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炎夏日。
我和轮回坐在日照良好的缘廊上,大啖轮回母亲切的西瓜。
西瓜被太阳晒得有点微温。轮回一面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响,一面大口咬当令美味,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怎么愉快。或许我当时应该对此更加留意,可是,轮回当时的吃相令我看得入迷,而且我必须注视她噘起的樱桃小嘴,像速射炮般吐出的西瓜籽去向,所以我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再说,金发女孩盘腿而坐,心无旁骛地啃西瓜,这种美景可不是三天两头看得到的。而且,轮回是美貌相当出众的美少女(我想,我可以毫不脸红地这么说)。她的嘴功一流,我事后检查西瓜籽落在庭院的“着弹地点”,误差不到一公分,真是好本领。假如穿越时空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的阿登高地,她就算当不上战车长,好歹也能当上炮术长。
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轮回忽然停止吃西瓜,嘀咕着说:
“好想来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大冒险。就像故事一样,最好是当女孩被恶棍盯上而手足无措的时候,我们英姿焕发地英雄救美。从日常生活中的偶发事件揭开序幕,谜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剧情发展令人匪夷所思,中盘有推理、有格斗、有友情,是一场由多种元素交织而成的大冒险。到了令人引颈期待的高潮,英雄收拾恶棍,最后当然是精彩地圆满落幕。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世界看起来比之前更美好一些,那就太完美了!”
“啥?那是什么?”
“未来呀!我的未来!”
轮回说到这里,忽然看了我一眼。
“我需要伙伴。”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姑且不论箕作轮回·梅耶荷德的这项决定,是否给予这世上担惊受怕的女孩们勇气,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让身旁的我清楚地切身感受到某种事实——诞生在这世上之后,想要自行选择妹妹和青梅竹马简直难如登天。
身旁的女孩天生丽质,即使早上起床不梳头,一头漂亮金发也如瀑布般向下悬垂,白皙的肌肤令血管清晰可见。然而。她一点也不淑女地摊开盘起的双腿,满脑子都是这一阵子以来越来越离谱的幻想,不晓得我内心无声的叹息,豪气万丈地说:“既然有了伙伴,接下来就只剩下事件。很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在暑假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只要合情合理,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要收钱吗?”
“你不喜欢吗?”
“问题是有人会付钱吗?”
轮回的母亲三不五时就叫她“多读一点书”,但轮回最近沉迷于看电视。轮回接收了原本放在我家仓库里,布满灰尘且如今不在电视上架设天线就看不到画面的老古董。她把制造于我们出生的十多年前、劣质的十四吋映像管彩色电视机摆在自己的卧房内。百看不厌地看着久远以前的电视剧和电影。
“那种内容真是没营养。”
轮回的母亲笑着说,这句话八成有双重的正确意义。其实,她母亲并不是在讽刺我,也不是在用修辞学的比喻,表现出对于那种内容会教坏小孩的担忧,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不禁感觉到一丝不安。轮回无从得知我的心情,每天早上一起去上学的时候,都会开心地告诉我昨晚看的节目内容,像是每晚戴上面具守护街头治安的神秘大富翁,或者瞒着众人自己是女巫的年轻妇女。
“久高,我问你。如果我动一动鼻子,也会变成魔法师吗?”
“别傻了。”
“哎呀,很难说唷。就算一时之间没办法,说不定经过练习就可以办到。”
“你在练习吗?”
