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的水真是不可思议。
有时很冰,有时很温暖。有时清爽地滑过肌肤,有时像果冻一样软呼呼地弹过肌肤,让人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尤其像现在这样的夏天里,游泳池的水总是特别温暖,又充斥著漂白水的味道,让人产生一种彷佛在透明血液里游泳的错觉。
今年夏天,我们四人组之间的新风潮是月岛运动广场的二十五公尺游泳池。这边的入场费对没什么钱的高中生也很亲切,两小时只要日币三百五十元。拜此所赐,我们天天都来这里报到。毕竟没有在打工的高中生暑假著实闲得可以。而且这个游泳池在大晴天时会打开可动式屋顶,抬起头来就能看见好几千吨的积云轻轻地飘浮在盛夏的天空中。游著仰式超越白云的二十五公尺,那是任何快感都无法取代的距离。
这游泳池虽然奢华,却是区营游泳池。唯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庆幸自己是住在中央区。不过如果只有那个游泳池的话,这个夏天恐怕也不会在我总计十六次的夏日回忆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
青春的甜美回忆。
为了创造出这种东西,一个好角色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如果是身材很棒的漂亮美眉就更好了。真麻有张连在杂志和电视上都很少见的端正脸庞,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清楚那种东西就像是神的恶作剧一样。毕竟她虽然美得完美无瑕,个性却恶劣到了极点(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
所以简而言之,这回的夏日故事说得是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孩子如何在与我们四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退化成拥有奇怪性格的普通女生。
不过啊,比起任谁都无法触及的美少女,我觉得还是能一起吃文字烧吃到门牙沾满海苔,而且总是快活大笑的普通女生要棒多了。如果那女生还能像真麻一样拥有一副天赐的美貌,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不过那终究只是类似赠品之类的东西罢了。
毕竟不管是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脸孔,那就跟无法选择父母、出生的时代,还有健康的肉体一样。不过啊,一边抱怨赋予自己的东西,一边马马虎虎地活下去,我想这就是人生的醍醐味吧!
不管是超级大帅哥,还是拥有九头身的绝世美女,那种东西只要看一天就习惯了。
「那个水中步行水道的公主又来了哦。」
带著近视蛙镜的淳这么说完,便朝另一边的水道扬起下巴。我们现在位于自由游泳水道,这个游泳池的中央是供认真游泳的人使用的水道,剩下的一半分为玩水用的自由区,以及水中步行用的水道。
「哦——,哪个哪个?」
阿大像只鲸鱼似地从水里浮起来,并且直盯著她的方向。然后他脱下蛙镜说:
「刚才我在水里看到了那个女生的腿,真是又直又漂亮。特别是她将大腿屈向胸前时的那种圆润感……真是棒呆了。」
阿大那松松垮垮的身体在水中彷佛被切开似地扭曲著。
「你白痴啊?阿大不是已经有夕菜了吗?既然都已经和人家同居了,就少在那边用有色眼光看其他女生。」
这么说的直人像奥运选手一样穿著全身型的竞赛用紧身泳装。这个游泳池的屋顶只要一打开,阳光就会直射进来。直人患有名为韦耳纳氏症候群的特殊遗传疾病,所以对紫外线的抵抗力很弱。虽然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十六岁,头上的白发却变得比两年前更为醒目。
「少啰唆。就算和夕菜住在一起,我的一颗男人心还是自由的。不过是看看可爱女生这点小事,你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啦。」
阿大一边在筑地的中央市场工作,一边在高中夜间部念书。所以这点程度的自由或许也是可以默许的吧。淳呢喃著说:
「你的视线或许会让女生怀孕也说不定,直人怕的就是这点啊,要是你看得太过火的话,可是会引来监视员的注意哦。」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就像这样子一起长大,所以彼此之间的对话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酸。东京下町的对话步调真是不错,不是什么话都用关西腔讲就会变得很有趣。
「你这家伙,今天绝对饶不了你。我要把你沉进游泳池底部。」
「追得上我的话就试试看啊。」
淳先潜入水里蹬了游泳池底部一下,接著便以漂亮的自由式游了起来。阿大则以蛙式紧跟在后。这是一场宛如企鹅对抗杀人鲸的竞赛。穿著全身泳装、只有脚尖碰得到游泳池底部的直人说:
「那女生好像总是在做苦行的样子。」
我也望向水中步行专用的水道。她一边抓著游泳池边缘,一边将膝盖屈向胸口,并且使劲地跨著大步行走,露出水面的上半身剧烈地上下起伏。因为她原本就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所以露出认真的表情时更是散发出一股惊人的魄力。在这个人人都像是来度假的夏日游泳池里,只有她一个人露出了彷佛正在解数学难题般的表情。
「是啊,她的表情就像不想活了似的。」
她总是一个人来,中间休息十五分钟,然后在刚好满一个小时的时候离开。就连这种机械化的部分都能提升别人对她的好感,美女还真是吃香啊。不过那和身为庶民的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这么想。然而,这天准备回家的时候,我们在摆放著塑胶长椅的游泳池大厅里目击了水中步行公主的恐怖场面。
原来这个世界里真的有让人感到开心的交通事故存在啊。
「喂,那个制服。」
淳轻声这么说,并且比了比出入口的玻璃门。出了游泳池后,我们来到大厅,并且坐在长椅上。四个人的手里都拿著葡萄口味的摇果冻。
「那是直人那所高中的制服吧?」
圣约翰高中是私立的名门学校,有乐町线沿线的女孩子都很憧憬那身白色的翻领半袖衬衫与花格纹长裤。虽然这男生的长相十分帅气,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他一边轻轻地摇摆身体,一边确认跟以前的剪票口一样附有闸门的游泳池出入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水中步行公主穿著白色的夏季洋装,头戴白色宽边帽子走了过来。白色恋人。感觉就像可尔必思的广告一样。男生突然递出了一张小卡片,那是私立学校之间流行的自创名片。当然,上头确实写了名字、住址,还有电子邮件信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的关系,那男生用相当大的音量说:
「那个,我之前在这座游泳池看过你后,就一直很在意你。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
水中步行公主就像领取宅配便似地快速接过名片。她连看都不看印刷面,就这样当著男生的面把小小的名片撕成两片、四片,最后使劲地撕成了八片。
「手伸出来。」
带著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灾似的表情,圣约翰高中的男生遵照吩咐乖乖地伸出了手。
「来,还你。我并不打算和任何人交往,你可以滚到一边去了。」
宛如挨了一顿拳头的拳击手一般,男生摇摇晃晃地退到了旁边。阿大压低声音说:
「好恐怖,那女生长得那么可爱,个性却跟恶鬼一样。」
换上长袖衬衫的直人也说:
「没错。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有半年都振作不起来了吧。」
公主似乎稍微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只见她缓缓地转头面向这里。淳呢喃著说:
「简直就是月岛区民游泳池的贞子嘛。」
我们虽然差点笑出来,但还是拚命地忍住了。因为她的表情紧绷严肃,给人一种绝不容许别人乱开玩笑的感觉。一把稍微触碰就会被割伤的双面刃。虽然漂亮,但任谁都没有勇气伸手触摸那种东西。漂亮的女生就像炸弹一样,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别轻易接近比较好。
不认识的男生以喷射机离地的速度冲出了区民游泳池,公主则是慢慢地走向出口。我们四人坐在长椅上,像一群时事评论员一样喋喋不休地评论著今天目睹的灾害。他人的不幸还真是有趣。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再来这座游泳池了。」阿大说。
「我会完全丧失对别人告白的勇气吧。」直人说。
「我倒是挺喜欢那种坏到心坎里的个性呢。」淳说。
接下来轮到我了。正当我想说些什么好笑的评语时,乌云笼罩的天空底部裂开了。雨水打下来的声音包围了巨大的区民游泳池,举目望向窗外时,感觉就像置身在瀑布里头一般,化为半透明帘幕的雨水毫不间断地倾注而下。今年夏天常有局部性的豪雨集中现象,明明同样都在东京,隔壁的江东区晴朗无云,我们中央区雨却下到连旁边的公寓都看不见的程度。
「哦——,雨下得真大。我们要怎么回去?」
阿大这么说。我们四个人都是骑著登山用自行车来的。
「暂时观察一下雨势吧。机会难得,我们来安排一下今年暑假的计画吧。」
在淳的提议下,我们召开了暑假计画的会议。该怎么瞒过父母亲的眼睛四处借住在别人家呢?我们的讨论内容就好比这个样子。
就这样讨论了二十分钟左右吧。能够俯瞰蓝色游泳池的出入口已经聚集了一堆人,空气闷热得连冷气都起不了作用。大家都担心地看著雨势没有歇止迹象的天空。
「欸,就算淋湿也没关系,我们回去吧。反正你们回去后就要洗澡吃饭了吧,我睡前还得做完夜校的作业才行呢。」
因为在筑地市场工作的缘故,阿大晚上的就寝时间出奇地早。
「好啊。反正刚才都在游泳池里游泳,现在淋湿了也没差。」
