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的某一天,轮回和海保琉羽在瓦砾堆上缔结友谊之后过了几天。
轮回在那场风波中,稍微扭伤了左脚脚踝(似乎是从塔上冲下来时受伤的)。她母亲下了禁足令,轮回在脚伤痊愈之前都不准外出。她对此大发牢骚,但我可是喜出望外。兵荒马乱的暑假至此终于恢复平静,我引颈期盼、渴望已久,总算能够度过悠闲的日子。
但轮回这家伙闲不住,还是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那一天,我们坐在缘廊,大啖轮回的母亲放在箩筐里端来的樱桃。
樱桃的果肉结实又甜。轮回伸展缠着绷带的左脚,随性地把樱桃丢人口中,热衷于只用舌尖将脱落的茎打结。我事后一看,十二条茎打结形成美丽的圆,在轮回坐的地方附近排成一列。看来她似乎是个连舌尖都很灵活的女孩。
风拂动风铃,发出声响。
树形好看的榉树落在地面的影子,在我们面前微微摇曳。
轮回忽然停止吃樱桃,嘀咕了一句。
“我想试着煮菜。去购买食材、挑选肉和蔬菜,然后回家穿上围裙,站在厨房思考菜色。一会儿看着菜单试味道,一会儿美美地装盘。煮好之后,大伙围着餐桌享用!你不觉得那种情景超愉快的吗?”
我心想,一般人都是想好菜色再去买食材吧。但首先说出口的却是脑海中最先浮现的疑问,人的身体还真是老实。
“轮回,你至今煮过菜吗?”
“没有啊。”
我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我早就知道轮回从没煮过菜。既然驭时的营养来源是铅字,也就是读书,轮回和她母亲铁定没有必要煮一般人吃的料理。驭时基于本质上的意义,若想要“煮菜”的时候,八成会去书房,而不是厨房。就这层意义而言,轮回应该写小说吧。她肯定能写出比我写的更有趣几百倍的故事。
但是这个擅长拆废塔的女孩,似乎只想试着和人类做一样的事。轮回毫不在意受伤的脚,那一天就跑去附近的超级市场买食材。她好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当然,我并没有异议。如果像爷爷所说的,那对于轮回而言是“祈祷”的话,和她一起跪在祭坛前也不算什么。
不过,祈祷和煮菜有一个关键性的差异。
祈祷是个人行为,但煮菜需要有人吃。
隔天,轮回拿着购物袋跑来我家厨房,得意扬扬地开始准备。她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手臂穿过纯白的罩衫,并戴上判别小鸡是公是母的人会戴的那种白头巾,包住一头金发,转过身来。
“怎么样,好看吧?”
“……嗯。”
“嘿嘿,就像个厨师吧?”
严格来说,那身装扮的感觉与其说是厨师,倒不如说是“本周负责分配营养午餐的同学”。但她本人好像十分中意那副模样,我只好不予置评。
“真的很抱歉。轮回说她想试着煮菜,怎么讲也讲不听。”
轮回的母亲在干劲十足的轮回身旁,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对着我和母亲以及凪低头赔不是。
“反正几乎没有机会使用,我们家的厨房是虚有其名,什么设备都没有。”
母亲笑着摇头。
“没关系,你不用那么在意。再说,轮回也差不多到了该学煮菜的年纪。”
我们两家的交情是从轮回搬来我们家隔壁的那一天开始,所以我母亲和轮回的母亲也来往了整整八年,所以起码知道彼此的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说到清单上第一样“楠本家有而箕作家没有的东西”,轮回无可挑剔地举出“烹饪器具”及“餐具”。相对的,“箕作家有而楠本家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至少,我们家没有在封闭的游乐园引发匪夷所思的倒塌意外,并让这件事占据早报头版的女孩。
轮回听到母亲的话,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阿姨果然也那么想吗?妈妈,你看你看你看,跟我说的一样。”
轮回顺着我母亲的话,不停主张自己的想法正确。
“再说,爸爸在的时候,妈妈也会替爸爸煮菜吧?既然这样,我不信我做不到。”
说完,轮回使劲推着她母亲的背部,把她赶出厨房之后,马上开始将拿来的食材排放在桌上。然后举起拳头,鼓起干劲。
“好~拼了!”