“是啊。你等着瞧,改天我会突然使用魔法,让你大吃一惊。”
轮回挤眉弄眼地说。
“动一动鼻子来瞧瞧吧。”
“改天再说,人家才刚开始练习而已。”
“一下下就好。”
轮回霎时变得一脸正经,用力扭动右脸颊两下。
“好像智齿在痛。”
我被她狠狠揍了一拳。
或者应该说。我觉得她练习的方向已经错了。
也难怪轮回的母亲会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她弟弟涅槃倒是个天使般的好孩子,两人是姐弟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脑中浮现她弟弟肚子上盖着毛巾被,正在睡午觉的天真无邪脸庞,不禁叹了一口气。
轮回在身旁一脸认真地开始数着手指。
“呃……久高的爷爷是八月上旬要回来,去露营则是中元节的时候……对吧?所以假如要冒险的话。果然就要在这个月内。虽然会变得有点忙碌,但是,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为了自己内心的淡淡预感和行事历乔不拢而烦恼,但即使避免造口业,她的模样仍显得相当厚脸皮。然而,箕作轮回·梅耶荷德没有把那种事放在心上,面露仁慈的笑容说:“靠你啰,伙伴。”
轮回一笑,便露出从初春开始戴的齿列矫正器。关于这点嘛……唉,姑且就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吧。不管是美女或丑女,妙龄女子还是别戴着牙套露出牙齿比较好,就是这样。
“靠我也没用啊。”
“久高,你怎么这样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吧?你我是烧荒后的蔓草,纵然茎叶斩得断,根也斩不断(注:日本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高杉晋作所吟诵的诗歌。)。”
轮回,你到底几岁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Herewego!”
轮回大抛媚眼,高声宣告。
隔天,我和轮回并肩站在大通公园前。
时间是正午时分,北国夏天特有的柔和阳光笼罩四周,感觉像是以手掌在近距离罩住脸。喷水池位于公园中央,喷出的水勾勒出和缓的抛物线后,打在透明的水面上。坐在喷水池旁的人们看着池水,悠闲地纳凉。草坪受到太阳照射,微风带来青草香。
好和平。
我踩着在自己脚下形成的影子,眺望步道上往来的人们,思考自己为何在这里。
“快,从这里开始啰!”
轮回朝气十足。
“你听好,要找被恶棍盯上,看起来手足无措的女孩唷。”
有那种女孩吗?
但是,轮回双腿张开、两手叉腰,简直像是尽忠职守的游泳池救生员般,目不转睛地望向公园内来往的人。依我想像,她大概真的想从人群中挑选足以让自己参与冒险事件的源头。轮回是个会认真做那种事的女孩。
迫于无奈,我决定全心寻找“还没看到的女孩”。我姑且试着偷偷指了指一个眼前的女孩,那是一个大约小学三年级左右。身材高姚、表情有些阴郁的女孩。
“这个女孩呢?”
轮回瞥了那个女孩一眼,旋即冷淡地摇头。
“不是。”
“那么.那个女孩。”
这次,我指着一个在花圃前面和母亲牵手、绑着辫子的女孩。女孩身穿外出的白色套装。
“差太远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在轮回的脑袋瓜里,已经鲜明地存在着“那位女孩”的确切形象。既然如此,这丫头便不会轻易罢休。
女孩子真难懂啊。
今天天高气爽,是一个非常适合散步的日子。看似非收拾不可的恶棍没有现身,大概正在溜狗或晒棉被吧。
轮回一开始一副要加入即将在眼前展开、令人热血沸腾的格斗之模样,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到了太阳升到高空时,即使我灰心地向她搭话,她也爱理不理。
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女孩。
“……什么都没发生。”
“对方一定有什么事。”
“我也有啊。”
我噤口不语。反正,我原本就打算今天陪轮回鬼混一整天,何况我压根儿没有意思要说什么来破坏她的计划。
“我们走一走吧。”
我们厌倦了一直杵在美好的晴天下,决定在公园内散步。半路上,因为感到口渴,于是买了淋上牛奶糖浆的刨冰,边吃边眺望设置在每一区、形状各异的喷水池和花圃。原本作为防火线而贯穿整个城镇,现在则是冬天举办雪祭的老地方,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每年一到圣诞夜,轮回和我都会像穿人偶装一样,全副武装地来到这个地方。轮回会戴毛线围巾、连指手套,以及兔耳造型的耳罩,尽管如此,皮肤白皙的她还是会被户外空气冻得脸颊通红。然后,伫立在一字排开的冰雕脚下好几个小时,等待不久之后会在树木间点亮的白色霓虹灯。
可是现在没有下雪。而且还是嫩叶发芽的七月,一年中天气最好的季节。
轮回今天的打扮随性,在黑色小可爱上套了一件稍大的白衬衫,胸口最上面的钮扣没扣,走颓废风,宽松地打着深红色领带。她肩上挂着一条肩带,背着她父亲从前使用的粗犷旅行包,但里面大概和平常一样,空无一物。
穿短裤的孩子们忘我地在浅浅蓄水的戏水区嬉戏,我们经过他们身旁,踩着桦树和玫瑰的枝桠形成的影子,抵达公园角落。时间已是两点,我忍不住打哈欠,伸了个大懒腰。相距几个街区的时钟塔的钟声掩盖喧嚣,从远方传来。
非常和平。
真是一幅令人想直接裱框挂起来的夏日风情画。
我和轮回在紫丁香旁的木制长椅上坐下,任由时光流逝。轮回一面前后摇晃形状姣好的双腿,一面轻轻哼歌。我坐在她身旁,心不在焉地凝视着规律摇晃的光洁膝盖。她有一对漂亮的膝盖,是所有跳芭蕾舞的女孩梦寐以求的。
我那样出神地看了多久呢?
