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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克林的妖精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我变成了高中生。

高中与国中的差别光从一年级的教室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月岛中学说起来就像是一片任凭杂草恣意生长的空地,而新富高中虽然称不上个个都是精英,但学生好歹还是有经过遴选的。在邻镇这所不怎么优秀的都立高中里,已经没有那种放牛吃草的牧歌式情怀了。校舍极为破旧,水泥墙上到处都是裂痕,校园也像一般都心的学校一样显得相当狭窄。虽然有徒具形式的弱小棒球社与足球社,但不管哪边都说不上有积极练习的迹象。

中学时代的麻吉四人组中,只有我和阿大两人进了这所高中。成绩优异的淳进了东京第一的升学学校,而成绩跟我差不多的直人则去了有钱人才念得起的私立天主教学校,因为那间学校可以直升大学,真叫人羡慕。不过不是说有阿大在就不会感到寂寞,毕竟他念的是晚上六点才开始上课的夜间部。

我不喜欢运动,也不适应社团里的上下关系,所以我彻底地成了回家社的社员。这样的我可说是教室里其他大多数人的代表。运动神经优异、长相帅气、谈吐风趣,远远望著这些一军等级生的二军候补选手,那是最能让我感到舒适自在的位置。

不过二军也是一样有伙伴的,町山正秋是我进高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虽然在生物学上有些复杂的地方,但正秋是个人很好的家伙。所以,这回就来谈谈我在只不过是大学考试跳板的高中里,是如何交到第一个朋友的。可别正襟危坐地阅读我的故事哦。

躺在床上,或者是搭电车或巴士移动时随便翻翻就好。

我第一次和正秋交谈是在前往柔道场途中的回廊。那天是个蒙蒙细雨无声笼罩的梅雨日,连屋檐底下的空气都潮湿地黏著肌肤挥之不去,感觉糟透了。正秋一边用双手将柔道服抱在胸前,一边窃窃私语般地低声说话。请稍微想像一下那种令人不耐烦的感觉。

「……为什么我们学校……柔道是必修课呢?」

为什么正秋说话中间要留个微妙的停顿呢?这点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因为对方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所以我就随便地附和两句。

「是啊。什么体落啦、内股啦、横四方固啦。那种东西根本就用不到嘛。」

正秋虽然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体却相当单薄。一些讲话恶毒的家伙们甚至帮他取了个叫做巴尔沙的绰号。那可不是指有小罗纳度在的巴塞隆纳足球队哦,而是做模型飞机时会用到的巴尔沙木。(注3)

注3巴塞隆纳足球队(FCバルセロナ)音近巴尔沙木(バルサ材)。

「而且……那个美式足球也很烦。」

在第五堂柔道课开始前的休息时间,一军的学生们模仿时下流行的美式足球漫画玩起了小游戏,理由是在榻榻米上就算摔倒了也不会痛。

当我和正秋晚了一步来到柔道场时,游戏正进行得如火如茶。我们才刚准备混进围观的群众里,棒球社的横井就出声叫住了我们。他留著五分头,皮肤晒得黝黑,性格也在社团学长们的严格训练下变得有些扭曲。

「喂,我们人不太够,巴尔沙和哲郎也一起来吧!」

两班的男生突然将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我和正秋面面相观,正秋露出了一脸呼吸困难似的表情。

「……我是无所谓啦。」

虽然我非常不情愿,但还是莫可奈何地这么说了。这邀请就跟警察在带走嫌犯前会先徵询对方的意见一样,实际上根本就无法拒绝。正秋拉著我的柔道服袖口小声地说:

「美式足球要怎么玩啊?」

横井带著我们来到防线的正中央,另一边的队伍尽是些体格强壮的男生。

「这个嘛,既然球在对方那边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轮到我们防守,你要用手也行。然后突破正面的敌人,压制住那个四分卫就行了。如果对方传球的话,就攻击那个接球的人。」

虽然我自己连一次都没有玩过,但因为很认真地看漫画的缘故,所以对于该怎么做才好倒是一清二楚。敌方的四分卫是足球社的吉永,他是个技巧还算不错的中锋,不过那是就我们学校的水准而言,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Hut、Hut、Hut。」