我这么说完,四个人便从长椅上站起身子。从这里到西仲通上的脚踏车停车场只有短短的二十公尺。只不过是走在这段路上,我们连短裤底下的泳裤都湿透了,感觉就像冲了个带有废气臭味的澡一般。不过一旦踩著自行车奔驰起来,豪雨却变得非常巾有趣。格状胎纹的轮胎一边划开路面上的雨水,一边前进。比起游泳,骑自行车要来得有速度感多了。
「真是棒呆了。」
淳一边放开双手踩著踏板,一边大叫。东京湾上方远处的云层开了道缺口,蓝色的天空隐约可见。从旁边射过来的阳光把雨珠照得如玻璃球般闪闪发亮。这些雨珠打在我们的身体和自行车上后,便轻柔地碎裂开来。
「难得有这种机会,我们绕点远路吧。」
我们并没有骑回自己居住的隅田川沿岸,而是将前轮转向清澄通一带。宽敞的步道上没有半个行人,所以自行车可以恣意地四处乱窜。刻不间断的雨水濡湿了身体,甚至都快要渗进肺里似的。
「欸,那不是刚才的女生吗?」
最先注意到的是淳。水中步行的公主正伫立在附有屋顶的都营巴士站里。淳不光只是头脑好而已,眼睛也很尖,总是能比任何人早一步发现某些东西,这已经变成一种才能了。
「好像是耶,怎么办?」
这么说的是直人。在倾盆大雨的烟雾中,美少女只身一人站在巴士站里。虽然这情景美得像是一幅画,但那女生的性格却像个恶魔一样,要向她搭讪著实需要相当的勇气。
「什么怎么办?直人。」
阿大跨坐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天空色脚踏车上,并且这么说。
「你们也知道我妈爱操心的个性吧?所以我的背包里总是带著一把折伞。虽然把伞借给她是无所谓啦,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借她。」
淳露出了奸笑,就算眼镜被雨水打湿了,这家伙爱恶作剧的个性还是没变。
「还记得小莉的事情吗?那时我们不是在涩谷一个接一个地跟女生搭讪吗?」
那是有生以来最丢脸的经验,我不可能会忘记。我和阿大都战战兢兢地回答:
「是啊。」
「那么这次再用猜拳决定吧。输的人把直人的伞拿去借给那个女生。如果可以的话,顺便问一下电子邮件信箱吧。」
「这样会被她用伞打死的啦。」阿大说。不过淳不以为意地说:
「剪刀石头布。」
因为我们有四个人,所以迟迟分不出胜负。平手的激战持续了四次,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出布落败,其他三人出的都是冷酷无比的剪刀。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猜拳这方面很弱。延续之前结香那一次,这回已经是二连败了。
「来,伞给你。跟她说伞不用还也没关系。」
「快点去吧,骑著自行车的王子殿下。」
会说这种嘲讽人的玩笑话的多半是淳。阿大正抱著肚子大笑。莫可奈何的我怀著前往刑场的心情,骑著调低段速的自行车慢慢接近雨中的巴士站。
「那个,这把伞……。」
在雨水不停从头发、脸颊、T恤,以及短裤上滴落的状态下,我来到了巴士站。我递出任谁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把黑色折伞的东西,然后说了这种蠢话。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拿去用吧。」
漂亮的女生近看显得更漂亮。她的肌肤就像牛奶色的玻璃般透明,眼睛闪闪动人,让人不禁怀疑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特殊的LED灯。我转头望向三人,他们正待在十五公尺外的安全地带。
「这把伞是那边那位直人的,他说不用还也没关系。」
她看了看雨,又看了看我递出去的伞。然后她突然放松肩膀的力气笑了,我发现美女笑起来时会变得更加危险。
「虽然我很不想跟男生借东西,不过这下也没办法了。」
接过三段式的小折伞后,她用力地低下了头。
「谢谢。我常常看到你们四个人一起出现在月岛游泳池。你们是几年级的学生?」
「我叫哲郎,跟那边那群人一样都是高一生。你呢?」
她把全新的伞从塑胶袋里抽出来,然后说:
「我叫山尾真麻,现在念高二。这把伞下次在游泳池碰面时再还给你们啰。」
我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小心脱口说道:
「刚才你把圣约翰高中那个男生的名片撕得破破烂烂的,对吧?」
真麻笑也不笑地说:
「啊啊,你说那件事情啊。在那种情况下,不让对方彻底明白自己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如果不这样的话,之后会变得很麻烦的。」
身经百战的勇士果然就是不一样。如果是我的话,只要对方是女生,不管是谁的名片我都会兴高采烈地收下。我望向三个人的方向,淳像是说著「快上啊」似地挥舞手臂。
「是吗?可爱的女生果然很辛苦呢。那么我有一个形式上的请求,你可以拒绝没关系。因为这是猜拳猜输了的惩罚游戏……。」
她带著一脸狐疑的表情看著我,我想她一定搞不懂这个小她一学年的男生在说些什么吧。我低下头,竭尽所有勇气说:
「……请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
她带著既不是笑,也不是生气的普通表情回望著我,然后开口说:
「好啊,反正那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们就在那里用红外线传输交换了彼此的电子邮件信箱。想当然耳,在雨中等待的三个人之后便把我当成骑著白马的真勇者热烈地迎接我。
从这天起,每当在月岛游泳池遇见真麻时,我们都会稍微聊一聊。虽然她只大我们一岁,却总是在我们四个人面前摆出一副大姊姊的样子。知道早衰症的事情后,她对待直人的态度就变得格外温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习惯在观光客从东京各地聚集过来前的晌午时分于文字烧店会合,场所当然就是门可罗雀的名店「向日葵」。
「欸,真麻为什么总是在做水中步行这种活动啊?」
有一天阿大这么问。她一边喝著碳酸汽水,一边说:
「原因确实不是减肥,不过真正的理由是秘密。」
直人说:
「我听医生说过,水的阻力跟举重不一样,对人体的负荷刚刚好。水中步行似乎对身体很好的样子哦。」
阿大从烧烫的铁板上大量铲起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烧的锅巴,然后一口塞进嘴里。该怎么说呢?这画面看起来好像拖网渔船啊。
「那是对你这种病人来说吧,真麻就连身材也是完美绝伦呢。」
事实上的确如此。她拥有一副宛如从写真女星身上拿掉那对大而无用的胸部般的好身材,纤细的腰肢和笔直的手脚简直跟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我说:
「是这样吗?我想无论是谁一定都有一、两种病吧。」
淳明明头脑很好,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个专挑很坏的时机要帅的坏习惯。他撩起浏海说:
「如果是真麻的话,不管是什么病都可以传染给我哦。」
我感觉到她周围的气压急速下降了,文字烧店的一角似乎就要发生豪雨集中现象的样子。
「真恶心,就算是开玩笑也别说这种话。」
被美少女正颜厉色地这么一说,月岛第一秀才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然后他这天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那是在第几次离开向日葵的路上呢?真麻和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落后一步地走在其他三人后方。我推著自行车,她则是撑著洋伞。这天的真麻很奇怪,她不断地交互观察著我们四个人。除了在游泳池逐一打量我们的身体外,在文字烧店也目不转晴地盯著我们的手和脸。她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欸,明天去游泳池之前能陪我一下吗?」
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似乎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有件事想拜托哲郎,对其他三个人要保密哦。欸,好嘛。」
可爱的女生用拚命恳求的目光仰望别人时,威力著实大得惊人。那楚楚可怜的视线拥有如雷射光一般的贯穿力,射穿了我的心。等到回过神时,我已经脱口说出了这些话:
「我知道了。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两个人要做什么呢?」
有如东京上方逐渐转为热带气候的夏日天空一般,真麻的表情急遽变化。先是放心,接著又宛如天气放晴似地亮了起来。她带著顶级的笑容说:
「这点就让我保密到明天吧。」
和女生共享秘密的感觉真好,就算不知道秘密的内容也一样。到隔天中午之前,我的脑袋里尽是甜腻的空想。不过现实往往比任何空想都要来得危险,我想我这一生一定不会再听到女生主动提出那么棒的提议了。
隔天是礼拜四,天气从早上开始就有点阴晴不定。天空半边是灿烂的蓝,另外半边则被污泥般的云朵占据了。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晴,偶有阵雨,而且还是像午后雷阵雨那样的豪雨。我们在月岛车站的剪票口会合。真麻穿著我一开始跟她搭讪时的白色夏季洋装,露出无袖洋装外的两条手臂自得耀眼。
「走吧,哲郎。」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脏以平常三倍的速度跳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
「我、我、我们要去哪里啊?真麻。」
她咧嘴一笑地仰望著我。
「涩谷。」
「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是要买东西啦。」