“出现了。”
轮回倏地站起身。
我连忙赶走从附近摊贩飘来的玉米香味,顺着轮回的视线往前看。
有了。
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隔着车道,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身穿笔挺的白衬衫、看似私立学校的深蓝色制服,头戴一样是深蓝色的贝雷帽。百褶裙上有规矩的摺痕,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白色袜子和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爱玛仕皮鞋,黑白的对比恰到好处。她左手提着小型的皮制小提琴盒,缓步从我们的眼前横越。不晓得她是要去练琴,或者是要回家?总之。是个挺可爱的女孩。
“是她吗?”
“铁定没错。”
轮回双眼熠熠生辉地一口断定,但是并没有任何根据。
“她看起来不太像恶棍啊。”
“你是猪啊!不是啦,正好相反。”
“她看起来也不太像是需要帮忙。”
“等一下她就会需要了。”
轮回并不是预言家,因为预言家通常长得怪模怪样。所以,就别跟她那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一般见识了。可是,当轮回的话还没说完,覆盖着正在重新装潢的大楼的部分鹰架,从那女孩的头顶上崩落下来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这种时候比起当事人,身在远方的人反而会注意到更多事情。我和轮回整个人傻住,看着不锈钢板和钢管连同金属零件脱落,从覆盖大楼上半部、标示正在重新装潢的蓝色塑胶布边缘慢慢的,如同慢动作播放画面似地笔直落下。
那名女孩没有察觉到。
“危险!”
我火速跨过树篱,冲出车道。
顿时,我觉得像在责难我的喇叭声尖锐地响起,但是事后不太记得。总之,我安然地横越马路到另一边,代表我大概没被辗过。我一只脚一跨上缘石,便使出全力扑上那小小的背部,和她纠缠在一起。在人行道上翻滚。我抬起头来,想要确认我们是否偏离了鹰架落下的地点,这时,一根相当于我的手臂粗细的钢管仿佛要贯穿我左边的太阳穴。朝我垂直落下。
我不想这样死去。
碰!随着金属撞击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尘土飞扬。
我依然保持后脑杓靠在路面,仰躺翻转身体的姿势,盯着差点把自己插成肉串的钢管仍不肯安分地频频滚动。
哎呀呀。
我勉强挺起上半身,注视着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女孩的脸颊沾到泥巴,错愕地盯着我和一旁扬起灰尘、刚掉落下来的不锈钢板和钢管。
在额头剪齐的浏海底下,一双会说话的黑色眼眸忽然凝视着我的眼。霎时,那双稚气的眼眸狐疑地游移一下,但是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她便慌张地站起身,像只发现天敌的野兔般急忙发足狂奔。
“……”
我想要叫住她说句话,但是刚才猛烈撞在地上的膝盖痛到令人几欲飙泪,这令我没有出声叫她。
好不容易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大人,三三两两地聚集而来。
该离开了。
一名路过的女人或许是误以为我受到重伤,双手捣住嘴,杏眼圆睁。
我含糊地对她笑了笑,摸一摸自己的头。总觉得手掌沾满了黏稠的血浆,但其实什么也没有。令我松一口气。
轮回摇晃着背在肩上的旅行包,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冲了过来。她双手叉腰,低头看着我。
“四目相交的当下,你竟然没有竖起拇指、送出秋波,看来你还有待加强。换成是我的话,我会温柔地抱起她,说‘小姐,走路不看路很危险唷’,然后露出一口白牙,帅气地笑。”
“戴着牙套笑吗?”