吉永将球抱在胸前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寻找著传球的对象。我朝正面某个隔壁班的男生高举双手。虽然很久没运动了,不过我还是能随心所欲地移动用自行车锻炼过的双腿。才刚突破一个人,下一个前锋紧接著扑上来。情况一片混乱。

「怎么了?放马过来啊!」

我往旁边一看,正秋正呆立在原地不动。站在前方的男生大叫起来,那家伙是真正的柔道社社员,也是唯一一个黑带。

「你不阻挡我就不好玩了啊。要是你不扑过来的话,我就要上啰!」

正秋用难为情似的眼神看著我,我对他点了点头。正秋一脸不情愿地将如螳螂般细瘦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朝黑带撞了过去。不过柔道社员的突进却有如卡车铲倒电线杆一般,正秋才刚碰到对方就被撞飞到榻榻米上了。

「唉哟,好——痛。」

正秋抱著胳膊蹲坐在柔道场上。吉永似乎注意到防线因为正秋和我的关系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中断传球,转而将球抱在胸前冲刺起来。

一旦这道防线被突破的话,柔道场另一头的墙壁就近在咫尺了。我可不能让吉永达阵,毕竟也不晓得一军的男生们事后会说得多难听。我瞄准突破防线的吉永脚边扑了过去。人类在奔跑时,只要施加一点外力就会失去平衡。这是我在漫画上看过的攻击招式。我一抓住吉永那光溜溜的脚掌,他马上摔了个狗吃屎,球也跟著掉落在榻榻米上。这个play因为四分卫被擒杀而结束。不知道为什么,一军的学生们来到我的身边,并且兴高采烈地互相击掌。横井开心地笑著说:

「哲郎,你从下礼拜起就是固定班底了,最后的擒抱真是太棒了。」

虽然我并不是不觉得开心,但每个礼拜都要玩美式足球真是麻烦死了。正秋也围了过来,柔道服穿在他身上就跟洗衣店里用铁线衣架挂起来的衣服一样扁平。

「你好厉害哦,哲郎。手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这么说完后,正秋卷起我的柔道服袖子,并且抓住了我的手臂。呜哇,这家伙想干么啊?确认过手臂的粗细后,正秋立刻抽离了纤细的手指,接下来他卷起了自己的袖子,确认著自己手臂的粗细。

「嗯——,为什么我的手臂长不出什么肌肉呢?害我每次做准备运动时都累个半死。」

柔道课的准备运动是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各二十次这种再轻松也不过的暖身运动。虽然仰卧起坐对正秋来说不成问题,但伏地挺身总是做不到一半就没力了。

「就算那种运动做不起来也不会怎么样啊!」

横井将手靠在我的肩膀上。

「来吧,下一个play要开始啰。巴尔沙,你就免了。你虽然人高马大的,却像个娘儿们一样。」

我观察正秋脸上的表情,因为我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生起气来,然而正秋却完全不把棒球社员粗暴的污辱放在心上。不仅如此,他的脸上还隐约地露出笑容。

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同学啊!

从那天起,我们就时常聊天。正秋住在八丁堀新盖好的公寓。最近新富町、八丁堀,以及筑地到处都掀起了公寓建筑的热潮。虽然没有像佃岛和月岛那样的超高层物件,但因为公寓的数量多,所以中央区的居民也有逐渐增加的趋势。这种现象似乎叫做回归都心,不过自己出生的地方人口增加了,其实我也觉得挺开心的。

梅雨暂歇的傍晚,我们走在新大桥通上。我推著自行车,正秋将包包抱在胸前。

「啊啊,每天都无聊得要死。」

虽说我是回家社社员,但回家后也无事可做。大人常叫我找个什么喜欢做的事情吧,不过那种事情哪有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嘛。

「……那要不要去喝个茶?」

真希望正秋不要连提出这种无聊的提议前也停顿一下。只要一和他说话,我的步调整个都乱了。我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厅,那是镇上一间既不时髦也不怎么漂亮的咖啡厅,我们在这间常来光顾的店里点了东西。