“那么,你到底打算煮什么?”
我提心吊胆地问。
“咖哩啊。”
轮回身穿罩衫,露出牙套,脸上浮现笑容,干劲十足地开始煮菜。她首先拿起菜刀,把完全没剥皮的洋葱切成两半。凪用手捣住嘴巴,瞪大眼睛。
“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想煮菜呢?驭时并不需要煮菜吧?”
我几乎被她打败地问。
轮回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
“因为,嫁给一般男孩子的时候,需要会煮菜吧?”
后来,我三生有幸地第一个品尝轮回亲手煮的咖哩,但是感想请容我保留,不便在此透漏。
“palehorse”似乎是一家会挑客人的店。
姑且不论它实际上是否有本钱那么做,但就目前为止,从来不曾在店内看过我们之外的客人这点来说,这家古董店的门槛肯定设定得比一般人的身高更高。话说回来,默示录中所说的“灰马”,亦即意味着“死亡”的文字高挂为商号的当下,这家店的门槛就高过了大部分人的视线……坦白说,这就像是在对客人说“不准进来”。
然而,世上也有女孩对那种高门槛不以为意,轻易地跨过它。
“What'sup?Luu!”
轮回一打开橡木门,马上冲进琥珀色的店内打招呼。脚伤痊愈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出门。
店里散发出令人喘不过气的“时间”气味,或者那也可说成是“历史”。从恐怕有小孩子三倍高的挂钟,到可以完全收纳于掌心、烙印着侯爵徽章的拆信刀,各式各样的古董以各自拥有的历史,沉稳地迎接我们。
“抱歉啦,打扰到你了吗?”
“就算我说你打扰到我了,你也会来吧?”
海保琉羽原本坐在柜台前,静静地看著书,这时抬起头来顶了一句。她说这句话显然是在掩饰难为情,所以轮回也不生气,反倒是将抱在怀里的《旋时宝典》递给琉羽。
“哎呀,我今天是以客人的身分来的。为了让你看这个,喏。”
“希望你今天不要拆房子。”
“讨厌。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嘛,那是巧合啦。”
“最好是。”
琉羽的硬脾气和爱理不理的口吻依旧,但是比起第一次见面时,我觉得她的表情变得较为柔和一些。这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但是,琉羽一看到我在轮回身旁,表情立刻为之一变。她乳白色的光滑脸颊染上红晕,忽然别向一旁。哎呀,她似乎还对我摸到她胸部一事怀恨在心。
“你也来啦?”
“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看也是,你长得一副就是那种脸。”
“哪种脸?”
我们拌起嘴,轮回稀奇地盯着放在侧桌上的六分仪问道:
“可是,到底是怎么收集到这么多古董呢?”
“大部分是我爷爷这个收藏家的所有物,由我继承下来。”
“简直像是一座宝山。”
“没想到说那种话的人,有一天会出现在这家店里。”
听到轮回随口说的一句话,琉羽轻轻地叹一口气,站起身来。
“请进。虽然是不速之客,但我好歹会请你们喝杯饮料。”
“可是,店里没人顾要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非假日时很少人会上门。”琉羽爽快地宣布开门歇业,引领我们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没错,海保琉羽才十二岁,却是这家店唯一的店员兼老板。
“palehorse”二楼是装潢沉稳的空间。
爬上雅致的楼梯,那里是宽敞的客厅,整片木头地板和浮现木纹的明亮室内,有一点圆木屋的雅趣。这里和一楼一样,也风雅地摆放着古董,但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塞满一整面墙的大量书籍。
书本整齐地依照领域区分,井然有序地排放,显示出琉羽一丝不苟的个性。保罗·奥斯特、史都华·戴贝克、瑞蒙·卡佛、理察·布罗提根、克特·冯内果……光看书本就能够稍微窥见这个女孩喜爱的作家。
抬头看高高的天花板,发现上方有个阁楼。阳光从一旁的采光窗洒落进来,让室内充满光线。
“好棒的房子。”
“只是间旧房子,差不多该维修了。”
琉羽似乎不太在意轮回的赞美,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可是,我觉得能够像这样被古董包围很棒耶!”