“你有意见啊!真是个讨厌鬼!都怪你没有追上去,她走掉啦。”
“无所谓,反正好人又不会一一等待对方道谢。”
“我想,应该也不会从身后扑倒女孩吧。”
“嗯,或许不会。”
我觉得膝盖的疼痛忽然加剧,忍不住皱起眉头。轮回见状,突然变成担心的表情,注视着我的脸。
“很痛吗?”
“有一点。”
“我待会儿再替你看伤势。快,我们赶快走吧,人潮众集过来了。”
我们并肩迈开脚步。
“轮回,难得你会有存货。”
“咦,你说什么?”
“少装傻,你刚才暂停了时间吧?”
没错,轮回能够暂停时间。
除了轮回的亲人之外,包含我在内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她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与生俱来就自然地——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地能够使出那种绝技,无须抽动脸颊……不,是扭动鼻尖。
听到我的问题,轮回虽然面露小猫般的笑容,但仍不发一语。接着,她动作迅速地甩动一头金发,垂下视线,忽然止步。
“那个女孩忘了带走这个。”
轮回捡起躺在脚边的小型小提琴盒,仔细地拂去表面的灰尘,对我轻轻一扬,一本正经地说:
“唉,就事件的开端而言还算不赖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四、五岁的时候,首次知道我们所说的用餐,对于轮回而言——或者应该说是对于“驭时”这个种族而言,意味着“看书”。这是相当久远之前的事了。
我想,那是我们开始一起玩之后过一阵子的事。
那一天,轮回的母亲一早出门,我们负责看家,在轮回的房间玩室内游戏。到中午的时候,轮回忽然开口说:“我肚子饿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以为有甜甜圈之类的点心,便点了点头,两人下楼到位于楼下的餐厅。
轮回引领我到箕作家的餐桌旁,我坐在那里等她端出食物。只见轮回将两个盘子放在餐桌上后,消失在隔壁房间里,旋即带着两本书回来,然后动作恭敬地将其中一本放在我面前的盘子上,另一本放在自己的盘子上。她不理会张口结舌的我,一脸高傲地开始看自己的书。
顺带一提,我记得当时的餐点是:
我——凡尔纳的《神秘岛》
轮回——韦伯斯特的《长腿叔叔》
如今,这个必杀的笑话仍能对轮回造成莫大的打击。每次我一提起这件事,轮回就会说“就跟你说我当时不知道嘛”,气得脸红脖子粗。总而言之,轮回那一天首度接触到了横亘于人类和驭时之间的本质性差异。
犹如人类为了生存,需要水和粮食一样,驭时必须每天摄取知识和资讯才能活下去。他们主要以“看实体书”来补充营养,当然,并非只要是书籍就什么都好,越是具有高度专业性的书,应该越有营养。百科事典、历史书、学术书等是他们的固定餐点,但是非常讨厌看书的轮回不可能拿起那种东西。她母亲总是拿挑食的轮回没辙。
每天要获得固定分量的书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驭时一族必须以人类的身分毫无破绽地生活,而且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确保必需的书籍,这件事似乎相当辛苦。
幸好,出现了一个相当于超级市场,食材丰富且当令食物琳琅满目,随时能够随性前往的地方——亦即书店。
“我好想吃哥德尔圣代!又大又甜,怕人没看到地挤出一大坨螺旋状的鲜奶油,一旁放上两球冰淇琳,然后淋上溶化的巧克力,再用长汤匙一点一点地挖着吃。前一阵子我第一次跟妈妈去吃,那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们所在的地点是车站前购物中心内的大型书店。
宽敞的楼层里塞满书本。冷气强劲,沁凉的空气让人很舒服。
我让轮回卸下背在肩上的旅行包,在入口旁的长椅上打开袋子一看。果不其然,其中只装了一本薄薄的文库本。
“……为什么只装一本书?”