我点的是冰淇淋,正秋则点了巧克力香蕉可丽饼和咖啡欧蕾。因为我老是觉得肚子饿,所以就点了和咖啡同价位,热量却高了好几十倍的食物。正秋用刀叉漂亮地均分可丽饼,并且请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他突然开口问:

「哲郎没有女朋友吧?」

我想起班上那些女孩子。虽然班上的女生有将近二十人,但长相几乎都普通到不行,可爱的女生只有四、五人左右。不过和同班的女生交往实在是太危险了。

「嗯,没有啊。」

正秋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然后又顿了一拍才说: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这可难倒我了。仔细一想,打从我出生开始的十六年来,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没有和谁交往的情况下度过了,所以自己一个人反而还比较自然。

「好像完全没有耶。和喜欢的女生交往应该会很快乐吧,不过我也觉得挺麻烦的就是了。毕竟女生不是会这个那个的啰唆个没完吗?如果能够只享受乐趣的话,那么恋爱或许也不错吧。」

正秋眯起眼睛说:

「女生的确很麻烦。恋爱的乐趣吗?」

这回正秋倒是罕见地说得很乾脆。

「那正秋呢?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正秋张开那双大手,并且使劲地左右挥动。因为他的手指往后翻过头了,看起来就像女孩子正在涂指甲油一样。

「……我光是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费尽所有力气了……哪有时间去管什么女孩子。」

我叹了口气,然后趴在咖啡厅的桌子上。

「啊——,高中真无聊,国中的时候还比较有趣呢。就算进了大学,大概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旦出了社会,人生就已经结束了。我有种前途一片黑暗的感觉。」

当我抬起脸时,正秋正一脸微笑地看著我。

「不过人长大后不也会变得越来越自由吗?……我念国中时很惨……同学一直叫我人妖……我觉得国中生跟不知羞耻的猴子差不多。」

是这样吗?我想起国中时代的友人的脸。淳、阿大、直人。虽然他们都很有个性,却完全没有动物般的感觉。

「那是正秋的国中不好吧?我念的月岛中学是所好学校,朋友也很棒,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正秋似乎没什么食欲的样子,他不断用叉子戳著可丽饼。

「谢谢你。我还没有经历过黄金时代,所以长大以后或许会很快乐也说不定。因为人会渐渐……。」

正秋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高中考试开始前的十四岁那一整年,仔细一想,那年或许是我至今为止的生涯中最棒的一年也说不定。

「渐渐什么?」

正秋脸上浮现出像是憧憬的表情,那就跟小孩子说自己未来想当太空人或环球小姐时的表情一样。

「……人会渐渐改变嘛。」

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从正秋手上接过叉子。

「这个嘛,我想不管是谁都会改变的吧。你不吃的话,剩下的可丽饼可以给我吗?」

正秋用双手将白色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并且咧嘴一笑地说:

「好啊,你全部吃掉吧。」

然后正秋一直笑著看我以垃圾车的气势解决掉剩下的可丽饼。这家伙果然很奇怪。

去咖啡厅的几天后,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谜样的邮件。地点同样是高中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在佃大桥上放开双手骑得正顺时,手机响起了收信铃声。我一开始想到的是月岛中学那三人之中的谁约我去吃文字烧。

在隅田川上方筑起的大桥中央,我打开手机。对岸的佃岛正在兴建第十栋五十层高的大厦。玻璃的高塔沐浴在夕阳下,看起来很像现代雕刻。就是那种造型帅气,却又常摆在公园还是哪边积灰尘的玩意儿。

我用单脚撑著自行车,就这样确认起邮件的内容。标题是「你好※」。寄件人的名字是魔希。这是哪个人在恶作剧吗?