“爷爷留给我三样东西,这间店、放满六个出租仓库的古董,以及驭时的血脉。”
话一说完,琉羽在长桌上托腮,叹了一口气。
“三样的共通点在于老旧和馊味。”
接着,她转头甩动一头短发,直视轮回。
“你呢?”
“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轮回眨了眨紫色的眼睛。
“我好像没有从祖先身上继承任何遗产,书倒是有一大堆,大概只有这样吧?”
“是吗?光看在塔顶发生的现象,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没错,就是发动这本书的力量。”
琉羽把目光转向放在长桌上的《旋时宝典》说道。
“这是碎时的书吧?撇开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流入人间不谈,你虽然是暂时的,但确实完全掌控了这本书。”
“嗯……是这样子吗?我不太清楚。”
轮回干脆的回答似乎不能满足琉羽的求知欲,她不满地嘟起嘴巴。我把双手置于脑后,抬头看高高的阁楼天花板。
“到头来,我们大概只能找出那女孩问她。可是在那之后,寻找的线索也断了。”
“线索还没断,至少我们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和那个女孩身上穿的是哪间学校的制服,好戏还在后头呢。”
轮回朝气十足地说。
忽然间,琉羽像个人偶似地歪着下巴问轮回:
“我问你,假如那个女孩真的是碎时,你见到她之后想做什么呢?”
“把书还给她,然后……”
轮回说到这里,稍微红了脸颊。
“呃……假如那个女孩是碎时,我想拜托她带我去爸爸身处的未来和过去。这么一来,我就能够见到爸爸。”
“令尊是……”
“爸爸是普通的人类。他在几年前离开家,从此我就没见过他。所以我想见他。”
轮回有点害羞,但仍斩钉截铁地说。
没错,轮回的父亲——箕作剑介是个学者,距今四年前突然消失踪影,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他不仅音讯全无,甚至生死未卜。当时,轮回八岁。
我不晓得轮回的父亲为何留下她和出生不久的涅槃失踪,轮回大概也和我一样不知情。她父亲采取的行动,如今对于轮回而言,仍是最大的谜。
琉羽像是理解似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么,令堂是驭时吧?”
“是的,妈妈是‘地上居民’。妈妈遇见爸爸之后,开始在人间生活。我和弟弟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长大。”
“是喔。那么,你也不是这两天才在这城市里生活的啰?”
听到琉羽令人意外的话,轮回点了点头。
“嗯。可是,我一天到晚被妈妈骂。她说:‘你这样的话,没办法成为独立自主的地上居民唷!’”
“我小时候,每次暂停时间就会被爸爸那样说。爸爸说,爷爷也经常对他说一样的话。”
“你爸爸呢?”
“他很好。我爸爸是医生,现在纽约当开业医生。”
“咦?那么这家店是……”
“我不是说过了吗?从爷爷手中继承这家店的我是老板,所以我最大。毕竟,我对古董最清楚。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琉羽说完,跷起形状姣好的脚,身体向后靠。
嗯……身兼小学生和一人老板啊。
虽然我原本就不认为这是一家把生意还坏放在心上的店,但这个女孩一人掌管这家店,却又远远超乎我的想像。看着这个女孩,只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从事服务业。
“久高,怎样?你想说什么吧?”
“我又没说什么。”
“你一副接下来就想说什么的样子。”
我想回她一句,嘴巴张开到一半,但琉羽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无视我的存在。她耸了耸肩,重振精神地说:
“唉,算了,我们慢慢调查碎时的事吧。幸好,我们手边多少有一点文献,说不定能够明白些什么。”
“谢谢你!琉羽,我明天可以再来这里吗?”
