管是结婚的时候,还是离婚的时候,那孩子连谈都没跟我谈过。」
一听到离婚,淳的眼睛立刻大放光芒。
「美沙绪小姐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实际上到底是几岁啊?」
「这个嘛,我记得应该三十二了吧。」
我知道淳在饭桌底下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淳平时常说,年龄差不多大他两倍左右的女人正好在他的好球带范围内。
「不过佐知婆婆像这样一个人开店,一个人过活,一定觉得很寂寞吧?我觉得美沙绪小姐回来会比较好哦。」
我这么一说,淳立刻插嘴说道:
「有美沙绪小姐在的话,向日葵一定会流行起来的。」
佐知婆婆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眼神看著我们。
「真是的,就算是小鬼,男人毕竟还是男人啊。我并不会觉得寂寞哦。」
妖怪长屋的老婆婆咧嘴一笑,然后说:
「这里是公寓大楼的建设预定地。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我而已了。不动产业的小哥每天都会找上门来,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寂寞哦。」
虽然炒地皮这行如今正值泡沫化的样子,但月岛这里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才真正地泡沫化。不过这城市原本就陷入了文字烧店过剩,以及公寓大楼过剩的双重泡沫化状态就是了。
「谈天的对象是不动产业者啊,这样不是很无聊吗?」
佐知婆婆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她的视线前方是垂挂在门框上的向日葵花纹洋装。
「你们到时候就会明白了。与其要和亲近的人吵吵闹闹,倒不如和陌生人谈土地的事情还比较轻松。」
我想起自己的家人。的确,事情或许真的就像老婆婆说得一样也说不定。虽然月岛里有无数栋大楼,但互相憎恨的家庭一定也不少。
老婆婆严酷的话语让我们哑口无雷。我们一边听著电视的声音,一边呼噜呼噜地解决了第二碗饭。广告上一个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说了「回忆比物质生活更重要」后,便开著闪闪发亮的新车兜风去了。
吃完晚饭,淳和我马上准备回家,毕竟现场气氛实在不怎么好。不过佐知婆婆却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去,每当我们打算站起身时,佐知婆婆总会从冰箱里拿出碳酸汽水或冰淇淋。虽然这位老婆婆嘴巴上说有不动产业的营业员陪她说话,不劳他人费心,但其实还是会觉得寂寞吧。夜深了,我们不禁感到有点悲伤。
在快到九点的时候,木框玻璃窗后传来车轮咔啦眯啦转动的声音,然后大得吓人的门铃声响起。
「妈,是我。」
那是美沙绪的声音。佐知婆婆一派镇静,脸色连变都没变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你能帮我开个门吗?」
我站起身子,打开了拧转式的门锁。一打开玻璃门,美沙绪就站在那里。她在T恤上披著一件布满银色亮片的牛仔外套,脸色跟漂染后的牛仔外套一样惨白。
「哎呀,你们是白天的那些孩子。」
淳抢在我前头作自我介绍。
「我是开城学院一年级的内藤淳。顺带一提,这家伙叫北川哲郎。」
美沙绪带著一脸疲倦的表情笑了。
「我家那个烦人的妈妈受你们照顾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哦。」
佐知婆婆隔著我的背说:
「你来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这里不是我家吗?女儿有了困难,帮个忙又不会怎样。就是因为妈总是这个样子,才会落得一个人独自生活的下场。」
在只点亮一个六十瓦电灯泡的长屋里,佐知婆婆的背影显得十分灰暗。
「快点给我滚回去。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马上跟妈妈求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而且还瞒著我在屁股上刺了那种刺青。」
淳试图居中调解。
「佐知婆婆,那不是刺青,是tatoo啦。那只是一种流行而已啦。」
「少啰唆,快给我滚出去。」
美沙绪用凉鞋的鞋尖踢了玄关的玻璃门,薄薄的玻璃摇晃的咔啦声回荡在宽敞的停车场内。
「谁要回来这种快塌下来的家里啊?出去就出去,你就自己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美沙绪拖著行李箱走出了玄关,她的背影就像石板一样僵硬。淳套上运动鞋。
「我去追美沙绪小姐。哲郎,佐知婆婆就拜托你了。」
虽然我想叫淳等一下,但他却早一步跑走了。就算他说佐知婆婆拜托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说,为什么淳去追那种性感美女,而我却得留在这里陪这种装年轻的老婆婆不可呢?