之后不管我再怎么问,她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我们先是乘坐有乐町线,然后改搭半藏门线。月岛到涩谷只要短短的二十分钟而已。从涩谷的车站来到地面后,眼前的光景变得宛如盛夏的海滩一般。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女生,多到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她们穿著如泳装般裸露肌肤的衣服,就连空气的味道也跟海之家的更衣间一模一样。
「这边这边。」
当我们横越宽广的十字路口时,前方的萤幕里正播放著黑人演歌歌手、银色的汽电混合动力车,以及号称耗电量减半的超薄液晶电视的广告。我们就这样逐渐爬上平缓的坡道,我看了看立在路旁的石碑,道玄坂,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有个名叫大和田太郎道玄的山贼以前住在这一带的缘故。这一带在江户时代是山贼出没的荒山野岭。
不知道经过了几个红绿灯,真麻又再度拉起了我的手。
「这边这边。」
狭窄的巷子里是霓虹灯的峡谷。WhiteCity、La·Boheme、Aland、StarCrescent。就算再怎么迟钝,我好歹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涩谷这城市的坡道上建的全是爱情宾馆。
「真麻,我们要去爱情宾馆吗?」
真麻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她从肩背式包包里拿出一本情报杂志,爱情宾馆特集是那本杂志的主打企划。
「没错,这一带的宾馆应该都重新改装过了才对。」
我知道真麻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她好像有什么苦衷,
「你知道爱情宾馆是干么的吗?我们又没有在交往。」
她再度用那个必杀的视线凝视著我,
「好嘛,拜托你啦。这边这边。」
我知道自己是个很不乾脆的男人。如果那个时候拒绝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那个样子了。我的脚之所以会自己移动,或许是因为我在无意识中抱著很大的期待也说不定。
昏暗的大厅墙面上嵌著灯饰面板,只有空房间才会亮灯。礼拜四才刚过中午不久,爱情宾馆总计三十二问的房间已经有三十间被使用了。我吓了一跳,原来大家都这么努力地做爱啊。
「选这间吧。」
真麻按了剩下来的其中一个按钮,那似乎是一间走峇里岛风格装潢的房间。
「哲郎,你带了多少钱?」
我一边回想著钱包里贫乏的内容物,一边回答:
「五千元左右。」
真麻在昏暗的大厅里伸出手。一看到白皙手腕的内侧,我突然喘不过气来。
「那我们平均分摊吧,一个人两千四百元。」
我掏出三张千元钞票,真麻找了零钱给我。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平均分摊的情况。真麻拿了房间的钥匙,然后走向电梯。镜面的电梯门上映出了因为太紧张而差点吐出来的我,以及虽然强装冷静,脸色却一片惨白的真麻。电梯抵达后,开启的电梯门刷地将我们两人分向左右两边。
「房间在几楼?」
先搭上电梯的我一边按著开的按钮,一边这么说。
「六楼。」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升向只租用了两个小时的房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爱情宾馆。
虽然我没有去过峇里岛,不过不管是四个角落竖著木雕柱子的床也好,藤制沙发椅也好,全都是休闲度假风,墙上挂著一副脸长得吓人的面具。真麻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
「怎么办?还是哲郎先去洗澡吧。」
我犹豫了起来。真麻确实拥有一副惊人的美貌,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的话,我这辈子或许再也不可能跟这么漂亮的人做爱了。不过不管再怎么想,我都不觉得真麻像是喜欢我的样子。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你应该可以吧?」
我坐在沙发椅上,真麻则像是可以随时逃跑似地坐在对面的床缘。我的声音比自己想得还要冷静。
「为什么是我呢?」
真麻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然后轻轻地笑著说:
「因为你看起来最好,不管是性格还是肉体,或者该说最普通吧。」
爱情宾馆室内的冷气强得冻人。由于光源是隐藏在某处的间接照明,因此房间里就像日落十五分钟后的西侧天空一样昏暗。这时,真麻突然将双手绕到背后,似乎正拉著夏季洋装的拉炼。当她站起身子时,白色洋装就像脱皮般噗咚一声地掉在脚边,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内裤。真麻交叠著双手掩盖住腹部。
「我在寒假做了一个很重大的手术,是攸关生死的那种手术。」
她轻轻地将手从腹部上移开。宛如烫伤般隆起的伤痕贯穿白皙的腹部中央,然后消失在内裤里。除此之外的部分就跟维纳斯雕像一样完美。
「所以我在动手术前下定了决心。如果能顺利活下来的话,我绝对要在十七岁这年跟男生做爱,摆脱处女之身。毕竟十六岁有点太早了,等到十八岁再做又有点蠢。我的生日在九月,所以十七岁只剩下两个礼拜了。」