轮回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小孩子般趋身向前问道。
“随、随你高兴,你来了我也不会理你唷。”
听到轮回爽朗地询问,琉羽没来由地羞红了脸颊,佯装出冷淡的态度。
因此,我们从隔天开始,每天都到“palehorse”报到。
当然,名义是为了寻找、调查记载碎时的文献,但是对于轮回而言,好像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藉口,能让她和新交到的朋友见面。轮回每天前往,饶是琉羽似乎也无法一直对她摆出扑克脸。宛如紧闭的花蕾照射到春天阳光而微微绽放,她有时也会露出柔和的表情。
“关于碎时的事众说纷纭,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
琉羽从书柜拿出大量的书,“碰”一声把它们堆在长桌上。
“喏,你们看,这里有稍微提到一点碎时的事。这本书是一个于第二帝政末期,实际在巴黎见过碎时的日本人之回忆录。‘其身影恰似碎时’……完全不知道在写什么嘛。然后,这个是十七世纪左右的文献。我看看,它说:‘对于碎时在后期教会神学派内的影响及其存在形式,进行形而上学式的考察。’这充其量只是把碎时当教科书,从形而上学的观点,试图扬弃圣经之间的矛盾点和论点。”
用不着我再说一次,这世上最令轮回头痛的就是读书。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旧书,轮回丢人现眼地问:
“……这些得全部看完吗?”
“那倒是不必。”
琉羽察觉到轮回的表情,面露苦笑。
“不过,至今对于碎时的评价不一。更何况,碎时的能力大多没人知道。毕竟,他们的存在几乎被说成‘看到碎时就是死亡的时候’。”
“嗯……”
轮回一面像在扇团扇一般摇晃原本夹在旧书里的书签,一面露出沉思的表情。
“碎时到底给人怎样的感觉呢?”
“这个嘛,应该是身穿黑色斗篷吧。帽子戴得低低的,不让人看见脸。总归一句话,给人的印象就是出现在童话中的魔法师。”
“是吗?我认为,碎时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相对的,平常都在累积那股力量,然后在紧要关头时会变身。虽然平常是一般人,但是发现坏蛋之后,就会赶紧找个隐蔽处变身,像是电话亭之类的。”
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种桥段。
“我说你啊,电视看太多了吧。”
琉羽错愕地说,模样可爱地嘟起嘴巴。
“如果你那么说,你不妨也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变身。”
“我、我吗?”
突然被那么一说,轮回眨了眨眼睛。
“对。我还在怀疑,你会不会就是碎时。当时,你的身体也和书一起发光了,对吧?那一定是什么的契机。”
“G说,碎时已经不需要书,而是把‘认知’当作粮食。轮回之所以能够做到那种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如果就一般常理思考,关键果然在于这本书。”
我们的视线自然地注视着放在桌上的《旋时宝典》。
“轮回,你试试看嘛。”
“讲得比唱得还容易。那要怎么做?我连做法也不晓得。”
轮回气鼓鼓地说。
“哎呀,试试看啊,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在我的催促之下,轮回不得已只好一手拿着《旋时宝典》,站在客厅中央。在我和琉羽的注视下,轮回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但仍试着用右手高举《旋时宝典》,大喝一声:“变!”
但是,毫无动静。
“……什么事也没发生。”
过一会儿,轮回难为情地低喃道。琉羽重新检查印在封面上的徽章,说道:“完全不行,封面和徽章都没发光。”
“轮回,让它发光!”
“所以要怎么办嘛!”
我们尽是提出无理的要求,轮回气得像小鸭子般嘟嘴。
“姑且不论边身,令人想不通的还是这本书。从没有变化这一点来看,它大概会在主人遇上危机的时候产生反应吧?”
琉羽偏头不解。
“所以,除非轮回遇上真正的危机,它才会产生反应吗?”
“这样想才合理,但是……这件事很困难。”
后来,我们又要求轮回摆出一大堆姿势,寻找轮回和《旋时宝典》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没有得到好结果。轮回也发出各种吆喝声,像是“呀”或“喝”,但是不久之后,她大概是累了,赌气地说“我不玩啦”,扔下《旋时宝典》。结果,检验便到此为止。
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决定暂时休息。轮回喝光了一瓶琉羽替上门客人准备的柠檬水,心情终于好转好。
“咦?这是什么?”