〉我从朋友那边

〉听说了这个电子信箱。

〉今天我在学校里

〉也有看到哲郎哦。

〉我觉得平凡的哲郎

〉非常棒。

〉那就先这样啰。

在河风的吹拂下,我的头发纠结得乱七八糟。我有种像是开心,又像是毛骨悚然的奇怪感觉。这是学校里的哪个女生寄来的告自信吗?我完全摸不著头绪。因为太麻烦了,所以我也没回信,就这样置之不理。

不过隔天早上我刚睡醒时,又有一封信寄来了。放在书桌充电器上的手机正不停地明灭闪烁,宣告有人来信。我不是勤于写信寄信的那种人,所以收到的信件当然也不多。光是LED灯的明灭闪烁就让我吓了好大一跳,而且寄件人又是那个谜样的魔希。

〉早安※

〉虽然我鼓起勇气寄信给你,

〉不过请不要太认真地看待它哦。

〉因为这个那个地想了很多关于哲郎同学的事情后,

〉我想知道自己的心情产生了什么变化,

〉所以才试著寄出了这些信,

〉擅自寄信给你

〉真的很抱歉。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

〉请你再稍微

〉陪陪任性的我吧。

这封信给人的感觉不坏。尤其是没有女生常用的表情符号跟动画这点,更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而且对方非常冷静,没有被自己所做的事情给冲昏了头。电子邮件这种东西很难衡量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这个人似乎能确实地处理好这部分的样子。

因为完全不认识对方,我还是没有奉陪的意思。不过既然人家都寄两封信过来了,那么最好还是回个信才不会有失礼节。我从忙碌的早晨抽出时间,花了三十分钟打了下面这封信。我实在是没有写文章的才能啊!

〉我看过信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

〉不过你这个人选满有趣的。

〉如果哪天一时兴起的话,

〉我还会再寄信给你的。

〉今天也会在学校里的某个地方

〉遇见魔希吗?

〉那就先这样了。

虽然只是一封非常简单的信件,但相似的内容我却打了四次之多,其中最简洁的就是这篇文章。电子邮件这玩意儿真是麻烦死了。我一口气解决掉早餐的吐司和荷包蛋,然后到脚踏车停车场跳上我的登山用自行车。如果尽全力冲刺的话,只要十分钟就能骑到学校了。学校就在家里的附近真好,可以一直睡到快迟到的前一秒再起床。

这天我在校门前遇见了正秋。

「早啊。」

正秋并没有正面看我的脸,而且他说话前又留了一个令人不耐烦的空档。

「……早安。」

「如果只是要回这种制式招呼的话,可以不用想那么久吧?」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正秋困窘似地低下了头。

「……那个,像是音调高低之类的……说话的声音也有很多问题要考虑嘛。」

「你顾虑我又没用。」

正秋大概很讨厌自己高大的身材吧,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副弯腰驼背的样子。

「我不是顾虑哲郎……是我自己……本身的问题。」

这种说话步调果然令人烦躁。我丢下正秋,骑向校舍后方的脚踏车停车场。正秋对著我的背大喊:

「对不起。你不要放在心上哦。」

虽然说是叫声,但正秋的音量就跟普通人的对话差不多。我将右手抽离把手,然后背对著正秋轻轻地挥了几下。

今天还会有下一封信寄来吗?我一直把手机放在长裤的口袋里等待著。我念的虽然是都立高中,但校风比较自由,所以就算带手机上学,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只要手机一震动,我就能立刻知道有人来信。虽然从未见过那个笔友,不过我却有种雀跃不已的心情,这点就连我自己也感到讶异。

魔希在午休时间寄来了下一封信。当我吃完便当,正眺望著以白线勾勒出几何学图案的操场时,手机短短地震动了三下。第一下的震动让我差点从自己的位子上跳起来,我马上打开手机开始读信。

〉谢谢你的回信!

〉因为我并没有抱著太大的期待,

〉所以你的回信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开心。

〉哲郎很适合骑脚踏车呢。

〉看到你骑著脚踏车

〉从佃大桥冲下斜坡的身影时,

〉总觉得心情非常愉快,

〉同时也让我羡慕不已。

今天早上魔希刚好看到我骑著登山用自行车从那座桥上冲下来吗?那个下坡很长,所以只要调到最重的档用力踩踏板的话,时远就能冲到将近五十公里。下次边骑车边挥手好了。我立刻打起回信。

〉你总是一直观察著我呢。

〉不过你一直注视著我,

〉我却看不见你,这感觉好奇怪啊。

〉魔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稍微透露一点

〉也没关系吧?