“因为很重嘛。”
轮回爽快地说。
这是轮回从以前就经常使用的手法,她母亲特地替她准备了“便当”,她却会以一句“好重”,自己在出门前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难怪旅行包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我迫于无奈,抓住轮回的手腕,穿越新书区,拖着她前往位于同一层楼的内侧,陈列哲学、历史、宗教等学术相关专业书籍的书柜。我基于鸡婆的心态,好歹想让她读些有营养的书。唉,毕竟我们相交多年啊。
对于驭时而言,和人类一样吃食物并没有什么意义。驭时的主食是书籍,所以吃圣代或西瓜这些食物原本就算是一种嗜好。尽管如此,轮回之所以有时看起来纯粹是个爱吃鬼,大概也和她身上有一半人类的血脉有关。没错,轮回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人类,而且观察轮回的一举一动,就会明白她也大量继承了父亲的血统……或者应该说是,她只有不必要像人的部分特别像人。
“你那么捧场,圣代被你吃掉也心甘情愿了……话说回来,那个圣代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极了!说到那个圣代的螺旋模样,简直是艾雪的错视图等级。你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
我无视于那种远近法,设法努力在脑海中描绘哥德尔圣代,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放弃地摇头,手指着陈列看似价格不菲的厚重专业书籍的书柜角落。
“那不重要。喏。大概在那一带吧。你快点解决民生问题。”
“我不要,我现在的心情不太想看书。”
轮回在巨大的书柜前突然别过脸去。
“不准任性!你永远不会主动想看书吧?”
“干嘛这么说啊!亏我刚才救了你一命。”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救命恩人饿死啊。”
“嗯……”
轮回垂头丧气。
唉……我无可奈何之下,决定提出交换条件。
“那么,假如你看书的话,我改天就带你去吃那个圣代。”
“真的?那我愿意看。说定啰!”
顿时,轮回恢复生气,纵身一跳,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黄褐色的眼镜戴上。这家伙真现实。
“轮回,你刚才暂停了几秒钟?”
“一秒啊。嘿嘿,完全没被发现吧?”
轮回形状姣好的鼻梁上戴着眼镜,扬眉得意地说。她从书柜抽出一本书,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看了起来。
我走到位于楼层角落的沙发坐下,眺望轮回从第一卷依序看起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背影。唉,那本书的字数看起来很多,而且就摄取营养的效率来说,大概是包准不会错的选择。十二岁的女孩在学术书籍区的角落,一头金发垂至肩膀,一动也不动地低头看书,肯定是一幅相当诡异的景象……
轮回能够暂停时间。
刚才,轮回暂停了时间。
那根要人命的钢管正要贯穿我太阳穴的瞬间,正是非人类的轮回唯一拥有的那种特殊能力,给我一点扭动身体避开的缓冲时间。当然,轮回并非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所有时间。我不晓得是不是驭时必须透过每天累积知识和学识,才能“存在”的特性所致——轮回要暂停一秒钟的时间,必须先看完两百万字左右才行。
除非看完五千张稿纸,或者若是薄一点的书则相当于十本书的分量,否则就无法发动这种非常神奇的能力。
我称轮回这种能够使时间停滞的储备量为“存货”。轮回本身对于自己的这种特殊能力并不怎么感兴趣,这是因为彻底受到她母亲的薰陶所致。如果不小心在人前使用这种能力,可能引来人们的好奇和猜疑,最重要的是,住在地上的驭时禁止使用那种能力。这也难怪轮回会认为,自己犯不着吃饱太闲,故意播下挨母亲骂的种子。
我出神地想着那种事,这时,一个戴着眼镜、感觉十分好学、文质彬彬的老爷爷正向轮回搭话。
“哦?这么年轻就对历史感兴趣,真是令人钦佩。但是,那本书对于你的年纪来说,好像有点太难了,你可以选更简单一点的书。”
不晓得为什么,轮回从以前就深受老人家欢迎,大概是她的侧脸会让老人家忍不住上前攀谈吧。她和我爷爷的感情也非常好。
“不,这本就好……呃,我现在正好想看这本书。”
轮回有些腼腆地回答,毫不知情的和蔼老爷爷眯起眼睛。
“哦?年纪轻轻的却很勤奋向学呢。历史有趣吗?”