这时,轮回忽然在靠墙的洛可可式边柜上发现了什么便站起身。
那是一个附猫耳装饰的细头饰带。
“哇,是猫耳朵。”
“喔。绑上那个的话,就能用肉眼看见暂停时间的轨迹。喏,像这样。”
琉羽拿起那个头饰带,轻轻地套上轮回闪耀的金发,正好横跨于两耳之间。金色直发戴上头饰带后,轮回的头上简直像是长出真正的猫耳朵。
“它不卖,只是放在这里,充其量是我的私人物品。”
听到琉羽的话,轮回头上顶着猫耳朵,重新环顾装点这个房间的古董。
“那么,这里的古董难不成是……”
“没错,每一件都是驭时从前制作的物品。顺便告诉你,我爷爷花了半辈子收集的,全都是拥有奇特效果的东西。”
“哇~我可以看吗?”
“请便。不过,拿起来看时要小心。”
对于轮回而言,即使一样是变身,比起一手拿着神秘书本摆出姿势,以自己喜欢的时尚风格把自己打扮漂亮似乎更愉快许多。她的表情比刚才生动不少。
“琉羽,这个尾巴是什么?”
“那是防止时间停滞,有防护效果的饰品,不过效果很微弱就是了。使用的是真正的貂毛。”
“哇,这也可以戴戴看吗?”
“可以啊。”
“可是,这个或许比较适合灰黑色的迷你裙。”
“我有哥德式的裙子,你要搭配看看吗?”
“嗯。咦?戴不太上去。”
“啊,等一下。与其戴在裙子上,说不定直接戴在底裤上会比较好。”
“咦!内裤不会掉下去吗?”
“大概不会。”
琉羽和轮回以古董为话题聊天,似乎忘记我在这个房间里。对话内容变得越来越辛辣,令我在心里直摇头。
“两位,我先去楼下。”
轮回从身后把双手伸进裙子里,正要撩起裙摆时,我忍不住开口说道。
“啊!”
两人或许是终于想起我的存在,微微脸红。轮回调皮地看了我一眼。
“哎呀,我们又不会在意。”
话一说完,两只小猫互看一眼,脸上露出柴郡猫(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虚构角色,形象是咧着嘴笑的猫。)般的笑容。
总、总觉得好不甘心。
我有一种彻底被打败的感觉,下楼坐在柜台前,恍惚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店内。午后的太阳从窗边柔和地照着店内,只有摆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仿佛在哄这一群染上深棕色的古董入睡。
过一阵子……
“久高,你看你看!很可爱吧?”
轮回一下楼便轻轻跳到我面前,琉羽随后也无声无息地飘下楼。
轮回配合身上戴的饰品,似乎换了衣服,身穿一身黑色哥德式套装加黑色针织袜的打扮。她微微向后翘起臀部,露出在短裙底下左右摇摆的尾巴。
另一方面,琉羽身穿灰色的夏季套装。细肩带挂在锁骨上,并在几乎全裸的背部十字交叉。剪裁成勉强遮住底裤的短裙,像是在抵抗重力似地轻盈散开,一双笔直的长腿从裙底延伸出来。她还戴着和轮回同款的耳朵跟尾巴,毛色是深灰色的。
假如轮回是漂亮的黑猫,琉羽就是神秘的俄国蓝猫吧。两人只要一动,缠在脖子上附铃铛的项圈就会发出可爱的声响,令人有点联想到真正的猫。
轮回把琉羽拉向自己,将自己的脸颊凑近她乳白色的脸颊,并紧紧抱住她柔若无骨的身体。
“啊!”
“快快快,你别站在那么角落的地方,也给他瞧瞧!”
“……讨厌。”
轮回不理会害羞的琉羽,不停将她拖到我面前。琉羽稍微抵抗一下,不久或许是放弃挣扎,害臊地背对着我,站在我面前。
“久高,感想如何?”
“嗯……”
轮回和琉羽像双胞胎一样紧靠在一起的身影,令我看得目瞪口呆,呆愣地应了一声。
轮回的心情大好,忽然眺望着空荡荡的店内。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轮回跳动一下,从屁股长出来的黑色尾巴随之摇晃。
那一天傍晚,我造访阅览室时,G正在整理书柜。她站在移动式的梯凳上,微微倾斜修长的身子,从书柜上半部把书搬下来。G的脚与肩膀同宽,俯看走进来的我。
“哎呀,久高先生,欢迎您来。”
“啊,嗯……”
我有点脸红。我的头的位置,正好在G穿的黑色高跟鞋的高度,所以抬头看G的那一瞬间,从像灯罩般敞开的裙摆底下,正好看见G穿着黑色丝袜的纤长双腿。
“我马上去泡红茶,请坐着等一下。”
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或许是不喜欢灰尘到处飞,G敞开凸窗,徐徐微风吹进室内,纱帘呈扇形鼓起来,随即消下去。离馆内比平常更安静。
不一会儿,G用银制托盘端着红茶回来。她轻轻地将散发香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
“你在做什么?”
