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是高中生有,而国中生却没有的呢?
我有时候会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这件事情。不管是十四岁还是十六岁,我心中怀抱的忧郁、无聊,以及不安都满到要用货车来载的地步。毕竟每天都过著在家被父母亲、在学校被老师监视的日子。
在无论何时都很热的这个秋天,我得到了以下的结论。忧郁、无聊,还有不安在国中时就像灰色的云朵一样模糊,但到了十六岁后,一切就变得清晰具体了起来。
要是继续没有女人缘下去,一辈子都交不到女朋友的话,那该怎么办呢?为什么学校生活、电视、电影,还有音乐全都那么无聊呢?这个社会里有我立命容身之处吗?
其中最强烈的不安是最后一点。就算随便混进一所大学,然后勉强在景气不好的时候挤进一间公司,我又真的有办法工作吗?毕竟我没有想做的工作,也没有喜欢的工作。虽然对某种职业怀有些许憧憬,不过那工作做起来似乎很辛苦的样子。
当惯例的四人组骑著自行车在月岛的大街小巷晃荡时,我总是被这些不安烦得郁郁寡欢。真不想做什么工作,公司根本就跟监狱没什么两样。一旦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结束的话,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没有人逃得过被监禁的命运。我们所有人都像逃亡中的犯人一样。
每当产生了这种心情时,我总会独自一个人来到隅田川的堤防,一边眺望著逐渐西沉的夕阳,一边平息在自己心中兴风作浪的坏心情。为此,我可以和夕阳一起坐上一小时以上。海鸥不时从高楼大厦间飞过,水上巴士在大都会的河流里溯游而上。河岸的步道上有几个人带著狗散步。月岛明明离都心很近,可是除了文字烧通以外的地方却没什么行人。
在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看著渐渐暗下来的傍晚天空之中,心情也逐渐沉淀下来。然后我就能硬装成快活的十六岁男生回到家里,连日常生活也得时时要求演技,高中生也是很辛苦的呢。
那个奇怪的流浪汉第一次对我搭讪就是在这种一个人独处的傍晚,对话的背景音乐都是摇曳的波涛声。请一边这么想像,一边观赏以下我的故事。
「嗨,少年。」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让我吓了好大一跳。贴著瓷砖的步道上看得见沉没在金属栏杆间的夕阳。我回过头一看,一个老人正坐在我后方的长椅上,那是个以前在这一带从未见过的人。
「…………。」
看到我什么也不回答,老人皱起脸来说:
「哎呀,不管是普通市民也好,官员也好,大家都很坏心眼呢。」
红与黑的大格纹防风外套配上附有很多口袋的迷彩棉裤,头上戴著一顶灰色的鸭舌帽,他是个还满时髦的老人。
「……大家都很坏心眼吗?」
老人的下巴留著像山羊一样的白色胡须,脸庞满是皱纹又晒得很黑,不过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嵌在脸上的眼睛宛如黑色围棋般读不出任何表情,那就像魔术师的眼睛,虽然一直盯著某个人,却把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底。
老人叩叩地敲了敲立在长椅中央的木板。
「连这种没人来坐的长椅都要设这种隔板,大概是不希望像我这样的流浪汉睡在这里吧,毕竟这里可是乾净的河岸公园啊。不过这样一来的话,像你这样的少年也不能躺在这里打盹了。」
是不是该回去比较好呢?自行车停在水泥堤防的另一边,老人似乎知道我想起身走人的样子,他挤出一脸做作的笑容说: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就当我聊天的对象吧。」
我重新观察起老人。衣服似乎都仔细洗过了,没有骯脏不洁的感觉。
「那个,您说的流浪汉是真的吗?看起来完全不像耶。」
老人做作地点了点头。
「啊啊,我当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不过我有好好地洗澡,也会利用自助式洗衣店洗衣服就是了。你看。」
老人挪开身体,要我看看长椅后方。椅背后面看得到一个大行李箱的把手。
「我推著这个箱子到任何地方。挑喜欢的地方睡,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人,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某种极为强而有力的独立宣言一般。