按下发信键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读魔希寄来的信。就我的时间感看来,魔希几乎是瞬间寄来回信。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不过很难说得清楚。

〉这不是开玩笑的,

〉连自己是谁,

〉今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都搞不清楚。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毫不迷惘的哲郎

〉看起来很耀眼也说不定。

总觉得这番话好有哲学味啊!不过只要是高中生的话,任谁都会对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个社会里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感到不安。虽然魔希说我毫不迷惘,但我每天也在同样的不安之中来到学校上学。尽管我很不认同魔希对我的评语,不过午休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当我正注视著手机萤幕时,正秋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好像碰上了什么好事哦。」

我大梦初醒般地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如棒子般细瘦的男学生正站在眼前。

「你怎么知道?」

被我目不转睛地一瞧,正秋很不自在似地撇开了视线。

「因为哲郎看著手机的时候……表情总是笑嘻嘻的。」

「真的吗?」

我慌慌张张地环顾起教室内部,除了正秋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我。这时我决定了,从下次开始,我绝对不要在有人的地方看魔希寄给我的信。

早上、中午,以及晚上。

每天交换三封邮件已成了我和魔希的例行公事。只要看了之前的邮件就能知道,我们并没有把彼此当成异性而陷入热恋,我也没有和素未谋面的对象谈恋爱的勇气。魔希寄来的信总是能让人感受到温和的善意,但她从来没有写过「喜欢」这个字眼,而我也没有使用过这种直接的辞汇。

虽然高中生活还是一样无聊,但光是有了一个定期寄信的对象,每天的生活就变得多采多姿起来,这让我不禁感到惊讶。那时我的生活是以魔希寄来的信为中心运转,和她交换邮件实在是太快乐了,快乐到让我甚至不想把这个笔友的存在告诉每个礼拜玩在一起好几次的淳和直人。不过不知道这段交换邮件的友谊会演变成什么未来的不安,也是让我无法对大家坦白的原因之一。

再说,高中生是种微妙的生物。中学时就算提到男女交往,大家也还无法具体地说出个所以然。不过上了高中以后,女孩子的存在就变得真实起来,给人一种无法以开玩笑的态度看待的感觉。而且大家进了高中后也几乎不提自慰的事情了,因为自己的肉体和欲望总让人觉得难为情。

我们也确实地长大了两年呢!

我和魔希之间的通信并不只限于平常日,就连假日也规律地依序交换三封信。那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礼拜六发生的事情,当我们惯例的四人组窝在佃公园里时,信件寄来了。镶著玻璃的水上巴士逐渐滑过隅田川上,心血来潮的阿大正对著走出甲板的乘客挥手。

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轻轻地抽出手机,并且像是包在手掌里似地读起魔希寄来的信。

〉今天结果出来了。

〉我以前曾经说过

〉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检查的结果厘清了这点。

〉我有种像是开心,

〉又像是松了口气的奇妙心情。

魔希有时会寄来意义不明的信件。这回的内容也让人完全摸不著头绪,既然她提到检查的话,那就表示她去了医院吧。而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指的应该是没有怀孕,或是没有罹患恶性肿瘤这类严重的问题吧?

「你怎么啦?哲郎。」

淳一脸窃笑地看著我。

「对啊,总觉得今天的哲郎怪怪的哦。」

直人的白发变得比两年前更多了。如果光看头发的话,直人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男子了。阿大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部,那对约有G罩杯大小的胸部左右晃动了起来。

「来,跟我这个大叔聊聊吧,心情会轻松很多哦。」

啊——,烦死了。阿大的梗在这两年之间完全没有进步。

「你们很啰唆耶,我只是在高中交到互换电子邮件的笔友而已啦。」

「哲郎真是不坦率啊。」

淳这么说完后,直人和阿大同时点了点头。我从能够俯瞰隅田川的长椅上站起身子,然后一边拍著牛仔裤的屁股部分,一边说:

「我要打封重要的信,你们不要靠过来这边哦。」

我独自走下阶梯,移到河边的步道后,便靠在栏杆上打起了邮件。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检查,

〉不过既然结果让魔希感到开心的话,

〉那我也觉得很开心。

〉可是,

〉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这跟要不要交往无关哦。

我看著映出阴沉的天空、在灰色里上下起伏的河面。另外三人在远处大喊:

「喂——,哲郎,你在拖拖拉拉个什么劲啊?」

「讨厌,不快点回信给人家是不行的哦。」

正秋说得没错,十五、六岁的男生或许真的是野蛮的动物也说不定。

隔周起,魔希的信件突然急转直下地变得灰暗无比。我不太清楚理由是什么,信件的内容就好比这样。

〉我正独自一个人

〉怀抱著无法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哲郎能体会

〉这种严酷与辛酸吗?

〉而且

〉那并不是我的错,

〉也没有什么抵触法律或道德的地方。

〉不过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得不一个人怀抱著这个问题,

〉并且持续思考下去才行。

〉话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真是抱歉。

〉可是除了哲郎以外,

〉我甚至连用电子邮件

〉诉苦的对象都没有了。

每当魔希寄来这种信件时,我总会想要试著安抚她。不过我不知道关键的问题或检查等等秘密,所以话题完全没有进展。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一周,以电子邮件算来大约是二十封左右。

这时,我发挥了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忍耐力。为了不让对方被黑暗的负面波涛吞噬,我不断地想尽办法回覆正面积极的信件内容。老实说,如果这是家人或朋友寄来的信,那么我大概会全部扔在一边,或者是设定拒接吧!

不过只要努力下去的话,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这点在人生和手机邮件方面似乎都是一样的。

礼拜六晚上的信件让我吓了一跳。当时我已经洗完澡,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虽然T恤的胸口传来收到新信件的震动,但我已经不像几周前一样感到心跳加速了。我打开手机上盖,开始阅读信件。那封短信看到一半时,我在床上重新坐好,而且还是正坐。

〉我想

〉迟早都得将一切告诉哲郎才行。

〉所以明天下午三点,在佃大桥上,

〉你愿意来见我吗?

我维持正坐的姿势,并且用颤抖的手打了回信。虽然明天傍晚和淳他们约好了要吃文字烧,但我决定晚点再去。我一定会赴约的。不管魔希的问题是什么,我绝对不会感到惊讶,也不会把你当成怪胎。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宽广了。活了区区十六年的我也无法想像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

礼拜六是个多云的日子。朦胧炫目的天空在隅田川两岸的地平线上延展开来。我个人认为这是东京最漂亮的高楼景致。有河川、有天空、有大楼,而这一切都在清新空气的凝聚下台而为一。在约定时间前的十五分钟,我骑著登山用自行车抵达了长约三百公尺的大桥中央。这座位于都心的桥很少有人会在步道上行走,汽车不停地从旁边的三线道呼啸而过。「我已经到了,正在等你。」寄出了这么点内容的信件后,我便将手肘靠在桥的栏杆上,眺望著下游的风景。毕竟这座桥很长。要是魔希从远方走过来时被我发现的话,一定会感到很难为情吧。这条河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就连水看起来也几乎没有改变。或许这条河川是个巨大的池子,根本就不会流动也说不定。天空、浮云、流水,还有大楼都未曾变迁。唯有人类以快得乱七八糟的速度不断地变化著而已。

「……你等很久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这种低喃的语气,是正秋。我惊讶得全身僵硬,然后试著用玩笑话打混过去。

「搞什么啊?正秋,你是故意装成网路人妖来耍我的吗?」

我缓缓地回头望向正秋后,身体又再度僵住了。黑色的V领针织衫,黑色的超迷你短裙,黑色的衬裤配上黑色的凉鞋,脸似乎也上了一层淡妆的样子。作为男人会被耻笑为巴尔沙的身材,穿了女装却摇身一变成了超级模特儿。打量过正秋的全身后,我的目光停留在用发蜡抓得蓬松有型的俐落短发与纤细的脸蛋上。让我吃了一惊的是,在黑色花纹的胶框眼镜底下,正秋的双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对不起……我骗了你。」