虽然真麻的语气很轻松,她的身体却不住地颤抖,眼睛也绝不往我这边看。这个人一定也很害怕吧。不管是多么漂亮的人,或许也同样会害怕把这个伤口给谁看,以及害怕被谁拒绝吧。毕竟要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给谁看嘛。
「那个水中步行其实是复健。要回复体力得花上好几个月呢,不过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我压低声音说:
「我懂了。所以你才会碰巧选上我吧。」
面对那副美妙绝伦的身体,我的小弟弟已经变成半硬的状态了,十六岁的男生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我的嘴巴却无视我的下半身,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就算今天我们做爱了,从明天开始又该怎么办呢?在游泳池遇见时,我们还能装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打招呼吗?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做爱后喜欢上对方的话,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再度用双手藏起腹部,并且慢吞吞地伸手拿起脚边的洋装。
「那道手术的痕迹,你不用藏起来也没关系,因为真麻的身体真的很漂亮。我其实很想做,而且事实上小弟弟也站起来了,所以我光是坐著都觉得难受。不过光凭这种理由我是做不下去的。要是我们今天勉勉强强地做了,从明天起不光只有我,我们四个人一定都无法再跟真麻当朋友了。」
她的眼里流出一滴泪水。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哲郎真的很重视我呢。我或许太得意忘形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找谁做都没关系的想法。不过我选择了哲郎真是太好了,」
擦掉眼泪后,真麻开始将洋装套过肩膀,这时我强烈地感受到一股后侮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人一旦知道不能做爱时,反而会变得想做起来。可是我又耍帅地说:
「我也觉得自己被选上真是太好了。毕竟能看到真麻的好身材啊。」
要是至少能看到胸部就好了,这天晚上我边回想著那副身体边自慰。就算再怎么悔恨,那都已经是马后炮了。不过我很清楚,就算一切重新来过,她又提出了那种邀约,我大概还是会说著同样的话,并且同样地感到后悔吧。
因为就算幸运地和不喜欢的人打了一炮,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不光只有身体,连心灵都互相结合才是最好的。虽然长大后或许就另当别论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认为以十六岁的年龄来说,这样刚好。
在回程的地下铁里,我和真麻一直手牵著手。我对这样的肢体接触已经不感到紧张,心情非常平静。总觉得自己彷佛已经长大成人似的。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毕竟我错失的是超级美少女的童贞啊。
因为离开涩谷后还要去游泳池的缘故,我们都带了泳装。当我们在月岛车站下车,并且逐渐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时,空气中雨水的气味变得越来越重。那是布满尘埃的水泥地被打湿的味道,也是月岛夏天的味道。
雨水又再度填满了天空,并且化为白色帘幕从天上洒落下来。我对真麻说:
「你有带伞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
「那我们就一起淋湿吧。」
月岛车站的出口距离区民游泳池只有短短五十公尺。如果是奥运选手的话,这点距离只要五秒就能跑完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在雨中跑起来。如今阿大、直人,还有淳应该正一边在那座蓝色的游泳池里载浮载沉,一边幻想著被哪边的美少女倒追吧。
真麻和我在抵达游泳池之前的这段路上被温暖的雨水淋得全身湿透。我们指著彼此的脸大笑,拿真麻腹部的伤痕开了个玩笑后,我们又笑了起来。至于今年夏天是否还有来自真麻的第二次邀约,就请容我对各位保密吧。
最后再补充一点,夏天果然很棒,而我们的身体之所以会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和某人结合好得到幸福。我在一次日币三百五十元的区民游泳池学到了如此单纯的真实。就算性格像个恶魔,就算会提出轻率的邀约,将深沉的伤口藏在某处的女孩子果然还是棒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