「不过工作要怎么办?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吧?」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大人们总是不断地问我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为什么你会认为不工作就活不下去呢?」
老人在长椅上优雅地翘起二郎腿,他穿著茶色皮革制的长筒工作靴。
「您问为什么,因为没钱就不能买食物,也不能维持居所……。」
居所这种话对流浪汉来说或许不太遖切吧。当我困窘地说不出话来时,老人开口说:
「你真是个合乎常识的少年啊。」
他说话的语气揶揄中带有嘲讽,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教室里被人批评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家伙一般。
「只要上了年纪,国家就会给钱。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个彻底靠年金过活的人呢。国家还回来的钱是付出去的五倍,搞不好年金还比赛马或赌博性自行车赛好赚哦。」
靠年金生活的流浪汉,我从来没有跟这种人说过话。
「既然您说年金,那么……老爹年轻时也有工作吧?」
老人似乎察觉到我在老爷爷和老爹这两种称谓中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咧嘴一笑地说:
「叫我德先生就好了。不过这名字跟本名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
「那么您从事哪种职业呢?」
既然他能拿到年金的话,就表示他应该也工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对。最近因为年金纠纷的关系,所以连身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这点常识,
「我的工作是那么重要的问题吗?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是更重要吗?所以我才会说少年太合乎常识了。」
「哲郎,我的本名是哲郎。」
因为有点火大,我的语气无意中变得严峻起来。
「啊啊,真抱歉啊,少年。可是啊,年纪多大啦,在什么样的公司上班啦,年收入多少啦,住在哪里啦,这些问题又不能完全表达在你面前的本人。」
高挂天空的夕阳渗透了秋天淡薄的云朵,在蔷薇色的天空重叠的乳白色云层,看起来就像电脑桌布般澄澈透明。无论何时,布满晚霞的天空总是我的最爱。我试著思考德先生说的话,我念的高中、零用钱的金额、居住的公寓,这些东西能完全表达我这个人吗?的确,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消费税罢了,根本无法传达我内心的忧郁、不安,以及无聊。
「不过我也没打算隐瞒,就告诉你吧。我在川畸的造船厂工作了几年,在芝浦的工厂工作了几年,最后又在大井町的町工厂工作了几年。不管是焊接也好,车床也好,我样样精通,不过其实我并不喜欢工作。不,是讨厌死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敢堂堂正正地说自己讨厌工作的大人。德先生似乎感受到我的惊讶,只见他轻松自在地伸展双臂靠在长椅的椅背上。
「可是我很意外。普通市民们全都得装出一副喜欢工作、崇尚劳动的表情才活得下去。这样看来,普通地过活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呢。不过打从心底喜欢工作的人却只有这么一丁点而已。」
他举起左手,并且伸出了小指。小小的指甲看起来又硬又厚,那是用身体工作的人的手。我的指甲是粉红色的,而且又薄又柔软。
「为什么大家明明不喜欢,却又装出一副喜欢工作的样子呢?」
德先生做作地环顾了周围后,便压低声音说:
「那当然是因为旁人的眼光太可怕啦。在每个人都撒谎的公司里,你敢露出工作真是既讨厌又无聊、那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的表情试试看,大家会联合起来欺负你,然后把你赶出公司的哦。不管在什么时候,真实总是跟炸弹一样危险。」
的确,德先生说的话或许是真实也说不定。念书真讨厌、考试去吃屎吧、教育什么的真是无聊透顶,这些话我也想在学校里说说看。不过或许正因为心里怀抱著如此危险的真实,德先生才会过著现在这样的生活吧。我实在是没有那种勇气。
「所以您才会……这个,那个,所以您才会过著无家可归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黄色的门牙笑了。