正秋,不,魔希靠到我身旁的栏杆,和我一起眺望著河川。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正秋有这种兴趣啊。我念的国中也有一个像这样的人呢!」

过去曾是Tailor.Morimoto的地方,如今变成了超高大厦。一哉搬到世田谷的某个地方去了。

「……我不一样……正确地说……我或许算是介于男生和女生中间吧!」

我看著魔希纤细的手腕,上头几乎没有体毛。就连衬裤底下露出来的一点点小腿也一样。我将视线转回魔希的上半身后,身体第三次僵住了。

「正秋,你有胸部!」

魔希双眼含泪地笑了。

「这是进高中前……才渐渐地隆起来的……哲郎……我的笔名就是从这个胸部衍生出来的。」

我注视著变成了大美女的同班同学。

「我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男是女……我无法确定。我的体内存在著男人,也存在著女人。」

「你喜欢当哪边呢?」

斜眼瞄了我一下后,魔希开口说:

「两边都喜欢……可是,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想要拥有像成年女性那样漂亮的胸部……那是我对恶魔许下的希望。」

所以她的笔名才叫做魔希吗?

「你注射了荷尔蒙吗?」

魔希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长出来的……虽然还很小,不过是天然的东西。」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跟我同年的男学生不光只是变成了一个大美女,还说自己的胸部是自然而然地隆起来的。

「然后我说之前在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那是跟我的遗传基因有关的检查。」

说到遗传基因,我立刻联想到直人。直人患有早衰症,这种疾病的罹患机率跟中彩券头奖差不多。魔希开口说:

「一般来说,男生拥有XY的遗传基因,而女生拥有XX的遗传基因对吧?……我则是多了一个X的XXY型的遗传基因……虽然我原本有副像女性般纤细的身体……不过据说一进入青春期后,乳房有可能会逐渐发达起来……这种情况叫做克林非特氏症哦!」

我总算想起了呼吸这档事。

「那个,一般来说,罹患了那个克林什么氏症的人喜欢当男生还是女生啊?」

魔希露出了令人费解的微笑。当本人站在眼前时,实在看不出来是个男学生。

「喜欢当男生或女生是因人而异的……顺带一提,藉由荷尔蒙的施打,患者似乎可以变成任何一种性别哦。」

是这样啊,所以魔希才会在信上写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啊!她会感到迷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么正秋……不,魔希以后打算变成哪一边呢?」

据说拥有男女两种性别的正秋转头面对著我。这时云层正好散开,午后金黄色的阳光就像窗帘一样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在开阔的视野中,对岸的大楼和远方的桥梁看起来就像一口气逼近过来一般。

「因为现在才十六岁……所以我想慢慢决定……或许会视以后认识的人而定也说不定。」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兴奋。魔希是同班同学,还是个男生,这些事情确实让我吓了好一大跳,不过像这样聊过之后,我们同样是十六岁,而且今后都必须决定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状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年里。

「可是我很犹豫……我真的很犹豫要不要让哲郎看看我这个样子……不过我想如果是哲郎的话,一定能够理解的……所以我今天才来到了这里。」

的确,眼前的人看起来既像男人,也像女人,是个超越性别的存在。我笑著说:

「如果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魔希用涂了眼影的双眼狠狠地瞪著我。

「我想到时候乾脆一头跳进隅田川里算了。」

然后我们齐声笑了出来,阳光在河面上闪烁跃动。

「那个啊,我已经知道魔希就是正秋了,不过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交换邮件吗?」

魔希又留了一个微妙的空档,然后接著说。她似乎正在哭的样子。

「……谢谢你。」

我掏出手帕,递给了个头比我高上许多的奇妙妖精。

「有寄信给……哲郎……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接下来在魔希止住泪水之前,我一边吹著河风,一边在桥正中央思考著该如何邀她一起去淳、直人,还有阿大正等著的向日葵文字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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