“是的,非常有趣。”
她竟然说“非常有趣”,我真是服了她。
轮回对于阅读没有喜好可言,极端来说,即使那是烤面包机的使用说明书,她也能够集中精神阅读。如果肚子饿,她就会饥不择食。她现在家里好像正在看王阳明的《传习录》,在那之前看的是一九七九年出版的《现行德国法中的农地变更论》。十天前左右,我进入轮回的房间时,一本《油压动力转向的结构与特征》则放在她床上的枕边。虽然她大概完全能理解那些内容,但是以驭时手中书的书名和领域,推测那名驭时的喜好,几乎毫无意义。
轮回和老爷爷道别之后,继续站着看了两小时左右。当我正在忍住那一天的第N个哈欠时,轮回走了过来。
“久等了。”
“不看了吗?”
“嗯,因为全部看完了。”
轮回若无其事地说。
不买书,看完记住之后就拍拍屁股离开。我心想,假如都是这种客人的话,书店的生意就完蛋了,然后又打一个大哈欠。我看看手表,发现已经下午四点。轮回家的门禁是五点半,所以算一算时间,差不多该回家了。
“糟糕!不快点回家的话,又要被妈妈骂。”
话一说完,轮回突然从我面前消失无踪。
在我左右张望之际,我听见“你不快点,我要丢下你自己走啰”的声音,同时看见轮回在下楼的手扶梯上用力挥手。
她刚才似乎暂停了时间,而且这次暂停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我叹一口气,又看了放在身旁的黑色小提琴盒一眼,忽然担心里面的小提琴会不会碰伤。我解开琴盒扣,打开琴盒的上盖一看。
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琴盒内,没有装着小提琴。
其中装了一本书。
爷爷的来信
七月二十日
久高如晤
我现在坐在希思罗机场的狭窄长椅上写着这封信。我来机场的途中,在电车上认识一对比利时老夫妇,等他们打完电话给女婿之后,我打算把代为保管的手提箱交给他们,然后进登机门。如果天候状况良好,明天早上就会抵达基辅。我大概会在那之后去你家。
对了,隔壁的小魔女好吗?据G——吉巴托所说,她的学问似乎精进不少,我感到很欣慰,但是仔细想想,驭时稍微读了几本书,又具有多少意义呢?
前几天,那孩子寄了一封附照片的信给我,说她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件事。她似乎认为自己看的书还不够多,并提到她必须看更多书,实在值得嘉许。久高,你要照顾她。如果心有余力,也要照顾她母亲。如果你不晓得该怎么做,可以去问雪枝。询问不知道的事一点也不可耻。
你也知道驭时有两种吧?一种是从未涉足人间,住在“巴别塔”,永远读书度日的驭时,俗称“塔上居民”;一种是和人类亲密来往,决定在人间扎根的“地上居民”……没错,就是现在你身边的女孩。前者有强烈的求知欲,却欠缺行动力,只是一直旁观发生在眼前的事。但是,后者并非如此。他们强烈地渴望“活着”,于是选择成为“地上居民”。你绝对不能嘲笑他们为了减少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差异,而在每个月底对着薪水袋做鬼脸,或者早上把分类过的垃圾拿去丢之后,牵着幼儿的手,走向托儿所的接送巴士。如果你那么做,楠本久高这个名字便会成为蠢蛋的代名词。你也不可以嘲笑他们叫你吃饭,去到餐厅一看,餐桌上却放着一本书那熟悉的景象。实际上,这样很好,会让自己想起肚子有多饿。
我在伦敦买了要送给凪的礼物,下次回去的时候会交给她,你叫她好好期待。我也想帮你买点什么,但是你什么都不想要。唉,我到了基辅再看着办吧。
比利时夫妇回来了,愿幸福降临在他们身上!好,这下轮到我起身。那个小魔女就万事拜托你。
替我向大家,尤其是向雪枝问好。
爷爷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