「喂喂,拜托你确实地叫我流浪汉好吗?我并不认为那是什么歧视用语啦。毕竟那个英文字只是表达没有家的状态而已啊。(注5)」
我们聊得似乎有点太久了。秋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所以华丽的晚霞眨眼间就被夜晚朴素的深蓝色给吞没了。
「虽然我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但像我这样靠年金过活的人生活并没有那么糟哦。不过有一点倒是挺难捱的。」
我想像起来。是寒冬吗?是看不到电视吗?是听不到喜欢的音乐吗?德先生哼哼哼地抿嘴笑了笑后,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
「你看。这玩意儿附有无线电视接受器,可以用来看电视,还能录影呢。而且我有一点小钱,不管是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不用愁。衣服要多少捡得到多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最近满街都是便宜的服饰店呢。」
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老人的步调拖著走了,感觉有点麻烦。
注5流浪漠的原文为ホームレス,即英文的homeless。
「那难捱到底是什么呢?您现在正过著幸福的流浪汉生活吧?」
这时,德先生明显露出一脸寂寞的表情。
「我在文化方面的生活过得十分满足,可是却找不到聊天的对象啊。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回答,像今天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就说天气真好,天气转凉的时候就说天气很凉爽。要是没有人可以聊天的话,每个人都会过得很辛苦的。」
隅田川上吹起一阵晚风,那是一阵既温和又带有湿气的风。没有和任何人瞎扯的一天,没有阿大、淳,以及直人的无聊笑话搅和的一天。我有一种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感觉。
「欸,少年。偶尔过来露露脸就好了,你可以当我聊天的对象吗?虽然可能派不上用场,但我会把毕生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你的。」
海鸥彷佛用腹部拍打水面似地低空飞过眼前。我想起老妈。如果我说自己和流浪汉亲昵地聊天的话,她一定会当场昏倒吧。那让我感到愉快,所以我回答:
「好,我会偶尔过来看看的。我有三个感情很好的朋友,可以带他们一起过来吗?」
「啊啊,没问题。」
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我说声晚安后,便离开了河边的公园。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再见又不能用在刚认识的人身上。于是在某个秋天的傍晚,我交了一个名叫德先生的流浪汉朋友。
我下一次来到河边是两天后的事情。那时淳和直人也跟我在一起。阿大要上高中的夜间部,所以这次就不来了。因为空手过去总觉得不太好意思,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经济包的洋芋片和矿泉水。这次的天气是阴天,冷飕飕的风从山脚下吹过来。
由于我稍微夸张地转述了德先生说过的话,因此老实的直人似乎完全把他想像成一个漂泊不定的哲学家了。脑袋聪明的淳当然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并不太信任德先生这个人,不过他确实也觉得很有趣。
在德先生坐著的长椅前,我们三人围成一圈坐在地上。总觉得我们就像跟耶稣基督求道的年轻使徒一样。在隅田川对岸,玻璃外墙的圣路加双子大楼宛如未来的圣堂般耸入云霄。
「那个,我可以从基本的地方问起吗?」
淳用老成的语气说。
「您住在哪里呢?我并不是指哪个场所,而是指住在什么样的家。」
哲学家流浪汉也不甘示弱地说:
「帐篷。最近量贩店有在卖摺叠式的轻便帐篷。」
「什么嘛,这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这么说的是直人。我们升国三前同样也用帐篷露宿在新宿的公园,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亲近感。
「然后我就一边移动到喜欢的地方,一边过活。现在是秋天,所以我还待在东京这一带,不过等到天气变得更凉一点时,我就会到九州南方或冲绳去,而且那边也有朋友在。我就这样过著毫不间断的旅行生活。」