时间在那之后似乎停止了。我也说不出想要回家这种话,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啜饮著变温的碳酸汽水。电视上正不停地实验清扫浴室的小常识,黄金时段真的可以播放这种平淡无奇的题材吗?在突然变宽敞的房间里,我和佐知婆婆只是呆呆地坐著而已。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吧,佐知婆婆突然开口说:
「唉,真的走掉了。」
美沙绪离开后,佐知婆婆的声音也失去了活力。她嘿咻一声地站起身子走向拉门。那件向日葵花纹的夏季洋装是叫做雪纺纱的材质吗?只见轻透的藏青色布料上浮现出一朵朵鲜黄色的花。老婆婆将手伸进裙襬内,在薄纱底下,老婆婆双手表面的乾枯感消失了,变得既纤细又有女人味。
「真伤脑筋。父母亲和孩子总是无法坦诚相对啊。那孩子应该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吧。」
佐知婆婆的语气变化让我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怪物变成了普通老婆婆的样子。
「看过隔壁的房子后,你应该也能明白吧。东西只要放著不管就会逐渐毁坏,不光只是房子或电器用品而已,就连这种薄不拉叽的衣服也一样。如果要让东西保持原本的活力,就得靠人类像这样把手放进去触摸,好把时间堆积在表面的尘垢抖落。」
原本面对著墙壁的佐知婆婆朝这边转过头来。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张女人的脸重叠在婆婆那张六十岁左右的脸上。四十几岁、二十几岁,以及十几岁的佐知女士的脸,看起来就像对著太阳的三棱镜般闪闪发光。
「不管是丢在路边的电视、这栋妖怪长屋,还是以前的洋装都一样。而且啊,我们人类或许也要时常抖落尘埃重新活过会比较好吧。啊啊,真是麻烦死了。好了,我们走吧。」
佐知婆婆蹦蹦跳跳地走向玄关。我吓了一跳,因为佐知婆婆看起来精神奕奕,感觉上好像她自己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搬起电视一般。
「走去哪里?」
佐知婆婆扯开鲜红色的嘴唇笑了。
「去美沙绪那里。每次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那孩子总是会窝在隅田川的堤防边。唉,就算长了年纪,人类这种东西还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啦。」
佐知婆婆和我穿梭在夜晚昏暗的巷子里,到堤防边只花了短短的五分钟而已。才刚登上嵌在混凝土堤防上的阶梯,潮水的声音与气味顿时迎面而来。隅田川河岸有条铺了瓷砖的漂亮步道,在蓝色与绿色的照明灯点缀下,远处的胜哄桥鲜明地浮现在夜晚的河川上。
美沙绪和淳靠在河川旁的栏杆上,当我们走近时,淳一脸遗憾地说:
「什么嘛,已经来了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你竟然突然把佐知婆婆推给我。」
佐知婆婆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笑了。
「怎么?年纪大又碍到你啦?」
淳用一如往常的傲慢语气发问,背景音乐是波涛打在水泥护岸上的微弱声响。
「真的是这样呢。人一上了年纪就无法坦率地表达心声,真让人伤脑筋啊。佐知婆婆今晚硬是拖著我们一起回家,也是因为独自一个人迎接美沙绪会感到难为情吧。」
是这样吗?所以佐知婆婆在吃完晚饭后才会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家啊。淳脑袋很好,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有说服力。
「我听美沙绪小姐说了。每次在家里和妈妈吵架时,她总会跑到这里来。不过哭不到三十分钟,妈妈就会来接她了。」
在我身旁的佐知婆婆笑了。
「小子,你现在几岁?」
「sixteen,十六岁。」
「那我可以断定,从现在起过了三十年后,你一定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跟母亲吵架。一旦到了那种年纪,人类这种生物已经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了。那孩子也一样,打从以前开始就尽是爱上那种既没出息又不正经的男人。我很反对她跟那种无可救药的男人结婚,不过人被爱冲昏头的时候,往往不会注意到眼前的路上开了个大洞啊。」
美沙绪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只见她抱著自己的肩膀发起抖来。
「那种事情又没办法控制,而且妈还不是一样。」
「是啊,我是比你蠢多了。毕竟我迷上了一个没用的男人,甚至还为他出卖过自己的肉体。虽然我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羞耻,倒是让美沙绪你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对不起啊。」
我和淳低下了头。因为中伤妖怪长屋婆婆的那些流雷蜚语,内容就是跟她以前的工作有关。美沙绪开口说:
「算了啦,反正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啊。」
佐知婆婆将目光转向隅田川的彼端,宛如光塔的高楼大厦笔直地矗立在对岸,看起来就像玻璃的峡谷。佐知婆婆吐出什么似地笑著说:
「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不相信有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其他人了。不管是谁做什么事情,一定有一半以上都是为了自己。人类不就是这种生物吗?」
「妈。」
美沙绪语带哭声地奔向佐知婆婆,以前应该是个大美女的佐知婆婆一边抚摸著明亮的茶色头发,一边说:「你这孩子的个性也真倔。你轮流借住朋友家好几天了吧,小裕子都打电话跟我说了哦。不用等到最后一刻,马上回我这儿来不就好了?」
「对不起,因为我像那样跑出家里,却又马上离婚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
佐知婆婆的眼睛一瞬间望向我,她微笑著点点头。
「你以前曾经说过当我的女儿真是太丢脸了吧?还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母亲为了钱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啊,不管是多么没用的母亲,身为母亲的事实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好了,我们回家吧。今晚就来尽情地聊聊你那没用的父亲吧。」
佐知婆婆抱著美沙绪的肩膀,两人就这样走在波涛声中。淳拖著美沙绪的行李箱,而我则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所以就边走边抬头仰望东京的夜空。被地面上明亮的高楼大厦影响,天空只看得见屈指可数的星子。
登上堤防的阶梯时,佐知婆婆背对著我们说:
「欸,淳,你好像很喜欢我家的美沙绪嘛。」
喜欢年长女性的秀才乾脆地说:
「美沙绪小姐可是命中我的好球带正中央哦。」
「你一定也会辛苦一辈子的,明明还有跟普通一点的女孩子交往这条路可走。」
淳看著我咧嘴一笑。
「小鬼头或许无法理解吧,不过女人过了三十岁后才开始散发魅力哦。」
佐知婆婆在堤防上停下脚步。风把夏季洋装像盛开的花瓣一样掀起来,白色的腿一闪而逝。幸好因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你还太嫩了。不光只是美沙绪,等到你也能够体会我这年纪的女性魅力时,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美沙绪轻声叫出来:
「妈,不要教小孩子奇怪的事情啦。」
「佐知婆婆,你就饶了我们吧。」
淳和我不假思索地齐声哀号,我接著说:
「被你这么一说,从明天起就吃不下向日葵的文字烧了。」
我们四人迎著河风笑了。一瞬间,我们默默地眺望著对岸筑地与银座的明亮大楼,然后为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那片宁静填海地,走下浮现点点沙砾的老旧水泥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