“整理书柜。我会定期整理,但是书一下子就变多……箕作家有两个正在长大的孩子,食量很大。”
G爽朗地笑着说。
我忽然心生疑问,说:“G,你一直在当图书管理员吗?”
“不是。我是来到日本之后,才正式展开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或者应该说是在遇见夫人之后才做这份工作。”
“感觉上实在不像。”
“因为我之前也做过类似的工作。”
“你来日本之前在哪里?”
“哦?”
G像是在责怪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淘气地眨了眨眼睛。
“您对我的私事那么好奇吗?久高先生,这样不行唷。”
“哎呀,你会错意了。”
我感到难为情。
“我来是为了听你说上次那件事的后续。”
“我想也是。”
G十指交握,把手轻轻放在木桌上。
“这个嘛,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久高先生知道旧约圣经的创世纪中,提到了巴别塔吧?”
“世上的所有人还讲同一种语言的时候,人们聚集在示拿地,开始建造一座高达天际的塔,对吧?”
“没错。然而,上帝认为这是人类试图让自己变成神的一种作为,于是弄乱了人类的语言。高塔的兴建工程停顿,人类分散各地,开始说起各地的语言……这就是巴别塔的传说,不过,当然是虚构的。”
“嗯。他们被上帝弄乱语言之后,开始收集散落各地的语言碎片,舍弃傲慢,为了认识事物而谦虚地一味读书……轮回说,那就是驭时一族的起源。”
之前在图书馆调查徽章时,轮回如此告诉过我。G点了点头。
“是的。但是,巴别塔还有另一个不同的传说。”
“另一个传说?”
“是的,人称‘巴拉鲁末裔’的另一个传说。刚才,久高先生提到了上帝弄乱语言的事,对吧?”
“嗯。”
“因为傲慢而被上帝弄乱语言的人类当中,有一个种族的罪孽最为深重,因而上帝在他们身上降下永远逃不掉的谴责。”
“永远的谴责是指什么?”
“他们说出来的话会成真。”
忽然间,G的话沉重地响彻四周。
G先是噤口,然后以黑曜石般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传说中是这么记载的。他们说出口的话会立刻成真,那种力量相当于神力。据说,他们一族因此权倾一时,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他们却没有意识到那正是上帝的谴责。不久之后,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力量,互相猜疑的结果是不断残杀同族、大肆诅咒上帝,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只有少数的子孙存活下来。他们不明所以地被上天赋予了将言语转换成力量的奇特能力……一直受到‘无法使用语言’的谴责,被驭时关在比巴别塔中枢更深的地方。据说他们背负着‘原罪’之名,封印着语言,陷入永远的沉默。”
“……”
我将视线对着窗外,屏气凝神地仔细听G说话。
“据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被人称为‘巴拉鲁末裔’或‘言灵使者’。”
“……”
我无言以对。
隔了一会儿,G轻轻地耸了耸肩。
“以上是我所知道关于‘巴别塔’的传说,而且只是概略,进一步的内容超乎我贫乏的知识所能及。”
“告诉我一件事——驭时和言灵使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仅止于此吗?”
“我只知道两者的历史悠史,都源自于神话本身。我说了很多次,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而已。”
我站起身。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有趣的事。”
“快别这么说,不知道这对您是否有帮助呢?”
“嗯,获益良多。”
猛一回神,发现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我们似乎聊了相当久。
临走之际,G送我到门口,忽然微笑地说:
“轮回大小姐和凪小姐有像久高先生这样的人陪在身旁,真是幸福。”
“别说了,好肉麻。”
“哎呀,我是讲真的。请您永远珍惜那一份心。”
G对着不知所措的我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不知为何,G说了类似预言的话。