直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真好,那么夏天就是去北海道吧?因为生病的关系,我被禁止从事户外活动,真叫人羡慕啊。」
直人这么说,只有他一个人拿著薄盐口味的洋芋片,因为患有早衰症的他不能吃重口味的东西,也不能过度日晒。我和淳拿的则是辛辣的BBQ口味。
「不,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定下来而已。」
淳调整一下银框眼镜的位置,然后说:
「您没有家人吗?您的老婆呢?孩子呢?」
德老先生依旧保持著耐心的笑容。
「少年的父亲年收入多少呢?家人跟本人没有关系吧?」
德先生的话透露出强硬的拒绝之意,不过淳似乎反而对老人产生了好印象的样子。
「太好了。我还以为一提到家人的事情,您就会哭哭啼啼地说想见留在故乡的孙子,这样可就不好了。抱歉,我离题了。」
个性乖僻的家伙突然变得率直起来了。
「少年们都很担心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吧。」
那是上次我离开前谈的话题。我知道直人和淳也跟我一样,毕竟对于将来与自己想从事的工作,大家都怕得无法启齿。河边公园的空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啊,那种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说来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藏得很隐密的地方,任谁都能从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去处。喜欢公司或组织的人只要去这种地方就好了。不喜欢的人可以自己一个人工作,不常与人接触的工作机会也很多。少年们的父母和学校老师还真是糟糕啊,因为他们教导你们非得听从社会说的话不可。」
淳喝了一口矿泉水。
「不过实际上在这个日本里,不隶属于哪个组织就活不下去吧?」
「不,活得下去。一边保持适当的距离,一边活下去,这种事情谁都办得到。重要的是该如何创造距离吧。那个啊,车床的刀子叫做刨刀,这刨刀如果硬是压在材料上的话,不管用多少油冷却还是会生热磨钝。能够确实地削弱对方,自己却几乎不被削弱,只要找出适合自己的这种距离就好了,不管对方是公司,还是家庭。」
直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不过这样做不是很痛苦吗?我觉得还是普普通通地为了公司拚命工作,并且好好地爱惜自己的家庭,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比较好。」
德先生呻吟似地说:
「的确,少年说得没错。不过啊,办得到这种事情的只有心像钻石般坚硬的人而已。听好了,不管是公司也好,家庭也好,一旦有好几个人聚集在一起,组织方面就会开始对成员提出乱七八糟的要求。比方说付出自己的一切啦,一辈子都为家庭工作啦。虽然保障了安全的生活,但人类也会逐渐被组织榨乾。能够受得了这一切的只有非常坚强的人而已。」
我想起自己的爸妈,然后突然觉得双亲都是宛如钻石一般的人。
「这样一来,世界上不就几乎所有人都是非常坚强的人吗?」
流浪的哲学家点点头。
「没错。不然就是像钻石一样迟钝。所以长椅中间才会像这样设了隔板,毕竟人们讨厌不跟自己一起被榨乾的人啊。」
我眺望著对岸筑地与银座的景色。每座高楼大厦的外墙都是用玻璃做的,看起来就像乾净无比的蚂蚁窝。淳不愧是淳,他的脑袋真的很好。
「不过就算身在组织之中,也有人不会迷失自我啊。像是演技很好的人,还有心底深处不受束缚的人。」
德先生笑了,像这样和我们聊天或许让他开心得不得了也说不定。
「没错。所以如何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要在这个国家活下去的话,就要一辈子思考著该和宛如台风般的集团力量保持多少距离才好。完全被卷入台风的中心也好,尽可能地躲在暴风雨碰不到的边边角角也好。找出能够让自己平心静气的距离,这才是活下去的诀窍。」
淳和直人似乎都被感动了。我将视线从德先生身上移开,抬头仰望著已完全染上夜色的阴霾天空。我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跟这令人费解的世界妥协呢?茌厚重的云层底下,东京的大厦群宛如沙漠的砂粒般延展开来。
「欸,少年。」
德先生对著我说:
「你该寻找的或许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而是能够让自己在最愉悦的距离下做事的工作也说不定。比起薪水,比起出人头地,合乎自己心中的尺度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淳难过似地说:
「不过日本可没有那么好混。如果大学毕业后不赶上录用新人的黄金时段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一辈子的打工族。因为徵选考试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就完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也不能找任何藉口。虽然您说什么距离跟尺度的,不过一直穷困下去的话,就会无法建立家庭,也会持续怀抱著劣等感……就像秋叶原的K一样。」
那个路过杀人魔事件也让我害怕得不得了。当然,我觉得被害者非常可怜;不过让我感到害怕的是,自己会不会有哪天也像那个犯人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眼镜少年脑袋似乎很好呢,不过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的回答让淳感到困惑。
「大企业的正职员工一辈子的总收入平均是日币两亿五千元。相较之下,打工族工作一样长的时间却只有日币日币九千万元。报纸和电视都有报,这是日本的常识。」
德先生果然很顽强,他压低声音说:
「所以少年非得进大企业不可吗?」
淳似乎一瞬间答不上话的样子,他像是把话硬挤出来似地说:
「至少我爸妈会叫我这么做。我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庭,所以我得靠自己用功努力才行。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到这种程度而已。」
所以淳才会去念每年有超过一百五十人考上东京大学的升学学校吗?虽然淳原本头脑就很好,但他也想回应父母亲的期待。
「不过少年却不相信只有进好学校、进大公司的生活方式对吧?」
淳用厌烦的声音说:
「一流大学毕业后进大公司,接著努力工作,变得比别人稍微了不起一点,拿到比别人稍微多一点的薪水,最后死去,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我真的存在过吗?一直忍耐再忍耐,然后不知不觉地死去。这就是所谓的活著吗?」
直人和我都变得动弹不得了,因为淳的声音里带有平静的绝望。
「你知道吗?父母亲会用我爱你这句话来束缚孩子,公司会用我保护你这句话来逼你卖命。所谓真正的长大成人,就是用自己的尺度和爱情、保障、常识等等保持距离。」
直人用宛如悲鸣的声音说:
「请等一等。就算是比谁都要喜欢自己的人,就算是愿意为自己奉献一切的人,也非得保持距离不可吗?」
我很清楚直人说的是谁,那就是直人的母亲。打从直人出生开始,她就不断地和独生子的遗传疾病搏斗,连二十四小时的看护都相形见绌。淳的心情应该也一样吧,因为他瞥了我的脸一眼。
德先生开始在长椅上轻轻地前后摇摆,这个人或许也觉得很难受吧。
「无法回报的爱情这句话,或许也是一种很棒的感谢表达方式吧。毕竟少年迟早都得离开那个人的身边,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啊。」
直人点了一下头后,就这样一直低著头不动。德先生像是跳起来似地从长椅上起身,然后冲向树丛。
「我去尿个尿。」
杜鹃花丛后方传来水声。在水泥堤防的反射下,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抱歉啊,上了年纪后,不知怎么地变得越来越频尿了。喂,等会儿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文字烧啊?少年们脸上都挂著今晚不想回家的表情哦。」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的确,抱著这种心情回家跟父母亲一起吃晚餐的话,我们一定会爆发的。淳说:
「那就实施往常的作战吧。」
在位于Skylight Tower的直人家念书,然后顺道吃了晚餐。只要这么说,我和淳的家里都不会唠叨什么。
「那我就说淳教我数学的功课,这样可以吗?」
「好啊。」
接著我们三人各自掏出手机,给父母亲打了通电话,然后和德先生一起穿过小巷,来到了惯例的向日葵。我们用碳酸汽水,而德先生用啤酒乾杯,
这天晚上直到关店时间为止,我们都泡在向日葵里,不过有件事情却很不可思议。不管十六岁的我们说了多么荒诞无稽的话,这个老人也绝不会出言否定我们,他一定会跟我们一起思考。在领得到厚生年金的年龄之前,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有如此柔软的头脑与感受力呢?
那是我这天晚上最好奇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和德先生聊天。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组多了个新成员似的。老人和四个高中生是个奇怪的五重唱团体。我们在银座看电影,在ACE LANE打保龄球,在月岛图书馆边看书边躲雨。不过就算碰上了下雨的日子,德先生也不怎么觉得困扰。因为他会把帐篷搭在佃大桥下方,洗过的衣服也会用自助洗衣店的烘衣机仔细烘乾。
某一天,当我们一如往常地在河边聊天时,一位警官骑著自行车经过。德先生比谁都还早发现那个警官的存在,并且主动开口搭讪。
「您巡逻辛苦了。」
年轻的警官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停下自行车。
「你就是最近在河边搭帐篷的人吗?你们是这个人的熟人吗?」
我认得那位巡警,那个人总是待在Gourmet City旁一间像船的操纵室般的派出所里,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六岁左右。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毕竟不管说朋友还是熟人,感觉都很奇怪。
「唉,算了。麻烦让我看一下证明身分的文件。」
德先生这么说:
「是,我明白了。请您稍等一下。」
德先生行了一个军队式的敬礼后,便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摸索著,最后他掏出了钱包和一本色彩丰富的手册。
「这里是驾照和年金手册。那个——,我现在正在做克难旅行,所以希望接下来能留在这城市一阵子,不知是否可以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性格突然转变的德先生。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以免我们不小心笑出来。虽然德先生用字遣辞很有礼貌,但他却装成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警官在手册里做了几个记录后,便将它还给德先生。
「请你不要随便乱丢垃圾,还有不要对附近居民造成困扰,知道吗?」
「是。」
德先生用响彻隅田川河面的巨大音量回答,并且直立不动地敬礼。
风和日丽的秋天过了两个礼拜左右,发生了某个事件。
那时我们已经习惯大约每隔一天就到德先生那儿露一次脸,所以三个人这天又来到了河岸。距离日落的时间还早,秋天透明的天空也还没开始染上晚霞,直人从楼梯上大喊:
「德先生在吗?我带了我妈烤的戚风蛋糕当礼物哦。」
树丛后方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我们在步道上窥探著绿意深处,黄色的带子不断在树枝间翻转飘荡,总觉得有种非常讨厌的预感。
「那是什么?」
直人悠哉地这么说完,淳立刻尖声大叫:
「那是警方的封锁线。」
走近一看,黄色的粗带子上印著一排POLICE。
「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当我们绕到硕大的杜鹃花丛后方时,只见宛如田螺般的三角锥帐篷被踩得皱成一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抱著名牌纸袋蹲下来这么说。我环顾周遭,草皮上散落著衣服、坏掉的收音机,以及零食的袋子,只剩下人生活过的痕迹凌乱地遗留在这里。我在心中不断地呼喊著德先生的名字。淳开口说:
「德先生一定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走吧。」
淳拔腿跑了起来,我也追在他的后头说:
「我们要去哪里?」
淳头也不回地冲上堤防的阶梯。
「派出所。既然是在月岛发生的事件,那么那边的警察一定知道些什么才对。」
不愧是月岛中学第一名的秀才。我们跳上登山用自行车,尽全力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冲刺。
那个年轻警察就在外墙涂成白色的老旧派出所里,我们三个人走进派出所后,里面就没有空间了。淳最先开口问:
「那个河岸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朋友不见了,而且那边还拉起了封锁线。」
靠在桌边的警察像是被吓到似地站起身子,并且转头看著我们。
「啊啊,是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警察悠哉的态度让我感到不耐烦起来。
「我们看到帐篷被踩烂了,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年轻的警察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他摘下警帽,并且搔著头说:
「他被人袭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们干的呢,毕竟你们总是在一起。」
「咦——。」
这么大叫的是直人。
「我们怎么可能会袭击德先生?今天我们还带了蛋糕要给他呢。」
我说:
「德先生没事吗?」
「没事,他现在人在圣路加国际医院里。明天报纸就会登了,所以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袭击那个流浪汉的是月岛中学的学生。据说好像是因为想要游乐经费,又刚好看到那个男人在便利商店领钱的样子。我会怀疑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德先生的表情,那是人感到困惑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表情。印象中他还曾经对这位警察敬礼吧,然而那个人却被我们的国中学弟袭击了。我大受打击。直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们走吧。」
淳这么说。这回我并没有问目的地,因为我和直人都知道目的地就是德先生的所在之处。
「嗨,少年。」
在个人病房里,德先生举起单手示意。明明右眼眼眶带有一圈变黄的淤青,头上还戴著白色的网帽,他却表现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脖子上挂著一条我们从未见过,而且很粗的金项炼。
太好了。至少那个如魔术师般的眼神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虽然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但我想病房里的人应该都没有注意到才对。
「您没事吧?这是我妈烤的蛋糕。」
「哦哦,真不好意思,你们还拿了慰问品过来啊。」
淳冷静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便利商店回到帐篷里,正准备好好地睡个回笼觉时遭到袭击。一块水泥块先是扔进我睡的帐篷里,然后在我还惊魂未定的时候,一群年纪可以当我孙子的小鬼就冲进来痛扁了我一顿。唉,真不想变老啊。」
直人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
「不过真是太好了,您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德先生指著自己的头说:
「是啊,虽然头皮破了,不过骨头并没有伤到。我有好一阵子都得住在这间医院里了。算了,随遇而安嘛。」
看了德先生耍嘴皮子的模样后,我们三人似乎都全身脱力的样子。毕竟一看到被踩得满是泥巴的帐篷和警方的封锁线,任谁都想像得到最糟糕的情况。
「不过关于那个距离的事情啊,就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了,那种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向别人解释啊。毕竟像这次对方突然主动缩短距离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要活在这个世上真困难,绝对安全的生存方式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说不定。就算再怎么想逃,一定还会有谁把手伸过来。」
我也思考了起来。自己并不像德先生那样坚强,所以无法对父母亲和社会说的话听而不闻,我只能一直摇摆不定地走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拉起的一条钢索上,我真的能找到和这个世界的最佳距离吗?德先生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过这样或许算平手吧。」
淳露出疑惑的表情问:
「什么平手?」
德先生穿著像浴衣般的睡衣,就这样盘起了双手。
「就是一胜一败啊。虽然被那群孩子打得很惨,不过在月岛这个城市里……。」
说到这里,德先生对我们露出了豪爽的笑容。
「我也遇见了你们这些少年,应该说……和你们成了旅行的伙伴吧。」
这个人明明已经六十五岁了,却非常地害羞,他应该是无法直说朋友的那种人吧。然后在圣路加国际医院极度奢华的个人病房里,我们三个人和流浪的哲学家放声大笑。当我们都笑累了的时候,直人担心地说:
「您有缺什么东西吗?」
德先生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也像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一样轻松自然。
「我有投保住院险,而且好像也不缺什么的样子。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并不打算让德先生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因为打从一开始听过之后,我就忘不了那句话。
「我知道,只要当您聊天的对象就好了吧。别担心,我们每天都会来的。」
这回德先生露出了害羞似的笑容。我们毫无来由地指著彼此大笑,而直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泪眼汪汪,最后我们便在揶揄直人中结束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谈话。回程的路上,我骑著自行车奔驰在淳与直人的后方。傍晚的隅田川里清楚地倒映著佃岛的超高大厦。
「今天天气真好」,「天气变冷了」,如果要说这样的对话就是最奢侈的世界,那么这种世界或许出乎意料地不差。毕竟就算一直拘泥于富足的生活、一生的收入、经济成长率等等的,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身边有像淳、直人,以及这回没有出场的阿大这些朋友,还有像德先生那么有趣的大人在。在逐渐老去的过程中,只要能一边慎重地保持适当的距离,一边和这些人交往的话,我应该不会还著太糟糕的人生才对。我骑著自行车破风前行,并且下定了决心。
以后我要好好地跟自己喜欢的人聊聊天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